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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夫歌 作者: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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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夫歌 作者:決明



喝!他明明長得一副憨厚老實相
居然會是閻王門殺人如麻的黑無常!
這駭人的過去非但讓她有點不能接受
連放下屠刀的殺手本人也恨不得完全磨滅
瞧他日日夜夜飽受良心折磨的苦痛模樣
真教已經把硬豆腐吃下肚的她萬分拾不得
乾脆擬定賅罪計畫替憨夫救人積福德
誰知道老天爺恁般不賞臉
他倆一出師便遇上了豪門恩怨加江湖惡鬥
不僅救人不成,通雙雙命在旦夕……



楔子

哀號、痛哭、血光、劍影……

溫熱黏稠的鮮紅液體噴濺至他的臉上、手上,偌大的庭園內遍地屍體,每張臉上都刻畫著痛苦、害怕、怨恨,指控殺人兇手的殘暴。

沈寂暗夜裏,黑衣的他,宛若勾魂攝魄的黑無常。

血濕的掌間,讓他握劍的手一滑,他撕下衣裳擦拭掌心及劍身,重新握緊。原先和善的臉孔,在火光劍影的反射下卻有數分猙獰。

他緩步巡查許府上下,不容許有任何一條漏網之魚逃出生天。

車叢間輕微的窸窣聲,混雜著幾不可聞的低泣,讓他停下腳步。

「柔兒……噓……別哭……別哭呀……」披頭散髮的婦人緊捂住懷裏女兒的嘴,細聲安撫。

惡夢快結束吧……只要別被發現,她必能為許家留下最後一滴血脈。婦人緊閉雙眼,害怕的淚水佈滿臉龐。

一聲小小的悶哼傳人她耳內,婦人疑惑地睜眼--

長長的劍身穿透她懷中女兒,她捂著女兒小嘴的手掌縫隙流出不絕鮮血。

「啊--」婦人放聲驚叫,懷中的小生命卻已無力回天,她怨憤地瞪著眼前這名奪命夜叉,所有的恐懼全數轉換為激憤。「為什麼?!我們許家到底與你有何深仇大恨,讓你非要以滅門來消怨?!」

冷冽的嗓音平淡陳述:「無仇無恨,有人買下許府所有人命。」只要出得起價錢,不論善惡,皆是閻王門剷除的對象。

「我夫君雖身處官場,但為官清廉,深受百姓愛戴,會與他結怨的皆是惡民敗官,而你卻為那種人做事!天理何在?!善惡為何?!這就是清官的下場嗎?!這就是積善的結局嗎?!」婦人仰首問天,聲聲悲泣。

她不明白!不明白呀!

何謂善有善報?老天給他們許家的善報,竟是遭逢橫禍、絕子絕孫?

「夫君,你瞧見了嗎?這就是咱們的下場!你總是掛在嘴上的『天理』就是這樣嗎?夫君呀……」婦人淚眼朦朧地諷笑著。

黑無常面無表情地看著婦人略顯狂亂的舉動,右手緩緩揚起劍。

「不,我要死,可你不配殺我!」婦人早已明白自己逃不過死劫,也並不打算獨活,但她不容許殺人兇手用污穢的劍結束她的生命!

「夫君,你等我,我來了。」婦人虛軟一笑,咬斷自己的舌根。

殺紅的眼一怔,婦人屍身墜地的同時,他手中的劍彷彿成為烙鐵,灼痛了他的掌,讓他不自禁地甩掉劍柄。

「善惡不明的殺人兇手……總有一日……報、報應……」含糊不清的嗓音混著滿口的鮮血,婦人被淚光浸濡的黑瞳充滿仇視、怨恨,不甘心地瞪著他。

直至斷氣為止,那雙眸子除了沾染上一抹死亡的色彩之外,仍直勾勾地瞪視著他。

黑無常左腳一退,右腳卻似陷入泥淖,動彈不得。

他瞠眸注視著那張慘白麗顏,血紅的色彩不斷自她唇邊溢出,已經失去生命的唇瓣彷彿仍蠕動地吐出陰冷的詛咒。

黑無常咆哮數聲,卻無法掩蓋糾纏耳邊的冷聲鬼語,隨著他愈發狂亂的吼聲,那道聲音亦愈清晰;隨著他逃也似的跌跌撞撞離開,那道聲音彷佛追逐在後嘲笑著他的失措。

「啊--」一股甜腥味溢喉而出,他狂亂的眼中閃過茫然及怔仲。

狂風揚起,吹散鼻間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也一併吹皺他腦海中久久不消的殺人場景……

第1章

她要死了!一定是!

四肢百骸傳來的疼燒滋味猶如被人剝皮抽筋,劇痛蔓延全身,侵蝕掉她所有的知覺。早不發病,晚不發病,偏偏在荒山野嶺、四下無人之際,作怪的纏人病痛竟強冒出頭!

拖著病體,她--自詡天下第一美人的皇甫赤芍,就要香消玉殞在這片荒林之中,任憑野獸啃蝕掉她嬌滴滴的身軀,接著經過它們腸胃的蠕動,變成一堆消化待拉的廢物--思及此,皇甫赤芍美目之中燃起絲絲不甘願。

開什麼玩笑,為什麼她要死得這麼沒有尊嚴?!

想大聲呼救,可惜此刻的她連舌頭也不聽指揮,完全失去平日伶牙俐齒的功能。

天殺的!誰能救她?!王八羔子也好、張三李四也罷,誰救了她,她就委屈點以身相許好了,反正委身給野生動物跟委身給臭男人沒什麼差別……

「啊……」她試著開口,用足力氣的哀號聲逸出檀口後,竟只化為軟綿綿的呻吟。

水,她要喝水……皇甫赤芍開始學習蚯蚓吃力地蠕動身軀。

拖行半刻之後,一身華美的綢緞綾羅早巳轉變成破抹布,她吃力地回過螓首--很好,她終於前進了五寸。

「嗚……」讓她死了吧!五寸,她還得爬行多久才能喝到水?!皇甫赤芍以額敲地,想藉此轉移對全身挫骨疼痛的注意力。

驀然,她停下無用的哀鳴,側耳傾聽。

馬蹄聲!

這不就代表著--有人朝她賓士而來!

「救……」救命呀!

巨大黑影飛越她的身軀上方,嗆人飛沙惹得她輕咳,薄黃灰塵中只見策馬人停止前進,低頭檢視起她,卻沒有伸出愛心援手。

「你……」你死人呀?沒看到一個嬌嫩無雙的大美人在等你救命嗎?皇甫赤芍在心頭百般咒。

沒有動靜。

「我……」我在和你說話!你聾啦!

馬背上的人終於移動尊臀,下了馬。

「要……」要死啦!還不過來扶我?

一張木訥的大臉緊貼著她,眼神充滿好奇,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

「癡……」白癡!看什麼看?我知道了,你這輩子還沒見過像我這種天仙美人。好啦,本姑娘大發慈悲讓你多瞧幾眼。

戳、戳、戳--

皇甫赤芍的五宮開始抽動,她原先只是打算讓這只井底之蛙瞧瞧她的美貌,瞧夠了就該救她,結果這個魯男子竟然用手指不斷戳刺她的粉頰!他難道沒聽過,女人是水做的嗎?

「好軟好嫩喔。」魯男子傻笑地下評語。不滿於單指的戳玩,他乾脆雙手扭弄著她發紅的臉,讓大美人瞬間變為面目全非的醜八怪。

「蠢……」蠢蛋呀你!我不是包子,別再玩啦,不救人就哪邊涼快哪邊滾!皇甫赤芍咿咿呀呀抱怨,聽在路人耳裏,全數成了嬌弱的吟聲。

「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好像在發抖……」魯男於總算發現她渾身冰冷的微顫。

「謝……」謝謝你呀!你終於發現本姑娘快被你玩死了!皇甫赤芍翻翻白眼,非常肯定這個男人不是呆子就是傻大個!

「哎呀,你在翻白眼!別、別死,我、我找大夫給、給你治病!」魯男子急忙抱起佳人虛軟的嬌軀,由於速度太過迅雷不及掩耳,皇甫赤芍的小腦袋重重撞上他堅硬的胸膛,連哼疼也來不及便悲慘地昏死過去。
**************

唔……

「姑、姑娘……」

好吵……眼皮好沈重……是誰在她耳邊吵?

「姑、姑、姑娘……」

姑姑?咳!她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說話粗聲粗調的侄子,她怎麼不知道?

「姑、姑、娘……」

吵死了!她連夫君都還沒有,哪來一個野孩子叫她「娘」?

皇甫赤芍猛一翻身,卻咚的一聲,狠狠摔落床鋪。

「好痛!」一隻有力臂膀勾在皇甫赤芍的腰間,她揉揉前額,美目含焰地睨了魯男子一眼。「誰准你碰我的?!」

「因、因為你、你摔下床。」魯男子讓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瞪得有些心虛。

「要不是你抓住我的腰,我怎麼會額頭先著地?你以為閃到腰和撞到頭哪一個比較嚴重呀?閃到腰只要十幾二十天就痊愈了,撞到頭如果撞成白癡的話,你養我呀?」皇甫赤芍咄咄逼人,纖指正對魯男子的鼻頭,氣焰囂張跋扈得很。

「你、你不是白、白癡。」魯男子認真打量嬌豔如花的美人兒,這件事他再蠢也能一眼看出。

「你才膿包呢!」皇甫赤芍沒好氣地吼回去。

魯男子沒有再回嘴,只是笑了笑,憨厚的臉上沒有絲毫怒氣,透露出與世無爭的善良氣息。

那是一張很平凡很平凡,平凡到在大街上遇見十次也記不得的老實臉孔。沒有英挺劍眉,沒有漂亮薄唇,沒有晶亮大眼,有的只是鄉野間清新的大地氣息。

皇甫赤芍從沒遇過一個讓她罵著玩的傢伙,想她的親兄長每每總要與她大戰三百回合才過癮,但面對眼前的悶葫蘆,她只能自討沒趣地摸摸鼻頭,抿上嘴。

半晌的靜默後,皇甫赤芍忍不住再開口。

「餵!」她推推魯男子,「你幹嘛閉上眼?」說話時要正視對方的眼睛,這是禮節,他娘沒教過嗎?

「我、我沒有呀。」魯男子語氣飽含無辜。

皇甫赤芍不滿他的差勁謊言,乾脆親自動手「扳」開他的上下眼瞼。

「看我!」她努力定住魯男子的臉,右手忙不地撐開他的眼。

「姑、姑娘……好痛……」受害人發出小聲抗議。

皇甫赤芍左看看右瞧瞧,一雙細白柔荑在他綠豆眼前揮動,「你的眼睛……天生就這麼小?」只有一小條縫?

魯男子點點頭。眼睛大小有啥關係?看得到就行了嘛。

「來,照我的話做。」皇甫赤芍重新固定他的臉,與他鼻眼相對,「張開、閉上、張開、閉上、張開、閉上……」她一個指令,他一個動作。

皇甫赤芍收回白玉雙手--很好,她確定了一件事。

他的張眼閉眼都是同樣的大小寬度。

皇甫赤芍終於放棄淩虐魯男子的眼睛,坐回床鋪。

「你叫什麼名字?」她懶懶地躺平身子,並自袖袋裏取出白玉瓶,倒出三顆土黃色的藥丸,塞入菱嘴咀嚼。

「牛……牛舍秉。」

「牛舌餅?!」皇甫赤芍先是一楞,嘴角勾起豔笑,朝魯男子伸出手,「拿來。」

「拿、拿什麼?」魯男子傻楞的問。

「牛舌餅呀。本姑娘正巧餓了,有牛舌餅填填肚子更好。」

「牛牛牛、牛是我的姓、姓氏,舍、舍秉是我、我的名……不、不是吃、吃的那種……」魯男子忙亂解釋,越是急張越是結結巴巴。

皇甫赤芍捧腹大笑,因為他的名,也因為他的反應。

「姑、姑娘?」

「好好笑的名字--哈哈哈,真好玩。」皇甫赤芍毫無形象地捧腹狂笑,「你有、有沒有兄弟姊妹叫『牛雜湯』或『牛乳』呀?」

她笑得差點岔氣,魯男子急忙拍拍她的背脊,以免她成為歷史上頭一位「笑死」的姑娘。

「請、請姑娘別、別取笑在下的名字。」

牛舍秉微窘的模樣讓皇甫赤芍吐吐舌,止住了狂笑。

對喲,她怎可取笑救命恩人?好歹人家在荒郊野外對一名陌生女子伸出援手,她不懂感激也就罷,還大刺諷笑他……皇甫赤芍難得反省自身的錯誤。

「對不住。」她賠上一朵豔似牡丹的淺笑,潑婦瞬間轉為黃花大閨女。「小女於皇甫赤芍,感謝恩公救命之恩。」

「我、我沒沒做啥啊,我只、只是順便把你拎……」

「順便?」皇甫赤芍提高音量打斷他末完的話。

她以為他是「專程」下馬救她的耶!順便,聽起來多委屈!她唇角微微抽搐,聽到自己細如蠶絲的理智線正被人使力拉扯,再加把勁就會斷成兩截。

「你、你不是說、說餓了嗎?」牛舍秉猶不知危險火焰正熊熊燃燒,還不斷添柴加薪,笑咧一張憨嘴。

皇甫赤芍摸摸扁平的小腹--看來她昏迷好一段時間了吧?難怪肚裏咕嚕咕嚕的猛叫。

她抬起頭正要回覆牛舍秉的問句時,猛地讓一雙水亮閃耀的圓目給嚇了三大跳,迅速退向床角,右手推開他遞上前的「東西」。

「哇--」她花容失色地尖嚷,雙手揮舞抗拒。

「你、你不是要吃春蟹?」牛舍秉拎起活生生舞動大蝥的蟹,上前一步。

「我哪有說?!」別別別讓那兩隻螯夾到她啦!

「你昏倒前。」牛舍秉生伯她忘記似的,又補上一句:「三天前。」

因為不知她何時清醒,他還特別將蟹養在屋外水甕裏,以保新鮮。養著養著竟也養出感情來了,他還為蟹取了個名字,叫「牛皮」。

皇甫赤芍回憶著她與午舍秉相遇時所談的話……她當時好像只是咿咿呀呀地呻吟了幾個字,怎麼聽在他耳裏會拼湊成「我要吃春蟹」?

「牛皮很可愛耶,如果你不吃,咱們就別殺它好不好?」牛舍秉可憐兮兮地與牛皮對望,只差沒流下兩行淚。希冀的眼光掃向饕客皇甫赤芍,一人一蟹,眨巴著兩雙大小眼,大眼是蟹,小眼是他。

「不吃就不吃。」她又不是只有蟹這項選擇。

牛舍秉開心地舉起雙手,在屋裏蹦蹦跳跳,好不欣喜。

「牛皮不用死了!牛皮不用死了!」他將蟹高高?向屋頂,反覆數次,他的喜悅也感染到皇甫赤芍,她撐著頰,笑看眼前像個大男孩的他。

啪答一聲,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魯男子的淒聲尖叫。

「牛--皮--」

慘慘慘慘慘,牛舍秉失手漏接無力飛天的小螃蟹,眼睜睜見它摔落地板--肝腦塗地,一片狼藉。

「牛皮、牛皮,大哥不是故、故意的……你、你死得好慘呀……」牛舍秉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顫抖著手遲遲不敢觸碰四分五裂的好兄弟。

哈哈,連殺都不用,直接下鍋煮就能上菜。皇甫赤芍捂住差點逸出笑聲的紅唇。

「嗚……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拜託,那是一隻蟹。」皇甫赤芍不禁懷疑起這個男人腦袋裏都裝了些什麼。

「它是牛皮!」牛舍秉如此堅持。

「好好好,牛皮就牛皮,那我請問你,牛皮是什麼?」

他吸吸鼻。「是……一隻蟹。」

皇甫赤芍翻翻白眼。說來說去還不是回歸她的論點?

「好啦,現在你打算如何處置這些……屍塊?」用紅燒的不知道滋味如何?油炸的聽起來也很美味……光想像,口水就流下來了。

「我、我要葬了它。」牛舍秉小心翼翼撿起每一塊蟹屍,捧在手上。

呃?沒有清湯、沒有紅燒,也不會有油炸?皇甫赤芍愕然。

牛舍秉步出木屋,葬好螃蟹之後跪在小塚前痛哭失聲。

「嗚……嗚……」

皇甫赤芍坐在階梯上,懶懶地撐起粉頰。唉,雖然她原先不打算吃蟹,可上天注定讓它自動斷氣,那傻大個何不順便烹煮掉那些屍塊來餵飽她?

蟹兄呀蟹兄,早知如此,讓她吃了總比被個蠢男人失手摔死來得光榮吧?好歹到了九泉之下不需背負著讓人恥笑的死因。

咕嚕--她的肚子又在叫了。

瞥一眼兀自捶胸頓足的魯男子。天呀,他還沒哭完呀?皇甫赤芍張大嘴打了個哈欠,擠出一滴晶瑩剔透的粉淚。

抽抽噎噎的牛拾秉總算哭累,轉過身正巧瞧見雙瞳中泛著淚光的姑娘。

「別哭、姑娘別哭。」好善良體貼的姑娘,雖然脾氣像火爆的辣椒,實際上也是名心思纖細的女子。牛舍秉上前輕拍她的背脊安撫道。

輕拍?!如果她是他的仇人,她相信這力道應該稱之為--重擊。牛舍秉一掌甫落,一掌接續,拍得皇甫赤芍方復原的體力全數落滿地,撿也撿不回來。

救命呀?她可不想成為蟹兄第二!

「別、別、別動手,我、我、我要被你打死了啦!」她的頓句全因他落在背上的大掌,次次擊痛她的雪肌,這次她當真淚如雨下--因為痛。

接收到皇甫赤芍?來的凌厲殺人眼,牛舍秉舉起雙手,無辜地道:「我……我只用一成力……應、應該不會痛。」

應該不會痛?!若非她尚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廉恥觀念,她會立刻脫掉襦衫,教他瞧瞧她背上那一道道五指紅痕,來個罪證確鑿,百口莫辯!

「要不是瞧在你是我救命恩人的份上,我絕對會下毒廢了你那只牛掌!」皇甫赤芍的潑婦樣又顯露無遺,蓮足直接踹上他厚實的肩胛。

「我、我沒有救、救你,我只是……」

「只是『順便』把我拎回來。」皇甫赤芍口氣酸滑得很,「不管你是否認為救了我的命,我的的確確是讓你給帶回來,這個恩,本姑娘非報不可。說吧,你想要什麼?」報恩人的口氣比施恩的人還囂狂。

她早就有心理準備,這個男人絕對會要嬌豔美麗的她以身相許。世界上的男人--都是一樣犯賤!

牛舍秉搔搔頭,思量半晌才認真道:「我、我什麼都不缺呀。」

「什麼都不缺?」皇甫赤芍提高音量。

「我、我什麼都不要。」牛舍秉肯定地點頭。

「什麼都不要?!包括我?」皇甫赤芍沒留意到自己高揚聲調問出尋常姑娘家羞於啟齒的問題。

牛舍秉眨眨綠豆眼,瞧瞧她擦著小蠻腰的婀娜之姿,更加點頭如搗蒜。

「我是皇甫赤芍耶!」想當年她未及笄時,有多少富家公子、皇親國戚上門求親,姑且不論她的外貌,響當當的神醫世家「皇甫」兩字,便足以讓天下男子為她搶破頭,而他竟不屑一顧?!

牛舍秉心虛地低下頭。眼前的女人看來很火大,他又惹她生氣了嗎?是他太笨還是她太易怒,她是皇甫赤芍跟他不要她有啥關聯?就算她是「菜脯」赤芍也不重要呀。

「我長得不美?」皇甫赤芍生平首次吃癟,這等滋味又酸又苦又難以入喉!

「美、美呀……」牛舍秉誠實回道。她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姑娘。

「我不豔?」她再次逼近,幾乎要抵住牛舍秉的鼻尖。

「豔、豔呀。」她的美並非娟娟似柳的嬌柔,而是萬花中最豪氣、最驕傲的花中之冠--牡丹,豔而不俗;豔而不妖。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她狂吼出聲,怒氣燒紅她的雙頰,絕世容?添染妍姿。

「是、是你問我缺、缺不缺什麼的呀……你、你不是就站在我旁邊嗎?我、我當然不缺你嘛,那、那我幹嘛要指、指明你呢?」他好委屈,字字句句如履薄冰,生伯小辣椒二度噴火攻擊他。

皇甫赤芍語塞。她忘了牛舍秉的思考「異于常人」,她拐彎抹角,他直來直往;她百轉千回,他毫無心機。整場架吵下來,她反而是無理的一方。

她嘴一扁,委屈地踱步回屋裏,牛舍秉瞧見她突然泄氣的豔容,心猛揪緊,趕緊跟了上去。

皇甫赤芍將自己摔上床鋪,埋首薄被中,如雲青絲披散成一幅潑墨畫。

「皇甫姑娘?」牛舍秉輕喚,她像具死屍動也不動。

是不是方才她摔上床的力道太重,將自己摔暈了?牛舍秉戳戳她的肩,換來她縮肩躲避,依舊沒抬頭。

「別生氣啦,你知道我是粗魯人,不會說話,別、別見怪……你真的很美很美,像天仙一樣。如、如果你還想再、再睡一下,那那我、我先去煮些清粥野、野菜給你吃,等、等我煮好了,再、再叫你起來,好、好不好?」牛舍秉等了一會兒,見她輕微地點點頭,這才笑容滿面的往後頭廚房開夥去。

皇甫赤芍俏悄睜開眼,確定床前已經無人才坐起身子。

真丟人!她的火爆性子八成嚇壞他了吧?她也想維持閨女形象呀,但瞧見他溫溫吞吞,她便忍不住嘛。

那張樸拙老實臉,加點無辜、加點愕然、加點緊張、加點笑容、再加點失措,競莫名順眼起來。

「對不起,你不可以生我的氣哦。」她小小聲朝後頭廚房道,隨即以錦被捂住驀然火辣辣的雙頰。

第2章
這個男人,適合娶回家當妻子!

皇甫赤芍以狂風掃落葉之姿,包辦桌上道道清淡素菜。

好吃!真的好吃!這一餐養刁她的胃口,其他伙食在她眼中再難以下咽。

「唔唔。」她將空碗遞給牛舍秉,小嘴裏塞滿食物,口齒不清地要求再添一碗。

「好吃嗎?」牛舍秉順從地捧上熱粥,辛苦煮食的飯菜能讓她吃得心滿意足,一切都好值得。

皇甫赤芍囫圇吞粥,「厲害,你真是厲害--嘶,好吃。」她吸口熱湯,雙眸滿足地微眯,帶著貓兒傭懶的媚態,只差沒以舌舔指。

酒足飯飽,皇甫赤芍總算甘願放下碗,籲一大口氣。

牛舍秉收拾著空盤--每個盤都讓她舔得乾乾淨淨。

這下恩情越欠越多了。皇甫赤芍接過他遞來的餐後水果時,腦海中想著。想以身相許,他不肯;想為他煮頓飯來償還,說不定反讓師傅級的他哈哈兩聲恥笑;想為他縫製幾套衣裳,偏偏她野得很,姑娘家會的她全不會,別人拿針繡花兒鳥兒時,她與大哥卻拿針灸用的銀針互戳……

等等!她方才腦中閃過的--不正是她最拿手的嗎?

報恩,用這招保證沒問題!

「阿牛,你過來。」皇甫赤芍朝正在清洗碗盤的魯男子喚道。

牛舍秉疑惑地以指尖指著自個兒,她點點頭,他才緩慢來到她跟前。

「坐。把手放到上頭來。」皇甫赤芍指示,從懷中繡袋取出布條攤開,露出數根長短不一的銀針,在日光反射下熇熇逼人。

牛舍秉快速將雙手藏於背後,哭喪著臉猛搖頭。她、她想幹什麼?

「搖什麼搖?!別人想求皇甫世家看診難如登天,今天本姑娘願以此為報,你還蘑菇什麼?快把手伸出來!」皇甫赤芍氣嘟嘟地嚷。

「你、你會嗎?」他抖著嗓問。不是他不相信她,而是她的臉……好可怕,原來美若天仙的人板起臉來還是相當威嚴的。

「皇甫世家第十七代就我和我大哥,雖然我沒他囂張,好歹也學過八年十載。別伯,過來。」皇甫赤芍發覺自己又嚇著他,扁扁嘴,放柔音量。

牛舍秉頂著苦瓜臉,不甘不願地將手伸了出去,她纖指落於他脈問,神色肅然。

咦?好奇怪,他的脈象……好亂。皇甫赤芍皺起柳眉,更加專注仔細,想診出流竄在他經脈間那股倒沖之氣因何而來。

「你以前受過傷,是不?」那是承受巨大外來武藝交戰或練功時心神不寧才會導致的筋脈逆行--走火入魔,輕則武功盡失,神智不清;重則性命難保。

看不出來,拙實駑鈍的牛舍秉居然是練家子。

「沒、沒有呀。」牛舍秉眼神東飄西蕩,就是不肯落在她精致的容顏上。

不會說謊還愛說,蹩腳!

皇甫赤芍偷捏他粗壯的臂膀,「你很不合作唷,我最討厭不聽話的病患。』

「我、我沒、沒病呀。」牛舍秉依舊不配合,矢口否認。

她翻弄他的大掌,發現上頭有著練劍所致的厚繭,隨門問道:「阿牛,你練劍練幾年啦?」

她口氣輕鬆,老實的牛舍秉毫無所覺地脫口而出:「八歲開始練,到現在已經--」他驀然住口,懊惱自己方才的失言。

「練十來年啦?一夕之間全數廢掉,不可惜嗎?」她死盯著他臉上絲毫變化,想瞧出端倪。

牛舍秉右手捂住自己的唇,搖頭。不說,他就是不說!

皇甫赤芍聳聳肩,收回擱在他腕問的白玉纖指。她原先還以為他生來便是魯男子,現下看來,應該是走火入魔導致他說話結巴不順溜以及腦袋少根筋。

若是她大哥在的話,這種小毛病兩三下便可解決--皇甫赤芍不甘心地想,雖然不願承認,但她那怪癖大哥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神醫」,而她最多只能疏通牛舍秉體內的部分倒沖之氣,對他失去的內力卻回天乏術。

「阿牛,上床去。」她下巴朝床鋪方向一努。

她又想幹什麼?牛舍秉緊揪自己的衣領,一副誓死捍衛清白的模樣。

皇甫赤芍抽出細針,在掌心試試重量--阿牛皮粗肉厚,這根毫針下肉,八成應聲斷成兩截。

她換上另一根更長更粗的銀針,「我幫你紮兩針,疏通、疏通。」

「不、不、不、不……」牛舍秉甩頭如博浪鼓,相當有節奏地發出「不」聲,讓皇甫赤芍哭笑不得。

「別逼我迷昏你,脫掉衣裳,上去。」皇甫赤芍眸光一利,威嚇道。

見狀,牛舍秉迅速剝光自己,聽話地跳上床躺平,動也不敢動。

「這才乖。」皇甫赤芍獎勵地拍拍他的臉頰。瞧見包紮住他左臂的白色布條,她好奇地戳刺,「阿牛,這兒有傷口嗎?為何要纏起來?」

「沒、沒、沒,快結痂了,沒事!沒事!」牛舍秉扭動臂膀,避開她的手勢。

見他有意回避,皇甫赤芍聳聳肩,揚揚手上閃耀光芒的銀針。

頭針毫不猶豫地紮向廉泉穴--她不知道結巴要紮哪個穴才對,只好挑和治失語有關的廉泉穴羅!她不敢久留針,半刻便抽針而出。

「好酸麻……」牛舍秉哀號。他好怕……好怕她紮掉他的小命。

「針灸嘛。」何況她只以針法還未采灸法呢。她安撫地輕摸他,「呃,下一針試試紮『人中』、『內關』兩穴好了。」她不確定地喃喃自語,見到牛舍秉不可思議地睜大綠豆眼,她陪笑地吐吐舌。

她擅長使毒,針灸的技術嘛……他是第二位病患,頭一位是她苦命的老哥。

「你、你要不要去翻翻藥經還是什麼針灸十八法後再決定要紮哪幾針,否則我實在是很不放心,銀針無眼,皇甫姑娘--」

「哇!」皇甫赤芍開心地擊掌,「你瞧,你說得好流利呢。」嘿嘿!才紮一針,成效就如此豐碩,她越來越有信心。

牛舍秉苦笑。他說話流利不是因為她的針灸技術高明,而是讓她給嚇得語無倫次。

「放心,我是『皇甫』世家的子孫,你不知道皇甫這兩字在江湖就和神醫畫上同等地位嗎?」她驕傲地說,殊不知神醫兩字是只敬稱她那銀髮怪老哥。

她俐落抽出兩根針,殺他個措手不及,直接紮上「人中穴」。

「哇--」牛舍秉痛叫一聲,下意識地抗拒揮手,一不留神竟將嬌滴滴的俏娃給掃不床鋪,眼睜睜見她翻滾三圈後撞上桌腳。

「皇甫姑娘!」他顧不得疼痛,忙不下床扶起皇甫赤芍,見她唇角溢出血絲,明眸緊閉,眉宇寫滿痛楚,他急拍她的面頰,「你醒醒呀!皇甫姑娘!」

濃密長睫顫抖數下,吟痛聲同時破口而出,「死牛爛牛臭牛,竟敢把我打下床……可惡,氣死我了……本姑娘不教訓你,我就不姓『皇甫』,改跟你姓……」她無力地癱軟在他胸膛,菱嘴吐出的既非痛哭也非嬌怨,而是惡毒的詛咒。

牛舍秉以手掌擦去她咬破紅唇而溢流的鮮血,她的額前撞出一塊不小的瘀青,看來會痛上數日。「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料到會揮中你……疼不疼?」

「你讓我踢下床、滾個三圈、撞上桌腳,試試看疼不疼?!」皇甫赤芍毒舌不饒人,身子卻軟軟地賴著他溫熱的肌膚。

這回答是很疼的意思嗎?牛舍秉搔搔頭,不解。

「對不起……」他不知如何消弭她的怒火,只能不斷賠不是。

「要道歉就實質點。」皇甫赤芍抬睫看他,瞳間閃過一絲笑意。

「咦?」牛舍秉偏著頭,一臉茫然,「什麼叫實質點的道歉?」

「就是我說什麼你就要做什麼。」

「喔--」他恍然大悟,不過現在也是她說什麼他就做什麼,有差別嗎?

