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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可薔《戀你不後悔》【情人絕配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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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可薔《戀你不後悔》【情人絕配 2】

她──真的瞧不起他!看看闊別十多年後的他成了什么樣子?
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跟她每天接觸的西裝筆挺紳士實在相差甚遠!
不是夢想當個耀眼的職棒選手嗎?如今卻只是個鄉下小學教師兼教練?
呿!當年還教她有夢、追夢咧,這算什么?而後甚至還切斷兩人聯係──
哼,這種背叛了自己諾言、背叛了她生平第一份珍貴友情、
背叛了她對他的信任的超級大爛人,
身為冷面律師、人稱「火玫瑰」的她,這輩子是恨他恨定了……
那高二暑假來綠園鎮度假的臺北女孩──她長大了、變得更美更嫵媚動人!
要不是鎮上被相中開發遊樂園,她永遠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吧,
可這一切該怨誰呢?他曾是有機會愛她、得到她的,奈何老天爺卻開了個大玩笑,
讓他永遠也站不上職棒大聯盟的舞臺……他配不上她!所以狠心斷了一切,
但他──後悔了!真真切切後悔了!只是,已然過去的,還能再挽回嗎……







楔子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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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於臺北東區某棟豪華辦公大樓的聯宇國際律師事務所,以擁有堅強的律師陣容在業界聞名遐邇。

  上至合夥人,下至律師助理,人才濟濟,個個學有專精,尤其幾個新進加入的年輕律師,更是業界殷殷期吩的明日之星。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以一張得理不饒人的利嘴及尖酸傲慢的性格,縱橫業界的美麗女律師--莫語涵了。

  酷愛紅色的她,甚至被事務所內幾個巴不得躲她遠遠的同事送上「火玫瑰」的稱號。

  得到這樣蘊著強烈譏嘲的封號,莫語涵絲毫不以為意,偶爾,甚至以此警告某些不識抬舉的同業或客戶。

  於是「火玫瑰」威名更盛,到後來,甚至成了某種恐怖難纏的代名詞。

  業界傳言,誰碰上「火玫瑰」誰倒霉,想摘下這朵高嶺之花?哈!做好烈火焚身的準備吧。

  瞧,她現在不正狠狠拒絕某個意欲邀約一同吃晚餐的男人嗎?

  「……我今晚要跟委托人開會,沒空。」

  「不能改期嗎?今天可是禮拜五呢,我有重要的事想跟妳說。」男人語音低啞,蘊著說不出的深意。

  「多重要?」

  「關乎妳一生的幸福。」

  該不會是想求婚吧?莫語涵唇角一彎,似笑非笑,雖然約莫猜到了男人的用意,反應卻仍冷淡。

  「一頓晚餐就想討論我一生的幸福,不嫌太廉價了嗎?」

  「那妳想要什么?只要說一聲,我一定為妳辦到。」男人深情地許諾。

  「你說呢?」她狡黠地反問,「要是不能為我摘下星星,起碼也要帶著我乘風破浪吧。」不負責任拋下一句後,莫語涵玉指一按,毫不猶豫地切斷手機。

  她甩甩長發,甚至沒去多想男人真正的心思為何,徑自捧著一盒助理買來的沙拉,閒閒踏進事務所特地辟出來供同仁們休憩談天的交誼廳。

  奇怪的是,平素午餐時間總是熱鬧非凡的交誼廳,此刻卻是陰沉靜默,不聞一點笑語人聲,就連深色窗扉亦緊緊拉上,唯恐任何一絲陽光趁機偷渡。

  她挑眉,明眸訝然流轉,待獨坐沙發的男人身影映入瞳裏,她立即領悟。

  原來是因為淩非塵啊。

  陰沉、森冷的淩非塵,除了慕名而來的委托人,沒人能多跟他談上幾句話,也沒人想跟他多說什么話。自然,有他進駐的空間,眾人也是能避就避,閃為上策。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自從跳槽到這家律師事務所後,總與他搭檔共事的她了吧。

  一念及此,莫語涵唇角半勾,微噙嘲諷。

  她與淩非塵,一個尖刻、一個乖僻,也算是絕配。

  「你不是一向在辦公室裏用餐的嗎?怎么忽然想來這裏?」她揚聲問,盈盈在沙發上靠落,徑自拾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我的辦公室剛整修。」淩非塵淡淡解釋,「油漆味太重。」

  「原來如此。」

  怪不得總是躲在自己殼內的孤僻男,今午會選擇探出頭來,嚇走一群酷愛八卦的閒雜人等。

  莫語涵微微撇嘴,瞥了他手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一眼,「又是三明治?你吃不膩啊?」

  「不會。」淩非塵慢條斯理咬了一口。

  怪人。連午餐的內容都百年如一日。

  莫語涵聳聳肩,放下遙控器,提起溫熱的咖啡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黑咖啡。

  電視機裏傳來沙啞的男聲,一個年輕的男記者正拿著麥克風,結結巴巴地報導著這一層軟式少棒比賽的結果。

  她漫不經心地聽著,直到記者提到了一支來自臺東的少棒隊。

  「……溫教練,你們球隊第一次參賽就拿到第三名,大家都很驚訝呢。你個人覺得怎樣?」

  「只能說我們的努力有了收獲。這些孩子都很熱愛棒球,他們值得這面獎牌。」

  屏幕上,現出一張好看的男性臉龐,方正的唇勾著笑弧,眼眸亦燦亮如星。

  莫語涵停住斟咖啡的動作,直直瞪著那張笑意盎然的臉。

  「……我們球員難得有機會上來臺北,待會兒我打算帶他們四處逛逛。對了,順便去看一場職棒比賽。他們可想……」

  醇厚的嗓音未及完全落下,莫語涵便猛然擱下咖啡壺,拾起遙控器切換了頻道。

  一旁的淩非塵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良久,驀地沉聲開口,「雙城集團的吳老板今天打電話給我。」

  「怎么?咱們偉大富有的暴發客戶,這次又打算借我們的刀子殺什么人了?」莫語涵神色冷然。

  聽聞她譏誚的言辭,淩非塵不著痕跡地微笑。「他們想開發一塊土地,蓋遊樂園。」

  「這幾年環保意識高張,想開發土地建遊樂園不容易吧?」她一面轉臺一面問,「做過環境影響評估了嗎?」

  「做過了。」他點頭,望著飛快跳躍的電視屏幕。

  「結果?」她拾起叉子,叉起一片羅勒葉送入嘴裏,明眸仍直盯著電視。

  「當然沒問題。」

  「既然環評沒問題,雙城還要你這個大律師出馬做什么?」她放下遙控器。

  如跑馬燈晃動的屏幕,終於鎖定了某個新聞頻道。

  「妳說呢?」一見出現在屏幕上的女主播,淩非塵濃密的劍眉一蹙,「能不能轉別臺?」

  「怎么?甩了人家以後,就連她播的新聞也不肯多看一眼?」莫語涵淡淡嘲弄,「你這人還真絕情。」

  對她的批評,淩非塵不置可否,收回眸光,重拾之前的話題。「預定開發區域的土地有部分是當地人所有,分別屬於九戶人家,其中四戶說什么也不肯賣。」

  「這么說,雙城是找你去當壞人了。我就知道他找我們準沒好事。」頓了頓,「那些人為什么不賣?嫌價碼不夠好嗎?」

  「已經夠好了。」淩非塵冷冷挑唇,「吳老板告訴我,那些人主要的顧慮是環保問題。」

  「不是已經做過環評了嗎?」

  「做環評有用的話,就不會一堆人上街頭抗議了。」

  「麻煩的Case。」莫語涵攤攤雙手,「我要是你的話,才不接呢。」

  「就是麻煩才更要接。」說著,淩非塵指了指擱在桌上的檔案夾,「這幾天我手上有幾個案子在忙,妳先幫我去探探情況。」

  「為什么是我?」她抗議。

  「誰要我們是好搭檔呢。」他輕揚嘴角,似笑非笑。

  她冷哼。

  如果可能,她才不想與這陰陽怪氣的男人搭檔--雖說她自己也是眾所公認的難纏女。

  彷佛看出她腦中念頭,淩非塵又是微微一笑,「據我所知,妳這幾天行事歷上剛好沒有預定。」

  「因為我打算休假。」她睨他一眼。

  「那地方山明水秀,妳就當去度假也好。」

  她沒答話,端出冷漠的臉色,可玉手卻自動伸向檔案夾翻閱起來。

  淩非塵靜靜看著她的動作。

  「……雙城準備開發的土地在綠園鎮?」她忽地開口,聲嗓微微尖銳。

  「怎么?聽過?」

  她沒答話,半晌,才轉過翦水雙瞳,「那裏不正是你的家鄉嗎?」

  「沒錯。」

  她瞇起眼,試著從他深不可測的瞳潭窺出一絲波痕,可卻是一片平靜,反倒是她自己,心海掀起陣陣波潮。

  綠園鎮。

  為什么雙城集團看中的開發地,偏偏位於那座東部小鎮呢?為什么淩非塵非要接下這個案子,又偏偏抽不出身來,要她先去一探情況呢?

  「……我不想去。」

  「為什么?只是做個前期調查,花下了幾天時間的。算我欠妳一次。」淩非塵繼續說服她。

  因為那裏,有她不想再見到的人。她依然沉默不語,嬌顏僵冷。

  好一會兒,那彷佛結霜的唇才勉強化開淡冷的笑痕。「……好,我去。」










第一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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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前

  天,藍得不可思議;海,同樣藍得不可思議。

  縱目所及,那一片深深淺淺的藍,美麗至極,卻也霸道至極,威脅著要奪去每一個乍見的人不安定的呼吸。

  攀上海岸邊一塊凹凸不平、刻畫著歲月痕跡的石岩,溫泉展開雙臂,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蔚藍的天、蔚藍的海,這迷人的景致,眼下全由他一人獨享。多美妙啊!

  溫柔的海風拂來,帶起一股顫栗竄上脊髓,他一握拳,忽地止不住仰天長嘯的衝動--

  快樂的、放縱的、屬於少年的狂傲長嘯。

  嘯聲,連綿不絕,隨著溼潤的空氣往遠方傳送,扯動一方白色衣袂,飛起好看的弧度。

  溫泉看著,入神了。

  是個少女,白色的亞麻洋裝,長長的衣袖在手腕處翻滾著波浪,腰後的蝴蝶結以及圓形裙襬同樣迎風旋舞。

  她頭上壓著一頂編織草帽,粉色緞帶在頸處松松挽了個結,寬寬的帽沿掩去了她小巧的容顏,只能隱約認出側頰那白皙溫潤的肌膚。

  好白啊!溫泉不覺在心底讚嘆。

  臺灣東部的陽光一向猛烈,生長於這裏的孩子又多數好動,經常在戶外活動嬉戲的結果,肌膚都染上了健康的橄欖色。

  即使是最愛漂亮的少女們,除非天生遺傳因子護佑,否則很難維持肌膚白皙,更何況白到明明穿了一襲白衣,仍讓人印象深刻。簡直像歐洲那些瓷娃娃一樣。

  溫泉炫目,索性在岩上找了個地方坐下,放任自己的視線在少女身上流連不去。

  這樣盯著一個女孩對他而言是個新鮮經驗,跟其它青少年不同,他對異性並不感興趣,除了寶貝妹妹溫紅和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程水蓮外,他很少主動跟女生一父談。

  十七年來,佔他心底最大分量的,一直是棒球。即使跟女生攀談,聊的話題也多數集中在棒球上,對他而言,不懂得棒球的女孩比外星人還難以相處。

  這樣的他,今日竟會看一個女生看到發愣,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也許是因為那名少女渾身上下,綻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特殊氣質。

  就像她全身那一襲白衣一般,她的人,也給他一種純粹清冷的感覺。她獨自婷立於岩上的姿態,飄然得像要禦風而去,昂起頭直直凝定地平線的神色,彷佛這世間再無任何值得她留戀之處……

  槽!溫泉驀地神智一凜,那女孩該不會想要投海吧?

  眼看著她提起雙足,一步步更接近岩石前緣,他不禁恐慌起來,連忙站起身,往那女孩奔去。

  經常運動的身軀在岩石間靈巧地跳躍奔縱,不一會兒,便來到白衣少女身後。

  「喂!妳別做傻事!」長臂一伸,扯住少女纖細的臂膀飛

  她一顫,猛然甩開他,「你幹什么?放開我!」回過頭,兩束清寒冷冽的眸刀刺向他。

  他微怔,從不曾想過這樣的眼神會來自一個青春少女,呆了幾秒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妳別做傻事!跟我過來!」用力拉著她往後退。

  「你放開我啦!」她掙扎。激烈的拉扯間,挽在她前頸的緞帶結松了,跟著一陣海風吹來,將輕盈的草帽送上天。

  有好半晌,溫泉只是震驚地瞪視眼前清麗絕倫的容顏,呼吸,一下子斷了,心跳也奔騰於忽起忽落的波浪上。

  「看什么看?」

  是少女淩銳的聲嗓喚回他心神,他身子一繃,這才強迫自己收回宛如登徒子般的眼光,一路上拖著她離開岩石群,直到兩人平安落定地面,才慢慢松開她。

  「為什么要自殺?」他屏住氣息,強迫自己凝定少女清如寒泉的眼。

  她沒立刻回答,明麗的眸光在他身上來回梭巡打量,直到他的臉因之染上淡淡緋紅,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關你什么事?」

  「當然關我的事!」他反駁,「沒聽過『人饑己饑,人溺己溺 嗎?我怎能眼睜睜看妳去尋死?」

  她揚眉,彷佛頗為他的響應感到訝異,好一會兒,端麗的唇才嘲諷微挑,「你這人還真是多管閒事。」

  「該插手的事,我不會裝沒看見。」他微笑,假裝沒聽懂她的譏諷。

  「雞婆。」她睨他一眼,徑自轉過身,朝海岸邊的公路走去。

  他急忙隨上,「妳為什么想死呢?人生這么美好,妳還有許多事沒體驗過,死了豈不很可惜?」

  「你才幾歲?你怎么知道人生是美好的?」她冷冷擲落一句,頭也不回。

  「這話應該反問妳。」他不慌不忙地響應,「妳才幾歲?怎么知道未來的人生不會美好?」

  她不語,只是冷哼一聲。

  看得出來她懶得與他多說,也不希望他再繼續糾纏,可他卻仍不識相地叨念:「『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妳這樣不愛惜自己,妳爸媽一定會很難過的。」

  「……你倒是挺會調書袋的。」

  「其實我成績很差,每一科都爛到家,只有國文還可以。」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我們班同學都笑我,要是以後當不成職棒選手,說不定可以穿長袍馬褂,當老學究唬唬人。」

  「……」

  「我對當老學究沒什么興趣,老實說也不愛念書,我只想一輩子打棒球,如果能到美國打大聯盟就太好了,我……」

  「你能不能閉嘴?」實在受不了他的滔滔不絕,她回眸狠狠瞪他-眼。

  他卻只是嘻嘻一笑,「沒辦法,我這人就愛說話。這樣吧,妳要是不想聽我 唆,幹脆換妳說。妳從哪裏來的?一定不是臺東人吧,我猜妳是臺北人。妳多大?我十七歲,念高二,妳呢?一個人來臺東玩?這樣不是很無聊嗎?妳……」

  「閉嘴!」她驀地喝斥,旋過窈窕的身軀,咬牙切齒的神態像巴不得掐死他。「你是三姑六婆轉世的嗎?」

  太好了,她終於有反應了。

  他微笑更深。「我猜妳跟我年紀差不多大,對吧?」

  她一翻白眼。

  「妳一定是臺北人,因為妳有臺北女生的氣質。」他篤定地說。

  她凝眉,星眸閃過一絲疑問,櫻唇卻仍倔強地緊閉。

  「妳一定想問我怎么看出來的吧。」他眨眨眼,「很簡單,因為妳很驕傲,不愛理人。我們這邊的女生不會這樣,她們都很友善;而且妳皮膚很白,不像在東部長大的孩子……」

  「STOP!」眼看他又要發揮碎碎念的本領,她急忙翻出手掌,比了個暫停的手勢,清亮的眸瞪視他好片刻,才不情願地開口:「我沒想自殺,只是想知道瀕死的滋味。」

  「哦?」他等著她繼續。

  「我會遊泳。」她直直望他,「如果死亡並不比活著有趣的話,我不會讓自己死。」

  這什么意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妳的意思是,妳只是在做一個實驗?」

  「可以這么說。」

  他皺眉,「為什么要這么做?萬一真的死了怎么辦?」

  「那也沒什么不好。」

  他瞪她,無法理解這位來自臺北的美少女特異的想法。

  「你當然不會懂。」看出他腦海念頭,她冷冷一笑,再次旋過身。

  「妳要去哪兒?」他又追上。

  「回去。」

  「回哪裏?」他跟著她來到臨海的蜿蜒公路上,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妳怎么來的?」

  「坐出租車。」

  「可是這裏很難招到車回去耶。」

  「我本來沒想回去。」

  「嗄?」他又是一愣,瞥了她面無表情的秀顏一眼,一聲嘆息。這么說,她原先是認為死亡一定會比活著有趣 ?搞了半天,她還是想尋死嘛。「我載妳回去好了。」他自告奮勇,決意不放她一人在路上亂走。

  「你?」

  「我騎車來的,可以順便載妳回去。」

  「我不喜歡坐摩托車。」她高傲地拒絕。

  「不是摩托車,是腳踏車。」他笑,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越野腳踏車。

  「什么?」明眸圓睜,「你打算騎那個載我?」

  「嘿,請妳不要瞧不起它好嗎?它可是十二段變速的耶。」他假意受傷,「爬山都沒問題,更何況是這么平坦的公路。」

  「你--」她瞪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別說了,跟我來。」他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走向腳踏車,將輕巧的安全帽戴上她頭頂後,問:「妳住哪間旅館?」

  「綠園。」

  「綠園?有這家旅館嗎?」

  「我住綠園鎮。」

  「綠園鎮?!」他愕然拔高聲嗓,不敢置信地瞪她,「那不就是我們小鎮嗎?」

  她不語,驀然刷白的容色顯然也是震驚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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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在東部鄉鎮土生土長的少年,偶然認識了來自北部繁華城市的少女。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溫名泉……我知道,妳一定想笑我哪有人取這樣的名字?這都得怪我那個沒創意的老爸!哪有人因為住在溫泉鄉,就把自己的兒子命名為『溫泉 的?害我從小到大不知忍受多少嘲笑。哼,那個臭老頭,總有一天我要報復--」

  拉拉雜雜一大串後,少年終於成功逼問出少女的芳名。

  她叫莫語涵,父親早逝,母親又忙於工作,趁著暑假將她送來鄉下與年邁的外公同住。

  「原來是莫爺爺的外孫女啊。」提起獨居於鎮上最偏僻處的老人,溫泉墨湛的眼閃閃發光,「莫爺爺很厲害哦,鎮上沒有人比他更會釀酒了。他釀的酒可是一絕,鎮上只要有女孩出生,他都會為她們釀一壇『女兒紅 ,等她們長大後,她們的父母會在送女兒出嫁那天開這壇酒來喝--這已經成了我們這個鎮的習俗了。對了。妳見過莫爺爺釀酒嗎?他一定也為妳釀了一壇吧。」

  「我沒見過外公釀酒,我想他也沒特別為我釀。」對溫泉的詢問,莫語涵淡冷地回答,「他說他後悔生了我媽這個女兒,也不喜歡我。」

  「嗄?」溫泉一愣,沒想到眾人眼中慈祥和藹的老人,對自己的外孫女竟如此嚴苛。「我想……他只是一時氣話吧。」

  鎮上人皆知,莫爺爺的女兒年方十八便和一個跑船的男人私奔了,氣得他當場宣布與女兒斷絕關係,從此不許女兒再進家門。

  「我想他一定很想跟妳媽和好的,否則這次也不會讓妳回來住了。」溫泉溫聲道,「他啊,只是一張老臉拉不下來啦,不然也不會把妳回來的消息瞞得那么緊,可能怕鎮上人笑他吧。」

  「是嗎?」對他的猜測,莫語涵不置可否。

  他深深望她,「妳不會恨他吧?」

  她聳聳肩。

  「要不要談談妳爸媽?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沒什么好說的。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媽是個很普通的女人。」

  「她一定很漂亮。」溫泉微微笑,眸光溫暖,「我爸說過,當年莫爺爺的女兒可是鎮上第一大美人,就連他也偷偷暗戀過她呢。」

  「你爸告訴你這些?」她揚眉。難以理解一個大男人會跟兒子吐露自己年少時的青澀心事。

  「對啊,妳不知道我老爸當年多遜!接連被好幾個女生給甩了,我都不曉得他是怎么追到我老媽的,我妹常說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你還有個妹妹?」

  「嗯,她叫溫紅,我們都叫她『小紅豆」,因為她超愛吃紅豆餅的。她啊,可是個鬼靈精呢。總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讓人哭笑不得,誰都拿她沒辦法。改天介紹給妳認識。」提起寶貝妹妹,溫泉嘴角一扯,拉開一個大大的、比陽光還燦爛幾分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令莫語涵炫目,不覺瞇起眼。

  在看著他的時候,她經常必須瞇起眼,因為他總是那么開心、那么熱烈,笑得像全世界的陽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鄉下孩子都這么笑嗎?她有些好奇,因為不曾在臺北看過這樣的笑容。

  她的母親、她的同學、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女孩,以及巴望著能得她青睞的男孩--她從不曾在任何人臉上見到--他一樣燦爛的笑容。

  那是一種無心機的、溫煦的、像夏日午後陽光的笑容,能讓人松弛一身緊繃的神經,甚至懶洋洋地想打起瞌睡的笑容。

  他為什么能這樣笑?有時候,她真的很想知道為什么。

  也許因為如此,她才縱容他總是纏在她身邊、縱容他天剛亮便來找她,由他帶著自己四處遊山玩水。

  她不喜歡腳踏車後座,討厭那顛簸不適的感覺,可整個暑假,她幾乎日日與他共乘一輛腳踏車,讓凹凸不平的路面折磨自己柔軟的臀部。

  她是白癡。

  她總要在心底如此自嘲,可不知怎地,每回見他站在門前朝她招手,她還是乖乖跳上那輛號稱擁有十二段變速的越野腳踏車。

  他載著她上山,漫步於森林間的羊腸小徑,抬頭看天、看雲、看遠方起伏的山巒,看篩落葉隙的陽光。

  他載著她下海,優遊於綠海清波中,閉眸聽風、聽潮、聽岸邊孩子嬉笑怒罵,聽自然萬物竊竊私語。

  他還帶她去溯溪,走訪那條穿越小鎮的清澈溪流,踩過一顆顆大大小小的石頭,尋芳探幽。

  他教她釣魚、烤魚、挖土窯烘蕃薯,拿削過的竹筒燜飯吃。

  他領著她玩遍城市孩子料想不到的活動,某一天,甚至在徵求莫爺爺的同意後,拉著她上山露營--

  「妳試過躺在野外看星星嗎?」他問她,說話的神態就好象那是人生最美的體驗,「四周是蟲鳴水聲,天上的星星月亮近得像伸手就能摘到。」

  她當然沒試過。在城市霸道的霓虹下,偶爾在天際尋到幾顆星子都是奢侈。

  「可是在野外……不是有蛇嗎?」她討厭蛇。

  「放心,這邊很少見到蛇的,而且我也會做好防護啊。」他保證。

  「還有蟲呢?」她也討厭昆蟲。

  「幾只蟲子害不死人啦。」他不以為意地揮揮手。

  她顰起眉。

  看出她的不愉快,他嘴角一揚,用激將法,「怎么?妳怕了?連幾只小蟲子都害怕,妳們臺北女生真沒用。」

  「誰說我怕了?」她不悅地瞪他一眼,「我只是不喜歡昆蟲而已。」

  「不會怎樣的,頂多被蚊子咬 。」星眸閃閃生光,「到底去不去?」

  「去就去!」她倔強地揚起下頷。「我警告你,如果讓我看到一條蛇就唯你是問。」補一句威脅。

  他笑了,「放心吧。」

  於是那一天,他們上了山,搭營野炊,傍晚,邊吃著晚餐邊欣賞日落,入夜,並肩躺在睡袋上看星空。

  「妳聽說過嗎?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一個人。」

  她的反應是下屑地挑眉,「你怎么比女生還會作夢?」

  「妳不相信?」他偏頭瞧她。

  「當然不信。」她冷哼。

  「沒有想象力的女人。臺北的女生都這樣嗎?」

  「難道臺東的女生,都相信可以在天上找到代表自己的星星?」

  他熱切地點頭。

  她一窒。

  「我們鄉下孩子什么都沒有,就是有想象力,懂得作夢。」

  「光作夢有什么用?」她冷嘲。

  「我們也懂得追夢啊。」

  她冷哼。

  「難道妳沒有夢想嗎?」

  她不語。

  「真的沒有?」他驚呼,「不會吧?妳才幾歲就已經失去夢想了?這么慘?」

  「哪裏慘了?」她睨他。瞧他把她說得像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我只是不像某些人無聊愛幻想,一點也不真實。」

  「唉,妳果然沒夢想。」理智的響應令他搖了搖頭,誇張地感嘆,「你們城市人哦。」

  「你們鄉下人哦。」她譏誚地學他的口氣。

  他忽地笑了,星眸熠熠,「要不要聽聽我的夢想?」

  她聳聳肩,擺出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態。

  他可沒因此遭受打擊,依然興致勃勃,「我將來想當棒球選手。」

  「哈。」她冷笑。

  「怎么?妳不相信我能打棒球嗎?」他不服氣,「我告訴妳,今年高中聯賽我可是當選了最佳投手呢。過陣子說不定還能入選國手,代表臺灣打亞洲杯。」

  「那又怎樣?」她絲毫不把這樣的豐功偉跡看在眼底。

  「什么怎樣?」這下,他可真是自尊受損了。

  「一個棒球選手能賺多少錢?除非你有辦法到日本或美國打職棒。」

  「為什么非賺錢不可?」他翻起身,居高臨下瞪視她,「我打棒球可不是為了錢。」

  「那是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棒球很有趣!我高興打,喜歡打!」

  「哦。」她漫不經心一應。

  他不喜歡這樣的口氣,「我告訴妳,有一天我一定能成為職棒選手的,不過不是為了賺錢。」

  「我知道,是為了完成夢想嘛。」菱唇一揚,似笑非笑。

  「妳好象很不以為然。」他狠狠瞪她。

  她毫不畏懼地回迎,眼眸清澈,「只是懷疑有多少人能真正堅持他所謂的夢想。」

  「我一定會做到的!」他悻悻然宣稱。

  「是嗎?」她凝睇他,語調仍是令人氣絕的譏諷,「那我拭目以待 。」

  「妳--」他咬牙切齒,摩拳擦掌,有股想掐死她的衝動。

  如果現今在他面前的是男生,他拳頭早就揮出去了,可偏偏她是個女生,而且還是個難纏的女生。

  他只能嘆息,「妳啊,有時候真的能氣死人,妳知道嗎?」

  「我知道。」

  「妳不打算改嗎?這樣的個性很下受歡迎哦。」

  「沒必要改。」語氣依然尖銳。

  他嘆口氣。如她這般滿身帶刺,不但刺傷別人,遲早也要反過來傷了自己。

  他定定凝視她,半晌,才重新躺落身子,雙臂枕在腦後,望向天邊明滅不定的繁星。「妳等著吧。」低低呢喃。

  總有一天,他會站上職棒的舞臺,成為最耀眼的職棒選手。劍那時候,他一定要邀請這冷傲的女孩來看第一場比賽,讓她親眼見證。

  總有一天!












第二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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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一天一直沒來。

  永遠不會來了。

  憑窗而立的男人將視線從窗外收回,為自己斟了一杯凍頂烏龍。窗外陰暗的天光透進,在他臉龐上滾動著淡淡陰影,線條分明的臉孔因而顯得更加立體。

  他的長相不是那種會悸動女性芳心的俊美,也稱不上是性格小生,頂多只能說五官齊整而已。

  「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他的學生有一回當著他的面如此形容,「老師,你還長得人模人樣的嘛。」

  而他只能哭笑不得。

  他那些學生啊,一個賽一個調皮,一個比一個古靈精怪,卻一個個都是他的寶貝、他生活的重心。

  泯滅了站上職棒大聯盟舞臺的夢想,他的人生,就只有這些酷愛棒球的孩子了。在他們身上,他能看到自己失去的夢想……

  「我可以也喝一杯嗎?」柔婉的聲嗓揚起,一道纖細窈窕的女性身影跟著落定他面前。

  他垂下眸,望向正仰頭望他的美麗容顏。「這是凍頂烏龍,妳不喜歡喝的。」

  「我知道。可是我今天想喝一點。」喬羽睫盈盈旋過身,也不待他同意,便徑自提壺斟了一杯,淺淺啜飲。然後,秀雅的眉尖一顰,「好濃。」

  「我愛喝濃茶,妳忘了嗎?」

  「我記得啊。」她輕輕嘆息,又飲了一口。

  「不是嫌濃嗎?」他挑眉,「還喝?」

  「我今天需要醒醒神。」她解釋,一面在沙發上落坐,背脊深深埋入椅背,「說明會的會場已經安排好了。」

  「已經有人到了嗎?」

  「嗯,已經有一些人在那邊等著了。」她應道。飲幹了杯中茶後,擱下杯子,站起身,「好啦,我也差不多該去會場那邊看看了。」

  他瞪著意欲飄出門扉的身影,忽地揚聲喚住她,「等等,羽睫。」

  「怎么?」她回眸。

  「那個女律師--」他一頓,手指慢慢把玩著茶杯,「莫小姐到了嗎?」

  「還沒。她才剛下飛機,可能還要再半個小時才會到。」

  他頷首,沉吟不語。

  「你聽說過她嗎?溫泉。」喬羽睫凝望他,「我一個朋友告訴我,她在業界有個封號叫『火玫瑰 。」

  「火玫瑰?」

  「嗯,聽說很不好惹。」

  火玫瑰。溫泉斂眸,忽地微笑了。

  這個外號倒真的挺適合她的,她確實像一朵玫瑰,美傃而多剌。只是為什么是「火」?她的脾氣,應該還不至於像火焰那般暴烈吧?

