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市的夏天是出奇的熱,38度以上的高溫象一張嚴密緊致的網,將整個城市牢牢包裹住,空氣裡不透一絲兒風。這樣的熱是最令人難受和最使人煩燥的,所以W市市民的脾氣在全國也是出名的暴躁。這不,一大早映兒剛出門,便撞上了一茬煩心事。
今天週末,本來放假不用上班,可清晨方近7時,映兒就接到了公司部門經理的電話,讓她馬上到公司來一趟。大學畢業五年,映兒開初一直在省城W市漂著,學中文的,普通的大學,在W市任何地方一抓一大把,加上映兒也不屬於那種特別善於交際和特別漂亮的,家裡沒什麼後台,很有幾年時間不得意。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從來就是形容映兒這樣的人,假若映兒稍微放低一點自己,完全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鄉那個縣城,一份安定的工作信手拈來,現在早已是成家育兒了。當初大學同學,尤其是女生,大多都是如此。
好在機會終於來了。就象映兒出生後,孫孝倫說的那樣:此女逢“6”,必遇貴人。孫孝倫在給映兒算命時,還是年方二十的小夥子,因與映兒的父親交厚,偷偷來給映兒批的命,算命占卦,那時可是絕對被打壓的封建迷信活動。而在十年後,孫孝倫因為一次宛若天神的占卦,從此名震四方,至少在映兒家鄉的清水縣和周邊地區,他成為一塊算命的金字招牌。
孫孝倫給映兒批的命,當然是很準的。6歲那年,映兒發起高燒,三天三夜不退,幾致不保,以當時清水縣城的醫療水平和醫療設備,“病危通知書”第三次下至映兒父親手中時,所有人都已經失去希望,恰在這時,映兒遠在鄉下的堂伯帶著兒子趕了一百多里的山路,風塵赴赴的來到醫院,十歲的小表哥給映兒喂了一口水,說也怪了,當天映兒的燒就退了,第二天醫生一診斷:一切正常,出院!16歲那年,映兒正逢高考,讀的是文科,備考的科目是語數外歷史政治地理,映兒其他課都還不錯,可是“地理”奇差拖後腿,很難上榜,就在高考前兩個月,上頭政策下來了——文科不考地理,映兒那個喜呀,順順利利
地考上了大學,雖然是普通大學,那也是隋家世世代代以來出的第一個正牌大學生,值得奔走相告的。到了今年,剛滿26歲,映兒再一次遇上了命中的“貴人”,得了意外的機會,從一家二流的報社,跳槽至這家大型服裝集團公司,薪酬高且不說,工作也不累,在總公司辦公室做事務性秘書,寫寫畫畫,上傳下達,自是得心應手。映兒隱隱知道,孫孝倫對自己所批的命,絕對不止“此女逢‘6’,必遇貴人”
幾個字,可是由於父母親的絕口不提,映兒所知道的,也只有這麼多,而且就連知道這句話,也是由於父母親無意中說漏了嘴。
映兒現在租住在濱湖小區的一套單元房裡,今天撞到的這茬煩心事,起因很簡單--樓下兩戶人家的女主人發生爭執,繼而展開了“全武行”,映兒剛巧下樓,被拉住評理;結束的方式也很簡單--映兒故作驚訝的說了一句“你們還在這裡爭呀,不知道今天君光百貨大打折嗎”,兩個女人立馬結束了戰鬥,各自回家拿錢包,奔赴商場。
這件事前前後後僅只耽擱了不到五分鐘時間,卻讓映兒有一股從上至下的不舒心。你可不要誤會,認為映兒是為這兩個女人,或者鄙夷這兩位W市的女人,實質上,恰恰相反,從讀大學,到工作生活在W市,映兒是一步步了解W市的女人,甚至與她們其中的許多人成了朋友,有時候,連她也不由得從心底讚嘆,W市的女人真是奇特的一群女人。生在中國中部的大都會,她們在少女時,洋氣而嬌俏,聰穎而精細,永遠走在時尚的前頭,個個是明艷照人的都市美少女,與柴米油鹽格格不入;而一旦嫁為人妻,你可以看見她日新月異的變化,明亮而白昔的臉迅速變黃,一些粗魯的罵人的言辭逐漸在她口中出現,精明和強乾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驟增,甚至似乎在一夜之間,她會從一名不諳世事的少女蛻變為孔武強悍、持家理財、上得廳堂、更下得廚房的主婦。有人說,W市的男人是全中國最幸福的男人,映兒也深以為是。