皇甫赤芍賊賊一笑,「包括明天讓我再為你針灸。」

牛舍秉垮下臉,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皇甫赤芍眯起眼,指了指額頭的腫包,以眼神威脅他,犯錯在前的魯男子只得頷首答應。

他好像是施恩的那一方耶,會什麼他的下場卻有點錯亂呢?牛舍秉百思不解,隨即又覺得此事一點也不打緊,再度露出傻楞楞的笑。

*-*-*

「別動!」嬌喝聲壓倒性的獲得勝利。

「我答應不動,你別這樣,下來好不好?」樸拙男音無奈輕吼。

此時床鋪上的人影以詭異的姿勢疊合為一,皇甫赤芍大剌刺坐在牛舍秉結實的肚腹之上,兩隻蓮足踩緊他的雙腕,教他動彈不得,也讓他羞紅黝黑的臉龐。

為預防昨日摔傷事件二度發生,皇甫赤芍決心自力救濟--她可不想和蟹兄一樣落得死不光榮的慘樣,所以先定住具有「攻擊性」的牛掌。

接著她擺明將牛舍秉當成針線包,在他身上插滿大大小小的銀針,第十根針落入他的曲池穴。

「唔……」牛舍秉悶哼一聲。

「會痛嗎?」皇甫赤芍貼近他的臉龐,小心翼翼觀視著,荷葉羅裙輕撫過他的臂膀及裸身,令他分神。

好香,她身上帶著含笑的香花味,甜甜的。

再一針紮入他的太淵穴,但他絲毫未覺,心思全讓香氣給佔據。

他貪婪地深深吸氣,攝人更多沁魂幽香。

皇甫赤芍認真地揮汗診治,針灸不可太過心急,需緩步慢行。她收回數根紮在不宜久留針的穴道上的銀針,卻老覺得身後有怪怪的東西觸碰到她。

她回過頭,漲紅一張俏臉,粉拳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胸坎上,也不管插在他胸前的銀針會不會讓她敲進皮肉深處。

「色牛!我花費心思為你針灸,你竟然……」他勃發的男性欲望正抵著她身後,她雖是黃花大閨女,但自小習醫對人體研究透徹,自然明白這舉動的涵義。

「我……我……」牛舍秉自己也讓不意堅挺的欲望給嚇了五大跳,她只不過是坐在他身上,他竟然會反應如此激烈?

皇甫赤芍腦中一片熱浪,當下直覺反應掄起拳頭朝他的欲望敲擊下去--她老哥說過,這是遇上登徒子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痛痛痛痛痛!牛舍秉痛得眼淚直流、痛得挺不直腰,無奈她又坐在他腹上,讓他動也不是,想捂又捂不到,只得努力交疊夾緊雙腿。

皇甫赤芍嘟起嘴,皺皺鼻,從他身上跳離。「瞧你下回還敢不敢!」這次她可是使盡吃奶之力,包管他十天半個月「不舉」。

委屈!委屈!真的好委屈!牛舍秉蜷縮身軀,他到底招誰惹誰啦?

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娃硬要坐在他身上磨磨蹭蹭,只要是男人,哪一個不會有正常生理反應?就算他有錯,她也是罪魁禍首呀!牛舍秉無辜地想,卻不敢將心聲吐露,因為話說出口,她很可能會將銀針全數插向他的……

牛舍秉不敢深想,只能哀怨地挨過腿間陣陣痛楚。

不知道是疼痛令他思緒逐漸清明,抑或是她的針灸見效,一道黑影倏然閃入腦海,令他驚慌一怔。

越來越多景象旋繞在他閉上眼簾後的黑幕內,牛舍秉猛甩頭,神智卻如同撥雲見日般愈發清晰。

所有疼痛移聖腦袋裏,像有人以利劍戳刺腦門,他捂住發脹的頭,齜牙咧嘴地狂吼著:「好痛!我的頭好痛--」

皇甫赤芍瞧見他竟以腦袋撞擊牆面,急忙沖到他與冰冷牆面問,不讓他以肉擊石。「住手!你在做什麼?!」

「走開!會、會傷到……你走開!」牛舍秉抬首,雙眼佈滿血絲,五官糾結,隱去原先老實的模樣。

是她紮錯了針嗎?皇甫赤芍手足無措地被牛舍秉推到一旁,任他敲撞著腦袋。一次次巨響伴隨著他的自殘舉動,皇甫赤芍終於按捺不住地自身後摟抱住他。

冷靜下來呀!她咬住他背脊的肌肉,狠狠使勁,咬疼牙根也不鬆口。

「呀--」驀地,皇甫赤芍慘叫一聲,被牛舍秉無意識的掙扎扭動甩飛了出去--她直直從簡陋的窗戶飛出,就像蹴鞠般一路翻滾,沾了滿身草屑及黃泥,最後因撞到蟹兄牛皮的墓碑而停下。

狼狽!遇上他之後,她嘗遍了狼狽的滋味。皇甫赤芍癱平在泥地上,腦中閃過幾句惡毒的粗話之後,昏厥過去……

直到冰冷的濕意覆上她額間,皇甫赤芍才再度回復神智。

甫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藍天白雲,而是簡陋的屋脊橫梁。

「你醒了?」牛舍秉滿臉歉意及擔憂地站在床邊,青粗的胡碴子佈滿下顎。

「我昏了多久?」她眨眨眼,渾身酸痛。

「一天。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

「沒關係啦,反正我沒蟹兄的下場慘……」但也相去不遠,柔嫩的漂亮臉龐青青紫紫,早破壞了她天生的豔容。「你呢?你還好吧?」她伸手觸碰他額心的傷口,兩人同等的淤青滿布,同等的狼狽至極。

「沒事,我皮厚。」牛舍秉傻傻地笑。

皇甫赤芍顧不得自己渾身痛楚,扣緊他腕間,閉眼打量。

他體內的倒沖之氣依舊存在,並未因她的針灸而改善,那他的反常舉動是為何?他身上到底隱藏哪些秘密?

「你別光急著診脈,你應該要好好休息才是。」牛舍秉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皇甫赤芍捉個死緊,他不敢掙扎,因為光兩天時間,她便因他而傷了兩次。

「我有個哥哥。」皇甫赤芍突然抬頭朝他笑,「他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們是孿生子,他是個自大怪癖又討厭的傢伙,一頭銀髮漂亮得令人眼紅--雖然那頭銀髮是因某種劇毒而致。皇甫世家在上一代與人結怨,一夕之間教人下毒,全府魂歸西天,獨獨我、大哥和娘親存活下來,只是後來娘親也身中奇毒。為瞭解娘親身上的毒,我和大哥分別將她身上的兩種劇毒引至自己體內,以研究毒性……雖然到頭來,她還是死在我和大哥眼前。」她扯出淺笑,繼續道:「我身上現在還有劇毒,你救回我那天,正巧是我毒發之際,飽受渾身挫骨抽筋之痛。每次毒發,我都在想著我到底還能撐多久,這種痛還要熬多長?」

牛舍秉不明白皇甫赤芍為何突然向他說這些,但見她眉宇之間的輕愁,竟不由自主泛出疼惜。

「我說完我的故事了,換你。」皇甫赤芍迎向他呆楞的臉。她已經掏心挖肺地說明,希望他也能向她坦白。

牛舍秉咬著下唇,輕輕晃動頭顱。「我沒有故事,我只是一個很平凡很平凡的粗人。」

他避開皇甫赤芍失望的眼神。他不能說,那些過去是他早已決心捨棄,他沒有勇氣在她面前陳述,因為害怕聽完故事的她會露出恐懼甚至是厭惡的神情,畢竟以前的他……

「說什麼都行,你兒時的糗事,或是你的家人。」她眨眨眼。

「我……我有四個結拜兄弟,其他的……我已經想不起來。」牛舍秉欲言又止,一副為難至極的模樣。

「這樣就夠了。」皇甫赤芍豪氣地拍拍他,漾起如糖似蜜的笑,「我只想多認識你一點,其他的,若有一日你想說時再說,若不想說,忘了也無妨。」

她不是個死纏爛打、追根究柢的人,每個人皆有不願表白及面對的過往,她沒資格也沒權利要求別人對她毫不隱瞞。

「謝謝你。」牛舍秉松了一口氣,他還以為皇甫赤芍會強迫他吐出所有過往,沒料到她竟只是輕笑帶過。

「謝?謝我什麼?謝我為你針灸?謝我讓你甩出屋外?謝我摔得破相還不怪罪你?你要先謝哪一樣?」皇甫赤芍忍不住逗起老實人,沒氣質的大笑牽動臉上淤青,疼得齜牙咧嘴。

牛舍秉急忙扭來溫熱的布巾讓她敷頰,減輕痛楚。

皇甫赤芍嘟起嘴,任他放輕力道在她臉頰上揉擦。「我這模樣好醜,是不?」雖然她沒照銅鏡,也能想像她摔成母夜叉的恐怖樣子。

「不會,你很美,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他好笑地瞧著她花容失色又擔憂不已的稚氣嬌顏,「過個三兩天,瘀青一褪,你就會回復成一朵花似的姑娘了。」

皇甫赤芍咯咯直笑,他毫不修辭也不雅致的安慰,反倒比以前富家公子爺風花雪月的辭藻更讓人歡喜。

「巧言令色,你用這張嘴騙了多少姑娘家?」她佯裝指責。

「我、我才沒有。」牛舍秉一緊張又恢復結巴。他嘴鈍辭拙,哪能騙誰呀?連三歲小奶娃也不吃他這套。

「沒有什麼?沒有騙姑娘家?」她抿著嘴,憋笑。

「我、我沒有說、說過其他姑娘美,只只只只有、你……」紅浪取代他臉龐上原有的膚色,悄悄?眼為她,發現她臉上的紅豔沒比他來得淡,而她不開口,他連大氣也不敢吐,以為自己又說錯什麼話。

半晌,清清泠泠的嗓音勾回他的意識。

「笨、阿、牛。」

*-*-*-*-*

又罵他……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經半個月,她的直率他的呆頭;她的火爆他的包容;她的聒噪他的少言,就像一根蘿蔔一個坑,配合得恰恰好。只是他不明白,每次聊天聊到最後,她一定以「笨阿牛」這三個字收尾。他……真的很笨嗎?

牛舍秉一邊疑惑地思考著,讓停滯許久的腦袋瓜開始認真運轉,其中最難瞭解的問題核心--皇甫赤芍。

眼前正在磨著幹草藥的絕色女子,纖纖的胴體裏包藏著根根傲骨,綺麗的柔顏下有著堅強又無懼的玲瓏心思。

她說,她的名字是以一味草藥來命名。

她說,她是為了尋母仇而不辭千辛萬苦來到偏遠苗疆,但當年唯一知曉的仇人卻早早魂歸西天。

她說,她每半個月體內的毒都會發作一次,而近日,是最危險的時候。

她說,她離家的部分原因是她那孿生胞兄,卻怎麼也不肯仔細說明白他們因何而吵?因何而鬧?

她說了好多關於她的故事,而他卻沒有辦法像她一般坦然。

「還發楞!」微微的力道震醒了正呆呆注視著她的傻大個兒,皇甫赤芍在他眼前晃晃手掌,確定他已經回魂後才丟給他整把的七葉一枝花及整簍的黃精。

「研末。」她交代,蔥白十指忙碌不堪地煉製一瓶瓶的草藥。

牛舍秉聽話地遵照指示,手邊工作不敢停,嘴裏也試著問:「皇甫姑娘,這麼多藥是要做什麼的?」

「赤芍。」她先糾正他的稱呼,討厭他老是姑娘姑娘的叫,都快半個月過去還改不了口。她隨意指了指左右兩邊的藥瓶藥堆,「那些是養顏聖品,另外是美容奇藥,還有傷天害理的毒粉毒丸毒液及強健體魄的滋補大還丹……」

「喔。」她說了一長串,他也記不了幾句,點頭了事。

「喏。」皇甫赤芍丟給他一個小瓷瓶,上頭繪有數株白玉帶粉的牡丹。

「這是什麼?」又是補藥嗎?牛舍秉苦著一張臉,他已經被「逼迫威脅」灌下數盅苦到令他差點連膽汁也一併吐出的「良藥」,還補呀?

「美容奇藥之一,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嬌容三變』,取自瓷瓶上所繪的牡丹。據說此花種清曉時白淨如雪,午時逐漸轉為嫩黃,日落後會浮現暈紅,奇異珍貴。」皇甫赤芍解釋著。

「我一個大男人,用不著吧。」他就算喝這些養為聖品喝到撐死,也不可能美到哪里去。

「那是毒藥。」光想到他粗壯臉上塗滿藥泥的模樣,皇甫赤芍不禁莞爾。

「耶?可你剛剛--」

「我沒說謊呀。這輩子皮相不滿意的人,只要少少一滴,就能讓你重新投胎,看來世會不會換副滿意的皮囊,這不是美容最高境界?」她對毒藥見解獨到,所以她煉製的毒藥絕不會取啥「斷腸散」或「斷魂膏」這種俗不可耐的名字。

「那、那為什麼又要叫『嬌容三變』呢?」牛舍秉急忙將瓷瓶放離他一臂之遙,活像在躲避毒蛇猛獸般,額上還冒出大大小小的冷汗。

皇甫赤芍蹲坐在他正前方,素手附在他臉頰邊,「瞧,現在你的容貌是第一變。喝下藥之後的劇疼會讓你五宮扭曲、痛不欲生,是第二變。等你投胎轉世之後就是第三變啦!怎樣,這名字不賴吧?」她燦爛的回答,臉龐帶著絲絲天真,還不忘扭弄他的粗糙皮,讓微刺的胡碴紮得發笑。

「胡來!你……你怎麼可以口吐狠話而面帶笑容呢?」牛舍秉甩開她的柔荑,目皆盡裂地眭視她,「你明知這是害人毒藥,你還興高采烈地煉製?取個好聽的名字有啥用,本質一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劇毒!」

牛舍秉發狂似地掃下桌上一瓶瓶完成或未完成的藥品,乒乒乓乓的碎裂聲不絕於耳,如同刀劍相交時所發出的刺耳摩擦聲!

「你做什麼?!」皇甫赤芍心疼地看著灑落遍地的奇花異草寶貝瓶,憤怒地扯過牛舍秉的手臂,「你把我的心血全毀了!」

「心血?!哼,你的心和血就如同這滿地的毒液一般濃烈!」

「你憑什麼這樣說我?!我煉毒又不胡亂使用,你以為我每天閑閑的就朝路人下藥嗎?」她真想痛扁這個臭男人!明明兩人聊得愉快,他又突然發什麼瘋呀?

「那你告訴我,你煉毒藥做什麼?」牛舍秉一臉陰鷙地瞅著她。

「自保。我獨身行走江湖,又不懂一招半式,總得要有其他方法保護自己。」皇甫赤芍深呼一口氣,硬壓下心頭湧起的苦澀感。

「江湖沒有你想得險惡。」他反駁道。

皇甫赤芍眸光一冷,「沒有我想得險惡?哼哼,你遇過在荒林裏讓十個大男人包圍調戲的滋味嗎?他們在身後嘲笑戲弄著我的恐懼及無助,像追逐逃不掉的獵物般,一張張臉孔猙獰又淫穢,好不容易冒出另一名正義之士,打退了一群狼後,他的真面目也不過是另一隻衣冠禽獸!你告訴我,若你是我,當時你做何反應?做何感想?」

她停頓了下,隨即搖搖頭,唇角揚起嘲弄的弧度。「你們男人無法理解,你們只會認為所有的錯誤皆是出在女人身上--不該長得妖媚,不該獨身漫步荒野之中,不該生?女子……憑什麼我們要承受這些?!難道長得美就活該倒楣讓人調戲、任人侵犯?很抱歉,我,皇甫赤芍做不到!」

話甫說完,她毫不遲疑地摑他火辣一巴掌,仰起首傲視他。「我告訴你,我毒死了那名意圖染指我的男人,就是用你手上方才握著的那瓶『嬌容三變』,最後再加上一滴『煙消』,讓他化為一攤屍水。」

她不承認自己有絲毫的錯,她不是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庇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我……」

「你說得對,我是毒,可是我只毒殺對我不軌的惡人。」

牛舍秉眼神中陰沈漸褪,再度抬起的眸子是佈滿歉意的,「對不起,我只是不希望見到任何鮮血污染了你……」她太美太好,該是讓人捧在手心中呵護,讓人保護得不受任何損傷。

皇甫赤芍右掌捂在他發紅的頰邊,「我不是故意要打疼你,可你以後要『發作』之前請提早通知好嗎?」她苦笑,再被他嚇幾次,她不知又要冒出多少根受驚的煩惱白絲。

牛舍秉愧疚地頷首,垂下頭。

皇甫赤芍沒遺漏他眼底瞬間湧起又隨即隱去的愁雲,那是一種心力交瘁的折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何種慘事,竟讓他露出宛若負傷野獸的眼神?

「完了!」皇甫赤芍突然出聲。

「怎麼了?」

皇甫赤芍指指滿地的藥草,「你打翻了我所有的藥瓶,包括暫時解除在我體內最最麻煩的毒性的解藥也全混在地板上。」

牛舍秉抱歉地搔搔頰,傻笑道:「沒關係,我去幫你采齊所有你需要的草木來供你煉製。」

皇甫赤芍回他一個笑,「我剛剛說『完了』的意思不單單這樣,而是--我、毒、發、了。」語畢,她牙一咬、眼一閉,又暈了過去。

「哇!你、你、你別昏呀……我、我、我該怎麼辦?」牛舍秉又叫又跳,只能在皇甫赤芍身邊不斷繞圈子。

笨阿牛,去叫大夫呀!僅存模糊意識的她無力暗吟。


第3章

牛舍秉輕手輕腳撥開調皮垂落皇甫赤芍頰邊的散發,擦拭掉她渾身如冰似霜的冷汗。她的呼吸急促,細緻的柳眉蹙著疼楚,黑翹的羽睫覆住那雙靈活有神的美眸,他不知道在她體內正承受何種劇烈的折磨,她不說話,他根本無從明瞭……

但她痛,他也痛,以他不明白的方式緩緩揪扯著他的心窩。

「很痛嗎?沒關係,等一會兒就不會那麼痛了,乖、乖。」牛舍秉緩緩撫平她眉問的皺摺,自言自語道:「你痛,我也好痛……就、就像有人抓握著我的心臟,一直用力扭、一直用力絞,像要榨出滿滿一盆血似的,好疼、好疼……」他捂著自己的胸口,眉頭打了數個死結。

他一直陪坐在床邊,不吃不喝不睡,非等到她再度睜開眼,朝著他笑、朝著他罵,否則他的心像懸掛在半空中,沒個著落,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都怪他蠢!都怪他笨!無緣無故亂發脾氣,不但毀了她的所有藥草,更毀掉她救命的解藥,才會害得她臉色慘白、神色痛苦地躺在床上……

「我好笨!你再罵我,再打我好了。」他拎起她軟綿綿的手掌,拍打著自己的粗臉。

「笨、阿、牛……我的手已經疼到快散了,別再拿它去『撞擊』你那張比岩塊還硬的臉蛋好嗎?」有氣無力的嗓音打斷他的自殘--不,是對她手掌的淩虐。

「皇甫姑娘!」牛舍秉開心地嚷。她醒了!

「赤芍。再叫我一次皇甫姑娘,我就毒啞你……」緊合的眸子緩緩張開,瞅著眼前的魯男子。

「好,赤芍、赤芍。」要他叫她「赤壁」也行,「翅膀」也沒關係,只要她醒來就好。牛舍秉傻笑地想著。

皇甫赤芍被他癡呆懵懂的笑容柔化,想起身,無奈渾身施不出半點力道,未服疏解草藥的她現下完全成為廢人,別說起身,恐怕連抬根手指也做不到。

「阿牛……去幫我把針灸用的銀針拿來。」她交代,雖然不信任牛舍秉的技術,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喔。」牛舍秉聽話地取來布包。

「抽出最細的那根,用燭火略微燒烤消毒……」

「好。」他小心翼翼,卻不知銀針要燒到何種地步,等皇甫赤芍提醒時,那根毫針早已燒到焦黑蜷曲,他努力想彎折回原樣,脆弱的銀針應聲而斷。

「算了、算了,換根粗點的,麻煩你數到五就把針從火上離開好嗎?」皇甫赤芍懶得浪費殘存體力來對這頭笨牛咆哮,繼續指導。

這次牛舍秉絲毫不敢大意,甫數完五便快速舉起手臂,不料銀針脫手而飛,直直朝屋外一閃而逝,化為殯落的小星辰。

「無所謂,還有其他的針……再來吧。」皇甫赤芍深吸一口氣,即使心中咒已上千回,臉上表情仍是充滿耐心。

「對、對不起。」銀針越換越粗,也越換越大,牛舍秉吞咽唾液,重復上述動作烤好了針,「現在呢?」

「把我衣裳脫掉。」她指示道。

「不可以!我、你、我們……」他滿臉惶恐,好似要被脫光的人是他。

「少羅唆!」皇甫赤芍臉色一變,朝他噴火。「你不動手難道要眼睜睜看我疼死在這張破床上嗎?只不過要你紮個兩三針,我這只砧板上的死魚都不擔心了,你在怕啥呀!」

「我、我動手就是了,你、你別發火……」牛舍秉委屈地扁扁嘴,雙手顫抖如風中落葉,置於她腰間,卻怎麼也無法搞定又小又密的精致結扣。

姑娘家的衣物真麻煩……他心裏埋怨,雙眼不知該落在何處,不敢瞧她的臉,又不敢看向她寸寸雪肌。

萬般艱辛下,終於脫去外衣、內衫,僅留墨綠色抹胸,此時不僅牛舍秉臉紅似火,皇甫赤芍也同樣嬌羞。

「別再脫了……現在你握好銀針,先朝『肩腢』、『曲池』、『外關』著手。」

「什麼是『賤藕』?『取恥』?『外觀』?」牛舍秉滿頭霧水,完全聽不懂醫學術語。

皇甫赤芍白眼一翻--她好可憐,她好悲慘呀!她渾身痛得要命,還得撐著渾沌的腦袋向笨牛講解高深的針灸技巧……

對牛彈琴原來就是這種情況,很好,她印證了古人偉大精深的學問。

「你先用手指在我肩上滑動,我一喊停,就表示那個穴道是你該紮下去的,明白嗎?」皇甫赤芍一字一句慢慢道。攸關她的寶貴小命,她得多為自己想想。

「喔。」牛舍秉聽話地移動粗糙手指,滑過軟嫩的白玉嬌軀,發覺她圓潤肩上泛起雞皮疙瘩,一顆一顆的,好好玩!

「笨阿牛!認真點!」很癢耶,別亂摸。

「對、對不起。」他兢兢業業地收起玩心,認真仔細地觸碰著她的香肩,畫過一圈又一圈。

「停,就是那裏,扎針。」她突然發號施令,喊得牛舍秉措手不及。

「等……等等,是、是這裏嗎?」

「對。別紮太用力、別紮太深、別紮歪,還有--別伯。」她感覺停在肩上的粗指不斷顫抖,笑著安撫。

他困難地吞咽口水,「赤芍,我、我沒試過……萬一……」

「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得很好的。」才怪!她怕得要死!

牛舍秉沒有動靜。

「紮錯針也無妨,再拔出來就好啦。」重點是她還沒斷氣的話!

皇甫赤芍不斷自欺欺人。

「好,我要動手了。」牛舍秉抽回壓在她肩上的粗指,另一手的粗針電光火石般地沒入她肌膚之內,皇甫赤芍痛吟了聲。

「你……還好吧?」他擔憂不已。

「嗯,繼續。」接下來,皇甫赤芍跳過幾個較危及生命的穴道,僅讓牛舍秉略微解除她四肢的酸痛。

漫長的針灸過程結束,總算讓皇甫赤芍能勉強坐起身子並移動四肢。

甫下床,她顧不得衣衫未整,便捉過數株藥草塞入檀口咀嚼,模樣與某種草食性動物如出一轍。消化完幾株含毒藥草,半刻過後,她總算舒服解脫地籲口氣,以手撐地,才抬首起身,就被貼近眼簾的巨大臉孔嚇得坐回冰冷地板。

「你……你幹啥貼這麼近,想嚇死我呀?」她驚魂未定地拍拍胸脯,話甫說完就被摟進一個汗臭濃烈的懷抱中,薰得她急忙閉氣。

牛舍秉緊緊圈抱著她,活似有仇一般地加重雙臂力道。

「別--」她既不能呼吸又被擠壓掉肺部裏珍貴的空氣,俏臉扭皺得比叉燒包還難看。

「你沒事了,對不對?」他焦急地詢問,等待著她回覆。

不!我要死了!要被你壓死了啦!皇甫赤芍掙脫不了這頭蠻牛。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一覺不醒,我該怎麼辦……」他自顧自的說。

怎麼辦?放手呀!再不放手,我就要香消玉殞了啦!

「你上回說……關於報恩的事,還算不算數?」他將頭顱靠放在她肩胛,像個孩子似的問。

皇甫赤芍深吸一口飽含男人汗臭的空氣,快速以兩指捏住高挺的鼻。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及這怪問題,但她還是點點頭。

「那我想要求一件事。」

「你說。」皇甫赤芍的嗓音因為捏鼻而顯得不甚自然。

「不要突然離開我。你如果要走,一定要和我說再見。我、我會開開心心目送你離開,可是不要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讓我知道,我、我會很想你、很想你的,好不好?」他開口要求,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握的感覺,這種讓不知名的情緒所操控的失落令他無所適從。

皇甫赤芍偏著頭睨瞧他。他是在說生離還是死別呀?她就不相信哪天她要進棺材時,他還會傻傻的祝她一路順風。

皇甫赤芍賊眼一轉,心中泛起頑皮的念頭,在他懷裏點點頭。

「我答應你,現在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好……」牛舍秉鬆開手,放過令人眷戀的溫香暖玉。

皇甫赤芍理好衣衫,順便用力呼喘數口新鮮空氣,才緩緩將彎月似的水眸落在牛舍秉身上。

這頭笨牛,剛才講那是啥渾話?活似她這個人在不在他身邊都無所謂。

哼哼,她就不信他能如此豁達!

「我想,雖然你救過我一次,但你也害了我一次,咱們就此打平啦,既然你無求於我、那我也樂得輕鬆。我現在要走啦,我在這裏跟你說『再見』囉!」笑呀!你不是說要開開心心目送我離開嗎?

皇甫赤芍背對他,佯裝忙碌收拾包袱。

牛舍秉彷彿還未能接收她說的字字句句,呆呆地看著她一舉一動。

半晌,他才低嚷道:「那……那你離開這裏,要到哪去?」

皇甫赤芍沒有回頭,在心裏暗笑,但還是保持口氣平穩。「走一步算一步囉,我大哥容不下我,但天下之大總有容我之處。」

牛舍秉急了,「可、可你防身的毒藥全、全讓我給砸毀了,要要是遇、遇上了壞人怎麼辦?」

「你不是說江湖沒我想得險惡?」皇甫赤芍隨口一堵。

「我、我……」牛舍秉一頓,想留她又苦無藉口,半晌才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那我幫你做些素包子,讓你帶上路去吃,才不會餓肚子……」

皇甫赤芍嘴角顫抖,青筋爆出--他不留她,只準備賞她幾顆爛包子打發掉她?!

「免了,我不希罕。」她美目帶焰,燒亮滿腔怒炎。

「可是你餓了怎麼辦?」

「餓了我自己會找食物吃。借過!」她推開壯碩的絆腳石,踱向木櫃,將瓶瓶罐罐掃入藍色小布包。

她再給這頭笨牛最後一次機會,在她跨出門檻前,只要他回心轉意要她留下來,她就不走,否則……她會抽掉他的渾身筋骨來下面吃!

「那……還是你再留下來幾天,等、等到你把那些藥膏藥丸都煉出來再走好不好?」牛舍秉憂心忡仲。

他知道自己很駑鈍,駑鈍到令她無法忍受再與他共處一室,可她至少得為她自己的安危著想呀!她長得那麼嬌美,很容易成為惡人傷害的對象耶。

皇甫赤芍柳眉一挑,「留下來『幾天』?」

牛舍秉點頭如搗蒜,當然如果她願意多留幾個月、多留幾年更好!

「早走晚走都是要走。」她皺皺鼻頭,忽視心頭想痛哭想大叫的衝動,抬起右腳正準備跨出門檻。

「不要走也可以!」牛舍秉急嚷,在皇甫赤芍轉頭顱他前,將腦袋深深埋在雙掌之間。

他怎麼……怎麼會毫不考慮地這般強求她?他不是說過自己可以笑著與她離別、笑著看她消失在自己視線之內、笑著……

他做不到!他笑不出來!他騙了她也騙了自己。

皇甫赤芍暗爽地收回已在半空中的蓮足。呵呵!發現她的重要了吧?捨不得她了吧?哈哈哈……

她移動到他面前,笑咧了嘴。瞧那紅得近乎滴血的耳根,就明白這頭彆扭笨牛在害羞呢。纖手使勁想抬起埋在掌間的腦袋瓜,他卻打定主意和她耗時間,硬是像只埋首土間的大鴕鳥。

「我數三聲,你不抬頭我就走。一、二……」

「我抬,你別走。」牛舍秉以閃電之速猛抬頭,直直對上她如花臉龐及帶笑的靈眸。

「要我留下來?」她問。

「嗯,留下來,不要走。」他與她都沒有動,維持同一姿勢深情相對。

「可是咱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又不是我相公,那我的名節……」皇甫赤芍得寸進尺。

「我們成親,馬上成親。」牛舍秉想也不想地道。

呵呵,她可沒逼他哦,是他自己「心甘情願」的。

「當真?」皇甫赤芍逗著他,輕輕捧著他的臉,緩緩貼近他,紅唇幾乎印上他的,吐氣如蘭。

「嗯……」

「哇!」皇甫赤芍開心得手舞足蹈,如蝶兒在屋內翩翩翻飛。

見牛舍秉依然沒有起身,甚至連動也不動,她又蹲回他身邊。

「阿牛,你在做什麼?」太開心、太震驚而無法承受嗎?

