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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泣戀 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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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泣戀 惜之

感謝皇上指婚,她終於可嫁給心儀已久的他,那個在樹林裏偶遇,便令她無法忘懷的男子。

他說過一定會找到她,縱使跨越三世……

可為何大婚之日,他竟讓她獨守空閨到天明?

還把她安置在鬧鬼的冷宮?她到底做錯什么?

每天讓她挨餓受凍,哭到蠟炬成灰……

非得等她病得不醒人事,才肯來看她一眼嗎?

她真的錯了!錯在她是端康王爺的寶貝格格,是害他家破人亡仇人之女,是他復仇計劃裏的一顆棋子!

她把一顆心完整的獻給他,卻遭到他殘酷的蹂躪,傻啊,他傷了她三世,她卻仍依戀著他不肯離去,花兒傻、花兒癡,花兒用淚水還你的灌溉之恩,只願這一次的醒悟,真的不會來得太遲……

楔子

蓬萊仙島中有個薄命林,林中的紅顏洞裏住著掌管天下百花的百花仙子,百花仙子手下有數名小花仙、一位鶴發童顏的菩提老叟和照顧崖上百花仙草的少年童子。被照料的植株經過千百年的甘露滋潤後自能化為人形,下凡為人間增添鮮傃。

這百花仙子生得裊娜纖巧,嬌若春花、媚如秋月,行事溫柔平和,素日與島上眾仙各個交好,頗得人緣。對待下屬亦如此,從沒有在上位者的專橫架勢。

這日,她移駕到遣仙居,接過芍藥仙子遞上的茶水,淺嘗一口,笑道:“這茶益發好了。”

蓼花仙子接口:“此茶出在放春山上,又以靈花仙葉上的宿露烹煮,自然是好的,其他仙品難以匹敵。”

談話間,鶴發童顏的菩提老叟跟隨在楊花仙子身後走來。

“仙子找老叟可有要事?”

“我剛從詠絮林巡視而來,發現百花仙草都長得鬱鬱菁菁、茂盛繁榮,獨獨見紫苑花稀稀落落長得好不單薄,不知是怎么回事?”

“稟仙子——照顧紫苑的是一名喚勖潁的仙童,他素日玩心重,要不就一口氣灑上幾十瓢水,要不就連著幾個日夜不見人影。為了這樁事,老叟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就是沒見他有改善的意願。”菩提老叟嘆口氣。

“他現在人在哪裏?”百花仙子抿嘴輕笑。

“關著呢,我把他關在春冷居,罰他十日不準飲靈泉、吸甘露,令他好生反省。”

“你餓他,他豈不更討厭紫苑花,這樣子他更有借口不對它盡心照顧了。”

“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仙子,這勖潁不知怎地就是討厭紫苑,何不讓他換個工作,說不定他會做得起勁些。”

“換工作?!”百花仙子搖頭嘆息。“勖潁和紫苑有著未竟緣分,上一世他們是夫妻,本注定該有一世情緣,可是紫苑因容貌醜陋不堪,終生不得夫婿青睞。今雖登入仙界,紫苑卻仍牽係著對夫婿的愛戀,這份堅持護著早該湮滅的情緣不斷。我讓他們朝夕相伴,只盼他們早日緣盡情散,誰知會弄成這光景?榴花仙,你走一趟春冷居,把勖潁領來。”榴花領命走出遣仙居。

“仙子,既然他們情緣未盡,何不讓他們下凡,待情孽褪去,再讓他們重返仙界,這樣安排豈不省事。”菩堤老叟提議道。

“讓我和勖潁談過再下決定。”她低頭凝眉思索。

一會兒,榴花提來勖潁,他在百花仙子面前垂手而立,雙眼直直望住仙子的倨傲神情,絲毫不覺自己有錯。

“勖潁,我聽菩提老叟說,你非常不喜歡紫苑花?”

“我生性不愛受羈絆,這紫苑不能隨身攜著,陪我四處遊樂,我自然不喜歡。”他振振有辭。

“她是你的責任。”百花仙子好言相勸。

“我可以選擇別的責任嗎?”他迎著仙子問,臉上毫無畏色。

“不可以。”

“既是如此,我只好繼續受罰。”他眼中沒有妥協。

“我想……還是依您老的意思。”她轉頭看過菩提老叟後,回眸迎視勖潁。“我命你和紫苑同時下凡投胎,共結三世情,了卻這段塵緣後再返蓬萊。屆時,我不會再讓紫苑成為你的負擔,你意願如何?”

“好!但是我要她還清欠我的。”勖潁嘴上雖然答允,心卻有著不甘。畢竟無端受她牽絆,連連受罰,這口氣他是無論如何都吞忍不下。

“還清?你指的是——她受你甘泉灌溉,卻不斷害你受累?”這孩子,他只要求求她,她會重新考慮要不要罰他下凡受苦,偏偏倔強的他說什么都不肯低頭。

“對!”

“好,允你,下凡後紫苑將因你受饑餓、皮肉之苦,另外,我要她受你的灌溉之恩,用盡一生淚水償還。你說,可好?”

聽完,勖潁一點頭,沒再多說話,轉身往外走去。

百花仙子輕聲嘆息——紫苑,這是你的劫數……情愛傷人,你受了一世苦怎還不懂回頭,越是執著越是痛苦啊!唉……世間癡愚女子何其多……

她領了眾仙來到詠絮林,詠絮林外一排仙梅開得正美,在凡間,此時應是百谷不生的十二月。

百花仙子仙手一指,剎那間,紫苑化成人形盈盈站起。她走到百花仙子跟前屈膝拜倒。

“紫苑,我讓你和勖潁仙童下凡了卻塵緣,你說可好?”

“但憑仙子作主。”她垂下頭,眼角泛淚。想起前世,因醜陋容貌,讓他在人世受盡侮笑,他氣她、恨她理所當然……這一世她願還報於他。

“我允了他條件,你有沒有要求想我允你的?”

“我……”她偏過頭想了想道,“我想要才情、美貌。”

聰明!仙子在心中讚她一聲,世間男子有誰不被這些膚淺的表相所吸引?

“好,我答應,你去吧!勖潁已經下凡多時了。”

領了指示,紫苑起身,緩緩走出詠絮林……

第一章

漫天飛雪,晶瑩剔透的雪花從北京城的天空降下,慢慢地在大街上堆積出一個銀白世界,厚厚的白雪教人寸步難行,狂傲的寒風透進人的骨髓。

在這時節,人們都選擇躲在屋內,讓幾堵墻擋去寒冬肆虐,讓一盆暖烘烘的爐火、一壺熱呼呼的茶水抵去刺骨寒冷。

端康紫語柱著杖,看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心想,今晚再不可能乞討到食物了,壓壓翻攪的腸胃,她冷得佝僂起身子,好冷、好冷……

回首看看來時路,她猜今夜她將魂歸離恨天……

過慣養尊處優的生活的她竟連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沒有,學了十幾年的琴棋書畫,一旦脫離可以依附的支柱,這些東西竟幫不了她存活。離開“那裏”一個多月,用罄身上所有,剩下的日子她只能以乞討為生,身為女子,太可悲……

街邊一幢低矮的小屋,屋裏透出的暖暖火光吸引了紫語的視線,她不由自主地走往小屋的方向,想偎近那份渴望已久的溫暖。

屋內童稚的聲音響起:“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爹爹,我背得可對?”

“很棒,雙雙最棒了。”一個慈藹的聲音透過窗欞送入她的耳,眼前,她倣佛看到當爹親的正伸手去摸摸孩子的頭發。

“爹爹,我還會一首詩,隔壁林姐姐教我的,您聽聽——雁盡書難寄……”

“雁盡書難寄,愁多夢不成。願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紫語喃喃地和著小女孩的聲音,念出這首“閨怨”。

那一年,她十歲,第一次聽到這首詩。那是段不識男女情愛的歲月,但聽著這首詩,她的心仍然模模糊糊地閃過一絲感動……

☆        ☆        ☆

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霜降剛過,天就落下白雪,突如其來的寒氣讓滿園的梅花提早綻放風華。

紫語凍得紅通通的小臉露在棉襖外,大大的兩顆眼睛骨碌碌地轉動。

“小兔兔,你在哪裏?”清亮稚氣的嗓音從“謝園”、“柳閣”一路傳到“情樓”,焦慮的情緒透過一聲聲的問話表露無遺。

走進情樓,滿園新綻的梅花暗香浮動,卻舒解不了她憂慮的情緒。

“大小姐,您在這裏做什么?”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攔住她的路。

“我要找我的兔兔兒。”她冷得猛搓雙手!想為自己掙得一絲暖意,眼角的淚早已不爭氣地緩緩流下。

“小雪兔不見了嗎?”翡翠蹲下身對著她的眼睛問。

“是啊!那是阿瑪送我的,要是找不回來,今夜下那么大的雪,它一定會被雪掩埋住的。”紫語憂心忡忡地說,一想到它將因自己的疏忽而受苦,她的淚就不受控制地成串落下。

“這樣啊……不如,您先回去柳塢園,我去找幾個人來幫忙找,一找著了馬上送去給您,好嗎?”

“可是……”紫語遲疑猶豫著。

“要是您被凍病了,王爺知道一定會更加心疼的。”

端康王爺膝下有一子二女,其中他最疼惜的就是這位大小姐了,她自小聰慧過人,學書更是過目不忘,家裏的幾個師傅莫不對她讚賞有加。

“好吧!那你去幫我喚人來,我馬上回柳塢園等消息。”

“好!別耽擱太久,小心身子,別讓自己凍著了。”翡翠殷殷叮嚀。

“知道了,好姐姐,我馬上回去。”見她走遠,紫語背過她,不死心地彎下腰繼續尋找。

突然,一聲聲忽隱忽現、斷斷續續的低泣傳到她耳邊。

紫語尋聲行去,直直走到了情樓的臺階上,看到一個美少婦,正倚窗而立,串串淚水漫過雙頰溼透衣襟。

“雁盡書難寄,愁多夢不成。願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美婦低吟過,淚洗紅粧溼欄桿。

“五姨太,可不可以求求你不要再哭了?待會兒王爺過來看您這樣兒,不是又要怪到咱們下人身上,責罵我們沒有好生伺候?”寬兒不耐煩的聲音從內室傳出。

聞言,婦人快快拭去眶邊淚水,可……淚水越擦越多,想止怎止得住?

從小就愛哭成性的紫語,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眼眶一紅,剛止住的淚水又跟著垂落。她走到婦人身旁,推推她,把她拉到室內坐好,用小小的手絹兒幫她拭去淚水。

“好嬸嬸,你有什么委屈,告訴我吧!讓我來幫幫您。”

“小姐,您怎跑來情園!老爺馬上要到了!”寬兒一看到紫語,嚇得放下高高蹺起的腳,急忙站起身。

紫兒不理會她,繼續推著少婦的手問:“嬸嬸快告訴我,你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我是在想我的郎君和孩兒,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了?有沒有吃飽穿暖、有沒有凍著?”說到這兒,少婦的淚又止不住地成串掉落。

“那你為什么不回家,光在這裏挂心他們也無濟於事啊!”

“我不能回家……我的身子早已賣給了王爺……”

貧賤夫妻百事哀,恩愛夫妻想白首,不過是癡心妄想……

“你是說阿瑪買下你,你只好放下兒子丈夫住到王爺府來?”

“是啊!小姐,這是大人的事,您一個小娃兒就別管了吧!五姨太是命好,讓王爺看上了眼,從此穿金戴玉不愁吃穿,哪像我們,同樣是被買進府,只能當個下人供主子使喚,我就不明白五姨太到底還不滿意什么?”寬兒一臉不解。搖搖頭,她勸了一下午,勸得她口幹舌燥,端起茶水喝上一口。這世界就是有人,人在福中不知福。

姨太太?阿瑪又買了一個新的姨太太,那額娘不是又要躲在房裏默默垂淚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阿瑪要不斷不斷地買新姨娘來讓額娘傷透心?這就是風流嗎?有了風流這個借口,男人就有權理直氣壯地讓女人傷心嗎?她真的不懂!

“你想回家,還是想留在王爺府‘穿金戴玉不愁吃穿’?”紫語仰高小臉,小小的年紀卻滿是大人口吻。

“若是小姐肯出手相助,讓奴家能回去與夫君、小犬相聚,奴家會永遠感激您的大恩大德。”說罷,她屈膝一福。

“好!我幫你,希望你們家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這不只是幫她,她也要幫幫她那受盡委屈的額娘。鼓起勇氣、下定決心,她告訴自己別害怕,阿瑪一向疼她,從沒拒絕過她的要求。

“小姐,您快回去吧!王爺已經到情園來了。”寬兒頻頻催促著紫語。

王爺的護衛們提著燈籠慢慢自遠處走來,在風雪中搖搖晃晃的幾點光明,催促著紫語的計劃加速成形。

端康王爺走近,看見最疼愛的女兒兩顆眼珠子牢牢地鎖住自己,一頭霧水地蹲下身,扶住她小小的肩膀問:“紫兒,你是怎么啦!這樣看阿瑪?不認識我了嗎?”

她深吸口氣,脫口問:“阿瑪,紫兒聽到一闋詞,百思不解它的意思。”

“你念念,阿瑪幫你分說。”他笑了笑,坐到椅子上喝口熱茶,把紫語抱到膝間,對女兒的寵愛表露無遺。

“秋月嬋娟,皎潔碧紗窗外。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凝露滴,砌蛩吟,驚覺謝娘殘夢。夜深斜傍枕前來,影徘徊。”紫語輕輕地把整闋詞背出。

“好,我知道了。紫兒,你看中秋月圓是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時候,天下有情人都在這時團聚,可這詞中的婦人卻是形單影只,凄清孤苦地度過這美好時辰,詞裏露滴聲、蟋蟀嗚驚醒她的殘夢,作者用‘影徘徊’三個字點出她的滿腹哀怨。這闋詞是在寫秋夜懷人。阿瑪這樣說,你懂了嗎?”紫兒自小早覺、聰穎過人,他從不設限她的各種學習,否則在一般家庭,沒有人會準許少女讀這種情詩傃詞的。

“不懂!”她皺起兩彎芙蓉眉,輕搖了頭。

“哪裏不懂?告訴阿瑪。”

“現在天下太平,阿瑪已經好多年沒出外徵戰,您日日夜夜都在家啊!為什么額娘要念這首詩?她有離愁情懷嗎?為什么她讓自己人比黃花瘦,為什么她要講‘雖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誰知高樓連苑的富貴夫妻仍是滿腹悲水’?是不是額娘弄錯了?”

“你是說你額娘……”女兒一說,他才想起,已經好久沒去探望妻子了,原來在這段被他忽略的日子裏她過得並不好。

“阿瑪,紫兒想問您,為什么您要有那么多個姨太太?為什么您從來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額娘過得好不好,您早已不在意了,是不是?我不明白,您若不喜歡額娘,為何要娶她入門,若是喜歡,為什么又不讓她快活?”一大堆“為什么”問出她滿腹疑惑。

“不!我在意,只不過……”

“只不過舍不得美妻嬌娘,舍不得芙蓉帳暖的夜夜春宵,殊不知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她站起身,無畏地走向前和阿瑪面對面。

這些話她自額娘那裏聽來,初聽時覺得惡毒,現在想來才知,那是存了多少深刻悲哀才說得出口啊!

“紫兒,你說話太歹毒了,女孩家怎心眼狹小至此?往後……”

“往後怎容得下夫君的若幹小妾?”她接了阿瑪的話。“婚姻對女人是永遠的不公平嗎?那么紫兒情願終生茹素,永伴青燈古佛,也不願踏入一場不公平的婚姻中。”她話說得重,只盼阿瑪肯回頭。

“紫兒,你今日來是為了和我作對的嗎?”他一擊掌,震落桌上瓷杯。

“女兒不敢,只是心中有太多疑惑,我不明白額娘的十幾年青春,怎會換得夫君的無情相待,而五姨太愛子愛丈夫的心,怎又會為了金錢,不得不割舍?為什么您有權制造人世間的遺憾?因為您是男人,或者是……因為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爺?”紫語鼓足勇氣把話說完全。

“紫兒,你恃寵而驕了!”他雙目怒瞪。

“阿瑪,我親眼見您那些姨太太們,為了爭取您的青睞而彼此爭鬥,我親眼瞧見額娘和五姨太的傷心悲慟,您是最仁慈的爹爹啊!怎舍得一群女人為了您的一時歡喜而傷一輩子心?至少您讓五姨太回家和丈夫兒子相聚,不要拆散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求求您為紫兒、嫣兒和睿兒積積福吧!”紫兒雙足跪落,盈盈雙眸中蓄滿淚水。

為孩子們積福?可不是,若將來他最寵愛的紫兒、嫣兒也是這般受男人欺淩心傷,他怎忍心?

“也罷!寬兒,你去讓馬車夫備車,和翡翠兩個人送五姨太回去!”他長嘆一口氣,重新面對紫兒,許下承諾。“我會去看看你額娘,並努力讓她不再心傷。”

“額娘病了。”她松一口氣,綻出如妍笑意。

“病了?我怎不知道?請大夫來看過了嗎?”他十分訝異。

“她是相思成疾,無藥可醫的。”她吐吐舌頭,調皮地對阿瑪燦然一笑。

“你這丫頭,看來我要限制你讀那些情詩傃句,免得你滿腦袋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他笑著摸摸女兒的頭。“我去看看你額娘,你也趁早回房歇著,天黑路滑,你可要小心行走。”

“好!”她乖順地點頭。看著阿瑪漸行漸遠的身影,紫兒好驕傲,她有一個好阿瑪,好……爹爹。

轉過頭,她對著那位欲語還休的年輕嬸嬸。

“小姐,您的大恩大德妾身永遠銘記在心。”少婦喜極而泣,驀然,想起什么似地,從頸上取下一顆紫水晶,挂上紫語胸前。“您的恩德我無以回報,這是卓家的傳家之物,只傳予長男媳婦,我從婆婆手中取得它,今將其轉贈於你,願它佑你平安康泰。”

“不!我不能收下,這是您的傳家寶。”紫語推卻。

“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請小姐收下當作紀念,他日若有緣再見,讓我們共憶起這段緣分。”她對紫語嫣然一笑,轉身隨寬兒走出情樓。

這是紫兒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卓柴萍,卻沒想到這段緣分卻緊緊地牽係著她往後的命運。

☆        ☆        ☆

待陷落回憶中的紫語再回過神時,小屋裏的人兒已酣然入睡,溫暖的燭火亦隨之熄滅。

呵口氣,搓搓早已凍僵的雙手,她緩步前行,寬闊的天地間竟無她端康紫語的容身處?

想起“他”,苦笑一聲,潸然淚下……終是枉凝眉呵,想她眼中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起自秋流到冬,自春流到夏?

淚在頰邊結成冰珠子,就像她的心,早已沒了溫度,沒了愛……

踟躕慢行,紫語在一幢大宅邸前停住,高高的屋檐為她擋去漫天風雪。她蜷縮在角落,身上再也榨不出任何暖意……

屬於“冷”的回憶很多很多,每個記憶都有他……

她記得那夜寒意漸濃,他突然出現並摔壞了她的白玉箏……他那兇惡的表情好嚇人,一直以為那個溫文爾雅、從壞人手下救下自己的男人,才是她的夫君,誰知道,他換了張面具,讓她差點兒認不得……

她記得他為了媚湘小產,一怒之下把她關進柴房裏,那些夜,冷風從窗縫吹進柴房裏,透進她的衣裳、她的肌膚、她的骨頭,那種從骨髓滲出的寒意讓她慢慢失去意識……可是一醒來,他又換上原來的溫柔面具,對著她笑、對著她說……他也喜歡她……

她記得,在回家的馬車上,他執起她的手說:“你的手好冰,很冷嗎?”她搖了搖頭回答:“有你在,再冷我都不怕。”然後,他把她抱在懷中,暖暖她的手、暖暖她的腳、也暖了她的心……

她記得他採來新梅插在瓶中,告訴她:“這像你,清新、傲骨而純潔。”她則捧了清水,回答他:“這是你,滋潤、延續、豐富了我的生命。”他笑了,環住她的腰,告訴她:“天那么冷,還去碰冰水,笨!”她則回答他:“我不笨,因為我知道你會為我把手溫暖。”

她記得……天,她怎會記得那么多,扣除那些磨難,他們真正在一起多少日子?怎就有了滿箱滿筐的回憶?為什么每個回憶都那么鮮明,倣佛是昨日才剛剛發生?是因為離開他的這些天,她日夜溫習這些回憶嗎?還是因為愛他的心從不曾冷卻……

好冷、好冷……縮著手,偏過頭,她好想睡……她猜想今夜她將魂歸西方……

第二章

倚著柳樹,紫兒遙望著天際彩霞,紅的、金黃的、橋的……一道一道的霞光染上柔軟的雲朵,幾只歸巢倦鳥自天空飛過,嘎嘎叫著。

“小姐,我們回去吧!王爺和夫人已經在馬車上等我們了。”含笑低言。

“好!我們走,嫣兒呢?她回車上了沒?”在祖奶奶誕辰前夕,他們全家到太平寺為祖奶奶上香祈福,請四方神明保佑她長命百歲。

祖奶奶是當朝皇太後的親姐妹,平日二人走得近,因此,紫語和嫣語也常有機會隨祖奶奶進宮拜見皇後和各宮嬪妃。

“她不知上哪兒去,王爺已經派人四處尋找,不如我們先上車。”

“我知道她在哪兒,我帶你去找。”這調皮丫頭,準又到廟後的林子裏去了,她的腦袋不知在想些什么,老想碰碰那些說書人口中的綠林好漢,因此,哪裏有林子她就往哪裏鑽。

她帶頭往廟後走去,邁著小小的步子,心裏想起上回嫣兒在林子裏摔得渾身是泥的情景,不由得嬌笑出聲。

“好一個美人展眉,真是教人驚傃。”幾個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擋住她們的去路。

“你是誰?為什么擋住我們的去路?”含笑勇敢地挺身護住小姐。

“哇!連個小小丫環都這般清麗動人,讓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其中一名男子走上前,輕薄地用扇柄抬起含笑的下巴。

“請你們放尊重。”紫語氣得揮去他的扇子,淚水已在眼眶中飽蓄。

“尊重?姑娘你弄錯了,聰明的女孩不用男人尊重,只要男人愛……”他輕佻的口氣齷齪得讓人作嘔。

“小姐,你浪費口舌和他們談尊重,不如回去跟我們家那只大笨狗講中庸。”含笑說著拉過紫語轉身就走。

他們倏地圍上來,把主仆二人圍在中間,教她們進退兩難。

“好嗆的姑娘,把我們比成了狗,既是這樣,我們只好對你們這兩只母狗發發春。”

“你,無恥!”紫語用力撥開他伸過來的祿爪,眼淚已不由自主地滑下。

“別哭、別哭,你哭得本大爺的心好酸。”

“這樣就無恥?那么等你們嘗過本大爺的滋味後,包準上癮,到時天天纏著我,要我賜給你們雨露,那才叫無恥淫蕩呢!”一個身著黃衫的男子淫猥呵笑。

他一把將含笑攔腰抱住,其他人同時一涌而上,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白色身影飛掠而過,只見那群人渣盡躺在地上呻吟不已。

“你是誰?敢管我四貝勒的閒事,活得不耐煩了嗎?有膽給我報上名來!”

“在下卓勖愷,有何指教?”白衫男子站定,回身看看地上狼狽的幾個人,輕蔑神色不經意流露出來。

“卓、卓、卓勖愷……”是那個名震朝野、官拜一品的徵東將軍卓勖愷?

聽說他和當今皇上是親如手足的好友;聽說他曾從刺客手中救下皇上一命;聽說朝中大臣都要敬他三分……而他只是個承了祖蔭、有名無實的貝勒,怎惹得起這號人物?縮縮腿,他被他的眼神盯得全身不住地發抖。

“正是在下!”他瀟灑地一甩扇。

白色的衫袖在風的戲舞下,翩翩揚起,幾乎是第一眼,紫語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隨風飄上他。

紫語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相當高,要仰著頭她才能瞧清楚他;他的臉長得斯文秀氣,一點都沒有壓迫人的威勢,但他渾身散發的王者氣勢,卻讓人不由得想臣服於他。

認識他嗎?不!這樣的一張臉要是看過一次,任誰都難將他自心底抹去,那么……她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烈的熟悉感?倣佛、倣佛他們早已相識,倣佛、倣佛他們早已互屬?這是多難以理清的心情呵……

等她回過神,才發覺自己的眼睛竟不害羞地直盯著人家瞧,一瞬也不瞬地。

“姑娘,你還好嗎?”勖愷先出聲打破沉默。

“多謝公子相救,紫語感激不盡。”低下眉,掩住難抑的情緒。

“這裏人煙稀少,易引來心懷不軌的男子,姑娘怎會來此?”

“我想到林子裏尋回舍妹,她一向活潑調皮,常往林子裏鑽。”

“那我陪姑娘同去可好?”他淡淡一笑,提議說。

“好、當然好,要是再碰到剛剛那種衣冠禽獸,至少有個人可以治。”含笑代她答應。

“那……有勞公子了。”她屈膝一福。

勖愷見狀連忙伸手將她扶起,在碰觸的瞬間,一股無可言喻的感動翻攪了他的知覺,他的心如擂鼓般奔騰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怎會這般無禮,牽了她的手就不想再放?是吸引?是動心?總之,他的心強喊著“要她”!

