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如扣,月掩銅雀樓上樓。露浸霜流,寒梅滴血曇花愁。赤壁炎舟,瀟灑撫琴風滿袖。巴陵遺憾,曲盡悲鴻壯志酬。
沒有牡丹的嬌豔,沒有蘭花的清雅,也沒有芙蓉的高潔。在群芳爭豔的敘芳軒,我只是一株曇花,也是唯一的一株。我的主人是吳郡的城主,他叫孫策,字伯符,是眾人所稱頌的神明器宇,為人闊達的「江東小霸王」。五年前,他修建了這座敘芳軒,養殖百草,並親手將我種下,如今我已含苞數日,卻從未綻放。我嚮往如海如潮的燈火和舞榭歌台的絢爛,然而我的花期只有一夜,在黎明之前便會凋零逝去。於是我誓言,要將這溫柔的期待留到最美麗最動人的時候,那時的我一定會聽到世間最動人的旋律,見證人世間最淒切的感情。
主人依舊悉心地照顧百花,對芳草已有一定的心得,然而我的矜持始終是他五年來無法解開的謎。一日,一位伯符的摯友到訪。此人儀容俊美,資質****,言談舉止都風度翩翩,引人注目。原來這就是文武雙全,江東家喻戶曉的「美周郎」周公瑾。一陣寒暄嬉鬧之後,伯符忽然指著發愣的我問道:「公瑾,你素來精通音律,對花草也有所研究,這株曇花我已栽下五年,可其一直含苞,卻從未綻放,當何解?」
只見那人淡淡一笑:「曇花最****,只留一夜芳。」他俯身斟了一杯酒「伯符兄必定是急於欣賞這一夜的****,汝殊不知,芳草亦有情,何況是百花中花期最短的曇花,恐怕是此株還未等到能令其殞生的時刻吧……」說罷,他轉頭抿了一口酒。好厲害啊……他竟連外物的情思都能讀懂。從此,我默默地對公瑾產生了一種好奇,也可以說是一種景仰。公瑾比較常來了,他與伯符的聚會,也從閒話家常,切磋武藝,到討論天下大局,內政外務。有時聊的忘了時間,公瑾便直接在伯符的書房休息了。
不久,敘芳軒裡張燈結綵,伯符也天天神采飛揚,春風滿面。原來他要成親了,迎娶的乃是廬江喬公的長女,有著傾國傾城之貌的大喬。所謂才子佳人,伯符與大喬的結合必定為江東人人稱羨。公瑾依舊頻繁地來找伯符,可最近伯符兼忙國事和終生大事,自然留在府邸的時間就不多了。這時,公瑾便會溫上一壺美酒,在東閣的敘芳亭撫起清弦。那弦律是如此悠美,時而激情動魄,時而催人落淚。這是天籟之音嗎?我驚嘆、在百尺見方的敘芳軒竟能聽到如此絕倫的仙曲梵音。我漸漸的開始幻想,公瑾的妻子想必一定是位絕世佳人,能幫公瑾分擔喜憂,能與之攜手美妙情緣。每每想到這裡,我都甚是期待能在公瑾花前月下時綻放,那時、公瑾一定撫著琴,而他的新娘也會在他身邊輕聲吟唱。
然而好景不長,江東的命運也注定在壯士的顛沛中流離。一個和風的早晨,我猛然被一個沉重的身軀壓醒。我的身體被拉得很低,幾乎快要觸到那人的雙唇。「來人……來人!」他無力地呻吟著。天哪,他的臉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全身還淌著血,只有那蒼白的嘴唇在無助地顫抖。這是誰啊?怎麼會遭致如此毒手?「公……瑾……救我。」是伯符!他怎麼會被人折磨成這樣?他不是擁有江東無雙的武力和才幹,試問城內誰有能力對這個威名遠播的「小霸王」下手?這時大喬奔來了,看到伯符的慘狀,她嚇得直抽咽,沒幾時已經昏厥過去。孫權也來了,他眼中滿是驚異,更多的是憐惜「大,大夫呢?快叫!」他失聲大吼,然後俯身緊握著伯符的手:「大哥,你……你一定要撐住你不能死……」伯符只是用混沌的雙眼呆滯地凝視著東面,蒼裂的嘴唇一張一翕。好像在看什麼?好像想說些什麼?又好像在等什麼……忽然,伯符的身子一陣痙攣,鮮血如泉水般從他口中湧出,染紅了我潔白的胸膛。他睜圓著雙眼緊緊地拉著孫權的手:「內事不決,可問張昭;外事不決,可問……周瑜。」話音落下,他的手已垂落在地。只有那雙沒合上的眼,依然死死地凝視著東面。他等的人卻從東門姍姍來遲。
