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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阕宋詞

他不喜歡文學,不喜歡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他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也沒有風花雪月的心,盡管他有足夠的資本可以過風花雪月的日子。他留戀在尼采和黑格爾的對話中。他卻獨獨喜愛宋詞,豪放也好,婉約也罷,盡管他從來都沒讀懂過。

她喜歡文學,喜歡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她有足夠的資本可以過風花雪月的日子,但她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她只有風花雪月的心。她讀不懂尼采和黑格爾,但她自認讀得懂宋詞,豪放也好,婉約也罷。

(一)似曾相識燕歸來

冬天若是沒有雪,便少了些景致,淡了些韻味。當她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去赴一場莫名其妙的同學聚會時,她不知道,雪帶來的不僅僅是詩意,還有一個大大的驚喜。

當她從娘家回來的時候,雪在飄著。她抖著身上的雪花,看著她們消失在塵埃,不僅心生憐愛。老公說:明天中午你們同學在雅香居聚會。她心中有小小的歡喜,還有一絲詫異。她是個深居簡出的女子,很少參加集體活動,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電話,她就在她的家里,在她的書里畫里過著用她兒子的話來說——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

從不上學到現在,她只有一次小規模的同學聚會,不過就是幾個兒時的好友,過年了,從各地趕回老家,留守的她,接到電話,自然就做了一次小小的東。對朋友,她是個好客的、熱情的、爽朗的女人,只不過大多數人在她的心里面不能被定義爲朋友,盡管很多人已經相識半生,但她拒絕稱他們爲朋友,她只能把他們定義爲同學、同事、同行……什麽樣的人才能做朋友,她不知道,但她的心知道。

初中還是高中?她問。不知道,老公一邊玩電腦一邊說。誰打來的電話?不知道。男的女的?女的。幾點?不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嗎?去吧去吧,打扮得漂亮點!明天中午我和兒子都有聚會,正好你就不用起火了!……老公一邊玩電腦一邊喋喋不休的說著。

第二天是大年初四,雪還在下著。老公和兒子先后走了,她也撐一把紫色的花傘出門了。雅香居是這個小鎮最好的飯店了,離她的家很近。偶爾她和幾個要好的同事也會到此坐坐,和老板娘也是相熟的。

她跺跺腳上的殘雪,收了花傘走進去。老板娘隔著吧台熱情的招呼著:“王姐,過年好!好久不見了!幾位呀?訂房間了嗎?小美,過來招呼客人……”老板娘就是老板娘,那嘴皮子溜得,都不給你插話兒的機會。一個漂亮的小女生跑過來,她笑著擺擺手說:“不用忙,訂好房間了,我自己找找去。”

雅香居不大,一樓大廳,二樓三樓雅間。她從二樓一路走過,看不到熟悉的身影,聽不到熟悉的聲音,三樓也是如此。是不是來早了?看看表,快十二點了。也不早了。她又到門口,除了剛才進來時看見的幾個男人在路邊說話,也看不到熟人。正在躊躇之際,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一個穿紅衣的女人從飯店里走出來,是她初中的同學燕。你可真行!就你離得近,就你來得晚。燕一向是個爽快的人。一邊數落著她,一邊沖著路邊那幾個男人招呼:“別等了,來齊了!”那幾個男人一邊撣著身上的雪一邊向屋里走。

這幾個大活人在街邊接你,你竟沒看見?燕奇怪的問。

我看見他們了,但不知道他們是等我呀。我好像不認得他們。

你可真行!人家點名要你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著你的電話,你老公接的。你竟然不認識人家了?

不好意思。她歉意地說。不過她好像真記不起他們是誰了。也許是時間太久了,大家變化都很大,彼此都沒看出來。

雅香居最好的房間,一個可以容納20個人的餐桌,有沙發,電視,還可以唱歌。在小鎮,這就是最好的啦。屋里一群男男女女,竟有很多是陌生的。她的幾個熟悉的身影旁邊都有人坐著。燕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別找了,哪兒給你留著呢?順著燕手指的方向,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向她招手。她緩緩的走著,邊走邊想,這是誰呢?