  「看你的表情,你似乎認識她?」溫婉的水眸靜靜鎖定他。

  他點點頭,沒有否認。

  「你真的認識她?」她墨濃的羽睫驚愕地揚起,「莫語涵?」

  「是啊。」

  「為什么?」喬羽睫眨眨眼,淡淡迷惑。

  「她是莫爺爺的外孫女。」

  「莫爺爺?」喬羽睫一愣,「那個很會釀酒的莫爺爺?」

  「嗯。」

  「她是莫爺爺的外孫女?為什么我都沒聽說?」她頓了頓,另一個疑問浮上眼瞳,「為什么你會知道?」

  「高二那年暑假,她過來跟莫爺爺住了一陣子,剛好被我碰到。」

  「她曾經在這裏度假?怎么可能?我沒聽說啊。」喬羽睫驚異地問。

  也難怪她會驚愕,綠園鎮並不大,鎮民之間彼此熟稔,東家長、西家短,哪家發生了什么事絕對逃不過其它人的眼睛。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妳大概沒印象吧?而且那時候莫爺爺也不肯讓她公開露面。」溫泉解釋。

  「那她為什么不回來?莫爺爺去世的那年,為什么只有莫阿姨回來,沒見她來?」喬羽睫又問。

  「我想她那時候應該在國外念書吧。」

  「啊,原來是留過洋的,怪不得現在事業這么成功。」她讚嘆。

  溫泉聞言,眸光一黯。

  見他忽然黯淡的神色,喬羽睫直覺他與莫語涵之間必有一段故事,但她體貼地不再追問,只淡聲問:「你會來聽說明會吧?溫泉。」

  「會。」

  「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溫泉搖頭,「自從妳女兒認我當幹爹後,最近總有人在傳我們倆的八卦。要是我們同時出現,只會讓那些人更有借口大嚼舌根。」

  「那又怎樣?」對他的顧慮,喬羽睫只是淡淡揚起唇,似笑非笑,「想住在綠園鎮,你就得習慣無視這些蜚短流長。你從小在這裏長大,還不習慣這些嗎?」

  「那妳呢?」溫泉望她,「妳習慣了嗎?」

  「如果不習慣,我也不會選擇回到這裏了。」喬羽睫低聲應道,半自嘲地。

  「羽睫……」

  玉手一揚,阻止他欲竄出口的言語,凝睇他的眸,隱隱蕩漾哀傷。

  他了解地住口。

  「那我先走了。」她旋過身,優雅的步履才剛前進兩步,臂膀不意撞上了門扉邊緣。

  她一聲輕呼,溫泉卻一陣朗笑。

  「走路都能撞上門,妳啊,一點都沒變。」他走近她,垂望她的眸燦亮如星,「我看我還是跟妳一起去吧,不然妳說不定要在鎮裏迷上半小時的路呢。」

  「胡說八道!」櫻唇噘起,吐露抗議,「我從小在這裏長大,才不會迷路呢。」

  「可是上回妳去鎮長家吃飯,不就迷路了嗎?」

  「那是因為他搬家了啊。」玉頰微紼,「我哪知道他搬家了啊?」

  「他不是給妳新地址了嗎?」

  「我沒注意。」她別過臉,不敢看溫泉嘲弄的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愛照地址走。」

  「是啊,因為妳認不清楚哪條路是哪條路嘛。大路癡。」他毫不容情地嘲笑。

  「溫、泉!」她氣嘟嘟地瞪他。

  見她又是自慚又是不服氣的模樣,溫泉不禁莞爾一笑,「好,我不說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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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明會會場,熱鬧滾滾。

  經常舉辦鎮民代表大會及各項活動的活動中心禮堂,此刻在講臺上拉開長長紅色布條,揭示了今天說明會的主題--

  綠園鎮遊樂園開發計晝

  幾個金箔紙貼的大字,在紅布條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格外引人注目。

  原本就抱著興奮心情踏入會場的鎮民看見這幾個大字後,情緒更激動了,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很快地,坐在底下的人群便自動分成了兩派,楚河漢界,界線分明。

  一派主張為了振興小鎮經濟,應該全力配合開發案,該賣地就賣地,能出力的就出力。

  另一派卻認為,振興經濟雖然重要,但土生土長的環境遭人破壞,於心何忍?寧可窮困潦倒也不許他人來壞了祖宗土地,對這個開發案絕對抗爭到底。

  主角尚未蒞臨,兩派人馬已爭得面紅耳赤,幾個個性急躁的鎮民甚至扭打起來,惹來周遭人群一片叫好聲,也讓上任才一年的新鎮長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別打了!你們!阿忠、老金!」他急急勸架,「大家都是老相識了,幹嘛為這么點小事就打起來?別打了!」

  沒人理他,照打不誤。

  「別這樣啦!你們也別光看啊,叫他們別打了。」鎮長朝人群嘶吼,「快點,誰來幫忙拉開他們啊!」

  響應他的,是愈發激烈的喧嘩聲,宛如夏季雷鳴,一記接一記劈落,震動了整座禮堂。

  溫泉和喬羽睫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么一幅亂糟糟的情景,兩人對望一眼,同時無奈聳了聳肩。

  見兩人來到,鎮長恍若見到救星,連忙迎上。

  「阿泉,你幫我勸勸他們。這些人也真是的,一下子就打起來了。」

  「究竟怎么了?」喬羽睫問。

  「還不就為了這個開發案?一邊說要,一邊說不要,就打起來了。」

  果然是意見不合啊。兩人再次交換一眼。

  溫泉嘆口氣,徑自走上講臺,拿起麥克風。「別鬧了!」聲若洪鐘,瞬間在室內回旋。

  眾人一愣,視線齊齊朝臺上射去。

  溫泉立刻把握住這短暫的安靜,就著麥克風用臺語發言:「我知道關於這件開發案,大家都有意見,畢竟要動的是我們山頭的土,有人會驚也難怪。大家都是住在這個鎮裏的,有不同的意見咱們應該好好溝通,光打架能解決什么事?」

  「不是我愛打人!是這個家夥講話沒道理。」一個頭發半白的老人氣憤地喊。

  「最鴨霸的就是你,還敢講自己不愛打人,是誰先開打的?」另一個老人不服氣地吼回去。

  「你是想怎樣?」喊來。

  「那你又想怎樣?」吼去。

  「怎樣?」

  「怎樣?」

  眼看局面又要失去控制,溫泉急忙開口:「忠伯,金伯,你們兩個都先別說了好嗎?莫小姐都快來了,你們是想讓人家看到我們鎮民打架鬧事的場面嗎?有什么話等開說明會的時候慢慢談,冷靜一點。別讓都市人看我們笑話!」

  最後一句話方落,立即引來熱烈回響。

  「對啦,對啦,先別打了,別讓都市人看咱們莊腳人笑話。」

  「有理。快坐好,人家要來了。」

  「對,對,快坐好。」

  吵嚷間,鎮民一個個回到原先的座位,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松弛許多,溫泉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鄉下人質樸老實,最怕的就是讓外人瞧不起。他正是看準了這一點,對症下藥,才鎮住了場面。

  幸好鎮住了。

  溫泉微微一笑,正準備離開講臺時,一道忽然出現在入口處的紅影攫住了他視線。

  剪裁簡單大方的紅色毛料套裝包裹著窈窕的曲線,白皙的容顏上挂著一副淡綠色的太陽眼鏡,手上,一臺筆記型計算機自然流露一股專業氣勢。

  望見臺上的他,她凝住了步履,緩緩摘下墨鏡,清傃的五官立刻引來一陣低低驚呼。她置若罔聞,明麗的眸隔著一排排鎮民,直直落定他。

  四束眸光在空中交會、糾纏,幾個較敏感的鎮民都感覺氣流忽然滋滋作響,像通過一道閃電。

  他們好奇地注視著遠遠對望的兩人。

  彷佛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終於收回眸光,邁開及膝裙下修長的玉腿,盈盈走上講臺。

  「嗨。」他低聲打招呼,朝她送去一抹溫暖的微笑。

  「你好。」她的響應極為冷淡,微微頷首後,徑自將筆記型計算機在桌上架好,接上事先預備好的單槍投影機……

  待一切就緒後,轉向溫泉,面無表情地開口:「我可以開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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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明會開始後,莫語涵大約只花了二十分鐘時間,便解釋清楚這項遊樂園開發計畫的來龍去脈,包括:雙城集團內部對開發案未來將為鄰近幾個鄉鎮帶來的經濟收益所做的評估、委請相關機構所做的環境評估影響報告,以及遊樂園建成後,預備採取的環保措施與每年列置的經費。

  「……所以各位放心,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維持綠園鎮優美的環境,爭取經濟與環保的雙贏。」演示文稿最後,她俐落地下結論。然後,不慌不忙地環視在場眾人。

  對她落落大方的風採及口齒清晰的報告,鎮民們先是一陣迷惑,不一會兒,才有人帶領鼓掌。

  掌聲並不熱烈,雖說某些支持開發案的鎮民極力鼓噪,仍然有另一半的人持懷疑態度。接著,是一段冗長的質詢。

  鎮民們首先質疑負責環評報告機構的專業與公正性--

  「我聽說這份報告是雙城集團出錢買來的。」

  也有人對雙城集團未來預定採取的環保措施,感到不信任--

  「前陣子阿忠不是說老張鉛中毒嗎?他是修橋梁時給弄的。那家營建公司聽說是雙城投資的。雙城連個工人的防護措施都沒做好,還敢說一定不會污染我們的土地?」

  還有人根本反對土地開發--

  「咱們這兒好好一塊凈土蓋什么遊樂園?拿南投的清境農場來說吧,放著那些民宿業者胡亂挖、胡亂蓋,水源也亂接,哼,我打賭沒幾年就成了一座垃圾山了!」

  更有人直接對代表律師顧問團的莫語涵開炮--

  「那個吳清發請你們這些大律師來,就是準備欺壓我們這些善良老百姓吧?我說不賣地就是不賣地,你們是想怎樣?」

  問題一個接一個,此起彼落,一時間,說明會場宛如國會議堂,紛嚷吵鬧。

  而不論鎮民如何質疑,理性的問話也好,情緒的侮辱也罷,莫語涵都是一派冷靜,端莊站在講臺上。

  她避重就輕,刻意回避關於雙城集團本身的問題,只針對鎮民對她本人的疑問回答--

  「我只是代表我的當事人前來跟各位解釋一切,同時了解目前的情況。各位的疑問,我一定會轉達給吳先生知道,至於如何裁奪,由他來決定。」她頓了頓,淺淺一笑,笑意卻不及眼眸,「不過有件事我想先說明一下,關於這項開發案,雙城已經取得政府相關單位的同意,環評報告也證明這個案子,並不會對這裏的環境造成傷害;反過來說,還可以帶來豐厚的經濟收益。」

  她再度停頓數秒,除了讓鎮民們慢慢消化自己的發言,也藉此更加凝聚他們的注意力。

  「各位不要嫌我多事,我聽說這附近幾個鄉鎮經濟情況都不太好,人口外流的情形很嚴重,尤其這幾年經濟不景氣,年輕人幾乎都不想留下來,留下來也只是失業而已。你們看看知本,看看關山,哪一個不是發展觀光業起來的?」她明眸流轉,環顧場內面色凝重的鎮民們,「我認為該是綠園鎮好好打算未來的時候了。如果你們再不找一個方法突破現狀,遲早有一天會消失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上。」

  一片寂靜。

  眾人盡皆深思。

  如何在環保與經濟之間取得均衡,一向就是難解的問題。他們不傻,早明白該權衡兩者。只是,決定難下啊。

  「我看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見有人又想說話,溫泉搶先一步開口,「莫小姐一定累了,應該先送她回旅館休息。」說著,他使了個眼色,示意莫語涵隨他離去。

  她點點頭,提起筆記型計算機。

  「我幫妳拿吧。」他展臂欲接過。

  「不必了,我自己拿。」她拒絕他的好意,嬌容微微昂起,徑自走在前頭。

  溫泉望著她挺直的背影,不著痕跡地苦笑。

  兩人離開充斥嗡嗡低語的禮堂,他領著她走到附近停車場,打開銀藍色COROLLA ALTIS的前門。

  「我送妳去旅館。」

  這回,她沒有拒絕,盈盈上了車。「謝謝。」

  他跟著上車,係妥安全帶後,一面倒車一面望著她微笑,「好久不見,妳變得更漂亮了。」

  她瞪他。

  「怎么?妳該不會忘了我吧?」他半玩笑地說,「我是溫泉啊。」

  她不語。良久,才淡淡開口:「我們認識嗎?」

  「嗄?」溫泉一愣。

  「我不記得我們見過。」她冷著臉。

  她真那么氣他嗎?氣到不承認自己認識他?他澀澀苦笑,「別這樣,語涵。」

  「怎樣?」

  「妳我都知道妳是莫爺爺的外孫女,高二那年暑假妳來綠園住過一陣子,不是嗎?」

  「是嗎?」她別過臉,「我不太記得了。」

  他瞥了她冷凝的側面一眼,接著踩下油門,方向盤一旋,車子平順地滑上道路。「真的不記得了?」

  「忘了。」

  握住方向盤的手一緊。「……也對,都十幾年前的事了。」

  她默然,依然板著臉。

  車廂內空氣一時窒悶。

  他在心底悄悄嘆息。

  「原來妳現在當了律師了。」他故意以輕快的語氣說道,「不簡單呢。」

  她沒說話。

  他不放棄地繼續,「聽說你們業界的人叫妳『火玫瑰 ?滿有意思的綽號,為什么他們要這樣叫妳?」

  「關你什么事?」她冷冷反問。

  「聊聊嘛。」他無辜地眨眼,「這外號的意思是說妳熱情如火嗎?挺不錯的。」

  「錯了,意思是接近我的人都會受三級灼傷。」她冷哼。

  「嗄?」他一愣。

  她轉過明媚眼瞳,挑釁地凝定他。「我身上有刺,又帶火,聰明人最好離我遠一點。」

  「這話是對我說嗎?」他微笑。

  「難道你不是聰明人嗎?」她譏誚一問。

  「沒錯,其實我很笨的。」他聳聳肩,半真半假。

  她啞然。

  「我從小功課就差,除了打球什么也不會,比我妹妹可差多了,我老爸常感嘆他怎么會生了我這么一個笨兒子。」他幽默自嘲,「連我的學生都常懷疑,我究竟是怎么混到師範學院的文憑。」

  「……」

  「說來也挺丟臉,人家念四年,我花了五年才畢業,到後來是教授實在不想再看到我,才硬把我給踢出校門的。」

  「……」

  「唉,其實要是他們不趕我走,我還想多賴幾年,難得能到大城市念書……」

  「SHUT UP!」莫語涵淩銳的斥喝驀地揚起,終於堵住了溫泉如一江春水滔滔不絕的話語。她瞪視他,明眸閃過挫敗與不甘。「你怎么還是跟以前一樣多話?能不能別煩我?」

  他沒立刻響應,好一會兒,方唇才微微一揚,「妳總算想起我了。」

  她倏地愕然。難道說,他刻意發表這一串言不及義的演說,只是為了逼她承認自己的確認識他?

  她咬牙,悄悄握緊雙拳。

  「說說妳的事吧。」他友善地說,「妳一畢業就在這家律師事務所工作了嗎?」

  「不****的事。」一字一句自紅唇迸出,她更是狠狠瞪他。

  溫泉沒被她嚴厲的眼神逼退。「妳還是跟以前一樣犀利,是因為這樣他們才送妳『火玫瑰 這個外號吧?!我不是說過嗎?妳這脾氣得改一改。」

  「我說了這不關你的事!」她拉高聲調。

  「怎么會不關呢?」他嗓音仍溫煦,「我們是朋友啊。」

  此言一出,更加惹怒了她,她身子一顫,再也壓不下刻意藏在心底的火苗。「我們是朋友?」明眸燃起熾烈火苗,「如果真是朋友的話,當年我寫信給你,你為什么不回我?打電話找你也不接?這算朋友?」

  他聞言,身子一僵。

  「好,就算我們曾經是朋友,你告訴我,是誰先斷了這份友誼的?難道是我嗎?」她厲聲逼問。

  是他先斷的。他閉了閉眸,難言的苦澀漫過胸口,臉色刷白。

  當年,是他主動切斷了兩人的聯係、是他刻意不去理會她的信件與電話、是他親手埋葬兩人之間的回憶……

  是他,傷了她!

  「對不起。」千言萬語,終究只化為這么一句。

  「別跟我說對不起!我不想聽!」她銳聲斥回他的歉意,瞪著他忽然垂落的雙肩,怒意更熾。「我只問你,你記不記得自己以前對我說過的話?」

  他記得清清楚楚。

  「你不是說你的夢想是當職棒選手嗎?現在這算什么?」她鄙夷地打量他全身上下--燈絨衫、牛仔褲、一頭微亂的短發,他看來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跟她每天接觸的那些西裝筆挺的男人相差實在太遠。「你就打算窩在這窮鄉僻壤,一輩子當鄉下小學的老師?這就是你的夢想?哈!」

  他肩膀一縮,十指緊緊扣住方向盤,心海波濤洶涌,卻是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不過我看你好象還挺開心的。前兩天你們學校的球隊拿到第三名,你不是還洋洋得意地說要帶球員去看職棒比賽嗎?你以前不是說過要站上職棒舞臺?現在光看人家比賽就滿是了嗎?」

  當然不滿足!怎么可能滿足呢?

  他深吸一口氣,「……別說了好嗎?」嗓音瘖啞。

  「怎么?怕聽嗎?當初敢大言不慚,現在就不要怕人家笑啊。」她不屑地撇嘴。

  他沒答腔,深眸凝定前方,默默開車的模樣,令她胸膛怒火更加翻揚,驀地一拍車窗,「停車!」

  他仍繼續開車。

  「我要你停車!」她銳聲強調。

  他還是不理會,直到車子轉了個彎,來到鎮上唯一一家旅館前,才穩穩停下車子。

  她立刻開門下車,一秒鐘也不多留。

  「好好休息。」他探出車窗,溫聲交代。

  響應他的是一記冷瞋及一句尖刻的言語,尖刻得能輕易割碎任何一個男人的自尊--

  「我瞧不起你!溫泉。」









第三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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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瞧不起他。

  自德國留學歸國後,她曾透過各種管道輾轉打聽溫泉的消息。她以為,經過這許多年,他想必已開始在職棒界嶄露頭角了。

  可他沒有。

  當時從友人處得來的消息,竟是他留在綠園鎮的小學教書,兼任學校棒球隊的教練!

  不僅沒有站上職棒舞臺,連球員也下是,只是個鄉下小學教師兼棒球教練!

  這算什么?

  當年教她有夢、要她追夢的人是他,如今他卻反而自毀諾言?耍她嗎?

  她憤慨、怨怒、痛恨,百般復雜滋味繚繞心頭,甚至有一種遭受背叛的感覺。

  他不但背叛了兩人的友誼,背叛了她生平第一份自認珍貴的友誼,還背叛了自己的諾言、背叛了她信任他的心。

  她厭惡他、鄙視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他。

  可她,還是見到他了。

  「可惡!」她低聲詛咒,驀地坐起身,氣憤地揉了揉一頭亂發。

  沒想到剛到綠園的第一晚,便為了那個她早該遺忘的男人翻來覆去,嚴重失眠。

  眼見東方已泛出魚肚白,她索性翻身下床,至浴室盥洗沐浴,待一身清爽後,才裹著白色浴巾,一面吹頭,一面欣賞窗外景致。

  雖說答應幫淩非塵這個忙,大半是為了賭氣,可他說得沒錯,這座小鎮的風景確實宜人。

  多年不見,綠園鎮絲毫不比她記憶中的遜色。遠處藏掩在晨霧後的山巒起伏的棱線依然美麗,近處朝陽下一片綠油油的田畝也依然蘇活。

  莫語涵心一動,忍不住推開窗。冬晨的空氣格外清新,她深深吸了一口,一面放縱眸光流連。

  與一些淩亂的小鎮不同,綠園鎮顯然相當注重街道規劃,馬路又直又寬,兩旁的房屋櫛比鱗次,不論是水泥灰或磚塊紅,都是幹幹凈凈、整整齊齊;雖然經濟不好,卻沒有失了骨氣,起碼將自己的家園整理得井然有序。

  又或者,她看到的只是最繁華的一面?畢竟這鎮上唯一的旅館是位於鎮中心、商業最活絡的區域。再往偏遠處呢?會是怎樣一番情景?比如……外公以前住的地方?

  她驀地凜神。

  明明立誓過不再想以前的事了。過去在這裏的一切回憶,她要全部遺忘。

  何況她只是代表客戶前來負責了解土地移轉情況的,小鎮的經濟發展、鎮容形象,幹她何事?就連從小在這裏長大的淩非塵也未必關心,她何必多此一舉?

  早點把事辦完,早點走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定決心後,她立即準備換裝。考慮到今日可能要四處奔波,她挽起墨黑的長發,穿上一襲黑色西裝式褲裝,頸間松松係著水紅絲巾,為一身男性化的幹練添了幾許屬於女性的柔媚。

  提起一方扁扁的黑色公文包,她下樓至裝潢簡單的飯廳用早餐,雖然獨坐最角落,仍清楚地感覺到來往的客人與服務生朝她投來的好奇視線。

  她假裝沒發現,好整以暇地用完中式早餐後,來到櫃臺前,請求叫車服務。

  「莫小姐想去哪裏?」櫃臺小姐問。

  「就在這個鎮四處繞繞。」她說,「能不能幫我安排一輛出租車?可能需要一整天。」

  「這個嘛--」櫃臺小姐有些為難,「不好意思,我們這個鎮很小,平常也沒什么出租車,如果要租機車的話,我倒可以介紹……」

  「我不會騎機車。」莫語涵拒絕這個提議,「可以租車嗎?」話才剛出口,她立即驚覺自己問錯了。

  一個連出租車都沒有的鄉下小鎮,怎么可能提供汽車出租?她這話問得可蠢了。唉,她為什么要來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呢?

  「這樣吧。」看出她不愉快的神色,櫃臺小姐急急接口,「我請鎮長來接妳吧,他說過要好好招待妳……」

  「不用了。」莫語涵阻止她。

  她今日不想應酬,只想快些巡視完雙城集團打算開發的土地區域。看來只有走路了,反正這座小鎮不大,大概走不了多久便能繞完一圈。

  她旋身,剛剛前進幾步,便見旅館老板娘氣喘吁吁跑來。

  「等一等,莫小姐。」老板娘在她面前停定,胖胖的臉上堆著友善的笑容,「妳要出門了嗎?」

  「是。」

  「妳需要用車吧?」

  「嗯。」

  「這個給妳。」老板娘拉起她的手,將一串鑰匙塞入她手中,「車子就停在我們旅館旁邊,妳出去往左轉就看到了。」

  她微微愕然,「妳要把車子借給我嗎?」

  「不是我的車啦,是阿泉的。」老板娘笑道,國臺語交雜。

  阿泉?她一愣。

  以為她聽不懂臺語,老板娘補充說明:「就是溫泉啦。昨天不是他送妳過來的嗎?後來他就把車鑰匙留在這裏,說妳一定會用到。」

  溫泉要借她車?手中的金屬鑰匙似乎熱燙了起來--「他為什么要借我?」

  「哎,他這個人就那樣啦,很熱心的。鎮上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嘛有在幫忙,大家都嘛好喜歡他。妳不知道,我們鎮上好幾個阿嬸都想將女兒嫁給他呢,可也不知道少年人在想什么,到現在三十歲了還不肯成家……」

  「有腳踏車嗎?」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老板娘的滔滔不絕。

  她愣了愣,疑惑地望向莫語涵冷若冰霜的臉,「什么?」

  「我不需要開車。」莫語涵將車鑰匙遞還給老板娘,「我想這裏應該租得到腳踏車吧?」

  「可以是可以,可是開車不是比較方便嗎?」

  「我想租腳踏車。」淡冷一句。

  「哦。那……好吧。」當頭被澆一盆冷水的老板娘熱情的笑容一斂,眉頭攢起。  「隔壁就有在租腳踏車,是老蔡夫婦開的,他們人都很好,價錢也公道,也不必押證件什么的,妳……」

  「謝謝。」沒給老板娘繼續叨念的機會,莫語涵淡淡頷首,轉身就走。

  老板娘愕然瞪著她背影,不禁憤然冷啐:「跩什么啊?臺北人就是這樣!」

  不大不小的聲量正好追上了莫語涵,拂過她耳畔。她只是冷冷一笑。

  從小就習慣接受各種冷嘲熱諷的她,連同事們封的外號都能坦然接受了,又何況一個小旅館老板娘的無聊評價?她根本不在乎。

  她昂起下頷,筆直的步履絲毫不亂,唯有在經過一輛銀藍色ALTIS時,稍稍一凝。望著昨天曾搭過的轎車,好半晌,才收回深思的眸光,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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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肯借他的車。

  聽著手機裏旅館老板娘一句句氣憤的抱怨,溫泉只能苦笑,一面溫聲勸慰,安撫老板娘的怒氣。

  這胖胖的中年婦女一向待人和善的,在鎮裏以單純熱情而出名,莫語涵竟連她也能惹惱,真是……唉,這女人何時才能改改那執拗的脾氣啊?

  她不肯借他的車,寧可騎著腳踏車環繞整座小鎮--她不是一向討厭騎腳踏車的嗎?或者對他的排拒已經強過了那份厭惡?看來她真的對他很感冒。

  切斷電話後,有好一會兒,溫泉只是握著手機,怔怔望著遠處的山巒發愣。直到一聲尖銳的呼喊喚回他遊走的心神--

  「教練!教練!」

  他驀地凜神,低頭望向一群正等著他發號施令的孩子。

  「教練,你發什么呆?」其中一個身材最高大的孩子抱怨,「快點啦,你不是說要帶我們到山上練球的嗎?」

  「對啊,我們很期待耶。」另一個胖胖的孩子接口,「拿棒球玩生存遊戲,一定很讚!」

  「快啦,快啦。再下去太陽都要下山了啦。」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強拉他前進。

  他不禁莞爾,「急什么?現在才兩點,離太陽下山還早得很。」

  「等我們上山都快三點了,還要聽你 唆遊戲規則,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胖男孩道。

  「嘿!敢嫌我 唆?」他掐住胖男孩胖胖的臉頰,「懂不懂尊師重道啊?看來我得打個電話約談你老媽哦!」

  「不、不、不要啦,教練,算我說錯話了。」胖男孩哇哇叫,皺著一張臉,「千萬不要約談我媽啦。她最愛大驚小怪了,說不定會罰我禁足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獨自拉拔他長大的母親。

  「看你可憐,今天就饒了你。」溫泉松開手,「走吧。」敲了他頭一記。

  「好耶!走 !」

  一群孩子又蹦又跳,滿懷期待地跟著教練兼老師往山的方向走,穿過一方田畦後,一個蹲踞地面的身影忽地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老師,是一個女人耶。」

  「好象不認識。她是誰啊?」

  「啊,我知道了。她是那個女律師!」

  孩子們嘰嘰喳喳,望著正彎身檢視腳踏車的女性形影,指指點點。

  溫泉心一動,排開擋在面前的學生,落定女人面前。

  「怎么了?」他溫聲問。

  莫語涵聞言,身子一僵。良久,方慢慢揚起容顏。

  溫泉一震。怎么搞的?她全身怎么會弄得如此狼狽?

  頭發溼淋淋地散亂著,白皙的臉頰染上了塵泥,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到處是夾雜著灰黃兩色的印跡。

  「妳跌倒了嗎?」他又驚又急,連忙展臂欲扶她起身。

  她推拒他的扶持,自行站起身子,雖一身淩亂不堪,背脊仍傲氣地直挺著。「我沒事。」冷冷一句。

  「還說沒事?妳全身都臟了!是不是跌倒了?有沒有受傷?」

  視線一落,焦急地梭巡她全身上下,不意在她肩頭發現一小片白色碎片。

  「這是--」溫泉伸指拈起,竟發現那是蛋殼殘骸,「有人對妳丟雞蛋?」他問,眉宇陰沉地收攏。「是誰?」

  她不語,白了他一眼,顯見是要他別多管閒事。

  他拳頭一緊。

  雖然早知道半數鎮民並不歡迎她來,也知道有某些人對她所代表的雙城集團心存怨念已久,可他料想不到他們竟會失卻理智,以丟擲雞蛋的行舉朝她宣泄激昂不滿的情緒?!除了對她丟雞蛋,他們還做了什么?推倒她的腳踏車嗎?

