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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聊] 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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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春來花自青,塵緣了無痕。

  ——題記

  1、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山中草木皆裹素,觸目所及盡銀白。

  我是青一,一個擁有百年道行卻老是把口訣念得顛三倒四的小蛇妖。

  姐姐耳提面命讓我努力修煉,爭取早日功德圓滿,脫胎換骨飛昇成仙。她總懷著憧憬、嚮往的神情告訴我,成仙之後,住的是玉宇瓊樓,聽的是仙樂齊鳴,飲的是瑤池淨水……然而每每她的話還沒說完,我早溜得沒影了——成仙有什麼好,那麼多清規玉律,繁縟禮節,倒不及在人間的快樂逍遙。例如在這遠離紅塵喧囂的深山就很不錯。我知道春天時東山哪裡的桃花開得最嬌艷,像天邊瑰麗的雲霞;我知道夏天時西谷哪條山溪最清涼,成群的魚蝦在這兒自由嬉戲;我知道秋天的南峰哪棵蘋果樹上的果子最香甜,咬下去那叫一個爽脆可口;我還知道冬天的北坳哪裡的雪景最美,冰婆婆待在那裡的時間最久。一年四季,山中都給我不一樣的樂趣,樂無邊。

  可是現在,我卻懶洋洋地趴著,眼神有點飄渺,姐姐說,我們青一今天有點奇怪呢,乖乖地在家呆著不到處瘋跑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和姐說說。我白了她一眼,姐,我能有什麼心事呀!倒是你,雪無痕練到緊要關頭了,還不去閉關呀!放心啦,你沒出關之前,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哎呀別和我在這蘑菇耽誤工夫了,去啦去啦!姐姐張嘴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我撒嬌般地推進密室,還順帶做了個鬼臉。姐姐轉過身無可奈何的點了下我的額頭,笑了,然後理了理我的髮辮,說:「小丫頭,乖點哦,莫讓姐姐擔心。」見我點頭如搗蒜,才再次轉身走上蓮花台,漸漸入定,進入物我兩忘之境。

  姐姐是族群裡最用功的一個,我想將來她一定會遂心願得道成仙的。看著她沉靜恬美的面容,我不禁微笑了,而後回想起昨天那一對上山砍柴的樵夫對話來了。

  「明天聖母娘娘誕辰,娘娘廟一定很熱鬧,嘿,聽說很多達官貴人都會來上香,你去嗎?」

  「去,為什麼不去?聖母娘娘向來靈驗,我都三十好幾了,還沒討上房媳婦,讓娘娘保佑我年前娶上媳婦。」

  「心誠則靈,娘娘會讓你心想事成的,到那時候,別忘了請老哥喝一杯喜酒啊!」

  「好說好說,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咱哥倆誰跟誰啊,那可是從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呢!」

  ……

  兩個樵夫漸行漸遠,而當時正在樹上掛著閒得無聊的我把這段對話聽了個一字不漏。明天?聖母娘娘壽誕?熱鬧?哈,我要去!

  2、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聖母娘娘廟果然青煙繚繞,人頭攢動,紅男綠女們雙手合十,焚香磕頭,虔誠禱告,求滾滾紅塵中的功名利祿。我化身為一個妙齡少女,身著淺綠色坎肩、嫩黃色長裙,髻上簪一支金步搖,隨著人流走走停停,見識人間的熙熙攘攘。我東瞅瞅,西看看,眼中的一切都那麼新奇:那挎著籃子的老婆婆年過六旬,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脂粉,嫵媚沒增幾分,倒像個大白天出現的無常;那個穿斜襟搭褡褳的漢子扣子搭錯了尤渾然未覺,惹得一群小媳婦用手絹捂著嘴偷樂……形形色色的景象讓我大開眼界。