“我們快走吧!再晚天就要黑了。”含笑及時出聲解除了尷尬。

卓勖愷領頭行去,紫語在後面慢慢跟隨,踩著他走過的泥土,看著他的足後跟,望著他隨步飄動的衣擺,她的心微微顫動。

她不解為什么只是待在他的身邊,她就會感覺安全?為什么只是跟隨他的背影,她就會覺得幸福?情嗉在她心中慢慢發酵、擴散……

手裏金鸚鵝,胸前繡鳳凰。

偷眼暗形相,不如嫁與從,作鴛鴦。

不如嫁與從,作鴛鴦?她到底在想什么?一個豆寇年華的少女,怎可如此不害臊地懷春思人,惱呵!她拼命搖頭,想搖去滿腦子胡思亂想,卻沒料到搖不去滿腔春思,反而搖出了滿頰緋紅。

“姑娘怎生稱呼?”勖愷的聲音驀地自前方傳來,不知怎地,他不想就此和她失之交臂,不想就此讓她從自己生命中錯過,他強要與她的生命出現交集,不因她韶華姣美的容貌、不因她弱柳扶風的纖細身段……只因那……是了!是那股無可言喻的熟悉感,蠱惑了他的心志。

“我叫紫語,爹娘都喚我紫兒。”他叫卓勖愷,那……他是漢人吧!紫語細心地用了漢人喚父母親的稱謂,倣佛這樣子她又和他拉近了一點距離。

紫兒?又是那份無從分說的熟悉感猛地撞進他的心壁……他強壓下狂奔的心跳,轉身再問:“紫兒姑娘可是京城人士?”

紫兒還沒作答,含笑突然對著遠方招手。“二小姐,我們在這裏!”

嫣語很快地跑到姐姐身邊,好奇地打量著卓勖愷。“你是誰?為什么在這裏和我姐姐說話?孤男寡女的不怕惹人非議。”

“嫣兒不可無禮,是這位公子救下我和含笑。”

“是英雄救美人啊!你的身手好不好?”嫣語叉著腰問,大有和他一較長短的念頭。

“哪會不好,他才飛身過來,我們連他怎么出手的都還沒看到,那些下流男人就全躺下了。”含笑插口,把當時的情況說上一道。

“姐,我早說過,女子也要學武防身,你偏不聽,這回受到教訓了吧!回家我可要好好把你鍛煉鍛煉。”

嫣兒那一副訓示徒弟的模樣,惹得勖愷會心一笑。

“紫兒姑娘的身子骨並不適合練武。”他的話適時解除紫語的危機。

“是啊!你要大小姐練武,就像要你自己學文章一樣難。”含笑也取笑她。

“你敢笑本小姐胸無點墨?好!看我的厲害。”她摩拳擦掌準備撲向含笑。

“你說什么?‘胸無點墨’?哇塞!真不簡單,二小姐用了一句成語耶!天要下紅雨了,大家快躲到涼亭裏避雨哦——”含笑說完拔腿就跑,引得嫣語也跟著追趕。

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紫語鼓起勇氣說:“今日卓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盡,紫兒無以回報,只有……”她低頭取下腰間的隨身腰?k,遞予他。

收下啊!請收下吧!至少讓我心存幻想,假裝日後你會拿起玉?k睹物思人,會想起這一個下午、這一名陌生女子和這場邂逅……求你呵……

看他久久不伸手接去,她的淚盈滿眼眶,沿著香腮滑落……

他的心被她的淚灼燙成傷,他的情緒因她的愁眉不展而陷入低潮,他心疼、不舍,不自覺地伸過手接下王?k。

從不知道還有人可以影響他的喜怒、從不知道還有人可以毫無預警地闖入他的內心,一直以為,他的心早在十年前那場家變中死去……

“謝謝、謝謝……就算再也見不到你,我也會永遠把你牢牢記住。”淚還懸挂在眼角,但她的嘴角已漾出燦爛笑顏。

會的!我們定會再相見的。他自信滿滿地在心底對著紫兒的背影說。

☆        ☆        ☆

該死!什么狗屁格格,憑什么一道聖旨就決定他的一生?好個端康王爺,他沒上門向他索討當年債,他竟敢用合婚把他納入自己的權力旗下!

好啊!想鬥是吧?他奉陪!

勖愷一掌襲上桌沿,把桌角卸下一角,心中的怒氣昭然若揭。

媚湘淚眼汪汪地對著盛怒的勖愷。

怎會這樣?自十六歲那年把清白的身子給了他,她就一直在等待他收心,等待他正式迎娶她為夫人,誰想得到一紙聖旨粉碎了她多年的夢,一個天外飛來的“語歆格格”就這么莫名其妙地佔上了卓夫人的位置,叫她如何能心甘?

小時候,她和勖愷就是一對人人稱羨的青梅竹馬,若不是卓家發生了那么大的變故,勖愷和學愷不會遠離家鄉,不會再見面兩人成了陌路人,如今,她費了多大力氣,好不容易才慢慢回到他心中、走到他身邊,叫她放棄她可不服啊!

“大哥,你立刻進宮跟皇上談一談,請他收回成命。”學愷說。

“是啊!你快去,去晚了就再也來不及了呀!”媚湘附和。

“不!我決定要如他的意,娶那位‘語歆格格’!”他嘴角裏隱含譏笑。

“如誰的意?這樁婚姻不會有人‘如意’,大哥,你別為賭一時氣,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學愷沒想到他的勸說竟換來這句譏諷,他實在不懂大哥的心裏在想什么?

“是啊、是啊,你賭這口氣太不值得,那位格格不知是怎般的刁蠻任性,否則連皇帝自己都三宮六苑七十二嬪妃的,怎會下道聖旨不準你大婚後再娶妾,甚而連你目前的身邊人,都要把她們遣送出去?”想來,那位語款格格絕對不是個簡單人物,若她一進門,這卓家豈有她容身處?

“我會讓他後悔把女兒嫁給我!”他的口氣中隱含森冷。

“大哥,你的意思是……”讓端康王爺後悔女兒下嫁予他,對大哥有何好處?

“你忘記當年是誰帶走娘的?”他轉過身正視學愷,雙眸裏滿含恨意。

“那時我還小,只模模糊糊知道是個王爺,難不成這個王爺就是……”霍地,他懂了!可是往事已矣,來日可追,為一段過往賠去後半生,值得嗎?

“沒錯!就是他!我未來的岳父。”他的恨成了一張無形密網,牢牢地套住他的心,捆得他動彈不得。

“聽說他對這個語歆格格寵入心底,不管她想要什么,他都會用盡心力幫她要到,從小他就把女兒當男子養,家裏不但請了師傅還有武師,專門指導家裏兩位格格。”學愷把他所知道的盡數提供。

“天!女子無才便是德啊!像她這般舞文又弄武的,不是變成個男人婆嗎?娶這樣的女子豈不是家門不幸,勖愷,你千萬不可以娶她入門,否則整座將軍府會被她弄得烏煙瘴氣。”媚湘使力批評,只盼他能改變心意。

“夠了!什么都不要再說,我已經決定,不會再更改。”他阻下兩人的勸說。

“大哥,你計劃……”

“是的!這就是我的計劃。”他解答了學愷尚未出口的問題。

十年前,若不是端康晉,他不會變成失怙孤兒,若不是端康晉的好貪漁色,他的家不會分崩離析。

這些年他日日夜夜追查當年帶走母親的男人是誰,總算讓他在前幾日找到當年目睹一切經過的鄰人——阿三。沒想到他前腳剛得到消息,連復仇計劃都還沒著手策劃,“他”後腳就急著把女兒送上門來。

好得很,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他心疼的女兒將落在他手上,這是老天開眼,是老天把報仇機會親自送上門,他該舉杯暢飲,該感激這樁“禦賜婚姻”。

哈、哈哈、哈哈哈!還有什么事比這件更值得慶賀!

“大哥,那媚湘怎么辦?聖旨中要你把家中的一幹侍妾全部送走,並永遠不得娶妾。”再怎么說,媚湘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她爹臨死前還哀哀懇求他們兄弟,好好照顧她。

“我會把她安置在康園。”康園是卓家在市郊的一幢別院。

“不、我不要,我不要離你這么遠,我要時時刻刻陪在你身邊。”她偎上他的肩膀,軟聲要求。

“我會‘時時刻刻’陪在你的身邊,放心好了。”他笑得詭譎。

想嫁他,行!那她就得有守活寡的準備,就不知道這種高貴的嬌嬌女,會不會也搞上紅杏出墻的把戲?要真是這樣,端康王爺的面子該往哪裏擺?若是他再“一不小心”把事端擴個十倍大,不知端康王爺要如何在京城立足?

“勖愷,你是說你要到康園陪我?”她志得意滿的自背後環住他的腰,整個人貼在他背上,絲毫不顧忌還有學愷在場。

“大哥,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學愷紅著臉,別過身離去。

一看學愷識趣離開,媚湘更賣力地使出渾身解數,把自己送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探入自己胸前的柔軟。

“你先下去幫忙布置新房。”他沉著聲、縮回手。忽地,他厭惡起這種遊戲。

“哦!新房要安排在哪裏?”她不情願地放下他的手,悶聲問。

“隨便!”

隨便?他真是連一點點都不在乎那位格格?湄湘掀起描繪精致的菱嘴,微微一笑,那……就把新房布置在“梅園”好了,那兒是勖愷專為紀念愛梅成癡的老夫人蓋的,平日很少有人肯接近那裏,聽說幾個打掃丫頭,還曾經親眼看到老夫人的鬼魂在園子裏飄來蕩去。

老夫人啊!你可要顯顯靈,把那個討人厭的壞格格嚇個半死。

死?這倒是個一了百了的好法子,就不知道一個死格格還有沒有本事管丈夫娶妻納妾!

她跟起腳尖,在他嘴角印上一吻。“我先下去忙,那你……晚上記得哦!”輕拋過媚眼,她扭著姣美的臀部走出門外。

勖愷自懷中取出紫兒相贈的玉?k,細細品玩。他們真要錯過了嗎?一道聖旨、一個格格,改變他下半生的命運,也阻斷了他們之間的所有“可能”。

他忘不了她的巧笑倩兮、忘不了她的淚眼盈盈、忘不了她眼底眉梢那股恬淡安詳,他堅定的意志有一忽兒的動搖,是不是該放棄復仇,爭取自己的幸福?

不!他無法忘記爹臨終前的不甘掙扎,無法忘記娘赴死前的絕然凄容,恩愛夫妻因“他”拆散,多情愛侶因“他”共赴黃泉,一家子的幸福因“他”而煙飛雲散。

這一切,他要悉數討回,就算大清律法沒辦法定“他”的罪,他也會用自己的方法讓壞人自食惡果。如果……虐待那位“語歆格格”會讓“他”心痛如絞,那他何樂不為呢?

端康晉,你等著吧!

☆        ☆        ☆

天寒地凍,一幢小小的破茅屋裏升著一盆火,兩個全身素縞的小男孩圍著爐火,把紙錢一張張折成元寶,放入火爐中燃燒,看著黃色的紙沾上火花,火苗迅速擴大、竄升……轉眼成灰……成煙……

“哥哥,爹爹睡了這么久,怎還不醒來?”學愷再繞到床邊,掀掀父親的蓋頭布,他的眼睛仍牢牢緊閉。

“爹爹太累了,我們讓他多睡一會兒。”他拉過弟弟,繼續為父親燒元寶。

“可是,葉大嬸說爹爹不是睡著,是死掉了。”學愷始終沒掉下來的眼淚,在這會兒再也忍不住地滑了下來。

“學愷,你要乖乖的,不行哭、不行鬧,爹爹病得重,人間的大夫都醫不了他,他只好到天上去,請求老天爺幫他醫治,你這一哭,爹爹走得不放心,若是又踅返回來,他又要受病痛之苦。”勖愷圈著弟弟的肩膀,不舍得把自己心中的悲痛傳到弟弟身上。

“哥哥,將來我長大,要當最好的大夫幫人家醫病,不用讓他們到天上去找老天爺幫忙。”他的啜泣聲漸歇。

“好!哥哥知道學愷最懂事。”他領著弟弟為父親再上一柱香,然後蹲下來,繼續燒紙錢。

兩人默默地持續著手中的工作,北風在門外呼嘯而過,偶爾自門縫中帶進些許風雪,凍得兩兄弟一陣哆嗦。

“勖愷、學愷,娘回來了!”喜悅的聲音,在推開門接觸到滿室哀威後戛然停止。才幾個晝夜,幾十個時辰……她的家怎就變了樣?

“娘!”乍見母親,兄弟兩人飛身撲來,緊抱住母親再也不肯放手。

“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爹爹身子不好,你們答應我要好好照顧爹的,怎么會……”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已成哽咽,再不成聲。

“昨天勖愷出門幫爹爹抓藥,我在後院劈柴火,突然聽見爹大吼一聲,我急忙跑進房裏,看見爹青筋暴突,抖著手指著門邊的阿三,我連忙抓住他的領子問是怎么回事……”

“他把我賣身進王爺府的事說出來了?”她頹然地跪倒在丈夫床邊,撫著屍身,喃喃自語,“你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男子怎能接受這種事,你是寧願死也不願妻子玷污了清白,我懂!我這種女子早已失去活著的資格,等等我,讓我隨你去吧!”

她打開覆在爹身上的被子,從他頸子上取下一塊綠翡翠,然後把它挂上學愷的脖子。

“勖愷,我身上有一塊紫水晶,你見過的。這兩件東西是我們結婚時唯一有的兩件值錢物品,本來說好紫水晶給你、翡翠給學愷,可是,我把紫水晶給了一個小女孩,因為她幫助我離開了王爺府,讓我能回家和你們團聚,倘若日後有緣再相見……”

“我會報答她的恩德,並把紫水晶取回來。”勖愷接下母親的話。

“我很安慰,你有你爹正直誠信,不負欠人的性格。千萬要記得,一定要幫我還清她的恩惠,否則娘在另一個世界會心不安穩的。”她拍拍勖愷的肩膀,轉而面對小兒子。“學愷,爹爹的身體一向不好,娘到他身邊照顧他,好不好?”“可是哥哥說他到天上請老天爺幫他醫病,他的身子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是啊!可是老天爺的家好遠好遠,我不放心爹爹一個人去,哥哥很厲害的,我相信他可以好好照顧你,你讓娘去照顧爹好不好?”

“那你也要像爹一樣躺在床上一動都不動了嗎?”

“是啊!學愷怕不怕?”

“不怕!我怎么會怕爹娘,你們是世上最好的爹娘啊!”

“好!那么讓娘再抱抱你,唱歌兒陪你睡覺……”她抱起學愷爬上另一張床,軟軟的嗓子哼唱著歌。“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那是娘最後一次唱歌兒,從此他們兄弟倆再也聽不到這柔美的聲音……

那天深夜,他親眼看著母親投環自盡,親手提來清水為母親把身子擦拭幹凈,還冒著冰寒的冷風出門,替母親摘來大把新梅,讓梅香送父母親一程。

第二天葬了父母,他帶著弟弟遠離家鄉……

合上書,勖愷揉揉鬢角。好多年不曾再回想過這段不堪的過往,怎會在大婚前夕又想起這一段?總以為隱藏在心裏的傷口早已結痂成疤,誰想得到再掀開,仍是鮮血淋漓。

語歆格格,這段仇怨你是再躲不過了!父親種下的因就由女兒來承擔,就如同父親的不平要自他手中獲得平反一樣,公平而理所當然。

第三章

坐在喜房內,紫語垂著頭,幻想今日的重逢。再見到她,他會欣喜若狂嗎?或僅是淡然一笑,像那天一般?

搓著雙手,她的掌心冒汗,誰料想得到上蒼會這般眷顧於她?那天下午的偶遇,讓她得知了世上有一個名叫卓勖愷的男人,得知了他的眼神會讓人怦然心動,得知了挨著他,就算天垮下來,自己都不會害怕……

然後是祖奶奶帶著她進宮見皇太後,單單一句:“小紫兒啊!你心中有沒有中意的王爺、貝勒?”就為她拓展了幸福未來。

想起那一天,她的心到現在都還會怦怦亂跳,紅紅的臉頰變得滾燙,皇太後的問話讓她一時忘記了矜持嬌羞,“卓勖愷”三個字就這么脫口而出。

皇帝哥哥一聽,當下拍掌大聲喝彩,“紫兒妹子好眼光,在這整座京城裏,恐怕再無其他男子的人品武功能出其右了,這下子,我若下旨賜婚,恐怕京城多少心碎女子都要淚溼春衫袖了。”

她安安靜靜地聽著皇帝哥哥和皇太後、祖奶奶對話,慢慢收集著屬於他的各種消息。知道他是個讓邊疆各民族畏若天神的大將軍;知道他在二十歲那年,一舉拿下文武兩科狀元;知道他官拜一品,還曾經單人空拳周旋於十幾個武功高強的刺客中,救下皇帝一命。

有這樣的偉岸男子為夫,她還能再貪求嗎?不能!再貪求連天都要看不下去了。

扶扶沉重的鳳冠,當新娘子真的好累,腰有些酸、背有些痛,但她仍端正坐穩,不讓那雙帶笑的眸子有機會取鬧她。

從知道將要嫁給他的那天起,她就不再如往常般時時垂淚,讓嫣語取笑她說:“難不成我那未來的姐夫是東海龍王,怎么都還沒禦駕親徵呢,就把你的淚雨收拾得幹幹凈凈?看來他的本領還真不是普通的大。”

從小她就愛哭,淚水就像水閘,開了門就再難停住,夕陽西下,她哭;花開花落,她哭;月圓月缺,她也哭……連背首詩,她都能哭上好半天。總之,要她停下淚水,除了難還是難。

大夫來看過,看不出個所以然,請了得道高僧到家裏,他只是淡淡的說聲:“前世情孽,更改不來。”

問他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停住淚水。他回答得更妙了,他說:“該停的時候,她自會停。”這不等於沒問嗎?再追問下去,他不過莞爾一笑說:“等情緣碰上了,她就會停。”接下來,除了“天機不可泄露”外,再不肯多說半句。

沒料到,一場婚事真能止住她時時決堤的淚,她帶著笑為自己縫補嫁衣,帶著笑為自己整裏嫁粧,她的笑讓全家人預知了她將會幸福,也印證了得道高僧說的話——等情緣碰上了,她自會停。

當她聽到“他”上門要求將婚事提前舉行時,她正躲在門簾後,溫習著他醇厚低沉的嗓音,就是這個聲音夜夜在她夢中盤回……他沒有排斥阿瑪不準他娶小妾的要求,還要求把婚事提前舉行,是不是代表……

他知道是她了嗎?明白紫兒就是端康紫語,也就是語歆格格?他也迫不及待想和她共結白發情……

未來……他們會相扶相攜走過一生,直到他們發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屆時,他們將再攜手,共同約定下輩子……想到這裏,她抿起唇偷偷笑開。

肚子有些餓,如果含笑在,她就可以要她幫自己弄點吃的。

可是,她沒帶半個仆人嫁入將軍府,為的就是要告訴他,從下嫁這刻起,她就不再是滿人格格,而是一個漢人妻子,一個全新的端康紫語,從此將以他為天、為尊,她將放下身段,全心全意融入他的生活。

背酸疼得更厲害了,他為什么還沒回房?被灌醉了嗎?或是賓客尚未散盡?無妨,她願意捺著性子等待、等待他和她的春宵花月夜……

二更鼓敲過……三更鑼響過……他始終沒有回房,她還要等待多久?!

昨夜群帶解,今朝喜子飛。

鉛華不可棄,莫是槁砧歸。

紫語的頭越來越沉重,最終敵不過濃濃睡意,沉沉入睡……

☆        ☆        ☆

他終究沒有進入喜房,紫語自己取下紅巾、鳳冠,緩緩站起身。

一室的孤寂襲上她,這就是她的新婚日嗎?她搖頭苦笑,不明白怎會變成這樣?眼眶微微泛紅,不哭、不哭啊,說好不哭的,怎么新婚第一天又落淚了,她拼了命想把淚水咽回肚子裏,卻是越咽淚水越不肯止。

對鏡坐下,看著昨日的殘粧,她是一個最上不了臺面的新娘子。

“含笑……”聲剛揚起,她就猛地想起身邊再無半個貼身丫環。

她只好站起身,取下架上巾子,用壺中開水簡簡單單梳洗過,換上紅綾襖、繡羅盤比甲和翡翠撒花魚鱗裙,什么都可以自己來,唯獨這一頭青絲,她是怎么也梳不好一頭發髻,到最後她放棄了,簡簡單單地抓起半頭烏絲,在腦後簡單地用發帶束起。

再起身,她把床上的大紅棉被折好、將滿地散落的衣裳整起,然後把那一箱一箱的嫁粧收好,她藉著忙碌讓自己忘記掉淚。等整個房間都弄得勉強像樣後,她推開門,準備認識未來的生活環境。

門一開啟,紫語笑了,她立刻喜歡上這裏、喜歡上滿園的梅樹,等待冬天一到,將開滿白色梅花,淡淡的梅香會侵入她的夢鄉,陪她一夜好眠。

好的開始讓她重新振奮起心情。走出戶外,她頑皮地玩起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尋夫記”。

古有“醉臥沙場君莫笑”,現有“醉臥翠徑妻莫笑”,說不定她的丈夫正醉在哪一處樓閣,忘了新婚妻子,所以,她將去把他給找出來,然後叉起腰,好好地罵上一頓。留待往後,閒來無事時告訴兒孫,祖父母曾上演過的這場稀奇鬧劇。

走出園門,左右一望,不見半個人跡。想想,她選擇朝白石臺階方向走去,走過臺階,只見白石峻層、縱橫拱立,側邊則是柳木籠蔥、奇花爛漫,其中微露羊腸小徑。

紫語從曲徑中走去。一路走來,出亭過池,她總算看到幾個仆人在園中修花剪木。

她走近他們,想張口問,卻又不知該問些什么。問她的夫君往何處去嗎?她問不出口啊!萬一,他們抬手遙指杏花村,她要不要來上一段“清明時節雨紛紛”?

吐吐舌頭,想著想著,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懷著心中事穿花度柳,眼前的好風好景均落不進她的眼中。

一步步走過,她竟走進管食膳的廚房,想想自昨兒過午就不曾進食,也真有些餓了。她悄悄走進,不想打擾人,但一聲突如其來的“格格”止住了她的腳,她忙縮身往門外躲去。

“格格?格格又如何?就算是皇後,要是得不到皇帝寵愛,不也是深宮怨婦一個。所以啊!她是注定在咱們將軍府沒地位啦!”一個丫頭大聲嚷嚷。

“你怎知道格格得不到主子寵愛?”

“主子要真是喜歡她,會把她安排在梅園?這么簡單的理兒也不懂!那兒可是咱們將軍府裏最僻遠的角落,要不是非不得已,誰敢往那兒走?聽說上回菊兒、玫兒去打掃的時候,還被老夫人的鬼魂給嚇出一身病,現在要整理那兒,總要一夥人十幾個趁著大白天一起行動,再不敢落單。”說起神鬼,大家的興兒全被提起。

原來如此,難怪她一路走來,發覺單單梅園沒有仆役候著。紫語側著頭也聽得入神了。

“是啊!我聽門房阿坤說,大少爺昨兒夜裏,賓客一散就快馬策鞭往康園去看媚湘,我想他大概是很不喜歡這個新夫人。”又有新的聲音加入這場談話。

他賓客一散就快馬策鞭往康園看媚湘……她喃喃地重復咀嚼著這句話,她的心喝了醋,酸得她眉頭皺擰,等了一夜、守了一夜,守得的竟是一場難堪……

“聽說,這新夫人拿皇帝欺壓咱們將軍,我想換了哪個男人都會不喜歡這種妻子。”

“她怎么欺壓主子?”

“她要主子娶了她之後,不準再有其他小妾。也不想想媚湘姐姐跟了主子多年,感情那么深厚,兩人早是夫妻了,只差那道結婚儀式,這會兒,她一來就要把那些擋在她前面的女人全清除掉,哪個當丈夫的能受得了這種悍婦?”

原來……他早有心上人了,當初還以為他心中有她……真是可笑……紫語淚溼成河,她未免太一廂情願……

“我想她不只是個善妒的潑婦,一定還長得很醜,否則幹嘛害怕老公不要她,先把醜話講在前頭。”

“那……我們將軍豈不太可憐了。”說至此,一群人同仇敵愾了起來?

“不只是將軍可憐,媚湘姐姐更是可憐,一個人流落在外,孤孤獨獨永遠也正不了名,這算什么,‘格格’很了不起嗎?憑什么有權亂棒打散人家美鴛鴦。”

“誰叫咱們是孤苦無依的貧窮女,哪能和格格鬥?要怨就怨老天不公平。”

“是啊、是啊!人家是格格嘛!媚湘算什么?不過是賤命一條。”想起身份差異,人人心中皆有不平。

“我就不明白,將軍為什么一定要娶那個醜格格。”

“沒辦法!他要不娶就是抗旨,抗旨是要誅九族的,說不定東殺西殺就殺到咱們頭上來了。”

“看樣子,咱們要是想保住項上人頭,還是少往梅園跑才是。”

“對了,梅園的丫頭到現在還沒來領飯,該不是她家主子還沒睡醒?唉當格格的就是命好,不像我們天沒亮就要起早工作。”

“也許是人家格格不吃咱們這種‘人間煙火’?”一個酸溜溜的口氣響起。

“說不定當格格的都只吃仙丹不吃其他。”這話一說,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若吃了仙丹也變不成美人,還要拿聖旨逼著夫君不準花心,這種仙丹不吃也罷。”說完,又是一陣哄笑。

爹爹的私心維護怎會讓她成了眾人眼中的笑柄?想來她要在這個家中生存,是很困難了。

擦去淚水,她逼自己振作,這時候再也沒人可以維護她,她必須自己突破僵局,融入這個大環境,否則未來的大半輩子她要怎么過?