  「我看看。」不顧她的抗拒,他徑自蹲下身,仔細檢查腳踏車。「車輪的絞煉松了。」他說,一面動手修復。

  「不用……」

  「不用我管是嗎?」他抬頭,瞥了她蒼白的容顏一眼,「我偏要管,管定了!」

  「你--」她怒瞪他。

  而他只是漫不在乎地聳聳肩,低頭繼續修理。

  一旁看著他仗義之舉的孩子好奇地圍上來,看了滿身泥濘的莫語涵一眼,又看著專心修車的溫泉一眼,然後面面相覷。

  「教練,你要修多久啊?」

  「快點啦,我們還要趕上山耶。」孩子們催促著。

  「今天不去了。」溫泉回頭,對他們抱歉地微笑,「我待會兒還要送這位小姐回去。你們自己先回家好嗎?」

  「嗄--不去了啊?」孩子們異口同聲,神情盡皆失望。

  「明天再去好嗎?」溫泉安撫他們。

  「你們幹嘛啦?」見教練為難,身為棒球隊隊長的男孩主動開口,「教練難得把馬子,別在這裏搞破壞啦。走,走!都回去!」一面說,一面伸展長長的手臂趕人。

  聽聞隊長發威,其它隊員們倒也不生氣,只是嘻嘻地笑,有的甚至還吹響口哨,嘲弄之意溢於言表。

  「那教練,你就慢慢泡妞吧,我們先走 。」

  「千萬不要請人家喝老人茶哦,現在的女生不喜歡這一套,會嫌你老土。」

  臨走,還不忘拋下叮嚀。

  溫泉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卻是無可奈何。確定車輪運轉順暢後,他站起身,朝神色僵凝的莫語涵拉開一抹歉意微笑。

  「妳別介意,語涵,孩子們就是這樣。沒惡意的。」

  她沒說話,凍立原地良久,才接過腳踏車手把,勉強對他道過謝後,提足就要上車。

  他阻止她的動作,「我送妳。」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我送妳!」他堅持。

  她又瞪他,「你同情我嗎?」

  「嗄?」他一愣。

  「我自己會照顧自己,不用你雞婆。」她冷淡道。

  「我這人天生多事,妳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暖暖一笑,徑自搶回腳踏車手把,瀟灑跨上。「走吧,我載妳。」

  她動也不動。

  「走吧。」他勸她,「跟我僵在這裏也沒什么意思。對吧?」

  她咬唇,思索數秒,終於不情願地坐上後座。

  「抱住我的腰。」他指示著。

  她僵住身子。「我身上很臟。」

  「抱住吧。」他回頭,接過她捧在懷間的公文包,挂上手把。「難道妳想跌下去?」

  她這才不情願地環住他的腰。

  溫泉呼吸一顫,忽地強烈感受到她柔軟的嬌軀,就像當年,她總是輕易撩動血氣方剛的他……

  不能再想了!

  他強迫自己定了定神,用力踩動車輪。

  「妳果然長大了,變重很多呢。」他半開玩笑。

  「嫌我胖就不要載啊。」她嗆話。

  「我怎么敢嫌妳胖呢?小姐,妳的身材可比我在電視上見到的那些女明星好得多呢。」

  「……」

  「妳不要告訴我沒人這么對妳說過。」

  她冷哼,「這種話我聽太多了。」

  「說得也是。」他微笑,「妳從小就長得像洋娃娃一樣,一定有很多人稱讚妳。」

  「長得漂亮不一定有什么好處。」她譏誚地說。

  「為什么不?人天生愛美啊。妳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嗎?」

  「對。」

  他揚眉,「為什么?」

  一片沉默。

  就在他以為她又要駁斥他多管閒事時,她忽地澀澀開口:「我上國中時,開學第一天就被學姊甩了好幾個耳光。」

  他背脊一僵,禁不住回頭望她一眼,「真的?」

  她點頭,面無表情。

  「為什么?只因為妳……長得太漂亮了嗎?」他不敢相信這樣的推論。

  她卻一口承認,「沒錯。」

  他愕然。

  「因為我長得漂亮,學姊欺負我、同學嫉妒我、學妹討厭我,就連老師,也覺得我自恃容貌而驕,不是個好對付的學生。」

  「所以妳的國中生活很難過 ?」他繼續騎車,刻意保持平淡的語調。

  腳踏車在午後傃麗陽光下,穿越蜿蜒小徑,微風令莫語涵溼潤的發更加淩亂,她不耐地撥去。

  「也還好,反正我個性也怪,本來就不受歡迎。我比較煩的,反而是男人的騷擾。」

  騷擾?溫泉澀澀揚唇。不會是指他吧?

  「……在德國念書的時候,我的指導教授經常對我性騷擾,有一次甚至還暗示,要我陪他上床才讓我論文口試過關。」

  「什么?!」他勃然大怒,猛然停下腳踏車,「他竟敢這樣?」回望她的黑眸燃燒烈焰。

  相較於他的憤慨,她顯得冷靜,語調仍然平穩。

  「我打了他一巴掌,把這件事鬧得全校皆知,最後學院董事不得不解聘他。」

  「妳做得沒錯!」他悻悻然,「這種人本來就該受點教訓。」

  「可後來董事會卻對我說,如果可能,希望我盡速離開學校,他們願意破格馬上發給我畢業證書。」

  他皺眉,眸光一沉。

  「你臉色不必這么難看。」她淡道:「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習慣了。」

  「那可不一定,起碼這個鎮上大部分的人還是熱心淳樸的。有些人可能脾氣暴躁了些,可是他們沒惡意,只是……」他頓了頓,神色掠過歉意,「我代他們向妳道歉。」

  她又是長長瞪他一眼,「你這人真奇怪,又不是你的錯,道什么歉?」

  「也對哦。」他摸摸頭,笑了,又是那種陽光般的燦爛。

  她一窒,心韻莫名一亂。不知怎地,在如此陽光的笑容映像下,她忽然對自己一身的狼狽感到尷尬。

  為什么……偏要在這種情況下遇見他呢?現在的她,想必奇醜無比吧?

  她咬唇,不自在地攏了攏一頭亂發。

  「啊,妳一定很想趕快洗個****。」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他連忙跨上車,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雖是承受了兩個成人的重量,腳踏車仍然飛快地前進。東臺灣的冬風並不冷,在陽光輝映下甚至帶著些暖意,迎面拂來,格外舒眼。

  顛簸過一條蜿蜒於溪畔的小徑,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一棟三層樓高的透天厝前,溫泉也停止踩動踏板。

  「到了。」說著,他率先翻身下車。

  她愕然,跟著下了車,蹙眉瞥了眼前的房子一眼,眸光才回到他臉上,「這裏不是旅館。」她一宇一句,慢慢說道。

  「我知道,這裏是我家。」

  「為什么載我來這裏?」嗓音微微尖銳。

  「妳不會想要這副樣子回旅館吧?那裏人多嘴雜,保證不到兩個小時便會將流言傳遍整個小鎮。」他解釋,星眸含笑。

  意思是所有人都會知道她滿身泥濘的糗樣了。

  莫語涵玉頰一紅,神色卻仍倔強,「那又怎樣?我不在乎。」

  「走吧。」他笑著拉起她的手,「借我家浴室梳洗一下要不了妳的命的。我還可以借妳我妹的衣服,讓妳換了舒服點。」

  「我才不要借你妹的衣服。」她嘟噥抗議,步履卻已自動跟隨他,「誰知道換了衣服後,你們鎮上的人又會怎樣亂傳謠言?」

  「說得也是。」他回頭,朝她鬼鬼地眨眼,「說不定會以為妳在野外跟男人幽會偷歡。」

  「什么?」她一驚,容色鐵青。

  「開玩笑的啦。」見她眼神閃爍不定,他方唇一啟,進落清朗笑聲,「要是妳真這么怕的話,大不了我替妳把衣服洗一洗,烘幹以後再穿回去 。」

  他不容她再猶豫,一路牽著她進門,穿過栽植著桂花樹的院落,來到窗明幾凈的客廳,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進浴室。

  「我待會兒把我妹的衣服放在門口,妳洗完澡再換上吧。」

  「你--」她猶豫地望著那與洗衣間只有一扇霧玻璃門之隔的浴室。

  彷佛看透她腦海思緒,他又笑了。「放心,我不會偷看的。」

  「諒你也不敢!」她瞪他一眼,昂起下頷,高傲地踏進浴室。

  他凝望她背影,端正的唇漾開淺淺浪痕,帶著點無奈,卻有更多難以言喻的寵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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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語涵告訴自己,她根本不在乎那個沒志氣的男人怎么看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失去形象而已。

  於是,她在浴室裏磨蹭了許久,對著鏡子仔細理粧,雖然他妹妹的棉質連身長裙,穿上她的身成了七分裙,十分長袖也只剩七分,可身材窈窕的她,穿什么都好看,最後,鏡中果然反照出一道美麗優雅的倩影。

  她這才滿意地對自己點頭。

  拉開浴室門扉,她跨出步履,正打算拾起擱在洗衣間地面的臟衣物時,卻發現它們早已被拋落洗衣機,順著溫柔的水流旋轉。

  是他放的吧。

  她瞥了一眼洗衣機的控制面版,發現他細心地使用最弱的漩渦,而且也將西裝外套和長褲分別裝入洗衣袋才丟進去洗。

  「那家夥,挺有常識的嘛。」

  她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他似乎是比一般的男人細心些。

  唇角拉開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笑弧,她先站在一邊等待衣服洗凈後,將它們丟入一旁的烘幹機,然後才踏出洗衣間,穿過走廊,來到闊朗的客廳。

  一陣食物的香氣襲來,她嗅了嗅,這才想起自己還未進中餐。

  「妳吃過了嗎?」此時溫泉自廚房捧出一鍋粥,見到她揚聲問,「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轆轆鳴聲在胃部響起,她尷尬地頓住。

  「一定餓了吧。」他微笑,在餐桌上擺開碗筷,「我聽說妳一大早就出旅館了,肯定忙到忘了吃飯吧。過來吃一點。」

  她沒拒絕,走更餐桌前坐下,望入鍋裏--

  半黃半綠的蔬菜、絞碎的蛋屑、豬肉絲、章魚片、肉松、海苔……亂七八糟的東西混成一團,看來怪異至極。

  「這是什么?」她秀眉一蹙。

  「這個啊,是我們溫家特制的溫氏什錦粥,很好吃的。」他自誇自讚。

  「什么什錦粥?」她不屑地撇唇,「根本只是把吃剩的東西全丟在一起的大雜燴嘛。」這種莫名其妙的食物怎么可能好吃?

  「嘿!可別瞧不起我們家的大雜燴,不信妳嘗一口,保證滋味好得妳讚不絕口。」說著,他舀起一匙,送抵她唇畔。

  她不客氣地含入,咀嚼數秒,容色忽地一亮。

  「怎樣?不錯吧?」看出她的訝異,他得意地揚了揚眉。

  「是……不錯。」她不情願地承認。

  「鄉下料理粗糙歸粗糙,味道還是可以吧?」溫泉星眸因笑意而閃亮。

  他一定要這樣逼她嗎?她睨他,「……還可以啦。」

  「那就多吃一點。」他說。為她盛粥斟茶,盡心忙碌。

  她看著,不禁心弦一扯。「你幹嘛……這樣對我?」藏在桌下的雙手在膝上絞扭。

  「怎樣?」他在她對面落坐,凝望她的眼笑意盈盈。

  莫語涵十指更加收緊,「我昨天那樣說……你不生氣嗎?」明眸水霧彌漫,既是不滿,也是迷惑。

  他眸光一黯,「妳說得沒錯。」將筷子遞給她,「罵得很對。」

  「嗄?」她愣然。

  「我那時候的確不應該故意跟妳斷了音訊。」他望她,眼中滿蘊歉意,「請妳原諒我。」

  「事到如今,道歉也沒意義。」她淡道。接過筷子,借著吃粥的動作掩飾面上神情。

  他深深望她,從她依然半溼、垂落的波浪發綹,到她垂斂在眼下、宛如黑色羽翼的美麗長睫。墨黑的發與睫,襯著她白皙的容顏更加晶瑩剔透、清雅動人。

  她真的很美,多年不見,她更美了,褪去了青春少女的稚嫩,更添了幾分嫵媚性感的風情--

  他心神一動,不禁澀聲喚道:「語涵。」

  「怎么?」她漫應。依舊埋首,不肯看他。

  「如果妳願意聽……」

  她銳聲截斷他,菱唇噙起淡淡嘲諷:「如果你是想解釋,我告訴你不必了,我不想聽。」不論是什么理由,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再無法挽回,她也不想挽回。

  他看著,深眸掠過壓抑,領悟到她告別過去的決心,也不再多言。

  「喝一點茶吧。」待她一碗粥吃得差不多,他將一只盛著澄黃液體的老人茶杯推到她面前,「凍頂鳥龍,很棒的。我記得妳以前很喜歡。」

  「現在不喜歡了。」她冷淡地將茶杯推回,「現在的我,寧願喝咖啡。」

  -切都變了。

  他明白,她是藉此暗示他這一點。

  他默默瞪著茶杯,愣了。

  莫語涵徑自站起身,環顧四周環境,「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嗯。」他跟著起身收拾碗筷。

  「你父親跟妹妹呢?」

  「我老爸過世了,小紅豆現在在臺北工作。」他一面說,一面將用過的碗筷拿到廚房水槽。

  莫語涵倚在廚房門口,看著他俐落的洗碗動作,看來他似乎很習慣做家事--「你一個人留在這裏?」

  「是啊。」

  「那你平常在家裏都做些什么?」
「也沒什么。」他說,「聽音樂,看電影吧,有時候也會玩計算機遊戲。」他拾起抹布,擦幹洗凈的碗盤,「單身漢的生活其實挺無聊的。」

  「你……可以娶個老婆啊!」她想起早晨旅館老板娘說過的話,微微攢起秀眉,「你們鎮上的人應該都很早婚吧。」

  「沒遇到合適的人 。」他聳聳肩。

  「不是有很多嬸嬸阿姨想讓你娶她們女兒嗎?」念及此,她語調不覺變得諷刺,「怎么?難道都沒有中意的?」

  他訝異地揚眉,星眸瞥向她,若有所思。

  「幹嘛這樣看我?」她沒好氣地睨他。

  「奇怪,妳不是一向不愛說話的嗎?怎么今天問題這么多?」

  她一窒。是啊,她管他這么多做什么?他一個人在家裏怎么打發時間、娶不娶老婆,關她什么事?

  她咬唇,暗暗責怪自己無聊。「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她找著借口,「否則在我等衣服烘幹的這段時間你要我幹嘛?總不能跟你相對兩無言吧?」

  「說得也是。」他微笑,「別說我了,說說妳吧。妳結婚了嗎?」

  「沒。」

  「有男朋友嗎?」

  「關你……」

  瞋怒的反駁未及落下,他便及時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好好好,不關我的事。只是問問而已嘛,總不好要妳待在我家,跟我相對兩無言吧?」戲謔地將她說過的話擲回。

  她狠狠瞪他一眼。

  他卻不以為意,忽地像想起了什么,星眸一亮,「對了,要不要去看?」

  「看什么?」

  「跟我來就知道了。」說著,他拉起她的手就往廚房外走。

  她瞪著兩人交握的手。

  他怎能……毫不介意地這樣牽一個女人的手?與他重逢不到兩天,這究竟是第幾次他拖著她這樣走了?而她為什么每回都還是無法抗拒,乖乖跟隨著他,就像十七歲那年一樣?

  一切應該都變了,不是嗎?

  只是有些事、有些感覺,卻又彷佛從不曾改變……









第四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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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帶著她來到大門外的溪流旁,指向一株挺立於溪畔的樹木。

  「什么?」她不明所以。

  「忘了嗎?」他對她笑,「這是我們兩個一起種的啊。」

  他們一起種的?莫語涵愕然,仰首凝定綠葉滿枝的樹木。這棵樹並不高,長得也不粗實,顯見年齡尚輕,可枝葉間卻已結了累累果實。

  她定睛一瞧,赫然發現那嫩綠的果實竟是芭樂。

  「是芭樂樹?」

  「嗯哼。」

  「我們一起種的?」

  「嗯哼。」溫泉繼續點頭,星眸澄亮。

  她怔然。回憶如跑馬燈,快速在腦海裏閃現--那一年,他帶著她上山下海;那一年,他教她釣魚烤肉;也是那一年,他與她親手在外公屋外植下了這棵樹……

  「可它怎么會在這裏?」她蹙眉,「不應該啊。」

  「我把它移植到這裏來了。」他解釋。

  「為什么?」她不解他的多此一舉。

  「因為這樣,我才可以每天看著它啊。」他笑著眨眼,那神態宛如男孩一般淘氣調皮,卻又蘊著成年男子的意味深刻。

  她心弦一顫,不覺揚起睫,望入他墨湛的瞳裏。

  「看它……看它做什么?」許久,她才找回說話的聲音,「難不成你還怕沒人澆水,它長不大嗎?」有意譏刺。

  溫泉卻沒有反駁,若有所思地仰起頭,任篩落葉隙的陽光在他臉上大玩遊戲。好一會兒,才漫然開口:「我是怕它長不大,還怕它長不好。」頓了頓,「有些東西不好好護著,它便會枯萎,甚至死去,到時後悔都來不及。」低低地,聲調蘊著苦澀。

  她一震。這什么意思?為什么她覺得他似乎在影射些什么?他是在比喻他們之間的關係嗎?他後悔了嗎?後悔當初與她斷了聯係?

  ?可他……有什么資格後悔?就像他自己說的,死去的東西就是死去了,追悔也只是枉然。他沒資格說後悔!

  她緊緊握拳,容色陰晴不定。思緒正迷惘間,他忽地開口問--

  「要不要吃?」

  她一愣,「什么?」

  「這個。」他抬起手,摘下一顆芭樂遞給她,「很好吃的,試試。」早眸含笑。

  她瞳光陰沉,緩緩接過後,瞪著在陽光下格外瑩亮的果實,一語不發。

  「怎么?不敢吃嗎?」

  沒錯,她才不吃這種隨手摘下來的水果呢。莫語涵忖道。

  「放心吧,這芭樂沒灑農藥,純粹天然的。而且我剛剛才摘下來,也不可能下毒。」

  她瞪他一眼,依然一動不動。

  「好吧,那我先吃一口。」他聳聳肩,無奈地接過她握在手中的水果,咬了一口,清脆響亮。「看,沒毒吧。」他比了個「我完全沒事」的手勢。

  他嘲笑她?她收攏秀眉,憤然展臂搶回芭樂,「我才不是怕毒。」

  「我知道,妳是怕臟吧。」他了然地接口,似笑非笑,「妳在臺北一定沒吃過直接摘下來的水果,在超市買了標榜生機種植的水果回去後,說不定還要洗上好幾遍,泡過鹽水才敢吃。」

  「是……是又怎樣?」遭他猜中心思,她不禁有些狼狽。

  「你們都市人哦。」他搖搖頭,半戲謔地朝她眨眨眼。

  芳心,在不意間輕輕搖晃。

  記得多年前,他似乎也曾如此嘲弄過她,而她,也曾不服氣地回駁……

  「你們鄉下人哦。」嘴唇,像擁有自由意志,在她未及深思下便主動吐露。

  他忽地笑了,笑聲爽朗,瞬間在空氣中回蕩,應和著溪水淙淙,一下子迷亂了她的神智。

  心跳若擂鼓,又重又急,直逼耳畔。她刷紅了臉,忽地個敢看他,蹲下身,在清澈的溪流裏洗了洗手上的芭樂,然後咬了一口,聲響清脆,入口滋味新鮮甘甜。

  「好吃嗎?」他問,帶點嘲謔的語氣。

  的確好吃。可她卻不甘在他面前承認。聳了聳肩,徑白在溪畔坐下,凝睇眼前清澄透徹的水流。

  他跟著坐下,星眸一轉,很好奇地望著她,「為什么用水洗過妳就敢吃了?」

  「為什么不敢?」她沒好氣地睨他一眼。

  「不怕水臟嗎?」

  「這水很幹凈啊。」

  「只是看起來。」他慢條斯理地說,「人的肉眼是看不到水中有多少微生物的。」

  她脊背一僵。

  「而且我們鎮裏的孩子都很喜歡玩水,經常玩得一身泥巴,脫光了身子就往水裏跳。」

  她咀嚼的動作一頓。

  「妳居然敢用這樣的水洗水果,了不起。」

  她玉手驀地摀上唇,接住猛然自唇腔退出的食物。

  「我真佩眼妳啊。」

  「你欠揍!」再也受不了他有意的作弄,她揚起吃了一半的芭樂,連同吐出來的穢物,重重擲向他。

  他冷不防中了暗算,連忙跳起,「喂!妳偷襲我?」

  「偷襲你怎樣?不行嗎?」她高傲地抬起下頷。

  「當然不行!妳……」

  「閉嘴!」她不許他再多話,雙手捧起水,狠狠潑向他。

  他措手不及,呆愣原地。

  狼狽不堪的模樣似乎取悅了她,揚聲朗笑後,跟著又是一束清水射向他。

  「嘿--」他拉長聲調抗議。

  她不理,繼續以水潑他。

  「好啊,來就來,誰怕誰?」眼見自己一臉一身盡是水滴,溫泉不甘心,索性也蹲下身,與莫語涵打起水仗。

  兩人你來我往,很快便衣衫盡溼。

  「喂!你做什么?我才剛洗好澡耶。」莫語涵銳聲一斥,展袖抹了抹遇水侵襲而變得冷澀的眸。

  「怎么?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溫泉笑嘻嘻地再奉送她一柱清水。「我只是禮尚往來啊。」

  「你可惡!」

  她跺了跺腳,上前意欲踢他一記,他靈敏地躲開,她卻一個重心不穩,步履一晃,身子往後仰倒--

  「小心!」溫泉急喊,展臂想拉她,卻已經來不及了。

「啊--」

  隨著一聲驚喊,莫語涵窈窕的身子跟著栽入水裏,膝蓋撞上了一塊尖銳的溪石,好不疼痛。

  「怎么樣?妳沒事吧?」溫泉急急下水,扶起摔得凄慘的她。

  「痛、痛、痛--」突來的拉扯令她膝蓋和踝關節一陣劇烈疼痛,她一咬牙,「你別碰我!」用力推開他。

  「妳受傷了嗎?哪裏痛?」見她咬牙忍痛的模樣,他臉色也跟著蒼白起來。

  「不關你的事,走開啦!」她煩躁地揮手,傷口襲來的疼痛教她禁下住眼眶一紅。都是他的錯,害她跌下水了。

  「語涵,讓我看看,究竟是哪裏……」

  「我要你走開沒聽到嗎?」她銳斥,憤懣與委屈同時攀上心頭。為什么這么多年後他還要繼續招惹她?她明明不想再與他有所牽扯了啊!

  「都是你害的啦!可惡!可惡!」她不由分說地重搥他肩膀一記又一記,如夏季落雷不停劈下。

  他沒閃避,任由她宣泄心中的不滿,直到她因疲憊緩下了動作,他才握住她雙手。

  「是擦傷嗎?還是扭傷了?」他柔聲問,凝望她的眼眸同樣溫柔似水,「到底是哪裏?」

  她怔怔地望他。

  「能站起來嗎?」他繼續問,一面抬起手,替她撥去頰畔溼透的發綹。

  溫柔的動作教她沒來由地心酸,驀地別過頭。

  「我幫妳看看好嗎?」

  「別、別看了。」她斂下眸,語調輕緩,不似之前尖刻銳利,「只是撞傷了膝蓋。」

  「這裏嗎?」他蹲下身,稍稍推開溼貼在她膝蓋處的裙襬,凝目審視。

  原本圓潤白皙的膝頭此刻一片淤紅青紫,還細細劃了幾道白色凹痕,雖不見血,但那斑駁交錯的印記也夠嚇人了。

  他眉頭一蹙,胃部如遭重擊,一陣悶疼。

  「我沒……沒事。」她深呼吸,強迫自己站起身子,「我……」

  「別動!」他阻止她的妄動,定住她身子,然後展臂將她整個人抱起。

  「你幹嘛?」她嚇了一跳。

  「抱妳回我家。」

  「可是……」

  「妳受傷了,別勉強自己。」明白她要說什么,他搶先一步堵住話。

  「我才不要你……」

  「聽話,讓我抱妳回去。」他低頭望她,深眸溫煦。

  她呼吸一凝,說不出話來。他為什么要這樣看她?那溫柔和煦又帶點淡淡無奈的眼神,就好象當她是長不大的小女孩一般,需要軟言呵護。

  從來沒有人這么看她。從小到大,沒人用這種溫柔的眼神看她,包括一手拉拔她長大的母親。他看她的模樣,彷佛能夠包容她所有的尖刻與任性。

  她陡地將螓首埋入他頸間,不敢迎視那令她心慌意亂的眸光。可沒想到,溼潤的鼻間反而嗅到一股獨特的男人味道--

  夾雜著泥土與青草的氣味,清新又性感的味道。這就是……他的味道。

  她有些恍惚,忽地想起久遠以前,她也曾這樣依偎在他身畔,嗅著他的味道。

  那時候的她,還以為男孩子身上都該蘊著這樣的青草味,直到後來接觸的男人多了,才恍然領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這樣清新的味道。

  有些男人身上只有濃得散不開的煙味、酒味,有的,更全身上下帶著一股在花國酒鄉沾上的脂粉味。

  如果味道也能代表一個人的氣質,那么她相信,他的氣質是相當相當不錯的--雖然他只是一所鄉下小學的教師,雖然他的事業成就,遠遠比不上她在職場上認識的那些社會菁英。雖然,他是她立誓要一輩子遠離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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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多了嗎?」

  針對她受傷的膝蓋進行好一陣子熱敷與按摩,確定淤血處已逐漸散開,他才抬起頭,望向她蒼白的容顏。

  她默默點頭。

  「接下來是踝關節。我幫妳推拿,會有點痛,忍耐一下。」說著,他伸手捧起她微微扭傷的玉足。

  眼見自己纖細的足踝?在他厚實的大掌上,她忽地有些尷尬,臉頰一燙。「不、不用了。」急急收回足踝。

  「怕痛嗎?」他誤會了她的驚慌,「別怕,我從小就愛運動,對付這些跌打損傷之類的最拿手了,不會很痛的,妳相信我。」

  「我……不是這意思。」她咬住下唇。

  他不解地望她,「那妳怕什么?」

  「我--」她僵住身子,對自己突如其來的羞怯又氣又急,忽地一咬牙,「算了,隨便你吧。」

  「不會怎么樣的。」他先是柔聲安慰,這才再度捧起她瑩膩的足踝。

  他垂下頭,專注地為她療傷,推、拉、揉、捏,雖然小心翼翼地拿捏力道,她卻仍感到微微疼痛。忽地,他握住她腳踝,用力一拉一推--

  「啊!」她禁不住痛呼,狠狠瞪他一眼,「你幹什么啦?」

  「怎么樣?是不是好多了?」他微笑望她。

  她一愣,輕輕動了動足踝,果然發現己能順暢轉動,明眸不可思議地圓睜,「你怎么辦到的?」

  「不要這么驚訝的表情好嗎?」他忍不住笑,伸指彈了她前額一記,「這就是中醫的推拿術啊。」

  「別這樣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嘟噥抗議,不知怎地,聲嗓聽來細微軟弱;芳頰,亦染上了淡淡紅霞。

  他看著,不覺癡了。好半晌,只是呆呆半跪在原地。

  「你幹嘛還杵在這裏?」她瞋道,「不是已經弄好了嗎?」

  「哦。」他這才凜神,醒悟自己方才像個傻瓜般直望著她,不禁微微難堪,「我去幫妳弄點吃的東西?」

  「又吃?上她翻白眼,「我一小時前才吃了一碗粥。」

  「那妳想喝點什么嗎?要不要我幫妳泡杯咖啡?」

  「我不喜歡三合一的咖啡。」她拒絕。

  「那妳想要什么?」他柔聲問。

  她一窒,瞥向他溫和的臉龐,忽地覺得自己真像個愛鬧別扭的孩子。

  「天色曉了,我該回旅館了。」說著,她從沙發上掙扎著起身。

  他卻不容她動,按住她身子,「妳在這兒等著,我去把車開回來,載妳回去。」

  「不用了,那多麻煩。」

  「不麻煩。」他凝定她,神態堅定,「妳受傷了,不能就這樣回去。」

  她心一緊。為什么他要對她這么好?「我……」正想說些什么,一道清脆雀躍的女性聲嗓止住了她--

  「泉哥哥,你在嗎?」隨著嬌聲呼喚出現的,是直直奔進大廳的女孩身影。「泉哥哥!」娉婷身子一旋,宛如羽蝶般飛入溫泉懷裏,「我來看你了。你高不高興?」揚起清秀容顏,巧笑倩兮。

  莫語涵僵硬地望著這一幕。

  「啊,你有客人?」發現她的存在,女孩好奇地轉過視線,明燦的瞳眸在認清她漂亮端正的秀顏後,閃過警戒的光芒。「這位是誰?」

  「是莫小姐,莫語涵。」溫泉隨口介紹,一面不著痕跡地推開她,「妳怎么來了?採雲。」

  「我跟同學來臺東玩,順便來看你 。」孫採雲甜甜撒著嬌,「人家好幾個月不見泉哥哥了,很想你呢。」

  「那妳的同學呢?」

  「他們住在臺東的飯店。」

  「妳一個人來的?」

  「嗯。」孫採雲點頭,熱切地望他,「今晚我可以住在這裏嗎?」

  「這--」溫泉猶豫著,不覺瞥了莫語涵一眼。

  她泠冷瞪他,「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擾了。」玉手扶住受傷的膝蓋,強自站起身。

  溫泉連忙撐住她,「別這樣,語涵。我剛不是說了嗎?我會送妳回去。」

  「不用了,來來去去的多麻煩。」她推開他,拐著步履,踉蹌前進。

  溫泉瞪視她窈窕的背影,臉色忽明忽暗,然後,他大踏步上前,猛然抱起她。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驚了莫語涵,也震驚了在兩人身後觀看的孫採雲,四束眸光皆是不敢相信地凝定他。

  而他燃亮怒火的瞳,只是深深鎖住莫語涵,「為什么非這么倔強不可?」他低斥,「讓自己身子難過對妳有什么好處?」

  「我--」她說不出話來,第一次見他臉上出現類似怒氣的神情。

  「妳如果堅持不肯等我取車,可以,我就這樣抱妳回去。」一面說,他一面邁開步履,朝大門口走去。

  她驚呆了。「你、你、你瘋了嗎?被別人看到了還得了?」他不是說過小鎮裏流言總如電似火,能在轉瞬間燎原嗎?