牛舍秉哭喪著臉,「我……我剛剛猛抬起頭,把脖子給扭傷,好痛……」

*-*-*-*-*

新郎倌兼廚子,新嫁娘兼禮官,在滿天星辰見證下,小夫妻倆打打鬧鬧、開開心心的完成終身大事。

一條紅縭蓋頭,兩杯水酒,數盤稱不上珍肴的家常菜,卻勝過華麗繁瑣的婚俗喜慶。

「恭喜你,你娶到全中原最最可愛、最最『閑會』的娘子。」皇甫赤芍舉杯相敬,她是「閑閑在家什麼都不會」的娘子。

「謝謝。」牛舍秉害羞地傻笑,也回敬她一杯,「恭、恭喜你嫁到一個……呃……」

「最老實可靠的相公。」皇甫赤芍幫他接話。她就是喜歡他毫無心機的傻牛樣。

「赤芍,咱們要不要差人送封信到中原去給你大哥,告訴他咱們成親一事?」牛舍秉問道。

皇甫赤芍不感興趣地搖頭,「那個死沒良心、青面獠牙、滿臉橫肉、面噁心更惡的壞哥哥,才不會管我在外頭做了啥事。他呀,古古怪怪的脾氣誰受得了?」以後八成獨身老死!

皇甫赤芍壓根忘了自己與大哥是孿生子,還直接辱為他的長相。她丟了顆紅棗到嘴裏,「我們兩兄妹一見面就是吵,吵到天翻地覆。你知道嗎?我對長相好看的男人過敏,全拜他所賜。」

「喔?我不知道你對長相好看的人……過敏?」那又是什麼呀?

「就是渾身會泛起一顆顆紅豆大小的疹子,又癢又難看。因為他長得太好看,可是擁有一副和長相全異的惡毒心腸,所以我討厭好看的草包!」

牛舍秉突然輕笑,眼眸溫柔似水,「你方才的話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她腦中快速重復剛剛的句子。她有提到人名嗎?疹子?草包?

「紅豆呀,我的乾女兒就叫紅豆。」

「乾女兒?!你才幾歲呀,你乾女兒多大?」她喜歡聽他說些自己的故事。

牛舍秉偏著頭,扳弄指頭算了算,「我二十五,紅豆也有十二、三歲吧……她是個很可愛的丫頭,三、四歲左右讓我二哥給拾回的棄娃,熱情靈巧,像只野猴子,常常讓老二和老四頭疼不已。」他沈緬於過往,露出她不曾見過的慈父光芒。

「我才剛嫁給你就升格當乾娘?真是……」皇甫赤芍哭笑不得。雖然她二十三歲在宋朝已算高齡,但一個十三歲的乾女兒?

「有機會讓我瞧瞧她吧。」她撐著微醺紅頰,笑道。

牛舍秉一怔,接著才道:「好。」有機會嗎?是他捨棄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機會呀……

「對了,你要不要捎封信給你那些結拜兄弟?」皇甫赤芍問。他應該是個相當念舊情的人,光從方才他提到乾女兒時臉上的光輝就明白。

牛舍秉搖搖頭,喃喃自語:「他們會知道的。」恐怕連他的行蹤也逃不出他們的掌握吧。

「什麼?」皇甫赤芍沒聽清楚。

「沒什麼。吃菜呀,多吃點。」他挾上數道素菜,因為他不敢殺任何有生命的牲畜,所以桌上的菜肴清一色皆?素食。

皇甫赤芍捧場地吃完他挾至嘴邊的菜,含糊道:「多聊聊你那些兄弟嘛。」

「三個臭男人,沒什麼能聊的。」牛舍秉輕聲淺笑,「一個冷如寒冰;一個俊若天仙:一個烈似火海。」

「他們是幹啥的?商?農?仕?」她?兩人斟酒,一邊問道。

「……商。」牛舍秉口氣不穩,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太難定位,但牽扯到大批錢財,算是另一種商人吧--買賣生命的那一種。

「喔哦,渾身銅臭。」

牛舍秉乾笑兩聲。銅臭?正確來說,應該是--血腥臭。

「你每次聊到過去的兄弟朋友時,都笑得好可愛。」皇甫赤芍點點他的右頰,「我知道你有好多話藏在心裏不肯吐露,無妨的,我不會以『娘子』的身分自詡,非要你誠誠實實對我明言,可你多挑些你能講、願意講,講了之後你會開心笑的往事讓我分享,讓我更加瞭解我的親親相公,好嗎?」

善體人意的藹然笑靨,在他眼前下單單僅是清豔的牡丹容?,她包容他的隱瞞,包容他欲言又止的矛盾,包容他的傻、他的楞,包容他的一切一切。

她或許火爆、或許急性子、或許易怒、或許總愛欺負他,卻真切地為他著想--他無法坦率的過去,她不追問;他試著忘卻的醜惡,她不探究。

雖然他不敢確定,她在得知他的過去之後,是否仍能如此敞開心胸對待他?

「赤芍,你不氣我無法全部向你坦白嗎?」擔憂占滿他的眼瞳。

「幹啥要氣?我也沒把自己從出生開始的糗事,完完整整告訴你呀。」自己都沒做到的事,幹啥強迫要別人做到?

皇甫赤芍握住他的手,「老實說,我對你很好奇,說不想知道你的過去那是騙人的。我知道你心裏有疙瘩,是那些影響了現在的你,我想一點一滴的除去那討人厭的疙瘩,但前提是不傷害你……我不要掏幹挖盡你慘不忍睹的過去,再說什麼『用淚水?你洗盡那些過去』的渾話,萬一我做不到,你那些讓我一時好奇給挖掘出來的傷口怎麼辦?任它流幹血液?抑或讓你再瘋一次?那不是我樂見。」

她傾身吻咬住他的唇,丁香舌滑溜地探入他口裏,調皮地進進出出。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這樣的我,你還會愛我嗎?」在她如綢似緞的唇辦問,他低喃問道。

「我會,但你也要同等的愛我。」她是個要求公平的大女人,不要哀求男人的垂憐,等待男人的寵倖,她要的是能與她同甘共苦的終生伴侶。

灰色布衫落地,覆在其上的是猶帶體香及溫熱的翠綠薄羅裙。

「我也會……」他回應她的索吻,放任纖白十指攀上他濃褐色胸膛,烙下她專屬的花瓣印記。

*-*-*

輕煙靄靄的大木桶內注滿溫泉水,數株不知名的藥草浮沈其間,散發苾芳清香。

「呼--」破水而出的腦袋瓜子,青絲服帖著臉頰,浸泡發紅的臉蛋滿意地大籲一聲。

皇甫赤芍哼著小曲,有一下沒一下踢著水面。「阿牛,進來一塊兒洗嘛。我加了很多藥草,可以讓你渾身的酸疼減輕喔。」她朝蹲在角落揉搓著全身泡沫,頭始終低垂的害羞男人招手。

「你……你先洗,我、我我等一下再洗……」

比她這個大姑娘還害臊?雖然昨夜是她主動,好歹到後來,他也一改被動的「盡了全力」,兩人該做的都做過、該看的也全看光了,他還羞得像個大姑娘?

皇甫赤芍溜出水面,玉手俏悄從他身後環至他胸前,菱嘴放肆吻咬著他早佈滿青紫齒印的頸項,讓新痕舊傷湊個整數。

突來的調情舉動,猛烈得讓牛舍秉招架不住。

「赤赤赤赤赤芍……大大大大大大白天的……」

「我啥時改名叫『赤赤赤赤赤芍』?」皇甫赤芍逗著他玩。

「不、不是啦!你不是、不是說身子疼嗎?」他動也不敢動,挺直身軀任她毛手毛腳吃盡豆腐。

「那是昨晚的事。反正我疼,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她點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瘀青及抓痕,可見昨天戰況激烈。

「我不會疼呀,比較擔心你。」他皮粗肉硬的,幾個淺淺的齒印猶如讓飛蚊叮上兩三口,只會癢而無痛覺。而她一身細皮嫩肉,好似輕輕一扭便會留下紅印,才教他煩惱。

「有啥好擔心的?那是必經的過程嘛,何況這種痛比起我毒發時的痛,微不足道。」皇甫赤芍肆無忌憚與他談著夫妻間親密的話題,她算半個醫者,自然對人體有深層的瞭解,何況他是她的良人呀,有啥好害羞的?

「你不陪我一塊兒洗,那我幫你擦背。」她搶過他手上沾滿泡沫的布巾,搓揉著他厚實的背脊。

洗刷刷、洗刷刷--

「這樣力道會不會太重?」她體貼詢問。

「不會。」

搓刷刷、搓刷刷--

「把右手臂?高。」

「喔。」

揉刷刷、揉刷刷--

「你左手臂上的傷還沒好嗎?」頭一次見面就見他緊纏著,半個多月過去,這白巾恐怕連換也不曾換吧?

「……這不是傷,是刺青。」牛舍秉回視她,雖然他不敢將過往對她坦白,但他也絕對不會再對她說謊。

「能讓我看看嗎?」她輕聲探問。

「很醜,如果你不怕的話。」

皇甫赤芍搖搖頭,緩緩解開死結,一圈圈卸下白布,讓他臂上那張陰森獰笑的黑無常呈現在她眼前。「這是黑無常?是你的過去?」

牛舍秉點點頭,臉色黯淡,「你若要追問,我是絕不會對你隱瞞,但……我希望你別問,我還沒有準備好。」他哀求的低喃。

皇甫赤芍默不出聲,仔細打量著栩栩如生,彷彿隨時會跳出來嚇人的刺青。

「赤芍?」她該不會嚇傻了吧?牛舍秉急忙叫喚。

「這好精細耶,是哪位高人的手筆呀?改天也讓他在我的臂上雕朵牡丹,跟你配成一對。」皇甫赤芍不斷來回撫觸那張鬼臉,雙手並用地左右拉開、上下扭轉,讓那張黑無常鬼臉變形得令人噴飯。

牛舍秉原本卡在喉問的恐懼,全教這小女人的舉動給破壞光光,瞬間消散無蹤,猙獰的刺青也在她指間成為逗趣的圖騰。

「不過,這張臉跟你不搭嘎。」皇甫赤芍目光來回於他拙撲的臉孔及臂上的刺青,「他比較好看耶。」她無辜地指著那帶笑的黑無常。

牛舍秉兩眼一翻,爆出大笑。

第4章

兩年的光陰,讓他們擁有「老夫老妻」的幸福稱謂。這些年來,他們簡陋的木屋又多了另外三間房舍,一間專門提供給皇甫赤芍煉製丹丸及放置各式藥草,一間專門用來收養牛舍秉善心大發之下拾回的阿貓阿狗,最後一間還空置著,準備做未來的娃娃房,目前則充當皇甫赤芍每晚?牛舍秉針灸的病床。

今夜,皇甫赤芍難得靜默地坐在床沿,小心翼翼打開一隻木盒,眼中浮現些微的愁緒。木盒裏閃耀著珍珠般光芒的藥丸,在在提醒著她:遙遠中原,還有人等著這顆藥丸救命……

「赤芍?」牛舍秉探頭進房,原是準備叫她用膳,卻發覺她若有所思。

「你又在擔心你大哥?」

他曾聽赤芍提過,她大哥與她身上皆存在著某種難解之毒,兩人原先各自準備?對方調製解毒丹藥,後來卻因雙方大吵一架,解毒之事也跟著延遲了下來。

那顆珍珠似的藥丹,想必是她為她大哥所精心煉製的吧。

「我才沒有,誰要擔心那個怪人呀!」皇甫赤芍死鴨子嘴硬,不肯點頭承認。

「你常望著那顆丹藥發呆。」

「我是在思考,才不是發呆呢。」

牛舍秉坐在她身邊,不與她爭論,只是指了指木盒道:「很少見過?色光澤這麼美麗的丹丸,很難煉出來吧?」

皇甫赤芍低下頭,拿起珍珠丹藥,「這顆藥丸足足煉了三年,每一天,我都乖乖坐在丹爐前,仔仔細細顧著火候,生伯煉壞了、煉失敗了。」

「是準備救你大哥的吧?」牛舍秉輕輕摟著她的肩問道。

半晌,皇甫赤芍不情不願地頷首,「沒錯,是為他而煉的……他雖然很討人厭、很自大,老是說我醜,說我沒有姑娘家的樣子,可是……」她仰起下巴,向來剛強的小臉竟淚漣漣,「我好擔心他,真的好擔心他……」

離開皇甫府邸將近五年的光陰,她與大哥誰也不肯先低頭道歉,兩人體內的毒就拖延了下來,每每她毒一犯,便會想到遠方的大哥也正以不同的方式承受相似的痛苦。

牛舍秉疼惜地擦著她的淚,「倔強的丫頭,事實上你很敬佩你大哥對不?」

她從不當著他人的面前誇讚她大哥,但每次一提到她大哥,眸中那晶亮的神采是瞞不了人的。

「嗯,他好聰明的,我爹爹書櫃上的醫書,他看完一遍後甚至能全部倒著抄寫一遍,只要是他想救、要救的人,幾乎從沒有一個人在他手上斷氣。每次只要他自信的笑,你就會覺得所有困難的事都能迎刀而解……他就是那樣的人。」皇甫赤芍唇角勾勒著以兄長?榮的驕傲。

「要不要回去看看他?」牛舍秉問道。他希望赤芍體內的毒能早日解去,也希望赤芍兄妹倆能化干戈?玉帛。

「我不要先低頭……」她嘟起嘴,拉不下面子。「除非他放下身段請我回去,否則我一輩子都不要回去。」

「都這種時候了還嘔氣?」牛舍秉不明白究竟是何等嚴重的爭吵,能讓血親兄妹鬧到分家的地步。

「我不管--」皇甫赤芍一跺腳,忘卻指間還撚著珍珠藥丸,手一松,藥丸呈?球狀甩飛出去。

「啊--」

「啊--」

夫妻倆急忙同時彎身要撿,太過合作的情況下,額頭互擊,疼得兩人捂頭痛叫,忽略了珍珠藥丸一路滾到桌下,讓偷偷趴在桌下午睡的「一黑」--牛舍秉一年前撿回來的大黑狗給吞下肚去。

「我的藥!」皇甫赤芍驚叫。

「一黑!快吐出來!」牛舍秉沖上前搶救。

咕嚕一聲,一黑打個大哈欠,哪里還有珍珠藥丸的殘渣?

牛舍秉抓起一黑,以倒立方式,努力要它吐出珍貴的丹丸。

「拿刀來!拿刀來,趁藥丸還沒化之前--」皇甫赤芍叫道。

「不可以殺它,不要殺一黑!」他將一黑緊緊護在身後,猛搖頭。

皇甫赤芍急得胸脯上下激喘,「那顆珍珠藥丸是劇毒呀!」難不成他還以為珍珠藥丸是讓有病的人吃了治病,沒病吃了強身嗎?

牛舍秉臉色刷白,驚怕地問:「有多毒?」

「我整個藥櫃上的毒藥毒粉也不及它的一半呀!」

「那……那沒有解藥嗎?」牛舍秉與一黑四目相交,同時流下驚慌淚水。

「有。」皇甫赤芍扭曲的面容上強扯出一抹難看至極的笑,「叫我大哥咬它一口,以毒攻毒。」

當初珍珠藥丸完全是針對她大哥身上的毒所配製,所謂藥即是毒,這一小顆的珍珠藥丸足足用上百餘種的劇毒藥引混合煉製,除了早已身中劇毒的大哥能嘗之外,其他人吃了只有重新投胎的份。

「一黑!」牛舍秉難過地抱緊黑狗。

「嗚……」黑狗配合地?自己哀號數聲,霎時間屋內人狗同哭,又吵又鬧。

皇甫赤芍沒空陪一男一狗做些沒助益的事,她在藥櫃前翻找瓷罐,扳開牛舍秉的手掌。「借一下。」她拎回黑狗,將全部瓷罐裏的藥粉一占腦地灌入狗嘴。

「嗷嗚--嗷嗚--」黑狗努力掙扎,人間酷刑活生生在牛舍秉眼前上演。

「赤芍……」

「閉嘴!我沒空理你!」她揮去滿頭大汗,抽掉更多的瓷瓶栓布,重復著施暴的舉動。

牛舍秉接收到黑狗求救的哀哀目光,二度?它請命,「它……它只不過吃了你一顆藥,別、別這麼對它……」

「阿牛,把另一櫃裏的瓶瓶罐罐全拿出來。」皇甫赤芍懶得理他,直接命令。

「呃……喔!」他怔仲片刻,急忙照她吩咐,開完一櫃換一櫃,直到滿地只剩大小空瓷瓶、藥粉殘渣、兩個累癱的人及一隻嘴部浮腫、叫破嗓子的黑拘。

「一黑?」牛舍秉拍拍已由黑狗被各色藥粉染成五彩繽紛的花狗。

「嗚嗚……」它回應兩聲,表示它還活著。

「暫時沒事了。」皇甫赤芍踢開雜亂藥瓶,花費了她所有的毒粉來救這只愛吃的笨狗!她惡狠狠瞪著一黑,「吃呀!你再吃呀!愛吃就讓你吃個夠!下個月你毒發之前,咱們再來重復方才步驟。別想逃走呵,我敢保證,你毒發時的腸穿肚爛比灌藥來得痛苦百倍。」她輕吐威脅,滿意地看著它抖如殘葉、噤若寒蟬。

「一黑會變成怎樣?」牛舍秉?嬌妻擦去頰邊香汗,投給癱軟一旁的黑狗同情的目光。

「變成怎樣?」皇甫赤芍偏頭想了想,突然擊掌大笑,「哈哈,藥狗!一黑會變成全中原頭一隻的珍貴藥狗!」

「藥狗?」那是什麼玩意兒呀?

「藥狗和藥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所謂藥人便是自小以各類藥草餵食,使之習慣各式藥草之毒性或藥性。藥人不僅是極致的毒藥,對於用藥能人更是不可多得的藥中聖品,他之所以珍貴,在於很少有藥人能撐過三次全身藥草毒性互侵的劇痛而存活下來。現在咱們一黑吃下比藥人一生中所需嘗遍的草藥還要多、還要強烈數倍的毒粉還能不死,不稱藥狗稱什麼呢?」她蹲下身揉揉一黑的頭,讚賞不已,「現在普通人只要讓一黑咬上一小口,很快就會毒發身亡呢。」

牛舍秉立即捂住一黑的嘴,「一黑,從今天開始不可以隨便動口,知不知道?」他認真訓誡黑狗,一黑也乖乖點動狗腦袋。

「它敢不聽話,咱們就把它燉了補身。」皇甫赤芍奸奸地賤笑。

「它會聽的、它會聽的。」牛舍秉與黑狗同時努力的、用力的點頭保證。

何必如此緊張?她又不會真的烹了它,整鍋的毒湯毒肉,她可敬謝不敏。

眼前最令她頭痛的是空空如也的藥櫃、藥瓶。

「拜這只笨拘所賜,我恐怕得上山采藥材。」她甩給它兇惡一眼。

「我可以幫你。」牛舍秉拍胸脯,願?嬌妻所奴役。

「免了、免了,讓一黑去幫我背竹簍就行了。」一個連「血竭」與「續斷」兩種完全扯不上關係的藥材也分不出來的男人,還是少跟在她身後絆手絆腳、拖累她的行程,並且胡亂採摘雜七雜八的野草。

「那你大哥的救命丹藥……」全入了狗腹。

「煉珍珠藥丸的材料很麻煩,這種鳥不生蛋的偏遠邊疆不可能找得到,以後的事以後再煩惱吧。」希望她老哥的命硬得連閻羅王也不敢收。

「我有疑問。」牛舍秉舉起右手,等待娘子點召他發言。

「乖,說。」

「你大哥不是神醫嗎?他自己不會解身上的毒嗎?」既然皇甫老哥是如同赤芍所言的天人,赤芍能為他煉製的藥丹,他自己會煉不出來?

皇甫赤芍甜甜一笑,「那你覺得你可愛的娘子有沒有本事解自己體內的毒?」

「對哦,為什麼你們兄妹都……」明明能自己來的事,為何要死拖活拖,甘願承受毒發的劇痛?

「絕對信任。他信任我,如同我信任他。」皇甫赤芍寵溺地拍拍呆呆相公,他們兄妹雖然相處方式詭異,但共同經歷許多痛苦及快樂的往事,對彼此的情感已非言語所能形容。「我和他曾一同立誓要解去娘親身上劇毒,可我們兩個都無法做到,眼睜睜見娘親扭曲著慈容,一口一口嘔盡血--這個痛苦污點永永遠遠烙在我們心頭,想救又不能救的無力感緊緊束縛著我們,不急著解去體內作怪的毒,一方面是懲罰自己,一方面是不想否定掉對方的努力。」

「你們兄妹真是怪人……」牛舍秉將嬌妻的螓首安置在自己胸膛最溫暖的位置,讓自己的心跳聲伴隨著她,淺笑道:「我真想見見你大哥。或許,他是另一個『皇甫赤芍』。」

*-*-*-*-*

翌日,趁著皇甫赤芍牽著一黑上山采藥之際,牛舍秉將整個屋子清掃一遍,餵完家中寵物二黃三花四白,並煮好一頓午膳,乖乖等待親親娘子回來。

等到菜冷湯涼、等到日頭西墜、等到月娘露笑,他呆呆盯著門板。

奇怪,赤芍怎麼還沒回來?該不會遇上危險,例如黑熊、野狼、毒蛇或……存心不良的登徒子?!

一思及此,牛舍秉急跳而起,嚇壞在一旁昏昏欲睡的三隻牲畜。

他收拾簡單工具,猛然拉開門板,卻導致站在門口的來人微微怔仲地回視他,看來是讓他突然開門的舉動給嚇上一跳。

牛舍秉看清來人的面容,緩緩露出苦笑。

「好些年不見,不請我進去坐?」來人露出淺笑,白色儒衫襯托出塵容貌。

「我得先去找我娘子。」牛舍秉目前只擔心愛妻的情況。

「皇甫姑娘是嗎?方才我來之前瞧見一名綠衫姑娘抱著一隻黑狗,正緩緩朝這來,黑狗好似受了傷。」來人搭著牛舍秉的肩,反客?主地領著牛舍秉入屋。見牛舍秉還是憂心仲仲,他揚揚手中紙扇,「過不了半刻她便會進門,在她回來之前,咱們可以先聊聊『她最好別知道』的事。」

瞧見那雙精明的丹鳳眼裏漾著笑意,牛舍秉沈默了一會兒,頷首坐下。

遠處,星光熠熠,照在一人一狗身上。

皇甫赤芍死拖著扭傷腳的一黑回到木屋,怒焰沖天地咒?:「你這只笨狗、蠢狗!那些毒粉燒壞你小如螞蟻的狗腦了嗎?叫你去咬幾棵金銀花回來,你給我跑去追竹雞!追竹雞也就算了,追回來好歹也能讓大夥加菜,可你呢?呆狗!追不到還滾到山崖下,滾到山崖不也就算了,死了早超生也罷,可你呢?膿包!滾下山崖還咬緊我的羅裙,害我陪著你這笨狗一起滾下去!」她越罵越火大,忍不住又賞了那只笨狗好幾頓粉拳。

早知道,昨天真該讓這只蠢狗毒發身亡!

「嗷嗚……」一黑將閃亮水汪汪的目光?向救命恩人。

「叫叫叫!少裝可愛,只有笨阿牛才吃你這套!」皇甫赤芍推開門,抬頭瞧見牛舍秉與一名爾雅俊秀的白衣男人泡茶聊天。

她皺起眉,與阿牛在山野裏生活兩年多,從不曾有過訪客,該不會是哪個在山裏迷途的羔羊吧?

喝,還正巧是她最討厭的美男子!

「赤芍,你怎麼摔得這般狼狽?」牛舍秉沖到她面前,小心翼翼檢視她的臉蛋及身軀。

「問它呀!叫它說給你聽啦!」皇甫赤芍嘟著紅唇,將一黑丟到他身上,自己走到藥櫃前取出傷藥,目光溜滴滴看向白衣陌生人。

「對了,赤芍,我向你介紹……這一位是我提過的結拜二哥,白雲合。」牛舍秉輕聲細語地牽著皇甫赤芍,將白衣男子介紹予她認識。

皇甫赤芍忙以衣袖擋住白雲合的目光,「幸會。」

牛舍秉解釋道:「老二,我娘子對美男子過敏,只要是長相俊俏的人,她都會渾身不舒服。」

皇甫赤芍猛點頭。沒錯,而且越俊的人會令她的症狀越嚴重--慘了,紅疹子冒出鼻尖了啦!

「多謝弟妹的誇獎。」白雲合淺笑以對。

兩人再度坐回木桌前,泡茶聊天,在皇甫赤芍回來前,兩個大男人把不該講的全講遍了,現下只有互相寒暄的份。

「沒想到你是咱們四個中最早成親的人,耿介。」白雲合突然以一個皇甫赤芍全然陌生的名字稱呼她的相公,令她豎起耳朵仔細收聽他們的對話。

「現在的生活就是我一直追尋的。」牛舍秉回他一個笑容,「你呢?還是不打算成親?下一個成親的應該是炎官吧!」石炎宮在他們結拜兄弟中排行老四,眾人熱情如火,豪氣又開朗。

「這正是我來打擾你平靜生活的最重要之事,下一個要成親的人是紅豆。」

「紅豆?!她今年不過才及笄,哪個小毛頭要娶她?是黃魎?青魈?他們怎麼可能過得了你們這關?」他念出腦中僅記得的同齡少年,但白雲合一一搖頭否定掉。

「還有另外一件事也得告訴你。」白雲合放下茶杯,玉雕般白玉容顏蕩漾著輕淺的無奈笑意,「我也要成親了。」

這消息太驚人了!牛舍秉一怔,不慎摔碎手裏瓷杯。「你?最不可能娶妻的白雲合?」

「這種稱謂我可不擔哦。」白雲合朝他搖搖指。耿介和炎官怎麼老是認為他此生都不會娶妻生子呢?

「那大夥豈不是雙喜臨門?太巧了,你怎麼趕著與紅豆同時成親呢?」

「笨牛。」皇甫赤芍在他身後冷冷提醒著:「你二哥是新郎倌,新嫁娘是你乾女兒,他們倆要成親了。」真夠蠢,如此簡單的暗示也聽不出來嗎?