平復了情緒後,她清清喉嚨踩進門,不亢不卑的說:“各位嬸嬸姐姐,我是打梅園那兒來的,我想要拿夫人的早膳。”她還是沒有勇氣承認自己就是語歆格格。

“你打梅園那裏來?”一個膽子頗大的女孩走近她,仔細審視,她長得很漂亮,淡淡的胭脂把她的臉襯得如同天上仙女,這么漂亮的下人難道會有個醜主子?不會啊……小容心想。

“姐姐怎生稱呼?”紫語揚起一個溫柔微笑。

“我叫小容,你呢?”她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叫紫兒,姐姐有空可以到梅園找我。”提了邀約,就不知道人家領不領情。

“好啊!等我忙完就過去。”她把托盤遞給紫兒,爽快地答應了。

“謝謝你,對了,我們那兒沒有水了,能不能麻煩……”

“好!我回頭幫你送去。”小容幾乎是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梅園裏的人”。

紫兒對她謝過,然後轉身走出廚房,還沒走遠就聽見一個大嬸拉高的罵人聲音,好似故意說給她聽般,她不自主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死丫頭,剛剛我們怎么說的,你全忘記了嗎?還想保住命的話,不要接近梅園半步!你要敢給我偷偷溜去,我一定把你的雙腳打斷。”

“是啊!誰知道那個格格是不是吃人妖怪?莽莽撞撞就去了,誰知道還回不回得來?會不會屍骨無存……”另一個人落井下石地笑說。

“可是格格要水……”她輕聲反駁。

“叫她的丫頭自己來拿,不然就等著活活渴死好了,咱們將軍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主子可沒有為了娶她而多買幾個丫頭入府。”

“是啊!不幫她送水,難不成又犯了殺頭大罪,還是再去找皇帝老爺頒個聖旨把咱們全斬了?放心,皇帝沒這么閒、四處管人家的家務事。”

紫語再聽不下去,偽裝的堅強此刻盡數散去,她快步前奔,只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哭上一場。

☆        ☆        ☆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床。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紫語在梳粧臺前,對鏡坐望,一個月了!嫁入卓家整整一個月,她仍然沒有見過夫君一面,環視著冷冷清清的屋子,她倒寧願他們口中的“老夫人”來陪她一敘。有鬼魂相伴,總強過對鏡空嗟怨。

口渴了,紫語站起身想倒水,卻發現茶壺早空了,是啊!上一次、不!上上一次想倒水時就沒了水。

搖搖頭,她的日子過得極糟,常常忘了上一餐飯是什么時候吃的?總是餓極渴極,才勉強到廚房要來茶飯,否則她連動都嫌懶。

說到這裏,上次吃飯是幾時的事兒?今天早上還是昨天晚上?真記不得了……沒關係,反正不餓……

她成天過得渾渾噩噩,口裏對著滿園梅樹悲切哀傷,怨青春空自蹉跎,怨滿腹心事無法向人訴說,獨居深閨,空閨冷落,夜半醒來,只能擁衰獨泣、淚溼枕席。她的悲有誰會來憐惜?悲怒哀怨,都只是多餘。

嘆口氣,她努力把自己弄得幹凈整齊,抱起白玉箏走到梅林邊的涼亭,對著滿園秋風,她悲從中來。

也罷!認了命、信了運,就這樣子走完下半生吧!嘆息能改變什么?心雖不甘,又能奈何?

指間滑過,挑過琴弦,挑過她無痕無波的心湖……幾個撥弄,她輕揚嗓音。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唱畢,淚流香腮,冬去春來,花落花開,她只能斜倚梁柱,讓惆悵寂寞侵滿心田……

揮去滿頰淚溼,挑起琴弦,她一遍一遍重復唱著這首菩薩蠻,一遍一遍復習著她的哀愁,不在意天色漸暗、不在乎涼意漸濃,她的未來還有什么可在乎呢?

勖愷返家,問過老總管才知道媚湘把“語歆格格”安置在梅園。

該死!那是他用來紀念爹娘的地方,誰都不準擅入,她居然讓“那個女人”給住進去,他怒氣衝衝地前往梅園,準備把人給扔出去。

一路上,總管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夫人除了要茶要水,她不曾派丫頭去打擾過別人。”

“夫人不太用飯,不知道是不是府內的菜不合她的胃口。”

“這些日子她沒出過將軍府一步。”

“園裏沒有人見過夫人,只有幾個廚娘看過她的丫頭,聽說是個很美麗清靈的丫環。”

她倒是很耐得住寂寞,就不知道她對丈夫在新婚夜就失蹤的事有何看法?

走近梅園,他聽見那飽含悲戚的歌聲,心中一震……那是娘……不!不是,他搖搖頭,那是他的新婚妻子一場可笑婚姻創造出的人物。

飛身入亭裏,他抓起她的手,阻斷了她的歌聲,透過朦朧月光,他看見她的臉。天!怎會是她?怎會是他朝思暮想的紫兒?難不成……她就是……他有強烈被欺騙的憤然。

“說!你是誰?”他的聲音填塞著滿滿怒氣。

他的五指握得她的手腕好痛,紫語咬著牙,卻控制不住不斷往下墜落的淚水,她又做錯了什么?上回是一道她事先不知情的聖旨,這回呢?她彈錯了曲子?凡是欲加之罪,皆何患無辭呀!

“你啞了嗎?”他手一撥,把她的白玉箏給摔落地面,白玉箏應聲斷成兩截。

她好心疼,那是爹爹托人自西域帶回來的啊!她想蹲下身拾起斷琴,卻又被他牢牢箍住,動彈不得。

“再不說話,斷的不會只是一把琴,還有你的手。”他語帶恐嚇。

“我是端康紫語,也是你新入門的結發妻子。”這個事實夠不夠可笑?成親一個月,丈夫竟不識得妻子?說什么結發妻?恐怕他已忘記自己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物!她的心好苦好澀……

“你的‘爹’就是端康王爺?什么時候起,滿人也模倣起漢人喊爹娘,不喊阿瑪額娘了?”

“如果你是為這件事生氣,我很抱歉。”她的淚不曾止住過,一顆顆、一串串順著頰邊滑落,忘記停歇。

他狠狠地瞪住她,盡管知道她真實身份是端康紫語,她的淚仍然影響了他的心、他的情緒。

見他不說話,紫語連動也不敢動一下,深怕他發火,真會卸下她的手骨。現下的他,對她而言太陌生。

“走,進屋去!把你的東西收一收。”他拉起她往屋裏走。

他要趕她走了?他要休了她這個“妒婦”?不要啊!這樣子要阿瑪的面子往哪兒放?額娘的心要傷成怎生模樣?“我又做錯了什么?請你告訴我,我會改,請不要趕我走。”她的淚掉得更兇了。

“我沒說你做錯事情,我只是要你收拾東西搬離開這裏,以免打擾我的爹娘。”她的淚收服了他的心、他的情緒,不知不覺地,他緩和了口吻。

打擾他的爹娘?是了!梅園的一個角落有壟墳土,墳上有碑,碑上面刻著一男一女的名諱,那就是她的公婆?她早該聯想到的。

“知道了,你放開我,我馬上去整理。”她順從回應。

手被解套後,紫語默默蹲下身,拾起白玉琴,緩緩走入屋內。

勖愷瞪著她的背影,一顆心還沒自乍見到紫兒的翻騰中脫身……

“唉呦!”

一聲驚呼打斷他的思緒,勖愷飛快衝進屋裏,卻發現裏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更別說知道她到底發生啥事。

“該死的!為什么不點上燭火?”他怒聲問。

“很抱歉,我沒有蠟燭。”她唯唯諾諾地回話。

說得好!堂堂的將軍府居然供不起將軍夫人一根蠟燭?他冷哼一聲。

“你給我好好待著,不準動!”

說完,他走出門外。

紫語緩緩地摸上床,端坐在床沿,乖乖地“不準動”。

等他再度回來,房裏燃起暖暖燭火,溫柔的火光驅走了每一寸黑暗。

“你們在外面候著!”對門外男丁說完,他轉過身打量她,多日不見,她已憔悴至此?纖弱的身子更不盈一握,是他的關係嗎?

“說!”他刻意武裝自己,不讓心疼流泄出心房。

紫語搖搖頭,不明白他為什么老要她說話?搓搓凍僵的雙手,她把披風拉得更緊一些。“你想聽什么?”

“這屋子裏為什么沒有升火?”

“我不會升……”也沒爐炭啊!怕冷,縮縮手、縮縮腳,棉被一蓋也就撐過漫漫長夜。

“你的丫頭在做什么?”他怒瞪著雙眼,嚇得她噤聲。“難不成提水洗衣,都要你這位尊貴的格格親自動手?”

“我沒有帶隨身丫頭進將軍府。”他憑什么這樣生氣,錯不在她,錯在他這個失職夫君啊!

“端康王爺已經窮到,連送一個丫環給出閣女兒都舍不得了?”他譏誚地勾起嘴角。

“我以為,你不會喜歡我從王爺府帶來任何東西,包括‘格格’的身份。”她的話幾乎是頂撞了。

“前些日子在廚房進進出出的那個丫頭呢?”

他猛地一拍桌,嚇得她驚跳起身。下意識揉揉剛被他扯出青紫的手腕。他……好嚇人……

“我說過沒有丫頭,那個人……就是我……”她怯怯地縮往屋角,只盼能離他遠遠的。

“這算什么?標新立異嗎?一個將軍夫人要裝扮成丫頭,誰騙下人?”

“我不是……”想爭辯,卻又想起,她是隱藏自己的身份沒錯。

他要怎么說全隨他去吧,反正他誤會她、欺侮她,哪一項少過了?她不介意多加上幾樁。

低下頭,不再說話,她合著淚不落,委屈地從他身邊快步走過,往屋外去。

“你又要做什么?”他大喝一聲,喝止了她的腳步。

“收衣服,你剛剛要我整好東西遷出梅園……”紫語一邊擦淚、一邊回話,不要又說她做錯事,她真的盡力了呀!

天!她的淚水還真多!勖愷別過頭不想被她惹人憐愛的嬌顏影響。

“明天再搬!”留下這句話,他轉身離開。

他走了?梅園又剩下她孤單一人,冷清又如往常,一古腦兒地侵上這裏的每一寸空間。傻瓜!怎會以為他回來了,一切將會不同?他仍舊是他、她也依然是那個拿聖旨壓他的狹心格格。這段日子下來,她要是還學不會死心,未免太愚蠢。

紫語呆呆地坐著,任淚水一顆顆掉落,總要淚盡情逝才會停止哭泣吧!

第四章

滿園荒涼,野草蔓生,一堵黃土墻、一座低矮的茅屋、屋外的桑榆和幾竿竹子還綠意盎然地向上伸展,絲毫不受凄涼影響,右手邊的荒地看得出那裏曾是一畦畦菜園。她的新落腳處還真是……“樸實”。

她苦笑地看著滿室蛛網,想來他是恨她入骨了。他要她知難而退嗎?可惜,他估錯了,就算她知難,卻是如何都不能退步。

她寧可老死在將軍府也不肯領下一紙休書回家去享福,她要替阿瑪、額娘還有全家人設想啊!當初是她想嫁給他,悲苦愁悶都該是她自己承受,不能牽連到家人頭上。

不過,往好處想,他至少讓人照三餐送來飯菜,不必她再老遠去尋來吃食。

紫語認命地走到室外,取桶在井裏打水,打了幾次,好不容易才打滿一桶。擦擦洗洗弄了一整天,整個屋子總算勉強能住進人。

眼角掃過墻上的幾條蛛絲,她拉高袖口露出兩條藕臂,抬來椅子站上去,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勾住絲網往下扯。

她不能小心一點嗎?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他的心也跟著擺蕩。她的裙子有一大半都溼透了,本就披散在身後的長發更是亂得離譜,幾撮烏絲黏在頸邊,卻是更顯風情……他站在屋外,自窗口望進那窄小的屋內。

不想再看見她、不想再讓她的影子壓制他想報仇的決心,可是,他的腳仍然自作主張地往這裏挪移。

為什么?想看看她安置得如何,畢竟她是他的妻子不!這借口太差勁,連自己的心都欺瞞不了。

他故意把她挪到這幢下人房、這幢破舊到不能遮風避雨、連下人都不住的小房子,目的就是要她徹底死心,也讓自己更堅定復仇意志。那么,他現在的舉動又算什么?他越來越不懂自己了。

看著她纖細的手臂,他竟浮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欲望,怎會這樣?是太久沒有女人?不!應該說,從沒有女人能如她這般輕易地勾起他的欲望。他太明白紫兒對他的影響,每多接近她一分,他的意志就隨著崩塌瓦解一分。

終於,她平安著地,他松口氣正準備悄然離去時,卻看見她一旋身撞上了木凳子。難道她不會謹慎一些嗎?誰讓她爬那么高?誰要她去弄那些蛛網?它礙著她啦?

她痛得撲簌簌地掉下眼淚,蜷起身子、彎著腰跪坐在地上,這一跪整件糯裙溼得更徹底。

勖愷的拳頭松了又緊。這白癡女人連轉個身、走個路都會撞成這副光景,要是把她外放到野地去,不早一命嗚呼?他緊緊鎖著自己的腳步,不讓自己走入小屋內。

哭了許久許久,痛覺漸失,紫語這才抬起頭來,抹去眼淚,連看也沒看看自己傷得怎樣,又緩慢地站起身,去撿拾掉在地上的抹布。

她不知道不痛了並不代表沒有傷口嗎?再也看不下去,這種生活低能兒,居然敢只身嫁人將軍府,不怕被生吞活剝?轉過身,勖愷懷著滿腹無可發泄的怒氣,大步走出這裏。

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曾來過,只是一味地埋怨自己。笨紫兒!你哭、你傷心不過是多餘,你早已離開阿瑪額娘,再也沒人會心疼你的淚水,你又何必讓淚水泛濫成災?她拼命想止住淚,卻一如往常,越想喊停,淚水只會越掉越多……

算了!不管了!她撈起抹布,一遍一遍擦洗著地板,隨著每個擦拭動作,她都在心裏喊一聲“認命”,但願……擦過這一大塊地後,她便能真正學會認命。

紫語看看滿地溼水,和半幹的桌面,她真的很缺乏做家事的能力,要是嫁給平民百姓,怕不到三天,公公婆婆就要發瘋了。

轉身走到屋外,她把一大桶水澆到“菜園”中,沒料到一大半的水全澆進自己的繡花鞋裏。她無奈地嘆口氣,恐怕要她適應“未來”,還有一段好長的路要走。

撲哧一聲,嬌笑從身後傳來,紫語迅速轉過身,看見小容正站在她身後。

“我知道我很落魄……”想到這層,她又想哭了,兩顆淚應要求順頰滑下。倘若阿瑪知道她在將軍府過這種日子,不心疼死了。

“你這夫人都沒有一點夫人架子,活該被人欺負。”小容歪歪嘴,一臉不以為然。“那天,你要是敢當著大家的面說我就是你們口中的吃人格格,我保證馬上有人嚇得跪地求饒。”

“我又不喜歡有人跪地求我……”她笑了,頰邊還存著幾顆晶瑩淚。

“沒關係,等我回去告訴大家,你就是格格了,我看立刻會有人過來巴結。”

“我有什么好巴結的,她們沒說錯啊!一個不受寵的新婦哪有地位可言?”

“也是哦!我想你真的把將軍給惹火了,不然他也不會在大婚之夜就往康園跑,這會兒好不容易回了家,又命人到風月樓去找那些下流女人來。”

“你是說他……”算了,還能計較嗎?他都存心把她打入冷宮了,再去想誰將要躺在他床邊,不嫌太愚昧。

“是啊!剛剛總管到下人房找人來服侍你,再要人到風月樓去找幾個姑娘。”

他要人來服侍她?難道這是關心?不!她想太多了,充其量是……“不落人口實”罷了。

“夫人,我讓人燒來熱水,你洗一個澡好好休息,其他的我來就行了。”

“好,謝謝你。”

“不用謝我,這是當丫頭應該做的呀!”她對著紫兒笑一笑,回身往外跑,那陽光笑顏像極了嫣語。

不知道阿瑪、額娘、嫣語和睿兒現在怎么樣了?他們會牽挂她嗎?她該修封家書報報平安嗎?報平安?她用了好奇怪的字眼,難道她在這裏很不平安?

不想、不想……她不要想了,至少她是漸入佳境,至少有人會為她送來三餐,也有專人來服侍她了,對於當個冷宮夫人,她實在不該再要求太多。

倚著門外的綠竹,望向天邊夕陽餘暉,她的淚又默默垂落。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採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這不正巧是她的寫照嗎?只可惜她從來未曾當過“新人”,就成了鄙屐。

☆        ☆        ☆

小容她天天往書齋跑,再回來告訴紫語,將軍的一日活動,她催促紫兒縫制新衣裳,好送給將軍穿。她硬是要幫紫語扭轉這種惡劣情勢,讓她當上名副其實的“夫人”。

從沒想過小容的積極對自己有無幫助,至少在她的大力鼓吹下,仆人們對紫語的印象大大改觀了,偶爾,她們閒來無事會晃進她的房裏聊聊;偶爾,她們會拿著信來央求她幫忙看……漸漸地,大家不再避她如蛇蝎,反而多了份同情和憐惜。

像現在,林大嬸和王嬤嬤就坐在她的小木凳上,拿著一包種子教她如何播種。

“記得哦,灑完種要覆上土,不然那些機靈的小鳥沒兩天,就會把種子全吃光了。”

“我知道了。”紫語感激地收下種子,在她的粧奩裏尋出一塊金鎖片。“王嬤嬤,昨日我聽小容說,您的媳婦兒給您添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孫子,這金鎖片給他,保佑他長命百歲。”

“夫人,有您的金口,這小子就算有福氣了,他哪配有這種好東西。”

“別這樣說,新生命的誕生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留著它,將來好叫他做個紀念。”她徑自把金鎖片放入王嬤嬤的手中。

“夫人,真謝謝您了。”

“要說謝謝,我才真要對夫人說呢!”林大嬸立刻接口說。“上回我那口子跌斷了腳,成天不上工,閒來沒事晃到賭場去欠下一屁股債,要不是夫人出手解危,我看我早成了寡婦。”這事若真鬧到總管那裏去,她和阿郎就不能留在將軍府工作,因為將軍早明令大家不準沾上個賭字。

“反正……我留著這些,也沒多大用處。”她心酸地想。

如果這些能換得一絲丈夫的寵愛,她不會吝惜一分一毫,而今,既然它們幫不了自己,不如就拿去給那些能幫得上忙的人吧!

“我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拼死拼活,就為了攢足銀子做棺材本。是夫人好命,嫁了個好夫婿,從此錦衣玉食……”林大嬸忙推推王嬤嬤,示意她別再說話。

王嬤嬤見夫人紅了眼眶,猛止住口,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打得啪啪響。

“都怪我這張壞嘴惹您傷心,您別多想,您這么善良慈悲、溫柔賢慧,將軍大人遲早會知道您的好,會回心轉意喜歡上您的。”

“是啊!大夥全在總管面前說您的好話,將軍早晚會知道,自己娶了一個多賢淑的妻子。”林大嬸也忙著幫襯。

“沒事的,只是眼睛進了沙子。”紫語忙用手絹拭去眼淚。

“那我們先告退,下回有空我們再來看看夫人。”她們起身告退後,紫語再不用瞞著自己的情緒,讓淚水痛痛快快滴落。

“夫人,快!我弄了糕點,這是將軍最愛吃的荷花餅,你給他送去吧!”小容自屋外興衝衝地走進來。

“我……”

“你又哭了?早告訴你幾百次,掉眼淚沒有用,要想擄獲男人的心,就要放大膽量,主動黏上去。你看風月樓那些姑娘,哪個有你一半漂亮,她們只是夠不要臉,才會得到將軍大人的青睞。”

紫語被她誇張的模樣逗笑。擦去淚,讓小容幫她重新上粧,她告訴自己要勇敢,未來會怎樣沒有人知道,但起碼她要站到他面前,仔仔細細、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不介意他納妾,她能容得下那個和他相戀相愛了五年的媚湘姑娘。

為了成就自己的愛情,去斬斷別人的情絲,換了任何男人都要憎恨起她這種肚量狹小的女人,他的恨有理啊!

想和他把事情談開,並不是指望他會解開心結,從此拿她當妻子看待,而是心疼那個在康園裏,和她一樣夜夜擁被自泣的女子,也是心疼那個夜夜笙歌、懷念舊情的男人。

既知他們郎情妹意,她又何苦卡在中間作梗?她還不起媚湘一個“將軍夫人”的名分,那就讓她把“將軍大人”還給她吧!

含悲啣淚,她端著小容帶回來的糕點,慢慢走向他居住的詠絮樓。

☆        ☆        ☆

站在門外,她讓門口的侍衛給擋了下來。

“夫人,請稍等一下,將軍大人正在辦事。”

紫語點點頭,站在門外等候。一陣陣淫穢的字句衝入她的耳膜,她咬住唇,不教自己哭出聲。他怎可以這樣,大白天這樣明目張膽,他可曾把她放在眼裏?

這問話,問出一肚心酸。是啊!他幾時把她放在眼裏過?嫁入將軍府兩個多月,她只在那晚見過他。她怎能指望這樣的丈夫會把她放在眼裏?

紫語轉過身,對侍衛低言:“我先到亭子裏等候,若將軍忙完了,請轉告將軍一聲。麻煩您了!”她無力地端起盤子,走向亭旁的水池邊。

手捻起一塊小點心,掐碎了丟進池裏,看著魚群紛紛遊來搶食……若人是魚就好了,沒有太多的情緒,就沒有太多的傷心……

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

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

雙鬟不整雲憔悴,淚丫紅抹胸。

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

她等過一刻一刻,等得落英沾滿髻發,始終等不到召喚,輕風拂過,吹幹她滿頰淚溼,難道她要等到了白頭,或是入了黃泉,他才肯見她一面嗎?

他的恨和他的愛是旗鼓相當的嗎?他愛媚湘姑娘多深,就恨自己多濃?

若是這樣,就請你開開門,讓我把你的愛尋回來,讓我的罪孽少一點吧!

至於……她自己的愛,她該拿把剪子,狠狠地把那滿腹情絲切斷,斷了妄想,死了心,往後她才能在那個僻靜的小屋子裏安度餘生……

她站起身迎向門前侍衛,等過許久,他才懶懶地喚她進屋。

手上沒了糕餅,沒了小容給的借口,她準備開門見山把事情一口氣說完,然後,把他在她腦海裏的身影,連同那個下午的美好回憶一並拔除。

門開,她走進去,垂頭細數著自己的步子……

“你都敢走入詠絮樓來,怎不敢抬頭看我?”

他冷冷的聲音讓她全身泛起疙瘩。深吸口氣,她仰起頭,落入眼簾的一幕叫她張口結舌說不出半句話。

他身上坐著一個半裸女子,淫蕩地扭動著下半身,口中還不斷逸出讓人不解的呻吟。而他的手正在她胸前摩掌搓揉……

他竟這般糟蹋她?她的心是肉做的啊!怎禁得起他一再的傷害?終有一天,她的心會破碎得再也縫補不起呵……“怎么?看不下去了?是啊,她們不過是低賤下流的女子,哪及得上你這冰清玉潔、貞雅高貴的格格?”

他譏諷的笑,酸了她的心。“為什么要這么做?好歹……我是你的妻子啊!”她虛弱地問。

“我哪裏做錯了?你在指控我寧可和妓女行魚水之歡,卻不願和高貴的格格行夫妻之實?”他刻意扭曲她的話。她頻頻搖頭,淚水漫過雙頰直落雲肩,他眼中的恨昭然若揭,真是阿瑪的私心維護害了她嗎?給她說話機會,她可以解釋清楚的啊!

“你忘記了嗎?你是尊貴的格格啊!我這種‘賤民’怎高攀得上?”

“格格是人、青樓女子也是人,你怎可以這樣作賤我們?她有自尊,我也有啊!你要她當著我的面做這些事,你到底把我們看成什么?”

“好個正義凜然!不愧是格格,有知識、有道德、有涵養。”

他用力推開身上的女人,女人就這么滾落地面,紫語下意識奔過去扶起她。

“盡管這社會上男子佔盡優勢,可不管男人或女人都是人生父母養,都是一條該被尊重的生命啊!想想,若是你的女兒或是妹妹被人這樣欺侮,你心中作何感想?還會這么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嗎?”

“我沒要求你站在這裏接受我的欺侮,你大可留在自己的地盤,過自己的日子,永遠都別來招惹我。而她……”他粗魯地環過女子的腰,把她剛整好的衣服褪下腰間,用力在她頸邊吮吻出一個鮮紅印子。

“你看不出,她是心甘情願被我‘欺侮’嗎?”

