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算不算英雄,但我敬重他。
好人王三官
保長
太陽從三官廟的窗外透進來,照在凹凸不平的磚地上、照在紅漆班駁的供桌上、照在人們木然的臉上。明晃晃的光線里,無數白色的小點子七上八下,撩得人心煩。用拂塵拍打一下,細小的灰塵卻更加熱鬧了,紛亂地飛舞著,直往人的眉毛和鼻孔上撲過來。
王三官只好歎了口氣,不再理會這些惱人的塵埃。
這是民國三十二年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王三官忘不了這個日子。
這一天,是“地官”清虛大帝的生日,也是俗稱的“鬼節”。每年的這個時候,四周的鄉民都會聚集到三官廟,超度亡靈、送鬼魂回陰間,今年就更是如此了。
1943年,豫中的人命比蝼蟻還要賤,田野上布滿了新起的墳茔。大家一邊祭奠著逝去的親人,一邊望著飄動著的招魂幡,心頭都在想:今年的冤魂野鬼一定格外的多,再這樣下去,人間也快要變成鬼的世界了。
這一天也是舞陽縣發布“鄉村選舉結果”的日子。中午的時候,縣里的告示貼到了大窪村三官廟的牆上,榜文上赫然寫著王三官的名字——他當選了“河南省舞陽縣保和鄉第十六保”的保長。
這個消息使人們憂傷的面孔上浮起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好了,好人王三官當上了地保,日子要太平一些了”。
可是,王三官卻有點做夢的感覺。
老王家祖宗三代沒有出過秀才,也不曾有人當過官。今天,自己忽然成了縣政府任命的“保長”,見到蓋著縣長手印的委任狀,王三官心里的惶恐遠遠大于愉快。
說真的,要不是因爲亂世災年,王三官是不可能當上這個保長的。
王三官本名王緣道,字慕仙。他是河南省舞陽縣大窪村人,家里有三十幾畝旱地、還雇著長工,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
王三官的父母先前生過六個孩子,除了一個女孩,其他的都夭折了,到了王家老漢四十五歲那年的正月十五,才終于又得到一個寶貝兒子。算命先生看過相,說這孩子和“上元天官”紫微大帝同一天生日,必是天官賜福、與仙道有緣,需要多親近寺廟、多行善舉,而且還不能太早成家……如此這般,方可以安享天年、長命百歲。
因爲這個,孩子起名叫“王緣道”。從小到大,事無巨細,他始終保持小心謹慎、與人爲善的態度,時刻躲避是非、保命養生,是個處處殷勤客氣的老實人。
王緣道也曾經讀過幾年書。
在學堂里,教書先生搖頭晃腦地念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先生照例是不做任何講解的,學生也只好稀哩糊塗地跟著背誦,背不出來的時候就打手心。
有的小孩被戒尺打了幾頓,忽然間明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麽意思了,于是就算“啓蒙”成功。而有的人,挨了打以后只會哭,越哭越不開竅,那就說明“沒被孔老夫子看上眼”、不賞他讀書做官的飯。王緣道就屬于后一種人。
四書五經念了一遍,王緣道只記住了一句話——“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教書先生對王家父母說:孩子沒開化不要緊,只要記住這段話,就可以一輩子做好人了。
于是,王緣道就回家做好人去。
根據算命先生的指示,王緣道是命中注定要“親近寺廟”的。
大窪村附近有個三官廟,廟宇不大,只有一院一殿,也沒有專門的廟祝。王緣道從十四歲就義務承擔起這座小廟的雜務,打掃衛生、整理香燭、印制木刻神像,過年的時候還挨家挨戶送一張“天官賜福”的年畫——雍容華貴的天官神仙穿著大紅袍、拿著玉如意、帶著五個吉祥童子,一副長壽多福的模樣。十分惹人喜愛。
時間長了,人們也就習慣了王緣道在三官廟里的角色,干脆稱呼他爲“王三官”,他原本的名字反而漸漸被大家淡忘了。
王三官二十七八歲也沒有成親,這倒也不能怪他。按算命先生的吩咐,他必須滿了二十五歲才可以談婚論娶,可到了二十五歲那年,豫中遇上了大災荒,先是洪災、然后是旱災、再接著又是蝗災。鄉村田野滿目創痍、餓殍四地,在這樣的情形下,規矩本分的人家也就沒有了娶親的興致。