「老二……是真的嗎?」牛舍秉不敢置信,卻見白雲合頷首。他結結巴巴地追問:「可、可你是她的二小叔呀!這、這炎官答應嗎?不可能,炎官不可能答應,雖然他打不過你,可他會反對到底!老二,最要緊的是你……愛紅豆嗎?」

白雲合沒立刻回覆他,緩緩轉動瓷杯,讓映照在杯裏淺笑悠然的倒影在微漪中模糊。

「我不夠愛她嗎?」許久,白雲合仰首笑問,口氣既像問他,也像自問。

「我當然知道你愛她,但、但那是長輩對晚輩的愛,甚至是……父親對女兒的愛,不是嗎?」牛舍秉自然明瞭白雲合對紅豆打從心底寵溺及疼惜,但其中絕不包含任何男女情愛。理智的白雲合怎會在他離開短短兩年的期間,打破女兒及情人之間的分野?他想破了頭也歸納不出所以然來。

「耿介,別想太多。」白雲合好笑地拍拍牛舍秉的腦袋,不讓太多難解的疑惑困擾著好兄弟。「我與她既然決心結髮共度此生,便不會負她。或許對情對愛,我與她都略嫌青澀懵懂,卻能以一生的時光來學習。我只是想得到兄弟你的祝福,並且要讓曾身?紅豆三乾爹的你知道--小丫頭要出嫁了。」

白雲合自始至終不曾卸下笑容,飲完最後一杯粗茶,他起身與牛舍秉道別。

「如果你希望從此再無瓜葛,我不會再來。」白雲合意有所指,並朝坐在窗旁一邊?自己上藥,一邊聆聽對話的皇甫赤芍頷首。

「老二,若……若紅豆想來瞧瞧我或她三乾娘,我隨時歡迎。」牛舍秉誠心道。

他曾以為自己能大方撂下過去所有,直到白雲合再度出現在他平靜無波的生活時,他才驚覺到那段過去就像深埋骨髓之內,永永遠遠烙在他魂魄裏。

他所能撂下的,也只是讓現在的自己活得較?坦蕩罷了。

白雲合深深凝視著他,輕輕點頭。

目送白色身影緩緩消失視線之中,牛舍秉仍呆立在門邊,此刻的他猶似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是溫吞呆憨的牛舍秉,反倒是皇甫赤芍完然陌生的湛靜男人。

她好像不曾真正認識他--那個活在沒有她參與的過去,不曾柔情摟著她傻笑的牛舍秉。

皇甫赤芍環著他的腰身,擔憂他的心事重重,婉約細聲道:「他叫你『耿介』。」

牛舍秉沒有像以前一樣回摟她,挺直的身軀僅是微微一僵,渺遠的聲音像來自遙遠天邊,不帶笑意。「牛耿介,我的真實名字。」

皇甫赤芍踮起腳尖,拉下他仰高的臉龐,半強迫他將注意力定在她麗?後,才繼續問:「那牛舍秉呢?」

牛舍秉垂下眼瞼,瞧見她手臂數處上了涼膏的刮傷紅腫。「怎麼摔成這樣?疼不疼?」他不是刻意要轉移話題,而是見她白皙的肌膚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忍不住壓下自己紊亂的情緒,關心著她。

「我上過藥了,過兩天結痂就沒事了。」

「結了痂就會沒事?」他喃喃重復:「萬一永遠也結不了痂,開始腐爛化膿,淌滿濕滑黏稠的汙血……該怎麼辦?」他空洞的眼神透過她,落在茫茫的遠處。

她知道,他所指的並非她這小小的刮傷,而是他獨自承受,埋在心底的舊傷口。

皇甫赤芍輕靠著他的臂膀,「要想傷口癒合,有時必須忍受劇烈的痛楚,將壞死的血肉挖除後才能縫合、治療。割皮挖肉刮骨的過程或許會令你痛不欲生、倍受煎熬,但忍一時之痛才能解去舊傷口所殘留的後遺症,若因為害怕診療過程的痛苦而延誤病情,輕者會廢掉一隻手或腳,重者連性命也會賠上。」她以醫者的身分為他解答,實則完全針對他心頭的疙瘩而論。

「能治好嗎?」牛舍秉不確定地問。

「能,我會盡全力。」

牛舍秉驀地揪住她衣袖,像個無助的孩子,更像個即將溺斃的人,使勁地攀附住唯一浮木。

他的眼神恐懼、惶惑、迷亂,像頭負傷野獸,抓痛她的藕臂。

「救我……救我……」

*-*-*-*-*

輕煙嫋嫋,淡恬的草藥焚香薰染滿屋滿室,他橫躺于木床薄被間,枕著皇甫赤芍的腿,讓她嫩玉指尖穿梭在散發之內,溫柔的撫觸令他鬆弛緊繃的每寸發膚。

她聽著他娓娓道出屬於他的過去。

「我是閻王門的殺手,從十五歲開始殺人,直至二十五歲,我離開那裏。」他的手臂橫越自己的臉龐,遮掩著雙眼,「黑無常,他們是這樣喚我……閻王門是以殺人?業的組織,只要出得起高價,我們便賣武藝,只要是你所指名要的腦袋,隔日晌午前,我們便?你砍下來。我從不以為這樣的生活有何錯誤,我甚至能在與炎官說笑談天之間,毫不遲疑結束掉數十條人命。殺人,對我而言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沒有情緒、不帶仇恨,只要能完成任務……」

他不敢放下手臂,沒有勇氣去瞧她臉上的神情。

皇甫赤芍沒停下動作,仍靜靜聆聽,緩緩梳理著他的發。

「那一天夜裏,我接下的閻王令……是洛陽城許府,雇主買下許府全數人命,就連繈褓嬰兒也不放過。我無情血洗許府,鮮紅的血液將許府裏的蓮花池染成地獄的?色,那一聲聲哀號求饒的悲泣我早已聽過上百遍,那刀光劍影、那驚恐怨懟、那腥血飛濺,對我早已司空見慣,我甚至毫無知覺,就像個嗜血的妖魔!我在笑!我的劍穿透人人稱善的清官許之鶴時,我是在狂笑的!他痛苦呻吟時,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牛舍秉反覆收緊、放鬆自己的拳,記憶歷歷在目,彷彿重新在腦海中上演般清晰,讓他分不清他身處在過去,抑或他從不曾真正自那場殺戮中清醒。

「我毫無人性地斬草除根,連一點生機也不留給許家人,殺紅了眼、殺黑了心,終於在我眼前只剩下滿地屍首及火光,我以為今夜就到此?止……草叢異常的輕震,像獵物害怕時的顫抖,使我再度揚劍--那是兩個手無寸鐵的母女,小女孩連號哭也來不及便教我給刺穿了心窩,那名婦人……分明恐懼得幾乎要抖散四肢百骸,淚水占滿她的雙瞳,但她字字清晰的問我為何滅她全家,問天理公道何在,問她夫君何為善、何為惡……」

「你殺了她?」皇甫赤芍小聲問。

牛舍秉枕著她腿部的頭顱搖了搖,唇角揚起苦笑,「她嫌我劍髒,自己咬舌自盡……分明是如此柔弱膽小的身軀、如此惶恐害怕的雙眼,卻在斷氣時刻,鮮血混著她含糊不清的字句,讓我明明白白聽清楚那含怨帶憤的詛咒,那雙閉不上的眼狠狠瞪著我--我想逃!狼狽的逃!可我動也不動,雙腳不聽使喚,傻傻的、呆呆的立在原地與她對望。頭一次,我?生了恐懼,莫名纏繞著我的恐懼……」

他絞扭著薄被,冷汗涔涔沾濕她的襦裙,在她試著開口安撫他之前,他繼續說下去。

「我沒命地跑,沒命地逃,逃離許府!逃離洛陽!但那道女子幽怨的詛咒卻越來越近,近到像貼在我耳邊,就算捂住雙耳仍然在腦海裏回蕩。我無法像以往一般,執行完了閻王令後還和兄弟們飲酒作樂,我夜夜反覆作著那天滅許府時的惡夢,我依然是殺人的一方,可我好痛苦!我大吼著:『不要!我不要再殺你們!』可是夢裏的劍像有自我意識般的舞動,每次劍落便伴隨著一道血痕及斷臂、殘腿,甚至是頭顱!我緊閉著唇,但令人厭惡的笑聲越發清亮,我認得那是屬於我的笑聲!它在笑我?還是在笑我殺人?」

他接過的閻王令所指名獵殺的人,雖大部分皆是貪宮或惡人,可他並非從未殺害過善良的俠義人士呀!他不明白,同樣是脆弱的生命,那纖弱的女人竟然會影響他到此種地步?!

牛舍秉搖晃著頭,痛苦的嗓音沈啞道:「恐懼使我再也無法冷靜下來,最後我在運功壓抑體內煩郁的情緒時,走火入魔……失去了我一身的武藝。」他急喘的胸膛冷靜似的平穩下來,就像他走火入魔後反倒松了一口氣,「爾後,我再也聽不見那些混雜的笑聲及耳語,我腦海裏越是空虛,心靈竟愈發解脫,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毛病,我只知道這一切讓我輕鬆自在,別人都認為我瘋了,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逃離了那一夜的糾纏……」

逃離了惡夢,也逃離了閻王門,他卻無法接受律法的制裁--他不能為一己之私而連累其他閻王門的兄弟,只能以旁人所不明了的方式,日夜煎熬。

他的故事說完了,依舊沒放下擱在眼部的手臂。

「既然逃離了,為什麼不敢看我?」皇甫赤芍戳戳他的結實肌理。

牛舍秉?難地道:「你……你不覺得我……很髒嗎?」

皇甫赤芍在他胸前嗅了嗅,皺起鼻,「你還沒去沭浴,當然髒了。」渾身汗臭味的,薰死人了。

「我是指……我的過去。」那段殺人如麻的歲月。

皇甫赤芍扳開他的手臂,與他鼻眼相對,「老實說,我滿錯愕的,所以還有點不能接受你的過去--你的臉明明那麼老實善良,竟然是閻王門裏的黑無常。」她許久之前便耳聞閻王門行事之狠辣,卻從不曾想過自己的親親枕邊人竟是如雷貫耳的黑無常。

甫聽到皇甫赤芍說不能接受他的過去,牛舍秉硬壓下心裏痛苦的情緒,自嘲地想--他早該知道,任何人都無法接受一個滿手血腥、滿身罪惡的殺人兇手,連他都厭惡自己如斯,又如何祈望美麗如她能敞開心胸再度愛他呢?

所有的甜蜜及幸運全數毀在他的過去及坦誠……

「好啦,我去燒水洗澡,我從山崖一路滾下山,渾身泥濘,正巧你也汗流浹背,咱們一塊兒洗香香吧。」皇甫赤芍跳離床鋪,捉過數把藥草,準備到後堂放水沐浴。

牛舍秉還來不及厘清自己渾沌的思緒,又讓話鋒一轉的她搞得一頭霧水,他在翠綠身影翩然飛向後堂時喚住她。

「你不是說……還有點不能接受我的過去嗎?怎麼……」他支支吾吾。

皇甫赤芍同等疑惑地睨著他,嘟嘴的模樣漾滿稚氣。「那是我剛剛說的,現在我已經接受啦。」難不成他以為她會錯愕上三年五載,還是痛哭失聲的嚷嚷著所嫁非人?她才不會如此浪費時間呢。

「可……」她的接受度也太快了吧?

牛舍秉怔忡發楞的同時,皇甫赤芍俐落地打理好香氣氤氳的大浴盆,剝光牛舍秉哄騙著他進盆後,她也跟著一塊兒洗起鴛鴦浴。

她坐在他腿上,背脊貼靠著他的厚胸,溫熱的泉水煨暖她略寒的雪膚。

「你為什麼要改名叫『牛舍秉』?」昏昏欲睡的當頭,皇甫赤芍突然開口問。

牛舍秉微微垂目,「舍秉,舍丙,我捨棄掉閻王門牛三爺的地位、身分,只求平平凡凡的全新人生。」

皇甫赤芍像條滑溜的遊魚翻面問道:「你若真要捨棄一切,就不該叫牛舍秉,只要有人喚你的姓名,不又是次次提醒著你曾經捨棄掉的東西嗎?」

她在他胸膛抹滿綠色液體,輕輕搓洗竟冒出驚人的白色泡沫,繼續努力為他洗身,順便刷洗他左臂上的刺青,異想天開地想消去那沒入黝膚內的彩料。

「不過不管你叫牛舍秉還是牛耿介,對我來說壓根沒差異,反正你都是我的笨阿牛嘛。」

「你……不嫌棄我?」他只覺陣陣熱氣轟上眼眶,忍不住揉揉濕潤的眼。

「嫌棄?嫌棄你傻?嫌棄你笨?還是嫌棄你愛哭?」她義氣地拍拍他心窩,順道偷偷吃他兩下硬豆腐。他的五宮雖不醒目,但身材卻結實勻稱得令人垂涎。

他伸出雙手,掌心攤在兩人面前。「嫌我這身洗不掉的血腥……」

牛舍秉話甫出口,皇甫赤芍便將整瓶的綠色藥液倒在他巨掌問,開始搓洗,讓晶瑩剔透的七彩泡沫在他掌間形成、破滅、再形成……

他說緊纏著他的是那個斷氣女人最後一眼所帶來的恐懼,可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令他害怕的莫名情緒不是「恐懼」,而是內疚,深深的內疚。

說來或許可笑,殺人不眨眼的他竟教深刻的歉疚牢牢束縛而掙脫不開。

他夜夜墜入惡夢中反覆著血腥嗜殺的畫面,只是他下意識裏想在夢中挽回些什麼,想改變些他無力做到的事罷了……

他的自責、他的懊悔或許來得太晚,對死去的魂魄於事無補,但他終是醒悟過來,也承受心理上及肉體上的自我折磨--這些也許不夠洗淨他的靈魂及歉疚,但他開始轉變總是好事。

而她,會與他攜手共同跨出這一步。

「我幫你洗,每天?你研製一瓶『蘆雪薰草』來幫你沐浴,讓有形的血腥都在泡沫中消去,而那些無形的血腥……」皇甫赤芍略停頓,爾後撚起一束青絲在他鼻尖輕搔,「沒關係的,你曾殺過一個人,我便幫你多救一條命,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把所有的浮屠都回向給你,只要你不再動殺戮,這冤債總會有償清之日,哪怕對於已喪生你刀下之魂無所助益,更少我們盡力了。」

小手緊緊包裹住他的雙掌,四手合攏,她像個虔誠告天的信女,長睫誠心閉合,紅唇娓娓低喃:「我幫你洗血腥,我幫你治舊傷,我幫你積福德……」

咸濕的淚雨灑落水裏,一圈圈擴散,他以為自己將會溺斃其問,成為恍惚飄蕩的無上孤魂,但她溫暖的手、溫柔的嗓音緊緊牽系著他。

他在哭,但無論流下多少淚水,他知道赤芍都不會放他獨自沈入難熬的淚海……

生平頭一遭,牛舍秉抱緊柔若無骨的嬌軀,像個孩童,徹徹底底、用盡全力地嚎啕痛哭……

第5章
手忙腳亂的牛舍秉在廚房裏又切又炒,趕著要餵飽飯桌上的一人四畜。他俐落地將翠綠鮮嫩的菜肴盛入盤中,卻敵不過以狂風之姿掃食盤盤熱肴的疾馳快手。

「赤芍,吃慢點,小心燙。」牛舍秉見她囫圈咀嚼兩下便吞咽入腹,不只要擔心她噎著,還得留意她會燙熟那張紅豔的菱嘴及舌頭。

「唔胃。」美食當前,她才不在意呢,匆匆回他含糊的「不會」兩字,皇甫赤芍繼續埋頭苦吃,不讓一黑二黃三花四白搶到一點點殘渣菜汁。

牛舍秉料理完最後一道菜,捧著熱湯坐回飯桌,皇甫赤芍將始終拎在左手、盛滿菜肴的大飯碗遞給他。「你的。」

她雖然吃飯吃得又猛又快,活似餓死鬼投胎,但絕不會忘了他的一份,每道她將掃盡的菜肴必有一半會落在牛舍秉專屬的大碗公里,否則早讓那四隻不知何?尊卑的畜生給搶光吃盡。

牛舍秉先為她舀好湯汁放涼後,才接過飯碗,細嚼慢咽。

皇甫赤芍滿足地吁吁微喘,拍拍小腹,一臉酒足飯飽的嬌憨。

「你最近胃口很好。」豐舍秉將部分菜肴分子四隻寵物,整大桌的菜有一半人了她那扁平的腹部,真不明白她都將飯菜給補到哪里去?

「嘿嘿,因為要餵飽肚子裏的--」她倏地噤聲,掛著詭譎的笑。她還不打算讓親親憨相公知道,有一頭「小牛」在她肚子孕育呢。

「肚子裏的什麼?」他努力扒飯。

「蛔蟲啦!」她不文雅地回他一句,垂臂摸摸一黑的小腦袋瓜子,再度投到牛舍秉臉上的明眸含蘊溫柔。「我這個皇甫神醫不賴吧?你的傷口還疼不疼呀?」她移動摸狗的手揉上他的黑髮,卻多了分愛憐及心疼。

牛舍秉尷尬地笑兩聲,點頭又搖頭。

對她毫無保留的坦誠之後,竟是意想不到的通體舒暢,更令他動容的是她的釋懷及接受--這讓他能夠傻傻笑上三十年。

「我的看診費很貴喔,收的是天價。」她托著腮幫子,笑睨他。

「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沒有其他可以給你呀!」他認真思考,卻想不出其他有價值的東西能交付她。

「今晚把自己洗得香噴噴,當成饋禮送到我床上來,嘿嘿--」皇甫赤芍仿效著好色老男人的口吻,逗得自己及牛舍秉大笑。

「我早就是你的了呀。」牛舍秉笑出淚水來,扶住笑歪了的嬌妻,就伯她一不留情地摔到椅下去。也虧她能想出這等說詞。

數聲不疾不徐的敲門聲,打擾小夫妻的肉麻甜蜜時刻。

「我去瞧瞧是誰來了。」牛舍秉確定皇甫赤芍坐回木椅上,不再胡亂扭動才鬆開手。

他拉開木門,見來人是時常來回山野及市集之間,並代他採買一些生活用品的獵戶張山。

「張大叔,今兒個怎麼有空上來?吃過飯沒,一塊兒用嘛。」牛舍秉老實又憨厚的臉孔讓張山對他有相當不錯的印象,所以從不嫌麻煩地送些醃漬醬瓜及小玩意兒給這對山野小夫妻。

「我前幾日正巧進城一趟,碰到信差說是有信要給妹子的,剛好我要上山來,就順道送來給你們。」張山大嗓門地嚷嚷,自懷裏取出牛皮信遞給牛舍秉,「你瞧上頭是不是妹子的閨名?」他指著信封外歪七扭八的字,雖然醜陋得緊,依然能辨識出是「皇甫赤芍姑娘親?」八個大字。

「沒錯、沒錯,謝謝。」

「甭客氣,我還趕著上山去瞧瞧日前放的獵網裏有沒有進展,先走一步啦。」張山向兩人辭別。

牛舍秉與皇甫赤芍同等疑惑地對望,怎麼也猜不出是何人來信。

「會不會是你大哥?」牛舍秉問。他記得赤芍在成親後曾寄過書信回中原。

皇甫赤芍邊撕信封邊搖頭,「我大哥寫得一手好書法,不可能連個『甫』字也寫錯。」還多一橫呢。

她抽出厚厚一疊的棉紙,每張白紙上只書寫十來餘鬥大的……姑且稱之?「字」的東西,每個字還像扭動掙扎的滑溜小蛇,恐怕連寫信的人日後想辨別自己的墨寶時,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寫了哪些字吧!

「赤『苟』小姐?」她甫念完開頭便翻個白眼,信封外沒寫錯,裏面倒錯得離譜。「『很日目口未』……什麼叫日目口未?」她目光直接往下移動,靠著後頭接續的字眼來猜測寫信人想表達之意。許久,她輕喔了聲,嗤笑道:「原來是『冒昧』呀!怎麼有人可以把冒的上下兩處分隔十萬八千里遠呢?」

當然,被「分屍」的不只有「冒」字,接下來一堆圈圈叉叉看得她停停頓頓、攢眉抿嘴,總算暗自吟誦完幾張。皇甫赤芍將棉紙全塞回信封裏,揉揉發疼的雙眼。

天啊!這封信八成是她老哥為了茶毒她而派個文盲代筆的。夠狠!夠毒!

「赤芍,你怎麼不看完?」

「我看得眼好酸哦,反正大略明白信裏想表達的要旨就行了。」

「信裏說些什麼?」

「有人為我大哥體內的毒擔憂不已,希望我別和我大哥計較舊仇,回皇甫府為我大哥解毒,同時讓我大哥為我解毒。」她簡單陳述,短短三四句就講完畢、說明白,可見大疊的棉紙裏有多少廢話。

「真的?」牛舍秉驚喜道:「太好了,咱們儘快起程回中原!」皇甫大哥願意先低頭,赤芍這拗脾氣也就無話可說了!

「回中原?回中原讓我大哥將我劈了當柴火燒嗎?」皇甫赤芍好笑地勾著親親相公的頸子,「你忘了那顆珍珠藥丸?」沒了藥丸怎麼回去替她大哥解毒呀?

牛舍秉啊了一聲,喜悅的心情瞬間消逝,像泄了氣的皮球,但倏地又跳起身,抱住一黑道:「你不是說一黑是獨一無二的『藥狗』嗎?它吃了珍珠藥丸,體內就有藥效,或許咱們只要借用它小小的一咬就能有同樣的功效。」

皇甫赤芍眨眨美眸,腦海裏閃過英俊飄逸的大哥咬住黑狗的畫面,突地狂笑起來。

「哈哈哈……好!這主意好!讓一黑咬我哥,讓我哥咬一黑,兩個正巧互解。咱們就帶著一黑上路!」她開心擊掌,不忘讚美親親相公。

哼哼,她等不及要看大哥那張鐵青發白的俊臉!

牛舍秉和皇甫赤芍簡簡單單收拾數件衣物,帶著最重的包袱--一黑,順道下山買了兩匹看來相當耐操的駿馬,託付其他三隻牲畜給鄰近獵戶後,開開心心踏上返鄉的路途。

*-*-*-*-*

「再趕一天半的路程,明天傍晚就能到達了。」由皇甫赤芍微彎的眼眸間晃晃晶亮,不難看出她心底的感動。

牛舍秉策馬與她平行,牽過她的柔荑,一同感受她的喜悅及期待。

「對了,大約再半裏路,那兒有條溪河,咱們到那休息一會兒吧。」皇甫赤芍拍拍馬頸,「這兩匹馬也夠辛苦的。」

「走吧。」他柔聲道,她笑著頷首。

一黑一白的馬匹緩行山道之間,耳邊越離越近的溪水聲帶領兩人踏入崖壁深處豁然開朗的美景,絕壁飛濺而下的浩浩泠泉形成白絹似的瀑布,沖流激蕩。

皇甫赤芍脫掉鞋襪,裸足步入河裏,讓冰冰涼涼的水流沖去連日來的辛勞賓士。牛舍秉安頓好兩匹馬,順道解放蜷縮在背袋裏的黑狗。

「汪汪!」重獲自由的一黑開心跳入冷泉裏,又叫又跳地激起水花。

「笨狗!別甩啦!」皇甫赤芍潑辣地朝一黑潑水,一黑不甘示弱,朝冷泉深處飛跳而下,冀望以微弱的身體重量激起驚人水花。

「一黑別……」牛舍秉來不及挽救,黑狗的身形已墜入深不見底的水中。

沈寂半晌,黑不攏咚的狗腦袋探出水面,哀號求救:「嗷嗚--咕嚕嚕--」

白癡!不會游泳還敢往深水處跳?真是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皇甫赤芍先嘲笑兩聲,才以龜行的速度朝黑狗遊去,存心讓它多暍點水。

「別動!我來救你啦!」她輕喝,拉住一黑的背頸。

咦?這頭笨狗怎麼變得這麼重?

皇甫赤芍左拖右拉地發現絲毫無法撼動笨狗,「阿牛,我拉不動它!」

「等等,赤芍,一黑嘴裏咬著東西。」站在岸上的牛舍秉從清澈水面上瞧見一黑緊咬著載浮載沈的素色衣料,他睜圓眼,忙叫道:「是人!一黑咬著一個人!」

話甫說完,牛舍秉撲通一聲,見義勇?跳到一黑身畔,撈起黑狗及溺水者。

「快把人救上岸!」皇甫赤芍鬆開手,交待親親相公,轉身上岸準備救人物品。

咦?怎麼沒有聲音?連撥水聲也沒有?

皇甫赤芍疑惑地轉回螓首,驀地發現三具「浮屍」在水面上動也不動!

「阿牛?!」她驚聲尖嚷。難不成她的相公也是只旱鴨子?

天!直至今日,她總算明白笨一黑的個性像誰了!俗話說得果真不差,什麼人養什麼狗!

皇甫赤芍不遲疑地二度跳入水裏,發揮驚人潛能,硬拖起三具相連的「浮屍」,將其中最呆最蠢的難兄難弟擱在淺水處,各賞他們火辣辣的腹上一拳,讓兩人吐出滿腔的溪水,然後忙不?拖著另一名不知落水多久的中年婦人上岸。

還好,笨狗發現得早,這婦人看來是在他們到達前一刻跳下水去的。她呼度數口氣給中年婦人,在她胸腹施加力道,硬讓空氣灌入中年婦人體內並吐出溪水,中年婦人猛烈劇咳,神情痛苦。

皇甫赤芍癱軟一旁,又是泅水救人,又是狂受驚嚇,她這條命不知何時斷送在笨牛及笨狗身上。

「赤芍……」牛舍秉捂住發疼的腹部,匍匐爬上岸邊。

「不會泅水就別逞強,害我還得多救你一個。」皇甫赤芍賞他一記白眼。

牛舍秉僅能傻笑以對,救人如救火,他一時忘了自己不諳水性嘛。「赤芍,那人沒事吧?」他以下巴努努正猛咳的中年婦人方向。

「水吐出來就沒事啦。」

豈料皇甫赤芍話才說完,中年婦人竟委屈低泣起來。

「大嬸,你為什麼想不開?」牛舍秉最害怕見著別人哭,只要別人一落淚,他也跟著鼻酸。

「嗚……為什麼不讓我死?反正只是早與晚罷了。」婦人哭得好不傷心。

「每個人早晚都要死,你的理由不構成自殘的原因。」皇甫赤芍懶懶打斷她。照她這等說法,不是每個嬰兒來到世上都得馬上掐死他嗎?歪理。

「我……我身染重病,藥石罔效,連最後一絲希望也斷絕了,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痛快求死。」

「痛快?你現在應該很痛啦,快不快我就不知道。」溺水之人喉頭會如同烈火焚燒的痛楚,那滋味可不好受。皇甫赤芍繼續問道:「什麼叫最後一絲希望也斷絕?」

「我向皇甫神醫求診,在他府邸外跪上三日,卻連他一面也見不著便教他給趕了出來……」婦人抽抽噎噎。

牛舍秉看向皇甫赤芍,她僅是聳聳肩,纖指扣上婦人的腕間。

「姑娘……」婦人不明所以然。

「我娘子曾習過醫術。」牛舍秉笑著解釋。

皇甫赤芍捂嘴一笑,「這等病症不需要什麼神醫才能治呀。稍有資歷的大夫都能緩和你體內的寒氣,你身子已經夠差了,還挑這冰涼的冷泉跳?」她隨手撿拾枯枝,沾些水,在一旁的大石寫下數味藥引及煎煮方式。「照三餐煎服,切記別再染上風寒,否則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婦人半信半疑,但依然記下藥名及配製方法。

「阿牛,把笨狗綁回背袋裏,咱們上路了。」皇甫赤芍抖抖濕衣。唔,有些冷耶,她躲在大石塊後面,換上乾爽的新衣。

「姑……姑娘,謝謝你……」婦人在兩人上馬前誠心道。姑且不論藥單是否能見效,但好歹她的命及新希望都是眼前這名天仙容貌的姑娘所給予的。

「別再為了那種爛神醫自殘,不值得。」皇甫赤芍認真地朝她搖搖頭。醫者的技術固然重要,但病人的求生意念才是所有藥材中最有效、最珍貴難求的一味。

離開清涼的溪水,在半山腰時,牛舍秉不解地問:「你大哥不是神醫嗎?為什麼他不救那名婦人?」他一直以為皇甫大哥是個善良如神佛的大夫。

「原因只有一個,懶。」皇甫赤芍在馬背上單手執?,空閒的另一隻手擦拭著濕髮。「我大哥是個很懶很懶的人,原先我們皇甫爺爺在府邸外立了塊濟世救人的石碑也讓他改成--欲求診,先跪三日,得以入府。因為懶得救人,所以他異想天開地認為真正病危的人決計無法挨過三日,跪死一個便少救一個,真正能跪滿三日入府的,八成也沒病入膏盲,沒必要花費時間診治。很惡劣吧?」她大哥的劣根性根深蒂固,表露無遺。

見牛舍秉攬著眉頭,她笑著拍拍他。「怎麼?無法想像?」

「嗯。」他誠實點頭。

「我和大哥從來就不希望成為醫者。生在皇甫世家並非我們所能選擇,若不是因為我娘親,我和大哥絕對會遠遠逃離皇甫世家的沈重包袱。以前我還與大哥一塊兒住在皇甫府邸時,對於上門求診者也是本著濟世善行的心態,忘卻何時開始,眾人以神醫稱呼我大哥,認為所有疑難雜症只要到他手上,必能輕易治癒。有一次他在?一名稚齡娃兒針灸時,那娃兒……毫無徵兆地口吐白沫,兩眼一翻便斷了氣,家屬瘋狂地大鬧皇甫府,我大哥面無表情地站在廳堂,任那傷痛欲絕的家屬辱?、毆打,他咬緊牙關,沒有解釋、沒有言語。

「那時,他不過是名少年,比那稚齡娃兒大不了多少,卻背負著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神醫之名--他救活人是理所當然嗎?他盡了力想挽救那條脆弱生命,是家屬延誤送診時辰,為什麼只怪罪我大哥?所謂『醫者父母心』,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名醫者想見到生命在自己手上斷送……」皇甫赤芍悵然若失。曾經她與大哥也是熱烈敞開心胸,但他們得到的卻是恐怖的白眼斥責及憤怒的拳腳傷害。

「所以你大哥便不願再救人?」

「不是不願再救,而是看心情救。」她扯出淡笑,「他心情好時,上百個求診者他也會義不容辭。」只不過他心情從來沒好過罷了。

「你呢?」他擔憂地問。瞧見她陳述大哥的往事如此詳盡,當年的她恐怕也在現場吧!十來歲小姑娘見到痛失親人的家屬暴力相向,不可能心底絲毫不怕。

「我?我的醫術原先就沒有大哥來得厲害,更何況身為一個女子,絕大多數的百姓是不會信任我的醫術,我也樂得輕鬆。」她聳聳肩,一臉無所謂。

牛舍秉停下馬,靜立原地,「我不是問這個。那些家屬大鬧皇甫府時,你人在現場?」

皇甫赤芍沒有回過頭,更沒停下馬,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來。

「沒錯,我還拎著掃帚將他們全數轟出皇甫府。」她偏回首朝他豔笑。難不成他以為他的火爆娘子會乖乖讓人欺侮,躲在一旁發抖哭泣?她的潑辣可非一朝一夕的成果耶!

「你一定對人性很失望吧?」他策馬跟上,問道。

「失望?或許吧。」她無動於衷,連口氣都淡似輕風。

她雖失望卻不絕望,世上原本就有形形色色,來自不同成長環境的人,各有獨立思想及行為。或許她曾見過差的一種,卻仍舊期待在生命旅途中遇到其他能令她感動的一群--例如他。

若她真對人性絕望,又怎會有幸巧遇她此生的摯愛?

她舉起蓮足,危險地跨靠在他大腿上,毫不懼怕會摔到馬下。「不過,剛剛那個婦人,我可是幫你救的哦。」無瑕花容牽出討賞的笑靨,「由她開始,她是頭一個『浮屠』。」

「赤芍,謝謝你。」牛舍秉紅了眼眶,遇上她之後,他變得依賴、變得多愁善感,甚至變得愛哭。

「以後我每救一個人,你就--呵呵。」她賊笑地停頓。

「我就『報答』你一次。」牛舍秉紅透耳根,接下她隱頓的句尾。

「要『盡力』的報答。」她得寸進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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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近鄉情怯,就是這等心情吧。

皇甫赤芍與牛舍秉站在深赭色大門前反覆徘徊--不停踱足絞手的當然只有赤芍大小姐了。

夜色已黑,他們由傍晚等到了月娘高懸。

「赤芍?」牛舍秉牽著一黑,看著眼前急躁難安的娘子。

「再等等,我快準備好了。」她緩緩深呼吸,抬起了跨上臺階的蓮足,又孬種地縮回來。「我、我還沒想到頭一句見面話要說什麼……嗯,大哥,好久不見--哎呀,老套。嗯,親愛的大哥,你--哎呀!」

「你只要用以前和他相處的態度就行啦。」牛舍秉建議嬌妻。

「可是--」

「赤芍小姐?」突來的清冷嗓音,帶著些微笑意自她身後傳來。

皇甫赤芍倏地回首,驚喜的笑顏漾開。

「十九!」她拎起裙擺抱住高她一個頭的黑衣少年,冷霜的俊顏在皇甫赤芍撲上他胸前時漾出淺笑,柔化冰雕似的五官。

見少年也環抱住她,牛舍秉錯愕地睜大眼,與一黑相同癡呆的臉孔。

「好久不見,你也變得熱情了。」皇甫赤芍詫異十九回抱著她的舉動,以往都是她死纏著這不愛說話也不愛笑的冰人,怎麼數年不見他就給轉了性子?