  前面就是正殿,聖母娘娘的金身就端坐在這兒,高高在上地接受眾生的頂禮膜拜。前腳剛跨過神殿門檻,心下疾呼「不好」,顧著看景竟然忘了自己是異類!但凡異類是不能進入神殿聖地的,一旦違反,輕者修為毀於一旦,當場現出原形,重者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可是如今想溜已經來不及了,只見聖母娘娘金身忽現萬道光芒,這些光芒倏忽穿透我的身體,灼痛我的每一條經脈每一寸肌膚。我強撐著殘念捏了個「遁」字訣,迅速逃離了聖母娘娘廟。踉踉蹌蹌在小道上,縱然我週身疼得打顫,仍然對聖母娘娘的仁厚心存感激——一般僅有百年微末道行的小妖,被佛光照過後早已灰飛煙滅,哪裡能逃出生天呢,而我此時雖然受了重傷,但是只要潛心靜養七七四十九天當無大礙。只是根基尚淺,方才又遁得急,加上趕了一段路,氣血翻騰,提著的那口氣一散,打個激靈,現出了本相,依舊是盈盈不足三寸的小小青蛇,蜷縮成一團,趴在雪地裡一動也不能動。

  「哎呀陸籬,看那裡看那裡,有一條蛇!看我打死它!」隨著女子的驚呼,我的七寸要害處承受了石塊的重擊,好不容易凝的半口氣又宣告悉數被打散,我心中哀號連連:今日真是衰神傍身,諸事不順,搞不好性命就此玩完……正在我胡思亂想萬念俱灰之際,有一隻男子的手把我小心地撿起來。他皺眉看著我,說:「這麼小的蛇,還凍僵了,小茜,別太殘忍了。」他的掌心好溫暖啊,我不禁微微顫動了一下身子。

  「陸籬,它在動,它在動哪,這可是竹葉青,有毒!小心它咬你!」我撩起眼皮打量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個約摸十八的女子,錦衣華服,相貌不錯,卻讓一身的珠光寶氣襯托得流了俗。剛才用石頭打我的就是她吧,我恨得牙都癢癢起來了,可是由於我太小,他們看不見我的表情。

  陸籬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小心摔斷你簪子的丫鬟你都差點把她打死,還怕一條小蛇?」

  錦衣女子惱了:「陸籬,今天可是來給聖母娘娘進香,順帶擇吉日成婚的,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陸籬唇邊勾起一抹冷笑:「沒有什麼意思,你可以選擇不嫁我。」

  「你,你,你……你好!我告訴姨母去!」女子頓了幾下足,轉身向山下跑去。

  好整以暇看完一齣戲,本來按照蛇的正常思路和套路,我應該咬一口這個叫做陸籬的,而後趁他因負痛而甩手的時候離去,可是不知怎的,他掌心溫暖有著一種熟悉的氣息,這種氣息蠱惑了我,讓我很是安心,於是任由他把我帶回了家。

  3、

  陸籬對我很好,他會細心地把我喜歡的食物捏碎,然後倒上一小杯溫水,放在大漆盤裡,再把我地放進去;他會把填充進棉花的軟緞折疊好鋪成我晚上睡覺的小窩;他會在出門時把我小心翼翼地放進袖管裡,無論是和朋友吟詩作對還是遊山玩水,我都一路同行;他會時常輕柔地和我說話:

  「小青,其實我並不喜歡求取功名。」

  「小青,哥哥走了,我有責任挑起家族興旺的擔子。」

  「小青,我已經沒有了其他的選擇。」

  「小青……」

  每當這時候,我便靜靜地盤著,間或吐吐信子,我知道他是對著我說著實際上並不是說給我聽的話,因為陸籬黑亮的眸子沒有焦距,從中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雖然很挫敗,卻並不打算離開,因為,我留戀他掌心的溫度。不能被他掛在心上,那麼能被他捧在手心,也很不錯了,該知足的,不是嗎?

  天越發冷了。這天,我倚著鎮紙石,看陸籬作畫,工筆細細描摹,各色調料緩緩上色,漸漸的,一個栩栩如生的形象躍然紙上,那美人兒娉婷高雅,冰清玉潔,如果陸籬用手中的巧筆為她的雙眼添上幾分神采的話,我懷疑她會從畫中走出來,可是他凝神良久,終究放下筆,長長地歎口氣,端起桌邊的冷酒一飲而盡:「本待『與爾同銷萬古愁』,奈何『以酒澆愁愁更愁』啊!」