那映兒為什麼不舒心呢?雖然受到高等教育,可老實說,由於生活經歷的影響,映兒從骨子裡多多少少有些宿命論的意識,她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清晨甫一出門就遇上別人吵架,多少讓她的好心情了打了折,“今天,不會有什麼倒霉事吧!”她在心底暗自說。一件事,從最差的結果來預料,是她的習慣。
在出租車上,映兒給男友阿輝打了電話。信號不好,聽見阿輝電話那一邊很吵,鬧烘烘的,接著阿輝的聲音夾雜其中:“映映呀,沒什麼事吧,我得出警了,一會兒再聊!”沒等映兒反應過來,就掛斷了電話。阿輝大名朱一輝,名字夠土的,所以映兒通常叫他“阿輝”,親昵時叫他“豬豬”,或者“豬頭”。他是映兒的大學同學,W市人,所以有些門路,大學分配時進了公安系統,在W市郊區的幾個派出所幹了好幾年基層,去年底才調入分局的辦公室,主要負責踩寫警務新聞報道什麼的。
看來又有大案發生了。
剛發了會兒呆,奶茶“後來”的鈴聲響起,是阿輝打來的。
“映映呀,在哪裡?你們公司出大事了,知道不?”
“什麼?”映兒心裡“咯噔”一下:“出了什麼……”,話未問完,映兒從出租車上猛一抬頭,已然知道出了什麼事:一大股濃煙伴著火焰在遠方一棟超高層建築上環繞,那火焰閃著妖異的光,雄雄肆虐。
那是公司所在。
出租車被迫停下——前方實行交通管制,無數台消防車、警車呼嘯而至,
映兒踉踉蹌蹌跑到的時候,火場已經被警察嚴格管制起來,只能在外圍觀看。公司座落在市中心,占地超過5000平方米的三十層寫字樓美侖美奐,超大型的停車場,附屬的休閒設施,在寸土寸金的W市,處處彰顯不凡。現在,大火正從寫字樓的各個窗口中伸出舌頭,猶如一個個面目猙獰的魔鬼,跳動著,歡舞著,雖然消防員奮力撲救,仍是狂舞不休。
這將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呀。映兒心中一痛,雖然來公司的時間不長,映兒還是非常喜歡這家公司的,那種和諧、團結、向上的氣氛,是映兒工作的許多公司和單位所沒有的。環顧四周,許多同事也聞訊趕來了,在人群中,她看見了一個身影——總經理代雲,幫助她找到現下工作的“貴人”,他三十出頭,年輕而冷俊的臉靜靜的看著這場突發其來的災難,獨處一隅,一言不發。
糟了,不管這場火災是什麼原因引起,身為總經理的代雲只怕都是飯碗難保,等待他的,將會是無窮無盡的麻煩。映兒想走過去安慰代雲幾句,手機短消息的震動卻不停的響起,她只得擠出人群,隨手打開手機。讀完這條剛剛發來的短消息,映兒只覺得遍體生津,幾乎要暈倒過去。
這是映兒耳熟能詳的一句席慕容的詩:
“我們去看煙火好嗎?去看那,繁花之中再生繁花,夢境之上再造夢境。”
二
銀狐服裝集團公司寫字樓的這場大火,是W市建國以來最大的一起火災。市政府組織上千名乾警,十餘台登高平台消防車,甚至出動了消防局剛剛配置到位的消防飛機,終於在次日凌晨撲滅了火災。寫字樓已經燒成了一個框架,損失數以千萬計,五六名消防員在救火過程中負傷,所幸經過全力撲救,大火沒有蔓延至周邊的建築物。清理現場,善後處理,組織報道,阿輝整整忙了三天三夜。映兒也沒能閒著 ,因為除了財產損失外,清理火場時還發現了三具已經被燒成焦炭的屍體,經過檢測,其中一具就是早上打電話給映兒的內務部經理趙小平。