當時,隨處可見外出乞討的災民、經常有人餓死在路上。王三官心善,總是把荒野里的無名屍骸收回來,燒幾張黃裱、念幾路“度人飛仙”的名號,然后草草加以掩埋。廟后的空地填滿了,他又把自家的兩畝地捐出來當“義地”——王三官的父親去世了、姐姐出嫁了,家里只有一個成天燒香拜佛的老娘,這些事他自己就能夠做主。
到后來,其他各村都流行起瘟疫,死了不少人,而大窪村卻得以幸免。大家都說這是王三官看管廟宇、收埋棄屍的功勞,“好人王三官”的名聲也從此傳了出去。
43年6月,災害最嚴重的時候,河南省政府開展了“撤鎮設鄉”的政務改革。這項改革的初衷是爲了“精簡行政機構、減輕民衆負擔”,但這麽一來,先前掌管赈災款項的官員就借機紛紛跑掉,那些說了半天的赈災糧食也就統統沒了影子。
老百姓上了這個大當,再也不肯相信政府的官員。
既然是“撤鎮設鄉”另起爐竈,鄉民們雖然對縣里面的“薦任官”做不了主,卻拿定主意要選擇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保長,在這種情況下,“好人王三官”也就從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當選了保和鄉第十六保的保長。
保長是國民政府委任的最基層的官員(再底下的“甲長”是沒有委任狀的)。“保和鄉第十六保”管轄著大窪周邊的五個村子,共十個甲、近百戶人家、八百多人口。但其實到43年8月的時候,已經有四十多人餓死、二百多人外出逃荒,居民減少了許多,正常的生活和生産活動也基本停滯了。
按理說,保長也是個有油水的差事。政府規定,保長的“工資”是每季薪谷一百升(一升小麥合11斤,一升谷子合8斤),這份薪谷來自“保捐”。“保捐”按每畝地一升(每年)的標準征收,原則上是在開支保甲費用之后多退少補,但其實收上來了就不會退,所以保長能從中占些便宜。除此之外,每當遇到婚喪嫁娶、買賣土地,或者節日慶典、賽會社戲、搭橋補路、辦學修廟……,保長甲長們也可以撈到不少好處。
只是,王三官當選保長的時候正值荒年,大家都在挨餓,連保捐都收不上來,自然也沒有什麽“油水”可言了。
不過,還是有人惦記著要撈點實惠。
王保長上任的當天,“俞二算盤”和“羅小扁擔”就找上門來,商量著“收禮錢”的事。
“俞二算盤”是十六保的文管事,官場上叫簿記、也叫做“地方”。俞家的老大是舞陽縣課稅局的頭號帳房,人稱“俞大算盤”,他這個當弟弟的本事比哥哥差了一截,所以被稱爲“二算盤”。
“羅小扁擔”則是“羅大扁擔”的兒子、十六保的武管事,官場上叫“丁目”、老百姓喊做“叫花頭兒”,手底下有十來個“小叫花子”(每個甲一個保丁),實際上就是保丁的班頭。
文管事和武管事名義上是保長的屬下,薪谷也只有保長的一半(每季薪谷六十升),但他們卻是“世襲”的職位,權威一點兒也不比保長小——“地方”的手上掌握著曆年的田賦記錄、契約存根,離開他,誰也弄不清各村的家底;“叫花頭兒”和手下的“小叫花”都是師兄師弟的關系,少了他,沒人敢替保長征稅抓差、跑腿辦事——所以,當保長的在別人的面前可以擺擺架子,但在兩位管事面前卻得客客氣氣的。
照常規,遇到保長上任、保長生日、重要的節氣……以及其他什麽找得出來的理由,文武管事都可以到各村去收“禮錢”。辦法是寫幾張紅紙條,擺在盤子里,然后挨家挨戶地“送喜”。各家各戶見到“喜條”就按人頭“隨喜”,拿幾個錢可以、拿幾升糧食也可以,實在不行就拿花生桐油棉花土布之類的東西,反正不能空著手出來。這些“禮物”除了分給保長和甲長,還要分給文管事、武管事、保丁、木匠(維修學校和廟宇的)、石匠(維護水井和碾子磨盤的)……
王三官知道,“收禮錢”是鄉村“公務人員”獲取生活補貼的重要途徑。可他想了好半天,最后還是說:“這份禮錢……不收了吧”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俞二算盤皮笑肉不笑的。
羅小扁擔卻沒那麽斯文:“王保長,你當好人沒關系,可咱們兄弟卻不能跟著你餓死!”