那個男人站起身迎著她走過來,笑笑地問:“怎麽,連我也不認得了?”人雖然變了,還有依稀的容顔,聲音還是熟悉的。她想起他是誰來了。她沒有說話,歉意地笑了笑,低下頭,臉竟然紅了。

人齊了,開始上菜了,大家唧唧喳喳地說著笑著。燕用筷子敲著桌子,端起酒杯,站起來大聲說:我提議,爲我們20年的相聚干杯!大家紛紛起身,不管是飲料還是白酒、啤酒都一飲而盡。幾杯酒下肚,人們的話就更多了。她端著酒杯,環視著這些曾經的同學,不禁感歎,真是歲月不饒人,20年的光陰足以改變一個青澀的少年,變得彼此都感到陌生了!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站起身來,大聲說:“咱們這麽著,每人敬大夥一個酒,然后做一下介紹,向老同學彙報彙報這20年來的生活,好不好?”好!大家應和著。他先說,她才知道他在某個城市某個公司,有一個很好的職位,有一上小學的兒子……

一輪介紹下來,曾經的日子才慢慢浮上眼前,過去和現在才對接上,那些陌生的面孔才變得熟悉。

我們真的老得連你也不認得了麽?他悄悄地問。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不可以不認得他,她卻真的沒認出他來。他在她的記憶里,依然是懵懂的少年的模樣。可眼前的這個人,身體有些微微的發福,舉止大方、談吐優雅,隨意中含著一股高傲,溫柔中帶著一抹淩厲,微笑的眼神中有藏著不容否定的力量……

這些年好嗎?他問。

還好,她答。

你沒變!他說。

她想說,你變了,可沒說出口。她不想他變,她想他永遠是她記憶里的樣子。

我也沒變,你看,他站起身來,旅遊鞋、牛仔褲、毛衣、夾克、平頭……一如他們少年時相識的樣子。她竟然和他一樣,旅遊鞋、牛仔褲、毛衣、夾克,還是當年的馬尾辮。她沒有穿那年流行的靴子、裙子、大衣,沒有燙那年流行的發型,甚至沒有畫一個淡淡的妝。她就那麽素顔的活著,在一群紅男綠中,但他和她一樣。歲月可以帶走很多,也會留下很多。他們相視著,淺淺地笑了。

一個男生拎著酒瓶子過來,說:讓咱們的男女班長給大家敬個酒好不好?

好!大家應和著。

她用手捂著杯子。她還是有些酒量的,不過不是知己,她是不會喝的。他輕輕移開她的手,說:“來點吧,你喝不了我幫著!”他的手很溫暖,她竟然無力抗拒。

滿滿的一小杯酒,無色有香,盛著過去的歲月。他們站起來,大家站起來,一飲而盡。過去的歲月隨著溫香微辣的酒,遍布全身。他們都曾經風華正茂,只是那段日子已經釀成美酒,收進精美的瓷瓶,留無盡芬芳。

她只能一飲而盡,她不能讓他喝。他那樣的男人,是整天無奈的泡在酒里的。在她這兒,她甯願讓他少喝一點。好在這一小杯酒,還在她承受的范圍里。

他舉起筷子,想爲她夾一點菜。滿桌子的菜,沒有一個是她愛吃的,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他笑著沖著一邊的男生罵道:你們這群朱門酒肉臭的東西,大魚大肉就吃不膩?去叫服務員來兩個素菜?他爲她要了一個拌黃瓜、一個拌茄泥,他知道,她不吃肉,愛吃黃瓜、茄子,而且要做的清淡。有男生女生開始起哄:班長偏心,我們也要加菜!愛吃什麽隨便點,今天我請客!他爽朗的說。酒菜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大家能夠以這樣的形式一聚,閑話昨天的日子、今天的日子、明天的日子……

吃的差不多了,好唱的男生女生開始唱歌,不唱歌的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坐在沙發上聊天。一頓飯抹去了20年的距離,大家唱得熱火朝天,聊得熱火朝天。她和原先幾個相熟的女生坐在一起,他和幾個男生坐在一起。他不會唱歌,她知道。