傻瓜都知道,這場火災太不簡單了。這幢最現代化的寫字樓,在最初裝修的時候,就安裝了國際國內最先進價格最昂貴的感煙感溫式火災自動報警和噴淋滅火系統,通俗一點說,別說起火,在這幢寫字樓裡,任何一點煙氣,稍高的溫度,都可能引起消防控制室的警鈴大作,隨後噴淋探頭自動啟動,噴水滅火。在三年前新搬入這幢寫字樓時,一位嗜煙的老員工就鬧過笑話,在辦公室裡吸煙,不僅淋了個落湯雞,還被趙小平狠狠訓了一頓,扣發了部分薪水。
據現場人員和目擊者說,這場火災毫無預兆,似乎在短短幾分鐘內就成滔天大火。在一樓值勤的門衛保安一直堅守崗位,早上7時左右大樓突然停電,隨即聞到火燒的異味,他隨手提起一具滅火器,衝至樓梯口,卻發現從一樓至二樓的兩個樓梯都已被煙火封堵,火勢洶洶,撲天蓋地而來,只得衝出寫字樓撥打報警電話。
公安部的火災原因調查專家於火災次日乘機趕至現場,雖然由於火災本身的破壞性和滅火過程中也對現場造成了破壞,但還是瞧出了一些端倪。多個起火點,呈全方面的燃燒,這是一起明顯的縱火事件,而位於19層的消防控制室和錄像監控室燒損和煙燻痕跡最重,說明它們是最早的起火點之一。尤其重要的是,在消防控制室和錄像監控室各發現了一具屍體,通過DNA對比,確認分別為當天的值班人員,具體死亡原因有待進一步鑒定,不過從當時屍體倒放的位置和姿勢來看,基本上可以確定是他殺,並非燒死或煙燻致死。
內務部經理趙小平是當天唯一不是值班人員,而死在火場的人,他是被活活燒死,不,更確切一點說,他是被煙燻窒息而死的。清晨一大早,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寫字樓裡,發生火災時他在做什麼,成了一個謎團,這個謎團,也許會關係著整個火災的原因。畢竟,寫字樓所有的監控錄像都毀於大火,而映兒,竟然被寄予厚望,因為,通過查詢電話記錄,映兒是趙小平當天死前唯一通過電話的人。
當然,警方所調查的一切,映兒當時無從知道,但她於次日晚上被公安分局請去作詢問筆錄時,臉色很不好,心不在焉。接待她的兩名警察對她很客氣,主要是例行問她發生火災時她在哪裡,與趙小平通話的內容。但映兒回答問題時思想游離,仿若夢中,讓其中一名警察很不滿意,又不好發作。詢問結束,映兒一離開,這名警察就將詢問筆錄往桌上一摔:
“奶奶的,輝哥的girl怎麼這德性,要死不活的!一句‘趙經理打電話給我,是叫我馬上去公司一趟’就打發我們了?不能主動點,講點對案件的想法?毛病!”
“她挺漂亮的呀!”另一名警察顯然脾氣要好些:“不過,我看得出來,她有心事——很重的心事!”停了一下,他接著說道:“我還看得出來,她的心事百分百和這起火災有關,她一直在思考什麼問題,有時似乎很害怕,有時又有些疑慮。”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他在考慮,是否需要將這個信息告訴他的老師——專家組的金高工,雖然這個女孩完全可以排除直接作案的嫌疑,可以他的直覺,她似乎與這起火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直覺,他記得老師說過,一個專業的火災調查人員,不僅需要專業的知識技術,也需要直覺的引導,因為火災調查和一般的刑偵調查不同,它提供的現場絕大多數是被破壞或者完全喪失的。
他叫章與其,三十歲,“與其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是他的名字來歷,專家組金高工年輕的學生兼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