  「我還以為妳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他唇角一勾,笑意卻不及眉眼。

  她一怔。不錯,這么多年來,她是學會了不去在意別人在背後怎么評價她,可這並不表示,她能容許閒雜人等將她的名字和他扯在一起。

  這太過分了!遠遠超過她能忍耐的極限。「你放開我,溫泉。」她沉聲警告。

  他卻只是漫不在乎地聳聳肩,前進的步履絲毫不停,甚至還更加快了一些。

  她恨恨咬牙,「……好,算你贏了。」一字一句迸出唇間,「我等你取車來就是了。你放下我。」

  「妳真的願意等我?」他一愕,低頭確認。

  她嘟起嘴。「說話算話。」

  「那就好。」他放下她,望著她憤憤走回屋內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可只一會兒,淺淡的笑意便因肩臂之處傳來的抽痛迅速斂去。

  才不過抱了她一、兩分鐘而已啊!他的臂膀,真柔弱到連一個女人都撐不起來了嗎?這樣的手臂,別說是投球了,連保護她都無能為力,連抱抱她也不行……

  可惡!他猛然重搥門墻一記。為什么?上天要殘忍奪去他的臂膀?

  這只手廢了,就等於他的棒球生涯廢了、等於宣告他再也沒有追求她的資格、等於在他和她之間裂開了難以跨越的鴻溝啊!他再也得不到她了。

  因為這只半殘的手,他再也……得不到她了。某種他以為自己早遺忘的情緒忽地排山倒海襲來,他一時克制 住,只能將緊握的拳頭中送入嘴裏,狠狠咬住。

   要再怨天尤人了。這么多年來, 是早學會了以微笑面對傷痛,以坦然面對挫折?沒道理在這時屈服於內心的黑暗勢力,沒道理啊!一念及此,他甩甩頭,大踏步前行。時近黃昏,朗朗天色點點暗去,正如他逐漸淡滅的瞳光……








第五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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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立刻離開這裏。

  從溫泉開車送她回旅館後,這樣的念頭便一直在莫語涵腦海盤旋不去。

  而隔天一早,當她站在窗前迎接晨曦,發現自己竟又是一夜輾轉難眠後,她忽然再也無法忍受。

  才短短兩天--她來到這座小鎮才兩天,十多年來平靜無痕的生活,便已遭他劃開圈圈漣漪。她以為早已淡忘的過去,如今卻像只猛獸在身後狂吠急追,教她愕然之餘,只能措手不及。

  她不願想起他,不願想起自己青春年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是在這裏經歷的,更不願想起當年旁人眼中淡漠高傲的她,竟為一個多話的鄉下少年動了心……

  不!她不願想起那樣的不堪。

  不定決心後,她開始收拾隨身行李,動作迅速快捷,直到目光觸及梳粧臺上一疊淩非塵交付給她的文件時,才微微一頓。

  那裏頭,有這次堅持不肯賣地的四戶名單,她已拜訪過其中三家,雖然最終的結果是落得一身臟亂狼狽,總算也了解了確實情況,達成淩非塵請托的任務。

  可還有最後一家。她翻閱文件,停定在寫著那戶人家相關資料的那一頁,陰晴不定的眸望著最上頭的戶長大名。

  當初接到這份名單時,她曾想推辭這基於一時意氣接下的請求,而現在,她又興起了逃避的念頭。

  是逃避嗎?她瞪著文件,唇角緩緩噙起自嘲。被業界稱為「火玫瑰」,公認難纏尖利的女律師,竟也有想逃避一個人的時候?!

  她繃緊身子,揚頭望向鏡中反照出一張容色蒼白、眼皮下還浮著淡淡黑影的臉龐。

  她看來倉皇無措、驚慌不安。莫語涵胃部一沉。那是誰?是她嗎?一向自信從容的她,幾曾臉上出現過這樣的表情了?那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極力壓下胸口漫開的驚愕,她繼續收拾行李,穿衣理粧,然後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提著計算機下樓。

  她略過了早餐,直接到櫃臺辦理退房手續,不理會眾人奇怪的表情,徑自站定旅館門口,等待鎮長派來送她到機場的轎車。

  「……這么早要走了嗎?」熟悉的男性聲嗓忽地在她身後揚起。

  她一驚,轉過難以置信的容顏--果然是溫泉!她現今最不想見到的人。

  「你怎么會在這裏?」她瞪他,強烈的眼神近乎責怪。

  「我一直在等妳。」相對於她的激憤,溫泉顯得平靜,淺淺一笑,「我剛剛在那裏吃早餐。」指了指旅館餐廳。

  「你……等我做什么?不必去上班嗎?」

  「今天禮拜六。」他眨眨眼,「而且我以為妳會來找我。」

  「我為什么要找你?」

  「咦?」他揚眉,一副好驚訝的模樣,「我難道不是妳名單上最後一位嗎?妳一一拜訪了其它三戶人家,為什么獨獨漏了我?」

  「你!」她咬牙,狠狠瞪他,「你忘了嗎?我昨天去過你家了。」

  「可妳並沒開口問我。」他頓了頓,微笑溫暖和煦,「我一直在等妳問我。」

  他為什么要那樣笑?這種笑法真可惡。她憤然,容顏卻刻意裝出一派冷靜。「不必問了,我知道你不會肯賣。」

  「妳怎么知道?」

  「因為你是個環保主義者。你熱愛這裏的一草一木,你以那條清澈的溪流為傲,你不會容許任何人來改變你從小生長的環境。你表面隨和,實際上卻是個守舊的老頑固!」最後一句根本是有意的諷刺。

  可他卻沒生氣,凝定她的眸忽然變得復雜而深刻。他深深望著她,直到破雲而出的陽光,在他們臉上投下燦爛的光,直到她戴上墨鏡躲避陽光與他的眼神。

  「妳認為我該改變嗎?語涵。」彷佛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才開口。

  她不語。

  「妳是不是認為我應該為了發展小鎮的經濟,答應賣地?」

  她揚起頭,藏在墨鏡後的眸教人認不清神色。「聰明人都應該這么做。」

  「那么做,真是聰明的嗎?」他若有所思地問。

  她一愣。好半晌,方定了定神,以律師的口吻回答:「只要你肯考慮,條件都好商量。或者你嫌價碼不夠高?如果是這樣,我願意向雙城的吳先生轉達……」

  「不是價錢的問題。」他抬起手,「對我來說,那從來不是考慮的重點。」

  「那你的條件是什么?只要你提出來,我們願意以最高的誠意來與你協商。」

  「真的嗎?」他望她,星眸驀地點亮,與陽光相互輝映,更顯燦爛無倫。

  她微微蹙眉,「當然。」奇怪,為什么她有中了某種圈套的感覺?

  「好,只要肯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考慮賣地。」

  她瞇眸,「什么條件?」

  「跟我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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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求跟妳約會?」電話裏傳來低沉的男聲,語調微微戲謔。

  莫語涵攢起眉,「你聽起來似乎很幸災樂禍,淩非塵。」

  「有嗎?」他輕輕一笑。

  莫語涵氣結。從不輕易微笑的男人竟然笑出聲來了,還敢說沒有?

  「你聽著,我不一定要答應他。」她高聲宣稱。

  「為什么不?」淩非塵不解,「妳怕他對妳做什么嗎?」頓了頓,「放心吧,我了解溫泉,他不是那種人。」

  「這還要你說?」她冷哼,「我知道他是哪種人。」

  「哦?」淩非塵微微揚高嗓音,「原來妳這么了解他?」

  她一窒。

  「我想你們之前就認識了吧?否則他應該不會提出這種條件。」

  她咬唇不語。

  彷佛察覺她心情不善,淩非塵放柔了聲調,「妳就答應他吧,語涵。就這個周末而已,妳就當度假何妨?」

  「……我想回臺北。」

  「何必急在這一、兩天?」

  「我想回去!」她拉高聲調。

  淩非塵沉默不語。半晌,又是輕輕一笑,「怎么?妳怕他?」

  「我……幹嘛怕他?」她繃緊身子,「我只是不想拿自己來當談判籌碼。」

  「律師本來就是盡一切所能達成委托人的任務。」他若有暗示。

  莫語涵深吸一口氣。「你是建議我以美色引誘溫泉?」

  「妳說呢?」他不答反問。

  「他不會吃這一套。」她嗓音清冷。

  「如果不吃的話,就不會提出這種要求了。」淩非塵似笑非笑,「看來妳對他是有一定影響力。語涵,妳不想試試嗎?」

  「試什么?」

  「試妳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

  她一震。在聽著電話另一端男人半真半假的建議時,竟有股奇異的顫栗忽地竄過骨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為什么她覺得自己的過去和溫泉的一切,這個男人都了若指掌?

  「我什么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淩非塵淡淡地說,「除了關於這件案子的一切。」

  「是嗎?」她捏緊手機,半信半疑。

  「妳現在在哪裏?」他忽問。

  「我?」她臉一燙,驀地覺得尷尬,「我……還在旅館。本來一早就要去機場的,可是--」

  「可是妳忍不住要考慮。」淩非塵生動接口,「看來妳早就下定決心了,語涵。不用我勸,妳也打算答應他的條件吧。」

  「我--」她語窒,好一會兒,才不情願地開口,「我只是覺得既然答應你要幫忙,就不能無功而返。」

  「謝謝。」

  「你也懂得道謝?」她忍不住譏誚。

  「我知道這回妳很委屈。」他靜靜響應,「不是每個人都能忍受被丟雞蛋的。我答應妳,下禮拜一開完庭馬上趕過去。」

  「最好是這樣。」說著,她就要切斷手機。

  「等等!語涵。」他突如其來的呼喚止住她。

  「還有什么事?」

  「妳--」

  「我怎樣?」她揚眉,奇怪他難得的猶豫。

  他沒立刻回答,彷佛在掙扎些什么。良久,才低低開口:「妳這兩天……見到喬羽睫了嗎?」

  「喬羽睫?」她一愣,「哦,你是指喬小姐啊。當然見到了啊,怎樣?」

  「她……好嗎?」

  「很好啊,待人挺和善的。」

  他忽地沉寂,唯聞稍嫌粗重的氣息聲。

  她恍然,「哦,我明白了。喬小姐是你的舊情人吧?非塵。」這聲輕喚叫得嬌膩調皮,隱含逗弄意味。

  他噴出不悅的鼻息。

  「好吧,既然你這么關心她的話,我會記得幫你打聽一下她的近況,尤其是--」她惡作劇地一頓,「她究竟結婚了沒?」

  「莫語涵!」他銳斥,「我跟她之間不是妳想象的那種關係。」

  「啊?不是情人,那是什么關係?」她假作訝異,「或者她是你從小仰慕暗戀的對象?」不負責任地猜測,「不過像你這種陰沉的男人也懂得暗戀女生,很難想象呢。」

  響應她的是一聲冷哼。莫語涵不禁微笑,完全可以想象淩非塵此刻臉上陰暗鐵青的神色--這個驕傲的男人,一定很不習慣自己的把柄落人他人手中吧?

  就和她一樣。念及此,櫻唇忽地一抿,斂去笑意。

  「說真的,你跟她之間到底怎么回事?」強自收東不受歡迎的思緒,她低問。

  「……我想她恨我。」

  恨?!這么強烈的字眼出自如此淡漠的男人之口,真令人不可思議。她感到更好奇了,可也聰明地不再繼續追問。惹怒一頭沉睡中的暴龍,並沒任何好處。

  於是,她挂斷了電話,並在瞪視手機屏幕片刻後,按下一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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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答應了他的條件。

  結束通話後,有半晌,溫泉只是顫著手握住手機,心神不寧地瞪視桌上一杯冒著熱氣的鳥龍茶。直到一聲清柔的聲嗓拂過他耳畔--

  「是她打來的嗎?」

  「嗯。」他點頭,回望喬羽睫的臉龐刷上淡淡迷惘。

  那樣的迷惘震動了她,沉寂數秒,「她答應了嗎?」

  「答應了。」

  「所以你們真的要約會?」

  「嗯。」

  喬羽睫啞然。她坐倒沙發,玉手捧著溫熱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啜飲透著桂花香氣的普洱茶,好一會兒,才不定決心轉向溫泉。

  「你真的會考慮賣地嗎?」她深深望他。

  「這是我們的交換條件。」他回答,帶著歉意。

  「可你……怎能那樣?」她失聲,「當初最反對開發案的人就是你啊,你怎能出爾反爾?」

  「我的確很反對這個案子。」他微微苦笑。

  「既然如此,你怎能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什?或者你只是隨口說說的?你其實並沒認真要重新考慮?」

  他斂眸,不語。

  「你怎能這樣做?」喬羽睫瞪視他,神情寫滿失望,「這樣做不僅欺騙了人家的感情,也會讓鎮上的人誤會你。尤其是張伯,他一直那么信任你,要是知道你跟莫小姐約會,不知道會怎么想呢。」

  「……」

  「你究竟在想什么?溫泉,解釋清楚啊!」

  「我只是……在賭。」

  「賭?」她一愣,「賭什么?」

  「賭失去的東西是不是還有可能要回來。」他嗓音低啞,湛眸掠過一抹類似痛楚的暗影。

  她呆了,從不曾在好友臉上見過如此陰暗晦澀的神情。他總是開朗、總是活潑,笑容燦爛得宛如陽光,被鎮上許多人比喻為「陽光之子」。

  一直以來,他都是元氣充沛、神採奕奕,只除了多年前那個煩擾的、混亂的、令人想忘卻又忘不了的夏季……

  喬羽睫驀地收凜神智。她靜靜睇他,好一會兒,試探性地問:「你很喜歡莫小姐吧?溫泉。」

  他臉色一白。

  她懂了。「原來如此。」菱唇,牽起一絲半無奈的笑痕。

  「對不起,羽睫,我知道我很自私,也知道這樣會造成張伯他們誤會--可我,必須賭一賭。」他閉了閉眸。

  「我知道。」

  「我不會賣地的,也不是存心要耍弄她,我只是--」

  「你只是想找回失去的東西而已。」她低低接口,凝望他的眸蘊著了解。

  他微微扯唇,自嘲地。

  「既然你決定這么做,我也不阻止你,只是有句話想提醒你,」

  「什么?」

  「失去的東西想找回是很難很難的。」她柔聲道,「我不希望你在這過程中,反而傷了自己。」

  「我不會的。」他保證,急促的語氣與其說在說服她,更像說服自己。

  喬羽睫悄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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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竟然帶她來這裏--深山、森林、瀑布,以及瀑布前一方尚稱寬敞的草地。

  這裏,曾是她年少時初次體驗露營滋味的地方,她曾與他並肩躺在這片草地賞月、觀星;她曾得到無上快樂的地方,卻也不願再度光臨的地方。

  「為什么來這裏?」她冷著嗓音質問。

  他微微一笑,還來不及回答,一陣笑語喧嚷便直逼兩人耳膜,跟著,一群頭戴紅藍兩色頭盔、身穿運動夾克的孩子,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臉上都帶著極度興奮。

  「老師,你們終於來了!」

  「我們等好久了。」

  「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莫語涵愕然,明眸一一梭巡過七嘴八舌的孩子們,很快便認出他們正是前一天在路上巧遇的那一群--是他的學生。

  「這是怎么回事?」她狐疑地望向溫泉,不明白他的用意。

  「只是想請妳加入我們的遊戲。」他仍然淡淡微笑。

  「什么遊戲?」

  「生存遊戲。」一個最高大的男孩搶著回答,「拿棒球來玩。」

  她愣然。

  「妳知道BB槍吧?我們只是用棒球來代替它當武器,就是這個。」男孩熱心地拿出一顆染上涂料的棒球,「防禦工具呢,是手套跟球棒。」

  「被打中三顆就算出局。」另一個長相清甜的女孩補充,「分成兩隊來比賽,輸的那一隊要請吃冰淇淋。」說著,她塞給莫語涵一面紅色旗子。

  她傻傻望著,「這什么?」

  「我們這一隊的帥旗。」女孩解釋,「由妳來保管。」

  「嗄?」

  「我們這一隊由教練來保管。」男孩將另一面藍色旗子交給溫泉,「絕對不可以被搶走哦,教練。」

  「那可不行,幹爹手上這面旗子遲早會落到我們手裏。」女孩笑,朝溫泉俏皮地眨眨眼。

  「幹爹?」莫語涵訝然,瞥了溫泉一眼。

  「她是羽睫的孩子,也是我幹女兒。」他解釋。

  「羽睫?喬羽睫?!」她拉高嗓音。

  「是啊。」

  「她……有個女兒?」她不可思議地喃喃。而且都這么大了,表示她一定很早便結了婚。那非塵該不會還不曉得這件事吧……

  還沒來得及細想,一陣興高採烈的呼喊硬生生拉回她的思緒--

  「要開始了哦。」男孩與女孩揚起手,對身後一群孩子下指示。「START!」

  「喂!你們--」莫語涵想抗議,可嗓音卻無力地被淹沒於孩子們震天價響的歡呼聲中。她只能憤憤然瞪視溫泉,後者只是笑著回她一記調皮的眼神。

  這算什么?正不滿間,莫語涵已被紅隊的孩子簇擁至一塊山岩後。

  「妳要躲好哦,我們會保護妳的。」隊員們交代完畢後,便在她身前圍了個半圓,擺開陣勢。

  一聲尖銳啃響,兩軍正式交戰。

  喂喂,這是怎么回事?莫語涵僵立原地,啞然無語。

  她怎么會被卷上生存遊戲的戰場來了?她無奈嘆氣。

  可不知怎地,眼看著孩子們激烈地互擲棒球,耳聽著他們高聲吶喊,她一顆心竟逐漸跟著飛揚起來。原本煩躁無聊的神情褪了,眼眸燃亮燦爛光彩。

  在紅隊的隊員們一個個被判出局、節節敗退時,她甚至可以聽到血液在血管中激烈奔流的聲響--他們要輸了。怎么可以?

  也許之後每次回想,她都會對自己的愚蠢感到強烈後悔,可此刻的她已顧不得了,窈窕的身影從岩石後探出,用力揮舞手上的紅旗--

  「加油!加油!別怕他們!」她用盡力氣喊,「被打中兩顆的人,盡量找已經出局的敵人當掩護,快點!」

  「咦?」聽聞她的建議,紅隊隊員們一愣,「這樣可以嗎?」

  「怎么不行?誰規定出局的人不能當掩護的?快!躲到他們後面去。」

  「是!」隊員們歡呼一聲,齊聲答應。

  這下藍隊出局的孩子可倒霉了,一個個被紅隊隊員抓來當盾牌,卻礙於規定必須假裝死人,不能動彈。

  「哪有這樣的?」藍隊發現不對勁時,紅隊已藉此舉躲過多次進攻,並擊倒了藍隊三個人。他們互望一眼,決定也找紅隊出局隊員當盾牌。

  可紅隊球員早防到了這一點,一個個拿著「盾牌」站在己方前線,保護「壯烈犧牲」的隊員。

  這下戰況更加白熱化了,兩邊出局人數已差不多,又是新的平衡。

  「快!教練,去搶旗子!」藍隊隊長急喊,把贏得最後勝利的希望,寄托在英勇的教練身上。

  溫泉也不負所托,左閃右躲,再加上隊友的掩護,一下子便闖進了紅軍的陣營,直逼莫語涵。

  她見狀,急急拾起一顆染色的棒球,使勁擲向他。

  他輕松避開,繼續逼近。

  她有些慌了,眼看紅藍兩軍陷入膠著,沒有一個隊員能分身幫她,只能緊握著旗子,不斷後退。

  她後退一步,他使前進一步,手上把玩著一顆棒球,嘴邊挂著粲笑。

  好可惡的笑容!她恨恨瞪他,明白以他卓越的運動神經,她絕對躲不過他的襲擊,只要他把球擲向她,她必死無疑。旗子,要被搶走了。

  想著,她一陣強烈不甘,眼看著他愈來愈可惡的笑容,忽地心生一計--

  停住後退的步履,定立原地。

  他揚眉,不解她突然的放棄。

  她則是定定凝望他,淺淺地、甜甜地一笑,邁開玉腿,婷婷走向他。

  他愕然望她愈走愈近,愈笑愈甜,到後來,連兩道秀眉也如彎彎新月,紅唇更似水潤櫻桃,挑逗地微分。

  他停住了呼吸。她知道。明眸,閃過一絲詭異的芒。當她有意施展魅力的時候,從沒有任何男人能逃得過,她不相信他是個例外。

  他不能是例外--她落定他面前,玉手慵懶地抬起,勾住他僵硬的頸項。

  水眸氤氳,如蘭的氣息吹拂他臉上,招惹他不安定的心。

  他倏地口幹舌燥,「妳想做什么?」

  她盈盈一笑,偏轉芳顏,在他敏感的耳畔吐露細微的嗓音,「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我要你--」柔媚的嗓音邪邪一頓,「給我。」

  他一顫,「……給妳什么?」

  「這個。」玉手迅捷一扯,趁著他滿心迷惘時,她搶過了他手中的藍旗,高高舉起。「我們贏了!」勝利女神得意地吹響號角。

  「耶!」歡呼聲瞬間爆發,如雷貫耳。

  溫泉只能怔立原地,無奈地接受無數道來自藍隊隊員們責怪與鄙夷的目光。

  他們輸了,只因為他這個軟弱的將帥中了敵軍的美人計。可笑啊!他自嘲,可望著莫語涵與紅隊的孩子們開心地擁抱成一團時,湛眸卻不禁點亮笑芒。

  看樣子,她玩得很快樂。只要她高興,他就算被自己的學生瞧不起又何妨?對他而言,她的笑容比什么部重要。

  瞧她現在,笑得多美啊!那得意的、驕傲的、狂肆的,又帶點嫵媚嬌俏的笑容,致他遠遠看著,也不禁要癡了。










第六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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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存遊戲後,他開車載著她從這個山頭前往那個山頭,參加一場婚禮。

  夕陽西下,一路上陪伴他們的是斑爛中渲染著蒼茫暮色的晚霞。

  很美。

  望著車窗外凄傃無倫的景致,莫語涵只覺心韻加速、血流發燙。而這樣心悸的感覺,已不是第一回。

  清晨、午後、黃昏、夜晚,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景致,不同的景致有不同的感動。

  這十幾年來,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懷念這美麗的小鎮,直到再度光臨這裏,才驚覺原來記憶中的美景一直不曾稍褪。

  時光匆匆,綠園的美竟沒有與時光同步流逝,她依然亭亭玉立,宛如初初長成的少女,肆意對所有過往路人盡展風情。

  可青春美麗,真能永駐嗎?就像紅顏總有一天會老去,綠園鎮還能保有多久這樣遺世獨立的清新?一旦任意開發了,留下的會不會只是絲絲皺紋與坑坑疤疤?十年以後再來,她看到的會不會只是一個急速遲暮的女人?

  一念及此,莫語涵忽地脊背一涼,一股難言的冷意竄過全身上下,激起陣陣顫栗。如果有那么一天……

  「妳在想什么?」注意到她的異樣,溫泉瞥了她一眼。

  「沒什么。」她閉了閉眸,強迫自己收束惘然思緒,「只是好奇今晚的婚禮會是怎樣的。」

  「妳一定沒參加過阿美族的傳統婚禮吧?很有趣的。」他笑道,星眸熠熠。

  「結婚的……是你的學生嗎?」

  「嗯,新郎是我教書第一年的學生,今年剛滿十九歲。」

  「十九歲?」她訝異地揚眉,「這么早就結婚?」

  「原住民一向早婚。」他微笑解釋。

  「那新娘呢?該不會連法定年齡都還沒到吧?」她狐疑地問。

  「新娘比他大兩歲。」他回答,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這次的婚禮是入贅婚。」

  「入贅?」又一記驚奇之錘。

  溫泉呵呵一笑,彷佛很以她的吃驚為樂。「妳不知道嗎?阿美族原本是母係社會,他們的傳統婚禮自然是男方入贅 。」

  她睜大眸。

  「入贅的時候,還要接受女方舅父訓誡,勤勉工作,不得有誤。」

  「真的假的?」

  「不信妳待會兒看就知道了。」他搖搖頭,半真半假地嘆息,「我看我那個學生以後可慘了,要在女方家裏服一輩子勞役呢。」

  「那不是很好嗎?」她撇撇嘴,「偶爾也該讓男人嘗一下『嫁人 的滋味。」

  「我就知道妳這個女權王義者會這么說。」他朝她眨眨眼。

  「不行嗎?」她驕傲地昂起下頷。

  見她這副嬌俏模樣,他又笑了,眼眸閃過一絲溫暖。「其實現在阿美族受到漢人影響,已經很少強迫男方入贅了,我的學生是自己選擇的。」

  「為什么?」

  「因為女方希望他人贅,而他愛她。」

  不知怎地,這平平淡淡的響應卻牽動了莫語涵的心,顫著羽睫,無法收回流連在他側面的眼光。「如果是你,你會選擇入贅嗎?」猶豫數秒後,她終於衝口問。

  「我?」他一愣,沒料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想了想,「我不認為現代的婚禮還有誰入贅誰家這樣的觀念,婚姻應該是平等的。」

  什么嘛。四兩撥千金的回答方式令莫語涵微微不滿。「好吧,那我換個方式問,你對『男主內,女主外 的看法如何?」

  「我不認為我會喜歡一直待在家裏做家事、帶小孩。」他微微一笑,「不過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不反對。」

  「什么樣叫做『有必要 ?」

  「當我愛的那個女人需要我這么做的時候。」他低聲道。

  她心一跳,當他若有深意地朝她望來一眼時,五頰更抑不住發燙。

  他為什么要這么說?為什么要這么看她?而她,又為什么要因為這樣的言語和眼神動搖?

  可惡!她咬緊牙,「我不認為你那個小女朋友會這樣要求你。」

  「小女朋友?」他不解。

  「孫採雲。」她一字一句,自齒間迸出,「看得出來你們感情很好。」那天晚上,她還睡在他家,不是嗎?

  莫語涵容色一涼。想起那天,她在溫家客廳等著溫泉取車回來載她時,孫採雲那充滿防備的神態,雖然表面上笑語盈盈,可有意無意之間,總在警告她勿對溫泉產生非分之想。

  開玩笑!提出約會這條件的人可是他,不是她!

  雖然她不否認之所以會答應這條件,有部分原因也是為了還她顏色--她莫語涵可不會任由一個黃毛丫頭無端威脅自己!

  「妳以為採雲是我女朋友?」他古怪地望她。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他蹙眉,「她那么年輕!」

  「她可不這么想。」她反駁,一顆心卻莫名飛揚,「她很仰慕你、很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妳誤會了。」他搖頭,「她只是把我當成哥哥而已,沒別的意思。」

  只是哥哥嗎?她嘲諷地睨他。

  這木頭!愛上他的女人可倒霉了。想著,她心情大好,偏頭望向窗外,淡淡盈漾笑意的容顏在落日餘暉掩映下,格外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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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宴,在月正當中時,來到了最高潮。

  焰光能熊,阿美族的青年男女圍著火、牽著手,熱情的舞姿數人看了目不暇給,暸亮的歌聲應和著鼓韻回蕩在山谷之間,更輕易激動聽者的血流。

  心跳,加速了。捧著胸口,莫語涵驚愕地發現一顆心竟律動狂野,威脅著要迸出,而呼吸早已急促不定;在鼓聲逐漸加速節奏時,她不聽話的足尖也開始隨之打拍子。

  她想跳舞,想和那些穿著傳統服飾的青年男女一般,圍著溫暖耀目的火光跳舞。

  這太不可思議了。她仰起頭,微微垂斂眼睫。

  雖然她一向喜歡跳舞,雖然在工作最忙碌的時候,她習慣偷空到舞廳釋放所有悶在體內的壓力,雖然她一向不介意在五光十色下,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可在這樣的荒山野嶺跳舞?在火光月華掩映下恣意抒發自我?她從來沒想過啊!

  「……一起來吧。」正當她猶豫不決之際,溫泉彷佛注意到了閃現在她瞼上的強烈渴望,主動拉起她的手,走向火堆。

  她一震,直覺脫口拒絕,「不!」

  「為什么不?」他對她溫暖地笑,「妳不覺得這樣的氣氛很讓人熱血沸騰嗎?這個--」他頓了頓,拇指撫過她手臂竄起的雞皮疙瘩,「難道不是妳想跳舞的證明?」

  「我才沒有!」她使勁抽回手,一則因為遭他猜中了心事,一則因為他撫過她肌膚的指觸太過性感,教她脊髓一陣顫栗。

  她退後一步,望著他的眼神幾乎是戒慎恐懼的。

  她……怕他。為什么?

