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挽回,我要寫下我的沖動,悔恨和悲傷,爲繼鴻,爲自己。
當我再次回到我租住的小屋時,已是我離開小屋幾個月以后的事了。
此時被遺忘在二樓西頭的這間小屋是這樣的寂靜和空虛。依然是那個已脫掉許多綠漆的門,那個圓桌,那個靠窗的板床,一切如我和繼鴻同居時一樣。
時光過得真快,我愛繼鴻。因爲那次的大吵,沈悶,接著是新一輪的大吵,雙方都嘔著氣,最后我說出了絕情的話,一氣之下我搬出了小屋,已經快一年了。
一年前小屋里充滿了歡樂的笑聲,那時並不是這樣的寂靜和空虛。我常常含著期待,期待繼鴻的電話,期待他盡快地到來。
然而,現在呢,只有寂靜和空虛,繼鴻徹底地離開了這里,離開了我,決不會再來了.......
繼鴻畢業不久,去了一個朋友辦的職業學校,當了辦公室主任。學校剛成立,繼鴻每天忙前忙后,幾個月下來卻沒拿到多少工資。那時周圍好多朋友已有了手機。繼鴻卻仍用著朋友送給他的一個破手機,外殼鍵幾乎磨平,電池也早該換了。我曾幾次勸過繼鴻讓他買個便宜點的新手機,他總說等等吧,學校盈利了我的工資就會高些,到時在換。
我租住的是一個小院,房主一年前就封了一層,一家人全住進了高層,二樓對外租著,東頭一間是兩個賣電腦的男孩,中間一間是庫房,西頭一間就是我和繼鴻租住的小屋。
繼鴻不來小屋時,我什麽也做不下去。每次到了他下班時間,聽到院里大鐵門的吱吱聲,我便驟然活潑起來,扒窗看時,發現是隔壁的小夥子,便又百無聊賴起來,順手從床邊抓過一本雜志,一頁一頁翻著,忽然發現已經翻了半本,但是雜志上的內容卻毫不記得。
如果哪天繼鴻答應下班過來卻遲來十多分鍾,便會急急的給他打電話,多數時候是關機,我又是驚恐又是氣憤,便坐立不安起來。
莫非和別人撞了自行車?莫非他被汽車撞傷了?.........
蓦然,鐵門再次響起時,我看到了繼鴻,便迎出去,渾身上下打量一番,和早上出門時沒什麽兩樣,我的心便安甯平靜許多。默默相視片刻之后,小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們的笑語聲。
他也常帶給我一些小驚喜,一串糖葫蘆,一個烤雞翅,一塊烤紅薯,一些小點心,或是路邊一個花枝。無論多少我是不會獨享的,爭執來爭執去,繼鴻拗不過我,便也會象征性地吃一點。
我和繼鴻商量,要給他換一個手機。這時他便會很急的說,不換不換,舊的挺好。我知道他特別節儉,騙他我發了獎金,再三勸說繼鴻總算買了一個便宜點的手機。
因爲和繼鴻搞對象,遭到了母親強烈的反對。母親的態度十分強硬,像繼鴻這樣家在農村,又沒有固定工作,收入微薄,你干脆不要考慮。
我也知道母親所做的一切全是爲了我,但心里還是生母親的氣。
暗想是我和他過,又不是你。有時對母親便沒了好臉色。
母親不管我高不高興,仍堅持著自己的觀點:
我就這麽一個閨女,要找也得找個好人家,如果結了婚要房沒房,要錢沒錢,我這不是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嗎?要搞對象結婚也行,你們要先有個窩,無論大小。
從此我再回老家時,和繼鴻的事便會少跟母親提。
“我拖人再給你找,要找個好人家。”母親對給我找對象的事依舊十分操心。
“找吧。”我敷衍著。
在和繼鴻交往半年后,有一天他對我說,你母親說的對,我確實一無所有,如果有條件好的,你還是去見見吧。
這幾句話震撼了我的靈魂,對繼鴻沒有生氣,有的是說不出的狂喜,以后只是更愛。
因爲我知道,一切東西都是外在的,有繼鴻這個人就夠了,只要我們共同去努力,去拼搏,去創造,我好象已經看見了不遠將來的輝煌曙光。