  「少爺。」門外傳來家丁的敲門聲,「夫人請你到前廳去,說是有貴客。」

  「知道了,就來。」陸籬用一張白紙蓋住美人圖,把挽起的袖管放下,整平有褶皺的地方,然後把我籠了進去,往前廳走去。

  「聖僧真乃神算,句句說在我心坎上。這是籬兒從武夷帶回來的極品茶葉,請聖僧品嚐。」剛進門,便聽到老夫人的說話聲。

  「母親。」

  「籬兒,快過來拜見聖僧。」

  「陸籬見過聖僧。」陸籬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

  「阿彌陀佛,公子多禮了。」那個一身淺灰僧袍的和尚放下手中的茶杯,從容地立起身,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態度不卑不亢。待他抬起頭來才知道,所謂的聖僧竟是個眼神清澈,資豐氣朗的少年。他的目光觸及陸籬的袖子,微微一笑,轉身再次對老夫人施禮:「 世間諸事,有因即有果,因果循環,夫人素來樂善好施,已結下福緣,公子重情重義,才華橫溢,實乃人中龍鳳,逢得好風,便將平步青雲,光大門楣。」

  「果真如此,便是最好。方才得聖僧寥寥數句指點,老身茅塞頓開,此生將吃齋念佛,祈願平安。」

  「善哉善哉,形式並不重要,向佛貴在存善念,行善舉,懷善心。夫人,貧僧告辭。」

  「何時得以再見聖僧,聆聽聖僧教誨?」

  「有緣千里亦相逢,隨緣。」

  「有理。聖僧慢走,籬兒,代娘親送送聖僧。」夫人頷首。

  轉過九曲迴廊,停步水榭亭台,和尚帶著瞭然於心的微笑,對陸籬說:「公子,緣系劫所依,讓我把它帶走吧!」

  陸籬有一剎那的錯愕,而他袖中的我更是緊張得全身的細小鱗片都豎了起來。

  「聖僧,小青還小,它並沒有害我。」陸籬下意識地把雙手護在了身後。有種喜悅忽然在心裡炸了開來,我想,他是在乎我的。

  和尚歎氣,依舊用洞悉的語氣說:「公子,其實你知道它是妖精,對嗎?」

  陸籬輕笑:「我早猜到了幾分。遇到它的時候,她旁邊是一套女子衣裙,而且,哪有蛇可以青翠得那麼可愛?哪有蛇大冬天精力充沛到處亂竄?哪有蛇……聽得懂我說話?可是,它是我的小青,小青不會傷害我。」聽著陸籬辯解式的話,我的心臟微悸,蛇是沒有眼淚的,我卻好想哭。

  和尚說:「那麼公子,你可以一生和它在一起嗎?你愛它嗎?」

  是「它」,不是「她」。陸籬呆住,似乎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過了許久,他慢慢垂下了頭,隨著垂下的還有雙手。霎時,沒有絲毫過渡,我的心從陽春直接到了白雪。

  和尚又歎了口氣:「公子,它注定要離開的,還是讓我把它帶走吧!這樣對你、對它、對家都好。緣也,劫也,運也,命也!」

  當和尚把我繞在腕上,籠在寬大的袍袖中帶走時,我沒有一絲的掙扎反抗,不是被禁錮,而是……

  陸籬不會一生和小青在一起。陸籬,不愛小青。

  4、

  我後悔了,我不要給和尚當手鐲。

  和尚第三次歎氣:「你這個笨笨的小妖精,還是乖乖地跟著我修行吧!」

  我不,我要回去找陸籬。他現在不能和我在一起,他不愛我,但誰敢確定假以時日,他不會愛上我,不會和我在一起呢?

  和尚說:「三生石上沒有你們的倆的名字,你們注定無緣無份,何苦那麼執著呢?」

  既然沒有我倆的名字,為什麼還要讓我遇見他?我不甘,不甘不甘!

  莫名的巨大悲哀猛然間充斥著我的心,我要大聲疾呼,我要大力反抗!蛇不會說話,人會。七七四十九天已過,我可以再次幻化成人形反駁和尚的謬論。然而事實是——第一次唸咒語,我變成了一棵蘋果樹,第二次唸咒語,我變成了一隻黃鸝鳥……直至變了三十二種植物,十五種動物,才終於念對咒語化為人形,開口第一句便是沖頻頻搖頭的和尚吼:「我不信你!既然相遇,就是有緣!緣由天定,份在我求,我要回去找他!」

  和尚沒有搭腔,卻把一下子變得微紅的臉扭到一邊,我忽然間明白過來,忙不迭地雙手掩胸,色厲內荏地說:「死禿驢,你看什麼!」糗到家了,光顧著難過,光顧著變身了,沒想到要給自己多化一套衣裳遮羞,慘啊!