像是附和他的話般,女子的兩只手臂立刻像章魚般,緊盤住他,把自己整個人送進他懷中。

“你……簡直……”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無恥嗎?我不在乎你的任何看法。”他輕嗤一聲。

“我承認自己做錯,不該一廂情願想嫁給‘卓大將軍’,卻拆散您的鴛鴦情夢。今日我來,只是想告訴你,不要管那道聖旨,不要擔心皇帝哥哥的想法,你盡管去把媚湘姑娘接回將軍府。”

她真的後悔,若是她終身不嫁,或嫁予他人,最少,她還可以懷抱著對他的思念和美好回憶度過此生,不似現在,一場婚姻扎扎實實地粉碎了她的愛戀。

“是嗎?你該不會是想把敵人放在身邊就近看管,然後趁機殲滅吧!女人的嫉妒心,可不是常人所能消受的。”他放掉身上女人,揮手要她離去。

只見她不依地嘟嘴瞪了紫語一眼,扭著屁股走進內室。

“你恨我!是因為媚湘姑娘嗎?”

她仰起頭,無辜地望著他的眼睛,望出他濃烈的罪惡感。

他猛甩頭,甩脫這不該有的念頭。

“不因為媚湘、不因為其他女人,我恨你就因為你是端康紫語、是語歆格格——

一個讓人討厭到極點的女人。我後悔娶你、憎惡娶你,但不管如何,你已經是我這輩子再也掙脫不掉的惡夢了。“話未歇口,他已經後悔,然而話已出口,再也收不回。

她的臉色蒙上一層灰黯,心房開了口子,汩汩流出鮮血。

她歸納了他的話,原來……是阿瑪額娘疼惜,才會把她當掌上明珠哄著、疼著,褪下那層保護膜,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她只是一個教人討厭的嬌貴格格,而這一切,不關聖旨、不關其他人,單純是他討厭她。

“你肯放了我嗎?你肯領一紙休書回家當你的格格嗎?我想你不會肯的,所以,我們只能這樣繼續耗下去,哪一天你再也受不住委屈,我不介意你回家訴苦。”

如果他不能休了她,那就讓端康晉顏面盡失、讓他在其他皇族面前抬不起頭來,就讓他為女兒的抱怨、委屈而難受吧!

她踉蹌了一步,凄楚地垂下雙肩。“我們之間永遠都不可能了嗎?”

說不定只要你肯試著接受我,就會發現,其實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惹人厭,或者我可以努力讓自己變得可愛一點,讓自己不再是你的惡夢。

她肯努力的,真的!只不過……他不要她的努力……

“是的,除非哪一天你不再是端康紫語!”他說得絕然,臉上再無一絲表情。

他的話斷了紫語最後一絲希望,心好沉好痛,再隱藏不住傷心,她顫抖著身子、搶住被揪得疼痛的胸口,奪門而出。

望著她的背影,勖愷的心被她的淚牽扯得好痛……能留住她嗎?不行!這是他們的宿命!

☆        ☆        ☆

看見一路狂奔而返的紫語,小容心裏隱隱覺得不對,站起身迎出去,卻發現她淚留滿腮。

“夫人,你怎么了?”她走近,欲相攜扶,紫語卻退步閃過。

“我沒事,請你讓我靜一靜。”她將門掩起,落了閂,把小容擋在門外。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告訴我啊!讓小容幫你分擔,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傷心啊!”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早和平易近人的紫語結下手足情。

“我真的沒事,給我一點時間獨處,拜托……”她靠著門,緩緩彎下身子,泣不成聲。

“好、好,我給你一個人靜一靜,可是我就在門外,哪兒也不去,你一有事就喊我,小容隨時都在你身邊……”

小容的聲音隱去,紫語頹然地倚在門邊,雙腳再也撐不住全身重量。

不明自己是哪裏不好,不明白該怎樣做才會討人喜歡,可是她真的盡力了呀!她放下身段和每個下人相處,她努力褪除小姐的嬌氣,她想讓將軍府裏的每個人都喜歡她啊!誰知,不管怎么做都是錯……

一直以為那個下午,他對她有心,她才會忝不知恥地向皇太後要求賜婚,豈知這一切都只是自己會錯意。他不但無心、更是無情啊……

她的愛換不來他的憐惜,她的愛對他而言是無義、是可笑更是可悲……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怪得了誰?誰也怪不得,只能怪自己無聊的單相思,怪自己的一廂情願啊……

人最難勉強的是感覺,他不喜歡她,不管她多努力改變,他仍舊不會喜歡,就算她從不曾做錯過,他依舊憎厭她。

紫語放任自己大哭,放任自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哭完這一次,她立誓再不為這種她改變不來的情形掉下一滴淚。

今日的苦就算是她做下錯誤決定的報應,人總是該對自己負責任啊!而他……就算他倒霉,受自己牽連,被婚姻枷鎖捆綁得動彈不得,但她已改變不來現狀,欠他的就留待下輩子再償吧!

這一場,她從白天哭到黃昏,從月眉初升哭到星子漸稀,然後……她擦幹淚痕,站起身走到門外。

門外,小容靠在門板上睡著了。她推推小容的肩膀,把她喚醒。

“夫人,你好了?”她揉揉惺忪睡眼。

“嗯!”是的,她好了!她在心的外面加上盔甲,再沒人可以影響她。

“是不是因為我要你去見主子,你才會被欺負的?今天下午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可不可以告訴小容,讓小容幫你分擔。”她真誠的臉上寫著焦憂。

“今天……不,昨天的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談,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類似的事,我再也不會讓你替我操心了。”這將軍府,只有小容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了……

“好吧,往後要是你想哭,就抱著我哭,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傷心。”

“好!我答應你上她看著遠方魚肚漸白的天際,又是嶄新的一天……往後,日出日落對她再無意義,生活只是一種等待,等待終點來臨的無趣過程……

第五章

自那次過後,紫語絕口不提勖愷,不管小容再如何慫恿,紫語都不踏出她的“冷宮”半步。

不去想他、不去思念、不去回憶,徹徹底底斷了對他所有的念頭。

表面上她努力讓自己活得怡然,跟每個人都相處得很好,但她自己明白,這輩於,再不可能發自真心快樂起來,無妨,至少她不再落淚、不再被他的一舉一動刺得傷痕累累。

“姐姐……嫣兒來看你了!”人未到,聲先傳。

紫語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是思念過頭,幻想隨之產生?放下針黹,她走出門外……

在看到嫣兒的剎那間,她的淚滾滾落下……奔向前,兩個女孩緊緊抱在一起。分別多日能再相聚,是多大的幸福……

“姐姐,你怎不回王府呢?你可知道祖奶奶、阿瑪、額娘,都好想好想你。”

“沒辦法啊!將軍大人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陪我回門,也許……再過一陣子……”她支吾不成句。

別說過一陣子,恐怕這一生……都不可能了……不!難得相聚,她怎能讓悲傷去浪費。

“等你將來也嫁了人,就知道不能老往娘家跑!”她笑說。

“你的說法和額娘都一樣,可依我說啊!將來我夫君要是敢限制我回娘家,我一定二話不說就把他休掉。”她嘟起嘴,嬌俏地說。

紫語推開她,才發現嫣語身後站著一個男人。他斯文儒雅的笑容淡淡挂著,願長的身形在嫣兒身上投落一道黑影。

“這位公子,請問您是……”

“他是你小叔——卓淡愷,不會吧?!你連他都不認識?”嫣語懷疑地看住姐姐不自然的神情。

學愷見狀,忙出言幫她解困。“我不常在家,今兒個是首次見到嫂嫂。學愷向嫂嫂請安。”

他一作揖,紫語忙欠身一福。

她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大哥怎會不對她動心,還處處刁難?莫非他硬是要落實他的復仇計劃?就算是要復仇,對這樣一個纖弱女子,大哥怎狠得下心?

“說!你又是怎么認識我小叔的?”她笑望著妹妹滿頰桃紅。

“哪有怎么認識?他是個蒙古大夫,我肚子痛自然找上他。”嫣兒趕忙轉移話題。“姐姐,這將軍府大得很,我剛一路走來處處雕欄玉砌,華麗富貴,不比咱們王府差,你怎么會住在這種鬼地方?”嫣語看著她身後的茅屋,滿腹疑慮。“這……”要她如何出口解釋,這是勖愷專為她設的“冷宮”?

突然,她看到小容自外面回來,連忙招手喚住她,把她拉到嫣語面前。

“來見見我的新朋友,她叫小容,人很好,我剛嫁過來將軍府什么都不懂,是她一直幫著我,這裏是她的屋子,我一有空就會跑來這裏找她聊天兒。”

紫語的大力掩護,讓學愷心裏泛起一陣感動,大哥的行為已不是一句“可惡”能夠形容。自剛剛從下人口中聽到的,紫語早有充足的理由一狀告到她的皇帝哥哥那裏,讓皇帝親自落罪卓家。

而她不但沒有,還處處袒護,這些大哥從沒看見嗎?

“哦!你不住這裏,那你住哪兒?帶我去參觀參觀吧!”嫣語搖著姐姐的手笑說。

“我……”紫語遲疑。

“怎么?不行嗎?”

“當然不行!”學愷再次解救。“現在你姐姐是和我大哥住一起,早不是她一個人的閨房,萬一我大哥在家,被你這黃花大閨女撞上了什么尷尬場面,可怎么辦?”

嫣兒歪過頭想想,也是!

“好吧!那你至少陪我四處走走看看,至少阿瑪、額娘問起你過得怎樣,我才有話可回呀!”

“你回去告訴祖奶奶、阿瑪和額娘,就說紫兒過得很好,將軍大人誠心相待,下人們也都竭心扶持,再過一陣子,等紫兒適應了將軍府的生活,一定會回府去探望他們老人家。”

“不多談這些,我和大嫂陪你四處看看。”學愷很喜歡這個沒有城府的“親家”。

“嗯!”他們三人走出黃土墻,沿著曲徑向前走,卻迎面看見勖愷筆直走來。

“姐姐,姐夫親自來尋你了,看來你們果真鸛蝶情深,才不過分開一下下,姐夫都會舍不得。”她曖昧地推推姐姐,把她推向勖愷身邊。

見到他的身影,紫語的臉色倏地泛白,他怎來了?她尷尬地離他兩步。

不敢靠近他?把他當惡虎了?勖愷滿心不悅,臉上瞬地結凍成冰。

“姐夫,你最近撥個空帶姐姐回一趟王府好嗎?祖奶奶、阿瑪、額娘都好想姐姐。”

“腳長在她身上,我從沒限制過她不能回王府。”

他話一出,紫語的心抖然落地。他的恨還是那么多?想擺脫她的心意還是那么濃?她該如何自處?

嫣兒懷疑地來回看著兩人,眼光裏透露著古怪。她拉過姐姐,在她耳邊低問:“姐,你和姐夫吵架了嗎?”

紫語苦笑,不知該如何啟口。難不成要她親口承認,她的婚姻是個錯誤?

“夫妻間的事,咱們插不上口的。”學愷拉拉嫣語的衣服,忙把她帶開。

“他們感情很不好嗎?”嫣語喃喃地問。

“感情事不能勉強。”學愷嘆口氣,對著嫣兒語帶雙關地回答。

見他們走遠了,紫語對他屈膝一福,準備進屋。

“麻煩轉告令妹,卓家有一個格格已經夠‘榮耀’了,招待不起第二個格格。”他挑釁地望向她。

只見她低頭,小聲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多說,緩步走回茅屋。

她是學夠了教訓,不敢再讓自己多存一點幻想。

她的柔順讓他啞口無言,她已經不再反抗?不再拿大道理和他辯駁了?這樣的她,反而讓他心裏升起一抹惆悵……

☆        ☆        ☆

入冬了,枯黃的落葉掉滿地,園中一片寂寥景象。

她抱著古箏,走到枝頭上早空無一葉的桑樹下。她的白玉箏早被勖愷摔壞了,這把箏是小容托園裏的長工外出時買回來的,木質不好,音質也差,但總聊勝於無。對生活,她早學會不抱持任何期待。

一挑一撥,清脆的旋律自弦中逸出,宛轉動人的歌聲蠱惑著人心,總讓每個自黃土墻外走過的人,忍不住駐足傾聽。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閒引鴛鴦香徑裏,手挂紅杏蕊。

門鴉欄桿獨倚,碧玉搔頭斜墜。

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好一個終日望君君不至,我還以為當格格的嬌貴千金,都是想要什么都能要得到手,永遠的‘心想事成’呢!”媚湘從墻外走入,暗地打量紫語的長相。

好一雙靈活秀眼,兩彎柳葉眉,腮凝新荔,美得恍若神妃仙子,這一打量,讓她的心存了警戒。這一副好模樣,勖愷的心遲早要陷落。

紫語停下箏樂站起身。“不知姐姐……”

“瞧!這小嘴兒多甜,多會籠絡人心,難怪府裏的下人全站到你這邊來了。”

紫語沉默,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女子句句尖銳,戳得人無處可躲。

“我是媚湘,虛長你幾歲,若按年齡計數自該是受你一聲姐姐,但若以身份地位來評,反倒是該我喊你一聲姐姐了。”她眼角含春,以勝利者的姿態走近紫語。

知道來人身份,紫語的心不由得一陣抽痛。

他還是把她迎回將軍府了?早立過誓,再不讓他的事情擾亂她平靜心湖,怎知……搖搖頭,她逼自己鎮定。

“不知媚湘姑娘今回來訪,有何事?”咬咬唇,咬出滿口酸澀。

“不肯喊我一聲妹妹?看來姐姐還是不能接納我這個薄命女子,既是如此又何必故作大方,讓將軍大人迎我回府,這樣不嫌太過矯情。”

紫語沒回話,垂下眼簾,盼她自覺無趣,轉身離去。

“不過想來也是!一個堂堂的大清格格嫁到將軍府來,卻不受夫君疼愛,心裏頭苦在所難免,我是女人自然懂得這種悲哀。不過放眼天下,哪個有能力、有魄力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左擁右抱?女人啊!別太斤斤計較……”

沒人阻止她,她越說越起勁,再也停不住口。

“你今天來,純粹為了挑釁嗎?”紫語啟唇輕問。

“您說得嚴重了,我不過是想,按照禮儀嘛,人都回來一、兩個月了,總該來拜會一下‘姐姐’,哪裏知道府裏每棟樓都尋遍了,卻找不到姐姐的蹤影,原來姐姐性情恬靜,喜歡這幽靜的竹籬茅屋。要不是下人告訴我,我到現在還尋不到您的芳蹤呢!”

她目光掃過,見這裏一片凄涼,想來勖愷比她預測的更討厭她,既是如此,不如讓自己助他一臂之力,把這個惹人生厭的“格格”,徹底趕離將軍府。念頭一過,她的計劃已然成形。

“好了!你的禮數已盡到,可以請回了!”紫語已不耐和她周旋。

“這么急著趕我走,不怕傳出去,人家會說將軍府的妻妾心地狹窄、相處不來?”她故意挨著紫語,大大方方地在石椅下坐定。“何況,我今回來還要來跟你討個賞呢!”

紫語再不說話,任由她自己去演戲。

“聽說您出手大方,上回王嬤嬤的媳婦兒生個胖小子,你送上金鎖片慶祝,現在,不知姐姐要給我肚子裏的小子什么禮?來表現身為‘大娘’的慷慨?”她誇耀般地挺挺肚子。

“你肚子裏……”他……已經有了延續生命的下一代……值得恭賀不是嗎?為什么她的心會如重槌擊過,再尋不出完整?

“是啊!初搬進康園時就有了,那幾夜將軍好勇猛呢!害我差點兒受不住,要是當時姐姐在,也可以幫我解點勞,說不定,現在您也身懷六甲了呢!”她捂嘴輕笑。

紫語不說話,回想那一夜冷清的新房,回想那時她甜蜜的憧憬,現今想來,竟成諷刺。站起身,她抱著箏欲往屋裏走,卻被媚湘一把抓住。

“姐姐,你都不說話,是不是不喜歡媚湘?還是媚湘哪裏得罪你了卻不自知,媚湘不懂事,你要教導我啊!”她假意攀問。

“你有將軍寵愛還不夠嗎?”語畢,她的手輕輕一撥,媚湘順勢往後倒,本想輕輕臥倒在地,卻沒想到弄假成真,絆到地上的大石頭,狠狠地垂直掉落地面。這一撞,撞得她整張臉緊皺成團,血色倏地自臉上抽離。

“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她拔尖的嗓子引來了小容和幾個下人,他們急匆匆地跑進墻內,看到一臉憂心的紫語和血流滿地的媚湘,慌得不知所措。

“你再恨……也不該拿琴……打我,孩子無辜……”她斷斷續續的指控,引導了大家的想法,大夥兒全把不諒解的眼光投向她。

紫語瑟縮了一下。不是她……她什么也沒做啊!為什么要冤枉她?

“快!救人要緊,大家幫幫忙,把媚湘姐姐送回去啊!”小容這一叫,叫醒了大家呆愣的意識,一會兒整園的人全走得幹幹凈凈,各自為救人奔忙。

小容走到紫語身邊,搖著失魂落魄的她。“夫人,我知道你有好多好多委屈,可這不幹媚湘姐姐的事啊!你不該牽怒。何況孩子是大人的親骨血……你這么做,不是把自己逼到絕境,再不留後路?”

連小容也認定是自己?看來再沒人肯信她了……

她凄苦一笑,不明自己都已經躲到這個角落,不爭不搶、再也傷害不了任何人了,為什么他們還不叫她好好過日。

她只想茍延殘喘度日,這願望很奢侈嗎?!

☆        ☆        ☆

“夫人還是同日前一般,閒來撫箏看書,偶爾椅窗而坐,眺望遠處,心中不知想些什么。”總管把這幾天夫人的居家情況報告出。

“我不要聽這些,我要知道她有沒有派人出府,幫她傳信送訊。”

“報告將軍,都沒有。只有前幾日,小容托園裏長工替她上街,買一把箏回來,除此之外,她和外面都沒了聯係。”“除此之外,再沒其他?”他冷著聲問。

“再沒其他。”

“好了!你下去吧!”勖愷起身走至窗邊,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回家投訴他的不堪對待?說不定皇太後一作主,他們之間的情勢立刻大逆轉。

走到現在,他的復仇成了笑話,一個深居簡出的妻子真能填補他滿腹的怨氣?他不知道,只曉得下人之間傳著閒話,說紫語居住的園子叫作冷宮,說紫語美得太過,他害怕紅顏禍水,故不敢親近她,甚而有人已經在私底下喊她狐狸精。

雖說,之前有幾個廚娘跟她交好,但這段日子在媚湘施壓下,再沒人敢走進她的園子一步。

幾個夜深人靜的夜裏,他在她的房前,憑窗佇立。看到她翻來覆去極不安穩的睡姿,看到她縮在被中顫抖的蜷縮模樣,是床板太硬?還是寒風太冷?好幾次,他有了衝動想把她抱回他的房中,卻總在想起多年前與娘訣別的情景後,飛身離去。

她應該惆悵哀怨,應該凄清孤苦,她有權抗議,為什么卻不抗不爭?

她到底還能忍耐多久?他在等她動作,只要她一個舉動,他就能自雞蛋中挑出骨頭,尋出她的碴,順理成章的把她趕出府,讓端康王爺面上無光、無地自處。

偏偏她這樣安於現狀,不對旁人訴一句苦,這樣的她,連恨意堅強的自己都狠不下心再欺。

“大哥。”學愷自門外走入,俊朗的臉上挂著憂慮。

“怎么了?”勖愷走向前,拍拍他的肩。

“你記不記得上回你帶人,挑了京城附近匪窩的事。”

“記得。”

“當時你並沒有一網打盡,幾個逃脫的盜匪近日聚集起來,打著為死去的弟兄報仇的旗幟,結合了附近一些流寇,以你為目標,來勢洶洶。”

“你聽察爾端說的?這家夥真是多事。”察爾端是禦前三品帶刀護衛,素日與卓家兩兄弟交好。

“你不要怪察爾大哥,他聽得消息,得知那群亡命之徒將在近日舉事,可是察爾大哥有要事,必須離開京城數日,他怕到時趕不回來,不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要我特別提醒你,不可大意。”

“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何懼之有?”他輕蔑一笑。

“大哥,你不要輕忽地們,當一個人連命都不要的時候,你很難知道他會採取什么激烈做法。”

“好!我答應你留心就是了。”他笑著點點頭,在許多時候,他覺得這個小弟比自己更沉穩。

“這樣就好,那我先回去,回春堂裏還有事等著我處理。”

“好!別忙壞自己的身子。”勖愷叮嚀一聲。

“你也是。”說完,他退出大門。

勖愷凝望著弟弟的背影。好快,十年在彈指間就過了……那年,他以為自己再捱不過喪親之痛,然,為了雙親的托負,為了教養弟弟,他撐過來了。

一步一步走來,他把恨埋在心間胸口,越埋恨越多,現在,弟弟已長大成人!他責任已了,可以心無阻礙地專心對付他的仇家,不管他的勢力再龐大,他都要他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誰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心,包括端康紫語!

“報告將軍!”門前侍衛來報。

“進來!”

“將軍,下人說夫人和媚湘姑娘起了爭執,夫人一不小心將媚湘姑娘推倒在地。”

“然後呢?”他銳眼一掃,射向來人,嚇得侍衛冷汗涔涔,話說不流暢。

“媚、媚湘姑娘……恐、恐怕是小……產了。”

“該死!她現在人呢?”他大喝一聲。

“已請大夫來看,服過藥,人無大礙,已經睡下了。”另一名侍衛接口。

“我不是問媚湘,我是問夫人在哪裏?”

“夫人還在自己房裏,聽說她沒踏出房門一步……”

“在等我發落是嗎?好!我現在就去‘發落’她!你和王凱跟著我來。”他怒氣衝衝地領頭走出去。

很好!這次你倒是送了根相當大的骨頭讓我來挑。他掀掀唇,也許所有的事可以在今天告個段落。

第六章

“你有什么話說?”他用力一劈,木桌瞬地斷成兩截,桌上的琴箏也應聲掉落。

又壞了……他為什么總要和她的琴過不去?她心疼地欺下身去撿。

“一條人命居然比不上一把爛琴?端康紫語你看事情的方式真是特別。”

“我說過,這件事不是我的錯。”她的臉上毫無懼色。

“那么多人都看見了,你以為光是辯駁就能扭曲真相?”

“他們沒有親眼看見我拿箏打人!只是聽見媚湘姑娘對我的誣陷。”

“那你說,為什么一個好端端的人到你這裏來,會被抬著回去?!”

“這問題你該問她,為什么要假戲真做?為什么要選擇這么激烈的手段趕我離開?”

她不想面對他,早說好不再為了他的任何事心酸心澀,卻在見到他時,一顆心又不肯受控地狂然猛跳,難道說這輩子她再也無法逃離他的影響?

“你說她假戲真做只為了把你逼出將軍府?這是一個多么大的指控!她逼走你對她有什么好處?”

“我說過,這件事的始末,你該去問她而不是問我。”

“果然是個知書達理的格格,連推卸責任都推得這么高明漂亮。”他諷刺地朝她貼近。

“你已經先存了主觀想法,認定我就是兇手,那么我說再多,也只是越描越黑。”她退幾步,卻始終退不出他的影響範圍。

“這下子,錯的不只是媚湘,連我也做錯了,錯在不該存了主觀想法,不該把罪怪在你頭上?”他節節逼近,她身上的幽香直直闖進他的知覺,造成他半晌的迷惑。

“你既已相信你所認定的,再來質問我不是多此一舉?”

“說得好!好一個多此一舉!王爺府教育出來的格格果然不同凡響,膽子夠大、辯才夠好、思路夠清晰。”他手一抓,緊緊握住她的手,在她腕間再度制造出一圈青紫。

他又使用暴力了,紫語閉起嘴巴不再說話,這時的他像一頭猛獅,危險、恐怖,教人望而生畏。

“繼續說啊,我倒想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必須讓一個無辜的生命替我受過!”他譏誚地望住她的雙瞳。

那雙秋波流轉的明眸,一直緊緊扣住他的心,從不曾自他的心中消失過,誰知道,橫亙在他們二人之間的竟是“不可能”,要怪蒼天捉弄,還是怨恨彼此緣分淺薄?他不知道,只是堅持地認定他要復仇。

“我還能說什么?你直接定我的罪吧!”她搖搖頭,絕望已是她的家常便飯,就算再多增添上一樁,也無所謂了。“好!這是你說的,我就送你回王爺府,請端康王爺好好教導你為人妻的道理。”

“不要!”她觸電般地彈跳了起來。“我接受你所有的懲罰,就是不要教我回王爺府。”

“為什么?你不想找群人替你出頭嗎?說不定事情一鬧到皇宮,連皇太後都會站出來,替你委屈,順便把、假戲真做。的媚湘判處極刑,你說這樣不好嗎?”

“我不想要家人替我擔心,我阿瑪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請你不要刺激他。”她的音調軟了下來。

原來這就是她一直沒有回家門告狀的原因,他計劃了所有事情,卻沒把她的“孝順”給佔進去。“端康王爺身體不好?該不是早年縱欲過度,以致虧了身吧!”

“你有什么權利說他,你自己又好過他幾分?說不定你早已病根深植而不自知。”聽到別人侮辱父親,紫語立即跳出來捍衛。

“你暗喻我……不行了……”

他似笑非笑地偎近她,可她退不了了,她的背已抵住墻再無退路。

她哪裏聽得出他曖昧不明的語意,只是被他嚇人的表情驚出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你說什么?放開我啊!”

她的掙扎讓他更放不下手。他反身把門閂上,抱起紫語往床鋪走去。

“你做什么?放開我!”