公瑾面容慘白,蹣跚地挪到伯符面前。他額頭還凝著塵土和汗珠,策馬揚鞭依然晚來一步。他悄然跪下,沒有任何言語。隨行的小喬已與孫權將大喬扶進屋內。在沉寂的庭院裡,公瑾孤獨地對著死不瞑目的伯符。他用顫抖的雙手合上伯符的雙眼,輕輕的撫摸著那曾經如美玉,而如今卻面目全非的臉龐,心裡滿是無言的痛惜。他緩緩抽出腰間的玉簫,悲情的輓歌在敘芳軒裊裊迴蕩,那撕心裂肺的悠揚足以令百花垂淚,讓鴻鵠哀號。他如雕像般矗立著,沒有絲毫表情。可終有幾人能聽得出他曲中的心碎與創傷?忽然,挽音嘎然停止,我向公瑾望去,卻見他正驚訝地盯著我。我立刻羞怯地低下了頭、啊!我竟然綻放了!我目睹著自己血染的花瓣如羽翼如絲裙般的漸漸展開,裊娜擁襯著的血紅花蕊,釋放著怡人的芬芳,彷彿在為伯符謝恩,送行;亦是為公瑾的音律陶醉,為公瑾伯符的情誼驚嘆。啊!這便是如了我畢生的願望:綻開於最美的音律與最動人的感情之中?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這一刻來得如此淒婉,完全與想像背道而馳。難道這就是上天對我的自私的懲罰?若真是、卻又為何要將這千斤重的痛苦加在伯符公瑾的身上?倘若我不是一株曇花,甚至從未許下過這等無知的誓願,那,伯符是不是就不會死?「曇花最****,只留一夜芳。」公瑾的眼神更加黯然了,「伯符,你看到了嗎?你的心血終於開花了!這……就是你最後要對我說的話嗎?」
公瑾鄭重地向我行了禮,然後拔出伯符的古錠刀,小心地將我割下。
待把伯符安葬,公瑾便捧著我踏進伯符的書房。這裡裝下的全是他們曾經的回憶,多少詩詞歌賦,戰略佈署赫然整於案前,歷歷在目。公瑾輕輕將我放在案頭,他憔悴的身軀便「唰」的一下落在伯符的座椅上,佈滿血絲的雙眼若有所思地呆望著案前,良久,他便伏在桌上昏睡了。那一夜,公瑾哭了。他真的撐不住了,失去伯符彷彿讓他丟失了一半生命,驟然間他變得如此脆弱,卻不得不在滿朝文武面前故作堅強。他在夢魘中緊鎖著眉頭,竭力地呼喊著伯符的名字……他好累,好辛苦……可我卻幫不到他。我不能和他聊天不能為他分憂,甚至我知道明天一早我就會死去……而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盡全身的力量與信念來釋放最後的暗香,用以安撫公瑾的情緒……我做到了,讓公瑾漸漸安靜,漸漸安睡。我釋懷了,我已準備好隨著伯符的蹤跡而去,在世界的彼端,我與伯符都要默默地保佑公瑾。
……
冰冰的,好涼;是誰在輕撫我的臉頰,感覺如此親近熟悉。
難道我已找到伯符?我驚喜地睜開眼,竟看見公瑾!他憂鬱的雙眼多出一絲喜悅:「伯符……好一朵生命之花!」他的眼神又恢復了往日的睿智,儼然面前這朵浴血的曇花就是活生生的伯符。我明白了,是伯符的鮮血給了我生命的脈搏!他敏銳的精神彷彿一時間充滿了我的莖脈,我開放得更燦爛了,我已成為第一朵一夜未朽的曇花!