那些愛唱歌的玩夠了,便開始拽著周圍的人唱。她知道逃不掉,就自動的拿起話筒,點了一首《菊花台》,那年,正流行。燕很詫異,你還挺時尚的!她微微笑了一下,輕啓朱唇: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是誰在閣樓上冰冷地絕,望雨輕輕歎朱紅色的窗……她唱給他聽,他懂。她的眼中有淚,他的心中有淚……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街上已是華燈初放,還有同學的老家不在鎮上,要趕回去。她對他說:“咱們散了吧。”他點點頭。

臨別了,大家開始留電話。他給她留了郵箱,他知道,她愛寫信。

大家一起照合影,她挨著他,這是他們第一次靠得那麽近。過去的歲月里,他們只是心離得很近。大家一起唱《難忘今宵》,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有些紅……

大家彼此道別,依依不舍。她是地主,看著大家紛紛離去,他忙著去結賬。都走了,只剩他們倆。雪已經不下了,一地的潔白。他把紫色的花傘遞給她,說:“路上小心點!”她說:“車開慢點,別著急!”她看著他上車,看著他的車子慢慢離去,漸漸消失在那無盡的潔白里……

(二)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轉眼就到正月十五了,她打開郵箱,給他寄了一張賀卡——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元宵節快樂!幾天后她收到他的郵件,他告訴她,這是他收到的最開心的元宵節禮物。

平常的日子,便這樣行云流水的過著。三五天她會給他寫封信,告訴他;三葉草綠了、玉蘭花開了、月季花開了、蟬叫了、下大雨了、她得獎了、乖兒子考第一啦、楓葉紅了、蟋蟀唱了、今天的月亮很美、今天的陽光很暖……瑣碎而溫馨的生活,她願意說給他聽,說給他那些開心的、美麗的故事。他會告訴她:送兒子上學、陪家人吃飯、去外地開會、回老家探親、升遷了、公司效益很好……她給他講李清照、柳永、蘇轼、辛棄疾……他給她講尼采、黑格爾……節日的時候,她會寄給他一張賀卡。他會回複說:謝謝!很開心!很美!

忽然他們覺得就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日子。那時候他們都在上學,沒有電子賀卡、沒有郵箱。她喜歡在周末的晚上給他寫一封信,告訴他一周的瑣事。每個星期四或五便會收到他的回信,一樣的瑣事。不在同一個城市,但他們知道彼此的生活。節日的時候,她會給他寄一張精美的賀卡,有時爲了一張賀卡,她會跑遍半個城市。他從不給她寄賀卡,每次收到,他總會說:謝謝!很開心!很美!

20年的光陰,他淡出了她的生活,但依然在她的心里。很多的時候,她會坐在車庫里,看他寫給她的信,從少年一直看到中年……

20年的光陰,偶爾他會想起她,想起她那不愛寫標點的信,還有她的賀卡……

似乎這20年的光陰,幾千里的距離,沒能疏遠心的距離,兩顆曾經在一起的心依然在一起……

忽然有一天,她好久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了,看著那空蕩蕩的郵箱,她的心不安起來。他怎麽啦?電腦壞了?病了?工作忙?還是……

她每天都打開郵箱,每一次都很失望。

打個電話吧!她對自己說。久久凝視著他的手機號,她不知道說什麽!他們一直是寫信的,她在紙上有千言萬語,但不會用語言說給他聽。她試著用老公的手機撥他的電話,通了!通了就表示沒有壞事!她的心稍稍安穩了些。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給他寫信。她知道,他在某一個地方等她。

大約過了兩個月,他的郵件來了,他說:公司出了點事,不過現在沒事了!電腦很討厭,把她的郵件都放到垃圾郵件里面了!

他的輕描淡寫,不過是讓她放心。那點事,一定小不了!她知道。他們是最好的知己,他們願意帶給彼此快樂和歡喜!