“你馬上會知道我行不行!”一用力,他把她的衣服撕開,露出裏面秋香色的肚兜。

他低頭封住她吵嚷的嘴巴,在上面用力吮吻,吻得她雙唇脹痛。她伸出雙手拼命捶打,可不論她怎生反抗,都推不開他壯碩的胸膛。

“你這野蠻人,到底在做什么?”她的嘴一獲得釋放,立刻出聲抗議。

“我在做你一直想要我做,我卻遲遲沒對你做的事。”說完,他再度吻上她的唇,不過這回他的動作添加了溫柔。他輕輕地幫她除去身上衣物,雙手緩慢地在她細致的肌膚上摩掌輕揉,耐心地撫觸,挑起她陣陣心悸。

“我不懂……”她雙眼迷蒙地看著他。

“做這種事不用懂,只要用心感受。”他輕笑一聲。

唇刷過她的頸間,他在她的頸窩處流連……嗅聞著她淡淡的體香,他的欲望隨之勃發。這次他不要再壓抑自己,他要“恣意而為”!

他的手落在她豐白如凝脂的雙乳上,輕輕搓、慢慢揉,讓她全身細胞為他歡唱,而她不斷顫栗,他慢慢地吮吻,讓初經人事的紫語沉淪墮落……

他的手從前胸轉至腰腹,他緩慢地輕劃著她細膩皙白的肌膚,順著她纖美的線條,輕輕按摩,讓她放松……

熱潮從腹間慢慢向上傳導,控制著她的身、她的心……她再也無法多想,只想緊緊地攀住他,不叫他的溫暖離去。

他的雙眸如黑夜星子,閃爍著醉人光茫,紫語醉了,醉在他的溫柔陷阱中。

他把自己置身她的身體中間,抵著她,然後,一挺身,把自己沒入她的身體中。

“好痛……”她的小臉扭成一團,痛楚在她的雙腿間慢慢擴散,那種撕裂般的疼痛,是她從未承受過的。

“不要、請你停下來……”

她的哀求沒有落入他的耳中。他仍然以自己的方式,進行著男女間亙古以來不斷重復上演的歡愛。

慢慢地,她習慣了痛楚,然後……一點一滴的,她加入他的節奏……隨著他的搖擺找到了讓人雀躍的快感……

最終,一道熱流伴隨著緊繃,進入她的體內……

他抱著她,兩具喘息連連的身體緊緊相依戀……

然後,他恢復清醒,粗暴地推開她,坐起身為自己套上衣服。

看著他的動作和滿面怒容,紫語手足無措地蜷縮起身體,用棉被緊緊裹住自己,不懂自己又犯了哪條滔天大罪。

穿好衣物,他倚在床側,嘲諷地說:“原來,尊貴的格格一躺上床,和那些送往迎來的妓女一樣淫蕩。”

“你……”她受傷了,傷得很重,早約定好的眼淚失了約,又自眼中刷下。

“兩條路,你自己選擇,回王府或到柴房去面壁思過。”他說得不帶一絲感情。

“我還能選擇其他嗎?你把我關到柴房去好了。”

她不是早無所謂了?她不是早習慣絕望,那么對這一切對待,她早該甘之如飴啊!不哭、不哭,端康紫語你不要哭啊!哭只是代表示弱,哭只會教他更加看不起你啊!偏偏失了約的淚再也聽不進她的要求,自顧自地落個不停……

“既然如此,你怎么還坐著不動?難不成你要把自己的胴體分享給府中侍衛?當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不會有意見。來人啊!”

“不!請你等一等。”她難堪地站起身到衣櫃裏取出衣裳,剛剛的衣服已讓他破壞。

腳間的疼痛讓她滯礙難行,咬住牙根,她強迫自己忍耐。

“能不能請你轉過身去?”她氣虛地哀求。

“現在才來故作矜持,不嫌太慢?”他雙手橫胸,嘲諷的表情叫人刺目。

算了!紫語搖搖頭,褪下棉被,背過他換著衣服。

看著她無力的動作,他的心升起一股憐惜……

他這是在做什么?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來滿足自己的報仇之念?娘不是她帶走的,為什么要她來承受這一切?第一次,他對自己的做法產生了質疑。

☆        ☆        ☆

“勖愷……你還是送我回康園吧!在這裏……我不知道……”話未說完,她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她已經得到應得的懲罰。”他不耐地回了她。

“你怎么可以懲罰她?她是高高在上的格格,是皇親國戚。我知道你心疼媚湘,但是,我不願你為我得罪皇上、不願你為我得罪端康王爺啊!”她扯住他的袖子淚不歇止,嬌柔的模樣讓人忍不住要心疼。

可……他無心無情,一心記挂著柴房裏的紫兒。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她殺了我卓家血脈,難道不該付出代價?”

“可……她是格格啊!萬一……”她泣不成句。

“是格格又如何?”他冷哼一聲。

“我怕連累你,如果格格真容不下我,我願意待在康園默默等待你,在你想起我的時候就來看看我,其他時間……我無所謂……”她低下頭,小臉上凈是委屈。

“你連累不了我,她要真容不下你,該走的人是她、不是你!”他冷聲說。

“可是……求你告訴我,格格現在人在哪裏?”

“知道這個對你有何益處?”他冷眼旁觀。

“若是你把她關起來,我當然要去把她放出來,我怎忍心你為了我去得罪皇親?你的前途要緊啊!況且,我真不樂意,為了我傷害你們夫妻感情,往後你們還要過上一輩子,這樣子……怎么好?

以前,我極力反對你娶她入門,是因為你對她沒有感情,強迫兩個沒有感情的人共同生活一輩子,簡直是種折磨,但不管如何,你們已經成了親,再不好,也要共同生活幾十年,千萬不要為了媚湘害了你們往後的日子呀!“

她句句說得剖心置腹,讓一向無情的積愷有了感動。

“她可不會感激你對她做的這些。”

“我不要她的感激,我只要你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度過一生,有幾個傳家的子嗣,像所有家庭一樣和樂安祥,那我心願足矣。”她說得委曲求全。

“媚湘,這不關你的事,不論我和她相處得如何,都是我們之間的問題,與你無關,你只要安心養病,其他的不用多想。”他拍拍她的肩,轉身走去。

在門關上的剎那,媚湘露出一抹詭笑,看來這次又是她棋高一著!

門突地又被打開,她忙斂去笑容,裝出一臉哀戚。等看清來人,輕蔑的笑意隨之浮起。

“你來做什么?”她高高在上地望著腳邊的男人。

“我來幫你的忙啊!”車夫阿黃湊近她,曖昧地聞了聞她體香。

“走開!”她嫌惡地把他的臉推開。

“怎么?過河拆橋嗎?想想,要不是靠我的幫忙,你怎能懷上孩子?要不是靠著這個李代桃僵的孩子,你哪能母憑子貴!”

他的每句話在在挑起了她的怒氣。

“你給我住嘴!”媚湘大喝一聲。

“住嘴?行啊!最近手頭不太方便,可不可以請媚湘姑娘行個方便?”他厚顏無恥地朝她伸出手。

“你趁機勒索!”她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口咬下他的肉、抽出他的筋。

“勒索?說得太嚴重了吧!我只不過害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害怕一個不小心,把將軍大人、沒種。的消息透露出去……”他越說越興起。

“夠了!”

“怎么會夠?我都還沒說到媚湘姑娘跟將軍大人,努力拼命了五年,始終大不了肚子,要不是我阿黃功力好,一舉成功……”

“我說夠了!你到底要多少銀子?!”

聽到“銀子”兩個字,他的眼睛亮了。“不多、不多!就一百兩。”

“你!簡直是惡鬼!”

“才一百兩就把我批評成這樣,若是旁人知道,將軍大人整整三個月都沒碰我們這位香噴噴的媚湘姑娘,可她居然懷了孩子回將軍府,不知道……”

“我給!”忍住氣,她出言止住了他的話,轉身自櫃子裏取出銀票遞給他。

“早這么幹脆不就好了,害我浪費了這么多口舌。”

“錢拿到手,可以走人了!”

“當然、當然,不過……孩子沒了,步上青雲的機會不免少了些,你若是還要再制造出一個孩子,我……很樂意再出、那話兒。相助!”他幹笑兩聲,拍拍手上的銀票。

“我說走!”媚湘氣得渾身發抖,握住拳拼命喘息。

阿黃識趣地揮揮手,走出門外,消失在她的視線外。

媚湘瞪著他的背影,恨極怒極。早知道他是這樣恐怖的男人,當時就不該利用他,到最後竟成了自已被利用。

好!要比狠是嗎?等她身子全好了,他就等著被“斬草除根”吧!

☆        ☆        ☆

斜倚在柴堆上,紫語兩手緊緊環住自己,可是不管怎樣,她還是覺得好冷好冷……風在門外呼嘯而過,她的心結成了冰……

睜開迷蒙的雙眼,倣佛……在墻的那一角,她看到額娘在刺繡,額娘一面繡還一面叨念著:“嫣兒你要學學姐姐,不要成天舞刀弄劍的,好不嚇人。”

嫣兒不以為然地嘟起嘴。“才不呢!像姐姐這么柔弱很容易讓人欺負的。姐姐,你記得要是嫁過去,那個將軍姐夫敢欺負你,就寫封信來,我馬上殺到將軍府去解救你。”

“亂說話,你姐姐那么溫柔,將軍大人一定會以真心相待……”

驀地額娘、嫣兒的影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阿瑪的身影……

“乖女兒,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問過阿瑪,婚姻對女人來說,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公平,阿瑪已經讓你的皇帝哥哥下旨,不準我未來的女婿納妾,他將永遠專屬於你,但願這份、公平。會讓你幸福終老……”

阿瑪……額娘……你們都期待著我幸福、費盡心思讓我幸福,我怎舍得讓你們知道我的不幸?我但願自己多可愛一些,讓他不討厭,可……我真不知該怎么做啊!

她淚眼模糊,蒙朦朧朧間又入了夢,這回她的夢中有盆暖暖的爐火、有滿桌的精致美食、有瓊漿玉液、有箏有歌,有她生命中前半段裏所有的東西。

小容提著食籃進來,發現中午的飯菜還在地上,連動都沒有動過。

“夫人,你醒醒,你一定要吃點東西,不行一直睡啊!”連著兩天了,夫人沒吃進一點點食物,這樣子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會受不了的。

紫語搖搖頭,輕輕一笑。

“含笑,讓我再多睡一會兒,昨夜我畫圖畫得好晚呢!”她喜歡在夢裏,在那裏只有甜蜜回憶,沒有不堪和羞辱……

“夫人!你醒醒,我不是含笑,我是小容啊!你喝點水,精神就會好多了。”

“阿瑪,紫兒不愛練拳,你讓嫣兒去吧!”她搖搖頭,把自己縮得更緊。

“這可怎么好?”她拍拍紫語的臉頰,這才發現她的肌膚燙得嚇人。“夫人,你別嚇小容啊!醒醒、快醒醒!”

“額娘……女人的命都是這樣的嗎?總是得依附著男人才能生存嗎?額娘您教教我啊……”她投入小容懷中嚶嚶哭泣起來。

眼看情況不對,小容心慌意亂。

“不行啊!再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夫人你等等我,我去找人來幫忙。”語畢,她跑出柴房求救。

第七章

紫語雙眸緩緩開啟,映入眼簾的居然是勖愷憔悴的臉龐,和關懷的眼神。她還在做夢嗎?是了,一定是,這樣溫柔的他,只有在夢中才有緣得見……

“你好些了嗎?”他拍拍她的小臉,想起兩天前學愷的警告,他的心狠狠地揪成一團。

如果,這真是自己所謂的“報復”,那他算是成功了,他在短短的三個月內,成功地把一個女人逼得瀕臨瘋狂,他成功地讓她一腳踏入閻王殿,可是他非但沒有報復的快感!心反而還重重受創,難道說……情況已不在他所能控制的範圍內了?

“我……我不好嗎?”她搖搖渾沌的腦袋,弄不清現在究竟是夢是真。

床上的被子是那么柔軟,房裏的空氣是那么暖和,他的臉看起來是那么憂愁哀傷……這個表情她見過,在哪裏?上一世嗎?好熟悉、好熟悉的表情,她覺得自已被滿滿的愛包圍,再大的痛苦也傷不了她。她直覺地伸出小手,想撫掉他居上的皺折。

她的手在半空中被他的大掌攔截下來,熱熱的掌心把體溫送進她冷冷的心裏,好真實的夢、好叫人舍不得清醒的夢。

“你生病了,很嚴重,所以要好好休養。”他言簡意賅。

“噢!因為生病,你才會到我身邊來,因為生病,我才可以住進這么暖和的房間嗎?”她問得天真,沒辦法,做夢的人有權天真。

“我該拿你怎么辦?”明知道該在她清醒的那一瞬間轉身離去,明知道該堅持自己的復仇意志,可……他就是連一步也離不開。

“不要討厭我,不要恨我,也許我不夠討人喜歡,但我會拼命、拼命去當一個符合你理想的妻子,真的,我會好努力、好努力的。”現實中,她不敢把內心的想法告訴他,至少,在夢中讓自己勇敢一點吧,

“你已經很好了。”他長聲嘆息。

“但不夠好到讓你喜歡我,你不知道,從第一次見過你之後,我就好喜歡你,喜歡到忘記害羞,央求皇太後將自己許配於你……”想起那天,她的臉倏地飛紅。

嫣語說她的行徑已在貝勒、格格間傳開,人人都說她勇於追求幸福,勇氣可佳呢!

是她將自己許配給他的?不關官場的權力擴充?勖愷的心因她的話而澎湃翻涌,原來……她和自己的心思一般……原來……他們的心早已互屬,只不過……環境現實不允許……

“對不起!”他在她耳際輕語。

深吸口氣,他決定了,他要親自上王爺府去,和端康王爺把當年的事,用男人的方法面對面解決,不讓紫語卡在他們當中,成了無辜的受害者。

這個想法一旦成形,他的心頓時松懈下來,原來壓在他胸口的疼痛並不因當年的恨,而是來自復仇的心。原來,他用怎樣的心情看待世界,世界就用怎樣的心情對待他。

“我好渴……”她伸出舌頭,舔舔幹燥的唇,不解地皺起眉頭。“好奇怪,做夢也會覺得渴?”

“傻女孩,你不是在做夢。”他倒來溫水讓她潤喉。

她瞠大眼瞪著他,質疑他話中的真實性。

望著她一臉的狐疑,他把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問:“現在你還認為自己是在做夢嗎?”

她用力地閉起眼睛,然後再用力睜開,他仍然在……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那剛剛那句“對不起”……不是幻覺?

他莞爾一笑,俯下身吻上她幹幹的唇瓣。他的吻細膩綿密,溼溼暖暖,帶著專屬於他的濃濃氣息……和那個……那個讓人害羞的記憶一樣。

想起那天、那個下午,他對她做的“洞房花燭夜”,她羞得雙頰紅透。

他結束了吻,發覺她臉色呈現不正常的緋紅,他忙伸過手碰碰她額際,不會又發燒了吧!

“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他急問。

“沒有……”她猛搖頭,想把那些惱人畫面自腦中驅走。“我可以問你一個小小、小小的問題嗎?”

“你說。”他好笑地把她抱到自己膝間,環住她的腰際。

“你不是很討厭我嗎?”女人善變,男人也善變嗎?他是吃錯了藥,還是被她的病嚇昏了心志?

噢!女人追根究底的精神真讓人頭痛。勖愷苦笑地把頭埋進她的頸窩。

“現在不討厭了!”他的答案給得真敷衍。

“為什么?我還是我,沒有變得比較讓人喜愛啊!”

“因為你剛剛說你喜歡我,我是個強調公平的人,既然你喜歡我,我自然會‘努力’讓自己也喜歡上你。”他盜用她的話。

“因為我說了我喜歡你,所以你也要努力讓自己喜歡上我?那……我好笨、笨極啦,怎么不要早一點告訴你?我已經喜歡你好久好久了啊!”

是啊!她真笨,那么多日的委屈居然全是白受的,想來豈不是太冤枉,傷了那么多次的心,流了那么多回的淚水,她……好傻……好蠢……好呆……

他沒回話,因為他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學愷在救她的過程中,他才真正正視自己的感覺,才承認自己強烈地想要她;是守在她身邊的這些日子,他反復思量才決定用另一種方法解決他的“家仇”。

可……往後,她會原諒他的“復仇”嗎?如果他的手段強烈到要手刃仇敵,她還會像現在一樣躺在他的胸前,安安穩穩地聽取他的心跳嗎?

不管了!想再多都只是多想。抱住她,他盡情享受這片刻溫存……

“勖愷……我可以這樣喚你嗎?”

“可以。”他的額頭靠上她的。很好!沒有發燒了。

“節愷,我真的沒有推打媚湘姑娘,是她自己跌倒的。”

“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提。”

不想再談,是不忍她為了討好自己而說謊,然而……他的體貼卻造就了她的難堪。

他仍舊不相信她?紫語苦笑,他對她的好是因為她的病嗎?說不定等她病一好,他又會恢復以往的模樣……那時,她是不是又要回到她的“冷宮”,朝朝暮驀地思念這一段甜蜜?

埋在他胸前,她拼命汲取他的氣息,若這一切都將是回憶,那么就讓她多收集一些吧!

☆        ☆        ☆

清晨,他摘下幾枝新綻的梅花,插在瓶裏。

他回過頭,取來毛裘為她披上。

“真不乖!病還沒全好就下床,不怕病又加重了?”他愛憐地為她拂去額間青絲。

“病早好了,學愷的藥靈得很。”她沒抬頭徑自忙著。

“你在做什么?”他靠近她。

“畫我自己啊!你說我漂亮,所以我要把自己畫起來送給你,等哪一天,我變老、變醜了,你就可以拿起畫來看看、回憶回憶。”

“在我眼中,你永遠不會變醜。”他站起身從瓶中取出一枝梅花,對著她說,“這像你,清新、傲骨而純潔。”

紫語也起身,走到水盆邊掬起一捧清水,“這是你,滋潤、延續、豐富了我的生命!”說完,把水澆在瓶中。

他忙拿來手巾,為她擦去滿手溼,然後把那雙小手捧在嘴巴前,拼命呵著氣。“天那么冷,還去碰冰水,笨!”

“我不笨,因為我知道你會溫暖我的手。”是啊!她是有恃無恐,依恃著他的疼愛,爬上他的心窩。

他笑著抱住她、偎近她,在她甜甜的體香中,他的心找到最初的寧靜。

這些年,他時時刻刻被仇恨糾纏不得解脫,他怨天尤人、憤世嫉俗,他冷觀旁觀,不投注太多感情、不投注愛,冷然地站在人世間,恨盡世上不公。而今,他堅硬的心變得柔軟,他的恨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滴消失。

終有一天,他將卸下恨,和她一樣,用天真熱忱的心看待世間。到時……

不行!他猛地覺醒,他怎可以放著父母的仇不報,沉溺於男女情愛間?他怎可以忘記父母死前的哀戚悲憤?不行、不行!他不可以放縱自己,坐直了身,臉部線條變得僵硬。

“你在想什么?”敏感的紫語感受到了,她仰起頭看著他,一臉惶惑。她現在就像驚弓鳥,害怕在毫無預警中,他又變回那個冷酷無情的勖愷。

他想問,若他殺了她父親,她還願跟隨他一生一世嗎?不過,這問題問得太可笑,他都不可能為了愛情放棄尋仇,怎能奢望她為了愛情,假裝不知他是殺父仇人?他反射地回答:“沒事!”

“真沒事嗎?那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紫語問。

“想出去玩?”

“不是!”她咬住下唇,搖搖頭。

“餓了、渴了、想睡了?”他連聲迭問。

“你以為我是小孩子嗎?除了吃喝睡玩,沒別的了?”她嘟嘴不依。

“要猜女人的心思,太難!”

“太難?是你太不懂我。”

“是我還沒有時間懂你,等我把你‘讀透’了,你的心思就一點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那太恐怖了,到時我想施點小壞都施不出來,生活豈不太無趣。”

“沒關係,關於這點,我可以縱容你,你想使壞時先對我眨個眼,預先知會過我,我就當場讓自己變傻。”

他的“縱容”讓紫語窩心極了,反手抱住他的腰,她貼著他心窩說:“怎么辦?我越來越愛你了!連一刻都不能沒有你,要是有一天,你不再要我了,依賴你的我該怎么活下去?”

“我不會不要你!除非你不再要我,否則紫兒的身邊永道都會有一個卓勖愷候著。”

“謝謝你、謝謝你,真的好謝謝你!”

“謝我什么?”

“謝謝你肯愛我,謝謝你不再計較皇帝哥哥的聖旨,謝謝你不再生氣我拆散你和媚湘姑娘,謝謝你的一切一切……”

他好喜歡她眼裏的純真善良,是這一點吸引了他嗎?不知道也不想去理清,他只想這樣子一真直抱住她,再不肯放手。

門響,媚湘推門進來。

“對不起,打擾你們,我是來道歉的,上一回我自己不小心跌倒,還害得姐姐為我受累,媚湘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她的語氣謙卑溫和,和那天的盛氣淩人判若兩人。

“紫兒,對這件事,我要你向媚湘道歉。”勖愷說道。

“我說過,我沒有錯,她也承認是自己不小心,為什么還要我道歉?”

“你害她小產,而這些天你病了,我陪著你養病都沒時間去看她,於情於理你都該對她說聲抱歉。”

“就算不是我的錯,我都要說對不起嗎?”

“是的!不要再鬧大小姐脾氣了。”

她哪有鬧大小姐脾氣,這樣說她太不公平。

“很堅持嗎?”她想討價還價,卻見他面容變得嚴肅,吞了聲忍下氣,她開口言道,“好!我說這聲對不起,是因為你要我說,而不是我做錯事!”

她側過臉,快速地說:“對不起,媚湘姑娘,我為那天自己不當的態度跟你說聲對不起。”

“姐姐,你還是不肯承認我是妹妹嗎?若是如此……媚湘願意回康園……”

她說得委屈,讓勖愷忍不住跳出來為她說話。

“紫兒,是你要我讓媚湘回來,怎能出爾反爾?”

“我……沒有啊!我只是、只是不習慣喊她妹妹。”這樣又錯了嗎?一揚眼,看見媚湘那帶著勝利的挑釁微笑,她覺得自己又被整了。

“沒關係,您是高高在上的格格,是媚湘不懂事妄想高攀,請格格恕罪。”她一屈膝,跪了下來。

“我……”氣死人了,鼓起腮幫子,這女人呵!怎地這般可恨。

“格格,請別生氣,往後媚湘會認清自己的身份,不再說那些教格格不愉快的話……”

“夠了!我們這個家只有姐姐、妹妹,沒有什么格格之類的人物,你身體還沒好,這樣又跪又哭的,要是又病了,往後怎么辦?”勖愷扶起她,媚湘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

“你看吧!”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再說這些,走!我送你回房。”他一把抱起媚湘走出門外。

隨著他的腳步遠去,紫語的一顆心也跟著直直墜落,這就是心碎、就是嫉妒嗎?

在愛情裏,女人是不是永遠都無法和男人站上同一條線?

☆        ☆        ☆

積愷終於肯帶著她回王爺府,紫語一路上不停地掀簾往外望,扳動手指一算,四個月了!好久好久沒看到家人,她忍不住滿心歡喜,臉上的酒渦不時跳躍。

勖愷望著她稚氣的舉動,不禁愁了心,他連想都不敢多預想一分,過了今日,他還能和他的紫兒共聚白首嗎?