十九雙頰驀地漲紅。他讓住進皇甫府數個月的善良小姑娘給洗了腦,開始不像以前的自己……

他羞赧地轉移皇甫赤芍的疑惑,問道:「回來了怎麼不進府去?寶春姑娘知道你回來肯定手舞足蹈,開心極了。」

「我大哥呢?」

「和寶春姑娘在房裏……呃,吃豆腐……」十九向來漠然的臉龐揚起似笑非笑的神情,努力尋找合適措辭來表達主子的行?。

「寶春?」她只記得寄信給她的人署名「廣春」呀!

「赤芍小姐,那位是?」十九目光落在呈呆楞狀態的一人一狗身上。

皇甫赤芍差點忘了相公的存在,牽過牛舍秉的手與十九的互握。「這位是我夫君,我們兩年前成了親。阿牛,這位是十九,我大哥的護衛,應該算是我的弟弟,也是第二個不會令我起紅疹的美男子。」

「進府再敘舊吧。」十九打開大門,請人人府。

跨入許久不見亦無改變的大廳,皇甫赤芍內心的激動不可言喻。

「李廚娘,瞧瞧是誰回來了。」十九朝內廳一喚,一名體態圓潤,滿臉笑紋的老婦邊擦拭雙手邊出來。

「誰呀?大夥不是都--小姐!」她抬起頭,狂喜的表情令皇甫赤芍心中一暖。

「李婆婆。」即使雙手無法整個抱攏李廚娘的身軀,皇甫赤芍仍舊緊緊的、使勁的摟著自小看她長大、視若親人的李廚娘。

「你這孩子,到底跑哪去了?害得婆婆好生擔心……十九,快去請主子和寶丫頭出來,快!」李廚娘吸吸鼻子。

十九?難一笑,「主子在忙。」而他很清楚打擾主子的正事,絕不會有太好的下場。

「忙著吃豆腐?」皇甫赤芍諷笑道。她那古怪大哥竟然會有人看上?那姑娘是瞎了眼還是傷了腦?抑或兩者皆是?

「呃……我和十九去『請』主子出來。你坐,桌上有甜糕,自個兒家裏不用客氣。」李廚娘勾著十九的手臂硬是將他拖往主子的房間。

「阿牛,坐呀。」皇甫赤芍為他沏茶,靜待結果。

「好熱鬧喔,而且大家都好熱情。」

皇甫赤芍啜著茶,拈著藥花甜糕品嘗。現在的皇甫府確實比以往來得活潑,是因為她離家的改變,還是那位名喚「寶春」或「廣春」的姑娘?

她對那名姑娘越來越好奇了。

沒多久,雜遝的足音伴隨女子興奮異常的嚷嚷及她大哥偶爾數句的回應嗓音,朝大廳而來。嬌小可愛的姑娘以一種佔有欲十足的方式,被勾掛在她老哥身上,愛笑的唇配上炯然似星的眼,相當討喜。

顯然小姑娘事先並不知道皇甫赤芍與她身畔的親親愛人是孿生兄妹,否則她不會在見到皇甫赤芍的同時瞪大雙眼,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

「有兩個、兩個皇甫耶……」小姑娘愕然地來回看著皇甫赤芍及藍衫銀髮的俊雅男子。

「唷,大哥,你還沒死呀?」皇甫赤芍一開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原先是準備說:「大哥,好些年不見,你好嗎?」怎麼話離了嘴競自動改成惡毒的句子?!她在心底咒?自己上千次。

「死也會拉你一起做伴。」皇甫神醫僅微挑眉反諷,拉著身畔的小姑娘坐離她遠遠的。標準的「有了娘子,沒妹子」,見色忘妹!

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肯定在說她壞話。皇甫赤芍十分小人地想著。

「赤芍,你大哥和你長得好像。」牛舍秉也湊近嬌妻耳畔,做著和那兩人同樣的舉動。

皇甫世家的血統太過完美了吧,兩兄妹相同的五官生?不同性別,這不打緊,更恐怖的是相同的皮囊宜男宜女,男身俊俏,女身豔美。

「同個娘胎出世的嘛。他旁邊的姑娘好可愛,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皇甫赤芍以眼神挑向又皺眉又輕笑的小姑娘,她看來相當年輕,不過十七、八歲。

「應該就是寫信請咱們回來的人吧?」牛舍秉目光與小姑娘對上,善意一笑。或許全拜這名姑娘所賜,才能使倔脾氣的皇甫大哥首先低頭。

皇甫赤芍抬頭,與小姑娘互相頷首。「你就是寫信請我回來的廣春嗎?」

「廣春?不是,我是寶春。」小姑娘疑惑地更正。

咦?是她搞錯了嗎?皇甫赤芍取出厚厚的信函,瞧瞧最終一張,署名明明是「廣春」呀,雖然上頭正巧落了一滴黑墨,雖然上頭正巧有匆忙擦拭挽救的痕?,但怎麼也看不出有「寶」字的遺?。

「這個字不是廣嗎?」

「這是『寶』。」為了證明她所言不假,寶春實地以指代筆,重新一筆一畫地還原扭曲的字體,像個認真的學徒向夫子戰戰兢兢解釋著。

皇甫赤芍點頭如搗蒜,終於明白為何這名寶春文盲小姑娘寫的字會如此艱深,因為她的筆畫是倒著寫的呵!

「你的宇實在是太……所以我看得有些吃力……」

「我知道我的字很醜,可是皇甫又不願意幫我修書,辛苦你了。」寶春投給皇甫埋怨的一眼。

「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我知道自己哥哥的惡劣程度,你才是最辛苦的那個人。」皇甫赤芍打心底同情眼前的姑娘,要與她古怪老哥相處並不是容易之事。

她狀似不滿的語調令皇甫大哥極度不爽,爆發一場小小爭吵之後,幸好在影響力巨大的寶春安撫下,兩頭皇甫猛虎乖乖坐在桌前,同意為對方診脈。

這一診,自然瞞不了皇甫赤芍有孕兩個月的事實,牛舍秉又喜又哀,喜的是將為人父,享受含飴弄「子」的樂趣;哀的是,皇甫大哥冷冷地提醒有孕的身子只會讓解毒過程更加危險,搞不好娃兒保不住,連母體也承受不了,一命歸西。

這怎麼可以?!

牛舍秉緊張得幾乎要扯光自己的發,連寶春也在一旁憂心仲仲的窮嚷嚷,總算讓皇甫大哥承諾會盡力在解毒過程中保住孩子。

牛舍秉心頭的大石落了地,原因無他,因為他瞧見了牽揚在皇甫大哥銀光閃爍的髮絲之下,那抹自信盎然的笑容。

就像赤芍曾無心提及的--每次只要他自信的笑,你就會覺得所有困難的事都能迎刀而解……他就是那樣的人。

就是那樣值得信賴的人!


第6章

那道自信笑痕在瞧見皇甫赤芍拎上桌的黑狗時,瞬間變色。廳中成了風雨欲來之勢,眾人彷彿還能聽見數聲響雷。

「麻煩你再說一次,我剛才沒聽仔細。」皇甫忍住痛毆親妹的衝動,彬彬有禮地要求她重覆方才的句子。

「我說,珍珠藥丸讓一黑給吃掉了,若要重煉還得等上三年,反正一黑體內正巧也有需要你才能解的毒,乾脆你們互咬一口--」

皇甫驀地拍桌起身,掉頭就走,毫不戀棧。「十九,送客。」

「皇甫!一寶春急忙勾住他的手臂,連人帶椅狼狽的摔落地板。

「你幹什麼?放手!」皇甫拉起她,先拍去她裙擺上的灰塵後,使勁扳開她牢握的小手。

寶春努力與他糾纏,小嘴嘟嘍著:「你答應過要讓赤芍小姐回來幫你解毒的!好不容易我把她請回來了,你怎麼可以叫十九把她趕出去?!」

皇甫攏聚的眉間緩緩舒展,他同意地點點頭,「沒錯,不可以叫十九趕她出去。李廚娘,你趕!」他繼續跨開步伐,衣袖後方拖著不肯放手的寶春。

「爺……」十九和李廚娘無奈相視,成為兄妹戰火之下無辜的炮灰。

「你再要孩子脾氣,我要生氣了!」寶春憤而擦腰,睜著杏眼瞪視前方的銀髮俊男。

別人為他們兄妹憂心如焚,他們倒像無事人一樣!

寶春纖指落在皇甫鼻尖,「我和牛大哥都這麼煩惱著你們兩人體內的毒,結果你們呢?!一個毫不在意,你以為自己還有多少血可供你嘔盡呀?!你每次一毒發,我有多難受,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受苦嗎?我、十九、李婆婆,我們都一塊兒擔憂著!」

她罵完不知好歹的皇甫之後,螓首一轉,指尖轉個彎,移向抱著黑狗、神情愕然的皇甫赤芍。「一個則是嘻皮笑臉,都快當娘的人,還不多麼自個兒著想!你看看牛大哥,他眼裏同樣是愁雲慘霧。現在,你們兩個都給我坐好!立刻?對方解毒!」

乖乖,從不曾見過柔順的寶春發飄,錯把猛虎當病貓啦?皇甫兄妹識相抬頭挺胸地坐好,像個溫馴的孩童。

「可是我不想咬一隻笨狗,也不想被笨狗咬。」皇甫委屈地向親親愛人嘀咕,可愛的神情完全和神醫這種天人稱謂扯不上關係。

寶春輕點頭,轉向皇甫赤芍問道:「赤芍小姐,一定得要互咬一口嗎?」她也覺得直接動口咬狗或狗兒咬人的解毒方式有點怪異。

皇甫赤芍朝她諂媚嬌笑,「小嫂子,你叫我赤芍就好,『小姐』兩宇請自動刪除。」她恭恭敬敬向寶春雙手合十,揖身。

她太敬佩這個小嫂子了,長這麼大頭一次見到大哥臣服吃癟的模樣。

「如果大哥不願動尊口咬一黑的話,咱們可以試試取雙方部分的血液來煉製藥丹,我想效果應該會更加驚人。」

牛舍秉見到無往不利的嬌妻滿臉惶恐的憨樣,忍不住噗哧一笑,換來辣椒娘子朝他腰問一擰。

「這樣可以嗎?皇甫。」寶春問向當事人。

「直接把那只笨狗燉來吃就行了啦。」皇甫懶懶提供意見。還煉啥煉呀?雖然那只笨狗沒幾兩肉,看起來也不太可口,但他可以委屈點,無妨。

「大舅子……別吃它好不好?一黑很可愛又聰明的……」牛舍秉?著黑狗。可憐的一黑,無論到哪里都有人提議要將它吞吃下肚。

「嗷嗚--」一黑越來越會看人臉色,忙不?諂媚地靠向寶春--看來是主導生殺大權的姑娘身上。

令人心生憐憫的哀號及沾滿淚珠的晶亮拘眼,看得寶春心都酥了。她好生疼惜地摟過它,輕輕安撫道:「乖乖,不會的,我不會讓皇甫把你吃掉的。」

一黑嗚嗚兩聲,放心地將狗頭枕在寶春軟呼呼的嫩胸磨蹭。

皇甫惡狠狠的護恨眼光化?千刀萬箭,道道射向不知死活的黑狗!

喝--他都還沒吃過那禁地部分的豆腐耶!這只笨狗竟敢捷足先登?!

皇甫沈聲道:「李廚娘,去燒水,我要吃涮狗肉!」

「大舅子!」牛舍秉驚叫。

皇甫赤芍按住牛舍秉的手,「去把一黑從小嫂子身上給剝下來,否則我不敢保證它能見到明早的日出。」沒見到她老哥的臉色越來越恐怖嗎?

牛舍秉疑惑地看看皇甫又瞧瞧寶春,久久,終於明白赤芍所指為何。

「嫂子,不好意思。」牛舍秉拎住早成為別人怨恨靶心的黑狗,將它抽離寶春香軟的懷抱。「家教不當、家教不當。」後頭兩句是對著黑狗指責。

「笨狗!」在牛舍秉坐回原位時,皇甫赤芍毫不客氣地賞它一個爆栗。她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救過這只沒腦袋的蠢狗幾次了!

「一定要吃它嗎?」寶春蹙起細眉詢問皇甫,她有點於心不忍。

「我堅持。」皇甫想也不想。他是為民除害耶!這種膽大包天的色狗留它來浪費米糧嗎?

「我無所謂。」皇甫赤芍也一臉痞樣,不愧是相同血緣的兄妹。

「嗷嗚嗚……」可憐的黑狗大概在哭訴著說「我不要」吧?可惜在場眾人無法辨明狗語,自動充耳不聞。

「我不是很贊成……」牛舍秉道,總算有人提出另一種意見。

寶春清清喉嚨,「既然如此,咱們折衷。婆婆,上回你不是做過一種血糕嗎?能不能用一點點的血來弄?」只要是烹調過的食物,皇甫應該不會再有微詞。

「沒問題,反正只有主子一個人要吃,一小碗就行了。」李廚娘笑咪咪回答,寶丫頭都開了口,這次的戰火也差不多落幕。

等李廚娘自廚房取來兩隻瓷碗後,皇甫赤芍自靴邊抽出亮晃晃的匕首,大方地置於桌前。「大哥,你先來還是一黑先來?」

皇甫瞥?幸災樂禍的妹子一眼,拾起刀柄舞耍數圈,瞬間劃過腕際,傷口溢出鮮血,斟滿瓷碗。

寶春見李廚娘點頭示意可以停止時,忙不?舉起皇甫的手腕,想為他止血,不料甫張開口想吮住他傷口的同時,一顆彈珠大小的丹藥彈擊到她額際,令她捂額痛呼一聲。

兇手以布條緩緩壓住自己的傷口,嗓音帶笑道:「別什麼都往嘴裏放,你想變成和我一樣的毒人嗎?」小白癡,少少數滴的毒血就足夠毒死她數百次!她還妄想用嘴來止他的血?

「你用講的就好了嘛,幹啥用藥丸彈我?」很痛耶!寶春撿起地上的紅色丸於,嗅--難怪這麼痛,他竟然用最硬的石龍萬續丹打她!

皇甫赤芍朝站在一旁看戲的十九要求另一柄刀子,並要牛舍秉抱緊一黑。「別讓它掙扎,另一手拿碗幫我盛血。」

話甫說完,她神速地在狗腳上俐落一刀,滿意地聽到哀鳴聲,透過這種小小的舉動來滿足她報老鼠冤的心理--哈哈,好爽!

李廚娘捧起兩碗盛滿的鮮血,急著到廚房去料理,臨走前皇甫赤芍特別交代千萬別搞混,否則各吃各的血,絕對收不到效果。

「接下來換你了。」皇甫敲敲桌緣,朝妹子道。

「嘿嘿,來吧。」皇甫赤芍牽起頑皮笑容。反正她不需要吃「狗血糕」,沒啥好鬱悶的呀,哈哈!

*-*-*

她料錯了!她好鬱悶!

皇甫赤芍扭曲一張天仙似的花?,神色痛苦無助地被迫飲下滿滿一碗的黑色藥汁。

「唔……好難喝!有沒有啥甜嘴的糕點?我快吐了。」

雖然說良藥苦口,但這帖藥也苦得不像話了吧?它已經不僅苦口,甚至比她早晨害喜時嘔出的膽汁更苦上百倍!

牛舍秉體貼地遞上桂花甜糕,卻讓大舅子給揚扇擋下來。

「不成,這碗藥可是我精心調配,任何會與之衝突的食物在藥效吸收前都不能讓她沾。阿牛,你也希望赤芍早些痊愈,是不?」皇甫朝牛舍秉輕笑詢問,斂藏於燦爛笑容下是惡劣的幸災樂禍。

牛舍秉乖乖點頭,將甜糕送入自己的大嘴裏,投給愛妻歉然的眼色。

故意的!她那狠心大哥一定是故意的!皇甫赤芍痛苦地猛吞咽口水,祈望能沖去佈滿口腔那股無法言喻的噁心苦味。

皇甫優雅地品嘗著血糕,嘴角一抹賤笑。「李廚娘的手藝真是無話可說,這血糕既無腥味又不會黏牙,一黑,你說是不?」他朝趴在桌邊同樣太快朵頤的黑狗詢問,得到黑狗欣喜的汪汪同意聲。

「從來沒料想過我的解毒方式竟是如此輕鬆。」皇甫塞下最後一塊血糕時還不忘傲笑一聲,故意刺激親妹子。「你還有三帖藥得乖乖喝完,明白嗎?」扳回一城!

「這樣吃完血糕你就沒事了嗎?」寶春欣喜地搖動皇甫的臂膀,笑問。

「十數年深植體內的劇毒,你以為光靠三五帖藥就行了嗎?」皇甫淺笑地捏捏寶春愈發豐腴光滑的粉頰,「還得麻煩十九運功替我及赤芍揮發體內部分劇毒,快則半年,慢則一年,才能完全將毒清除殆盡。等會兒我列張藥單子,你先將藥材采收齊全,再與阿牛到澡間燒些草藥水來,會需要的。」

「好。」寶春用力點頭。別說是燒草藥水,就是把她整個人丟到熱水去熬湯,她也心甘情願。

「十九,你先幫赤芍排毒吧,記住內力別運太急太猛,否則她肚裏的小傢伙很可能被你失手給打掉了。」皇甫側首向十九交代,黑眸滴溜一轉,落在老實憨厚的妹婿身上。「你,隨我到書房來。」

皇甫領著整整高他半個頭的巨牛來到藏書驚人的寬敞書室,其中繚繞一股清香藥草味--他與赤芍都喜歡焚燒些特殊效用的草藥,以致于兩兄妹渾身像個香爐似的,散發藥香。

「大舅子,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嗎?」牛舍秉搔搔頭,不明白為何皇甫要獨自與他對談。

皇甫靠坐在檀香椅上,托著腮幫子,神似赤芍的眼眸卻多了數分看穿人心的精明透徹,令牛舍秉頓生無所遁形的窘態。

「大舅子?」沈默許久,牛舍秉再次打破僵局。

「走火入魔?」皇甫驀然一笑,直接問道。

牛舍秉錯愕地張大嘴。不、不會吧?大舅子光用雙眼就看出他身體的異狀了嗎?

「赤芍那笨丫頭,光朝幾個無關痛癢的穴道針灸怎麼可能讓你全身經脈複元?她對於針灸果然還是半調子。」皇甫習慣性地以指擊敲桌角,目光灼灼地盯鎖牛舍秉雙眼,「你想恢復一身武藝嗎?」

「大舅子,你有方法?」

皇甫伸出雨指,淺笑。

「兩種?」牛舍秉猜問。

皇甫搖搖頭,傲然道:「只要兩針,我就能讓你回復走火入魔前的身手。」

牛舍秉緊咬下唇,回道:「我並不打算恢復一身……無用的武藝,況且我和赤芍平靜地生活在深山裏,不會與人結怨。」他不想要那一身曾是殺人工具的武功,他不想要擁有那種令人膽寒的黑無常絕藝!

「看來,你並不明白你所娶何人。」皇甫交疊起長腿,仰首?睨著他。「赤芍那丫頭的醜姿也能讓眼光淺薄的世人稱為天下一等大美人,雖然我相當不認同,不過這世上瞎了狗眼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男人的劣根性你我都心知肚明,赤芍除了脾氣暴烈及深諳煉毒之外,一招半式也使不全,倘若有朝一日,她的容?或性子?你們帶來困擾,你拿什麼保護她?那一身蠻力?」他嗤笑一聲,明白告知憨妹婿可能遇上的麻煩。

「我……」

「雖然我與赤芍處得並不如一般兄妹親密貼心,但我仍舊不希望看到她陷入任何險境,畢竟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皇甫起身來到牛舍秉背後,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傳來。「你要弄清楚,我並不是在詢問你的意見,而是要求--至少,你必須恢復五成以上的功力,足以保她及自保。」

嗓音甫結束,皇甫的食指已落在牛舍秉背脊穴道之上,毫無前兆地使勁一壓,炙熱難忍的刺痛瞬間湧上牛舍秉全身,令他雙腿一軟跪地不起。

半晌,取代刺痛而至的是源源不絕的力量漲滿奇經八脈,恐懼感亦排山倒海而來!

「大舅子,我不想要這種力量--」牛舍秉咬緊牙關,抵抗猛烈似潮的精氣。

「你必須要。你以為赤芍會在這裏待多長的時間?之後誰來為她運功排毒?」皇甫毫不遲疑,甚至完全不顧牛舍秉的意願。

隨著力量的恢復,豆大的汗珠滴落牛舍秉撐地的掌背,十指緊緊扣抓地板,他感覺到昔日的一切又回到他的軀殼之中--武藝、記憶,以及那深沈的內疚和罪惡!

皇甫自然沒遺漏牛舍秉的異樣轉變,他扣住牛舍秉脛腓關節處的穴道「陽陵泉」,穩住筋脈間奔騰紊亂的氣流。

「啊--」牛舍秉痛吼著。

「你恢愎武功之事只有你我知道,你大可繼續在赤芍面前隱瞞一切。防身之武絕不會對於你的平靜生活造成困擾--只要你不以它?惡。」皇甫附加但書。

跪伏在地板上,渾身冷汗的牛舍秉气喘吁吁,已沒有再掙扎抵抗。

原先混亂的思緒在皇甫短短一句「不以它為惡」下,竟霎時清澈如水,牛舍秉不斷反覆眨眨眼,兩拳收緊、放鬆,再收緊……

消失了?那些雜亂交錯的幻影及聲響?

皇甫再度坐回椅上,撥弄幾縷垂落銀絲,牛舍秉抹去滿頭大汗,也在地板上坐直身子。

「感覺如何?」皇甫挑起劍眉問。

「很複雜……好像是以前的自己,但又少了些什麼、多了些什麼。」牛舍秉喃喃自語,茫無頭緒的腦海中是一片空白,與他甫踏入皇甫府內絲毫無差別,但體內又洶湧著全新的力量。

「那就是沒啥感覺。好了,寶春差不多也該采齊藥草了,你到澡間去幫她燒制藥草水吧,千萬別將赤芍及我的搞混,我去瞧瞧十九那邊的情況。」

牛舍秉還有些怔仲,許久才茫然回他一聲「喔」,一溜煙地離開書房。

皇甫攤開右手掌,動動發疼的食指。方才?牛舍秉點穴時,竟教他體內猛騖深鎖的內力給反傷。

他輕笑低語道:「傻妹子,看來你挑到一個不簡單的相公呵。」

*-*-*-*-*

十九?皇甫赤芍運功到一段落後,牛舍秉匆匆捧著滾燙的草藥水來到她昔日的閨房。他小心翼翼剝去皇甫赤芍被汗水浸漬的衣物,擰幹毛巾,擦拭掉自她寸寸肌膚泌出的碧綠色毒汗。

「赤芍,你還好吧?」他動作儘量溫柔,生伯碰壞臉色慘白的娘子。此時的她像個脆弱無肋的琉璃娃娃--當然是指她不開口說話的時候。

「嗯,老實說,很舒服。」皇甫赤芍籲吐悶氣,老卡在胸口的淤塞像霎時讓人給打通,連呼吸也變得清爽許多。「我大哥單獨找你做什麼?」

「大舅于在盡他身?哥哥的……權利。」在她的目光探索詢問下,牛舍秉不敢說謊,卻又不知如何表達皇甫強迫自己恢復功力一事。

不見得願意做而必須做的事,稱之?「義務」。

不見得必須做而願意做的事,稱之?「權利」。

他老覺得大舅子強逼著替他診治,是基於某種權利,因為大舅子在診治過程中滿臉奸笑,快樂得很。

「權利?別跟我說那怪胎老哥握著你的手,告訴你『我把我最珍視的寶貝妹妹交給你』之類的肉麻話。」皇甫赤芍皺起鼻,她絕不相信牙尖嘴利的兄長會講出這種貼心話,否則他們兄妹也不會相處如此惡劣。

牛舍秉盤起她如黑綢光亮的青絲,布巾抹上白玉香頸。

「你大哥以一種很實際的方式在表現他的疼愛。」牛舍秉笑道。

這對兄妹明明心裏對另一方又佩服又憐愛,可惜不擅表達之下,只能以互相調侃爭吵的模式相處,就像兩隻渾身硬刺的動物,想擁抱對方卻往往不小心刺傷彼此。

「不懂。」皇甫赤芍瞳間寫滿不解,要求牛舍秉更進一步解釋。

「他為我診療,恢復大半的功力。」牛舍秉坦言道,他不想欺瞞她。

皇甫赤芍睜圓杏眼,「你怎麼會願意?」他不是痛恨死了那身絕世武藝嗎?

牛舍秉投給她失笑的淘氣眼神。

她瞬間了然。「是不是他強迫你?!他怎麼可以這樣?!他根本就不明白你的過去及掙扎,憑什麼這麼自私?!」

她憤而起身,忘卻自己一絲不掛,猛拉開木門往外沖,牛舍秉飛快解開自己的衣衫包覆住準備「裸奔」的怒火雌獅,不讓春光外泄。

「沒事的,我沒事。」他雙手圈摟住暖熱香軀,不斷向她保證。

「可是……」皇甫赤芍好生內疚地反握住他的手掌。

「你大哥說得對,我必須要有所覺悟,我娶到的妻是個多麼美麗絕俗的女子,為了你,也為了肚裏的寶寶,我必須要有雙堅強的羽翼保護你們。」

「我可以保護你,我不是弱女子,我是皇甫赤芍。我不需要你為了我而強迫自己收回那身殺人武藝,那不是你心甘情願呀!如果我的容貌會帶來任何不便,要我毀了它也無妨,我一點也不會在意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以為自己就快要拯救了你,拯救那個從滿手血腥的黑無常轉變成滿心歉疚的牛舍秉……」

牛舍秉將額抵在她肩窩,輕聲笑道:「我還是牛舍秉呀。」他抬起頭,讓皇甫赤芍清楚看見他眸子裏的清明及憨厚。

「可你不是恢復了……」她大哥不是將他所有的毛病都治好了嗎?包括武功及她最眷戀的朴拙傻牛的性子?

「只有一半的功力。其他的混亂在我腦中快速閃過一圈,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仍是我,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改變了什麼之前,我已經坐在這裏幫你擦身子。」牛舍秉聳肩,並展開雙臂,讓娘子瞧瞧自己是否有何異狀。

皇甫赤芍仔細檢查他黝壯肌肉及黑髮,從頭至腳絲毫不敢遺漏--確定眼前的男人依然是她的大笨牛,最可愛的牛舍秉。

皇甫赤芍圈抱住他的腰問,響亮有聲地送上兩個香吻。

「皇甫世家的人有種令人莫名心安的特質,透過言語、舉動,甚至是小小的一抹笑容。你和你大哥真的很相似。」牛舍秉贊道,大掌滑上她娟麗的面頰,換來娘子絕豔一笑及輕輕以臉磨蹭他掌心的調皮撒嬌。

「不只樣子像,連惡劣的性子也一樣。」皇甫赤芍自嘲道,這是她首次承認自己相似于兄長。「不過我還是很氣他,他就是這種人,總是不顧別人的意願及想法,一意孤行,說穿了就是自私。雖然這一次,他自私的理由是我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妹妹……」她吐吐舌。

「怎麼會?我就很喜歡你呀。」牛舍秉舉起右手,滿臉肅穆認真。

「當然,你親親娘子是如此可愛又美麗,外頭的鶯鶯燕燕哪比得上?」皇甫赤芍驕傲得下巴都快頂上天了。

她穿戴好牛舍秉遞上的衣物,取出小瓷瓶收集那盆擦拭她身子的藥草水。

「赤芍,你在做什麼?」

「收集毒液呀,我想留些下來煉毒。阿牛,這盆毒水恐怕得放上數天,任它揮發,之後空木盆得用火燒成灰燼。」

「要這麼麻煩嗎?倒在湖中或土裏不就好了?」牛舍秉盯著綠色液體,發現它緩緩冒出白煙,不禁大吃一驚地向後退。「這水怎麼在冒煙?!」

「還需要親親娘子?你解釋嗎?」她笑道。這盆毒水倒進湖裏,馬上就能瞧見魚群破水而出,翻白肚的奇景。

「好恐怖……」

「最恐怖的是我還有三帖苦澀得難以人喉的藥汁要喝!」皇甫赤芍不禁哀悼起自己的可憐。

這盆毒水算什麼?再怎麼難喝也比不過她大哥開的解毒藥方!光想到那黑漆抹烏的怪怪藥汁,她就直覺胃裏一陣翻擾,捂住紅唇幹嘔起來。

牛舍秉手忙腳亂,拍著她的背脊順氣,「怎麼了?是不是小傢伙在作亂?」

「唔--不是。」皇甫赤芍揮動手掌,示意他倒杯茶水來漱口。

牛舍秉捧著茶壺,斟上溫水遞交予她時,皇甫赤芍沒接過瓷杯,反倒是搶過整壺茶水,咕嚕咕嚕地牛飲,硬生生沖下湧喉的苦味。

天!光用想的就足以令她反胃,可想而知,那帖藥是多嚇人!