  來不及細想,他已再度握住她柔腕,跟著直接將她拉向人群,不容她有掙扎逃離的機會。

  不知不覺間,她已和人們手牽著手,跳起舞來。

  舞姿起初是僵硬木訥的,可不過幾分鐘,已然奔騰狂放起來。

  是的,這很簡單不是嗎?只是圍著火光來回跳著簡單的舞步,只是偶爾放開嗓子,學著哼他們好聽的傳統歌謠。

  真的很簡單。她只需放開胸懷享受這一切,無須擔心跳到一半時,會有來自各方登徒子的有意騷擾;只需要全心全意,沐浴在蒙 的月華下,與溫柔躍動的火苗同歡,甚至不需要理會靠在她身畔的是何方神聖,因為從她掌心傳來的那股熱意已微妙地暗示--

  是他。

  伴著她的人是他,看著她的人是他,牽住她手的人是他。

  因為是他,她無須擔心任何不愉快的肢體接觸;因為是他,她甚至下意識期待起某種電光石火的交流……

  在鼓聲逐漸緩下來的時候,男男女女忽地松開了緊緊相連的手,慢慢退離火堆。他們一面唱歌,一面踩著歡快的舞步,尋找眼中的情人。

  很快地,雙雙對對的青年男女尋到了彼此,手拉著手,四目相凝。

  他同樣找到了她。

  在她還弄下清怎么回事時,他已牽住她雙手,將她納入自己懷中。

  她氣息微微、心跳顫動,凝睇著他的眸氤氳著水霧。

  另一種舞蹈開始了,由沉浸於幸福中的新郎新娘領啣,跳起屬於戀人的舞步。

  在環顧周遭一圈後,她莫名倉皇,顫聲喚他,「溫泉,我們--」

  他沒說話,手指輕輕拂過她耳畔,替她收攏散亂的發絡。他靜靜望著她,那眼神,深湛而沉邃,藏著某種訴不盡的意味。

  她呼吸暫停。

  然後,他忽然動了,牽著她的手,帶領她加入情人的舞蹈。

  天邊的星子,在她眼中碎成一片一片,每回兩人交握的手高高揚起時,她總覺得自己抓到了其中一片。

  她抓到了星星,總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星星,她感覺,它們正安靜地躺在她手心裏,熨貼著她掌間縱橫交錯的命運紋路。

  她是否,也因此改變了命運?她迷蒙地想,在一聲聲激昂熱烈的鼓聲裏,在一次次與他眼神交會中,失了心、落了魂。

  他的眼,不是總如陽光男孩一般燦爛調皮嗎?可為什么現在凝住她的,卻是令她無法把持的、屬於男人的溫沉深邃?

  他,真的長大了。

  現在的他,臉上不再只是洋溢青春年少的開朗率真,那微微鐫刻在眼角的細紋,悄悄染上了歲月的風霜。

  現在的他,眼底下再只有來自陽光賜予的光輝燦爛,那隱隱底蘊在最深處的,是某種幽微惆悵的暗芒。

  他長大了,雖然還是那么愛說愛笑,雖然脾氣仍舊溫煦相暖,但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年少不知愁的孩子了。

  他,究竟經歷了什么?想著,莫語涵的心一陣陣、一陣陣輕輕地拉扯,抽疼。

  她不知道自己在痛些什么,只是在這么近的距離凝望他的時候,在與他氣息相接、呼吸交錯的時候,她忽然感到濃濃的惘然。

  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她用眼神問他,而他,臉色一黯。

  究竟怎么回事?

  他斂下眸,忽地伸手攬過她頸項,在她前額輕輕印下一吻。

  她身子一僵。

  鼓聲,也在此刻停了,新婚夫婦捧著一壇釀酒,一一為每位參加婚禮的嘉賓斟上一杯。

  「幹杯!」有人帶頭高喊。

  「幹杯!」眾人跟著歡呼,一口仰盡杯中表達祝福的烈酒。

  「妳能喝嗎?」見她也跟其它人一樣一口喝盡,溫泉不禁微微收攏了眉。

  「放心吧,我酒量沒那么差,這點酒還難不倒我。」

  「這可是白酒,酒精濃度很高的。」

  「我知道。」她豪氣地甩了甩發,伸手又要了一杯來,「這沒什么。我在PUB一口氣喝三杯威士忌都沒問題呢。」

  「PUB?」他眉峰更加緊聚,「妳經常去那種地方?」

  「不行嗎?」她一扯唇角,淡淡嘲諷,「你該不會以為會上PUB喝灑的單身女郎,一定都是想找一夜情的吧?」

  「妳是嗎?」他靜靜地問。

  「當然不是!」她憤然瞪他,「也許你不相信,但臺北還是有那種不嗑搖頭丸、不搞一夜情的PUB的。」

  見她如此憤慨,他低低地笑了,「我相信。」

  「嗄?」反倒是她一愣。

  「我相信妳,語涵。」他溫柔地望她,「妳也許放肆,卻不胡涂。」

  「你--」一股難言的滋味倏地梗在她胸臆,她呼吸凝滯,好半晌才稍稍順暢,「放肆的人是你吧?」輕輕咬唇,「剛才那個吻是什么意思?」

  「那個啊。」聽她乍然提起,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別過臉龐。

  那緩緩漫開他臉頰的,是紅暈嗎?她心跳地看著,玉頰也跟著發燒。「別、別告訴我那只是意外。」

  「……是情不自禁。」他忽地啞聲道。

  她一顫,「什么?」

  深湛的眸光重新落定她,「剛才我會那樣,是因為情不自禁。」

  她瞪著他,一動也不能動,宛如遭魔法凍住身子。「這是……什么意思?」

  「妳還不懂嗎?女人。」他頓了頓,伸手撫上額,長長地、頗感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因為我喜歡妳啊。」

  他喜歡她?怎么可能!心海宛如一陣狂風吹過,卷起千層浪。她直瞪著他,全身僵凝,彷佛連血流也凍住了。

  那么,他之所以提出約會的條件,之所以苦心為她安排了這么一個別出心裁的周末,都是因為喜歡她?她不敢相信。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好半晌,沙啞的嗓音方自她蒼白的唇間吐落。

  「十七歲那年。」他低聲答。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給我一個理由!」她銳喊。

  他望她,湛眸滾過光影。聽聞一個男人表白後,還堅持追問原因的女人並不多,而她正是那少數當中的一位,也算奇葩了。

  不愧是「火玫瑰」啊!他微微笑,淡淡溫煦,也淡淡苦澀。

  「好吧,如果妳堅持想聽的話。」他頓了頓,深深望她,「我想我會喜歡妳,也許是因為妳看起來總是對一切毫不在乎的樣子吧。」

  什么意思?她秀眉一蹙,「說清楚一點。」

  「其實妳……並不真的毫不在乎。」

  秀眉更緊。

  看來她還是不懂。溫泉一聲嘆息,雙手一揚,捧起她驚疑不定的容顏,「因為妳,不是表面上的妳。」他幽幽道。

  「什么、意思?」彷佛終於領悟他想說些什么,她容色驀地刷白。

  「因為妳渴望真正了解妳的人。」

  「胡說八道!」她驚斥。

  「因為妳其實不像表面那么冷淡。」

  「你、你懂什么?」她的眼,抹上真正的驚慌。

  「因為妳用一身的刺來武裝自己。」

  「你、不要再說了……」

  「因為妳在刺傷別人時,同時也刺傷自己。」

  「我要你別再說了!」她尖喊,倏地用力推開他,身子往後一退。

  他卻上前一步,再度擁住她雙肩,深沉的眸燃起不顧一切的火苗。

  「因為除了我妹,從來沒有人能讓我這么牽挂;因為我一直想忘了妳,卻又忘不了妳;因為我不停告訴自己不許再打探妳消息,卻忍不住想那么做;因為我明知道不應該,卻又想保護妳、照顧妳。」他傾訴著,一句比一句激動,一句比一句用情,包裹住她香肩的掌心如火鉗,滾燙她細膩的肌膚。

  她好想逃!她承受不了這樣的炙熱,承受不起這樣的表白。

  「因為我……實在放不下妳啊,語涵。」他喚她,聲嗓那么沙啞,那么痛楚。

  他憑什么這樣喚她?憑什么這樣擾動她情緒?憑什么在她平靜了十多年的心海掀起狂風巨浪?憑什么?

  「別再說了!」握在手中的酒杯落了,酒液灑了一地。她卻渾然未覺,只是頻頻往後退,慌亂地擠過正激昂狂歡的人群,往安靜的角落躲。

  他是太激動了。因為這晚宴歡快淋漓的氣氛,因為這熱情的歌、熱情的舞,因為這醇厚中暗藏著猛烈的酒--他一定是喝醉了,否則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我們走吧。」眼看著他追上來的挺拔形影,她只覺雙腿發軟,「離開這裏。」

  他只是靜靜望著她,那眼神,憂鬱而深沉。

  她心跳一停,「你……你知道我們之間不可能,我不可能愛上像你這種男人。」

  他聞言,苦苦一牽嘴角,「我知道。」

  「我不可能喜歡你,我討厭連自己的夢想都抓不住的男人。」她喘著氣。

  「我知道。」他連嗓音,也是苦的。

  她握了握拳,「我……不會喜歡只能窩在鄉下教書的男人,我不想跟這種人在一起。」

  「我知道。」他閉了閉眸。

  「你--」她遲疑地瞪他。

  為什么他還能如此平靜?他難道聽不懂嗎?她在譏刺他、侮辱他啊!任何有點自尊的男人聽到這些都該變了臉色,他怎能依然一派溫文?

  難道他一點傲氣、一點自尊也沒有嗎?

  她瞧不起這樣的男人!迷惘的霧氣在她眸中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恨與鄙夷。

  他看懂了,高大的身子一晃,臉色刷白。

  「妳瞧不起我。」他低低地、肯定地道,嗓音梗在喉間,是難以品嘗的苦澀。

  她呼吸一亂。「沒……沒錯。」她正在刺傷他,她知道,可她沒辦法揮去心中的怨念。

  他下頷一凜,別過頭。

  片刻,兩人只是僵持在原地,他不看她,她也垂斂眼睫。周遭的空氣明明是滾熱的,但兩人胸膛卻都冰涼,像隨時會落雪。

  終於,他黯然開口,「我們走吧。」

  她沒反對。

  正打算悄悄離去時,一聲熱烈的呼喊卻讓兩人不得已停下步履--

  「老師!」

  溫泉深呼吸一口,回過頭,滿臉笑意橫溢,「怎么?你這新郎不乖乖看著漂亮新娘,四處亂逛做什么?」

  「老師,我特地來敬你一懷的。」新郎笑道。他是一位黝黑壯碩的青年,濃眉大目,神採飛揚,讓人看了忍不住喜歡。

  「怎么?剛剛還沒喝夠?我看其它人已經灌了你不少了,你小心醉倒。」溫泉端出老師的口吻。

  「再怎么醉,也要跟老師喝一杯啊。」新郎學著廣告詞,淘氣地眨了眨眼,「要是沒有老師,就沒有今天的我。」說著,他不由分說塞給溫泉一杯酒,跟著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來,要幹杯哦!」

  於是,師生兩人各自將杯中酒飲幹,相視而笑。

  「從今天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好好愛護老婆啊,六年二班的老大。」溫泉戲謔地喚,順道賞了他一拐子。

  「唉,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老師不會還記恨在心裏吧?」

  「那當然 。我永遠都會記得,是誰讓我教書第一年就天天在校務會議挨罵,還當眾被校長人人削到爆。」

  「嘿嘿。」提起年少輕狂的往事,新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對不起嘛,老師。」

  「好啦,老師沒怪你的意思,快回去新娘身邊吧。」溫泉慈藹地拍拍他的肩,「我先走 。」

  「等等,還有一件事。」新郎轉向默默在一旁站著的莫語涵,「我要跟莫小姐道個歉。」

  「道歉?」她一愣,不明所以。

  「聽說那天妳去忠伯家拜訪時,被兩個孩子整了,他們不但對妳丟雞蛋,還故意把妳推到田裏,對吧?」新郎充滿歉意地望她,「對個起,那兩個孩子其實是我的表弟表妹,他們不懂事,希望妳別怪他們。」他誠摯地說。

  原來是張伯的孩子們做的。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溫泉目光一黯,他瞥向莫語涵,有些擔心她克制不住脾氣,可出乎意料的,她竟緩緩搖了搖頭。

  「那天是我自己騎車不小心,才摔到田裏的,跟孩子們沒關係。」

  「嗄?」這回輪到新郎一愣,「真的嗎?」

  她點點頭。

  「那……他們還是不該對妳丟雞蛋,不好意思,他們只是想為他們父親出氣。其實他們平常都是很乖的孩子,唉。」新郎搓著手,不知該怎么說明這一切,只能嘆氣。

  倒是莫語涵直截了當問:「他們的父親怎么了嗎?」

  「這個嘛--」新郎猶豫地轉向溫泉。

  「張伯是個工人,去年他們的工程隊接了個橋梁工程。」溫泉接口解釋,「在除漆焊接的時候,不小心暴露在大量鉛熏煙中。」

  「鉛中毒?」她立即猜到,微微顰眉。

  「他申請職業災害撫恤,聘用他們的營建公司卻說張伯不是公司內的正式員工,不肯給。」他頓了頓,「據說雙城集團就是那家營建公司的大股東。」

  原來如此。所以孩子們才把她當成假想敵。

  一念及此,她忽地胸膛一緊,將他拉到一旁,低聲斥他,「那你還敢帶我來參加這場婚禮?你在想什么?不怕你的學生恨你嗎?」

  「不會的。他夠大了,知道妳跟雙城集團不能混為一談。」他同樣壓低嗓音,「而且他方才不是反過來跟妳道歉了嗎?」

  「可是--」明眸遲疑地流轉。

  「別擔心自己在這裏不受歡迎。」他安慰她,「阿美族一向以熱情著名,他們不會排拒前來參加喜宴的客人。」

  「我才不在乎他們怎么對我,我只是--」她一頓,咬唇。

  「妳擔心我嗎?」彷佛看透了她的思緒,他溫聲問。

  她睨他一眼,「你不怕鎮上的人說你被我這個妖女迷惑?」

  「如果他們真那么說,那也……不算謠言。」

  她說不出話來。

  他沒再看她,徑自走回學生面前,還沒開口道別,便瞥見另一道身影匆匆奔來。

  「這回換新娘來敬我?」他半開玩笑,與新郎一同迎視如一只大紅喜蝶翩然飛來的年輕女孩。

  可一認清新娘瞼上倉皇的神色,兩人微笑同時迅速-斂。

  「怎么了?」新郎問她。

  「不好了!你表妹剛剛打電話來。」

  「她說什么?」

  「她說你小表弟好象生病了,你舅舅又不在,她跟你大表弟不知道該怎么辦。」

  「什么?」新郎一驚,臉色大變。

  溫泉見狀,急忙握住他臂膀,「別擔心,我現在馬上趕過去幫忙。」

  「可是老師……」

  「你是新郎,別丟下客人。放心吧,一切有我。」

  「那就麻煩老師了。」他感激莫名。

  「客氣什么?」鼓勵性地搥了他肩膀一記後,溫泉立刻轉身離去。

  莫語涵呆呆站在原地。

  「妳怎么了?快跟我來啊。」發現她沒隨上他,他又急急轉回身子,伸手握住她冷涼的玉手。「走吧。」

  「嗯。」望著兩人緊緊交握的手,莫語涵鼻間一酸,百種滋味,在胸臆間肆意飄散。











第七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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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中,獨立於山腳邊的木屋顯得孤單寥落,油漆斑駁的籬笆、堆滿各式鐵工具的院落、光線昏暗的門廳……每更細看一分這樣的居家環境,莫語涵便更心驚一分。方才熱鬧繽紛的營火喜宴,與此刻蒼涼的月色相比,宛如一場遙遠的夢。

  屋內,才兩歲多大的孩子捧著肚子哀哀嚎泣,四肢微顫,似有痙攣症狀;而他大不了幾歲的哥哥姊姊,則圍坐在簡陋的床邊,焦慮慌亂地望著痛苦的小弟。

  見溫泉趕來,一對姊弟急急迎上,如蒙大赦。

  「泉叔叔,怎么辦?弟弟他好象很難過。」九歲大的姊姊庭庭開口,小臉慘無血色。

  「叔、叔叔救我們。」六歲大的弟弟宣宣笨拙地扯住溫泉褲管,求救的聲嗓有些大舌頭。

  「別怕,有叔叔在。」溫泉安慰地拍了拍兩個孩子,來到床畔,一把抱起痛哭的小男孩。「語涵,麻煩妳。」他一面快走,一面回頭示意莫語涵帶著兩個孩子跟上來。

  「好。」莫語涵點頭,朝兩個孩子伸出手,「走,我們送弟弟上醫院。」

  兩個孩子卻一動不動,震驚地瞪著她。

  「妳是那個女人。」庭庭恨恨磨牙。

  「壞、壞女人,爸爸說、不理妳。」宣宣退開一步。

  孩子們控訴的語氣微微刺傷了莫語涵,她急忙深呼吸一口,抑制忽然竄上心頭的冷意。

  連人人的譏嘲侮辱她都不放在心底了,何況兩個孩子的童言妄語?她咬緊牙,告訴自己別去介意,一面伸出手,不由分說地拖住兩個孩子。「跟我來。」

  「不要!誰要跟妳走?妳放開我們!」

  「壞、壞壞,走開!」

  在童稚的抗議聲中,她強硬地拖著兩個孩子前進,將他們推進車廂後座。

  「乖乖坐好,別吵。」她壓住兩人蠢動不定的肩,冷著一張臉警告,「我們要帶弟弟上醫院。」

  「泉叔叔!」兩個孩子轉向溫泉求援。

  溫泉只是溫煦地瞥了他們一眼,「乖,聽莫阿姨的話。」淡淡一句便安撫了狂躁的孩子,噤聲不語。

  不知怎地,莫語涵覺得心更痛了,胸口的刺傷彷佛正在一點點擴大。但她強忍著,伸手接過嚎啕大哭的小男孩,面無表情地在前座上坐定。

  一路無語。

  溫泉風馳電掣般地開著車,直奔位於兩個鎮外的醫院,一雙姊弟默默坐在後座,兩只小手緊緊牽著,臉上掩不去驚懼神情。

  而莫語涵抱著小男孩,則是不知所措。在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像電視上那些慈藹的白衣天使或幼兒園老師,溫柔幾句話便能讓痛苦的孩子停止嚎哭。

  可她不是。她只是個冷血無情的女律師,學不來天使溫柔的腔調,不知道該怎么安撫一個孩子,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輕他的痛楚。

  告訴我該怎么幫你,拜托。她驚慌地望著小男孩,悄悄在心底求懇,可後者只是一味哭泣,一味狂亂地在她懷裏扭動著。

  她收攏手臂,好不容易才將他抱定在懷裏,可無論她怎么輕輕搖晃、柔柔拍撫,仍然止不住他一陣又一陣的痙攣。

  他會不會死了?會不會在她懷裏死去?

  她胡亂想著,忽地恐懼起來,全身上下漫開一股強烈無肋。

  「不,你別死,你千萬要撐住。」她破碎地低喃,連自己也下明白自己在說什么,只是一徑搖晃著小男孩,「快到醫院了,就快到了。」上帝保佑。她閉眸,無助地懇求。

  「別緊張,很快就到了。」

  溫沉的低語忽地揚起,恍若甘泉,滋潤了她焦渴不安的心。她驀然望向發聲的人。

  「別緊張,有我在。」溫泉對她微微一笑。

  她愣愣地望著他如春陽般和煦的微笑,不一會兒,充斥胸臆的驚懼忽地逸去,她終於又能順暢呼吸了。

  他的嗓音、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都是那么清淡溫煦,卻總是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能輕易安定她的心。

  她癡癡凝睇他線條分明的側面,喉間一梗,想哭,卻也想笑。她是怎么了?她似乎愈來愈不了解自己了。

  她咬了咬唇,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回到孩子身上。水眸流眄時,忽地瞥見孩子衣襟間沾著些許碎片。她定睛細瞧,赫然發現那竟是油漆的殘骸。

  她皺眉,想起方才所見處處老舊、斑駁的小屋,容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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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急性鉛中毒。」醫生急救後,對莫溫兩人如此解釋,「痙攣、腹痛,這些都是典型的鉛中毒症狀,還有,我們在他血液中也驗出相當濃的鉛含量。」

  「鉛中毒?怎么可能?」溫泉不解,「照理說不會讓孩子去碰鉛金屬啊,而且庭庭跟宣宣也說弟弟一直待在屋裏,他們沒讓他出去玩。」

  「我想是油漆。」莫語涵靜靜接口。

  「油漆?」溫泉依然不明白。

  醫生卻讚許地瞥了莫語涵一眼,「沒錯,可能是油漆。這個年紀的孩子喜歡亂抓東西送入嘴裏,我們又在他衣服上發現一些油漆碎片,所以很有可能是他不小心把油漆給吞下去。」

  「油漆含鉛嗎?」溫泉問。

  「臺灣是在千禧年以後,才強制規定不許制造含鉛油漆的。」莫語涵說。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生產的油漆都含鉛?」

  「大部分是。」

  「我懂了。」溫泉點頭,神色一涼。

  「經過急救後,小弟弟情況已經穩定多了,不過我們還是會留他在加護病房觀察幾天,麻煩兩位通知他家屬一下。」

  「好。謝謝醫生。」

  待醫生走後,一直踮高腳尖、在加護病房窗邊探望弟弟狀況的庭庭,立刻走過來。「醫生伯伯說什么?我弟弟沒事吧?」她仰頭問溫泉。

  溫泉蹲下身,大手握住她顫抖的細瘦肩曉,「沒事了,只要在醫院休息幾天就好了。」

  「弟、弟弟……」宣宣也跟著搖搖晃晃走過來,「沒事?」話語方落,他便猛然往前一撲,跌倒在地。

  「宣宣!」溫泉驚喊,連忙上前扶起他,「還好吧?有沒有哪裏摔傷?」

  「沒、沒有。」他嘻嘻地笑著。

  「宣宣最笨了。」庭庭扶住弟弟另一邊,又氣又急,「都六歲了,走路還老是跌倒,丟臉。」

  「呵呵呵--」聽姊姊如此抱怨,宣宣傻笑。

  「你啊!以後走路小心一點。」溫泉見男孩這般模樣,也只能無奈地揉了揉他的頭。

  「是、是。」他舉起手,乖乖敬禮。

  「白癡。」庭庭罵他,卻也忍不住笑了。

  確定小弟已經平安無事後,兩個孩子這才放松了緊繃的神經,神態也恢復了孩子該有的歡快。只是那蒼白的臉色,卻怎樣也無法紅潤。

  許是營養不長吧。莫語涵在一旁默默觀察著,心一扯。

  躺在加護病房裏的小男孩也好,眼前這對樂呵呵的姊弟也好,一個個四肢都是細瘦不堪的,和現今其它兒童偏胖的體態天差地遠。想必他們那個打零工的父親,無法負擔起一家的開銷吧。

  「他們的媽媽呢?」當兩姊弟在醫院附設的餐廳,快樂地吃著宵夜的時候,莫語涵趁機低聲詢問溫泉。

  「去世了。」溫泉黯然回道,「是前年的事。」

  「那他們父親去工作的時候,誰來照顧他們?」莫語涵繃著嗓音,「都是像今天晚上這樣,把他們丟在家裏嗎?」

  「通常他們都會去忠伯家待著,吃過晚餐才回家。」

  「這怎么行?那個小男孩才兩歲,他需要保母。」

  「妳認為以張伯的經濟能力,他請得起嗎?」溫泉靜靜望她。

  她一窒,默然無語。

  「這個社會本來就有太多不盡人意的事,別太難過。」他拍拍她的手,溫聲安慰。

  她急急抽回手,「我沒難過!」嗓音尖銳,「我只是想搞清楚怎么回事而已。」認出他眼底掠過的溫暖,又倔強地補充一句。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

  她收握雙拳,防備地瞪他。

  真討厭他這樣的笑容啊!彷佛他已看透了她藏在最深處的真心意,彷佛他真的很了解她……

  「叔叔,你、為什么、跟壞女人、在一起?」

  正迷亂間,一道稚嫩的聲嗓插入兩人之間,跟著,宣宣細瘦矮小的身軀挪坐過來,遲緩的改變姿勢中,差點又要往後一翻,幸虧溫泉及時護住,才沒發生意外。

  「你小心一點好嗎?差點又跌倒了!」庭庭在一旁尖斥,卻沒有跟著坐過來,纖小的身軀離得遠遠的。

  莫語涵身子一繃。她知道她在躲她,而且那不時往她射來的激憤眼神,明白表達了對她的不滿。

  「壞、壞女人。」宣宣指著她,童言童語。

  她眸光一黯。

  「別亂說話,宣宣,」溫泉連忙勸止男孩,「叫莫阿姨。」

  「爸爸、說她壞。」宣宣依然堅持。

  「別說了。」溫泉皺眉,「不可以這樣沒禮貌。」

  「可是--」宣宣嘟起嘴,一陣委屈。

  庭庭忍不住插口,「泉叔叔,為什么你會跟這個……」瞥了溫泉不善的臉色一眼,她主動改口,「莫阿姨在一起?」

  「因為我們今天一起出去玩。」溫泉溫聲解釋。

  「是約會嗎?」

  「不是的。」在溫泉回答前,莫語涵搶先開口,「他只是帶我到一些地方看看,是公事,不是約會。」

  「哦。」

  聽聞兩人不是男女之間的交往,小女孩放下了心,繼續低頭喝她的飲料,可溫泉卻是蹙眉瞥了莫語涵一眼。

  她不動聲色,站起身來,「我先走了。」

  「我送妳。」他扯住她臂膀。

  「不用了。」她冷著神色拂開他的手,「我自己可以叫車回去。」

  「三更半夜一個女人坐出租車很危險,我送妳。」他堅持。

  她冷冷瞪他,他堅定回迎。

  她一咬牙,傾過身子,「我是為你好,溫泉。」她低語,明眸噴火,「難道你想讓鎮上的人發現,這么晚了你還跟我這個『壞女人 在一起嗎?」刻意強調關鍵詞眼。

  「別這樣。」他起身將她拉到一旁,溫聲道,「孩子不懂事胡說八道,妳別生氣。」

  「我不是生氣。」她瞪視他,「只是你不懂嗎?孩子們會這么想都是大人灌輸的。你在鎮上這么受歡迎,跟我這個外人扯在一塊兒只會為你帶來困擾。」

  「我不覺得困擾。」他說,溫和的聲調掩不去隱隱同執。

  「你是白癡!」她怒了,「笨蛋!」

  「我知道妳擔心我。」聽她如此痛斥,他不怒反笑,「不過妳放心吧,我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不會承受不住一些無聊流言的。」

  「你!」莫語涵無奈,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她看了看餐桌邊埋首吃飯的孩子,忽地衝口而出,「宣宣是不是有點問題?」

  「嗄?」溫泉一愣。

  「你們沒注意到嗎?」她收攏秀眉,「那孩子好象有一點發育遲緩的問題,說話不靈活,動作也很遲鈍。」

  「是這樣嗎?」溫泉訝然。

  果然沒注意到。莫語涵翻白眼,「所以也沒看過醫生 ?」

  「也許是因為他父母總不在身邊,沒人好好教他吧。」他澀聲道。

  她沉吟數秒,「說不定是慢性鉛中毒。」

  「什么?」他一驚。

  「慢性鉛中毒會造成神經係統方面的問題,也可能四肢麻痹。」她解釋,頓了頓,「你告訴張伯,最好馬上將房子內外重新粉刷過,該修補的地方補一補。還有,院子裏也不要擺那些鐵工具,讓孩子碰到很危險。」

  「原來是這樣。」溫泉怔然,神色陰晴不定,他沉思了好一會兒,忽地開口,「妳何不自己對張伯說?」

  「我?」莫語涵一愣。

  「你知道,這些專業上的東西我下太懂,妳來解釋可能清楚一些。」

  「你瘋了!」她責怪地白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討厭我。」

  「正因為如此,才該由妳親自跟他說。」

  她驀地領悟--他是想藉此改善張伯對她的印象吧?