想到這裏,他不禁伸過手,緊緊地把她抱在胸前。

她伸出食指,順順他糾結的眉心。

“不要煩,如果你不喜歡到王爺府,以後我自己回去好了,今天你忍耐一下,我不會停留太久的。”她猜錯他的意。“其實我祖奶奶、阿瑪和額娘,人很好的。他們不像一般貴族,會把眼睛擺在頭頂上,瞧不起人。”

“我知道。”他志下心不安,終於要面對端康王爺,面對他在心中記了十幾年的仇恨,他不敢預測自己會不會偏激張狂。

他尋到了她的唇,在她的唇齒間烙下他的印記。淺淺的啄、深深的吻,他吻進她心深處、吻進她的靈魂……

窩在他的胸口,傾聽著他的心跳,她好喜歡這種歸屬感。他是她的,他慢慢喜歡上自己了,他並沒有因為她的病好了而改變……

雖然,他突如其來的轉變讓人不解,但……那又何妨?只要她喜歡他、他也喜歡她就夠了……他們要這樣一真直喜歡對方、愛著彼此……到天荒到地老,到海枯到石爛……

“將軍、夫人,王爺府到了。”車夫在外面喚著。

這聲招呼,讓勖愷的情緒落到谷底。紫語看出他的愁眉不展,用自己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給他全力的支持。

☆        ☆        ☆

“姐姐,你回來了!”紫語最小的弟弟端康睿迎上前,喜極地抱住她。

勖愷不著痕跡地將二人分開,雖說他只是個“小”男人,畢竟也沾個“男”字,他可容不下任何一個異性在她身邊大演親熱戲。

看見他的佔有欲,端康王爺懸了好幾天的心終於放下了。自那天嫣兒回來沒頭沒腦的形容,讓一家長者都挂上了心,擔憂著紫兒在將軍府的處境,今日見小倆口的親密,才松了一口氣。

“祖奶奶,我回來了。”紫語走到奶奶身邊屈膝一拜。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拍拍孫女的手,滿心喜樂。

“額娘、阿瑪,紫兒跟你們請安,這段日子讓你們擔心了。”

“姐,那個酷姐夫還有沒有欺侮你?”嫣兒大咧咧地說,絲毫不顧慮紫語和勖愷的尷尬。

“姐夫哪有欺負我,你別胡說啊!”她一跺腳,小女兒嬌態盡現。

那是勖愷從沒見過的模樣,是不是他太欺負她,讓她的生活裏只有委屈,沒有人可以撒嬌?往後……要是他們還有往後、還有未來,他願意提供自己的胸膛讓她撒嬌。

“沒事、沒事,大家都別聽嫣兒丫頭胡說,大家坐下來敘敘舊。”祖奶奶忙打圓場。“前一陣子皇太後還問起你,她要勖兒有空帶你進宮逛逛走走。”

“各位,我想先和端康王爺單獨一談。”勖愷面色凝重地站起來,打斷祖奶奶說話。

他突如其來的話讓大家都怔了怔,不明白是哪裏不對了。

“勖愷……”紫語憂心地拉拉他的袖子。

“沒事的,是公事。”勖愷安撫地拍拍紫語的肩膀。心想先欺瞞過她,剩下的以後再談。

“本來就沒事,傻女兒,你在擔心什么?”端康晉也笑著對女兒說。“走吧!好女婿,我們到後頭去說話,讓我額娘和紫兒說些貼心話。”

他領身往前走,勖愷一握紫語的手,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然後跟隨王爺走出大門。

☆        ☆        ☆

王爺的身影在一處樓閣前停住,勖愷也隨之止住步伐。

“說吧!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我。”端康晉先開了口,慈藹的笑容不曾自臉上褪去,對這個女婿他滿意到極點。

“王爺可記得卓柴屏?”勖愷的聲音冰寒森冷,讓人聽了不禁泛起一陣顫栗。

“卓柴屏?我該認得她嗎?”勖愷突然改變的態度,讓端康晉眼裏透著疑惑,不理解他眼中恨意從何而來。

“十年前,梅花鎮前的溪邊。”他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幾個字。

“十年前梅花鎮前的溪邊……”他喃喃自問。“我想起來了,那年我南下辦事,回程時碰到一名女子,她溫婉柔順,清麗動人……”

“於是王爺就把她帶回府中,完全不顧她家中尚有重病丈夫和待哺幼兒。”他一步步迫近,恨不得立時取下他的項上人頭。

“可是……我有印象,後來我並無侵犯於她,還派人送她回家。”

“可惜,她返回家中後,看到丈夫因知道她賣身為自己求藥,羞憤之下急怒攻心而亡,她滿懷愧疚也投環相隨,一對恩愛夫妻因你的好色,黃泉相隨……”

“她死了?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是她的兒子?”

“是的!今天我來,為家仇、為父母恨!端康王爺,你欠我一個交代。”他緩緩抽出腰間配劍,直指向他的頸間。

“我是欠你一個交代,但在你動手前我有話要說,等我說完後,你若仍認為我罪重及死,我絕不多說一句話。”

“你說!”

“那一年,我在溪邊碰到你的母親,就如我剛才所說——一見驚傃,便起了將她帶回王府中的想法,可是在當下,她理智地退回了我所贈的明珠,告訴我她已有夫君、孩兒,我百般無奈,只好獨自離去。”

“既是如此,我娘怎又會到王爺府來?”哼!這種謊話只能騙騙三歲孩童。

“當夜,我住在縣太爺官邸,半夜有一個叫阿三的猥瑣男子,前來官邸訪我,本以為他有冤屈,要我幫他平反,沒想到他的來意居然是告訴我,我日裏碰上的那位小娘子家境貧寒、夫君病重,她自願賣身救夫,若我肯出紋銀二百兩,既可挽救她的困境,也可解我的相思愁。當時,他雖說得猥褻粗鄙,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動了心,於是,當場拿出二百兩給他。第二天,他果真把人給帶到府裏來。”他把往事娓娓道來。

“不!事情不是這樣,那天,阿三到我家裏指責我娘不該到溪邊洗衣,不該四處勾引男人心。他說要是我娘不肯收下一百兩銀子,待天亮,知府派人來,隨便誣告一個罪名給爹爹,到時,我們不但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到,還會鬧出大事,爹死在牢裏也罷了,說不定連我和弟弟都會被發配邊疆,他好言勸盡,告訴我們民不與官鬥的道理,到最後娘不得已只好收下銀子,隨他而去。”

“看來,我們兩個都被人給挑弄了,沒關係,我發出公文,天涯海角也要把這個叫作阿三的男人找出來對質。”端康晉一掌襲上身旁樹幹,激憤之情昭然可見。

“你句句屬實?”勖愷不相信、一句話都不信,他只是為求脫罪,認為自己永遠也找不到阿三來對質。

“絕無半句虛假!”他敢指天為誓。

“好!我知道他在哪裏。要是你所言屬實,我定會親手取下阿三的性命。否則……”

“我仰不愧天,俯不作地,有什么好不敢的?難道你不相信我?”

“你說呢?你剛說,你並沒有侵犯我娘,這太不合常理。畢竟,你花了二百兩銀子。”勖愷實說。

“不要說你,我也很難相信自己會這么做,在****之前,除了紫語的額娘外,我還有四個妾室。我還記得那是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興衝衝地到情樓去會見我新買來的‘五姨娘’,卻沒想到在那裏碰上了紫語。我一向是寵孩子甚於任何事務,那一天我抱起她,忘記等在一旁的美嬌娘。

她用一首李殉的《酒泉子》勸醒了我,她指責我舍不得芙蓉帳裏的夜夜春宵,卻舍了結發情深,她用了重話說一句——殊不知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她問我,為什么我有權制造人世間的遺憾,是因為我身為男子,還是高高在上的王爺?她還要我為她和嫣兒、睿兒積福……“

想起這些舊時事,他不禁微笑。“你相信嗎?那年她才十歲,誰敢說她才情不好?”他有身為父親的驕傲。

“因為這樣,你就放了我娘?”

“當年紫兒還說了一句話,重重的敲醒了我。因為那句話,我不但請人把你母親送回去,也把其他小妾全都見得好人家,送出王府,也因此,我和紫兒她額娘才能重新回到新婚時的鶼鰈情深。”

“哪一句話?!”他興起了好奇心。

“她問我,婚姻對女人是永遠的不公平嗎?那么她情願終生茹素,常伴青燈古佛。這句話讓我想起,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父親捧在手心珍惜的女兒,我疼女兒別人又何嘗不是,我不忍心自己的女兒被‘不公平’對待,怎能用‘不公平’去對待別人?因此,我才會要求皇上在聖旨上加了一道‘婚後不準迎妾’的要求。我知道這個要求過分了,可是請體諒一個為父的心啊!”

勖愷點點頭,努力消化他所聽到的消息,沒想到他存了多年的仇恨,竟一下子被推翻……父親、母親的死太不值得……

不!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還有疑點,他不能這么輕易就信了他,不能叫爹娘的冤從此不見天日。

☆        ☆        ☆

紫兒等了好久,始終沒見勖愷和阿瑪回到廳堂中,她坐立不安,頻頻瞧向門外,猜測著阿瑪和節愷談什么事,會談這么久?她一顆心忐忑不安、狂跳不止。終於,她等不住了,向祖奶奶和額娘告了退。

“祖奶奶、額娘,我想去看看含笑。”

“也好,祖奶奶也累了,你去吧!”

領了命,她擺脫掉嫣兒,一個人到後院尋人。

遠遠的,紫語看見勖愷和阿瑪,她想躲起來嚇唬他們,於是伏身走到樹後。

“勖愷,不管怎么說,這件事情都是我負欠你,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件事我難辭其咎。”阿瑪嘆了口長氣。

阿瑪做了什么對不起勖愷的事,見他面色凝重,紫語不禁也跟著皺起眉頭。

“我是恨你,若不是你,我爹娘不會英年早逝;若不是你,我們家不會支離破碎。我恨不得毀了你!”這股恨藏在心裏十年了,整整十年,而十年後他居然告訴他事情不如他當年所想……他的心難以平衡啊!

“也想毀了紫兒嗎?你會答應娶紫兒就是想報復我,是不是?”

阿瑪到底和勖愷有什么深仇大恨?紫語嚇得全身縮起,為了報復而娶她?怎么會是這樣?

是啊!也唯有這樣,所有的事才解釋得通,因此在新婚夜新郎會失蹤,因此滿府的下人都對她存有敵意,因此她被放逐冷宮,因此對她,他總有若有似無的恨意……即使在兩情繾綣時,他也會在有意無意中流露出矛盾……

“我是這么想過,我想傷害她來讓你痛苦,就如你傷害我母親,讓我全家痛苦。我恨不得你也親嘗這種滋味,可是我沒料到,紫兒會為了不讓你們擔心,把所有苦全往肚裏吞,她寧願自己苦、自己熬,也不讓你們多心疼一點點。她的心思、她的孝順,讓我再狠不下心對她殘忍。”

“所以,嫣兒說的話是真的,她說紫兒在將軍府過得並不好,她說紫兒神情憔悴蒼白,神情間總在掩飾些什么。”

不行,他得想個法子把紫兒從將軍府接回來,再不讓她攪進這場仇恨中,只是深愛眼前這男子的女兒願意離開他、願意接受他的安排嗎?

“沒錯!”

“你怎可把我的罪加諸到紫兒身上,她什么都不知情啊!”

勖愷別過臉不回答他的問話。

“你想殺了我嗎?”端康晉再問。

“是!這是你欠我的!”他說得斬釘截鐵。只不過,他現在要先找到另一個男人,把事情始末再理清一次。“等我找到阿三,我會再回來向你討這筆血債。”

血債?阿瑪欠下的是他爹娘兩條性命的血債?怎么辦?她能怎么辦?

“好!我等你。”他相信勖愷不是不是非不明的人,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殺了我,你自己也得賠上一條性命?”

“要是怕,就不會來了。”

“好!那么我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若你決定要殺我,就把紫兒還給我,讓她能在王府裏安安穩穩的過完下半生。不要讓她變成罪臣之妻,流離顛沛一世……”

到這時阿瑪心裏挂念的仍然是她……她怎能不感動?

“你可以選擇先下手為強,先下手殺了我,就不會有人再上門尋仇。”他寒著臉說。

“你以為我欠下兩條命還不夠嗎?何況,我怎忍心殺你,你是紫兒最愛的男人,要我殺了你,不等於要我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他向來心慈,寧人負他,不願他負人。

此刻紫語的心亂成一團,她想哭卻哭不成聲……亂糟糟的心,理不出頭緒……

是不是除了以血償命之外,再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開他們之間的仇恨?是不是可以讓她請求勖愷讓她以自己的命來換取阿瑪的命?是不是……

第八章

坐在馬車上,紫兒看著勖愷的臉,有滿腹疑問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紫兒,你身上是不是有一顆紫色水晶?”勖愷問。

“是啊!”她伸手從脖子上取出水晶項鏈,遞給他。“很漂亮是不?從小我就貼身戴著,不曾取下。”

“你還記得是誰給你這條項鏈?”勖愷把它放在掌心,眼裏凈是依戀之情。他沒忘記自己允過娘的承諾,他必須報了紫兒的恩。若紫兒知道兩家的仇,她一定會央求他放過她阿瑪一命吧!

難道這是娘的意思?她不要他報這個仇?這個想法猛地砸上他的腦門,轟得他耳中嗚嗚作響。

“我記得,是一個長得很美很美的嬸嬸給我的,她差一點兒就成了我阿瑪的五姨太。那時,我還記得,她知道自己能回去和丈夫孩子團聚時,眼角流出高興的淚水,我想她和其他姨太太是不一樣的,她選擇和丈夫當一對快樂的貧賤夫妻,卻不願錦衣玉食過一生。”

紫兒的話再次印證端康王爺的話,勖愷開始思考阿三說謊的可能性。

“你為什么要問起這件事?”紫語反問。

他頓了一頓,決定讓紫兒提早知道這件事情。“紫兒,如果這顆紫水晶是顆許願石,你會對它許什么願?”

“我會希望它保佑我阿瑪和你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不要彼此生氣,不要記取前仇……”她越說越小聲,到最後連眼睛都不敢望向他……

“你剛剛聽到我和你阿瑪在談事情?”

他口氣平靜,得知她偷聽,他居然沒有半點責備,讓她覺得意外。

“有……只有一點點,是我們家對不起你,可我真的不相信阿瑪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他是個性情耿直、坦蕩磊落的人。”她急急幫阿瑪澄清。

“你有沒有聽到,你阿瑪已經承認由自己的罪行?”他問。

“就是這樣我才百思不解啊!你可以告訴我,發生在你們中間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瑪怎會害了你爹娘?”她急急抓住他的手臂問。

“剛才,我問了你紫水晶。”

“對!”紫語點頭,她不明白,他怎會用這件事作開頭,莫非他和紫水晶有關?可阿瑪並不知道紫水晶的事情啊!“那位漂亮的嬸嬸是柴氏,也是我的親生娘。”故事起了頭,他的心又沉淪到那個夜晚、那個雙親驟逝的深夜……“她是你的娘?那她回家後你們一定很快樂、很幸福!”這時紫兒好慶幸,慶幸當年自己能勇敢面對阿瑪,救下嬸嬸。

“不!她回家後,看到我爹去世,知道爹是因為聽到她為錢賣身進王府才會急怒攻心而亡,娘認為這些錯都是她造出來的,所以,在當夜就投環自盡了,她死的時候,我在旁邊眼睜睜看著她掙扎,看著她悔恨交加……從那一夜起,恨在我心中深植,我發誓要把那個帶走娘的王爺找出來,親手殺了他,替爹娘報仇!”

怎么會?從阿瑪手中救下她,原是盼望她能一家團圓、幸福和樂的啊!怎知,命運還是把她送上死路。

看來,兩家的恨是死結、是永遠都解不開的呀!

偎進他懷裏,她環住他的腰,心好痛、好酸……為什么她的幸福走得那么匆促?為什么她的快樂短暫的讓人留不住?

她怎能阻止他報仇?就算他願為了她放棄報仇,往後她要怎么面對他?她欠他,一直都是她欠他……

他不想娶她,她卻要求皇帝哥哥把自己許配給他,他想報仇,卻因一個端康紫語卡在中間,讓他進退不得。

他為什么要那么倒霉?為什么要碰上她,把自己的生活秩序弄得大亂?

“對不起……”千言萬語到最後只能化成短短的三個字。

“為什么說對不起?”

為什么?他居然還問她為什么?。紫語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了。

要不是她的存在,他怎會左右為難?要不是為她,阿瑪怎會甘心束手就縛?全是她,要是自己從來不存在就好了!

要是她死了,他和阿瑪的恨會不會就此打住?要是她離開,還他自由,放手讓他和媚湘姑娘的愛情能夠圓滿,是不是他對阿瑪的恨會少一點點?要是她不存在了,切斷連接兩個家的接線……

無數無數的“假設”和“要是”填塞在她心間,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了……

“你想要求我放過你阿瑪嗎?”他輕問。

“可能嗎?”她所有的假設中沒有這一條啊!“任誰眼睜睜看著親人在自己眼前一點一滴死去,沒有人可以不恨……”

不要想了,她再也不要想了……要是她不要愛上他,他就不會找上阿瑪;要是她不要賴上他,他們兩家永遠都不會再有交集,千錯萬錯全是她的錯啊!

她居然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勖愷太感慨了!懂他的居然是兇手的女兒?連親弟弟都不能理解他的恨啊!學愷口中雖不說,勖愷知道他並不讚成他的復仇;而她,卻是違反對都不敢……

抬起她的小臉、拭掉她頰邊的淚水,這樣一個懂他、知他的女子,他怎忍心傷害?“紫兒,你別太擔心,等我找到阿三,也許……”

話沒說完,馬車外突然傳來一陣吆喝,勖愷忙把紫兒放開,低聲叮嚀她伏下身不要出聲,接著獨自飛身下車。

紫兒趴在馬車上,傾聽他們對談。

“卓勖愷,還我弟兄的命來!”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

“那些死傷在你們手中——無辜老百性的生命,你們還得出來嗎?在你們決定殺害別人來滿足自己的時候,就要猜到,終有一天也要死在別人的刀劍下。”

“別跟他多說廢話!兄弟們上!”他迫不及待了,一聲令下金戈揮動。

一陣混亂的兵刃交鋒,不時幾聲嘶吼傳來,嚇得紫語全身顫抖。

怎會這樣?局面已經夠亂,勖愷應付這些已心力交瘁,為什么盜匪也要在這時加進來攪局?

老天爺您可聽到我的乞求?請您保佑勖愷平安無事……若天要降大任於人,必先苦心志、勞筋骨,那他這輩子受過的磨難也該夠了,若是您還覺得不夠,剩下的就讓我端康紫語來替他承受吧!她默默垂著淚,擔心著馬車外的勖愷,想探頭外望,又怕分了他的心、成了他的負擔。

倣佛過了一輩子那么久,馬車外的打鬥聲漸歇,紫語提起勇氣輕走出馬車,看著滿地橫陳的屍體,教人觸目心驚……

咬著唇,她逼自己不害怕,目光四下尋找著勖愷的身影,最終在林子邊找到倚竹喘息的他,紫語急奔過去。

“你還好嗎?”他純白的衣裳沾滿鮮血,他受傷了嗎?很重很重的傷嗎?紫語站在他面前泣不成聲。

“沒事,只是幾道小傷口。”拭過她的淚,唉……誰敢說女人不是水做的,她們的淚總多得教人擦不幹。

“是不是很痛?”她急著想翻開他的袖子。

他側身閃過,怕自己的傷叫她心驚,在他一閃身時,紫語的眼光不經意掃過,看見一個原本臥在地上的屍體猛地跳起,拿著短刃欲往勖愷背上刺落。

紫語一急,下意識地拉開勖愷,這一刀就這么不偏不倚地從她的肩窩插入,從後背透出。

勖愷一驚猛發掌,把他震飛出去,那人跌落地面一動也不動,成了貨真價實的屍體。勖愷抱住紫語,迅速地在她肩上點住幾個穴道,抱起她飛身上馬。

“紫兒,你忍忍,馬上就回到家了。”他一手抱住紫語,一手策馬狂奔,只盼她能逃過這劫,想起她胸前鮮血狂泄的情景,他的心揪得好緊好緊,緊得他再不能呼吸……

“我好痛……”紫語輕聲呻吟。

“我知道,”會兒就不痛了,乖乖!閉起眼睛睡一會兒,等你醒來大夫就幫你扎好傷了。“他是在安慰自己,這種傷連武功高深的男人都不見得能熬過,何況她只是一個柔弱女子啊……

可是,這時候除了欺騙,他還能做什么?

為什么他們的愛情要遭遇那么多的磨難?為什么他們不能像常人一般,平平順順的享受愛情帶來的幸福?為什么他們的愛情轉折要比別人多?

一路狂奔,風馳雷霆,他總算把紫語帶回將軍府。

“來人!去找學愷來、去找周大醫、去把全京城最好的大夫通通給我找來!”他連聲狂吼,驚惶、焦慮、狂怒全寫在臉上。

總管一看到將軍和夫人浴血而返,忙地分派工作給每個人,找大夫的、燒水的、拿上好藥材的、拿衣服的……整座將軍府擾擾攘攘的,全沸騰起來。

☆        ☆        ☆

躺上床時,紫語有短暫的清醒。

“我這樣……算不算救你……一命?”她睜開眼,微笑地看著勖愷。

“算!你救了我一命,救了我一命!”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不敢松放,害怕一松開她就會憑空消失。

“這一命……可不……可以……抵……我阿瑪一……命?”

“你說什么都算,都算!只要你好好的給我活起來,你說什么我都允。”

“謝……謝……如果……有來世……我想再……當你的妻子……這一世……我……把你還……給……”說到這裏,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喉間嘔出,染紅了前襟,也染紅了他的雙手。

溫溫熱熱的鮮血,像她的生命力,正一分分、一寸寸地剝離她的身體……

“乖紫兒,不要說話了,留著體力,大夫馬上就到。”他像哄小孩般輕語低喚。

“將軍,這是長白山的百年人參,您讓夫人含著,護住氣。”總管通過兩片切得極薄的參片。

“紫兒來,張開口合住參片,閉起眼休息一下。”

“不、不閉……一閉就再……看不見你……”她的口齒逐漸模糊。

她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啊!他才剛剛學著喜歡上她,他才剛剛說了不報仇,可是她就要死了……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可……她怎能不甘心?這是她向老天爺換來的啊!她說了要把他的苦難放在自己身上;她說了要用她的命讓他的恨就此打住;她說了要還他自由,讓他和媚湘姑娘的愛情圓滿,老天爺一一應了她,她怎能在嘗到甜頭後就出爾反爾?人和天訂下的約,哪能反悔?

“會的!等你病好了,就可以天天、日日、夜夜看到我,我會讓你看到很膩、很膩,也不準你別過頭去,我會時時刻刻把你拴在身邊,不準你的眼裏容下別的男人,我會……”他叨叨說個不停,就怕止了口,她再也聽不見他。

好喜歡聽他說這種類似情人間的甜言蜜語,好喜歡聽他低穩的醇厚聲音……但願能就這樣一生一世聽下去……

其實,能不能活下去,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死了是離開他,活下來她也是得離開,這中間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只要能靠他這樣近,只要能這么偎著他……她什么都不怕。

“將軍,大夫來了。”總管靠近,提醒勖愷。

“大夫來了,他馬上會把你醫好,記得,盡你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好起來。”他坐到床頭,握住她的手,讓出位置給大夫診治。

他看了好半晌,對勖愷和紫語說:“雖然沒傷到大血管,可是傷口太深,流血太多。現在我要把刀子拔出來,會有些痛,你要咬牙忍住,好不好?”

紫語模模糊糊地點了頭,握住勖愷的手,感受他掌心傳來的溫暖。

大夫起身說:“我需要幫助。”

一直站在床後的學愷和陸續進來的兩個大夫同聲說:“我來!”

“好!你們幫我固定住夫人,別讓她亂動,以免傷口擴大,將軍大人,可否請您讓一讓?”

“不……不要……”紫語抓著他的手,任性地不肯放。“求……您……”

“好吧!將軍請您坐到床內側。”他讓了步,留下積愷當她的精神支柱。

幾個大夫很有默契地一點頭,合力將刀子一舉拔出。刀出血流如注,紫兒再受不住那種疼痛,暈厥過去。

☆        ☆        ☆

“你要好起來!答應我、求求你答應我啊!”勖愷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放在唇邊不斷地呵氣。“該死的,天這么冷,為什么不把炭火燒旺一點?你們不知道夫人生病了嗎?”

這幾天,他這種無緣無故亂發脾氣的情形,隨著紫語昏迷不醒的日子越久越嚴重。

“大夫呢?去給我找大夫來,不是說三天就會醒來了嗎?為什么都第四天了,紫兒還在昏迷?”他憤怒地拉著總管的衣襟。

“將軍,大夫才剛走。他說夫人身子弱……”

是!他沒忘記他說紫兒失血太多,能不能活下來要看她的造化。開玩笑,什么東西都要看造化,那要大夫作何用?

“剛剛那個庸醫的話不作準!再去給我找別的大夫來。”

“將軍您冷靜啊!周太醫也這么說,不會有錯了,您要有耐心等啊,”

“耐心、耐心、耐心……你們全要我有耐心,怎么不見半個人拿出能耐,讓我的紫兒醒來?”說什么很幸運沒傷到大血管,說什么等傷收了口,紫兒就不會再痛……全是狗屁話,到現在人沒醒、沒反應,她痛不痛有誰知道?

“將軍……夫人的病……”

“我不要聽這些廢話,你去找個能把夫人救醒的人,再多的銀子我都花。現在去、馬上去、立刻給我去!”

總管無奈地搖著頭,走出房間。

“哪個人給我過來。”他對著門外大吼。

立即,一群丫頭快速出現,乖乖地排排站穩,誰也不敢吭一聲。

“我要說幾百次你們才聽得懂,我說桌上的飯菜要隨時換上熱的,萬一,夫人醒來肚子餓了,難不成要她吃這些冷菜冷飯嗎?”

“是!”小容應了聲,抿著唇拿著食盤到廚房去換。

她心想,要是在以前將軍對夫人有這樣疼惜就好了,那時夫人吃再多冷飯也沒人搭理啊!現在就算她一個時辰換兩次新飯菜,夫人也吃不到了,有什么用?男人總是如此,失去了才知道擁有時的幸福。

“你們再去找幾個火爐子來,夫人的手好冰。”

“可是……將軍,您都流汗了啊!”芳兒望住滿額都是汗水的將軍大人,不忍地回答。

“你在管我嗎?你是什么身份?叫總管來,馬上把她給我攆走!”

“將軍……求您,是芳兒不懂事,以後再也不敢……”她慌慌張張雙膝跪地,嗚嗚咽咽地哭泣。

媚湘從窗外看到這一幕立即明白,勖愷是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她的擔心落了實,端康紫語長得那么漂亮,要男人不為她動心?太難!