「不是小傢伙,他乖得很。我是想到我大哥開的藥方,嚇得渾身疙瘩四起。」皇甫赤芍撫著肚皮,獎賞地輕拍兩下。

牛舍秉滿臉躍躍欲試地也想摸摸孕育著生命的神聖部位,又不知從何處下掌,她牽過他的大手,一同壓放在尚且平坦的腹部,共用眾人父母的樂趣及期待。

「一隻小牛。」她甜甜說道。

牛舍秉動容地來回撫觸沈睡在她體內的稚嫩靈魂,「或許,是一朵清豔的牡丹。」若像母親,可料想又是名傾國傾城的女子。

「要是一隻像小牛的牡丹就很可怕了。」皇甫赤芍噗哧一笑。

牛舍秉將耳朵貼近肚皮,只聽到她的銀鈴笑聲,像在她體內深處回響不散。

「你在笑,孩子聽得到。」他?眸,與她四目相對。

「你在說話,孩子也聽得到。」她拍拍他皮粗肉厚的面頰。

牛舍秉的注意力回到孩子身上,隔著衣衫及皮肉,輕聲喃道:「我是爹爹,聽得到嗎?小傢伙,你在裏面要乖哦,別讓你娘娘不舒服,否則爹爹就不疼你羅。」他煞有介事地隔空喊話。

皇甫赤芍柔情凝睇著憨憨夫君認真與寶寶「對話」的畫面,一手撫順他單膝跪地而正對著她的發渦,直到她夫君已經將話題提升到孩童理解範圍之外的朝廷政事,她蹲下身子與他平視,嬌滴滴地偏頭為他。

「我站得腳好酸好麻,可你只顧著和寶寶聊天,一點也不理會讓你遺忘的哀怨娘子,這樣我怎麼敢生娃娃?多生一個就多一個與我爭寵。」她可是個很會捧醋狂飲的妒婦耶!

牛舍秉用習慣動作--搔頭、傻笑,來回應她的酸醋味。

「在我娘家你都敢這樣對我了,要是回到邊疆,你不更肆無忌憚?」皇甫赤芍佯裝發怒地隱去笑容,但隨即又讓牛舍秉無辜的模樣給逗笑。

她著實無法對著一張看似永遠彎著眼在笑的臉發脾氣!

9-9-9

不同於前次的不告而別,此次皇甫赤芍的離家,是在眾人目送之下不舍拜別。

寶春圓臉上掛滿淚珠,幾乎比身?赤芍親大哥的皇甫還要更像一家人。

「小嫂子,我又不是不再回來了,別哭得活似生離死別好嗎?」皇甫赤芍猛拍著哭得幾乎岔氣的寶春背脊,輕聲道:「這裏是我的娘家、我的靠山耶!以後要是阿牛膽敢欺負我,我就將他休夫,收拾包袱回來長住。」她誇張地咯咯嬌笑,惹得愛哭的寶春淚眼朦朧地摟抱著她。

寶春抽抽噎噎道:「你如果、如果受了什麼委屈或不開心,一定要記得回來這裏,我們會把皇甫府的大門打開,等著你想回來就回來的……」

皇甫赤芍環視皇甫府裏的一草一木,她從不以為自己會留戀這裏,更不會產生難舍的情懷,也曾絕情地揮揮衣袖,毫不眷顧地離開皇甫府。她走得決絕,也無人挽留或擔憂她,在她認為眾人皆對她漠不關心的同時卻不曾細想,大哥與她是感情多麼內斂的人,要開口說句?彼此憂心的體己話是多麼不易,因為不擅表達,因為不擅處理,所以他們兄妹不曾互相開口噓寒問暖……

今日,透過寶春細膩的擁抱、輕柔的呢喃,她感受到家人有形的疼惜,也開始仔細思量著另一位與她同等倔強的家人,無形的親情……

「好。小嫂子,我大哥就麻煩你多費心照顧了。」皇甫赤芍回抱住寶春的身軀,以僅讓兩人聽聞的低啞嗓音,誠摯地將她唯一的親人交付予這善良溫柔的小女人。

寶春點頭,吸吸鼻子,取出一大袋的物品交至皇甫赤芍手中,生伯有絲毫的閃失遺漏,帶著濃濃哭音認真交代。

「這袋藥丹是皇甫特別將你沐浴擦身所需的藥材精煉,因為你們遠在邊疆,就怕有些草藥采不全,皇甫說在劇毒未清之前,一定要每晚乖乖以內力逼毒,再配用這些藥丹。用法就是將藥丹搗碎,丟到熱水裏讓它溶解……」

「嗯。」皇甫赤芍接過,好笑地看著寶春淚痕交錯縱橫的模樣。這袋藥丹八成是寶春半逼半求的情況下,她老哥才同意煉製的。

「我會想你……」寶春又禁不住擁住她,補上一句:「皇甫也會想你的。」

皇甫劍眉一挑,「誰說的,我才--」一記拐子手襲上他的腹部,阻斷他出口的拒絕。寶春雖背對著他,沒料想她的偷襲準確無誤。

「大哥,我也會想你的。」皇甫赤芍哈哈大笑,她可沒漏掉方才「兇殺」發生的現場畫面。

「嗷嗚……」一旁的黑狗配合哀哀兩聲,所有人的注意力轉至它身上。

皇甫頭一個摸摸它的黑腦袋,「笨狗,你是我見過最不可思議的犬類,嘗遍百毒還能不死,我甘拜下風。」

話說,一黑千辛萬苦才解去劇毒不過一日,蠢到極點的它竟然又將那日阿牛?赤芍擦拭毒汗的那盆「洗澡水」當成茶水,喝掉一大半,等眾人發覺它時,一黑早渾身抽搐地躺在草地,嗚嗚哀鳴,差半步就教牛頭馬面給勾了狗魂。結果還是皇甫犧牲一顆珍貴至極的百仙續命丹,將它小命給挽救回來。

若非一黑,皇甫還不知道自己除了醫人,連醫牲畜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記得我救你前說過的話吧?」皇甫大掌移至它項上的銀制頸圈,上頭大大地刻上「神犬」兩字,是日前皇甫特別送它的獎賞。

一黑靈性地點點頭,一人一狗交換個眼神。

「你同它說了什麼?」寶春擦擦眼淚鼻涕,好奇地問。

「男人之間的約定。你在做什麼?」皇甫客氣地詢問,寶春正擰著他寬大的左袖充當手巾在擤鼻涕。

寶春不理會他眼底醞釀風雨欲來之勢,蹲下身子摸摸一黑,「你也要小心喔,別再胡亂吃東西,下回赤芍和牛大哥回來玩時,你也要一塊兒喔。」

黑狗低咆數聲,像是回應她的話。

「一黑,走羅。」皇甫赤芍朝它勾勾指頭。

阿牛端坐馬車前,皇甫赤芍抱著一黑跳上馬車,攏妥裙擺,倏然抬頭看向皇甫。

「大哥,我一直煉不好『玄武紫珠露』,除了黃耆、蘇子、陳皮及雀燕尾之外,配材總是缺了一味藥引,你能告訴我嗎?」她從不問皇甫詢問煉藥的方法,最多也只是摸進他的書房內去偷書來讀,更懶的話,乾脆直接偷他煉製好的丹藥,這是她首次嘗試開口。

皇甫雙手環胸,兄妹倆注視許久,他緩緩勾起淺笑,柔化向來淡漠的眼瞳。「加兩錢你最討厭的那味草藥下去煉,其餘的步驟,如你先前的一樣。」

皇甫赤芍回以頑皮的笑容,朝他眨眨眼。「蒼術是嗎?」

「你回答得可真直接。」皇甫嘴一扁。

皇甫赤芍放下帳幕掩住芙容似的發紅面頰,輕快的嗓音帶著絲絲澀意傳出。

「我會試著發覺這味草藥的可愛之處。」也試著發覺擁有這個名字的主人翁從不說出口及不擅傳達的親情。

馬車離去,僅留舉目遙送的四人,寶春轉向皇甫問道:「剛剛赤芍和你在打什麼啞謎?」

皇甫牽起寶春的手腕,順勢擁住她的肩頭,爽快在她頰上烙下輕吻。

「你又吃我豆腐!」寶春推不動貼黏在她身上的色貓,連甫說完話的嘴也教他以吻封住。

同樣的輕薄舉動卻隱約帶著喜悅的情緒,寶春迷迷糊糊之際似懂非懂的淺淺明瞭,皇甫的喜悅必是來自於赤芍離去前所留下的啞謎。

第7章

離開緣山,牛舍秉儘量保持馬車平穩的行進速度,一方面是擔憂傷到皇甫赤芍有孕的嬌軀,另一方面也因不需趕路,順勢沿途欣賞秀麗風景。

「阿牛。」皇甫赤芍的腦袋探出馬車,呼喚前方駕車的牛舍秉,「既然咱們好不容易回了中原一趟,你……要不要順道回去瞧瞧你的結拜兄弟和乾女兒?」

牛舍秉回視她,「以後好嗎?反、反正咱們又不是不回來中原。當年我不告而別,又發狂似地拆掉閻王門房舍,我大哥不知消氣了沒,還是別回去討打。」他傻笑兩聲,大哥的拳頭可是硬得很。

「我見過了你二哥,還有兩位兄弟沒見過。唔……阿牛,你那位二哥也是殺手嗎?」她憶起那張溫文倜儻的無害俊?,有些疑惑。

「別被白雲爾雅的皮相給騙了,他是閻王門的『文判宮』,武藝更勝過我與炎官--就是我四弟。我曾見過一次白雲殺人的模樣……」牛舍秉打了個冷顫,那血腥畫面與他腦海裏的記憶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閻王門裏有『文判官』、『黑無常』,還有哪些稱謂?」她像個好奇寶寶。

「『閻王』是我大哥閻羅、『武判官』石炎官、『白無常』憐我,其餘的便是些牛頭馬面,魑魅魍魎。」

「紅豆呢?她不是閻王門的人嗎?」

牛舍秉輕聲一笑,「紅豆與你的武藝不相上下,是閻王門內最差勁的學徒,這些年八成也不會有太大長進。何況炎官和老二不會捨得讓她接『閻王令』,她充其量僅僅是掛名於閻王門,並不清楚我們的任務。」

皇甫赤芍點點螓首,又問:「說正格的,我對你大哥閻羅很好奇,到底是哪樣的人物能毫無善惡觀念地建立殺人組織,似乎還樂此不疲?閻羅是他的本名嗎?他該不會長得青面獠牙,活脫脫像個閻王吧?」

牛舍秉沈思片刻才回道:「他有著一張會令你起紅疹的容貌,像塊寒冰似的,不像白雲以笑容來掩飾深沈城府,也不若炎官直來直往的性子,一雙碧綠翠玉似的瞳眸傲視著一切。閻羅這個名字打從我認識他開始就是如此稱呼,是不是本名我也不清楚。或許是他自小生長的環境影響,他視人命如螻蟻,認為所謂價值僅止於強弱,他很少在大夥面前提及自己的過去,但似乎白雲知道些什麼……你別看白雲文文弱弱的模樣,他可是閻王門裏唯一敢與閻王頂嘴造次的人。」

「聽你這麼一說,好似與閻羅交情不深,卻甘心為他賣命?」皇甫赤芍不解。以牛舍秉善良的天性,不應該走上殺手一途,想必閻羅是帶壞他的唯一人選。

「不,老實說,我很欽佩大哥。在某些方面,他的確是個霸主,有他傲氣的理由。一開始,我所接下的『閻王令』皆是貪官奸商,而我也不認為自己有錯--殺一惡人而能使數百位百姓脫離痛苦深淵,我甚至是有些驕傲的……但只要殺過一條人命,之後再殺人就變得好容易、好簡單,到頭來根本不會在意被刀鋒劃斷咽喉的人究竟是善是惡,直到突然醒悟……」牛舍秉黯然。

「等你突然醒悟之後,你就變成這模樣?」皇甫赤芍鬆開摟抱一黑的手臂,爬過數大堆的行囊,來到牛舍秉身後。

「是呀。」他倒不認為這模樣有啥不好。

「哪一天你若想回閻王門,咱們就特別跑一趟,我非得好好瞧瞧那位人間『閻王』。」然後毫不客氣地賞他一腳!皇甫赤芍在心底暗加這句話。

膽敢害她的親親相公受傷害,就算打不過閻羅,至少也要下些巴豆教他嘗嘗教訓。

「好--」牛舍秉才說完,急忙勒住馬?。

猛然停頓的結果讓皇甫赤芍朝後摔進大堆的行囊間,一黑滾到馬車下,痛號數聲。

「赤芍,你沒事吧?!」牛舍秉緊急回頭探視,就見皇甫赤芍栽滾進藥粉袋裏,染了滿頭白粉。

她嘟起嘴埋怨,「幹啥突然停下來?停下來也不先說一聲!」好痛!

「有數輛馬車停在山路曲折處,咱們差點撞上。你還好吧?」牛舍秉下了馬,將一黑拎到懷裏,皇甫赤芍拍拍身上白粉,跟著跳離滿布白色塵煙的馬車內廂。

她朝擋路馬車嚷道:「喂喂喂,路是你們家開的嗎?沒聽說過好狗不擋路嗎?」她叉腰直行,來到眾人圍觀的圓圈週邊。

一名紫衣男子忙起身致歉,明亮的眸子在看清她令人驚豔的美貌時露出欣賞的光芒,他淺笑道:「姑娘,抱歉,我們的馬車出了點狀況,不巧的是舍妹舊疾又發,絕非故意擋姑娘的路。」

男子臉上漾起甜美梨渦,在風度翩翩的俊臉上更顯乎易近人,皇甫赤芍急忙以衣袖覆臉。慘慘慘慘,她的紅疹又作起怪來!

紫衣男子誤以為她是因害羞而捂臉,心中當下一喜。

「在下韓暹--」

他話未說完,皇甫赤芍逕自轉身躲回牛舍秉身後,朝牛舍秉小聲道:「我又起了滿臉疹子啦!我得先上馬車吃些藥丸。」一溜煙便閃人。

自我介紹才四個字就教美人撇下的韓暹滿臉尷尬,牛舍秉伸出大掌為他解除鴉雀無聲的窘態。

「敝姓牛,我內人身子不舒服,抱歉。」

韓暹感激地反握住解圍的大掌,才重拾受傷破碎之心仰首望著高他整整一個頭有餘的巨大身影。

韓暹愕然打量牛舍秉毫不起眼的外貌,心裏疑惑著天仙似的美人怎麼會下嫁予如此鄉野村夫呢?他暗自搖搖頭,可憐了一朵豔色牡丹呀!

牛舍秉不知別人眼底的鄙夷,仍誠心問道:「有需要幫忙之處嗎?」

「呃,我家奴僕正在修馬車輪,可舍妹的情況……」韓暹皺起眉宇。

「我內人正巧懂些醫術,讓她為令妹把脈一診。」牛舍秉走回馬車,皇甫赤芍頂著一張苦瓜臉,臉上的紅疹依舊嚴重,直朝牛舍秉搖頭。

她不要出去見人啦!她這模樣很醜耶!

「咱們若不幫韓公子這個忙,咱們的馬車也下不了山。」牛舍秉簡單陳述個中影響。

皇甫赤芍從行囊堆中取出一捆紅線遞給牛舍秉,「我以紅線為她診脈,否則免談。」

牛舍秉取過絲線,與韓暹交談數句後,又回到馬車,向她頷首。

韓暹遣退圍在他妹妹韓香身畔的奴僕,將紅線系綁於她腕間,另一頭則交予牛舍秉轉給診病佳人。

沈靜片刻,馬車內清亮的嬌嗓娓娓道出數種症狀:「胸悶苔膩、陰虛發熱、潮熱骨蒸、五心煩熱。阿牛,將這數株青蒿搗碎,讓小姑娘混水服下,應應急。」一隻纖纖玉手拈著藥單,伸出馬車幕帳外。

牛舍秉照辦,將簡易藥汁交由韓暹,讓他餵食韓香。

藥入病體半晌,韓香眉睫微動,睜大美目,滿臉疑惑地看著眾人欣喜若狂。

「我……我怎麼了?」韓香不解輕問。

「你突然發病昏厥,嚇壞眾人了,好在咱們遇上活菩薩,否則你這條小命難保!」韓暹簡單為她解釋,急忙起身向牛舍秉及皇甫赤芍致謝。

「韓公子客氣了。」牛舍秉笑嘻嘻回道。

「可否讓在下向尊夫人道謝?」韓暹目光只飄向馬車上。

皇甫赤芍出聲道:「免了、免了,我聽到你的感謝之意,也明瞭你的感恩之心,快快將你們的馬車修好就成了。」快快滾開,她就謝天謝地了!

「牛夫人……」韓暹失望低喚。

皇甫赤芍壓根不理會他,她太明白韓暹的用意,因為這小子方才看她的眼神太過露骨,那種眼神令她厭惡。

「牛兄。」韓暹見佳人毫無下馬之?,轉而向牛舍秉揖身道:「在下尚有一事相求。」

「韓公子請說。」

「舍妹之病已有好幾年,看過大夫、喝遍草藥依然無法見效,尊夫人診脈功夫了得,輕輕鬆松便讓香兒恢復神智,可見尊夫人必是精通病理之人,可否請兩位到府上?香兒找出病根,加以治癒?」韓暹瞧瞧牛舍秉一身粗布陋衣,壓下心中鄙視之意,又補上一句:「當然,在下願付重金酬謝。」

「這……我得問過我娘子。」牛舍秉不敢隨意允諾,又跑回馬車前嘀嘀咕咕,見他面有難色,必是嬌妻沒多大意願。

驀地,嬌嗓又響起。「韓公子,你難道不知道緣山深處有一名隱世銀髮神醫嗎?怎麼會『看遍大夫』皆無效用呢?」她語調中帶著挖苦。

韓暹答道:「在下並不相信傳言,姑且不說神醫之厲害,世上會有銀髮的人嗎?」他嗤笑一聲,「何況若真有如此高超的醫術,又何必驅趕上府求診的病患?想必是上府的病症皆是他無法能救,可見所謂的銀髮神醫也不過是名略懂醫術皮毛的江湖術士罷了。」

「相傳那是神醫性情古怪所致。」

「如此無醫德之人,哪配稱之為神醫?」韓暹不明白佳人與神醫的親密血緣關係,豪氣直言,期盼佳人能為他一番見解所打動。

皇甫赤芍眯起美眸。好!很好!膽敢羞辱皇甫世家的威名、污蔑她不算可愛的親親大哥,她若不教訓他,她就不叫皇甫赤芍!

「阿豐,馬車準備好,咱們隨他回府,替他妹妹治病。」

「你方才不是說……」牛舍秉不解。

「我改變心意了,一來是那姓韓的取笑我大哥,我非得整整他;二來是那小丫頭,是第二個『浮屠』,所以--我救。」皇甫赤芍摸摸臉龐,確定紅疹漸退才滿意直笑,「你去告訴那姓韓的。」

「喔。」牛舍秉乖乖允諾,來回皇甫赤芍及韓暹之間當傳話兵。

得知佳人願至府邸,韓暹不勝欣喜,笑孜孜地叫奴僕趕忙收拾打理混亂的現場,不一會兒工夫便領著牛舍秉夫婦朝鳳陽縣直奔。

*-*-*-*-*

過於富庶的家境,養出驕氣的貴顯子弟,一點也不足為奇。

過於富饒的家業,帶出勾心鬥角的家族鬥爭,尤其是一大家族同住一個屋檐下,時時得防親戚家人的明槍暗箭。

韓暹是韓老爺正妻所生之長子,對外洽商皆以他為當家領事,同居于韓府之內尚有韓老爺的兩名弟弟、一名妹妹,及兩三房的妻妾,其下開枝散葉,整個韓府裏,等著瓜分這塊龐大家產的人還真是十隻手指也數不清。

皇甫赤芍治好韓香的「神醫事跡」傳遍韓府上下,又是美若天仙、又是菩薩度世、又是妙手回春,將她說得活似神人一般可敬,想當然耳,韓家晚宴之上,她成為眾人目光及話題的焦點。

皇甫赤芍將自己打理得明豔動人,一襲碧染石榴柬腰裙、豔色繡花背子、輕衫綠圍腰,包裹出她玲瓏身軀,青絲盤少女雙髻而未佩其他珠飾,仍舊末減其娟秀。

從開胃菜甫上桌,皇甫赤芍不曾抬起臉--因為伯瞧見韓暹,又引起她的紅疹。

牛舍秉深知她所思,盡職地為她挾菜、添飯。

即使不抬頭,皇甫赤芍依舊能發覺數道來自四面八方的不善眼光。她揚高扇睫,頭一道兇狠目光來自於一名與她年歲相仿的年輕女子,若她沒料想錯誤,這女子應是韓暹的戀人或妻子,因為她的眼神太過妒恨。

第二道瞪視她的,是韓暹的大叔韓明德。第三道目光來自于韓暹的小叔韓明志,伴隨著另外四名看來是韓家兩名叔叔的妻妻妾妾的敵意,以上,都是她能忍受的目光較量。最令她不能容忍的,還是來自于韓逞略帶傾心的討厭眸光。

「阿牛,我要喝湯。」皇甫赤芍將空碗遞交給牛舍秉。

見她一開口,韓明德也順勢展開攻擊。「據說姑娘的醫術了得?」他口氣中滿是輕視及不信。

「過得去。」皇甫赤芍隨口一答。

「你師承何人?」韓明德不滿她簡單的答案,再度開炮。

「自家人。」同等懶懶的回他三個字。

「姑娘這種態度真教人不敢苟同,醫者除了膽大心細之外,認真的態度更是救人的基本原則,而你這般懶散--」

「醫不死人。」皇甫赤芍打斷他的長篇大論,這次給了他面子,多送他一個字。

韓暹忙打圓場,「德叔,牛夫人的醫術是我親眼所見,絕非造假。」

「論醫術,我也略懂。」韓明志接話,準備與兄長一併抵抗外敵。他笑裏藏刀,露出狐狸似的笑容,「我曾拜名醫皇甫世家的老前輩為師,習過一陣子醫術。」

皇甫赤芍讓他挑起興致,問道:「喔?是哪一位?」


「皇甫續斷。」嘿嘿,小丫頭沒聽過如此大名吧!

皇甫赤芍頷首,牛舍秉湊近她,低聲問:「是皇甫世家的何人?」

她也小聲回答:「我曾爺爺,一個連蝴蝶羽翼斷掉也誓必要黏回它身上的怪老頭。」

韓明志傲然一笑,「並且也向師母習得煉毒之術。」他一頓,皺起眉頭,「咦?師母的名號是……」糟糕,太久沒為他們的名號出來嚇唬人,倒給忘了。

「毒娘子,齊雪醅。」皇甫赤芍好心提供答案。

「噢,對!對!」韓明志擊掌稱是,驀地住嘴睇睨她,「你怎麼知道?」

皇甫赤芍豔然回敬嘲弄眼神,無辜語氣與表情迥然相異,「久仰皇甫續斷夫妻大名,略曾聽聞事?。」這對寶貝夫妻在她出世前便已做古,所以無緣見其尊容。

韓明志暗思,每位習醫者皆以皇甫世家為目標,也難怪小丫頭聽過。他撫摸長須,再度誇言:「我不僅師承皇甫前輩,連他兒子皇甫紫蘇亦為我之好友。」

「喔?」皇甫赤芍發出詭異的回應鼻音。

好友?是好到從來不曾謀面的朋友嗎?她爺爺的脾氣雖然好,但絕不會蠢到與韓明志這種人為友。

「我雖然與皇甫續斷、皇甫紫蘇『不熟』,不過他們的後代子孫我倒認識不少。」皇甫赤芍啜了口熱湯,「皇甫紫蘇育有二子一女,名龍葵、常山、香薷,皇甫龍葵於二十三歲那年娶妻,二十五歲其妻撂下孿生龍鳳胎,女稱皇甫赤芍,男名?皇甫--」她洋洋灑灑念出家譜,卻遭人喝斷。

「你別以為胡謅兩句,大夥就會信以為真!」韓明德拍桌而立。

唷,自己的弟弟胡認就行,她這皇甫世家正統的寶貝女兒說說就犯法啦?

「沒錯,若你當真識得皇甫世家的子孫,拿出證據來,別口說無憑!」韓明志與兄長同一個鼻孔出氣。

證據?什麼證據?晚上叫曾爺爺、曾奶奶,爹爹、娘娘一塊兒托夢給他們,證明她皇甫赤芍的的確確是皇甫世家的人嗎?皇甫赤芍與牛舍秉相視而笑。

「德叔、志叔,識不識得皇甫世家的人並非此次我邀請牛兄及牛夫人的用意,沒有必要為了區區一個無名世家激怒咱們的貴客。」韓暹搶先發言,殊不知他一句「區區一個無名世家」才是激怒佳人的主因。

皇甫赤芍美眸含怒,舉止卻僅是輕柔拈起絲絹拭去唇邊油膩,向牛舍秉打了個眼色,兩人找了個理由,退出鴻門宴戰場。

甫行至門檻,皇甫赤芍回身招來韓香。「走,隨我到客房來,我今天先為你診病因。」

韓香聽話地放下碗筷,拎著裙擺跟上牛舍秉夫婦的腳步。

才出廳堂,皇甫赤芍放聲大笑。

牛舍秉與韓香不解對望,由牛舍秉發言詢問:「赤芍,你在笑什麼?」

「滿桌子毒湯、毒菜,包准那些傢伙拉上個三天三夜!」哈哈!

「你、你下毒?!什麼時候的事?」牛舍秉緊張地捂著肚子,韓香也同樣擔憂得不知所措。

「我拈起絹巾時,順道下了『嫦娥奔月』,讓他們拉到虛軟。」

「牛夫人……」

「別擔心,我不會毒殺你的家人。」皇甫赤芍豪氣地拍拍韓香的肩。她與韓香素無瓜葛,又體貼她體弱多病,所以才找個藉口將她領出戰場。

上回皇甫赤芍以紅線診脈未能視清韓香的面容,現下藉月光細瞧,韓香當真病得不輕。略帶枯黃的髮絲、白中帶青的臉龐,印堂之間攏聚的合黑及骨瘦如柴的軀體,外觀來看是久病未愈,但看在使毒高手眼中就不只如此簡單。

皇甫赤芍眯起媚眼輕笑,「以後每早你一清醒便到我房裏來,一直到我准你去休憩為止,寸步也不許離開我。」

韓香不明了皇甫赤芍的用意,「這是為何?」

「你若還想長命百歲,健健康康活下去,照辦。」皇甫赤芍撂下這句話,挽著牛舍秉的臂膀,兩人小跑步回到客房,甩掉所有閒雜人等。

牛舍秉在床邊坐下,即使他再蠢憨,也明白方才席間韓家人的敵意。

「赤芍,我覺得韓家人怪怪的,他們從頭到尾好似不歡迎我們來韓家。」

「唷,我以為你遲鈍得毫無感覺呢。」皇甫赤芍「爬」回牛舍秉腿邊,螓首自動自發找個舒適的好位置,腮幫子就靠貼了上去。「咱們擋了別人的發財路,活該倒楣被仇視。」

牛舍秉放下她一頭盤起的髮絲,好讓她能躺平腦袋,並粗手粗腳地以指?梳,理順她柔亮的青絲。

「我不明白。」他坦白承認自己的駑鈍。

「韓家當中有人想將家產據為己有,以緩慢的毒性由韓家小妹妹開始下手,也或許早已向韓家所有人施毒,只有體弱的小妹妹最先毒發。」她懶懶地打個哈欠,頑皮的眸子一合,「以上,都是皇甫赤芍我的猜想。」

「你認為是誰?」牛舍秉對於為錢而弒親的舉動感到不可思議。

「拜託,我才與他們吃過一頓飯耶,何況整晚我的頭幾乎都沒抬起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連韓家人是圓是扁都想不起來。」她都以聲音辨別是哪個傢伙在攻擊她。原先休憩的眼簾再張開,皇甫赤芍翻直身子與牛舍秉四眼相對,「可我仍然能感覺到韓暹的目光,我討厭他看我的樣子。」

牛舍秉偏頭一思,憶起韓暹種種反應。韓暹整晚的目光確實未曾從赤芍身上離開,那道隱含欣賞及愛憐的眼光,也令他心頭一緊,他並不喜歡韓暹看赤芍時的專注,但他仍說服自己及赤芍。

「因為你長得太美麗,也難怪他眼神膠著在你身上,離不開。」人對美好的人事物總會多些注意力。

「夫君,他用眼神在剝我衣物,你知道嗎?」皇甫赤芍凝視他。那種惡邪的目光她見識太多了,若非眾人在場,以她火爆的性情,絕對會毒瞎他那雙桃花眼。

「咦?!」牛舍秉大嘴一開,愕然道:「我以為他是正人君子……」

「食色性也,我並非指責他是惡人,事實上他也沒有對我做啥失禮之事。只是在他目光探索之下令我相當不舒服。」皇甫赤芍歎口氣,「韓暹真是個膚淺的人,只看表面皮相,也不在意皮相之下的脾氣或許是他所排斥的火辣暴躁。易逝去的花容粉面真是如此重要?若年華老去,遺留下來的僅剩老皺的外貌及褪色的紅妝,是否也代表著我外表價值的壽命終結?」

「咱們離開這裏!」牛舍秉猛然一叫,神色認真,醋意橫生。

皇甫赤芍拍拍他的胸口。從沒見過阿牛吃醋的可愛模樣,讓她好生欣喜。

「別急、別惱,我承諾過要救韓家小妹。阿牛,你放寬心,你娘子不是一個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必要時--我會採取嚴厲手段來教訓他。」

*-*-*-*-*

接下來數日,皇甫赤芍足不出戶,與韓香在房裏對弈、針灸直到三更,其間韓暹藉著探視韓香病況之由,進出客房數回,皆讓她以治療時期愈發危險給推拒掉。

此日,豔陽高照,適宜外出賞花賞鳥賞藍天。

韓香經由數日簡單的調養,神色清爽地跟在皇甫赤芍身邊蹦蹦跳跳。她的恢復情況良好,最大主因是皇甫赤芍命她不許再喝任何奴僕送上的補身藥汁或湯品,就連在房內用餐時的每道菜色也需由皇甫赤芍先以銀針探測,甫得入肚。

令皇甫赤芍驚愕不已的是,她發覺韓香體內日積月累的毒,竟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蠟心門」!