  「我不認為有此必要。」她抬起下頷。

  「語涵,妳脾氣為什么總要這么拗?」他嘆息,「改改不好嗎?」

  「我就是這樣,不行嗎?」

  「妳這么做,到頭來只會傷了自己。」

  「那也是……我的事。」她咬牙,「不必你管。」

  「這樣對妳,究竟有什么好處呢?」他凝望她,眸底漫開疼惜與不忍,「當一個冷酷嚴苛的律師,真的會讓妳快樂嗎?」

  「冷、冷酷嚴苛?你說我?」她命令自己鎮靜,可嗓音卻依然禁不住發顫。

  「為了名利,替妳的委托人對無辜百姓開刀,這樣的工作真的能讓妳得到成就感嗎?」

  她容色刷白,「你……憑什么這樣說我?」

  「我只是希望妳能夠認同自己做的事。」

  她倒抽一口氣,瞪視他的眸忽明忽暗,閃過無數復雜光影。「你當你是誰?解救我免於泥足深陷的天使嗎?」菱唇一撇,冷笑,「我告訴你,我-直就很認同自己做的事,就算大家認為我是個冷血無情的律師又怎樣?我無所謂!不必你來批評指教。」

  「妳--」深眸掠過一絲失望,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難道今天這一切,沒有稍稍改變一下妳的想法嗎?難道到現在,妳還堅持讓雙城集團來進行這件開發案,是正確的嗎?」

  「正不正確不是由我來決定,我只代表委托人的立場。」她冷然一應。

  「妳!」他無語,莫可奈何地瞪她。

  她全身緊繃。他憑什么這么看她?憑什么批判她?是啊,她本來就是個壞女人,那又怎樣?她深吸一口氣,「所以你還是堅持不肯賣地?」語氣冷峭。

  他臉色一黯,「難道妳真的希望我賣?」

  「不然你以為我今天為什么要答應跟你約會?」她冷冷望他。

  他一震,神色掠過痛楚。

  她強迫自己冷聲繼續,「沒想到,原來我是被你擺了一道,你根本從頭到尾沒考慮要賣。」

  他沒說話。良久,才疲倦地開口,「我確實從沒考慮過。對不起,關於這一點,是我騙了妳。」

  她冷哼。

  「我原以為,我可以改變妳的想法。」他悵然低語。

  「你太高估自己了。」她毫不容情地刺傷他。

  他頸項一縮,傘晌,嘴角澀然牽起,「語涵,我們真的不可能回到從前嗎?」

  她心一顫,手指用力嵌入掌心,很不容易才定下神,「我說過,逝者已矣。」

  他哀傷地看她。

  「不……不要這樣看我!」她忽地喊,不顧自己尖銳的聲嗓在深夜寂靜的餐廳,聽來格外清晰,「你、你沒資格!你只是一個連自己的夢想也守不住的男人,憑什么來教訓我?你說過你會成為職棒選手的,結果現在呢?你只是一個鄉下學校的老師而已!你沒資格評斷我。跟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別笑死人了!我才不會……」

  「沒資格說話的人是妳!」一道粗啞的聲嗓,驀地截斷莫語涵幾近歇斯底裏的尖斥,跟著,一個身材高壯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進餐廳,直直逼向她。「妳這女人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居然這樣跟阿泉說話?妳知道他為什么不能繼續打棒球嗎?妳以為他甘願只當一個小學棒球隊的教練嗎?我告訴妳,他是不得已!他……」

  「別說了,張伯。」溫泉上前攬住張成臂膀,阻止他繼續。

  「你讓我說,阿泉,這女人欠罵!」張成用力掙脫他,箝住莫語涵的目光如兩把最尖利的刀,「我告訴妳,阿泉是因為出車禍才不能打球的。他讀高中的時候,為了救一個小孩被車子撞到,手臂差點沒斷了。現在能拿東西已經是阿彌陀佛,妳還要勉強他去打球?妳還要罵他不長進?妳這女人到底有沒有一點良心啊?我真想挖挖看妳的胸口,看妳的心是不是被狗咬了?說話這么尖酸刻薄!妳啊……」

  「我要你別說了!」

  震天怒吼堵住了張成的滔滔不絕,他嚇了一跳,愕然回望溫泉糾結陰暗的臉孔。「阿泉,我--」

  「我拜托你別說了。」驚覺自己反應過於暴烈,溫泉咬了咬牙,強自壓下滿心煩躁,嘴角勉力一揚,「你過去看看那兩個孩子吧,張伯,別讓他們嚇著了。」

  「那……好吧。」明白自己說得過分了,張成歉意地點點頭,扶著腿走向孩子。

  溫泉這才轉向莫語涵,後者低著頭,膠著在地面的雙腿似是微微打著顫。

  他心一緊,右手輕輕搭上她的肩,「妳別介意張伯說的話,語涵,他只是太激動了。」

  她沒回答,依舊垂著螓首。

  「語涵?」見情況不對勁,他焦急地喚了一聲,「妳沒事吧?」

  她這才慢慢仰起容顏。

  宛如一道雷電劈過,他強烈一震,不敢相信地瞪著那緩緩劃過兩道水痕的蒼白臉頰。她……哭了?

  「你真的……出了車禍嗎?」她顫聲問,眼眶泛紅,「什么時候?」

  他僵住身子,「……十七歲那年。」

  「就在我……離開後不久?」她終於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不肯回信給她,怪不得他音訊全無,因為他出車禍了,因為他被撞傷了,因為他失去了投球的手臂。

  那時候的他,一定很痛苦很痛苦,因為,他再也沒機會實現夢想了。

  因為一場車禍,他被迫放棄一生的夢想;而她竟還雪上加霜,毫不容情地在他傷口上灑鹽--說他沒用、說他無能、說自己瞧不起連夢想也抓不住的男人。

  他究竟是以怎么樣的心情聽著這些話的?他怎能忍得住不反駁她、不怒罵她?他怎能由著她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逞口舌之利?他怎能……這樣萬分溫柔地讓著她?

  她對不起他,對不起他!

  「我很……我真的很抱歉。」她哽咽著,眼淚像出閘的水,汪汪流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要多少聲對不起,才能彌補她犯下的錯?要多少歉意,才能愈合他殘留心口的傷痕?是不是永遠不能彌補了?不能愈合了?

  想著,她胸口緊緊揪疼,淚眼迷蒙地望他。

  「沒事的,我沒事的。」他急急勸慰她,神色間絲毫不見為自己舊傷的疼痛,只有驚見她淚顏的不舍,「妳別哭啊,別哭啊。」

  為什么他還是一心;懇挂念著她?他不恨她嗎?

  「別哭了,語涵,都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沒什么的。」他拍撫著她顫抖的背脊。「好了,我送妳回去吧。」他抬指,替她撫去淚痕。

  為什么他還能如此溫柔?為什么總是如此溫柔?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好?她只是個尖刻、自私、無情的女人啊!就像張伯說的,她只是個……壞女人啊。

  她推開他,僵硬地轉過身。

  這不像她。人稱「火玫瑰」的她當眾淚流滿面?傳出去恐怕會笑掉人家大牙。

  蒼白的唇自嘲地揚起,她甩甩一頭秀發,展袖拭去頰畔不爭氣的淚水。「我自己回去。」

  淡淡拋下一句後,她沒給他任何勸說的機會,提起步履,以最快的速度往門外奔去,奔進蒼茫的、無邊的、彷佛永不到盡頭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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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怎么回來了?」

  星期一一早,當正準備上庭的淩非塵抬頭望見走進他辦公室的娉婷倩影,禁不住一怔。

  「我不想再插手管這件案子了,非塵。」莫語涵容色雪白,「你的案子你自己解決,恕我不能幫忙。」

  「究竟怎么了?」淩非塵起身走向她,湛幽的眸若有所思地凝定她,「妳跟溫泉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嗎?」

  「沒有,什么事也沒有。」她激烈否認,卻是澀然苦笑,「什么也沒有。」

  他沒再逼問,只是靜靜望著她。

  察覺他深刻的眼神,她苦笑更深,卻只是將一疊資料交給他。

  「這是我這次去綠園做的一些筆記,你參考一下,也許有幫助。」頓了頓,她又道,「不過有件事情,我想還是先提醒你比較好。」

  「什么事?」

  「喬羽睫……好象很早就結婚了,還有個女兒。」

  「什么?」淩非塵一震,神色一變。

  果然是在乎她的。莫語涵悄然嘆息,眸中掠過一絲不忍。「希望你一切順利。」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淡淡奉送這樣一句祝福。

  雖然兩人交情談不上多好,但畢竟也算是一對默契搭檔,她可不希望見到他像自己一樣倉皇逃回。

  這滋味,不好受啊。















第八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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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臺北了。

  如此匆匆,是為了躲避他吧?!

  終究是失敗了嗎?失去的東西果然再也要不回,過往的時光再難追尋。

  人生,原是如此。

  想著,溫泉嘴角一扯,牽開苦笑。

  他獨坐廳內,斂下眸,拿方才燒開的水衝過陶壺裏的茶葉,然後提起陶壺,畫圓灑落茶露。

  盤裏,棲息著兩只茶杯,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明明只有一個人,何必準備兩只茶杯呢?可他也不知為什么,就是拿出了一雙。

  也許是一個人喝茶實在太過無聊,也許他只是希望有個人能陪他一起,也許只是因為,他泡的是她曾經最愛喝的茶,雖然物換星移,她早改了品味,他仍沒忘了在每回品茶時也為她留上一杯。

  只是習慣。習慣而已。

  暮色漸濃,蒼茫襲進廳內,漾開一室煙迷蒙朧。

  他深深望著茶杯,良久,良久--

  「泉哥哥,你在幹嘛呢?」清亮活潑的聲嗓忽地在門口處揚起。

  他抬頭,迎向孫採雲青春明媚的倩影,她蹦蹦跳跳,神態開朗至極。

  「妳怎么又來了?採雲。」

  「什么嘛。」她嘟起嘴,「你不高興見到人家嗎?人家可是一放寒假就跑來這裏看你了耶。」

  他眨眨眼,「怎么這么快學校就放假了?」

  「你忘了嗎?我已經是大學生了,當然比那些小學、國中生早放假 。」孫採雲巧笑信號,在他身畔的沙發落坐,明眸掃了一眼桌上的茶杯茶具,「你又在泡茶喝了。」

  「嗯,習慣了。」他淡應。

  「我也要喝一杯。」說著,她伸手拿起桌上另一只盛著黃澄液體的茶杯。

  「等等。」溫泉搶過,「我換一杯給妳。」

  「為什么?」她不解。

  !……茶涼了不好喝,我再重新泡過。」他倒掉杯裏的茶液,順手收回用過的杯子,彎腰在桌下取出另外兩只新的。

  「你是不是有潔癖啊?泉哥哥,幹嘛還特地換兩個新的?」看著他的動作,孫採雲忍不住好笑,「這樣待會兒還要多洗兩個杯子。」

  「沒關係,這樣比較好。」

  「哪裏好了?」

  哪裏好?他嘴角一勾,似嘲非嘲。她是不會明白的,就連他自己,也未必弄得懂。重新泡過茶後,他斟給她一懷。

  「又是凍頂烏龍吧?」孫採雲聞聞茶香,一下就猜中了,「你啊,真是十年如一日,永遠最愛這一味。」

  「習慣了。」他淡淡地笑。

  「又是習慣?」她揚眉,「習慣就不能改嗎?」

  他一震,舉壺斟茶的動作一僵。

  「當當!你瞧我給你帶來什么?」她忽地從背包中取出一盒茶葉,獻寶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這個是雲南的普洱茶哦,我爸媽他們特地帶回來的,我嘗過了,味道很棒的,跟臺灣賣的普洱完全不一樣。」

  他接過,「妳特地帶來送給我的?」

  「是啊。」她俏皮地偏過頰,甜甜地笑,「我們現在就泡來喝好不好?」一臉嬌媚討好。

  他怔怔望她。

  她很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半帶嘲弄的嗓音在他耳畔回蕩,像不安分的石子,霸道地在他心湖投下幾圈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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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臺北了。

  這是臺北的天、臺北的雲、臺北的夕陽、臺北迷蒙蒼邃的水面……

  定睛望著,想起前幾日觸目所及的青翠瑩綠,以及那溫暖燦爛的陽光,莫語涵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就連空氣,也大大不同--東臺灣的空氣清新,北臺灣卻蘊著涼涼溼意。

  尤其她今天又身處海面,溼意更宛如細雨襲面而來,瞬間沁透一身冷意。她閉了閉眸,身子一顫。

  「冷嗎?」坐在她身畔的男人問她。

  他有著俊挺的五官、挺拔的身材,合身好看的名牌休閒服,更強調了卓然出眾的品味--於成凱,金融界的菁英、成功的男人。

  莫語涵淡淡瞥了他一眼,「這就是你所謂的乘風破浪?」

  「妳不喜歡嗎?」於成凱笑著問她,「這艘遊艇可是我特地買來的呢。CIERA2859,小是小了點,可是功能一應俱全。」

  是啊,內艙除了廚具、流理臺、冰箱、沙發,連能容納雙人的床榻都有呢。對情侶出遊,倒是方便得很。莫語涵勾了勾唇,「沒想到你會駕駛遊艇。」

  「去年十一月才剛考到駕照的。我們一票人去學,就我一個人拿到。」他不無自豪。

  而他的確有理由。不論做什么事,他總是比別人搶先一步達到目標,幹勁十足,也難怪才三十多歲,便在金融界闖出一番耀眼成就。

  「我這樣,算達到妳設下的條件了嗎?」銳眸持住她。

  追女人也是一樣,全力以赴。

  「我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你認真起來了。」她伸手攏了攏被風吹散的秀發。

  他近乎癡迷地望著她女性化的動作,「對妳,我一向很認真。」

  「我們進艙好嗎?我有點冷了。」她說。有意不對他的表白置評,徑自起身。

  他跟進艙裏,「要喝點酒嗎?暖暖身子。」

  「我不想喝。」酒能亂性。「給我一杯咖啡就好。」

  「咖啡?」他提起咖啡壺,斟了一杯遞給她,「到遊艇上來喝咖啡,也只有妳這個女人才會如此殺風景了。」若有所指。

  「你希望我喝酒吧?」她微微一笑,「最好喝得神智迷茫,東西南北都搞不清。」

  「然後我便能趁機誘妳上床。」他笑著接口,黑眸熠照,「瞧,我連辦事的地方都準備好了。」

  莫語涵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這才發現他竟在床塌鋪上粉色床罩,還灑了玫瑰花瓣。

  她忍不住笑,「你以為我會喜歡這一套?」

  「女人不是都愛浪漫嗎?」

  「太俗了。」她冷嗤,「要這么露骨的話,你幹脆帶我上賓館得了。」

  「嘿!妳這女人可真難討好。」於成凱搖搖頭,半真半假地抱怨,「我都為妳買遊艇了,還不能表示我的誠意嗎?」

  「少來。」她睨他一眼,「遊艇是你自己想玩的,我可沒要你去考駕照。」

  「可我之所以舍命預支今年的年終獎金買下它,可是為了妳。」

  她不語,斂下眸,品啜咖啡。
 他深深望她,「這樣,我們可以開始討論妳的幸福了嗎?」

  「……請說。」

  「妳的幸福就是嫁給我,我就是妳的幸福。」他直截了當地說。

  她莞爾,羽睫輕揚,「從沒想過有人這樣求婚的。」

  「當然,我於成凱可不是一般男人。」他自信滿滿,跟著取出一枚鑽戒。

  鑽石雖不大,鑲工卻很精致,款式很熟悉,似乎是她前不久才在時尚雜志上看

到的新款。「這是DAMIANI?」莫語涵揚了揚眉。

  「是啊,這可是我特地到香港選的。」見她輕易便能辨別戒指來歷,於成凱眸中閃過一絲讚賞。

  來自意大利的名牌珠寶DAMIANI,以打造明星夫妻布萊德彼特與珍妮佛安斯頓的結婚戒指UNITY而聞名遐邇,據聞臺灣近來也有多家珠寶代理商意欲引進此品牌。

  「我以為你的年終獎金都敗在遊艇上了。」

  「一枚鑽戒還是買得起的。」他微笑,「要我替妳戴上嗎?」說著,已執起她漂亮的玉手。

  她卻輕輕抽回。

  於成凱俊容掠過一絲失望,「妳還要考慮嗎?」

  「事關終生幸福,我哪能這么輕率決定?」她淡道。

  他嘆口氣,「好吧,我給妳時間考慮。」為了顯示紳士風度,只能退讓。「只不過,能不能不要考慮太久?我怕等不及。」

  「你們金融界的人不是最講究TIMING的嗎?」她半嘲弄地道,「好的時機不是那么容易等到的。」

  他苦笑。不愧是律師,言辭總是如此犀利。

  他收回戒指。「我等妳,多久都行。」深情許諾。

  她心一顫,不知怎地,胸臆忽地漫開淡淡酸澀。有些事,是等不了太久的。她很清楚。可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算是好的時機?也許,她永遠也不能決定。

  「……要不要吃點什么?」於成凱忽問。

  她定了定神,「你會煮嗎?」

  「當然……不會。」他笑,攤攤雙手,「冰箱裏有我事先叫好的外燴,只要在微波爐熱一不就行了。」

  「肯定是來自五星級飯店的上等料理吧。」她淺淺勾唇,似笑非笑。

  「那當然。尋常料理怎能滿足妳這個美食家?」

  「那也不一定。前陣子才有個男人請我吃過家常大雜燴。」

  「大雜燴?」於成凱不敢相信,「請妳吃這種東西?哪個男人這么沒神經?」

  她沒回答,飲了一口咖啡。

  「好吃嗎?」於成凱追問,可不等她回答,便主動接口,「一定很難下咽吧?可憐啊,語涵,一定是跟客戶應酬不得已吧。」他朗聲笑。

  不知怎地,她忽然覺得這樣的笑聲聽來剌耳。擱下咖啡杯,站起身,「我要走了。」

  「這么快?」他一愣。

  「明天要跟客戶開會,我想回辦公室整理一下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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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詞從約會早退後,莫語涵並沒進辦公室,反而來到布置得溫馨靜謐的芳療中心。

  「莫小姐!今天怎么忽然想來?」見她芳駕光臨,嬌小的芳療師驚喜地迎上前,「剛出完庭嗎?」

  通常,在跟客戶開完冗長的會議,或者剛結束一場訴訟時,莫語涵都會來此紆解一下沉重的身心壓力,可都會事前預約,很少突如其來。

  「今天周末,法官大人不會這么不解風情安排這時候出庭的。」

  「那么,是剛跟客戶開完會了?」

  「不是,只是忽然想來而已。」她接過芳療師遞來的專屬浴袍,踏進專為VIP客人準備的浴室。

  「最近工作壓力很大吧?」芳療師在室外揚聲問她,「看妳好象沒睡好。」

  是嗎?莫語涵靠近鏡子,仔細審視自己--果然,一向清亮有神的眼眸是染上了微微倦意,似乎還浮漾著淡淡黑影。

  是啊,她最近是沒睡好,可並不是因為工作壓力的緣故。

  她自嘲一笑,褪下衣衫,挽起墨發,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然後裹上浴袍,躺上芳療室內舒適的床,享受長達一個半小時的精油按摩。

  室內,繚繞著她最愛的玫瑰清香,她閉上眸,聽著輕音樂,嗅著熏香,期盼自己放松神經,酣然入睡。

  她真的希望能好好睡一覺,無夢,無憂。

  她真的希望能忘了某些人、某些事。

  她真的希望能驅逐近日來總在腦海裏糾纏不去的形影。

  她真的希望……

  「啊!」半夢半醒間,她忽地驚呼,身子一顫。

  「怎么了?」芳療師嚇了一跳。

  她茫然眨眼,「我睡著了嗎?」

  「嗯,睡了好一會兒。」

  「現在幾點了?」

  「快六點了。」芳療師笑答,「剛剛妳的手機響過,我看妳睡得挺好的,所以沒有叫醒妳。」說著,取來手機遞給她。

  莫語涵接過,瞥了一眼,「是辦公室打來的。」她起身,蹙眉。

  「禮拜六還有工作要忙?」

  「天曉得什么事。」莫語涵苦笑,「律師這一行沒什么休假日的。」

  語畢,她立刻起身著衣,開車直奔事務所,半個小時後,便盈盈走進辦公室。

  櫃臺邊,值班秘書正辛勤地對著計算機打一份文件。

  「剛剛誰打電話找我?」她問。

  「啊,莫律師,妳回來了。」秘書抬起頭,朝她微笑,「是我打的。」

  「什么事?」

  「有人在等妳。」

  「等我?」秀眉一揚,「誰?」

  「我。」溫醇的嗓音在她身後揚起。

  她一陣驚顫,猛然回眸,望向不該出現於此的男人。

  「溫泉?」

  他溫文一笑,「沒想到我們這么快又再見面了吧?」

  「你、你怎么會在這裏?」她顫聲問,一面往後退。

  怎么回事?心跳得好快。她捧住胸口,臉頰不自禁地發燙。想起在醫院裏那個深夜,想起自己曾對他的百般侮辱,想起他總是溫柔地忍讓她的尖酸刻薄--他為什么還要出現在她面前?

  她不想見到他啊!也不敢見他……

  「怎么了?」見她近乎慌亂的舉動,他訝然,意欲走上前。

  她連忙以一個手勢止住他,「你別過來!只要……回答我的問題。」

  他默默望她,良久,才輕輕嘆息。

  「因為除了這裏,我個知道還能到哪裏找妳。我希望這位小姐告訴我妳的聯絡方式,她卻堅持妳的私人號碼不能給任何男人,因為總是有男人想騷擾妳。」說著,他無奈地瞥了櫃臺秘書一眼,後者對他甜甜一笑,他亦回以微笑,然後轉回眸光直視莫語涵,「所以我只好請她替我CALL妳,偏偏妳又沒回CALL,於是我只好繼續在這裏……」

  他又要發揮碎碎念本領了嗎?「誰、誰問你這些啊?」她截斷他,「我是問你為什么會來找我?」

  「當然是因為有要緊事了。」他無辜地眨眨眼。

  「什么事?」她咬牙問,忽地發現櫃臺秘書正豎起耳朵在一旁聆聽,連忙以眼神示意他跟她走。

  直到兩人被隔絕在會客室狹隘隱蔽的窄間裏,她才回頭望向他;而迎向她的,是永遠溫暖和煦的目光。

  她一窒,心跳再度失了速。「到底是……什么事?」斂下眸,「你不可能是為了那件開發案來找我的吧?我說過,我已經不管那件事。」

  「我知道,現在負責案子的人是淩非塵。」

  「既然如此,你還來……做什么?」

  「我找妳,是為了別的事。」他慢慢走近她。

  「什么事?」沒意會到他已然十分接近,她驀地揚起容顏。

  四束眸光在空中緊緊交纏--她的,慌張心悸;他的,深沉復雜。

  倏地,一道異採掠過他的眸,他身子後傾,像逃離什么似地拉開兩人的距離。

  「你怎么了?」她不解地瞪他。

  「妳最好……不要靠我太近。」他低聲道,神色淡淡尷尬,「妳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她一怔,下意識提起手腕嗅了嗅。是精油的香味啊,他不喜歡嗎?

  看出她的迷惑,他別過頭,無可奈何地說道,「太……香了,我怕自己把持不住。」

  什么?她又是一怔,尋思數秒,驀地領悟他意思,玉頰迅速漫開好看的薔薇色澤。

  室內,一片靜寂,流轉著某種異樣空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咳了咳,啞聲先打破僵凝,「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請妳幫個忙。」

  「我有什么能幫得上你的?」她低應,語氣不無諷刺。

  「妳也許幫不了我,可是可以幫張伯。」

  「張伯?」她愕然,「你是說張成?」

  「是。」

  「他怎么了?」

  「我想妳應該知道他們家目前的情況吧。」他深深望她。

  「嗯。」她點頭。

  「張伯因為曾經鉛中毒,到現在走路還不太方便,他最小的兒子也因為吃下過量油漆急性中毒,還有宣宣的確有發育遲緩的跡象,醫生檢查過後,也說應該是慢性鉛中毒的影響。」他意味深刻地一頓。

  她顰眉,「你到底想說什么?」

  「張伯想對油漆制造商提起告訴。」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張伯想提起告訴。」他耐心重復,「他想對油漆的制造……」

  「我聽到了。」她打斷他,責怪地睨他,「我耳朵可沒聾。」

  對她的不耐,他只是好脾氣地微笑,「那么妳願意幫忙嗎?」

  「我們?!」她再度一驚,明眸圓睜,像瞪著某種怪物似地瞪著他。

  他神情不變,依舊挂著笑,「張伯希望妳來幫他打這場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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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呢?她怎么說?」電話線另一端傳來張成急切的詢問。

  「她說我們異想天開。」溫泉沉聲道,「還說現在很難找到證據,證明你是在政府頒布禁令後才買進那些油漆的,就算可以,是不是那些油漆造成孩子們的生理問題,也很值得爭議。」

  「意思是?」

  就算他們提起告訴,也沒有任何勝算,何況對方還是財大勢大的企業集團,還是趁早打消念頭為妙。

  莫語涵如是說。

  可溫泉卻沒有照搬她的說詞,「她說這場官司會很不容易打。」

  「那她到底肯不肯幫忙?是不是不肯幫我們?」張成焦慮地問,氣息粗重。

  「我想她需要時間考慮……」

  「算了!我早知道那女人不可能幫我們。」張成憤慨地打斷他,語氣尖銳,「她根本就是雙城的走狗,怎么會反過來控告雙城賣的油漆有問題?而且我也請不起她這種大律師,聽說他們這些人都是以分鐘計價的,一個個吃人不吐骨頭……」

  「你別激動,張伯。」溫泉淡淡止住他一連串牢騷,語氣雖溫和,卻隱隱蘊著深沉權威。

  張成聽出了,愕然閉嘴。

  「注意到宣宣情況異常的人是語涵,也是她提出可能是因為油漆的問題,我認為她是最適合來打這場官司的人了。」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說服。溫泉想,微微苦笑,「你放心吧,我會想辦法讓她答應。」

  「那就……麻煩你了,阿泉。」

  電話收線後,溫泉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手機屏幕。直過了好半晌,才收起手機,深深吸了一口氣。該來的還是要來,他總得面對。

  他走出會客室,邁向那微微透出幾許光線的私人辦公室,輕輕一叩門扉。

  「進來。」響應的嗓音沉穩、鎮靜。

  看樣子她已經整理好情緒了,不再像方才乍然見到他時那般倉皇。他澀澀想,推開門。

  「你講完電話了?」辦公桌上計算機屏幕亮著,也攤開著幾份文件,而坐在辦公椅上的她,手握著筆,一副忙碌的模樣。

  「嗯。」他點頭,放縱眸光流連辦公室內。

  端莊大方又不失女性化的裝潰,十足流露她個人不凡的品味。他尤其喜歡一盆壓在幾上、怒放似火的紅玫瑰,傃麗絕倫又難以親近,很像她這個人。

  「張伯怎么說?」她問。

  「他還是希望妳來幫他打這場官司。」他好整以暇地道。

  她瞪他,「是他希望還是『你 希望?」澀聲強調,「我不認為他希望我當他的律師。」

  不愧是律師,夠敏銳。「好吧,是我希望。」他聳聳肩,在她熾烈的瞪視下仍一派輕松自在,「因為我覺得妳是最適合的人。」

  「你憑什么這樣以為?」一字一句自齒間迸落。

  「因為妳會是最為張家著想,最一心三思替他們爭取最大補償的律師。」他溫聲道,湛眸緊持住她。

  她呼吸一凝,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你看錯人了。你不是說過嗎?」她嗓音發顫,嘴角劃開自嘲,「我可是個冷酷嚴苛的律師啊。」

  「妳只是『希望 自己是。」他靜靜望她。

  又來了!他又用這種自以為了解她的眼神看她了。她緊緊咬牙,「我沒興趣接這種打不贏的官司。」

  「妳有。」

  「張成根本付不起我的報酬。」她怒視他,「也許你不知道,不過我在業界要價可是不低的。」

  「我知道。」星眸照熠,「不過我想,贏了這場官司對妳而言,就是最好的報酬。」

  「你!」她容色一白,咬牙切齒,滿腔盡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煩躁鬱悶。

  「妳肚子餓了嗎?」相較於她的煩悶,他的心情好得讓人想揍他一拳。「我在這邊等了妳一下午,早就餓得咕咕叫了。」

  「肚子餓去吃飯啊。」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妳不陪我去嗎?」他笑問。

  「什么?」她一愣。

  「我難得上臺北來,妳這個東道主總要請個客,表示一下熱忱吧?」他眨眨眼,又淘氣又爽朗地,「走走走,我們去吃飯。」說著,來到辦公桌旁,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

  「我……我還有事要做--」她掙扎著想擺脫他。

  他卻不容她掙脫,星眸定定箝住她,「禮拜六晚上還留在辦公室裏加班,別告訴我妳是這種工作狂。」

  「我就是!怎樣?」她氣呼呼地嘟嘴。

  「那么,妳需要有個人帶妳體驗人生。」他微笑粲然,與眼中光芒相映成輝。

  她一窒。

  「你……該不會要說你就是那個人吧?」她故意撇嘴。

  「我是啊。」他毫不謙虛。

  她啞然。他說這話的口氣,簡直就跟於成凱說他是她的幸福一樣。

  原來男人自誇起來都是一個樣,不論是自命瀟灑的金融菁英,還是開朗率直的小學老師--原來都是一樣。

  想著,她不禁笑了,笑聲宛如珠玉滾盤,雋脆動聽。

  「不要忘了你現在在臺北,是誰的地盤啊?」她睨他,水眸盈盈,蘊著難以言喻的嫵媚。

  他呼吸一緊,「妳的意思是?」

  「應該是由我帶你體驗人生才對。」










第九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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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要領他見識見識臺北豐富多彩的夜生活,他揚眉撇唇,一副不屑的神態,笑著說拭目以待。

  她首先帶他上一家很棒的德式餐廳吃晚餐,餐廳格局不大,甚至可以說狹窄,但微暈的燈光和溫暖的裝潢,卻布置出一個充滿德國鄉村風味的環境。

  他們抵達的時候,已是近八點時分,餐廳內早已高朋滿座,頻聞笑語呢喃。

  「好象沒位子了。」溫泉說。

  莫語涵卻不以為意,徑自走向眉須半蒼的店主人,以德語向他打招呼,一陣寒喧,體態圓滾滾的老板娘亦開心地跑過來。她一雙胖手捏了捏莫語涵的臉頰後,親自領她到靠廚房邊的一張小桌子,按著兩人坐下。

  「他們是我在德國留學時的房東,人很好,老板是臺灣人,前兩年才回來臺灣開餐廳的。」莫語涵解釋,一面隨口點菜,「這裏的德國豬腳很讚,是老板娘的拿手菜,你一定要嘗嘗。」

  於是,兩人一面喝著德國黑啤酒,一面品嘗著烹煮得濃鬱入味、卻又十分有嚼勁的德國豬腳。

  席間,兩人天南地北胡扯閒聊,他告訴她許多教書時的趣事,她也分享了一些在德國留學的甘苦。

  她說她討厭學校教授,卻喜歡房東夫婦;與異國同學處不來,和咖啡店裏的陌生人辯論起法律判例時,卻興高採烈。

  她不愛在學校圖書館裏念書,寧可到公園噴水池旁,讓藍天綠茵相伴。

  她對德國的大城市印象不深,卻愛極了那一座座恍若童話仙境的美麗小鎮。

  她因為課業繁重很少回臺灣,通常是母親飛去德國探望她。

  「妳的母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把握她難得主動提起的機會,溫泉連忙問。

  「她是個愛作夢的女人。」提起獨力撫養她長大的母親,莫語涵瞳光一黯,「傻得個得了的女人。為了愛不惜跟一個走船的私奔,結果對方只是把她當成眾多港口之一而已。」她斂下眸,纖指把玩著桌上胖胖的啤酒杯。「她很愛我父親,真的很愛,雖然他從不拿錢回家,甚至還會跟她伸手要錢,她仍然毫無怨言。幸好在我上小學三年級那年,我父親就死了--」

  「幸好?」溫泉震驚她的用詞。她竟然說自己父親過世是「幸好」?