那么自己往後該怎么辦?她醒來第一件要計較的,大概就是她誣陷她這樁了。

現在她一手有聖旨為她撐天,一手又掌控著勖愷對她的疼愛,她遲早要把自己趕出將軍府,與其等她展開行動,不如自己先下手、操住勝算,叫她這一睡,再睡不醒!閃過身子,她從陰影處離開。

“再去給我找出幾床厚被……”

從遠處走來的端康王爺、夫人,和學愷、嫣語,一看這情形就知道他又在無理取鬧。

這些日子,他不再是素日裏大家認識的那個卓勖愷,他變得暴躁易怒,控制不了隨時爆發的情緒,他對所有人發脾氣,也對自己發脾氣。

他恨自己為什么讓紫兒去幫他擋下那一刀,他恨那幫該死的盜匪,為什么挑上紫兒在場時發難,他恨那群蒙古大夫,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可以把紫兒從昏睡中叫醒

支走了所有的丫環,學愷走到大哥身邊。

“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紫兒情形有沒有好一點,為什么老是昏睡不醒?”勖愷拉住他的手,臉上凈是疲憊與無助。

“大哥,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紫兒不醒來,要我如何能安心休息。”坐到紫兒身邊,他憂心忡忡。

“勖愷,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把自己整理幹凈,不然你這樣子,紫兒醒來看了會好心疼的。”端康王爺也相勸。

他搖搖頭,不作答。握住紫語的手,再不肯放。

“紫兒姐姐,你快醒醒,再不醒姐夫就要發狂了。”嫣兒推推她的肩膀,卻引來勖愷的怒目相向。

“你不知道她的肩膀受傷了嗎?你那么用力推,萬一,她傷口裂開又流血了要怎么辦?”

學愷長聲嘆息,他拍拍嫣兒的肩膀,要她別在意。現在的大哥,不能以常理來度。

“勖愷,你在這裏對紫兒一點幫助都沒有,不如先回房去休息一下,我們會守在這裏,等她一醒,我們會馬上把你叫醒。”端康夫人的苦口婆心根本進不了他的耳,他只是怔怔地望住她,一瞬也不瞬地。

“勖愷,紫兒是我的女兒,別的我不敢說,可是我的紫兒絕對是勇敢的!我相信她現在一定很努力在和生命之神談判,爭取回到你身邊的機會,你要支持她、幫助她,不要讓她心存挂念啊!”

“我沒要她心存挂念,我只是想陪著她,陪她和掌管生命的神仙比賽……”

“不!你這是在虐待自己,想想你自己有多久沒好好吃一餐飯、睡一場覺?想想這幾天,你把自己弄成怎樣一副德性?想想這樣子的你,紫兒醒來後還會不會認得?”

端康王爺和夫人、嫣兒相視一眼。今天來,本是想把紫兒接回王府去,可是看卓勖愷這樣子,誰能說得出口?

幾天前,他們徹夜深談,想找出對策將紫兒帶回府中,把勖愷對她的傷害減到最低。他們想了又想、推測出許多情況,卻怎么都沒料到勖愷會愛上紫兒,紫兒這場病逼出了他的真心,逼出了他的愛。在這種情形下,誰忍心將這對有情人硬生生拆散?

小容端來飯菜,放在桌上。悄悄走近床沿,從懷中取出幾張圖畫,冒著挨罵的風險,對積愷說:“將軍,這是夫人畫的圖……”

聞言勖愷立刻抬起頭,接過她手中的畫,一攤開,裏面有笑顏逐開的自己、沉思的自己、怒氣衝天的自己……每張都栩栩如生,畫中人倣佛一動,就要從紙中走下。

“那些是夫人眼中的將軍,英朗、帥氣,不是現在這個狼狽樣子……”

“這些是紫兒什么時候畫的?”

“在被您送進‘冷宮’時……每次落筆,她的淚常把墨漬暈開,常常是畫過一張又一張,一次一次背著同樣一首詩。”

“冷宮”?端康家人恍然大悟,嫣兒口中那幢竹籬茅屋果然是紫兒的居所!

“她背哪一首詩?”勖愷看著畫心如針椎。

“夫人念: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她一字一句念出,心也跟著酸楚,那日夜的盼望總算盼回丈夫的心了,夫人,您怎忍心讓自己躺在那兒,對將軍的深情呼喚不聽不聞?

是劉禹錫的“望夫山”?好稱職的自己、好稱職的丈夫,讓新婚妻子獨守空閨、終日望夫……再反觀現在的焦惶,不嫌矯情?是天要罰他也嘗嘗這種噬心滋味嗎?

“紫兒,你是不是凡事都要求公平?那時,你望夫夫不歸,今日我盼妻盼不回,我們扯平了,你該快點醒來,讓我們把來不及享的夫妻幸福,好好經營……”

“姐夫,你別這樣!姐姐會醒的,我相信她,你也要對她有信心。”嫣兒咬住唇,忍住淚。

學愷搖頭嘆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拿來一杯水,送到大哥嘴邊。

“哥,你喝點參茶潤潤喉吧!潤過了喉,再對大嫂不斷呼叫,也許她聽到你的聲音,就會清醒過來。”

學愷的話打動他了,他端起水一飲而盡,卻在送回茶杯時腳步踉蹌了下。

“學愷,你給我喝了什么?”連日來他食不知味,連喝入肚中的水是何滋味,他都想不起。

“沒什么,只是安神藥,那會讓你好好睡上一場,等睡醒了,說不定大嫂也醒了。”等不及他話說完,勖愷早已偏過身子。學愷連忙扶住他,把他送到鄰房休憩。

第九章

一覺醒來,已夜深更漏,勖愷搖搖頭讓渾沌的頭腦變得清楚。

站起身,穿上鞋,唯一的念頭就是看他的紫兒。

輕啟門,順著回廊走向紫兒的寢居,從半掩的門中他看到媚湘的身影。她來這裏做什么?側過身,他從縫中觀望。

媚湘把手中的藥粉加入杯中水,舉起杯走近紫語。

“你可別怨我,是你對不起我在先,要不是你讓皇帝下聖旨,不準勖愷娶妾,我不會用這么強烈的手段。我和鄧愷多年的感情,怎容得下你這個外人破壞,上回我心慈,只使了計要勖愷把你趕出將軍府,要是你那時知趣乖乖走開,不就什么事都沒了嗎?,今天的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

說畢,她把杯子拿近紫語,準備把水硬灌入她肚中。

“你在做什么!”勖愷一聲低喝,媚湘嚇得把手中藥水全數潑灑在地。

“我、我……”看著地上的藥水,再解釋都沒意義了。

“上回你整了紫兒冤枉,她沒尋你碴,你倒是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紫兒沒說錯,當時他該質問的人是媚湘不是她,他該相信她,不該勉強紫兒說對不起。

“是、是她不對!要是她不出現在我們中間就沒事了。”

“她不對?她出現在我們中間?你有沒有想過,擋在我和她中間的絆腳石是你,不是別人。”

“你是說……”

“我是說,紫兒大量,沒有計較過你的存在,你卻處心積慮要置她於死地,這樣的你,我留不得也不能留。”

“你要我走?你忘了我爹臨終前怎么把我托付給你嗎?你忘了那些年的恩愛嗎?你怎么可以如此薄幸?你欠我的,你要還我啊!”

“你要怎么計、怎么算都隨你,看在你爹的份上,你可以把你帶得走的東西全都帶走。明天天亮前,我不要再看到你。”

他走近紫兒身旁,試試她額上溫度,他對紫語的體貼細膩看在媚湘眼裏都成刺目,他從不曾這樣待過自己啊,

她忍不住了,拿起櫃邊的剪子,衝向臥床的紫語,勖愷一時沒注意,等銳剪刺來時,倉促間,他反射性地伸手去擋。

眼看剪子插入他的手臂中,鮮血冒出,染出一片鮮紅。

勖愷沒去拔掉剪子,任它插在上頭。“現在,我可以不用其他證據就能把你處死,你,刺殺朝廷命官,死罪一條!”“我、我……我不是要殺你,我是……要殺躺在床上的那個賤人……”

“你口中的賤人可是指‘語歆格格’當今皇上的親堂妹?”

他似笑非笑的詭譎表情嚇壞了媚湘,嚇得她沒命似地拔腿往外跑。是啊、是啊!她怎忘記了她是格格?

勖愷無視於媚湘的離去,回眸凝望紫兒,她還是一臉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沒有絲毫醒轉的跡象……

紫兒,紫兒……你還要睡上多久才肯睜開眼睛看看我?是不是我們總是要這般錯過?是不是我們總要失去許多,再回首,才能發現彼此是對方的最重要……

不知這般癡望了多久,只知道月移星轉,曙光乍現……但光明沒為紫兒帶來絲毫生機,對他而言,光明也就不具任何意義……

門外……響起一聲頑固木魚、一句老叟蒼涼嗓音,一股熟悉在胸前擴散開……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卻不知春恨秋悲皆自惹……”

那是誰?勖愷迎上前,打開門,卻迎進一室光燦。

迎著光,勖愷瞇起眼,只見一個鶴發老人,拄著杖緩緩走近紫兒床邊。他拿起一株小小的植物放在她枕邊,輕輕拍她的額頭……

“紫苑花兒快醒來吧!你盼了三世的情緣,難道要在這時候放棄?欠恩恩已還,欠淚淚已償……”

“老人家,你在說什么,我怎一句都聽不懂?”勖愷趨上前問。

“人間情愛誰人能懂?愛恨情癡不過轉眼成空,只怨世間人總癡迷,總不悟透,擔了心、放不下、舍不得……”

“情愛癡迷是愚蠢、是轉眼成空,但沒情、沒愛、沒恩義,人世又有什么值得留戀、記取?”勖愷出言反駁。

“勖潁童子你變了,看來三世的歷練,紫苑花兒真改造了你。”

勖潁童子?紫苑花兒?三世歷練?不明白他話中意,但隱隱約約知道這些事和自己切身相關。

“我期待你們再返紅顏洞,到時會是怎樣光景?”老人拂著白髯笑顏逐開。

“紅顏洞在哪裏?”他很好奇,從未聽過這個地名,意識中卻覺得熟識。

“在薄命林裏。”

“薄命林?好凄涼的的名字……”

老人笑而不答。

“紫兒會再醒來嗎?”他凝眉問。

“你想她醒來嗎?”老人莫測高深地看著他。

“當然想!我想她醒來、想她再恢復以前的模樣、想她幸福快樂。”那是他最、最衷心的希望呵!

“你的家仇、親恨放下了嗎?”老人輕輕一問,問得他的心陡然沉重。

“我……”

“放不下,喚醒她又有何用?她醒來只不過是多一場折磨。”老人笑笑,自懷中拿出一個古樸的檀木盒。“等你想通了、心澄靜了,和紫兒一起打開它吧!所有的答案都在裏面。”

他的話太難解,勖愷嘆氣,低下頭把盒子放在手中賞玩,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蓋的盒子要如何打開?用斧頭劈?用內力震碎?他苦笑……再抬頭,老人的身影已然消逝,若不是他手上的木盒,若不是紫兒枕邊的小植物,他會以為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推開窗,讓冬日難得一見的陽光射進屋內……

☆        ☆        ☆

是夜,勖愷坐在紫兒身前,一如往常般竊竊私語。

“第七天了,你還想睡多久?知道不知道,你這一睡讓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知不知道你讓學愷對自己的醫術起了懷疑?我聽了勸,有了耐心……我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可是你還是日復一日睡著,我要怎么呼喚才能喚醒你?”他把床頭的小花拿到她身前。

“你看,那位老人家拿來的小植物,不但沒有枯萎,還活得欣欣向榮,昨日甚至都開出花兒了,你是不是該學學它,努力讓自己活下來?”

他不明白,為什么止住了血、傷也收了口,她還不肯醒來?更不明白,為什么多日昏睡,紫兒除了藥,沒有吃進任何一點食物,她的臉色卻一日比一日紅潤?

是她的氣色,讓他對她恢復了信心,是她始終柔嫩有彈性的肌膚,讓他相信,她會活下來,只不過……她為什么不醒呢?

“你是在等我說一句不再報仇嗎?你是在等我說一聲原諒你的阿瑪嗎?其實,早在你替我挨了那一刀之後,我就喪失了報仇的資格,只不過你要親口聽我說上這一句,未免太強人所難,死的人是我父母親,冤的是我最摯愛的雙親,要我不報仇已是困難,要我諒解……”他再說不下去,握住她的手,頂在下巴處,好難……

“紫兒,我真的很為難,那一天,我第一次在和平寺看到你,就不能自己地喜歡上你,那時,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你愛上我、一定要和你廝守終生。沒料到聖旨一下,我的婚事就被這么決定了。我對那個語歆格格的恨有多深,對你的愛就有多濃,我恨‘她’想當我的妻子,恨‘她’搶走了原該屬於你的位置,但是……為了報仇我還是娶了‘她’。那時,我想過,要是我休了她,讓端康王爺蒙羞,或是把她拘禁在將軍府,讓她生不如死,不也是一種報復?我心甘情願犧牲下半生來復仇……但……我總在夜深人靜的無人時刻想起你,想起你的笑、你的淚,想得心酸……想得後悔……”

紫兒模模糊糊醒了,她奮力想睜開雙眼,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

“你一定不知道,當我看到你出現在梅園時,有多震撼!那股激動在我想清楚你竟是仇人之女後,化成無可言喻的憤怒,我恨老天竟是這樣安排我們兩人,我恨老天不讓我們的感情獲得善終,我好恨、好恨……”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但當你被關進柴房受了風寒,我再也欺騙不了自己的感覺,愛你!我對不起父母,恨你……我做不到!紫兒,你告訴我該怎么辦?我左右為難呀!反正不管結果如何,這輩子我的心再不得安寧……”

他叨叨說個不停,這些日子的呼喚雖喚不回她的意識,卻喚醒了他的愛、他的情、他真正的知覺,只是……還來得及嗎?

門開啟,學愷走進。

“大哥,皇帝差劉公公來,說是有要事相商,要你到宮裏一趟。”

“幫我回了,說我沒辦法去。”

“大哥,你想皇上召見,會不會是關於大嫂的病?因為,聽劉公公說,連端康王爺也被召入宮中。”

“你的意思是……”

“可不可能,皇上知道有什么能人神醫,或是珍稀藥材……”學愷還沒把話說齊,鄧愷就提著氣奪門而出。

“大哥……”學愷搖頭一笑,喚了小容進來照應,也隨著勖愷走出門去。

☆        ☆        ☆

紫兒聽見了他說的每一句話,不禁淚落枕畔。

她從沒有想過要讓他左右為難,從沒想過要讓他一生難安啊!她只是單純地想愛他、想和他廝守,誰知橫阻在他們兩人當中的竟是這樣一場不可能。

睜起眼睛,她無言地望著床邊的小花,這是他為她插上的花兒嗎?花兒易凋、人易老,說情說愛都是難,愛人難……相守更難……

坐起身,她輕喚小容。

“夫人,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告訴……”

“等一等,小容。”紫語喚住了她的腳步。

小容猛地轉身。“夫人,你……是不是餓了?我馬上去廚房拿東西來。”她心大喜,待會兒將軍大人回來一定會好高興。

“小容,請你幫我準備紙筆,我想寫信回王爺府。”她的輕愁和小容的狂喜恰成對比。

“夫人,你在擔心王爺和夫人會操心嗎?放心啦!他們天天都會過來,說不定待會兒將軍大人從宮裏回來,他們也會隨著”同來。“小容的笑容,一刻都舍不得從臉上離去。

“請你幫我準備紙筆。”她軟聲哀求。

“好、好吧!”小容滿臉狐疑,轉過身到桌旁取來紙筆,研好墨,再去扶來紫語。

她拿起筆,想了好久,卻不成字句……

流了淚,傷了心……想到勖愷,淚如雨下……想了好久,落筆成書的,竟只是“對不起”三個字。

是啊!除了對不起,她還能說什么?說她不該介入他的生活、他的感情,說她不該用那一刀強迫他放棄復仇,說端康家害他成了孤兒……但,說這些又有何用?能改變那些早已成為事實的過往嗎?不能啊!

她虧欠他太多,就算用盡生命也還不清、還不盡……她能做的只有離開了……還他自由、讓他不再為了愛她左右為難……還他平靜,教他不再因為看著自己而回憶起那段不堪的過往。

“夫人,你寫了半天,怎么就寫了三個字?”小容問。

“我想,你說得對,說不定我阿瑪、額娘等會兒就來看我了,不寫了……”推開筆墨,她把紙折好,塞進袖口。

“那,你想不想先吃飯?”

“不,你先幫我打扮起來吧!我想讓大家驚喜一下。”

“就是、就是,你不知道這些天,將軍和王爺、夫人有多操心,他們見你老不醒!一面安慰自己說再一天、再一天你就會醒了,一面又偷偷垂淚,尤其是嫣語小姐,她哭得可慘了,學愷少爺怎么勸都勸不停呢!要不是大家都沒心情,說不定會有人打趣學愷少爺,教他跟嫣兒小姐一起哭。”她吱吱喳喳說個不停。

嫣兒妹妹哭了?從小到大從沒見過她掉一滴淚水,沒想到她也會哭。可見得她的傷真的嚇壞許多人了。

換起紫色錦襖,簪上鏤花翠玉簪,點了淡淡胭脂,她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病容。

“真漂亮,難怪將軍會對你一見傾心。”小容由衷讚嘆。

“別說笑了!你不是要去幫我拿飯菜?我真有點餓了。”紫語摸摸小腹假意說著。

“沒問題,你想吃什么我馬上去做。剛剛醒來不能吃太油膩的,我幫你做一些清淡、好消化的清粥小菜,好不好?”“都好,別太忙了。”

“你能平安醒來,要我再怎么忙都無所謂!”小容笑著,轉身奔出門外。

怔怔地望著小容背影,好半晌,紫語才緩緩站起身,把紙條放在桌上。找了件鬥蓬披上,她用包巾帶了幾件簡單的衣物和少許銀兩,尋條平日少人走動的路走出將軍府邸。

☆        ☆        ☆

小容端飯菜走回房裏,在半路上遇見勖愷和端康王爺、夫人。

“紫語夫人醒來了!”一見來人,小容忙把這好消息告訴大家。

小容話一說,勖愷忙飛身進房。

“真的太好了!”端康夫人流下淚水。多日的牽挂總算能放下了!

“是啊!但願從此以後他們兩個小夫妻,能安安順順過日子,不會再這樣多災多難。”端康晉仰天長嘆。

剛才,他們一起到宮裏晉見皇上,沒想到皇上不但把阿三找出來,讓他們當場對質,還調出當年和他一起出差的官兵、縣官為他作證。

一場懸了多年的仇恨終於結束了,他們不再對立、勖愷不再心懷怨對,盼這一切的不辜都隨事件落幕結束吧!

三個人一踏入房內,只見勖愷寒著一張臉問小容:“夫人呢?”

“剛剛……她還在這裏的呀!”小容慌得四下尋找,怎么會?“夫人,你出來呀!別嚇壞小容,求求你……你說肚子餓,小容給你準備好東西了,快出來吃呀!別再鬧著我玩,小容禁不起嚇呀!”她已急得團團轉。

“將軍,夫人起床後先說要寫字,磨了墨,才寫三個又說不寫了,然後說要打扮打扮,給您和王爺一個驚喜,接著又說肚子餓了,我忙到廚房弄吃的,怎么、怎么一回來夫人就不見了?會不會她等不及,自己跑到廚房裏去了?或者她怕您生氣又躲回‘冷宮’……我馬上去找……”她一件事說得零零落落、沒頭沒緒,只聽清楚她的滿心驚嚇。

“不用找了!”他用力一拍,把桌上的紙拍震飄起。

端康晉把地上的紙張撿起,不解地看著上面的字。“‘對不起’?這是什么意思?”

“我也想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等我把她找回來,我倒要好好問她,‘對不起’代表什么!”他嘔死了,人才剛醒就不安分、就想躲著他?“去把府裏的人全給我集合起來!就算要把整座將軍府給翻過來,也要把夫人給我翻出來!”

“勖愷……”端康晉欲言又止。

“阿瑪,現在什么事都不要說,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讓我先把紫兒找出來再講!”他握一下端康王爺的手,一躍,飛出門外。

勖愷喊他阿瑪?他承認他了?他的恨真正放下了……端康晉打心底開心地笑出,雨過天晴,但願從此無風也無雨……

☆        ☆        ☆

結果,大家都料錯了,紫語不在將軍府、沒回王府,也沒進宮去見皇太後,所有她去過的、該找的地方全找了,就是找不到紫語的蹤影。

她像憑空消失了般,再沒人見過她,京城裏四處張貼了“語歆格格”的畫像,為了高額的賞錢,不時有人來回報,卻是每一次都教人失望。

一個月了,整整一個月,他們找遍了京城和京城附近的酒肆茶坊、客棧店家,甚至連……連風月酒樓都逐一踩遍,就是尋不著她。

勖愷的心沉到谷底,臆測著紫語會碰到的所有惡劣狀況,她會被壞人帶走嗎?她一向被周嚴地保護著,根本不懂得人心險惡,只身在外,除了危險之外,還有什么其他可能?

每個臆測都讓勖愷心力交瘁,這些日子他夜夜不成眠,紅絲布滿了瞳眸,憔悴疲憊的雙頰變得削瘦,胡須長得扎人,連鬢間也冒出了幾根白發……

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放棄搜尋,一定要把紫兒找出來,他就不相信老天既然讓紫兒逃過了一動,還會再出手從他手中奪走紫兒。

“大哥,聽說察爾大哥出差回來了,我們去請他幫忙。”學愷自門外走來。

“好!讓他出動手下的禦林軍,再把京城翻上一翻!”勖愷一聽,立即站起身,往外走,速度之快讓在他後面的學愷幾乎跟不上。

☆        ☆        ☆

花廳裏,察爾端、勖愷、學愷和嫣兒園坐在桌前,小容垂手站在嫣兒身後。

“我們現在一步一步來,誰先告訴我,那天從頭到尾的情形。”只見小容先站出來,察爾端面對著小容,望著她清麗的秀顏,心裏閃過一絲恍惚。

她柳眉微蹙,咬著下唇輕語道出那天的情況。“……我後來翻過了,發現夫人只帶走兩套衫裙,還有十兩左右的銀子。”紫兒的財物一向由她管理,所以她相當清楚少了哪些東西。

“很好!你很仔細。十兩銀子可以讓夫人生活四、五個月了……”察爾端沉吟。

“不對、不對!也許十兩銀子可以讓我們平常人生活上四、五個月,可是夫人絕沒那個本事用這十兩銀子過那么久的。”小容插口說。

“為什么?”難道這位格格非凡人?

“因為夫人根本不知道物價,上回她拿了一兩銀子要人去買糖葫蘆,結果買了一屋子糖葫蘆,還是拜托一堆街坊鄰居的小孩兒幫忙才吃完的。我問她怎會買這么多,她竟然回答我,她以為一兩銀子只能買一枝。像她那么笨,一定會被人騙得團團轉,說不定三天不到十兩銀子就全花光了。”她一急,忘了自己竟用“笨”字來形容主子。

勖愷從來不知道紫兒有這么迷糊的一面,是啊!紫兒也說他不夠懂她。但……他還記得那次她初搬進茅屋,光是整理個房子,就把衣服全打溼,轉個身就撞出一大塊烏青。

“小容說得對,我姐姐是那種很奇怪、很奇怪的人。她可以記得四書五經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之乎者也,卻弄不清楚一兩銀子和一文錢哪個比較多?她可以坐在屋裏練一整天的毛筆都不嫌腰酸,才拿起一把劍舞上兩下,手就脫臼了。”嫣語也加入,把姐姐的“奇怪”舉動,繪聲繪影描述出來。

“是啊,夫人還很忘性,她左手把錢放在桌上,一轉身就忘了錢放去哪兒了,然後想一想說:”哦!我大概還沒把錢拿出來‘。“

“照這么說,依她的個性,那十兩銀子可能連一天都過不到就沒了?”

“對!”嫣語和小容異口同聲說。

“說不定,她一出門,錢就全給了可憐人。”小容補充。

“這些日子,你們貼過畫像,該找的地方也全找過了,為什么都沒有消息?會不會她已經出城去了!”察爾端再問。

“我想應該不至於,從發現她失蹤那天起,我就讓守城的衛兵留心,這些天都沒有她的蹤影。我想依她的腳程,不可能在那之前就出了城。”勖愷說。

“好!既然她沒出城,畫像又找不到人,表示她現在的模樣一定和畫像有很大的差別,假設她身無分文,她能做什么工作,而這工作會讓人認不得她?”察爾端條理分明地分析著。

“乞兒!”嫣兒一說完就後悔了。她看到姐夫眼裏涌現的不舍和心疼,這種假設對他而言太殘忍……

“好!我明天一早,就要禦林軍往這方向找找看。”察爾端站起身。

“不行!若紫兒真成了乞兒,今夜的風雪這么大,她會不會凍傷餓壞了,我現在就要去找。”勖愷一起身,抓起皮裘往身上一披,就往外衝去。

“大哥,你等等我們啊!至少我們要先看看城中乞兒都聚集在哪裏,否則無處可尋啊……”學愷拉住他。

“你們去計劃、商量吧!我是連一刻都等不下去了!”甩脫學愷,他箭步往外衝去。

乞兒?他怎沒想過,要不是她形容憔悴、要不是她衣衫襤褸,人們不做那個方向設想,怎會連續一個月的找尋都不見成效?誰想得到一個嬌貴的語歆格格,會淪落為乞兒?

冷風刮來,陣陣刺骨、陣陣寒……小容說她才帶走兩套衫裙,兩套衫裙怎抵抗得了這風雪漫漫的寒冬?