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是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了他。
同居以后,便決定把他租的那間房子退了,一來是因爲我住的這離他學校更近,二來還能省下一部分資金。
我和繼鴻湊到一起的家當也沒多少,相當簡單。
夜深人靜時,我倆靠在床上經常會海南天北地聊起來,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
有時我會掐住他的脖子讓他老實回答到底談過幾個對象,他像被俘虜一樣交待,一個,就你一個。
然后我還要他回答以后是不是只愛我一個,他便不厭其煩地說,一定,永遠。我像打了勝仗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小屋里充滿了我們倆歡快的笑聲。
去年的春天是最爲幸福的時光,有時轉轉公園,有時逛逛超市。我拽著他的胳膊,或是依偎在他的懷里,或是他把爆米花放到我嘴里時,迎來羨慕嫉妒或數落鄙夷的眼光,我仍是大無畏的堅持著,坦然驕傲地如入無人之地。
真希望安甯和幸福就凝固在那,永遠地。
去年五一放假,回了一趟繼鴻的老家,住了兩天。看到他的父母,他們的生活,我驚訝,農村怎麽還有這麽窮的地方。繼鴻老家離我的老家不算遠,只是我老家在縣城,各方面都要比他家好。
繼鴻爹娘高興的不得了,笑的合不攏嘴,急忙讓繼鴻爹買了一斤豬肉,繼鴻娘忙著給我包餃子。
回來我還是對繼鴻發牢騷,第一次去你們家,每天早晚都是粥,就炒一個菜,真夠摳的。
繼鴻苦笑了一下,我爹娘是多麽看重你,爹娘在家,一年四季幾乎不炒菜的,每天是粥和鹹菜。餃子也是趕上過年過節時吃,爹娘特別細,要不怎麽能交上我哥和我上這些年大學學費呀。好在我哥和我都有了工作,以后爹娘的日子會好過一點。
我剛認識繼鴻時就看出他生活特別節儉,對朋友對同學卻很大方,請客吃飯常是繼鴻主動掏錢,同學來借錢時,他也會毫不猶豫。這點也是我欣賞他的地方。
我忽然自責起來,覺得繼鴻爹娘靠種那點地能供出兩個大學生確實不容易。
想著下次再去他家時一定要給兩位老人買件衣服和多些吃的。
六月份的一天,我在洗碗,繼鴻接到一個電話,辦學的朋友打來的,意思是學校辦不下去了,因爲招的學生少根本不掙錢,繼鴻只能另謀職業了。
“這不算什麽,我們再找份新的工作。”我說。
我們先是默默地相視,然后商量起來。每天出去跑工作太盲目,便決定取出幾千元錢讓隔壁男孩給裝一台電腦。
繼鴻失去了工作,在家閑起來,每天上網找工作成了主要任務。
我下班回到家,繼鴻已經做好了飯,還把小屋收拾的很干淨。
到了晚上,我們便會爲電腦搶來搶去,最后出剪子石頭布定輸贏。
結果是一人看電腦,一人靠在床上看雜志,看電腦的覺得看雜志的無聊時,便又放個電影一起看,或是干脆關掉電腦,坐到床上親密交談,有時繼鴻也會包瓜子給我吃。
唉,唉,那是怎樣甯靜而幸福的夜呀,我真願意安甯和幸福永久地凝固。
幾個星期過后,我們一起聊天的功夫逐漸少了起來。一天下班回到家,見他偎在電腦旁,正陶醉在網絡遊戲里。我把包扔到一邊,靠在床上,便不快活起來。
他見我臉色不對,趕緊關了電腦,張羅起晚飯來。
晚飯仍是一盤土豆絲,粥,饅頭。
看到繼鴻這麽勤快的做好了飯,我的火氣也就消下去許多。
我們都不語,忽然低頭看到了繼鴻穿著的運動鞋,已經從春穿到夏,從夏馬上又要穿到秋,我有些心酸,便說明天去買雙鞋吧。
他說不用,不用,這雙挺好。
他沈默了一會,又說,你該去添件衣服了,你的衣服大多是認識我以前買的,我說不用,前段時間我不是在夜市上買了一件嗎。
后來又是沈默。
我的工作是沒法大改變的,每天就是單位到家,家到單位。在辦公室里打打文件,算算工資。