公瑾也逐漸平復了傷心,他開始用心著手伯符生前未了的大計。他帶著我東奔西走,所到之處捷報頻傳。不到八年,他已為東吳平定江南四郡,為東吳抗曹打下雄厚的基礎。
那年,曹操舉兵南下,東吳千鈞一髮,性命攸關的時刻也悄然來臨。公瑾背負著吳國的命運和伯符的遺願久久佇立江邊。望著滾滾江水,他思緒萬千。他的眼睛流露出異常的謹慎,聰慧的目光隨著江濤的起伏閃爍不止。他就快要幫伯符實現二分天下,治國安邦的願望了……日暮時分,他的嘴邊終於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那一夜,他用伯符的衣緞親手為我縫製了一隻錦囊,這次,他要帶我親征!數日後,他率領水軍聯盟劉備,向南侵而來的百萬曹軍發動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赤壁大戰。頓時間,烽火連天,江濤怒吼,公瑾羽扇綸巾,雄姿英發,談笑間東吳水師便如猛虎般將浩浩蕩蕩的百萬雄師吞沒。
公瑾帶著親衛隊乘勝追擊落跑的曹仁,卻不幸被流矢射中。看到公瑾倒在血泊中,我震怒了……難道公瑾也如伯符般遭致厄運?公瑾受了重傷,但是他沒有按大夫的話「加以休養」。他不能浪費曹操元氣大傷這大好時機,要實現東吳霸業,就要把握現在。沒有人勸阻他,孫權也只能盡全力給他最大的援助。就在這勢如破竹的趨勢中,公瑾率軍直逼成都,一年之間幫東吳擴展至十二郡,並計劃聯盟馬騰討伐曹操,實現二分天下之大局。
深秋的廬江飄起了大雪,淒苦的寒風將戰火的灰燼碾入風塵。在萬丈的泥土下,我靜靜地伏在公瑾腰間,帶著凝固的淚眼,我只能靜靜地釋放不變的芬芳。我希冀用淡淡的馨香來默默地安慰公瑾匆匆離去的寂魂;至少讓他到另一個世界的彼端也能帶著我上路……迷濛中,我看到了紫色的煙霞,那是天堂的光嗎?公瑾是否就在那裡與伯符相擁?我看到兩位美人乘風而來,嬌豔如牡丹,聖潔如芙蓉。那一定是天女仙子,凡人又怎會如此純美脫俗。
「曇妹妹,快隨姐姐回天宮受封吧!」她們激動地握著我的手。
「受封?」我百般疑惑。
「對啊!」那位聖潔的上前一步說:「你已續芳千日,是第一位得道成仙的『曇花仙子』!」
「曇花仙子?」我更疑惑了。
「嗯」另外那位嬌豔的從容地說:「百花爭豔,先續芳萬日者可成仙。然曇花花期最短,無法與百花爭芳,為此,王母娘娘特許,第一株續芳千日的曇花,就是『曇花仙子』。恭喜你了,妹妹!我是天庭的牡丹仙子,這位是芙蓉仙子;天宮還有好多姐妹呢,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
「怎麼啦?這不是你千年的夢想嗎?難道還有未了的心願?」那伶俐的芙蓉果然讀出我的躊躇
「神仙是不是可以讓人死而復生?」
「啊?」芙蓉驚訝地轉過頭去,百般恐懼地對著牡丹。
「可以,」牡丹嚴肅地說:「但這是犯天條的,我們不能擾亂人間秩序啊。」
「請二位仙子助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能讓公瑾伯符復活!」我衝動地跪下。
「你這又是何苦呢?這可是你千年修道的成果啊!」芙蓉誠懇地勸說著:「如果這麼做,不但會永訣仙緣,還會……永世不得超生的……妹妹三思啊!」
「我原本是敘芳軒的小小一株曇花,伯符精心將我養大,得以開花已是一生的大幸;更是當日伯符的鮮血將我染紅,使我永生。能續芳千日,不凋不朽,都是伯符給的,放棄成仙又何妨?放棄現在的生命亦何妨?請二位成全!」
牡丹慢慢地將我扶起:「伯符已故十年,屍骨早已化為塵土,救他是不可能的了。至於公瑾,此時他已過了奈何橋,只怕救得他來,也已忘了今生的記憶……」
「我願意。」我輕輕閉上眼。我飄起來了,我又看到了紫色的煙霞,我看到伯符在微笑,我聽到江陵的戰鼓聲,公瑾又站在江邊吹簫了,好美……
「公瑾……保重。」伯符輕輕在公瑾耳邊低語,我在天邊默默為公瑾祝福。
「伯符……」公瑾停下來,對著平靜的江水輕聲呢喃:「你知道嗎?我沒有喝孟婆湯,我不會忘記你的……永遠不會!」他握著那個錦囊,緊緊地貼在胸前,望著伯符離去的方向,他好像已經聽到了我們的祈禱。
從此,江東又出現了一位英才。他叫孫瑾,有著伯符的英武和公瑾的才智。但他不與諸侯爭雄,不與飛將爭鋒;他只是默默地輔佐,守護著東吳。直到蜀,魏都覆滅,吳國依然屹立於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