  和尚的臉由紅轉青:「笨蛇,你可以先把尾巴也變回去嗎?」

  ……我恨他。

  看我又嘰裡咕嚕念了好幾次咒語,就是變不出一套衣裳,和尚第四次歎了一口氣,認命地脫下僧袍披到我身上,一瞬間的溫暖令我想起了陸籬的掌心,那種想哭的感覺再次侵襲,我抬起頭,強忍住揪心的痛,很輕卻很堅定地和他說:「我要回到他身邊。幫我,請你,求你。」

  和尚轉過身負著手看著天邊的晚霞,良久良久都不曾再次開口,而我一直滿懷希望地看著他。我知道,他會幫我,這樣的篤定,來自於我對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這種親切感不知從何而來,卻存在得理所當然。

  夜幕初垂,明月東昇,和尚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他明澈如寒星的眸子看定我:「好,我幫你。一月為期,如果陸籬還是不愛你,你就回來,老老實實跟我修行,不准再胡鬧,不許再離開。」

  「嗯,依你。」我咬了咬嘴唇,抓緊身上的僧袍,勇敢地與他對視,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與其被相思折磨得生不如死,不如放手一搏賭上一睹,看看命運最終給我開出怎樣的一副牌。

  5、

  「救命呀!」淒厲的呼聲從我口中發出,清晰地在小巷裡傳出,驚動了「剛巧」路過的陸籬。待陸籬找到髻松發亂衣裳皺破的我,並趕走那幾個企圖非禮我的登徒子之後,溫和地問:「姑娘,你沒事吧!」我蹲在地上,默默地搖了搖頭。「沒事就好,快點回家吧,以後切記不要單獨出門,我走了。」「公子請留步。」我趕緊起身扯住他衣角:「公子,我無家可歸了,你可以帶我走嗎?」陸籬回過頭,待看清我的容顏時,神態有片刻的愕然,目光再在我臉上定格半晌之後,卻好似鬆了一口氣,嘴角帶點微嘲的笑意:「好,你以後就是我的貼身侍女了。叫你小青,可好?」「好。小青謝謝公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回府,偷眼看他的背影,我滿心都是奸計得逞的小竊喜。化作那幅畫上的美女模樣,該是他喜歡的吧!心情雀躍當口,卻不曾留意陸籬為什麼那麼輕易就把我帶回家,他甚至沒有問我是何方人氏這等常識問題。

  從此,我成了陸籬的侍女,負責他的飲食起居,每日與他形影不離,不以己悲,因他物喜,迷醉在這單純的幸福裡。可驀然回首,那樣溫柔笑望的眼眸裡,我的容顏如此陌生,像是穿過這具皮囊望向歲月的某個年輪的漩渦,甜蜜而痛楚,豐盈而空洞,我悲哀自己只不過是別人燈火闌珊處一小段路過的風景,無助至極。

  每當這時侯,陸籬會憐愛地揉揉我的頭,說:「小青,你不懂。」

  他的掌心依然溫暖,安撫了我的憂傷。人類真奇怪,我做蛇的時候整天說一些我不懂的話,以為我懂,等我變成人了,又做出一些奇怪的事來說我不懂。

  江茜又來了,我侍立在陸籬的身後,看濃妝的她被夫人牽著手親暱地說話,偶爾用含情脈脈的鳳眼似嗔似笑地瞄一下陸籬。陸籬耐心地陪著,偶爾還會回上幾句話。

  我想起那天陸籬說,不小心摔斷你簪子的丫鬟你都差點把她打死。

  江茜戴著紅玉鐲的手在捧起白底素花的茶盞,我的手指也在袖中屈了起來,只要一個法訣……

  溫暖的手指按住我的手腕,陸籬笑著說:「小青,你去把我給江姑娘準備的禮物拿來。」

  陸籬用溫柔的目光鎖住江茜:「上次我送的簪子斷了,我在恆祥記重新訂製了一支一模一樣的。馬上就要成親了,從前老惹小茜生氣,權當賠禮了,母親看可好?」

  老夫人自然大喜,小茜是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和陸籬青梅竹馬,知根知底的,俗是俗了點,卻是一顆芳心全繫在陸籬身上,夫妻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和諧,是她所樂見的。小茜更是頰飛紅雲,低頭不停地絞著手上的絲帕。

  陸籬唇邊噙笑,回頭看我:「小青,怎麼還愣著,快去啊!」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明明愛的不是她,明明為這樁婚姻痛苦,為什麼還要委屈自己?