王三官也覺得有些尴尬:“今年的災情實在太蠍虎了,再收禮錢恐怕要逼死人的……兩位哥哥,大家活著都不易,鄉里鄉親的,還是以和爲貴吧”
文武管事沒有再爭辯。鄉間的情況他倆比誰都清楚,村子里磨面的石磨子好長時間都沒有人動過了,各家各戶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別說保長不同意,即便是真的答應征收禮錢,恐怕也收不到什麽東西。
不過,羅小扁擔還是有些不甘願:“這次的禮錢先欠著,等年景好一點,咱們再補收!”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王三官趕緊遞上一根煙,感覺象是松了口氣。
王保長沒有收禮錢,卻有人給他送禮物來。
天擦黑的時候,王三官的姐姐回娘家來了。姐姐比他大著十多歲,早就嫁到了縣城里,姐夫也是保和鄉人,在縣政府做科長。鬧饑荒的年月,餓死了百姓也餓不著當官的,鄉下人家斷了頓,城里的縣長、主任和各位局長、科長們卻照樣有白米有白面,于是,他姐姐就時常帶些吃食回來。
大窪村在縣城西北三十里地,王家姐姐上午得到弟弟“當官”的消息,傍晚就趕回了家。
在舞陽這地方,出門走親戚都挎著個籃子,里面裝著禮品。所謂“親不親,籃里分”,對不同分量的親戚,籃子里的貨色不一樣,閨女回門看親娘,籃子里當然裝得是又滿又實在。那時候,最好的禮物就是大饅頭,所以俗話說:“閨女是娘的饅頭籃兒”,能干的女子回娘家,一年四季都挎著饅頭籃。
姐姐來到家,就有饅頭吃了,可姐姐這次還帶了兩雙洋襪子和一根黑皮帶。王三官從小到大穿的都是土布襪子、系的是褲腰帶,這回可算是開了洋葷。
對于王三官當保長的事,當姐姐的比弟弟還開心,娘家有人“出息”了,她在婆家也覺得趾高氣揚。整個晚上,姐姐都在說“場面上”的人應該怎麽打扮、怎麽行事,還把姐夫的那一套做官的理論拿出來開導弟弟。
王三官笑嘻嘻地聽她講完,最后才說:“大家選我當保長,是因爲我待人和氣。反正別的我也不會,能客客氣氣的替大夥求個太平就是了”。
“阿彌托佛,但願如此”,老娘對他的這個觀點很是贊同。
第二天,保和鄉第十六保的新任保長王緣道正式上任了。
村公所的一切都沒變,只在大門口貼了副新對聯,上聯是:事事讓三分,海闊天空;下聯是:心田培一點,子種孫收——這就是王保長的“執政方針”。
說來也巧,就在這一天,大窪村迎來了一場大雨,這可是十幾個月來的頭一場透雨。鄉親們欣喜若狂,都說:“托王三官的福,好人當保長,老天爺也開眼了!”
大雨中,王保長拱手作揖、謙虛地點頭微笑著。好象這場大雨真的和他有什麽關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