苗語稱蠟心門,漢語正確的稱謂是「斷腸草」--也是當年毒殺皇甫世家數十餘口的一種致命草藥。

斷腸草在治療某些病症有相當良好的成效,故醫者亦將它列?「草藥」之一,但因其毒性含量會因季節、?地的不同而呈現迥異的改變,稍有不慎,反倒會治病不成反致命。

以她現在的能力,要治癒區區斷腸單毒是易如反掌,但她卻想緩步慢行,揪出幕後下毒的黑手,因為敏銳的直覺告訴她--這名下毒者,或許會與當年毒殺她家人的兇手有所關聯。

牛舍秉一大早便讓韓暹給「借」去勞動,到韓家所經營的船行幫忙。

兩個女人閑遊步行在翠綠玉竹林之問,風響竹動,發出珠撞玉擊的特殊音調。韓香簡略地介紹韓家地形及景色時,一陣幽怨如泣的琴音傳來。

「是誰在撫琴?挺好聽的。」皇甫赤芍好奇地問。

挑弦拈絲,琴訴人心,音表人意,足見撫琴人情緒的起伏不定。

「一定是羽書表姊,她最喜歡在竹林不遠處的涼亭焚香撫琴。」

羽書?該不會是每每在用餐之際,目光瞪視她絲毫不移的年輕女子吧?

「你表姊?怎麼會與你們同住?」

「我姨娘姨丈早逝,我爹爹便將表姊領回府裏同住,她又懂事又賢淑,爹娘都很喜歡她呢。」韓香據實以告,「原先爹爹是做主要將羽書表姊婚配予大哥,後來因為爹爹遽逝,龐大的事務全落在大哥身上,這婚事也就延遲了下來。」

「喔。」皇甫赤芍點點頭,羽書姑娘的敵意至此全數有了解答。「對了香兒,你們韓府裏大夥的關係如何?府裏又有些什麼人?」

韓香彎著指頭計算念著:「兩位叔叔你是見過的,還有四位嬸嬸,德叔育有五子,現下只有兩個留在身邊--」

「等等,先提提那四位嬸嬸的名字。」俗話說最毒婦人心。以常理來看,沒大腦只有蠻力的男人僅會動刀動劍地互砍,而天生體力略遜男人一籌的女性往往以毒來終結礙眼的絆腳石。

「德叔的正妻聶英華,二夫人孫箏;志叔的正妻管采蘭,二夫人風茄兒。」

「個性呢?」皇甫赤芍直接將目標鎖定在年齡性別皆符合疑惑的四大夫人身上。

「華嬸嬸性格強悍,作風手腕也很強硬;箏嬸嬸善妒;蘭嬸嬸膽小怕事;茄兒嬸嬸婉約善良,待我與大哥最好。因為德叔的妻子們都不是很喜歡我和大哥,常常冷嘲熱諷的,只有志叔的妻子不會擺臉色,下人們也比較喜歡蘭嬸嬸及茄兒嬸嬸。」

皇甫赤芍摸撫著下顎思考,那四位夫人的名字中有一位好耳熟……但她一時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曾聽過或見過……她努力翻找腦海中的記憶,越試著回想反倒腦中一片空白,而她專注得連身後站了第三個人也毫無察覺。

「大哥。」韓香朝立在皇甫赤芍身後淺笑的韓暹一喚,隨即在韓暹以指壓唇的舉動暗示下乖乖住了嘴。

韓暹右手掌輕揮將韓香驅離竹林,皇甫赤芍兀自垂頸苦思,直到一雙陌生的紫靴步入她視線範圍內,她猛一抬頭,正對上韓暹清亮有神的瞳子。

皇甫赤芍嚇了好大一跳,連退三步,左右尋找才發覺韓香早巳不見蹤影,整片廣闊的竹林裏僅剩她與韓暹這對孤男寡女。不知是否因心裏的厭惡戰勝韓暹那張英俊的皮相,她那惱人的紅疹竟毫無反應。

「牛夫人,好雅的興致。這片竹林是韓府最幽靜的景致,不知牛夫人以為呢?」韓暹試圖以俊俏笑顏迷惑皇甫赤芍。

「我倒不覺得哪里幽靜。」有只討厭的蒼蠅在身畔嗡嗡作響,再美的景色也教人賞不下去!

「若牛夫人不喜歡竹林,那你必對滿湖畔的粉嫩荷花動心,在下願陪--」

「就算要看荷花,也輪不到你來陪!我夫君人呢?你奴役了他整個早晨,總該將他歸還子我吧?」皇甫赤芍左閃右閃,就是閃不出韓暹擋在她面前高大頑長的身軀,氣得她直跺腳。

韓暹笑容一斂,換上嚴肅的模樣,他直勾勾鎖住皇甫赤芍絕豔的花容,口氣帶著微怒。「他配不上你!他只不過是個鄉野村夫,一個笨重又不懂憐香惜玉的魯男子,像你這般謫塵絕俗的天仙美人,值得更英挺、更瀟灑的男子環擁憐愛--」

「例如你,是嗎?」皇甫赤芍冷冷打斷他,寒瞳閃動忿然怒濤。

韓暹大言不慚地點頭稱是,朝她跨前一步,「至少我能給予你更豐足無缺的錦衣玉食,更響亮好聽的韓府夫人頭銜,這一切是姓牛的村夫不能給予的!」

「但是我不希罕,你所能給的,我全不希罕。」皇甫赤芍以目光喝止他上前的身子及毛手,不動聲色地由袖間取出淺沾毒液的銀針,只要他敢妄動,她便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為什麼?你不是讓他強逼之下而委身於他嗎?」韓暹蹙眉,他一直以為她必是因萬般不得已而下嫁貌不驚人的牛舍秉,而在聽聞他這名韓府當家的情深意動時會欣喜地投懷送抱。

「為什麼?」皇甫赤芍諷笑地重復他不甘心的問句,「你很自傲於你的皮相及財富是嗎?」所以才敢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

「至少與牛舍秉相比,不可否認,我的確優勢於他。」韓暹傲然輕笑,撇去家財萬貫不提,光他鳳陽縣內首屈一指、貌似潘安的俊?也夠教牛舍秉自慚形穢。

「那又怎樣?若以容貌而論,你--又何嘗配得起我?」皇甫赤芍輕蔑甜笑。

有多少皇親國戚、英雄豪傑想與她共結連理,她連正眼也不肯瞧上一瞧,更何況只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韓暹?

「你--」韓暹臉色刷白,可見皇甫赤芍傷害了他男性自尊。

「倘若我生為男兒身,想必是名更勝你百倍的美男子。」光瞧她老哥那張相同的俊顏,便可知皇甫世家的血統是如何優於常人。皇甫赤芍斜為他,「連我孿生兄長的容?在我眼底都視之無物,何況是個連他衣角也沾不上邊的『韓暹』?」

伴隨皇甫赤芍嘲弄的笑聲,韓暹惱羞成怒,一把揪緊她的衣袖,想強行吻上她不饒人的紅豔利嘴。

驀地,微冷刺痛的感覺從胸膛傳來,韓暹俯首一瞧,臉色大變。

一根細若絲線的銀針略略貫穿他的肌膚,雖末深入卻已使他疼痛不堪。

與他近得幾乎要相貼的花容鑲掛著不屑的眼神及笑意,皇甫赤芍既不進也不退,握著銀針的指尖堅定地正對他的心臟。

「我看人,是看他的心。」皇甫赤芍清冷平穩地陳述,「在你眼中,或許牛舍秉先天外貌不若你得天獨厚,但他有一副誠懇的心腸,他將你視?朋友,而你呢?韓大公子,飽讀詩書的你難道沒學過『朋友妻,不可戲』的道理嗎?」

「牛夫人……」

「呵呵,別擔心,扎針我在行。瞧!我的手可不會顫抖如秋葉呢。」皇甫赤芍眸光一凜,露出潔白貝齒,「我喜歡邊教訓惡徒,邊告誡他道理,因為當我話說完,沒入惡徒體內的銀針毒性便會發作,在我面前痛苦地扭曲臉孔。」

韓暹冷汗直流,瞳仁驚慌地放大,映對著皇甫赤芍明媚的笑?。

這女人……並非他所想像的柔弱……

「可惜我懶得汙了自己的手。」皇甫赤芍將礙眼的身子推離一臂之距,自袖裏取出瓷瓶,丟給他。「每時辰服用一次,其餘解藥給或不給,就看你表現。」

若非她尚需留在韓府,她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推開韓暹擋路的身子,皇甫赤芍跨開步伐前行數步,倏然停下腳步,略側首道:「還有,牛舍秉是我強逼他娶我的,你可別搞錯了。」

第8章
自從竹林裏教訓過韓暹之後,那傢伙倒識相地還她清靜無憂的自在空間,不再老是假藉探問韓香病情上門,並且在皇甫赤芍的堅持下,沒有她准許,嚴禁外借她相公去做白工。

解清韓香體內的餘毒後,僅剩下揪出幕後黑手的工作。

不過情況卻未能像皇甫赤芍所想的簡單。她花了八天的時間與韓府四大夫人拉近距離,頭兩天先找上韓明德正妻聶英華,送上一瓶養顏聖品賄賂賄賂,名正言順地成為座上賓。約略一談,發覺聶英華作風霸道強勢,言論之間也僅是冷冷淡淡,話題圍繞在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之上。

接著繼續向韓明德二夫人孫箏下手,同樣賄賂以女人最愛的養顏藥乳,換來孫箏欣喜若狂的善待,可惜兩人對談的內容不外乎孫箏對其夫用情不專及愛好花天酒色的埋怨。

第三位,皇甫赤芍找上韓明志的正妻管采蘭,誠如韓香先前所言,管采蘭膽小怕生,皇甫赤芍足足拜訪她三次才得以見她一面。管采蘭長相清秀柔美,可惜膽子只同螞蟻一般大小,談不上幾句話,她已經抖得像要散了渾身骨頭。

最後就是風茄兒,一個溫柔婉約到能將女誡倒背如流的婦人,皇甫赤芍還能多說啥嗎?話不投機半句多,早早退場回房裏睡她的大頭覺。

皇甫赤芍發覺四人對她皆有所隱瞞,壓根探不出任何馬腳。

煩躁之際,皇甫赤芍領著悶壞的一黑到庭院活動筋骨,卻發覺她的親親相公正貼在韓府議事廳外,幹起偷聽的可恥行為。

她躡手躡腳來到他身後,輕聲問道:「阿牛,你在偷聽什麼?」

聲音雖輕,但牛舍秉著實讓她嚇一大跳,皇甫赤芍反應極快地捂上他張大的嘴,封住任何可能自他口中逸出的驚叫聲。兩人互使眼色,有志一同地平貼在紙糊門板上,面對面專心偷聽--所謂夫唱婦隨嘛。

屋內有數名男子正商討機密大事,嘀嘀咕咕的輕語轉變為越來越驚人的如雷暴吼,讓隔牆之耳聽得更加清晰無礙。

「咱們若不先下手為強,誰知道何時會輪到咱們?你別忘了,閻王門殺人是不看時辰及對象的!」一個聲音粗獷急促的男音嚷嚷道。

皇甫赤芍總算明白為何她的親親相公會如此認真探聽,原來是扯上他的結拜兄弟及閻王門。

「雖然官府不敢將閻王門列為剷除對象,但據說素有鐵血之稱的龍捕頭獨排眾議,誓必擊破閻王門此魔教,咱們不妨與龍捕頭合作。」

「合作?你想去吃牢飯嗎?嫉惡如仇的龍步雲會跟咱們合作?你別藉著有幾分臭錢就當真以為自己是樂善好施的大善人!咱們若是直接找上龍步雲,不等於自縛麻繩送上門去領死?!」粗獷男音猛然咆哮。

皇甫赤芍在門外邊聽邊點頭,這說起話來粗粗魯魯的傢伙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不能與龍步雲合作,何妨隔山觀虎鬥,再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傳說閻王門裏高手雲集,無懼一死。閻王及其下四大鬼差的武藝更是高深莫測,你以為光憑龍步雲那嘴上無毛的年輕小夥子真能揪出閻王門虛實?萬一龍步雲失敗了,咱們豈不又回歸到擔憂的原點之上?」另一名男子輕哼。

教官府定罪可遠比落入閻王門之手要來得輕鬆吧!一則抄家充公,發放邊疆;一則是頭身分家,流亡九泉耶!

眾人似乎相當頭疼,正苦無對策之際,一道尖細且渺遠的嗓音發出刺耳輕笑,讓人聽不出是男是女。

「哈!武藝高深莫測?那就別與他們正面交手,或乾脆--下毒廢了他們那身自傲的功夫!沒了武藝,閻王何足為懼?不過是只斷了羽翼的殘鷹,單手便能折斷了閻王的頸項!」

房內眾人皆擊掌稱是。

牛舍秉臉色微變,雙拳握得死緊,一副要破門而入的模樣。皇甫赤芍戳戳他的臂膀,以眼神暗示他回房再說。

兩隻偷聽壁虎離開門板,回歸偏遠客房,皇甫赤芍才道:「捎封信回閻王門,讓他們留意。」她深知牛舍秉心神不寧的主因,體貼地為他拿主意,「或者,咱們幫閻王門挖出方才說話的那個人。」

「你有何主意?」牛舍秉忙追問。

「我總認為方才說起話來不男不女的傢伙,就是對香兒下毒的幕後黑手,當然這只是我的直覺。」皇甫赤芍雙手環胸,正經道:「雖然我心中已有底,卻無法肯定究竟是四大夫人中的哪一個……」

那道嗓音她陌生得緊,一時之間也無法分辨是來自何人。她老覺得有某個困惑緊系心頭,但始終無法發覺癥結所在,更理不清怪異之感。

「你為什麼會認為是韓府的四大夫人?或許另有其人呀。」不是牛舍秉想吐她槽,萬一自頭到尾都將目標鎖定在無辜的四人身上,豈不做了白工?

「直覺。」皇甫赤芍想也不想地回答,見牛舍秉眼中愕然不可置信的眼光,她擦著腰道:「怎麼?不信任女人的直覺?」

牛舍秉忙亂地搖著腦袋。

「你親親娘子的直覺向來準確無誤,否則怎麼會挑上你這頭憨牛呢?」

此時,門外傳來輕喀聲。

「姊姊,我可以進來嗎?」

「香兒?來,快進來。」皇甫赤芍朝她招招手,問道:「整天不見你人影,跑哪兒去啦?」

韓香喜孜孜地神秘輕笑,緩緩自腰間取出一小瓶玩意兒,獻寶地遞給她。

「姊姊,這是釀甜蜜,很香很醇的,嘗嘗。天氣熱悶時泡涼茶喝最好呢。」

皇甫赤芍以指沾蜜輕嘗,發現它並非尋常龍眼花蜜。「你忙了整天就?這瓶花蜜?」

「是呀,我和嬸嬸一塊兒釀造,全府上下對這蜜都讚不絕口。」韓香自豪極了,「為了這一小瓶蜜,我還讓蜂兒給紮了好幾口呢。」她翻起衣袖,露出紅腫處。

皇甫赤芍交代牛舍秉,「到我藥箱去取些消腫的藥粉過來。」

牛舍秉叮叮咚咚地左翻右找片刻,傻笑地招來嬌妻大人。「我不知道哪瓶藥是消腫的。」

皇甫赤芍與他一同蹲在藥箱前,笑為他手上握住的藥瓶,「你手上那瓶是醉仙桃,會毒死人的。」她大略指著所有瓷瓶,快速念過它們的名稱、效用及瓶身上所繪製的草藥繪圖。

牛舍秉遲鈍地搔抓腦袋,她說得多,他聽得少。皇甫赤芍自己取出其中一瓶,?韓香上藥,藥粉甫沾上韓香白皙肌膚,引來痛叫一聲。

「好疼……姊姊,我不要上藥了啦!」韓香急叫。不上藥還不會疼,反倒上了藥像讓人狠狠劃了一刀。

皇甫赤芍惑然地盯著手中瓷瓶。奇怪,這藥粉溫和無害,照理而言不應該會?生任何不適呀,除非……如貓媚眼一眯,揪緊韓香藕臂,發覺紅腫處沾上藥粉之後緩緩呈現青紫色。

是毒!

一般而言,釀蜜的蜜蜂是不含毒的,只有虎蜂之類的大型蜂才帶劇毒,但虎蜂是不釀蜜的蜂群。皇甫赤芍問:「香兒,你們養蜂的園子裏種些什麼花?」

「我、我不清楚,花朵小小的。」

皇甫赤芍又沾了好幾口甜蜜入嘴,突地一笑,隨即要求韓香領著她到花園裏--果然不出她所料!

滿滿的西側園圃種植成千上萬棵的斷腸草!其上更有許多勤勞奮鬥的小蜜蜂來回穿梭飛舞。

高手!以毒花養蜂,讓蜂釀毒蜜,殺人於不知不覺。

可憐的小傢伙們恐怕不明白自己已成為惡人掌間的殺人工具。

「香兒,你說這蜂蜜是和哪位嬸嬸共同釀造的?」現在只差最重要的人名。

「箏嬸嬸、蘭嬸嬸及茄兒嬸嬸呀,箏嬸嬸是最近才來幫忙的,以前只有我和兩位嬸嬸在釀。」

皇甫赤芍頷首。雖然不能肯定幕後黑手,但範圍縮小到管采蘭及風茄兒身上。

「阿牛,從現在開始你暗中觀察風茄兒,而我將注意力鎖定在管采蘭,咱們分頭行動。」皇甫赤芍依在牛舍秉耳畔道。

管采蘭怕生,光瞧見阿牛巨人般的身形,不嚇破膽才怪。她在短時間內做出最佳分配。

*-*-*

風和日麗之晨,清風徐徐拂過湖畔楊柳,揚擺成一片碧綠玉簾。

皇甫赤芍有心地等在湖心涼亭左側,果真守株侍免地遇上管采蘭,只是今日她身畔跟了個討厭的韓暹。

「蘭夫人,叨擾了。不介意我坐吧?」皇甫赤芍輕問,不待對方同意,她已經自行落坐。

「牛夫人今天怎麼有空來湖畔賞荷?」管采蘭的嗓音小如蚊蠅,若不細聽還當真不知道她在開口講話。

「整座韓府就僅剩這湖我沒來遊過,碰巧天晴日暖就出來動動身子。」皇甫赤芍回道,眸光淡掃韓暹一眼,「韓公子可真閒情逸致呵。」韓家?業是全敗光了嗎?幹啥坐在這打擾她辦正事呀!

「偷得浮生半日閑。」韓暹優雅地甩開扇柄,上頭繪著精致墨竹。「怎麼不見牛兄相伴遊湖?」語氣酸溜得很。

「他有『正事』要辦。」才不像某人呢!

管采蘭似乎不習慣身畔有人相伴,找了個頭疼的藉口便想退回房裏,皇甫赤芍輕握住她纖細的腕間,「蘭夫人,您忘了小女子略懂醫術嗎?我很樂意盡棉薄之力。」說著,便合目為她診脈。

管采蘭推也不是、抽也不是,僅能囁嚅微拒,「不用勞煩牛夫人,只是小毛病,只要休息片刻--」

「嬸嬸,無妨的,別辜負牛夫人一番好意。」

皇甫赤芍收回手,並無多言。

「有診出任何疑問嗎?」韓暹試探地問。

「蘭夫人略受風寒,等會兒我開張藥單子,讓婢女熬些藥汁就沒事了。」皇甫赤芍隱去眼底驚駭,淡淡道。

管采蘭神色?難地坐回原位,她不明白平日向來無人喜愛與膽小的她共處,怎麼今天一來就是一雙?

「芙蕖清雅不豔,出淤泥而不染,花之君子。」皇甫赤芍半合濃長的黑睫,突地道出另番對話,她目光緩栘至另一端的桂花林,「桂子淺香不膩,勝荷香數分。」銜著笑意的薄唇伴隨星子眸光又換到另一端的牡丹園中,「芍藥嬌豔不俗,蓓蕾乍露、初放、展現,堪稱花中帝後。」飽含深意的美眸回到韓家兩人身上,「但這三種花都遠不及我手上這種來得珍貴。」

皇甫赤芍打開錦怕,上頭躺著兩三株略微枯萎的植物。

管采蘭倆犧惶惶一震,慌張不知所措。

她的反應絲毫沒逃過皇甫赤芍雙眼,韓暹倒是不明所以地問道:「這是什麼花?何雅之有?何香之有?何豔之有?」

一株草叢野花也能令她喜愛?不過她眼光與常人回異,無論是看人或看花皆然,所以他毫不訝異於她怪異的喜好。

「不雅、不香、不豔,但是它--毒。服用其嫩芽、芽尖甚至是含其成分的蜂蜜皆會中毒。」

「牛夫人,你哪兒采來這草藥?!」韓暹聽完她的簡單陳述,急忙詢問。他上回才讓赤芍給餵了根毒針,現在是聞「毒」色變!

皇甫赤芍無辜眨眨眼,「就韓府北側的園圃裏呀,滿滿一大片,好壯觀呢。」

「我……我身子真的很不舒服,我要先回房了。」管采蘭以平生最大音量撂下一句,形色匆匆地讓貼身女婢半扶半追送回房去。

皇甫赤芍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她完全能肯定管采蘭與此事脫不了干系。

「牛夫人,你的意思是韓府裏有人養毒花……難道香兒的舊疾,根本就是這種毒草所致?!」

「廢話,否則我幹啥淌渾水?」皇甫赤芍不想與這男人獨處,揮揮衣袖欲走人。

「牛夫人!」韓暹叫住她,卻沒得到她的回眸。

「你身上的毒已經解得差不多了,毋需我再賞你解藥。」皇甫赤芍以為他擔憂的是體內殘毒。

「不是的,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

皇甫赤芍壓根不想給他開口的機會,「羽書姑娘是個好女孩,若你對她有情就娶了她,若無心也別誤了姑娘家的青春年華,早早為她許個好姻緣。」

韓暹正色道:「不可能,不可能有情了,我真的很喜歡你……為你,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再為別的女人動絲毫的凡心。」他一片誠懇。

皇甫赤芍末被他含哀帶憂的口吻打動,她連轉身都嫌懶,僅聳聳香肩。

「很抱歉,那不干我的事。你就捧著你的心滾遠點,別礙著我的眼。」她傷害過數百顆少男純情心,不在乎多傷一顆。

韓暹讓她無情冰冷的利語震得啞口無言,他不敢相信世上競有如此決絕之人,她甚至連一絲絲的希冀及同情都吝於給予他……

皇甫赤芍仰起下巴,傲然直視前方雲彩。她不要背負任何沈重的感情包袱,此生她已找到牽手共度的良人,其餘加諸其身的情愛,即使再深、再烈、再濃,她都不會接受,而拒抗的最佳良方就是坦言敲碎任何寄託於她的眷戀。

離開湖畔,皇甫赤芍緩步在簷下思索著。方才她?管采蘭診脈時發覺她體內有股莫名的毒氣竄流,她是施毒者,為什麼競也會中毒……皇甫赤芍輕咦了聲,她忘了自己與大哥不也是同等情況嗎?暗笑自己的多心,她好心情地哼著小曲,一蹦一跳地回房裏等待牛舍秉的發展。

傍晚,牛舍秉甫進入房內,皇甫赤芍便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追問,半刻也閑不不來。

「阿牛,你那邊有啥進展?試探風茄兒的情況如何?」

「沒啥進展,問不出什麼來,風茄兒反過來不斷好奇追問我斷腸草的來源、藥效及毒性,我差點招架不住……」他對草藥又不精通,人家三言兩言就問倒了他,有辱娘子威名。牛舍秉內疚地看著她。

皇甫赤芍坐在他腳上,主動扳過他的雙臂環住自己,嗓音傭懶帶笑,「無妨,我確定兇手與管采蘭脫不了千系,咱們只要針對她就行了,別讓她再有機會傷害韓府及閻王門。」她打個哈欠,窩進他肩胛,「我好困喔……等解決管采蘭後,咱們就回家去……」

「好。二黃三花四白會很想念咱們的,一黑,你說對不對?」他望向趴在桌底下酣睡的黑狗,它挑起右眼簾,又懶懶合上。

牛舍秉垂頸看向娘子,才發現均勻的鼻息淺淺吐納在他臂問,她早已沈沈睡去。

他調整自己的坐姿,讓她睡得更舒服。他知道這幾天她累壞了,又是煉藥又是抓幕後毒手,甚至有幾次深更時分他睜開眼,還見她坐在桌前翻查著藥經,看在他眼底,除了不舍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心疼的形容來表達。

他輕吻她的髮絲,厚掌落在她腹問,這裏有她與他共同孕育的骨血,此刻與她一併躺在他懷間。

牛舍秉突地傻笑兩聲。

該怎麼形容呢?

呵呵,好幸福喔……

第9章

鎖定管采蘭?目標後,皇甫赤芍更勤奮地「採訪」她,幾乎絕大多數的光陰全耗在她的蘭院裏。反正她臉皮比護城牆還厚,完全不在乎管采蘭委婉的推拒及明白告知她「請不要再來打擾我」的逐客令。

「你這樣跟著我,到底想做什麼?」管采蘭終於在某日按捺不住地問。

開門見山啦?如此一來她也毋需拐彎抹角,皇甫赤芍直辣辣逼問:「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意欲為何?」

「是我問你『意欲為何』吧?」管采蘭哭笑不得。今天緊迫盯人的可是她!

「我?當然是揪出你的狐狸尾巴!」皇甫赤芍涼涼地啜口君山銀針,嗅聞茶香。

「狐狸尾巴?我不明白。」管采蘭一頓,繼續道:「難道你是因為日前在園圃中采到斷腸草一事,懷疑我?」

皇甫赤芍認真伸出食指,左右晃動數下。「我不是懷疑你,而是肯定。請你明白告知,除了韓府之外,多年前皇甫世家十餘口性命,是你抑或你熟識之人所??」作案手法太過相似,使她不得不疑。

管采蘭眸色微斂,徐娘半老的清麗臉蛋浮現哀傷。「若我說不是我,牛夫人信否?」她?睫輕聲詢問。

「你說。」她給管采蘭狡辯的機會。

管采蘭哀哀望著她,搖頭不語。她不相信她!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發現這項事實。她不能說,否則……

她的舉動看在皇甫赤芍眼中,卻是無法脫罪的無力辯白。

「你若不想說就什麼也別說。」皇甫赤芍起身,不留意撞倒茶杯茶壺,散流一桌子滾燙熱水,管采蘭連忙以臂擋住桌緣,不讓茶水流濺到她身上。

皇甫赤芍錯愕不已,瞧見她發紅燙傷的內側手臂。

「為什麼?」為什麼要替她擋熱水?她應該是心狠手辣之人呀!

管采蘭疼得激出滿眶淚水,還是搖著頭。皇甫赤芍以繡帕沾濕湖水,冷敷在她臂上暫緩燙傷,又自腰間取出藥粉,輕灑其上。

「你有難言之隱?」她邊包紮傷處,邊盯著管采蘭的淚?。

管采蘭點頭又搖頭,索性掩面痛哭。

皇甫赤芍問不出所以然,又無法止住女人決堤的淚意,無計可施之下黯然退場。

她越來越糊塗!到底是管采蘭扮柔弱的技巧太過高明,或……她當真無辜?

那雙含淚無語的眸子太過清靈,使她不得不懷疑自己誤解了她。

煩心之際,她靜思地坐在石階上,整理滿腦雜亂無緒的念頭。

一黑自簷下竄出,甫見著她便吃咬住她的裙擺,猛搖尾巴。「汪汪!」

「別吵!我在想事情。」她推開狗頭,一黑不死心又換邊再咬。

皇甫赤芍怒極,一拳爆粟當頭而下,黑狗且逃且回頭,像是故意將她領至一處幽密石拱。

皇甫赤芍無所覺地穿過層層密林,「你就別讓我逮著,看我不剝了你一身狗皮,我就不叫皇--」她猛然噤聲,不遠處兩道人影行蹤詭譎地閃入密林深處。

皇甫赤芍與一黑四目相對,「你就是要我來瞧瞧這怪異?」她問。

一黑用力點動黑亮的腦袋,皇甫赤芍壓低身子,雙手雙足伏於地,仿效黑狗之姿,一人一狗躡手躡腳探向前去。隱身草叢之後,她露出一雙星眸偷偷窺視。

兩道人影中傳出的熟悉尖細笑聲讓皇甫赤芍欣喜不已!是那日在門外偷聽到的那道聲音!

「這是我煉製完成的丹藥『破百會』,切記,不可心急!按部就班一日一點滴,閻王門的魑魅魍魎便會變成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任由咱們宰割!」

「不會出錯吧?」蒙面黑衣人接過藥瓶,不信任的目光落在背對著皇甫赤芍的傢伙身上。

「出錯?我曼陀羅毒殺人從未失敗!」尖細嗓音含帶濃重怒火,甩袖側身。

皇甫赤芍張大嘴,睜圓瞳仁兒,眼前那抹纖細柔弱的身影竟是--

風茄兒!

該死!她惱怒地敲打自己癡呆的腦袋瓜子。風茄兒這三個字就是曼陀羅毒草的別名呀!全怪她閱覽藥草書冊時的不專心,竟然沒能在甫聽到她名字時就立即反應!難怪她老覺得四大夫人的名字裏有個好耳熟的!快告知阿牛這消息!皇甫赤芍打定主意,以眼神向黑狗示意。

一黑理解地頷首,雙方同時起身,皇甫赤芍往林外拔腳飛奔,一黑卻朝密林雙奸咆哮而去!默契不夠好,黑狗誤以為女主人要勇往直前。

「白癡!快回來!」皇甫赤芍出聲喝止時,發覺頭頂數隻飛鳥驚嚇而離枝,想當然耳,密林雙奸也讓她一吼而動。

「有人偷聽!」風茄兒輕嚷,黑衣人以輕功飛越而追,三兩下便輕鬆拎回掙扎不休又逃跑失敗的俏娃。

一人一狗教雙奸包圍,風茄兒拈起手緝笑道:「牛夫人?賞花賞到這僻遠之處,可有瞧見啥奇花異草?」

「有呀,我賞到一朵最毒最豔的曼陀羅!」只可惜發覺太晚!