  晚上,我破天荒沒有為他鋪被,兀自坐在院子裡的梧桐樹下發呆。不知過了多久,陸籬輕輕走到我身邊,卻什麼也沒有說。

  我抬起頭看他:「可不可以不成親?」

  陸籬又揉了揉我的頭髮,還是一言不發。

  「一定要成親的話,那我嫁給你好不好?」

  陸籬,你究竟要的是什麼?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哪怕犯了修行戒律,哪怕萬劫不復。

  陸籬長長地歎了口氣,卻又笑了:「小青,你不懂。」

  ……我,真的不懂。

  6、

  昨夜簌簌下了一場雪,今晨天氣晴好,我正專注收集梅花瓣上的淨雪,心裡念著好為陸籬煮上一道雪花佳茗,一想到他端起茶杯,輕掀茶蓋,先聞上一聞裊裊的茶香,再小啜一口細細品味,半閉上眼享受齒頰留香的滿足樣,我的心就漾滿了快樂,哪裡還會在意纖纖十指被凍得通紅。忙乎了一個時辰,終於把青花小瓷瓶裝滿了,移步準備離開的當口,忽然「撲哧」一聲,腳邊落下一隻麻雀,只見它翅膀撲騰了幾下,雪地裡便開出了幾多鮮紅的小花,看樣子是受了傷。我趕緊放下瓶子,小心翼翼捧起它,掌心瞬間傳來的溫度那麼燙貼,又那麼……熟悉。

  這只麻雀用烏黑的小眼睛看著我,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感受到小生靈的緊張害怕,我用手輕撫它的頭和背:「小東西,別怕,我不會傷害你,這就帶你去包紮。」似是聽懂了,麻雀在我掌心漸漸安定下來。我長吁了一口氣,回身取了瓷瓶,往房間走去。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很快麻雀的傷好了,可是,我已經不願意讓它離開。這個房子那麼大,那麼空,那麼冷,籠子裡的它是唯一的暖意,有它聽我說話,解我寂寞,從此夜吟不覺月光寒。

  「雀兒,你知道嗎,今天他誇我泡的茶香得很呢!」

  「雀兒,他今天畫了梅花圖,那梅花畫得真好。」

  「雀兒,我出來很久了,不知道姐姐出關了沒,不見了我,她會不會擔心啊!」

  「雀兒,他又對著那幅美女圖發呆了,就那麼癡癡地望著,連我喚他都沒聽到。」

  「雀兒……」

  每每我對著麻雀說話時,他總是側著頭,安安靜靜的聽著,偶爾啄兩下籠子的柵欄,恍若那時的小青傾聽陸籬訴說心事一樣。可是,它不懂我,一如我不懂陸籬。

  「雀兒,大半個月過去了,我們之間還是當初的距離,親近而疏遠,我竭盡全力向他走去,卻始終徘徊在他心門之外。你說,我該怎麼辦?」

  「篤、篤篤、篤篤篤。」籠裡的麻雀又在啄柵欄了,一下,兩下,三下……這回竟不停歇。

  雀兒,雀兒,你是不是想說,木籠有狀,心籠無形,我用有形的木籠困住了你的身,也以無形的執念為籠,困住了自己的心?

  望向窗外,雪又開始漫天飛舞,雖然還是呵氣成冰的冬天,百花爭妍的春天也不遠了吧,!可是,我有屬於我的春天嗎?在籐椅上坐下,把頭枕在臂彎裡,輕歎一聲,若有所思。

  7、

  陸籬說,容我祭拜一下早逝的兄長,接下來好專心著手準備婚禮。

  我侍奉他穿上純白的袍子,指尖沾染著他溫暖的氣息,心跳得厲害,幾分快樂,幾分淒涼,我想,和尚給我施的法就要失效了吧!

