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的冬天比北京要冷一些,路邊的積雪還沒有化盡,寒冷潮濕的夜晚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使車窗外街道兩旁建築上的霓虹象罩上了紗幔一般朦胧。出租車拐進甘露街的時候電話響了,是小雨:“對不起!泥巴,我臨時有事不能來了,很抱歉,這次咱們可能見不到了。”熟悉的聲音略帶沙啞,我想她準是感冒了。
“沒事,你忙去吧,下次還有機會,順便和你道別,我明天一早就走了,去大連。再見!”我放下電話,心中頓感失落,頹喪的讓司機掉頭回旅館,這時離我和小雨約定的時間只相差半小時,我幾乎隱約已經看到那家咖啡店的燈光了,目的地近在眼前,忽然又變成起點。車內的暖風開得很足,但我還是感到冷,點燃一支煙,並對司機說了聲抱歉,我深深的吸了一口,吐出的一個大大的煙圈,緩緩向前,撞在玻璃上反彈回來,然后擴散,破碎了,彌漫在狹小的車內,緩緩散開,下沈,下沈,就象我此時的心情,空空蕩蕩,飄來飄去,如山頂流云的投影,起起伏伏,消彌於無形。思緒確象山風飄忽,始終不肯歸於來處,手里涼涼的緊握著那只精致的打火機,那是五年前她送我的生日禮物,在沒有她的日子里,一直陪伴著我,點燃我手中每一支香煙。
初秋的北京,暑熱還未退盡,但夜晚已很涼爽,秋蟲的鳴叫代替了白日的喧囂,我和小雨一起相互依偎著坐在校園的籃球場上,群星滿天,四周寂靜無人。今夜無雨無風,更無朗月愁云,連街市的燈光也仿佛暗了,只爲兩顆相愛的靈魂。
“你爲什麽又讓我白跑一趟?這已經是第三次了,難道你連自己坐哪趟車回來也搞不清?”我責備的望著她,眼中充滿著憐惜,口氣卻很嚴厲。“我不知道,我。。。有事情耽擱了,其實我沒想到你會去接我。”她不敢看我的眼睛,恐怕看到我的憤怒,其實我哪有憤怒,我愛她勝過一切,我只是抱怨晚一天才見到她,我被思念折磨得一宿沒睡,而今夜我們一起幸福得忘記了睡眠。“我怎麽會不去接你呢?你知道我看不到你,心情是多麽的糟糕嗎?我們在一起時我覺得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但昨晚我在站台上張望,到處都是人,卻唯獨沒有你的身影,你知道我是多麽失望嗎?”我也不知自己是在抱怨還是感歎了,這次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含著眼淚注視著我。我開始后悔自己的沒完沒了地羅嗦了,我伸出一只手把她溫柔地攬在懷里,親吻著她的嘴唇和眼睛,說著抱歉。她哭了,不知是出於委屈,還是她就想在我懷里哭泣,我寬闊的胸膛就是爲了她的淚水而存在的。“我不知道!”她反複地說著這句話,淚如雨下,我覺得我更愛她了,說實話,她哭時的樣子讓我喜歡。
午夜的流星劃過夜空,留下一道蒼白的印記,她擡起頭來看著璀璨的銀河,淚光已經熄滅,但分明有種憂郁在她眼中。“我剛知道后半夜的天空會有這麽多流星,我想每一顆流星都代表一段愛情。”她幽幽的說著,眼睛在夜空中不停的搜索著。“是啊!是很多,而且顔色也各式各樣,有紅,黃,藍,白,據說還有帶著黑煙的。”受她的感染我也四處的巡望起來,這茫茫的宇宙只有到深夜才慢慢呈現,竟然這般的絢麗多姿,我心曠神怡,被這美景感動得思緒萬千。茫茫太空,渺渺星河,地球只不過是這無邊無際的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相比之下,人類就更加渺小了,渺小得仿佛根本不存在。“你知道流星的顔色爲什麽不同嗎?”她還在尋視著星空,嘴中喃喃的問道。“我想,大概是因爲速度的關系,速度高的在進入大氣層摩擦時溫度就高,反之溫度就低,顔色的不同反映出溫度的不同,紅色的溫度最低,所以速度最慢,白色的溫度最高,所以速度最快,短暫帶來輝煌,熾熱象征幸福。流星存在的意義就是燃燒給人看,在短暫的生命中展現美麗。”我信口胡說著自己的理論,全沒注意到她眼里的憂傷正在上漲。“那麽愛情也是這樣吧?,美麗的東西都是短暫的。”不知她是在問我還是在問她自己,我沒有回答,因爲我根本不知道答案。是啊!美麗的東西都是短暫的,不知是因爲美麗才顯得短暫,還是因爲短暫才顯得美麗,永恒似乎只是個神話,漫長的旅途中一切美妙的風景都會黯然失色的,時間稀釋著它們,直到平淡得若有若無。