我們都清楚放在抽屜里的那點錢,更何況繼鴻已經幾個月沒了工資。
他在網上投過幾份簡曆,但一直沒回音,他的心情多少會有些暗淡。
我說你也要出去轉轉找找,別光囚在小屋里看電腦,他不說話。
我也知道他不出去的理由,出門便要花錢。
每天幾乎是我下班到家的同時,他已做好了簡單的飯菜。如果我碗里剩下了飯菜,推給他,他二話不說,都吃完。可我的脾氣不知怎的卻還是變得越來越大。
8月底,繼鴻的一個同學給他打來電話,幫他找了一份工作,問他願不願到一所高職學校代課,但課時很少,一周才六節課,一個月下來也沒幾個錢。我想還是先去吧,總比沒有的好。時間到是自由的很,多半天的可以在家呆著。
日子就這麽過著,一晃進了臘月。
一個星期天我的同事,辦公室里的一位大姐給我送資料,來到我的住處。我讓大姐坐下歇會,大姐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身體不停地動著。
“能坐的下嗎?哪都是冰冰凉,你這太冷了。”
我說先坐會,咱們一會出去吃飯。大姐不知是否聽到我對她說的話,也不回應,不停地轉著看著,走到了廚房掃視了一下。篦子里有兩個饅頭,鍋里剩著一口粥,圓桌小瓷盤里有些鹹菜,地上放著半棵白菜。
“哎呀呀,你們太艱苦了,怎麽過呀?屋里冷的像冰窖一樣,手都伸不出來。”
我笑著說,“哪有這麽嚴重,我們都習慣了,沒覺得怎麽樣。”
“習慣了?習慣了住冷屋子呀?習慣了喝粥吃鹹菜呀?難道你們的習慣不能變嗎?”
“不過年輕人像你們這麽會過日子的不多了,要攢多少錢算夠?”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不知大姐是奚落,可憐,還是奉勸。是呀,難道習慣了就是好的?就是對的?就不能改變嗎?
已經習慣了用翅膀裹住自己的身體,日子一久,翅膀已經麻木,放出籠外,自己卻不會找食吃了。
於是我決定拿下中級會計證書,利用業余時間做份兼職,這樣就能多一份收入。
繼鴻仿佛對目前的生活沒什麽不滿,講課,回家上網,買菜,做飯,吃飯。好像還過的去,我發了獎金,偶爾每月還有一兩次的改善。他對每天幾乎不變樣的飯菜吃的津津有味,並且吧嗒吧嗒地還嚼出很大的聲響,吃完飯很滿足的拍拍漸漸隆起的肚子。
晚上我們不再爲電腦發生爭執,我努力地看著我的中級會計資料。
我轉眼撇一下他的臉,他卻正陶醉在網絡遊戲里,臉上一會出現緊張的表情,瞬時嘴角又會露出一絲微笑。
春節就要到了,我回了趟老家。
母親又在催逼了。
“你和繼鴻怎麽樣了?”
我暗喜,“莫非母親這段時間對繼鴻的態度有所改變?”
“城西你弟弟的媒人張嬸來家幾次了,女方家長催你弟弟明年結婚呢。”
“你也知道咱這的風俗,你當姐的不結婚,你弟弟怎麽能辦事呀?”
“都什麽年代了,既然人家女方催的急,就讓我弟弟先結吧,我不著急。”
“還不著急,過年都25了。”
我一想繼鴻比我大三歲,都28了。時光過的真快,我對自己的年齡引起了質疑。
母親說,“我不願管你的事了,如果你非願意嫁給繼鴻就嫁吧,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行,別怪我沒提醒過你,但有一樣,要想結婚,房子無論大小,必須有一套,你們總的有個窩呀。家里可以適當給你添上一兩萬,但多了你也別想,你弟弟也到了結婚的年齡,我還要攢錢讓你弟弟娶媳婦呢。”
當時我就流下了眼淚,我也上了好幾年大學,父母爲了供我上學,五十多歲了一直在打零工掙錢,好在弟弟高中畢業就去掙錢養家了。我畢了業,沒給家里添過什麽東西,也沒給過父母多少錢。
頓時感到自己特別卑微。
回到市里,我便和繼鴻商量房子的事。
繼鴻只是說,僅靠我們有限的這點收入,微薄的存款,上哪去買房子呀?