  一個月,原來這麼短。

  「小青,又發什麼呆呢?怎麼最近總愛發呆啊!」陸籬親暱地揉揉我的頭,他的眼神總是這樣專注而溫柔,從掌心傳來的溫度,依然是讓我安心的氣息。

  「哥,家裡一切都好,娘的身體挺硬朗的,放心吧,我會做個孝順的兒子。」

  「哥,院裡的梅花又開了,很美,這是我們一起種的,還記得給它澆水的時候你被石頭絆倒摔了個跟頭,那一身滿身泥巴被我取笑的樣子,一轉眼,那麼多年過去了,年年花開,賞花人卻不在了。」

  「哥,我就要成親了,娶的是小茜,她對我很好。」

  「哥,成親之後,我會上京趕考,爭取金榜題名,完成你未了的心願。」

  「哥……」

  ……

  我撐著傘,靜靜地站在一旁,看他蹲在墳前,聽他絮叨的自言自語,任憑雪花在他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因為我知道這個時候,他需要的是安靜。

  陸籬端起酒杯,往墳前灑淨,而後立起身,說:「小青,我們回去。」

  「嗯。」應了一聲,我走過來輕輕拍著他身上的落雪,忽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循聲望去,一個白衣白裘的女子在紅衣小襖的婢女攙扶下緩緩向我們走來,只見她青絲挽了個簡單的髻,鬢邊隨意簪了朵白梅,清雅出塵,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她來到墳前,說:「桔兒,把供品擺上,然後,把我今早寫的小詩給相公燒了吧!」

  似是有所察覺,她側了一點頭,片刻後淺淺施禮:「可是小叔?」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落荒而逃,可她空洞的眼眸裡卻是沒有半點流光溢彩,其實……她什麼也看不見。

  陸籬躬身行禮,話語中不帶一點波瀾:「天冷,大嫂保重,陸籬告辭。」

  回去的路上,陸籬步子有些虛浮,他苦澀地呢喃了一聲:「小青……」

  我懂,他不是叫我。

  我也懂,他不僅僅是來祭拜。

  我更懂,那唇齒間的苦澀,胸腔裡的疼痛。

  我偷了她的容顏,卻永遠偷不到她擁有的一份無言的愛。

  天,好冷。

  8、

  一個月到了,我悄悄地離開了陸籬,回到和尚身邊。和尚對著我歎氣,若沒有計算錯誤,這是第五次:「回來了,笨妖精?」我不理他,逕直走到角落恢復原形,依舊是那條小小的青蛇,蜷縮著身子,把頭深深地埋在裡面。陸籬成親了,那樣溫暖的手掌和體溫不再與我有關,我只能想像多年後他是否還記得,身邊曾經有個傻傻的侍女叫做小青。

  和尚把我從地上撿起,托在掌心,意味深長地笑,他說笨蛇,紅塵中那麼多來來去去,緣緣劫劫,不是遇到了就該得到。他說有些人只能擦肩而過,注定不是誰的誰。

  我拒絕看他,拒絕聽他。

  和尚說,前塵已了,跟著我好好修行,或許有一天,你會懂。

  我還是一動不動,我好累,我好冷。

  和尚把我放在他懷裡。我枕在他心窩的位置,這樣的溫暖莫名的熟悉,我蜷縮的身體不禁顫了一顫。如此溫度足以把身體、心裡的冰融化成眼淚。可是,蛇沒有眼淚。

  9、

  光陰在落塵拈花如蓮的指尖流過。落塵,是和尚的名字,我總覺得這名字和我有些關聯,卻不答不出哪裡有關聯——跟他修行很多很多年了,他依舊是當年的那個少年模樣,眼神清澈,姿丰神朗,只是我覺得他越來越不像和尚了,不敲木魚不唸經,喜歡整天坐在菩提樹下品茶,有時茶都涼了,卻一滴未曾沾唇。甚至有一天夜裡,我看到他在月下獨立,滿身的落寞和憂傷,全然沒有我司空見慣的仙風道骨,所以,我不再叫他和尚。

  斗轉星移,百年已過,青一。落塵說。

  嗯,日月如梭,光陰似箭。百年依舊紅塵婆娑。陸籬一生過得完滿——狀元及第,官至太宰,兒女繞膝,家族興旺,含笑離世。不曾擁有,也會幸福。我已釋然。

  柳如煙,並肩站在西湖的斷橋上,落塵說:「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妖精。」

  江南的煙雨朦朧了彼此的眉眼,我說,這麼笨的妖精你還要來找?找到了就不放手?