  「難道不是嗎?」她直視他,「一個對家庭毫無貢獻,反倒會拖累家人的男人,死了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嗎?我一點都不為他的死難過,甚至很高興我媽從今以後可以擺脫他了,再也不用給他錢花還要看他臉色,可以多把一些錢花住自己身上,對自己更好一些。我這樣想,有什么不對嗎?」質問的嗓音尖銳。

  他沒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她。長久,大掌主動覆上她的手。

  柔細的玉手,好冰、好涼。他用力握了握,試圖傳遞一些溫熱給她。

  「你……同情我嗎?」她瞪視他,目光淩厲。

  他不語。

  「你不用同情我!」她掙扎著要抽回手。

  他卻緊緊包握,固執地不肯松開。

  「你為什么……總是這樣?」她瞪著兩人交握的手,又氣又急,又是悵然不已。

  終於,她不再推拒他,只是站起身,「走吧,該進行下一個節目了。」

  離開餐廳後,她決定帶他逛夜店。

  「你想去哪一種?DISCO、JAZZ PUB?如果你想嘗嘗搖頭的滋味,我也可以帶你去一家比較沒那么亂的搖頭吧--不過我想你這位自認清高的老師,應該不會想帶頭做這種錯誤示範吧?」最後一句話明顯諷刺。

  他不理會,只是定定看她,「我想去妳平常最常去的那一間。」

  她一愣,「最常去的?」

  「對。」

  「我知道了。」櫻唇一撇,「你想知道我平常究竟跟哪些墮落分子鬼混吧?」

  「我只是想知道妳平常如何消磨夜晚而已。」

  她顰眉,明眸在他身上來回流眄,似乎想看出他真意為何。響應她的,卻是一雙清澄至極的眼眸,清澄到近乎無辜。

  她心一跳。男人怎能有這樣的眼睛?簡直過分!

  「好吧,你想去我們就去。」她甩甩發。

  宛如浴火鳳凰的紅色LEXUS,在霓虹燦爛的臺北街頭狂瘋一陣後,終於在東區某個空中停車場停定,下了車後,兩人轉進東區一條狹窄的巷弄,穿過一條半隱在花叢後的石板道,推開一扇玻璃門扉。

  一進店內,迎面便是淡淡繚繞於空氣中的玫瑰香,店內除了吧臺邊亮著霓虹外,唯有一張張玻璃幾上點的煢煢燭火。

  一張張沙發,以一扇扇玻璃屏風隔開,開放之餘,又不失隱密性;配合溫暖閒適的裝潢,店內的氣氛也是慵懶靜謐的,客人們品著酒,一面聽著抒緩的爵士樂,一面半躺在沙發上喁喁細語。

  「這就是妳常來的地方?」迅速打量周遭一圈後,溫泉好奇地問,「這就是所謂的LOUNGE BAR吧?」

  「嗯哼。」莫語涵點頭,眼看沙發區都已遭賓客佔滿,只得在服務生引領下,在吧臺邊落坐。「我們一票同事通常會在禮拜五晚上到這裏聚一聚,喝點小酒,聊聊天。」她頓了頓,「這裏的SAKE調酒滿有名的,你不妨點來試試。」

  「SAKE?」

  「就是日本清酒。」

  「我知道,只是沒想到清酒也能拿來調酒。」他微微一笑,朝狂野帥氣的年輕灑保比了個手勢,「給我一杯你們店裏的招牌。」

  「一杯『曼哈坦 。」莫語涵也點了酒。

  接著,兩人都是一陣沉默不語,莫語涵仰頭看著高挂在吧臺邊的電視屏幕,屏幕上,正轉播一場棒球比賽。

  溫泉跟著瞥了一眼,「MBL?明尼蘇達雙城對紐約洋基?嗯,這一場應該是季後賽回放吧。」

  「你怎么知道?」她訝異地望向他。

  「因為我是忠實球迷啊。」

  「這場比賽,紐約洋基表現得很精彩哦。」酒保在送上調酒時,聽聞兩人對話忍不住插嘴,「可惜冠軍賽竟然輸給馬林魚。」

  「你是洋基的球迷?」溫泉問他。

  「也不算啦,其實我比較喜歡運動家隊。」

  「我倒覺得馬林魚不錯……」

  兩個男人你來我往,興致勃勃地交換棒球經,好一會兒,酒保忽地注意到一旁的莫語涵眉宇緊凝。

  「我不打擾你們了,先生,再說下去,你的女伴可能要抓狂了。」他對溫泉笑著眨眼,「這杯『不悔 是本店的招牌,我請客。」

  待酒保識相地轉身,留給兩人私密空間後,莫語涵才啞聲開口,「你喜歡看美國職棒?」

  溫泉點頭。

  「你……真的喜歡?」她猶豫地問他,輕咬著下唇,「我以為--」

  「妳以為我手臂受傷,不能再當投手後,就會不敢再看棒球比賽?」彷佛明白她想說什么,他淡淡然地主動接口。

  「那會是……一種折磨不是嗎?」她捏緊酒杯,「我不明白你怎么還會想在小學裏當棒球教練,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我當然難過。事實上,當我剛剛得知這個消息時,甚至想過要自殺。」他斂眸低語,語氣濃濃自嘲,「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還曾經自以為是地勸過妳嗎?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決定活下去,有時候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她心一扯。

  「那時候的我,真的很想死。如果不是小紅豆天天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我也許真會做出傻事。」他悵然。

  「你妹妹?」

  「嗯。」他點頭,「知道我以後再也不能投球後,她比誰都難過,可偏偏又要安慰我,在我面前耍寶裝迷糊,逗我開心。」

  「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妹妹。」她低嘆,鼻間微微一酸。

  不知怎地,她忽然很希望當時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她。

  「最好的。」他微笑,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莫名的酸澀在她胸口漫開,而她不敢去深思,這宛如嫉妒的滋味究竟意味著什么。

  「我妹妹是個棒球癡。在她心裏,我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投手,就算我受了傷,就算我一輩子再沒機會站上職棒舞臺,我知道她永遠會這樣崇拜我。」他嘴角一扯,既欣慰,也自嘲,「很奇怪,我的自尊竟然就這么恢復了,也不再有尋死的念頭。」

  「是她救了你。」

  「嗯,是她救了我。」溫泉同意,「她讓我想起我對棒球有多么熱愛,多么迷戀。」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手中顏色清澈的調酒。「就像這杯酒一樣,我對愛上棒球這件事,永遠『不悔 。」

  她怔怔地望他,「所以你才有勇氣繼續看棒球,甚至擔任小學棒球隊的教練?」

  「嗯。」

  「你……」她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有沒有想過不一定要留在家鄉教棒球?憑你的才能應該也能到職棒界發展吧?不當球員,當教練也很不錯啊。」

  他沒說話。

  「像你妹妹,她現在不就接下某個職棒球隊經理的職務嗎?她都可以,難道你不行嗎?」

  「我猜妳看過新聞了吧。」他淡淡一笑,「小紅豆當上球隊經理,說來也是因緣巧合。」

  「什么因緣巧合?」

  「簡單地說呢,她跟一個老人交上朋友,那個老人很喜歡她,又剛好擁有一支球團。他過世後,遺囑上寫明一定要小紅豆來擔任球團經理。」

  「原來是這樣。」莫語涵這才恍然。她一直就奇怪,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為何能擔任職棒球隊經理。

  「所以她能當上經理,也算奇跡一樁吧。」溫泉似嘲非嘲。

  「你不相信她能勝任嗎?」

  「不,她一定能。」星眸溫暖,「雖然這個機會像是撿來的,不過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得很好。」

  她深深望他,「那你呢?你應該比她更有能力,不是嗎?」

  「妳好象覺得我是大材小用。」旱眸持住她,彷佛又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妳不希望我一輩子窩在鄉下,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棒球教練吧?」

  「我--」

  「妳覺得一個男人不該這么沒志氣,應該更有抱負一點。」他澀澀地指出。

  「我不是這意思!」她反駁,臉頰卻一燙,垂眸不敢看他。

  她真是這個意思嗎?是否在潛意識裏,她一直就瞧不起他,一直就希望他像她認識的其它男人一樣,在事業上功成名就?

  「我只是……我只是好奇,」她深吸一口氣,「你難道不會覺得遺憾嗎?你難道……真的甘心嗎?」

  「如果我告訴妳,我真的甘心,妳相信嗎?」他低低問她。

  她不相信!

  怎么可能甘心?怎么可能不怨?他曾經是高中棒壇的明星啊i曾經有多少人朝待他未來大放異採,多少人認定他將為國爭光!他怎能甘心就這樣蟄伏?這樣自暴自棄?

  念及此,她驀地舉杯狠飲了一口酒,酒精微微灼燒過她的喉,酒氣卻沒蒸紅她的臉,清傃容顏,一片蒼白。

  感覺到臉頰的冷意,她一仰頭,正欲喝幹杯中酒時,他卻陡地搶過酒杯。她一愣,「你幹嘛?」

  「這樣喝酒不好玩。」他笑望她,「你們都市人不是有很多喝酒的花招嗎?要不要試試?」

  他怎么還笑得出來?她瞪他,「你該不會是說劃酒拳吧?」

  「我是指這個。」他招手,跟酒保要來幾顆櫻桃和牙簽,然後將櫻桃串上牙簽,「要不要玩?」凝定她的湛眸閃過挑戰。

  她不敢置信地瞪他,好一會兒,秀眉一挑。「來就來。誰怕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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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了。

  竟與他在酒吧裏大玩傳接櫻桃的遊戲,和他唇碰唇,不知意外相接了多少次,也不悅地看著他和別的女人意外擦撞。

  瘋了。

  竟與他叫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一杯又一杯地喝,任酒精迷亂一向堅定自持的意志力,任神魂顛倒。

  瘋了。

  竟在踏出酒館時,分不清東西南北,尖叫狂笑,與他搖搖晃晃漫步於臺北冬季沉淪的夜空下。

  瘋了。

  她很清楚地知道,卻有意縱容自己。

  「喝成這樣,不能開車回去了。」他笑,「我們搭出租車吧,我先送妳。」

  「那……你呢?」她打了個酒嗝,「你今晚住哪裏?」

  「隨便找家旅館就行了。」

  「找旅館?還不如來我家。我家有空房,免費讓你借住一晚沒問題。」豪邁地拍拍胸膛。

  「妳不怕嗎?」

  「怕、什么?」

  「怕我夜襲啊。」

  「你不是那種人。」對這一點,她有絕對的信心。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他歪歪舉起手,戲謔地行了個禮。

  「可是你要做早餐給我吃哦。」她轉過身,手指著他,「一定要做哦。」

  「是,我答應妳,絕不會白吃白住的。」

  「那……就好。」她點點頭,「我討厭吃軟飯的男人。」

  「放心吧。」他拍胸脯保證,「我不是那種人。」

  「嗯,我相信。你這人啊,錢是賺得少了點,不過還不算沒志氣啦。」她咯咯嬌笑,忽地揚起雙手,翩然旋了個圈。

  他莞爾望她,「謝謝妳對我的信心啊。」

  「不、下客氣。」她一本正經地頷首,又轉了個圈,「奇怪,不是說有寒流要來嗎?怎么一點都不冷啊?我還覺得好熱好熱呢。好開心哦!」拍拍手,神態又嬌又俏,「你開不開心?」

  「嗯,我也開心。」

  「開心就一起來啊。」她拉起他雙手,「一起跳舞。」說著,又旋了半圓,這一回,卻踉蹌倒落他懷裏。

  溫泉緊緊摟件她。

  她仰頭嬌笑,「我真遜,差點跌倒了。」自嘲說著,敲了敲自己的頭。

  他不語,眸色逐漸轉深轉沉,終於,在玫瑰色菱唇愕然斂回時,不顧一切地攫住兩瓣整夜一直誘惑著他的柔軟。

  他深深地吻著,很專注、很用心地吻,吻得她暈頭轉向,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裏。

  她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吻,那不僅僅是一個吻而已,溫柔又急切的唇舌交纏中,隱藏著太多惆悵與不舍、激動與絕望。

  就好象他知道這會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個吻,就好象他知道過了今晚,他再也沒機會對她如此索求,就好象在跟她以及跟他們曾經共有過的回憶--

  道別。

  一股難言的顫栗驀地竄過她脊髓,她心跳一停,猛然推開了他,順道送上一記耳光。

  那耳光,很輕很輕,卻依然讓她的手心生疼,甚至疼出了兩汪蒙 淚霧。

  他笑嘻嘻地望她,「對不起,我太超過了。我道歉,是我不好。」

  她瞪他。為什么……他還能那樣笑?

  「是我不對。」他抬手,又是一個漫不經心的舉手禮,嘴角微笑粲然,「妳都有男朋友了,我不該還這樣佔妳便宜。」

  「……誰告訴你的?」

  「不需要誰告訴我,我知道妳有。」他朝她眨了眨眼,「妳今天就是跟他出去吧?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恍惚地看著他戲謔的笑容,「他在……證券公司工作--」

  「啊,金融界的菁英,優秀的男人。」他誇張地大嘆,「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些什么了?」

  「我就知道妳會喜歡這種男人。」他笑望她,墨黑的瞳裏流動著她難以捉摸的光影。

  「你不要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她悻悻然響應。

  醇厚的笑聲自喉間低低滾落,「我了解妳的,語涵。」他深深看她,許久許久,唇畔那令人氣絕的笑意終於慢慢斂去。「我了解的。」

  沙啞的、蘊著淡淡惆悵的嗓音,不可思議地揪痛了她的心。她捧住胸口,剎那間呼吸困難,「你……究竟為什么到臺北來?溫泉。」真的只是代張伯前來說服她嗎?

  「因為我想見妳。因為除了這樣,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借口能見到妳。」他啞聲道,別過頭,「我知道我很煩人,不好意思。」

  她沒說話。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說不出話來。

  她顫顫地伸出手,想撫摸他的臉,可在即將碰觸到時,又頹然落下。

  她怔怔望著他慢慢轉過頭來,朝她淡淡地、溫柔地一笑--她的心,碎了。

  「……我答應你。」她突如其來一句。

  他一愣,「什么?」

  「我答應接下這個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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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語涵答應擔任張成的律師,對雙城集團旗下的油漆公司提起告訴。

  這家油漆制造商目前在臺灣已無工廠,廠區全數遷往大陸東莞,所生產的油漆也不再於臺灣銷售;在臺灣公布禁止生產含鉛油漆後,他們也依法不再制造。

  與溫泉合作,收集並研究了兩個禮拜的資料後,她終於對公司上級申請召開合夥人會議,公布這項決定。

  如她所預料,所有合夥人聽聞此項決定後,皆炮口一致對準她猛轟--

  「妳瘋了!語涵。妳誰不好告?竟然想告我們自家大客戶!而且還是這么一件幾乎不可能贏的官司。妳倒說說看,怎么證明妳的委托人是兩千年後才買到含鉛油漆的?又怎么證明那兩個孩子的病是油漆造成的?」

  「我已經將油漆碎片拿去化驗過了,確實是含鉛的沒錯;同時我也請人做了詳細分析,確定是雙城的產品,因為沒有任何兩家廠商所生產的油漆成分是一模一樣的,所以……」

  「那又怎樣?就算真的是雙城生產的又怎樣?」一個合夥人吼回她的解釋,「妳還是不能證明,那是禁令頒布以後流入市面的產品。」

  「可我能證明,這是四年前才涂上墻面的油漆。」不畏上司痛罵,她勇敢地陳訴,「我們做過比對分析了,正確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那又怎樣?」還是這么一句。「雙城會辯稱妳的委托人是在禁令頒布前便買下油漆,他們當然可以不必為此負責。」

  「你們認為有人會在買下油漆後,過一、兩年才去使用它嗎?我不能證明油漆是什么時候買的,雙城同樣不能證明是什么時候賣的。雖然很吊詭,但我認為這樣的情況下,是有可能向雙城求償的。如果真的上庭,就道義上而言,法官也未必判他們沒有責任。」

  「所以妳想賭的就是法官的一念之仁?因為這樣妳不惜得罪我們的大客戶?妳究竟是發了什么神經?竟然會想接下這種案子?簡直自找麻煩!」

  「我只是想為張家人請求合理的賠償而已。」容色一黯,「如果你們看過那兩個孩子的話--」

  她停頓下來,想起那天在她懷裏不停抽搐的小男孩,想起另一個走路總是跌倒,卻又笑嘻嘻爬起來的小男孩,想起那個像母親一樣保護著兩個弟弟的小姊姊……

  她深吸口氣,低啞地繼續,「他們年紀都還那么小,就得了這種病,家裏又窮,沒辦法支付龐大的醫療費。你們認為他們以後該怎么辦?」明眸流轉,環顧在座每一個人,「這輩子,也許就這么葬送了!」

  鏗鏘有力的話語擲落,幾個合夥人都是臉色一變,面面相覷好一會兒。

  「非塵呢?他怎么說?」一個合夥人問起,「他總不會讚成妳這么做吧?」

  「他說他沒意見。」

  「沒意見?!」

  合夥人們又是面面相覷。唯一能勸阻這難纏女的人,竟然說他沒意見?

  「我知道妳同情那些孩子,語涵,不過這件事不是同情就可以解決的。」一個合夥人放軟了語氣,「妳好好考慮一下,這……」

  「我已經決定了。」她直率響應,毫無商量餘地。

  「就算得罪我們的大客戶也住所不惜?」

  她點頭。

  「別太任性!語涵,妳知道公司可以處分妳的,甚至可以解雇妳。」軟的不行,再來硬的。

  「只要我的律師執照沒被吊銷,我無論如何都會接下案子,就算你們把我開除也一樣!」她倔強地聲稱,「而且公司也不該這么怕得罪客戶。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們律師不就是要伸張正義嗎?還是各位都已經失去了當初的熱情跟理想?」

  「莫語涵!」

  諷刺的言語一落,幾個合夥人氣得渾身發顫,面色都是鐵青。唯有其中一個不怒反笑,甚至懶洋洋地鼓起掌來。

  眾人難以置信地瞪向他,「懷宇!」

  「有何不可?」剛剛升任合夥人的楚懷宇,悠然地承受同僚們淩厲無倫的目光,「既然語涵這么想接這個案子的話,就放手讓她試試何妨?」

  「可對手是雙城!」

  「就因為是雙城,所以我相信她早有心理準備。我相信她已經權衡過利害輕重,也明白自己如果失敗後會有什么下場。」他英睿的眸掃了莫語涵一眼,「對吧?語涵。」

  她頷首。

  「各位,一個律師都能拿她大好前途來當賭注了,我們又何必怕失去一個客戶?雙城再怎么強悍,也不過是我們眾多客戶之一而已,難道我們還怕公司因此倒閉?你們說呢?」

  一陣你來我往的激辯後,莫語涵總算在楚懷宇有意護航,以及淩非塵之後的電話聲援下,有驚無險地度過這次風浪。

  會後,她感激楚懷宇的力挺,他卻只是揮揮手,淡淡一笑--

  「這沒什么。」他笑望她,「我倒比較好奇,是什么改變了妳。」

  「什么意思?」她問,卻已明白他的意思,臉頰微微發燙。

  「從前的妳不是這樣的。我還記得我偶爾想當個有正義感的律師時,妳都會在一旁諷刺我。」俊唇微微揚起,「今天想做好人的反倒是妳了。」

  「你--」對他有意的嘲弄,她又是生氣又是無奈,「不必這樣諷刺我。」

  「不是諷刺,是高興。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妳這么認真想接一個案子,我為妳高興。」

  她聞言,鼓起臉頰,卻沒有否認。

  「聽說委托妳這件案子的是一個男人?」楚懷宇又問。

  她愕然,「你怎么知道?」

  他朗聲大笑,「這還用問?這家事務所可是八卦的集中營啊。」星眸朝她眨了眨,「我聽說你們這陣子為了這個案子,經常一起加班到深夜。」

  她玉頰霜染。

  「看來過不了多久,妳就能找到那個能讓妳心甘情願披上白紗的男人了。」

  「你!」莫語涵不禁跺了跺腳。

  這個男人在笑她。她很清楚,只因為在她三十歲生日那天,她曾經找他到婚紗店陪自己試穿禮服。

  「女人想披白紗,最好還是找個自己真心所愛的男人比較好,代打的可不成啊。」他繼續逗她。

  「誰說你是代打的?」實在氣不過,她索性揚起藕臂,一把扯過他領帶,故意煙媚地睇他,「我一直很仰慕你,你不知道嗎?」

  「你仰慕的,不是我,是我這種典型的男人。」

  「什么意思?」她顰眉。

  「妳自己好好想想吧。」他微笑,輕輕拉下她玉手,「正品來了,我這個替代的該閃了。」意有所指地望向她身後,瀟灑地一揮手,轉身離去。

  是他來了!她感覺到了,卻沒敢回頭察看,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怕他聽到了她和楚懷宇的對話,怕他誤解,怕他胡思亂想……

  「是妳同事嗎?」溫泉在她身後問,語氣一貫溫煦。

  「是我們公司的合夥人。」她慢慢轉過身,緩緩揚起羽睫。

  迎向她的,是雲淡風輕的笑容。「他一定把我當成妳男朋友了。真糟糕,下次有機會向他解釋吧。」

  她心跳一停,胸口奇異地窒痛。

  她錯了,比起他的誤解,她更怕他的毫不在乎,更怕他將一切當成笑話一樁,更怕他對她淡漠悠然地笑。

  「你……怎么忽然來了?」她得費盡心力,才能不使自己問話的語氣太過尖銳。

  她是怎么了?為什么忽然好象……很生氣?氣得不得了?「來看妳。」他低聲道,神情滿蘊關懷,「剛剛開會的結果怎樣?妳一定被狠削了一頓吧?」

  「還好。罵歸罵,他們最後還是同意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他卻能明白她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他憐惜地望她,「要不要吃點東西?」舉高手中一個香氣四溢的袋子,「我帶來了妳愛吃的鹵味。」

  她心一牽,淺淺笑了。「好啊。」










第十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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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語涵早知道這場訴訟會很困難,卻沒料到當它真正開始時,肩上的壓力會如此之沉。

  公司內部擺明了不給她任何支持,她不能運用公司的資源,在上頭刻意打壓下,也難以動用相關的人脈網絡;不僅如此,她也被刻意冷凍,上頭不再派案子給她,即使客戶指名要她,他們也以各種理由推托。

  她只有這個案子了。也很可能,是她在這家事務所最後一個案子。

  可她不在乎,就算幾個合夥人在開會時總是給她白眼,有意無意諷刺她;就算公司同事在看出她備受冷落後,主動與她劃清界限;就算在與雙城的律師代表談判時,總是飽嘗侮辱--她仍高高抬著下頷,豎起一身防備的刺,不肯輕易低頭。

  交涉了將近一個月,雙城的律師終於趾高氣揚地表示,為了致以道義上的同情,他們願意給付張家慰問金。

  「我們可不是怕上庭,只是不希望社會大眾對這件事有所誤解,影響雙城集團的聲譽。」

  他們是怕她利用媒體,挑起大眾輿論的同情。莫語涵很清楚對方的想法,而她也是從一開始,便打定主意私下和解。

  她並沒天真到以為這件案子上庭後,她能有多大勝算,只能期待雙城在不願引起環保團體的矚目下,私下賠償了事。

  只是沒想到,雙城提出的慰問金,竟連她心中預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說什么?五十萬?」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這個數字,妳沒聽錯。」雙城律師傲慢地強調。

  「就這么點錢,你們就想打發那兩個孩子?還有張先生呢,他也是為了替你們修補橋梁才鉛中毒的!」她憤憤不平。

  「那是一般的職業災害。張先生並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他索償的對象應該是他的雇主。」

  「可惡!」她眼眶發紅,恨得咬牙切齒,「你們別想我會接受這么一點點賠償金!」

  「決定是否接受的人不是妳。」雙城律師嘲諷地道,「不論妳個人怎么想,妳都有責任告知妳的委托人我們的提議,我也奉勸妳最好勸他接受。妳應該清楚,要不是不希望輿論誤解,我們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件事。坦白說,就算上庭,我們也絕對有勝訴的把握。」他態度強硬。

  她聞言,氣得渾身發顫,幾乎忍不住當場甩他一巴掌的衝動。但她還是硬生生忍下來了,強自挺起背脊,高傲地離去。

  可這高傲的鎧甲,在面對刻意趕來臺北探問協調結果的張成時,很快地裂開幾道不忍卒睹的縫--

  「五、五十萬?」和她剛聽到這數字的反應一樣,張成臉色倏地刷白。

  「沒錯。」她閉了閉眸,「你可以考慮是否接受。」

  「妳、妳要我考慮?」他不可置信地瞪她。

  「我有責任告知你……」

  「我絕下接受!」張成猛然拍案,起身一瘸一瘸走到她面前,瞪視她的臉孔滿是悲憤質疑,「妳忘了妳之前是怎么跟我說的嗎?妳告訴我,我們可以告;妳說,他們會選擇私下和解:妳說,妳應該可以爭取到幾百萬的賠償……結果現在呢?五十萬!我呸!」他冷啐-聲,「他們把我當成要飯的嗎?」

  「張伯,你冷靜點,關於賠償金額的部分,我們可以再……」

  「不要說了!」張成沒給她解釋的機會,銳聲截斷她,直直瞪視她的眼眸燃起熊熊恨意,「我就知道不應該相信妳這個女人!妳哪有可能認真為我們爭取?妳跟那些人都是一樣的!」他指著她,厲聲控訴,「當初溫泉說妳是最適當的人選,我就一直懷疑,妳這個為虎作倀的女人怎么可能幫我?事實證明我當初想得沒錯,我上當了!我們都上當了!」

  他激憤的控訴令莫語涵凍立原地,全身血流也在這一瞬凝結。

  她的委托人說他上當了,說他不該相信她,不該相信她這個為虎作倀的女人。

  她是個壞女人。

  不論她如何有心幫他,不論她花了多少心血在這件案子上,她在他眼中,依然是個只想著名聲利益的壞女人,跟雙城的律師是一丘之貉,是同一類人!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另請高明。」她木然聲稱,一字一句都如利刀劃過自己胸扉。

  「妳、妳明知道我沒這個錢!」聽她如此建議,張成更恨了,「你們這些大律師,就懂得欺負我們這些窮人!」

  「那么,你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我。」她機械化地說。轉身走至茶幾前,提起咖啡壺想為自己斟一杯咖啡,可握著壺把的手卻不停顫抖,不論她怎么吸氣、怎么繃緊全身肌肉,那雙手還是不停顫抖。

  她愣愣地瞪著濺出大量液體的咖啡壺,愣愣瞪著幾滴滾熱的液體燙上自己的手,卻一點也不覺得痛。

  她居然……連一杯咖啡也倒不好?!

  「妳要我相信妳?!妳要我怎么相信妳?妳說啊!」張成依舊激動地在她身後大吼大叫,「妳不要裝沒聽見,別想這樣子就打發我!我警告妳,我可不是好欺負的!」說著,他黝黑的雙手陡然抓上她的肩,試圖扳過她身子。

  她猝不及防,尖呼一聲,手中的咖啡壺意外落了地,敲出幾聲清脆聲響。

  溫泉進來時,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他驚愕地望著因自己闖下的禍而手足無措的張成,以及怔然佇立原地的莫語涵。

  「張伯,你做了什么?」他連忙上前,拉下張鹹扯住莫語涵的雙手。

  「阿泉,你聽我說,是她太過分!」張成顫著嗓音告狀,「她說雙城提出五十萬的和解金,還要我接受這個價錢。」

  「是真的嗎?」溫泉望向莫語涵。後者容色蒼白,水眸煙霧蒙 ,雙唇發著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走向她,「是真的嗎?語涵。」柔聲又問了一次。

  她咬唇不語。半晌,像下定什么決心似地,點了點頭。

  「我說得沒錯吧?你說這女人過不過分?」張成哇哇叫,「她根本就沒心幫我們好好爭取嘛!一開始就只是在要我們而已,虧我們還這么信任她!根本就是上當了!」

  「所以你就跟她吵起來了,還弄翻咖啡壺?」溫泉問。眸光回到張成身上,湛幽深邃的眸讓人瞧不出是喜是怒,蒼沉的嗓音卻蘊著一股難言的冷意。

  張成一窒,「這女人……是欠罵嘛!」

  「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為這件事犧牲了多少,憑什么罵她?你知不知道,她這陣子幾乎天天都沒睡好?你知不知道,她忙得連周末假日都沒休息?你知不知道,她為了這個案子被全公司的人排擠?你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罵她沒有盡力?你告訴我,憑什么!」話說到後來,溫泉已抑不住滿腔激動,揚聲怒吼。

  張成驚怔當場。這是他第一回見溫泉發這么大的脾氣,他個性一向好,又開朗又熱心,全鎮的人都喜歡他這么溫和有禮的年輕人,如今卻對著他這個長輩瞋目狂吼?!