等不下去了,他現下心裏唯一的念頭是找到紫兒,求求天、求求地,為他庇護他的紫兒啊,他情願折壽來換取兩人白首。

推開大門往外走出,他一眼就瞧見一個蜷縮在屋角的身影。

是紫兒?他顫微微地低下身探視。

“姑娘,姑娘你還好嗎?”他伸手推推,女孩卻一動也不動地縮著。

她凍僵了吧!勖愷正要翻起她的臉,就聽見隨後跟到的小容立即大喊:“是夫人,我記得那衣服,那是夫人臨走前我幫她換的那一套。”

是紫兒?!勖愷把她的臉扳正,果然是她,他的心在狂歡,是紫兒、是他的紫兒,在一個月毫無消息的搜尋後,她就這樣毫無預警地出現在眼前。

“你不要高興過了頭,快把她帶進來,讓她換上幹凈衣服,暖暖身子啊!”看見勖愷傻愣的模樣,察爾端不禁失笑。愛情啊!總是把男人變得不像男人。

“是啊!夫人鐵定餓壞了,她比初醒來時更瘦了。”小容忙附和道。

勖愷依了大家,立刻把紫兒抱入察爾端的府邸。

在這場漫天大雪中,勖愷再次尋回了他的摯愛,無論如何……這回他都不要再放手。

第十章

幽幽轉醒,紫語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裏,是哪個好心人救了她?動動身子,她想坐起來,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大喊:“醒來了、醒來了,夫人醒過來了。”

是小容的聲音?她又回到將軍府了?不是!這裏不是將軍府,那……怎會有小容的聲音?她一定還在昏迷當中、一定還在睡覺……

她的腦袋閃過許多想法,直到小容的臉對上她的視線,她才猛地彈坐起來。

“你……為什么在這裏?”

“你都可以在這裏了,我為什么不能在這裏?你知不知道那天你不告而別害慘了我,我四處找,跑斷了兩條腿都找不到你在哪裏!我都在想,要是那時將軍大人瘋狂了,我一定沒辦法活著看到今天的太陽。”她理直氣壯地破口大罵。

“對不起……”

“光說對不起有用嗎?你知不知道整個將軍府動員了多少人來找你?我們貼布告、找眼線,可你怎就這么憑空不見了?”小容越罵越兇,完全忘了誰是主、誰是仆,就是忙著把滿腔的焦急發泄出來。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除了對不起以外,你就沒別的話好說了嗎?你知知道將軍為了你的失蹤,已經整整一個月沒吃好、沒睡好,他成天在外面奔跑,領著人一家一家酒樓飯館找,拿著你的畫像四處問人,知道不知道,他這回累得連脾氣都發不出來了。”

“他找我做什么?”她不懂,找到她,他們能跨越橫亙在兩人中間的仇恨嗎?

“做什么?你好笨吶!當然是找到你、帶回家,把你供起來當夫人,放在掌心哄著、疼著,像以前一樣。說話啊!你怎么又停了?”小容住了嘴,彎身看她。

“你要我說什么……”紫語訥訥地問。

“你不是讀了很多書嗎?難道要說什么都要我來教你?”小容叉起腰,一副潑婦罵街的模樣。

“對不起,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紫語拉拉她的手軟聲央求。

“不生氣?說得容易,也沒想想自己連一文錢和一兩銀子,哪個比較多都弄不清楚,就敢貿貿然離家出走,天氣那么冷還只帶了兩套薄衫……都不知道你頭腦裏面裝了什么漿糊……”

當察爾端、勖愷一行人走進門時,觸目所見的就是小容這副兇人模樣,看得眾人瞠目結舌。

“我沒想那么多……”

“你可以吃飽飯再離家出走嘛!再不然,你也要帶著我去,多個人好歹多個照應……”說到這裏,小容再也忍不住快樂的淚水,主仆兩人抱頭痛哭。

“不行!就算帶著小容,也不準你離家出走。”勖愷的聲音在此時插了進來。聲至人至,他來到床邊把小容和紫兒分開。

“走吧!我帶你去廚房幫格格準備一點吃的。”察爾端扶起哭得梨花帶淚的小容,對這個小婢女,他打從心裏欣賞到極點。

“姐,這次是你的不對,你害慘了姐夫,要是你沒辦法讓姐夫原諒你,我也不要原諒你了!”嫣兒嘟起嘴,瞪著她。一時間,紫語成了眾矢之的。

“好了!我們去王爺府,通知你祖奶奶、阿瑪、額娘和小睿,說大嫂找回來了。”學愷止住了嫣語的指責,忙把她帶出門去,深怕下一回大嫂離家出走的原因是——被婢女和妹妹罵跑。

在大家全離開後,勖愷把紫兒垂得低低的下巴抬起來,讓她的眸子對著自己。

“你變瘦了、也變老了……啊!你有白頭發了……”紫語驚呼。

“你再不回來,往後你想看我,可能就要到墳地上去看了。”他輕喟一聲。

“為什么?你病了嗎?有沒有看過大夫了?”她急急把手覆上他額間。

“傻瓜!不是每一種病都會發高燒的。”積愷拉下她的手。

“你到底生了什么病?有沒有吃藥?學愷怎么說?”她心焦地望向他。

“他說心病要有心藥醫,你不回來,我沒了藥引子,只有你回來,我的病才能痊愈。”

這是情人間的私房話嗎?為什么聽起來暖烘烘、甜滋滋的……紫語揚了揚嘴角,他從不對她說這些的呀!

“告訴我,為什么?”勖愷問。

她傻住了,不知道他在問什么?

“你為什么留了莫名其妙的三個字離家出走?你讓我從你醒來的喜悅中又馬上墜入你失蹤的悲痛中……”

“對不起……”

“我不想聽這一句,說些別的。”他搖搖頭,把她擁入懷中,虛浮著的心總算定了位,焦憂的情緒總算被撫平……

貼著他的心跳,倣佛又回到那一段恩愛時光,她的心瞬地被溫暖漲滿。

“我覺得自己欠你好多好多,你本不想娶我,卻被一道聖旨逼得不得不將喜愛的媚湘姑娘送人康園,雖然到最後你慢慢喜歡上我,可卻也是這份愛讓你左右為難……我強迫你承認我救下你一命,強迫你一命換一命,不準再找我阿瑪復仇,強迫你的生活為我而改變……我真的好壞好壞……”

“是這個原因讓你決定離開我的嗎?”勖愷輕問。

“那天盜匪圍攻你的時候,我在馬車上跟老天爺訂了約,若是你能躲過這一場劫難,我願意還你自由、願意用性命弭平你的恨、願意把你下半生的磨難全轉嫁到我身上來……”

她的話教他怎能不感動,她居然把他看得比自己重要啊!

“因為我真躲過那一劫,所以你要說話算話,用離開來還我自由?”他接下她的話。

紫語點點頭。“我祝福你和媚湘姑娘白頭偕老……”她別過頭,偷偷落下淚。

“言不由衷的小騙子,”他用手指點點她的額頭。

“我是真心的!”她反駁。

“要是真心希望我和媚湘幸福,為什么還要落淚?”

“我……”她無語。

“因為你愛我,希望能陪在我身邊和我相守一世?”他把她推開,用食指拭去她眼角晶瑩。“傻紫兒,你不知道我也是這么希望的嗎?何況再沒有一個叫媚湘的女子肯和我白首偕老了。”

“為什么?”紫語追問。

“聽說,她現在跟了誠王爺的四貝勒,就是在和平寺欺負你的那個家夥。”他避重就輕,把媚湘的事情交代過去。“她移情別戀了?可是就算如此……我們之間還是不可能啊!”

“誰說不可能,我們之間的阻隔已被清除,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礙我們的相知相惜。”他立刻否決她的話。

“真的嗎?你是說你不再恨我阿瑪、不再想報仇?我不懂!”

“這件事從頭說來要花很多時間,等以後再告訴你,我現在迫切想知道,那段失蹤的日子裏,你去了哪裏?怎么生活?有沒有人幫助你?為什么昨夜你會躲在爾端家前避風雪?”他有滿肚子問題。

“昨天本想出門討碗熱飯給老公公吃的,他咳得厲害,哪知道風雪那么大,讓人寸步難行,當走到這條大街上時,我就再也走不動了,只好尋個大戶人家的屋檐避雪。”

“你說的老公公是誰?”

“那天我剛從將軍府走出來,就看到一個瞎眼公公在跟人乞討,我想他比我更可憐,就把身上的錢全給了他……”

噢!小容說的沒錯,她是很笨、笨得近乎離譜。

“我想至少我四肢健全,想找個工作安身立命應該不難……可是……我上飯館裏幫人洗碗,打破了好幾個碗;我到市場幫人賣雞鴨,卻讓雞鴨四處逃竄;我幫人家釀醋卻打翻了兩壇陳年老醋……勖愷,你可不可以借我一點錢,還給那些倒霉老板……”

聽到這裏,他沒有笑的欲望,只是心疼、只是舍不得她受那么多苦。

“好!你告訴我是哪一家老板,我馬上派人去還銀子。然後呢?”他追問。

“有一天,我又碰上那個瞎眼的老公公,他請我喝一碗熱湯圓,我們就聊了起來,他聽我講剛剛那些經歷,嘆口氣說:”我就知道你是個不諳世俗的笨丫頭,否則不會一口氣給我十兩銀子‘。於是,他就收留了我。“

“有那十兩,你們應該可以過很好的生活了,怎會在這寒夜裏還出門乞討?”

“那些錢早在我把銀子交給老公公時,就被一些地痞流氓給搶走了。”

“可惡,連個瞎眼乞丐都要搶,我馬上叫人把他們抓起來。”

“對了,抓不抓人不重要,你先派人送棉被和吃的去給老公公,好不?他住的破廟裏,風一吹,雪就跟著飄進來了,何況,他真的咳得很兇,肚子又餓……”

“你只想到別人,自己不也是一點東西都沒吃?!”

“拜托啦……”

“好!我這就去找人把他接回將軍府安養天年。”勖愷一口答應,那老乞兒是他和紫兒的共同恩人。

“太好了,謝謝你!”紫語好高興,環著勖愷的腰,在他耳邊低語。“對不起,我以為走了,你的生活就會恢復以往的平靜,哪裏知道……我還是把你的日子弄得人仰馬翻,弄出一團糟。”

“沒有你,我的日子大概會一直糟糕下去。紫兒……我愛你,請你不要再離開了好嗎?我怕極你老是在病床上躺著,我怕極你隨時會從我身邊消失的感覺,你能向我保證,永遠、永遠都不離開我嗎?”

“不會了、不會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你說了愛我,你說了沒有我日子會一直糟糕下去,我那么愛你,怎舍得你生活得亂七八糟。”

“你說的,可不能再反悔!”他抱起她、緊緊地抱住、抱住自己的幸福。

☆        ☆        ☆

快要過年了,將軍府裏忙上忙下,有人整修花木,有人洗刷屋子,每個人都忙得焦頭爛額,唯有紫語一個人閒得發慌。

她翹起嘴巴,無聊地看著仆人進進出出、忙來忙去,要不是勖愷早已嚴令她不準參與打掃工作,她早動手了。至少她可以整整自己的屋子,其實她住到冷宮的那段日子,家事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找點事兒來做做吧!她搬了椅子走到梅樹下,想攀下幾枝梅花。

“夫人想要梅花?我來採就行了。”芳兒先一步快手快腳地上了椅子、採下花、交給紫語,一氣呵成,絲毫不拖泥帶水。

樂趣少了一半,紫語無奈地嘆口氣,走回屋裏,掐著梅花插瓶。

“小容,陪我說說話兒可好?”她拉住來去匆忙的小容。

“不好,我忙得很呢!等我幫我娘蒸好了年糕再來陪你,乖哦!記得把燕窩給喝光。”她敷衍地拍拍她的小臉,像哄孩子似地。

自那次罵過夫人後,大家全對她刮目相看,竟把“看管”夫人的重責大任交給她。

嘆口氣,坐下來,她的箏全摔壞了,勖愷又不讓她畫圖寫字,說那太耗費精神,非要她整天坐著、躺著,啥事都不能碰,努力把病養好。

敲敲桌子,拿本書,看不到兩頁又厭了,放下書,憑窗而立,不知道皇帝哥哥找勖愷有什么事,去那么久還不回來……

“夫人,有位官爺來訪。”芳兒進房傳話。

“官爺?將軍又不在……”不管,去看看也好,反正她正無聊的發慌呢!

她隨著芳兒走入前廳,看到察爾端正坐在大廳中央。

紫語迎上前去,“察大人,勖愷不在,不知您有什么事情?”

“格格,今日我是來找您的。”他躬身一揖。

“我?”紫語側過頭,想不懂他的話意。“找我有什么事?”

“想跟格格要一個人。”說到此,察爾端的臉微微泛紅。

“想跟我要一個人……”她越想越糊涂了,他為什么不一口氣把話說清楚,這樣子東一句、西一句,要到幾時她才能弄懂他的意思。

“是……想跟您要您身邊的小容姑娘。”他深吸口氣把話說完全。

“你……和小容?怎么會……”太意外了,她怎么都想不到小容……“你這樣問,我要怎么回答?小容又不是東西可以拿來相贈。”

“很簡單,你就差人把小容喚來,當面問問她的意思不就成了。”勖愷自外面走入,一手環住妻子的腰。

“你回來了!”見到他,紫語忘記還有外人在場,一縮,把自己整個人縮進他懷中。

“芳兒,你去把小容找過來,什么話都別多講,就說我要找她。”勖愷說。

“是,將軍。”芳兒應了聲,也感染喜悅。同是丫頭,見她能有個好歸宿,誰會不跟著高興呢,

芳兒的應答聲提醒了紫語,察爾端還在場,她忙把勖愷推開,偷偷地吐了吐小舌頭,一張小臉漲得緋紅。勖愷見狀,搖搖頭,會心一笑。

“爾端,坐!”他招呼著緊張而不自在的爾端,一手把紫語拉過身側坐下。

“說說,你怎么會看上我家小容?”勖愷想尋他開心。

“這要怎么說……就是那天、那天你們到我家商討找格格的事,然後小容……唉!就是看那一眼,就看上了。沒有道理、沒有原因,你要叫我怎么說……我是武官,說不來那些文縐縐的話。”他搔搔頭、抓抓腦,這種事怎能說的清楚。

是啊!他說出了重點,只消一眼,只一眼就知道自己喜歡上她,紫語和勖愷都知道這種滋味,因為當時他們也是這樣子……只消一眼……

“小容知道嗎?”勖愷問。

“我不知道她的想法,自那天你們回府後,我的心天天都不安寧,總是想著想著,就想到她頭上……我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你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敢上門來提親,也太大膽了。”勖愷取笑。

“你想要小容,是要她當妻還是當妾?我知道以你的身份,要你娶小容為正,是委屈了你,可是……”紫語有些遲疑。

“格格,我懂你的意思,請放心,察爾端一向不是風流人士,有一個妻子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今日上門來向小容姑娘求親,抱持的就是這種態度。請格格成全!”察爾端嚴謹以答。

這些話正巧讓甫進門的小容聽見,她的臉倏地炸出酡紅。

紫語走近她,輕問:“小容你都聽見了,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樣?”

“我……我哪有什么意思……全憑格格作主。”小容的頭垂得老低,和平日灑脫的模樣相差太多。

“真要讓格格作主嗎?好啊!那我也是個格格,就由我來作主。”說談間,嫣語和學愷自門外走入。

唉啊,怎么失了口,平日叫慣夫人的,怎“那個人”喚夫人格格,她也跟著喊出格格?這會兒讓嫣語小姐插了手……唉……早知道,平日不要取笑她和學愷少爺就好了。

嫣語走到察爾端身邊說:“察大哥,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有多少人追求我家‘容格格’,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憑什么攀上我端康王府?回家做做白日夢還快一點!”她雙手橫胸,一副撒潑模樣。

“嫣兒,你不要在這裏胡鬧!”紫語拉住了她。

“我哪裏有胡鬧,我可是句句屬實呢!這些日子我和小容相處得太好了,昨兒個我才請阿瑪收小容當義女呢!這下子,她不就是個‘容格格’了!”

“嫣語小姐,小容不想當什么格格啊!”小容急急對嫣語說道。

“你真是不識抬舉,寧願當一個小小的‘察夫人’,也不當高高在上的‘容格格’,你可知道當容格格會有多少親王貝勒上門提親,你啊!不要太短視,隨隨便便看到一個男人就迷了心。”

“夫人……”小容一跺腳,不依地走到紫語身邊。

“你平常要是不罵我、不兇我、不一天到晚叨念我,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說話,可是……既知今日,何必當初!”紫語看出了嫣語的用意,甩脫了她的手,躲到夫君身旁。

爾端、勖愷和學愷也看出嫣語的意思,於是大家都做壁上觀,誰也不多說上“句。

小容急了,看看爾端、看看嫣語,很大聲地說:“你們誰也別替我作主,我自己的事自己處理!我不想當‘容格格’,我就是要當‘察夫人’,地位是高是低、身份是尊是卑、將來日子是幸福是悲哀,我自己負責!”

她說完,注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很篤定地走到察爾端身邊站定。

然後一聲、兩聲、三聲……好多好多的鼓掌聲如雷般響起。

“小容,我真崇拜你!你好勇敢、好勇敢!只有你這種勇於追求幸福的人才有權得到幸福。我決定要效法你!”說著,她轉身走到學愷面前站定。

“學愷,我嫁定你了,你是布衣也好、你是一貧如洗也罷,我就是當定了卓夫人,你要敢不娶我,我就叫皇帝哥哥把你關進天牢,再不,我就剃度當尼姑,把每間寺廟鬧得天翻地覆!”

嫣語的宣示讓在場所有人全笑彎了腰。芳兒再也忍不住蹦了出來,“嫣語小姐,你這不叫勇敢,這叫趕鴨子上架呀!”

“是啊!嫣兒,若學愷有別的心上人,你這樣做……”紫語拉住妹妹輕言。

“噢……你的意思是我不夠好,他不喜歡我?我怎會沒想到這一層?說的也是,女生會的東西我全不會,我不會彈琴、刺繡,不會下廚、不會讀詩,性情又不夠溫柔可愛,阿瑪就常說我這樣子,想要讓男人喜歡是很難的了……”

她越說越小聲,到最後仰起頭、吸吸鼻子、揮去頰邊淚水,裝出一個醜得嚇人的笑容對學愷說:“沒關係,剛剛的話算我沒說……我先回家去,不知道現在學繡花還來不來得及……”

她的沮喪讓學愷的心好疼好疼,他是真配不上她呀!這世上有太多的男人可以帶給她幸福,而他只是個沒有身份地位的江湖郎中……

嫣語的心碎和學愷的難堪毫不遺漏的都落入勖愷眼裏,他出言喚住了嫣語往外衝的腳步。“嫣語,等一等!”

“有事?”她不敢回身,怕滿面的淚水壞了她的一世英明。她懂了姐姐為什么愛哭,傷心的時候能肆無忌憚地哭上一場,真是人間一大樂事!

“你問錯人了!我們家學愷的婚事由我作主,我說了就算!”勖愷大聲說。

“噢!”她漫應著,沒回頭的打算。

“你不問問我,讓不讓學愷娶你?”勖愷再問。

“問題是……所有的男生都喜歡溫柔賢淑的女人,沒人會喜歡我這種又潑辣、又不溫柔可愛的女子,問了也是白問!”

“誰說的,世間男人千百種,各人喜好不同!”學愷再也看不得她這樣自眨,忍不住出言回道。

“好了,我決定把我家卓學愷許配給你,至於婚期,你們去討論討論再告訴我。”勖愷大斧一砍,砍定了兩人的親事。

“真的?姐夫,你答應讓我們兩人成親?”嫣語猛地回頭問。沒等到勖愷的答案,她徑自走到學愷面前說,“你大哥答應我們成親了!你不可以賴掉哦!”

學愷搖搖頭,從懷中掏出帕子,把她一臉的淚水擦幹。“傻瓜,這么一點小事也哭成這樣!”

這才不是小事呢!這是大大的事、是終身大事啊!可是嫣語沒有和他辯解,因為,她打算從現在起,學習當一個“溫順賢淑”的“好”女人!

靠進他胸前,嗯……很舒服,和她夜裏偷偷想象的一模一樣……

勖愷拉著紫語走出大廳,把這裏留給兩對新人去證心。

☆        ☆        ☆

“紫兒,你看我幫你帶了什么東西回來?”勖愷一走入房間,就忙著把她帶到偏廳。

當紫語看到桌上的箏時,驚呼一聲,跑向前去,愛憐地撫摸了半天。輕輕一撥,撥出滿室清脆樂聲。“好棒、好美的音色……”

“喜歡嗎?”他自背後抱住她問。

“好喜歡、真的好喜歡,謝謝你!”

“說什么謝,是我把你的箏弄壞了,自該賠你,彈首曲子來聽聽,好嗎?”

“好!”紫語坐下身,先試幾個音,然後一挑一捻,優揚的樂聲繞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好個春江花月夜,一幅由江河、春花、明月、楓林、飛霜……構出的畫卷,融詩情、融畫意,奏出了男女相愛的深情綿邈。”勖愷折扇一揮,瀟灑地說。

“你喜歡?”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希望能彈琴給他聽,讓她的愛、她的情隨著曲子流入他的心中……

“只要是你彈奏的,我都喜歡。”他攬過她的身子,把她抱在膝間,輕輕搖、輕輕晃,輕輕、親親……

忽地!老人家的聲音傳入勖愷腦中,提醒了他未做之事。

“紫語,我給你看一樣東西,那是你生病時一個老人家給的,他說等你醒了,我們兩個可以一起把它打開。可是我很懷疑,那盒子是密封的,沒有盒蓋……”他的聲音在尋出盒子時戛然終止……

“怎么了?找不到嗎?”紫語湊向前問,她一看到盒子,立即驚呼。“哇,好漂亮的盒子,我好喜歡!”

“它有了縫隙……”勖愷喃喃自語,怎會這樣,當時他記的清清楚楚……又是另一個謎,就像老人家憑空消失一樣的無解。

“之前沒有嗎?”紫語一抬手,輕而易舉地把盒子打開。

“勖愷,你看!有兩顆和我脖子上一模一樣的紫水晶,還有畫,這畫中畫的是……”她一打開卷軸,人就隨著恍惚了。

往事一幕幕在兩人腦海中閃過,那些屬於前世的、屬於過往的舊事,在他們心中慢慢地喚醒他們的記憶……蘇醒的回憶……蘇醒的兩顆心……

他們相視卻無語,過了好久……好久……勖愷先笑了出來,“紫蘋、紫兒、紫語……我的小小紫苑花。”

“我好辛苦,為了你的一句不甘心,受了三世苦。”抱住她的勖哥哥,她笑著說,“不過……再苦,我都心甘情願……”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用往後的三世再把你的不平補足……”

“你說的話,可不準反悔!”

“絕不反悔!我愛你,在茫茫人世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下一世我也會這樣牢牢記取你的心,在人群中繼續尋找我的真愛!”

“可是百花仙子說……我們只能共結三世情,了卻塵緣後,就要轉回蓬萊仙島,到時你是仙,而我只是一棵小小的紫苑花,花和仙怎成姻緣?”紫語輕道。

“我從不稀罕當神仙,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餘願足矣!”

“真的嗎?你情願為我不成仙?”

“只要生生世世能和你相守,我寧願當個平凡人。”

“可是……百花仙子肯如我們的願嗎?”

“傻紫兒,你忘記了,百花仙子是心慈心仁的好仙子,我們每一世許下的願望她不都允了。只要我們求求她,她一定會答應的!”

“所以,我們可以再向她許願?”

“對!”他領著紫語就地跪下來。“百花仙子,謝謝您促成了我和紫兒的良緣,勖潁和紫苑願意繼續在人世間受輪回之苦,世世永結夫妻情,但求仙子成全。”

“這樣就行了嗎?”紫兒轉頭問勖愷。

“行了!”他拉起紫兒的手,把她擁進胸前,她的身子柔柔的、軟軟的……一如那些陳舊的記憶……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紫兒借了詩句問出疑惑。

“情是幸福、是感動、是兩顆心怦然相依,是快樂也是喜悅。”勖愷回答。

“但是它的歷程卻總是心酸、心澀,是折磨也是苦痛。”

“紫兒,你說愛情像不像孕育生命,要捱過劇痛,喜悅才會隨之產生?”

“是啊!我總以為自己捱不過了,總以為就要放棄了,卻在最後關頭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管如何,我們走過來了!”他嘆一口氣,這真是好長的一段艱辛路。

“我希望天下有情人和我們一樣,皆能成為眷屬!”紫語躺進他懷中,數著他心跳。好奇怪,數了三輩子怎還數不膩?就像他們的愛情,走過三世亦不褪色……

尾聲

雲霧縹緲的蓬萊仙島中,各司其職的仙童,辛勤地灌溉著自己負責的花草。仙花仙草也都鬱鬱菁菁地生長,以報答他們的灌溉恩情。

在薄命林裏,百花仙子和菩提老叟笑看人間,看到紫苑和勖潁的情戀和祈求。

“仙子,您怎么說?”菩提老叟拂拂他雪白的胡須,笑問。

“我能說什么?他們自己約定了下輩子,人的念力是很堅強的,更何況是兩個‘仙’?”百花仙子微微一笑。

“您的意思是……”

“不管他們有沒有再下凡,不管他們成仙或再世為人,他們的意志已經牢牢把他們的心係在一起,誰也分割不開了。”

“所以……您決定成就他們生生世世的愛情?”

“不是我,是他們成就了他們自己的愛情!”

“看到他們對彼此的愛,誰能不動心?”菩提老叟嘆口氣說。

“菩提老叟,莫非你也動了凡心?要不要你也下凡一遊?”仙子調侃地問。

“不、不、不……只有擁有真愛的男女,才會覺得當凡人幸福,依我來看,那種辛苦根本不是‘神仙’可以受的!”

他們相視一笑,慢慢走入紅顏洞……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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