  落塵笑,說,你知道了?懂了?

  是,我知道了,懂了。

  心無旁騖修煉百年,我的功力突飛猛進,再不是昔日那個老念錯咒語的笨妖精了,已經擁有了足夠力量的法力,知道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東西。

  我知道為什麼我會留戀陸籬掌心的溫暖,那種熟悉感其實來自於身邊的他: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個極其寒冷的冬天,雪花大如席,我正在北坳玩耍,一不留神樹上掉下一大塊積雪,把小小的我壓住,就在我被凍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一隻偶然飛過的鳳凰看到,落下,揮去沉沉的厚厚的積雪,合攏雙翅,緊緊籠著我,等我幾欲凍僵的身體漸漸回暖之後,把意識還不甚清晰的我送回姐姐那裡,不願我懷感恩之心,細細叮囑姐姐守口如瓶。這隻鳳凰,就是落塵。

  我知道,姐姐已經順利出關,之所以不來找我,只因為她知道落塵在。我呆在落塵身邊,她放心。而且,「只羨鴛鴦不羨仙」,姐姐也找到屬於她的幸福,放棄了成仙的機會,選擇和親人相依、和所愛相守。如今,她在山裡等我。

  我知道,不管經過多少年,遇上多少緣,遭到多少劫,落塵會一直在我身邊,等到世間所有的風景都看透,還有我們的細水長流。

  落塵第六次歎氣,笨妖精,你可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說著,他垂下眼簾,面帶微笑,雙手合什,趺坐在地,我喊,他不應,我推,他不動,和尚的皮囊漸漸收緊干縮——他竟然坐化成一尊肉身佛!一剎那,我的心空了,整個世界也空了,我這個笨妖精,懂得太遲了,也讓他等得太久了……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滿臉是水,溫熱的、苦澀的液體從我兩眼流出,這就是眼淚嗎?蛇不是沒有眼淚的嗎?我卻流下那麼多,比那晚的星星還多。

  10、

  我曾留戀陸籬的掌心,以為那是愛,時光輾轉,直到最後我才懂,原來這不是愛,而是疑似愛。所幸,我只浪費了一個百年,我以為,從今往後,我可以用下一個百年,下下一個百年,所有我生命中的百年去珍惜,我的愛,我的落塵,可為何最後卻給我一個這樣的結果?

  落塵曾說,三生石上沒有我和陸籬的名字,現在我相信了,可有沒有我和落塵的名字呢?若是有,怎會還沒開始就已結束?若沒有,又怎麼留下這樣一份摯愛……落塵尋著我、等著我,耗盡修行和生命,他說我是個笨妖精,他才是個又笨又癡又愚又執的臭和尚……

  姐姐聽我哭盡說完,微笑著撫著我的頭髮:「我們的青一長大了,看,哪還有一點蛇的樣子?哪還有一點妖的樣子?——那個落塵本是修行多年的鳳凰,當年,為救你動了凡心,他送你回來的時候,你迷迷糊糊用你的小毒牙在他胸前咬了一口,他堅持送你回來,卻墜落在回去的路上,化為一團野火……。他轉世做了和尚繼續修行,見你誤入凡世,再次拋棄百年修為,甚至耗盡了生命,只為渡化你。你現已修成正果,可以羽化成仙,也可以轉世為人,這是落塵想要的結果,你應該高興才對……」

  可是,沒有了落塵,我要這正果還有何用?

  「傻青一,我相信,不管你到哪裡,總會有個人在前面的某個地方等你,那就是落塵——他曾找你那麼辛苦,又等你那麼久,該你去找他了……」

  11、

  總會有那麼多愛與被愛的人從我們生命裡經過,可不是遇到了就該得到,命運在教會每一個生靈成長的同時也會安排屬於它的幸福,如果你輕歎悲哀、抱怨錯過,就請回頭看看身邊,或許,它一直都在。

  我是青一,傻傻的卻執著於幸福的青一。

  我的執著終於有了結果,現在我可以一直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起來了,青一,太陽升老高了,起來,好不,我的青一……」

  「不嘛,我還要再躺一會,落塵,我不起,你也不許起!」

  「好,好,再躺一會,就一小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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