  他不敢相信。「阿泉,你--」

  「不要再責備她了!她很累、很辛苦、很難受……不要再繼續折磨她了。」溫泉眼眶發紅。

  張成一震。難道真的是他誤會那個女人了嗎?

  猶豫的眼瞥了瞥一旁木然不語的莫語涵,又看了看已逐漸恢復冷靜的溫泉,不覺歉意地垂下頭。

  「我知道你也不好過,張伯,身體不好,又有一家子要養,我知道你壓力很大,可是請你別把怨氣發在語涵身上好嗎?」溫泉放柔了語氣,「她這么盡心盡力,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聞言,張成咬了咬牙,老眼驀地含淚,「『拍雪 。」倉皇地以臺語道歉後,他迅速轉身離去。

  溫泉立刻轉向莫語涵,「妳沒事吧?那些咖啡沒燙到妳吧?」他焦急地問,執起她的手仔細觀看,在認出細白的手心上幾個淡淡紅點時,心臟一揪。「為什么燙傷了也不說?不痛嗎?」

  她沒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呆呆望著他。

  「我去借點藥來擦。」他說,旋身正欲離去時,她忽地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么了?」他回頭。

  她不語,只是搖搖頭,凝住他的眼眸,一點一點,慢慢地泛紅。

  她看來,像快哭了。

  他一陣心疼,「語涵。」

  「不……你不要走。」好不容易,她才啞聲吐出這么一句,凄然扯住他衣袖的模樣,像小女孩扯住意欲棄她而去的父母。

  他的心,更疼了。「我不走,只是去幫妳拿藥。」他軟聲哄她。

  「你不要走。」她依然搖著頭,「在這裏陪我,在這裏……陪我。」

  哽咽的求懇拉扯他的心。「好,我不走,在這裏陪妳。」牽起她的手,拉她到沙發坐下,「要不要我倒杯水給妳?」

  「不用。」她還是搖頭。

  他悄然嘆息,在她身旁落坐。「很難過嗎?我知道剛剛張伯的話一定很刺傷妳,妳不要介意。」

  「他怪我。」她紅著鼻尖,「他怪我沒有盡力。」

  「他只是太失望而已。」他柔聲安慰,「妳別怪他,我會再好好跟他解釋的。」

  「為什么……我怎么做都沒有人相信我?」她雙手緊緊揪住他衣襟,「為什么他們總要那么想我?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介意,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乎--」

  「可是妳介意,妳在乎。」他啞著嗓音,從她楚楚的神態看出多年來強裝的漠然正在崩潰。

  「我只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我很壞心,我對人不好--」

  「不,妳不是。妳只是以為自己是,妳只是想要自己是。」他柔聲反駁,一一拉松她過於緊繃的手指,然後將它們全數包入他厚實的掌心。「妳其實很好很好,我知道的。」

  「你只是、安慰我。」她吸了吸氣。

  「不是安慰,是真心話。」他攬過她的肩,讓她靠入自己胸懷。「我知道妳是什么樣的女人,我了解。我知道那個夏天跟我在一起的女孩是怎么樣,也知道長大後的妳是怎么樣。妳可能變了很多,妳可能講話更苛刻了,可是妳這裏--」指了指她心臟的位置,「沒變。一點也沒有。」

  他溫柔地望她,溫柔地說。那樣比陽光還燦暖、直直透人一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溫柔,令她想哭。

  她覺得自己不該得到這樣的溫柔,不配得到這樣的溫柔--相較於他,她什么也沒為他做,什么也沒。

  就連在他最失意、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她也只是在遠遠的地方,恨著他。

  她怪他、罵他,還狠狠地刺傷他!

  他怎能還這樣對她好?怎能還繼續喜歡她?怎能還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

  這段時間,要不是他向學校申請留職停薪,留在臺北陪她面對一切壓力,她真不知能否撐下去……

  「這裏真的不痛嗎?」他忽地抬起她的手,憐惜地撫摸著,「還是妳的心,比這些痛得太多了?」說著,他低下頭,對著那些燙傷的紅痕吹氣。

  淚水,終於在這一刻突破了堤防,瘋狂流泄,她在他懷裏放聲痛哭。

  她哭了好久好久,像要把這許多年來的委屈與不甘,借著這番痛哭肆意逐去。

  她不記得白己曾在任何人面前這樣不顧一切地哭過,可今日卻想放縱自己窩在他懷裏哭泣。

  她知道他會了解,他會明白,他會安慰她,會替她撫平這令人憂傷的一切……他會懂她。

  她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哽咽,直到一道驚疑不定的聲嗓,驀地在辦公室門口揚起--

  「語涵?」

  來人是於成凱,他臉色蒼白,俊唇微張,顯是對眼前這一幕驚愕非常。

  正擁抱著的兩人連忙分開,莫語涵急急展袖拭去頰畔淚痕,溫泉則緩緩站起身來。

  「這是怎么回事?」於成凱走近兩人,「妳怎么哭了?這位是誰?」銳利的眸在轉向溫泉時,悄悄燃起敵意。

  「他是……我的朋友。」莫語涵吸了吸氣,強迫自己鎮靜地響應。

  「朋友?」於成凱懷疑地揚起眉,陰晴難測的眸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梭巡,「妳該不會就是因為他,才遲遲不肯答應我的求婚吧?」他尖銳地質問。

  莫語涵只是咬唇不語。

  「妳說話啊!」他不禁拉高聲調。

  「不,先生,你誤會了。」見氣氛僵凝,溫泉主動插口,「我和語涵只是朋友而已。」

  「你究竟是誰?」於成凱皺攏眉峰,狠狠瞪他。

  「敝姓溫,溫泉。」他伸出手,「我跟語涵是在高中時認識的。」

  「是同學嗎?」

  「不是。只是她回外公家時,認識的一個鄉下朋友而已。」溫泉和煦地解釋,「我們之間不是你所想的那種關係。」

  「是嗎?」於成凱十信半疑,挑釁地打量他全身上下,待確認對方一派溫文和雅後,才不情願地伸出手與他一握。「我是於成凱。」

  「於先生,你好。」溫泉微微一笑。

  「這是怎么回事?語涵為什么哭了?」於成凱追問他。

  溫泉正欲解釋,莫語涵卻搶先一步開口--

  「我沒事,成凱。」

  「可是妳哭了。」於成凱疑惑地望向她。

  「沒什么,只是工作上有點不順而已。」她站起身,攏了攏微微淩亂的發,「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剛出差回來,想找妳吃個飯。」

  「對不起,我今天很忙。」

  「可是我們很久沒見了!」她毫不考慮的拒絕刺傷了於成凱,不覺大喊。

  「你回去吧。」她別過頭。

  「語涵!」

  「走吧。」

  「不,我不走。今天我非問清楚不可!」於成凱火大了,俊拔的身軀逼臨她。

  「你想問什么?」她揚起蒼白的容顏,毫不示弱。

  「妳到底答不答應我的求婚?」他吼,霸道的語氣頗有強逼人上梁山的味道。

  她倒抽一口氣,明眸圓睜,「我不答應!怎樣?」

  「妳……」

  「請你冷靜點,於先生。」見氣氛忽然轉為劍拔弩張,溫泉再度插入兩人之間。「妳也是,語涵。」湛眸微微責備地瞥了莫語涵一眼。

  「你別管!這不****的事。」

  溫泉湛眸一黯。「我知道。」他啞聲應道,卻沒就此退開,反而將於成凱拉到一旁,堅定地直視他。

  於成凱一窒,「你想怎樣?」

  溫泉深深望他,良久,「你愛語涵吧?」突如其來一句。

  「這……關你什么事?」

  「如果真的愛她,真的想娶她,就該想辦法多了解她。」一聲嘆息。「她個性很倔,總是口是心非,所以你要學著去聽她心裏真正想說的話,好嗎?」

  「你--」

  「不要只約她吃飯看電影,只送她鮮花禮物,你真正該做的,是多聽聽她的心事。你懂我的意思嗎?」堅毅的眸持住於成凱。

  他張口結舌,一動也不能動。

  「我言盡於此。」說罷,溫泉回轉眸,好深好長地看了同樣呆立一旁的莫語涵一眼。「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他溫聲叮囑她,輕輕拍了拍她發顫的肩。

  她不覺伸手拉住他,「溫泉,等等……」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一串悅耳的鈴聲驀地揚起。

  「是我的手機。」溫泉說。

  「哦。」她怔怔看著他,仍是緊緊抓住他臂膀,迷惘的神情猶如迷路的孩子。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等我接一下電話。」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喂……是張伯啊,有什么事嗎?」傾聽對方說話,不數秒,容色忽地一變,「什么?你說什么?」

  「發生什么事了?」她連忙問。

  「是張伯。」他低聲解釋,「他說他剛剛忽然想起,那些油漆不是買的,是撿來的。」

  「撿來的?」她一愣,片刻,原本昏沉的腦子迅速轉動起來,「你快問他,是從哪裏撿來的?」

  「好象是山裏。」

  「哪座山?在哪裏?那裏怎么會有油漆?有很多嗎?」她激動地追問,接著,彷佛等不及他傳話,索性一把搶過手機。「張伯,我是莫語涵,你快告訴我怎么回事--」

  足足與張伯交談了將近五分鐘後,她才結束了通話。蒼白的容顏在轉向溫泉時,唇角竟微微揚起,似乎心情大好。

  他不禁愕然,「怎么回事?」

  「張伯說,他是在花蓮山區撿到的,那天,他接了個臨時工,看到路邊有一些廢棄的油漆罐,所以就抱了幾罐回家,想將家裏重新粉刷一下--」

  溫泉迷惑地望著她逐漸點亮光彩的眸,「真是這樣,我們不是更沒理由控告雙城了嗎?」

  「你忘了嗎?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還沒遷到大陸以前,就是在花蓮生產的。」

  「這意思是--」

  「那終油漆罐,可能就是來自雙城工廠的廢棄物。」她解釋,明眸閃過銳利的芒。

  他恍然大悟。如果那些油漆真是雙城遷廠時留下的,不論有意或者無意,都表示他們明顯違反了有關事業廢棄物處理的相關法令。

  何況留下的,還是強烈污染環境甚至是以奪人性命的化學毒物。

  「這下雙城完了!要是真被我找到證據的話,我不但要他們付張家賠償金,還要檢察官提起刑事告訴,控告他們危害公共環境!等著瞧吧,這一次我絕對要告他們到底!」她傲氣地強調。

  溫泉望著她微笑。這才像她。這樣強悍潑辣又驕傲自信的模樣,才像是她。

  「我要去花蓮一趟!現在馬上就去!」她忽地揪住他衣襟,不顧一旁莫名驚愕的於成凱。「你會陪我去吧?會跟我一起去吧?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銳氣地命令。

  也許旁人聽了會覺得她任性得不可理喻,可溫泉卻只覺胸口難以言喻地揪緊,因為他聽出了隱含在她命令口氣下,那排山倒海的倉皇與恐慌。

  「好,我去。」他溫柔地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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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如她所料,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閉廠與遷廠時,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疏忽。

  藏在一片雜草後的工廠,雜亂不堪的廠房內除了廢棄的生產設備外,角落裏一罐罐油漆也是東倒西歪,散落一地;其中幾罐,許是在搬運的過程不小心滾落路邊,才會被張成給拾到。

  這些含鉛油漆是何時生產的,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雙城在遷廠時,竟如此草草善後。

  看著錄像帶裏的搜證畫面,以及一張張清晰可辨的相片,雙城的態度軟化了,一口氣將賠償金額提高了十倍,想以私下調解的方式掩飾這次嚴重疏失。

  可這一回,不但莫語涵不願接受,張成也表示絕對要控告他們到底--

  「我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於是,莫語涵與檢方合作辦案,將這件案子推上法庭。

  媒體聞風而來,雙城不但聲譽受損,正在進行的幾個開發案也只能暫時擱下,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綠園鎮的開發案。

  兩個月後,審判結果出爐,法官判決工廠的負責人人獄服刑,除易科鉅額罰金外,並應賠償直接受害的張家父子兩千萬。

  他們勝利了。

  退庭後,張成當著眾人的面擁抱莫語涵,含淚感激她的鼎力相助;一同出庭的庭庭和宣宣也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甜甜地對著她笑。

  莫語涵也回他們一抹粲然的笑,一顆心輕盈地飛揚。

  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每回出完庭,她通常只覺整個人被掏空,只想躲去芳療中心忘掉擾人的一切,從不曾像現在這樣神採飛揚、活力充沛,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馬上接下另一個案子了。

  這感覺,太奇妙了。

  她流轉眸光,尋找溫泉的身影,迫切地想與他分享這激昂的情緒。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留在臺北陪著她,在她家附近租了個小房間,陪她東奔西跑,一起為這件案子奮鬥,他一直在她身邊。

  「溫泉呢?」找不到熟悉的男人身影,她忍不住詢問張成。

  張成聞言,臉色一黯。

  她驀地有種不祥預感,「他人呢?剛剛不是還在這裏嗎?」

  「他有跟我說,他會先走。」張成搓著手,垂下眸,不敢看她焦急的神色。

  「為什么要先走?他要去哪裏?」

  「回臺東。」

  「他回去了?幹嘛那么急?連聲再見也不說?」她喃喃低語,酸澀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

  「他……就是不想跟妳說再見。」張成嘆了一口氣,「阿泉說他最怕這種場面了。」

  什么意思?因為他害怕說再見,所以索性連再見也不說,就這么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消失?

  他怎能這樣做?怎能就這樣拋下她?

  她氣極,倏地提起公文包,踩著高跟鞋就旋風般地卷出法院。

  可才一踏出法院,媒體便立刻團團把她包圍,鎂光燈不停地閃,記者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訪問她。

  「對不起,請讓一讓。」她不耐地展臂排開洶涌而至的人群,縱目四顧。

  他不見了,真的走得無影無蹤了,真的走了--

  迷惘,像蒼茫的夜色朝她當頭罩落,她怔立原地,忽然間只覺眼前一片黑暗,辨不清方向。

  身畔,一群記者激動地追著她,問題此起彼落,她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沒有他在身邊,再多的喝採與掌聲,也只是空虛。

  忽地,一只小手拉住她褲管,扯了扯。

  她垂下頭,茫然地望著正仰頭凝睇她的庭庭。

  「莫阿姨,泉叔叔要我交給妳。」

  「什么?」

  「這個。」小女孩舉高手,遞給她一封信。

  淺藍色的信封上,是他端正齊整的字跡。

  她瞪著,墨睫慢慢地染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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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涵:

  別罵我,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很生氣。

  妳一定在想,怎么會有這么膽小懦弱的男人,連當面說聲再見也不敢?

  妳一定瞧不起我。

  請原諒我。

  跟人道別一向不是我的專長,我從小就最怕曲終人散後的無盡荒涼。我喜歡熱鬧,喜歡與人談天說地,卻不知道當聚會結束後,該怎么瀟灑地說再見。

  尤其定,對一個明知再見機會渺茫的人說再見。

  原諒我,說不出口。

  原諒我,就這樣離去。

  原諒我,當年任性地斷了與妳的音訊,現在,又不和妳商量,便決定從妳面前消失。

  ?我想,我們還定不要再見了。

  相見不如不見。請妳原諒這么怯懦的我。

  因為我不敢把握自己能笑著看妳嫁給別的男人、能笑著給妳祝福。

  坦白說,十七歲那年,我之所以會絕望得想去自殺,除了因為心中的棒球夢幻滅了,也是因為妳。

  我再也沒機會得到妳了。

  妳不會喜歡像我這樣的男人,不可能與我相守終生,不可能甘願下嫁給我。

  我知道。

  記得妳曾在酒吧裏問我的話嗎?妳問我,難道甘心一輩子蟄伏在鄉下,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老師?

  那時候,我就明白自己果然沒想錯。

  妳不會喜歡我。

  可我還是想讓妳知道,語涵,妳其實並不太懂我。

  我其實很喜歡當老師,很喜歡我帶的那些學生。

  雖然這輩子我是再也不可能站上棒球的舞臺了,雖然我曾經為此怨過恨過,但那些怨恨,都已隨風而逝,如今的我,樂於成為一個鄉下學校的老師。

  我不覺得不甘心,也不會遺憾。我愛綠園,愛這美麗的小鎮純樸可愛的人情與風光;我愛綠園,正如妳離不開臺北一樣。妳懂嗎?

  不知道該送妳什么,所以我在妳辦公室櫃子裏,留下一壇酒。

  那壇酒,是莫爺爺為妳釀的,那年妳離開綠園後,我看著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親自釀制的。

  他是愛妳的。雖然他曾經那樣排拒過妳們母女倆,但他的確定愛著妳們的。

  那是他親自為妳釀的女兒紅,他要我在妳結婚時替他送給妳。

  所以,我把這壇酒留給妳。酒裏,一點一滴都是莫爺爺對妳的祝福,也是我對妳的祝福。

  祝妳幸福。

  只要妳幸福,我相信莫爺爺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而我,也能了無遺憾。

  只要妳幸福。



  終曲

  日輪,慢慢沉落山頭,霞光夕影,瞬間圍攏整座小鎮。

  老舊的月臺,駛進一列長長的列車,車門開啟,零零落落走下幾個歸鄉的遊子,溫泉亦是其中之一。

  他揚起頭,望著天際逐漸蒼茫的暮色,心口,也如同黃昏一樣迷蒙惆悵。

  「阿泉,你回來了啊。老張的官司怎樣了?贏了嗎?對方有沒有賠錢?」剪票口,一個一輩子都在臺鐵工作的老人問他。

  他微笑,點了點頭。

  「太好了!這下老張可吐了一口怨氣了。」老人呵呵笑,「他們一家老小生活也能好過些了。」

  「是啊。」他漫應,朝老人揮揮手後,徑自踏出火車站。

  一見他回來,鎮上老老少少全圍上來了,追著他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自然,也問了幫張成爭取這一切的莫語涵。

  「這個女人還真不錯,本來我還以為她比雙城那些勢利鬼好不到哪裏去,沒想到心地這么好。」一個大嬸說道。

  「對啊,那時候我們看你跟她在一起,以為你被她迷得暈頭轉向了,都為你擔心呢。」另一個大嬸接口。

  「幸好是我們誤會了,原來她是個好女人。」

  「是啊,確實不錯。」

  鎮民一陣讚嘆。

  溫泉聞言,卻只是黯然垂首。

  「好啦,知道你舍不得她啦。這有什么?將她娶回來不就得了?以後你們不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嗎?」

  他澀澀苦笑。

  「好了好了,阿泉剛回來,一定累了。」見他神色不對勁,一向熱心的旅館老板娘替他排開眾人,「大家別煩他,讓他回家休息吧。」

  溫泉感激地看她一眼。

  「對了,阿泉,採雲現在正住在我們旅館呢。」老板娘忽說道,「她等你好幾天了……」話語方落,孫採雲清雋的聲嗓已然揚起--

  「泉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她奔向他,拉著他的手又叫又跳,高興得不得了。

  「聽說妳在這裏等我好幾天了?」他問。

  「是啊。」她用力點頭。

  「找我什么事?」

  「來看你啊。」她燦爛地笑,不由分說地挽起他臂膀,「你一定很累了。來,我陪你走回家,順便幫你煮晚餐。我現在烹飪手藝不錯了,連我媽媽都稱讚我呢,你一定要嘗嘗--」

  一路上,她嘰嘰咕咕又說又笑,溫泉卻只分了一半心聽,另一半,無邊漫遊,不知所之。

  他想著莫語涵,想著她的一顰一笑,想著她瞠目薄怒時依然動他心弦的模樣,想著她看到他留下的信時,肯定氣得慘白的一張臉。

  她一定很氣他。十七歲那年,他懦弱得不敢回信給她,現在,他又不道再見便在她眼前消失。

  他是個懦夫。他知道。

  他不敢面對她披上白紗的那一刻,他知道,他絕對無法微笑以對。

  這么多年來,他學會了用微笑面對許多事,可唯獨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另一個男人懷裏,他做不到。真的無法做到啊!

  「……泉哥哥,你怎么了?」驚愕的嗓音拂過他耳畔,「你臉色好難看,眼睛好紅,你……哭了嗎?」

  他神智一凜。他哭了嗎?真沒用啊!深吸一口氣,正想說些什么時,眼角忽地瞥見一道窈窕倩影,正佇立於他家門前。

  「語涵?」他不敢相信地低喊,「妳怎么會在這裏?怎么可能?」竟然先他一步來到他家門前?不是作夢吧?

  看出他的震驚,莫語涵淺淺一笑,盈盈走向他,「這世上有一種交通工具,叫飛機。」她半開玩笑地說。

  原來她是坐飛機來的。溫泉莞爾,暗罵自己笨,湛眸望向她滿蘊笑意的容顏時,嘴角也不禁微微一牽。可只一會兒,淺淡的笑痕便斂去,空餘神傷。

  「妳怎么來了?」他啞聲問她。

  「我有話跟你說。」響應他的嗓音同樣沙啞。

  他心一扯,正想說什么時,身旁的孫採雲搶先一步開口--

  「妳來做什么?妳不知道泉哥哥剛回到鎮裏很累嗎?幹嘛還來煩他?」她語氣尖銳,敵意明顯。

  莫語涵卻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我有話跟溫泉說。」

  「妳想跟他說什么?」

  「那不關妳的事。」淡漠一句堵回孫採雲不識相的追問。

  她倒抽口氣,年輕的心靈直覺感應到了危機,從莫語涵冷靜堅定的眼神裏,她敏感地猜到了她想說什么,於是決定先發制人。

  「我……我告訴妳,我喜歡泉哥哥,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他了。」她高聲強調。

  「那又怎樣?」莫語涵仍是漠然。

  她狼狽地一窒,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我喜歡他!自從他救了我,我就決定這一輩子跟定他了!」

  「他救妳?」

  「對!妳一定不知道吧?當年泉哥哥就是為了救我,才會被車子撞到的。」孫採雲勝利地喊。

  原來如此。莫語涵微微頷首。「所以妳是為了報恩,才喜歡上他的?」

  「才……才不是!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是最棒的、最溫柔的!」

  「所以呢?」莫語涵柔聲問。

  孫採雲又是一窒,「所以……所以妳不許跟我搶!我不會允許的!」她銳聲下戰帖。

  莫語涵從容接下。「我知道了。」

  「妳的意思是--妳不會跟我搶?」孫採雲瞪她,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輕易解決。

  「我的意思是,妳的主張我明白了。」莫語涵輕扯唇角,似笑非笑。

  「那妳……怎么說?」

  「妳想聽我的主張嗎?」

  「妳說啊!」

  「我的主張是,妳個人的意願跟我沒關係。妳喜歡溫泉也好,不希望有人跟妳搶他也好,這些都跟我沒關係。」

  「什么意思?」孫採雲不懂。

  「我不在乎妳怎么想。我在乎的,是他的想法。」明眸一轉,落定一旁對這一幕哭笑不得的溫泉。「你怎么說?你也喜歡這位小姐嗎?」

  他苦笑,「妳明知道我的心意,語涵。」

  「我要你說出來。」她霸道地道。

  他嘆息,無奈轉向孫採雲,「對不起,採雲,我很抱歉以前一直沒注意到妳的心意,可是我--」

  「泉哥哥!」察覺他要說什么,孫採雲驚愕地拉高嗓音。

  「……我把妳當妹妹。」他低聲道,明白這句話將嚴重刺傷這個年輕女孩。

  她果然刷白了臉,「可我不要當你妹妹啊!我喜歡你,我一直就想嫁給你啊!」

  「對不起。」他只能道歉。

  「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她震驚地後退,震驚地瞪著他,「你、你、你該不會是喜歡她吧?」

  溫泉閉了閉眸,「……對,我喜歡她。」豈止是喜歡而已。他愛她,已無可自拔。

  「你……你這個笨蛋!我討厭你!」孫採雲憤然跺腳,掩面哭著離去。

  他悵然凝望她背影,好中晌,才轉過頭。「妳到底來做什么?語涵。」沙啞的嗓音裏,掩不去濃濃疲憊,望著她的眸,還淡淡泛紅。

  那苦澀的紅震動了莫語涵,她凝睇他,明眸斂去了面對孫採雲時的銳氣,漫開迷蒙水霧,「你……你猜不到嗎?我來罵你的。」

  「罵我?」

  她深吸一口氣,「我看了你的信了。」

  「然後呢?」

  「我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

  是的,他早猜到了。他閉了閉眸。

  她咬著唇,明滅不定的眸像對即將出口的話舉棋不定,直過了好半晌,才終於狠狠一咬牙,「我想,你應該還記得自己信裏說什么吧?」

  他默默點頭。

  「你說我沒那么了解你。對吧?」她直視他。

  他黯然斂眸。

  「你……你說我不了解你,那你就完全懂我嗎?你知道我雖然習慣都市的生活,卻也很喜歡鄉間的景色嗎?我是喜歡跳舞、看電影、混夜店,可也喜歡烤肉、釣魚、上山露營啊;我習慣城市的霓虹,難道就不能也喜歡看星星嗎?」她一氣說道,一句比一句激昂,一句比一句高亢。

  他惘然望她。

  「……而你呢?」她以指尖用力點他胸膛,「難道你能否認這幾個月來,臺北的生活一點都沒有吸引你的地方嗎?你沒對我們常去的那家德國餐廳讚不絕口嗎?你不是愛極了臺北的日本料理嗎?你到PUB裏,難道不也照樣喝酒,跟我玩得那么瘋嗎?」

  她停下來喘氣,瞪視他的明眸水火交融--不甘的火與傷感的水,重重扯痛他心弦。

  「……不錯,我是離不開臺北,你也離不開臺東,可難道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嗎?就沒有一個折衷的方法能讓我們在一起嗎?我想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在一起!」最後一句吶喊,幾近歇斯底裏。

  「語涵,妳--」他愣然望著她激動的模樣,忽地喉間酸酸一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以為自己真的那么了解我嗎?」哀傷的淚眼婆娑,「我喜歡你,你知道嗎?我早就愛上你了!愛上你很久了--」她忽地伸手揪住他衣襟,哭著埋落螓首,「你……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他無法呼吸,全身像凝了霜,凍立原地。

  她愛上他了?她是……那么說的嗎?

  他不敢放縱自己相信。「可是,語涵,那個於成凱……」

  「我早就明白拒絕他的求婚了,那天你不也聽到了嗎?」她瞪他。「我喜歡的人明明是你啊!我、我……」哽咽難語,「我在知道自己愛著你後,就馬上與他斷絕關係了--我很壞,對不對?我承認自己很過分。」

  為什么她總要這么說自己?他心口更疼了,不覺展臂擁緊她。

  「都怪你啦!你憑什么說我不會喜歡上你?憑什么那么篤定?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只是以為自己了解。討厭!討厭!」她邊哭邊怨。

  而他在一陣陣酸楚橫漫胸臆後,終於恍然大悟。

  這一連串質問、一連串痛罵,其實都只是想表明她想與他相守一生的心願。

  千言萬語,原來只有這么一句呵!

  「對不起,語涵。」他顫著手,輕輕推開她,低頭看她梨花帶淚的容顏。她哭得多傷心啊!而讓她如此傷心的人竟是他--「是我錯了,是我看錯了妳的心。」

  「你是該認錯,你這個笨蛋!」粉拳擂擊他胸膛。

  他沒有反抗,由著她搥打,柔聲認錯,「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她停下打他的動作,又氣憤又傷感地瞪他,「幹嘛我說什么,你就做什么啊?幹嘛總是讓著我?你討厭!」如此不折不扣的溫柔,害她覺得自己像在無理取鬧。

  他沒說話,只是深情款款地凝定她,握住她的手溫柔包覆。

  因為他愛她,所以才對她百般容讓。

  因為愛她,所以不忍傷她的心。

  因為愛她,他可以不顧傷了自己,只要她幸福。

  因為愛她,滿腔溫柔情意,他無法訴諸於口,只能癡癡地望著她。

  她卻懂了,顫顫垂斂羽睫,玫瑰般嬌傃的容顏,分不清究竟是霞光還是被他一片濃濃深情染紅的。

  她由他牽著她的手,沿著溪畔散步,靜靜享受落日夕照的寧馨平和。

  晚風,輕輕拂亂了她耳畔雲鬢,她揚手正想收攏時,他修長的手指卻搶先了一步。

  他溫柔地替她收攏發絡,溫柔地凝睇她。

  她全身發熱,好不容易稍稍靜定的氣息再度慌亂急促。「溫泉,你說我們--」嗓音沙啞,「能一輩子在一起嗎?」

  「一定可以。」他語氣堅定。

  她身子一震,好半晌,甜甜揚起櫻唇,回凝他的清澄眸底,是全然的深情與信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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