幾次催促過后,繼鴻仍這麽不溫不火的過著。
一天晚上,我很是躊躇,不知怎樣措辭好,但我還是再次鼓足勇氣,和他談論起房子的事情,我說我家里能湊一兩萬,咱倆這幾年攢的加在一起有三萬,你看是不是讓你父母再想想辦法,不行先付個首付買個一室的。
繼鴻一聽這話,口氣非常堅決,聲音也高了幾分,“別想,我出來這兩年,沒給家里添過一分,我怎好意思向他們要錢,他們的過日子你也看見了,家里根本拿不出錢來。”
那你就想想辦法,不然咱們以后的日子沒法過。繼鴻大概已經認定我是一個狠心並現實的人了。
我摔門而出,寒冬臘月,外面干冷干冷的,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都能感到冷風刺到了心里,我的心冷到了極點。孤獨地徘徊在大街上,往哪里去呢?我終於停在不遠處的醫院旁,猶豫片刻走了進去,坐在了醫院走廊的長凳上,這真是取暖的好去處,感覺像是進了天堂,精神上也覺得有了些溫暖。
我孤坐在長凳上,回憶著和繼鴻的點點滴滴。這才覺得。這一年多下來,我只爲了愛,盲目的愛,而將我的理想,我的奮斗,除了愛情以外人生的別的要義全忽略了。
我和繼鴻的愛情火苗變的越來越小了,將會隨之破滅,因爲我們用於燃燒的東西幾乎燃盡。
愛情是美好的,但愛情是依附在現實生活之上的。
我爲繼鴻悲憤,因他沒了向上的精神。要知道,愛情是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的。一個小家庭的建立,是需要雙方攜手去努力,共同去建造的。
等我再次回到那間冰冷的小屋,已是半夜,繼鴻仍癡迷在他的電腦遊戲里。
我想這話最終是要說出口的,不管繼鴻受多大刺激,我也必須這樣,不能在這樣一同墮落,我希望有一場大的改變,對繼鴻,對自己。
我說,咱們分手吧,我已經不愛你了。
繼鴻驚恐的看了我半天,擡起眼睛對向了天花板,我知道他在抑制著自己的眼淚。
我去公司宿舍住,這里的一切歸你,房租我早交過一年的。
我帶著一顆沈重的心走出了小屋。
余下的幾個月,我投入到我的專業學習中,迎接下一次的中級考試。我盡量斷了和外界的所有聯系,也更爲不去多想繼鴻的問題。
我知道我是定會拿下中級職稱的,那時一切可能會有新的變化。
幾個月以后,我的中級證書終於拿了下來,同事也給我聯系了一家能做兼職的公司。
我撥通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那個電話號碼,關機。
我不太介意,仍想象著繼鴻這幾個月的單身生活,想象著他的一切。
一天久不聯系的繼鴻一個同學打來電話,聊起了繼鴻,並說他準備結婚的事,我很是吃驚。
“你不知道嗎?繼鴻找了一個市里的女孩,比他大一歲,聽說家里條件不錯,有兩套房,父親前年去世了,現在母女倆生活。”
我驚的半天沒說話。
繼鴻的同學繼續說,“那個女孩是個殘疾,小時候好像摔過一次,右胳膊右腿不太靈活,就像老年人得的半身不遂。但完全可以自理,左手能寫字,還有一份工作呢。”
聽到這些,我淚如雨下。
我已忘記最后怎樣挂掉的電話。
繼鴻的命運也許是重生,也許是在無愛的人間精神死亡。
我奔回到了小屋,此時被遺忘在二樓西頭的這間小屋是這樣的寂靜和空虛。依然是那個已脫掉許多綠漆的門,那個圓桌,那個靠窗的板床,一切如我和繼鴻同居時一樣。
看著寂靜空虛的房間,呼吸著疲乏的空氣。
耳邊忽然又響起了大鐵門的吱吱聲,我知道繼鴻是不會再回來了。
我也是該徹底離開這里的時候了。
我要將這段往事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因爲我還要向著新的生活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