后來,他給了她一個QQ號,他成了她QQ中的好友,她把他放在家人那一組里。她不聊天,盡管她的好友不少,都是同事,有什麽話見面就說了。他也不聊天,他說他的QQ里就兩個人,一個是她,另一個是他們都相識的高中同學。

每天晚上,她都會上一會兒QQ,他來或不來她不在意。很多時候是他來了,她已經下線了。次日看到他來過的痕迹,她很安心。她把點點滴滴的日子寫成詩詞,放在日志里。別人不懂,他是懂的。他開通了空間,但什麽也沒有。她也會去,只爲告訴他。她,來看他了!偶爾碰上,亦是聊些瑣碎的光陰。他告訴她他換手機號了,盡管他們從沒用手機聯系過。

郵箱漸漸上的少了,不過她還是習慣於沒事的時候給他寫一封瑣碎而溫馨的郵件,節日的時候發一張賀卡。他不回,她亦不在意。

(三)楊柳岸,曉風殘月

去年暑假高中同學有一次大規模的聚會。她問他:你會來嗎?他說:會!她高中同學的聚會和大學同學的聚會是一天。每一個人參加聚會的目的不一樣,她只想見她想見的人,她選擇了高中的同學聚會。

聚會就在他們的小鎮上,還在雅香居,只不過人多,在一樓的大廳里。她雖是地主,但沒有安排接待任務,這個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她去的不早,她去時,他已經和一桌男同學坐在那兒聊天了,他看見她進來,笑了笑,她也笑了笑,和原來相識的女同學坐在了一起。

照例的是老師講話,學生代表講話,給老師敬酒、合影,老師離席。老師走了,學生們就不拘束了。大廳里鬧成一團。

他走過來對她說,我帶你去個地方!她上了他的車。車子駛出了小鎮,來到堤岸之上。此時正值夏季,岸上的楊樹濃蔭如蓋,蟬在里面唱呀唱呀。臨河的垂柳妩媚多姿,蛙兒們在水里給垂柳唱著歌。這個世界,沒有人是寂寞的。

他開的很慢,不時向路兩邊張望。她突然知道他在找什麽了!她告訴他,再往前走200米,那個沒有樹的地方,就有他要找的東西!他們相視一笑。

到了,他們看見了那些俊秀的身影!

你怎麽知道我要找他們?他問。

不找他們你不會到這兒來!她答。

你怎麽知道不會是別的事情呢?他的眼里露出一抹男人的壞笑。

你是君子!她笑笑的答到。他們的心從來都是在一起的,她怎麽會不了解他呢!

他要找的是那些堤岸上的葦草,因爲她在郵件中給他講過這些美麗的葦草,講他們的春夏秋冬。還給他發過照片。她喜歡這些東西,希望和他分享。他也說過有機會一定要來看看他們。他依著車子,靜靜地說:他們有的像孤傲的俠客,在月光中仗劍而立;有的像淩波的仙子,在風中起舞……每一只蟬都在爲他們歌唱,每一縷風都在爲他們傾倒……他在背她寫給他的句子。他的眼波是那麽的清澈,就像岸下的河水。“冬天的時候,他們孤單的守候著岸,守候著岸的春天,守候著蟬鳴、蛙唱……”她緩緩地說。那也是她郵件中的句子。是說那些葦草,還是說他們自己。

其實,真實的他們遠不如你筆下的美麗!他悠悠地說。

真實的他們有他們自己真實靈魂,筆下的他們加入了我的靈魂!她淡淡地說。

可惜此處沒有曉風殘月!他說。

因爲沒有今宵酒醒何處!她說。

現在酒駕查的很緊!他說。

他們都笑了!那一份離愁就在笑聲中變淡,因爲他們的心是在一起的。

今天還回去嗎?

不回了,去老娘家。明天上午走。

給老娘帶個好!

謝謝,一定得!

接下來是長久的沈默,他們什麽都沒說,他們要說的都在心里了……

一輛出租車過來,她招手攔住,對他說:我自己打車回去,你不用送我了!他爲她摘去頭上的一片落葉,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他們能感覺出彼此的溫暖。

他看著她上車,看著車子駛出他的視線,消失在一片墨綠中。

執手相看淚眼!淚在心頭,相思在眉梢!

她有時會很想念他,他有時也會很想念她。她想說: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今霄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爲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他想說:可憐千點吳霜,寒消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半黃梅子,向晚一簾疏雨。斷魂分付與,春將去。玉人和月摘梅花。……

孤燈殘照,窗剪素影,萬般心事,盡付詞中。她知道他想說什麽,他也知道她想說什麽。他們都知道,他們都沒說……他們各執一卷宋詞,共沐一輪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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