「看來你全聽見了。」風茄兒笑得花枝亂顫,眼神泛出殺人狠毒,「原先我以為你這庸醫只會在府裏待上數日,結果沒料到你不但解了韓香身上之毒,還發覺斷腸草之密。真可惜,可惜了你這張漂亮無雙的豔容。」她歎息,「因為你將要死在最美麗的時候。」

皇甫赤芍挑起柳眉,死不要臉地回道:「喔?那我絕對能長命百歲。」言下之意,即使她老態龍鍾依然是朵豔冠群芳的嬌媚牡丹。

風茄兒優雅淺笑,不?所動。「再吹捧吧,反正你沒機會了。」

「曼陀羅,你準備如何處置這丫頭?」黑衣人抽出劍,透過稀疏葉間落下的閃耀日光照出劍身銳利。

「別動劍,我這裏有顆『八步倒』,餵她一顆便是。」風茄兒將鮮紅丹丸交予黑衣人,他扣緊皇甫赤芍下顎,強迫她硬生生吞下。

「永別了,牛夫人。」風茄兒拍拍皇甫赤芍的粉頰,卻發覺她毫無驚懼之色,唇辦還勾揚一抹嘲弄。「你笑什麼?」

「這顆八步倒滋味不錯。」皇甫赤芍單憑口中殘存氣味念出數種成分,「以斷腸草為主,另以鬼臼毒、八角蓮?輔,喔--你還加了甘草?難怪掩去苦澀的味道。」像她大哥煉藥時決計不會胡亂加些成效不彰或改變苦味的草藥,所以她大哥煉的藥丹通常都相當難以入口,但效用絕對最佳。

「你到底是何人?」掛在風茄兒臉上的笑容斂去,換上冰冷陰沈的表情。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皇甫赤芍。」

「你……你是皇甫世家的人?」風茄兒臉色已不能單以驚訝來形容。

「沒錯。」皇甫赤芍傲然仰首。

「皇……皇甫龍葵的女兒?」她的目光在見到皇甫赤芍點頭之際轉?深沈的怨恨及不甘,「他與那個賤女人所生的雜種?」

皇甫赤芍冷靜地看著風茄兒愈發佞笑的扭曲五官,「別侮辱我娘親。」

火辣辣的巴掌摑在皇甫赤芍右臉頰,打偏她神似于皇甫龍葵的傲氣及生母的天仙美貌。

「我偏要叫她賤女人!賤女人!她搶走皇甫龍葵!若非她的出現,龍葵早該是我的!」風茄兒箝制皇甫赤芍的臉,逼近她,「要不是那個賤女人,我何必毒殺你全家?何必千里迢迢拐騙我師姊--那個同樣癡戀于龍葵的瘋子,特地上皇甫府對那沒死成的賤女人施下兩種劇毒?那可是我師姊畢生心血喔!滋味如何?瞧見親娘在眼前斷氣的滋味如何?!」

「瘋子!」皇甫赤芍怒不可遏,這女人竟然因為得不到她爹的愛戀而痛下殺手!

「瘋子?沒錯,我是瘋了,全拜你爹所賜。」風茄兒鬆開手掌,挺直腰杆,朝黑衣人道:「這丫頭是神醫世家的傳人,毒藥對她來說起不了作用,以劍結束她的性命吧!記得毀掉她那張可恨的容貌!」

黑衣人舉起劍。

「等等!你既然已殺光皇甫世家,何必將魔爪伸向韓府?」皇甫赤芍追根究柢。

「呵呵!你想死得明白點是不?行。」風茄兒冷笑,「我與韓明志相互利用,他為韓家家產,我為大筆錢財利益。我化身為他溫柔體貼的妾,暗地裏為他除去礙路的絆腳石。」

「管采蘭呢?她與你是一丘之貉?抑或……你下毒操控她?」雖是問句,但皇甫赤芍卻已能肯定答案。難怪管采蘭當時會有如此不尋常的反應及憂懼的表現……原來她只不過是風茄兒的代罪羔羊!

「聰明的丫頭,不過太過聰明的人--早死。」風茄兒朝黑衣人側點頭,高舉的劍柄眼見就要落下--

一道神速的黑影撲跳而起,狠狠咬住黑衣人的手臂,任他如何甩動亦無法擺脫掛在手臂上的一黑攻勢。皇甫赤芍趁兩人分神之際,掏出懷中大大小小的藥瓶,不論是療傷、補身或是毒粉,一古腦朝兩人灑去。

青白藥煙彌漫,她搶拉過黑狗身軀轉身就跑。

「咳咳……別讓人給跑了!」風茄兒掩鼻大叫。

黑衣人抱臂跪坐於地,拉高衣袖,發覺狗齒痕處已發黑腫起,不禁驚駭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只該死的狗有毒!」風茄兒搶過他的劍,塞顆解毒丹到他顫抖不停的嘴裏,匆匆交代:「我去解決那丫頭,你快將藥丹『破百會』送去『他』那裏!」

語畢,她便撂下黑衣人追趕著皇甫赤芍。

皇甫赤芍气喘吁吁,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沿途大聲嚷嚷,拖著殺雞慘叫,跌跌撞撞,好不狼狽。一黑掛在她臂彎,露出兇惡犬牙,朝後方狂叫。

「賤丫頭!」風茄兒一劍揮舞生風,劃破皇甫赤芍綾羅綠衫,激出血紅。

皇甫赤芍腳下踉蹌,撲倒在地,摔得鼻青瞼腫。

風茄兒冷笑逼近,一黑髮出低咆,蓄勢待發,誓死捍衛女主子。

皇甫赤芍撐起身子,右掌觸及某樣冰冷的物品,她猛憶起還有秘密武器呀!

她扯下頸上紅繩,繩端系綁著翠綠雕觀音的小玉瓶,是日前她特別戴在身上做紀念品的--浴沐毒水,綜合了她與大哥十數年來的心血結晶!

她咬掉玉塞,將少量卻精華的毒水灑向風茄兒的靈魂之窗!

「啊--」淒厲的痛叫聲驚天動地,情勢瞬間大逆轉!

風茄兒痛楚地捂緊雙眼,但見鮮血混著綠液滲出她蒙目指縫,皇甫赤芍站起身,嘲弄地道:「怎麼樣?你師姊畢生心血,滋味如何啊!」哼哼!

不過皇甫赤芍囂張狂妄沒多久,見風茄兒泛起憤怒青筋的手重新握起劍胡亂揮舞擺動,她和一黑嚇得抱頭鼠竄。

風茄兒以聽力分辨皇甫赤芍奔走的方向,上前追殺。

皇甫赤芍的呼天搶地引起全韓府的注意,紛紛停下手邊工作,疑惑地找尋雞貓子喊叫的破鑼嗓音來源。

「阿牛救命呀!」她、她跑不動了啦!

「牛大哥在前廳。」好心善良的長工韓福告知「萬里尋夫」的皇甫赤芍。

見她如風兒咻地跑過眼前,後頭還跟了個二夫人,韓福搔搔頭,重新拾起掃帚清掃庭園。

九彎十八拐,十曲十九繞!皇甫赤芍雙眼讓額前冷汗浸得睜不開,穿過數道拱門直奔前廳,就在離目的地不遠的簷下,牛舍秉正巧步出廳門,茫然盯著飛撲而來的人兒及吐著長舌的黑狗。

「赤……」芍字還來不及脫口,她已經奔入他懷中。

「我料錯了!兇手不是管采蘭!是--」皇甫赤芍急扶住牛舍秉的臂膀,最後一個「是」字讓突然噴吐溢喉的鮮血給堵隔。

牛舍秉大駭,隨著皇甫赤芍垂下頸的目光一同下移,帶紅的銀閃劍身穿透她的胸口,抵在他襟前。

毋需多言,兇手正持著劍,混著滿臉嗯心的紅綠液體,站在皇甫赤芍身後。

「赤芍--」牛舍秉破空驚叫,與風茄兒的尖銳笑聲形成諷刺的對比。

「哈哈!賤女人,你瞧見了吧?我殺了你的女兒!哈哈!」風茄兒抽回劍鋒時刻意揚臂挑劍,讓銀霜在窈窕身軀上劃出長長血痕。

牛舍秉左臂緊箝住皇甫赤芍因疼痛而僵直的身軀,怒濤般的右掌憤然地朝風茄兒心窩送上全力一擊,震斷她奇筋八脈。

此刻在他腦門中唯一信念就是要將眼前可恨的妖女碎屍萬段!

血絲滿布的雙眼直逼向飛摔在牆邊,蒼白的唇瓣嘔著血的風茄兒,就在他舉掌要擊碎風茄兒天靈蓋時,讓鮮血黏附滿滿的柔荑吃力握住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厚掌。

「不可以再殺……通……通知你兄弟……毒藥……藥已經……小、心……」皇甫赤芍蹙著眉心,混著滿口鮮血斷斷續續道。

牛舍秉慌亂以掌捂住她的嘴,彷彿透過這舉動便能阻擋源源不絕沿著她唇角流泄成河的赤赭血水。

他放下奄奄一息的風茄兒,忙朝圍觀的人大嚷:「幫我請大夫!快!」語畢,旋風似地抱著皇甫赤芍回到房內。

「赤芍……忍忍,大夫就要到了--」他握住無力低垂的腕間,皇甫赤芍的雙唇除了嘔血之際的蠕動,不曾再開口吐露任何字句。

甚至連氣息也在微弱的吐納問緩緩消失……

他指尖點住數個止血穴道,卻無法減緩血液奔離她身軀的速度,豔赤的鮮紅大片染綴她身上翠綠衫裙,像在萬綠叢中綻放最驕傲的火艴花瓣。

淚眼見她的體溫愈發冰冷,他忙運起內力反度予她,冀望帶來絲絲生氣。

「不冷了,有我抱著你……不會冷了……」牛舍秉喃喃低語。

「讓讓!大夫來了!」韓暹支開眾人,領著一名老者來到房內,「大夫,快!」

牛舍秉仍舊緊抱著皇甫赤芍,讓她背脊靠著他前胸,膩黏的血液染纏兩人。

大夫執起她的腕,隨即又放下,朝韓暹搖搖頭,「她斷氣了。」

「不可能的!許大夫,您再瞧瞧--」韓暹猶不死心,相較於毫無反應的牛舍秉,他反倒是心急如焚的一方。

「韓公子,節哀順變。」大夫仍一逕搖頭。

韓暹與韓香愕然又難掩心傷,韓香來到床沿,擔憂地看著臉色慘白如紙的牛舍秉。「牛大哥……」

牛舍秉茫然抬頭,環視眾人哀慟的神色,緩緩問道:「大夫呢?大夫怎麼還沒來?快點請大夫來呀,赤芍很痛的……」他低下頭,安撫似地碰觸皇甫赤芍寒冷發白的臉龐。「再等等,大夫快來了……要是這個大夫治不好你,咱們就回去找大舅子……沒有大舅子治不好的病、沒有大舅子醫不好的傷……」

他輕聲低喃,眼神迷離,彷彿身處於僅有他及懷中冰冷人兒的世界。

韓香捂著嘴兒,哽咽得無法開口。

韓暹猛然擰住牛舍秉的左臂,使力捏掐他的肌肉,逼使牛舍秉回歸現實。「她死了!聽到沒有,她、死、了!」

牛舍秉目光凜冽地箝緊韓暹的掌,反方向一折,硬生生拗斷他的掌,語調輕細而小心。「噓,小聲點,你會嚇壞赤芍和寶寶的……」他認真地以指點唇。

韓暹疼痛難當,眾人忙不?將他送回房,並請大夫為他包紮。

「別怕,我叫他們都別大聲嚷嚷……不吵你……」牛舍秉緩緩貼近皇甫赤芍耳畔,輕聲細語。

韓香沮喪地回顧床沿雨人,發覺晶瑩亮點的珠兒順著牛舍秉的眼眶滑落,滴在皇甫赤芍染血的頰畔,二滴、兩滴、三滴……

「牛大哥……」

他不是聽不到許大夫絕望殘酷的診語,他只是強迫自己不去聽、不去想、不去接受……因為他害怕自己會崩潰、會瘋狂嗎?

韓香驅離眾人,一併退出房問。

異常清冷的內室,只有牛舍秉沈重急促的呼吸聲。

「你不是說要救我的?不是說我幫我醫治傷口?我的傷口還在流血,你還沒有治好呀!可是……」他的臉深埋在她肩胛,還是相同的擁抱、相同的低喃,但此次卻是失了溫暖、失了回應。

前幾日她也是以這般撒嬌甜蜜的姿態窩在他懷中,他還悄俏的捂撫著她平坦的腹間,自以為這就是他羽翼之下的所有,逕自傻笑的滿足……

她卻撂下了他!帶著末出世的寶寶及未來滿溢的幸福,狠狠地撂下了他!

他殺過無數人,從來不曾考慮他親手終結掉的生命裏,是否有另一個人在等待、是否有人會為斷了氣的靈魂痛哭煎熬?他不曾猶豫、不曾反省,所以今日是上天給予他做惡多端的報應嗎?也要他嘗嘗失去至愛的極慟?

牛舍秉貼靠在她無溫的雪肌上,任淚水浸濕她的衣衫。

懲他、罰他吧!但不要用這種方式折磨他!

「嗚嗷嗷……」始終靜臥在床邊的一黑咆嚷數聲,似乎相當焦躁不安,以爪子刷臉又是扒頸子的,卻喚不到主人的注意力。

牛舍秉正眼也不瞧它,口中喃喃自語著破碎不清的字詞。

它索性跳上床鋪,以舌舔去皇甫赤芍臉上末幹的鮮血,不讓汙紅掩去女主子的天仙容貌,帶著血腥濃味的狗舌滑栘到男主子臉上舔洗。

牛舍秉驀然清醒。赤芍是個多愛漂亮的姑娘呀!她絕不樂見現下狼狽不堪的髒汙……

他撕下衣袖,擦拭她精致卻略嫌慘白的粉頤、微張的紅唇,眷戀地在其上落下數個細吻。他很少主動親吻她,因為害羞,而她無論喜悲,總會偷上數個香吻,爽快地露出如貓兒偷腥成功般的嬌笑……那時的她最美、最耀眼。

牛舍秉翻箱倒櫃後取出一縷細白絲線及繡針,忙進忙出地燒熱水,剪取潔淨白布,待一切完成就緒,他又取出日前皇甫赤芍塞給他的三七藥粉,她曾笑嘻嘻地告訴他,三七是專用於各種淤滯疼痛與跌打傷痛等症的藥品,尤長於止痛……

他將粉末倒於熱水中,並取過白線浸煮其中,直至白絲染為墨綠。

「我幫你把傷口補縫好……」他謹慎地穿線過針孔,褪去她的衣衫,小心翼翼拈攏那道血肉模糊的傷口,針針透過她的血膚,密密接合。

他瞧不清繡針穿梭縫紉而過的是她的肌或他的膚,因為淚眼模糊一片……

「若是會疼,你就出聲罵我……」他低語。她老說他手巧,烹煮、補衣比她更像個稱職娘子,他未曾料想有朝一日,他要縫補的竟是她白玉般的身軀。

「嗷嗚嗚--」一黑在一旁又叫又跳又撞牆又搔癢。

牛舍秉側過頭,冷冷道:「你老是讓赤芍煩心,這次你就乖點好嗎?」他繼續縫合傷口。

黑狗不但不收斂,反倒變本加厲,直接將黑頭塞到牛舍秉與皇甫赤芍之間。

牛舍秉頭一次對一黑動怒,毫不留情拎起一黑,準備將它甩出窗外。

喀喳輕響,讓牛舍秉拎住的銀項圈應聲而斷,黑狗摔落地板,混雜一併散地的是約略指寬大小的牛皮卷。

黑狗以鼻尖暗示牛舍秉將牛皮卷拾起。

牛舍秉攤開卷子,其中除了封折疊數十回的信之外,尚有三顆藥丹。他展信一讀,是皇甫蒼勁有力的字?--


妹子拜讀:

這三顆藥丹是你煉上一輩子也煉不出的「牆頭草」,想知道秘方嗎?嘿嘿,下輩子吧!
不知你何時才能聰明地發現藏在一黑狗圈中的這項秘密,別忘了獎勵獎勵它,當年我與它約定--保護你,這就是我救它的代價。
一臂之長的紙上洋洋灑灑地寫滿這種藥丹搭配上不同草藥時所?生的效用,小至解宿醉,大至解毒,甚至要調配成劇毒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牛舍秉快速閱覽,直接將目光鎖定在最終一行--


取毛地黃之根兩株研末,與牆頭草混融於熱水,切記用量勿隨意增減,否則七孔流血而亡。功效--與閻羅王搶人時專用。

與閻羅王搶人時專用!就是這味!

可……毛地黃是什麼?牛舍秉無助地立於琳琅滿目的藥箱前,掃過罐罐未標明名稱的瓶身。他記得赤芍曾向他吟念這些瓶中所存的藥品名稱。

他閉著眼睛仔細回想,在腦中一遍遍反覆思量。

從藥櫃中挑出三罐玉瓷身上繪有花卉圖的藥瓶。

「赤芍曾經提及毛地黃有著與其名稱不相似的漂亮繁花,這三瓶是繪有最多花的……」他與一黑對瞧,「你也想救她吧?」

一黑堅定地點點狗頭,晶亮的狗眼炯炯有神。

「那好,你我憑直覺各自取掉一瓶『不是』毛地黃的瓶子。」牛舍秉深吸一口氣,同時與黑狗挑出左右兩瓶,?開。

最終剩下的一瓶是繪有吊鍾似的紫色花串,牛舍秉握在掌心,咬牙心一橫地倒入熱茶水內,擰碎牆頭草丹丸,使其混融。

他不知道是不是這瓶,也不明白牆頭草若加錯其他藥引又會?生何種下場,他只能賭,賭她的生命及他的未來!

牛舍秉扶起皇甫赤芍,小口小口哺餵至她喉裏,左掌在她背脊龍骨處緩慢運功。

另外半杯藥汁,牛舍秉咕嚕嚕地灌入自己嘴裏。

「我陪你喝。你若死,我絕不獨活……」他淺笑,將她螓首靠在自己頰邊。

握杯的手鬆開茶杯,滾溢於地,一黑亦伸舌舔吮杯中殘汁,靜靜伏於床下。

良久,一道濃稠血紅液體自牛舍秉鼻腔緩緩溢出……

*-*-*

皇甫赤芍緩緩飄浮在一片廣大無邊的闃黑之中,又陰冷又無光,伸手不見五指。

她不怕黑,但她討厭無措的感覺,所以腦中有道聲音在叫她逃離!

是前進或後退?她無法辨明方向。

雙腳彷彿有意識、不聽使喚地動作,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欲往何方,她開口呼喚著腦中熟識的人名,回應她的僅僅是幽然的回音。

「小姑娘,不能朝那方向去喔,去了就回不來了。」一道來自四面八方的笑音傳來,在偌大的黑暗周遭回蕩不休,喚住她前行的步履。

「誰?」皇甫赤芍仰首問。

「幫助你的人。」笑音?遠?近,似在耳畔又像在天邊。

「這裏是哪里?我為什麼會在這裏?阿牛呢?」她急問出心中存疑。

「別急。」一道模糊人影出現在她身後右側,與黑幕相融?一體,他的手掌置於皇甫赤芍肩上,一方面安撫著她,另一方面使她無法轉身見他真實面目。「你瞧右手邊。」驀然,一道黑煙化成手臂形體,遙指道:「那是不是有道光芒?」

皇甫赤芍眯起媚眼,仔細地、努力地朝黑煙所言方向瞧,總算發覺遠在天邊處彷若有顆黯淡失色的星子,微弱的?明忽暗。

「有,可是好遠喔。」她應道。

「那裏才是你該去的方向。」嗓音笑中帶柔,殷殷叮嚀。

「那裏的終點是哪里?西方極樂嗎?」

嗓音輕笑數聲,圍繞著她,「傻丫頭,那裏是苦難根源地,滾滾紅塵翻浪。」另一道黑煙化成另一隻臂膀指往赤芍方才所前行的遠處,「那裏才是無俗無愁,重生輪回之地。」

皇甫赤芍偏著頭,僅瞧見身後一道青焰飄搖,火花之中照出身後人大略輪廓及與四周一般的黑衣。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我朝苦難處去?」皇甫赤芍不解。

「有人在等你,在那裏一直反覆眷戀叫著你的名字,他在等你……」最後兩個回音不斷擴散於黑幕間,佔據所有聲響。

皇甫赤芍專注側耳傾聽,依舊只聽到聲聲回蕩。

「沒有呀,只有你我說話的回音。」該不會是誆騙她的吧?

「你往前面跑去,一定會聽到的。」嗓音柔聲道,半晌,身後人輕推她的身子,「快追上來了,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快追來了?誰快追來了?

遠方沈重的鐵鏈曳地而行的聲響讓她一怔,左右張望。

「小姑娘,千萬別應聲,若覺得吵,以掌捂耳吧。」身後人拎起她的雙掌分別置於她耳畔,使力將她向星光處推動,「快跑!」

語畢,瞬間湧爆而出的尖嚷嘶吼在黑暗中響起!

即使捂住雙耳,那些嘈雜刺耳的噪音猶似不需經由雙耳的傳遞,反倒是由她的每寸肌膚、每根寒毛貫穿進入她腦殼,又哭又笑又嚷又叫,其中亦包含了喚她名字的尖細鬼調。

皇甫赤芍雙腿跨步飛奔,裸足踩在似冰又似水的黑地上。

離去之前,她猛轉回螓首。

只見青豔炎光處站立著一具偉岸身軀,渾身黑衣,死青黝色的臉上掛著淺笑,揮手要她別遲疑向前行。

他身上的穿著打扮,是她曾在阿牛手臂上所見之黑無常刺青!

而他的五官--竟是她日日夜夜最熟識的瞼孔!

「快醒吧,丫頭。路,再遠都會有盡頭的--」他說完最後一句,身影隨火光滅盡而消失。

皇甫赤芍難掩內心恐怖湧現!

見鬼了!她真的徘徊到陰曹地府門口!

阿彌陀佛、波若波羅蜜、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關聖帝君、太白老君、二郎神君、天兵天將--皇甫赤芍胡亂地吟誦著她腦中記得的神仙尊稱,反覆再反覆。

她死命跑!沒命跑!頭也不敢再回的跑!

皇甫赤芍身形越遠而去,方才青焰消失之處再次燃起,黑衣人身畔飄來另一道青焰,光亮照出白衣人。

「老黑,你竟然放過她?」略尖揚的聲音掃向身畔憨憨笑著的黑衣人。「閻王叫咱們來勾她魂魄往陰陽界,這下可如何交代?」

「她那憨夫相公好歹是我一魂一魄轉世,咱家為他做些事,不為過、不為過。何況那丫頭回魂陽世能挽救更多的生靈--」

「如此一來,你的罪狀更重!生死簿可如何是好?」白衣人冷然提醒他。

「呵呵……讓文判動動筆,改改囉。反正他也不是頭一回篡改簿本了。」上回瞧他暗地裏改得正起勁呢。

黑衣人輕笑帶過,順手勾搭住白衣人肩膀,「老白,你陪我一塊兒回殿吧,咱們去找文判喝上兩杯!」順便巴結巴結文判宮。

白衣人哭笑不得,雖然好事從未漏他一份,但壞事也老找他一塊兒擔。

要是閻王怪罪下來,他們三人就真的得上刀山、下油鍋,炸得酥酥脆脆。

*-*-*-*-*

啪!

清清淺淺的摑掌聲落在牛舍秉憔悴不堪、青碴滿布的睡?之上,雖然輕如蚊叮,仍然使牛舍秉怔仲而醒,不明白天外何時飛來一掌?

「你……騙我……我、我好像跑了一年半載的長路……可是……睜開眼睛看到的……還是你呀……」皇甫赤芍眯眼喘息,喃喃嘟囔。

什麼路再遠都會有盡頭?她跑到全身虛脫,雙腿無力,依然在陰森黑獄裏徘徊呀!否則她怎麼會見到黑無常滿臉乾涸血?……唷,身畔還跟了只長相神似笨狗一黑,卻同樣七孔流血的傢伙。

牛舍秉驚喜地說不出話,身畔的黑狗開心地汪汪大叫。

就在皇甫赤芍再度閉目時,牛舍秉才爆出欣喜若狂的大吼:「赤芍!」

「我不會再……相信你……你這個騙子……」皇甫赤芍邊埋怨邊喘息,她跑得好累,她不要再跑了。

「赤芍,你清醒點!我是阿牛呀!」牛舍秉輕拍她的粉頰,她吃力半睜眸,打量開始痛哭流涕的男人。

「阿牛……」皇甫赤芍輕笑,動動自己的雙手,自問道:「我……我回來了?」她困難地轉動頭顱,發現身處於陌生的岩洞中,「這是哪?」

「咱、咱們正在回家途中……十數天前,你讓風茄兒砍了一劍……嗚,撂下我和一黑……自己不知道飄蕩到哪兒去……還、還好大舅子有先見之明……嗚,他上回不是送了條項圈給一黑嗎?結果、結果裏面竟包裹著一封家書及藥丸……嗚,赤芍……真好,你醒了……嗚嗚……」牛舍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讓原先慘不忍睹的憨臉上加添更多噁心至極的線條。

赤芍斷了氣的同天夜裏,他便抱著她離開了韓府,不願在那裏多待上一時半刻,更不願再去管富貴人家爭財奪利的污穢手段。

「藥丸?」回魂丹嗎?皇甫赤芍有氣無力,連動動嘴皮子都相當困難。

她魂魄都遊蕩到了森冷鬼獄,還有啥仙丹妙藥能救回她呀?

說不定真救了她的……是有著與牛舍秉同樣面孔的地府黑無常。

「牆頭草。」牛舍秉還在哭。

所有力氣瞬間回籠,皇甫赤芍揪過牛舍秉的領子,扳起他的臉孔,「牆頭草?!在哪里?快給我看看!」她眼中光亮的星采閃動。

牆頭草耶!不論她如何翻醫書就是找不著這味奇丹的煉法。

牆頭草顧名思義,會隨著用藥人所配加不同草藥而?生回然相異的功效,似毒非毒,似藥非藥。她老早就想瞧瞧這神奇小藥丹了!

「喏。」豐舍秉攤開掌心,兩顆小若綠豆的藥丹正安躺其問。

皇甫赤芍欣喜把玩著牆頭草,軟軟癱回他身上。

「還好有這顆小藥丹,我按大舅平信上所言,找到毛地黃混融,才、才從閻羅王手上把你搶回來。」牛舍秉吸吸鼻,發覺鮮血再度溢鼻而出,隨意以手背擦抹。

「你和一黑怎麼了,兩個臉上怎麼全是血??」

牛舍秉隨手抓過布衫擦擦,反倒越擦越多,他仰首傻笑,「我不知道你藥箱裏哪一瓶是毛地黃,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可是我不能放你一人冒險,所以我餵你喝藥汁時,自己也暍了一半--」

或許是多日來的擔憂緊張在皇甫赤芍清醒之後,全數化?過眼雲煙,牛舍秉話一說完,雙眼一翻,直直仰躺到石板上,皇甫赤芍壓根來不及反應,即使反應過來也沒力道抓住沈重如他的巨牛身體。

一黑哇的一聲,也噴出數道狗血。

皇甫赤芍無力地硬撐著自己,兩指扣上午舍秉的腕脈間及黑狗的頸脈,突地冷笑兩聲。

毛地黃?他加在牆頭草裏的壓根就不是毛地黃,而是紫藤!

毛地黃的繁花是由下往上;紫藤的繁花是由上往下!

這男人是嫌她不夠疲累嗎?

她才甫清醒耶!就讓她面對一人一狗身中劇毒的發作場景?!可惡!

憨夫!

蠢狗!

第10章
自從回歸邊疆,兩夫妻再度過起與世隔絕的日子,唯一下同之處便是兩人添了只小公牛寶寶。

數年前,兩夫妻攜子回中原一趟,?的是皇甫與寶春的喜事。

數年後,兩夫妻再度回中原,?的是回閻王門省親。

話說當年牛舍秉與皇甫赤芍發覺風茄兒的陰謀後,曾以信鴿通知閻王門眾人注意此事,但不知是哪個缺德鬼烤了那只肥嫩香軟的信鴿,當然信也就下曾到達閻王門人手裏。

龍步雲率官差剿了閻王門,雖然其下魑魅魍魎入獄?多,卻未能捕獲閻王、文武判宮,就連好不容易逮捕的白無常也因罪證不足而釋放,縱橫江湖許久的閻王門消聲匿?,漸漸教世人淡忘。

但熟知內情者皆清楚閻羅絕非輕易降於命運之人,倡狂如他、傲氣如他,曆劫歸來後,在昔日閻王門據地重新站穩腳步,數月之後幹下「複業」頭一票,將退辭官場的皇上親舅子的腦袋給拎了下來,據說買下他首級的是名年僅十一歲、父母曾因教人汙蠛陷害而入獄身亡的孩童,代價競只一兩碎銀。

尾聲

自此,街頭巷尾便流傳一曲俗唱諷刺--

縱橫官場十餘年,權利財富攬上身,汙名敗德遭民怨,區區一兩買命錢。

閻王門的宣告浴火重生,讓捕頭龍步雲捶胸頓足不已,再度玩起「貓抓老鼠反遭戲」的追逐戲碼。

「聽說大哥在遇難之際,幸得遇上神醫。」牛舍秉臂裏抱著吸吮指頭的小睡豐,與皇甫赤芍在回鄉途上。

「你在懷疑那神醫就是我那雲遊四海去的大哥?」皇甫赤芍咬著大燒餅,原先要買給兒子的零食全落入她胃裏。

「嗯,聽說大哥急於尋找此神醫,我想或許是想報答救命之恩吧。」

「我大哥不會主動去救治人的啦!除非是小嫂子在一旁強烈要求--」嚼完燒餅啃包子,啃完包子舔糖串,舔完糖串喝涼水。

「我想也是。」牛舍秉輕聲一笑,「若大舅子真是大哥的救命恩人,說不定大哥見著你的容貌會相當吃驚及歡喜呢。」

皇甫赤芍點頭附和。嘿嘿!當真如此,她就能傲視閻羅,賞他好幾頓白眼了!

「阿牛,咱們定快點,我等不及要去拜訪『婆家』了呢!」

閻羅,你等著迎接我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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