幾天后我去她的寢室找她,只有她一個人,還是那樣的神情,茫然的眼神中帶著憂傷,見到我來居然連笑容都沒有,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已經先說話了:“過幾天是你的生日,這個送你做禮物。”她遞過一個打火機,小巧精致,閃著亮晶晶的光芒。
“哎呀!真漂亮,你不是希望我戒煙嗎?怎麽還送我這個?不過,真是個好東西。”我接過來,順手打開了金屬蓋兒。嘡兒!的一聲,清脆悅耳。我點了一只煙后又開關了幾回,仿佛那響聲是美妙的音樂,臉上不由得露出滿意的微笑,傻傻地沖她咧著嘴。但奇怪的是她居然無動於衷,回避著我的眼神,沒有一絲表情,仿佛剛才的一切與她無關。我再遲鈍也能看出這里面有問題,她心里不高興,有事情要對我說。果然,她開口了:“泥巴!……咱們分手吧!”
我吃了一驚,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弄得有點不知所措,我用驚恐的眼神望著她,想在她臉上看出答案,這回她沒有回避,堅定的目光讓我明白她不是在開玩笑,也絕無收回這句話的意思。
“爲什麽?能給我個理由嗎?”我的心中一片空白,渾身象剛被澆了盆冷水一樣打著顫,說話的語調已經變得連我自己也感到陌生了。
“我希望永遠保有這份美麗,不想它象流星一樣熄滅。”她看著我,一字一字地說出來。
“我不懂你說的話,難道你突然不愛我了?”
“正因爲我太愛你了,所以才應該分手。”
“這不可能,你在說什麽?愛一個人就應該和他在一起呀?怎麽……”
我被搞蒙了,不知道這是什麽邏輯,既然深愛著一個人爲何要提出分手呢?我就是讀盡古今中外所有的愛情小說也總結不出這個分手的理由。我想她是在對我開玩笑,以她的性格來說,要是真的不愛我了,會明說出來,決不會撒個如此荒謬的慌來騙我。但看她的神情又不象玩笑,她向來沒有開玩笑的細胞,往往我說句玩笑話她就當真的,爲此我曾不止一次的戲弄她,等她生氣后再哄她。但今天我的玩笑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現實擺在那里,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是認真的。我不知該說什麽好,於是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吸著煙,打火機在我手里發出“嘡嘡”的響聲,那是我不安的手指在不停的提醒我,這不是在夢中,你應該勇敢地挽回你即將失去的愛情,要不就默默的滾蛋。誰能教我怎樣做呢?誰能讓她從那種荒謬的邏輯思維中清醒過來呢?我擡頭看了她一眼,她正看著我,還是那種堅定的目光,象剪刀一樣剪斷了我的舌頭,我知道這一切無可挽回了。她是那種沈靜的女孩子,聰慧並且意志堅定,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話她是說不出口的,我就那樣木奈地坐著,一言不發,腦中飛快地回憶著我們之間過去發生的一切事情,到底是什麽理由讓她要離開我呢?
“我知道這樣會傷害你,但我只能這麽做,你以后會理解的,我想……”她好像在勸我了,語氣中帶著關懷,但對我來說確是冰冷的嘲諷。
“好吧!讓我想想,我會永遠愛你……我等著你改變主意。”我站起身走了,頭也不回,把她和門甩在身后,慌不擇路地下了樓,在樓梯拐角處幾乎和一個人撞在一起,是顔瑛,她的室友,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之后的一個星期是漫長的等待,她沒有來,仿佛平地消失了一樣,校園中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我去找過她幾回,最后一次碰到了她的好友顔瑛,她早已就知道我們的事,對我抱以同情,並告訴我,那天我走之后,小雨默默地坐在窗前抽完了我忘記帶走的半包香煙,眼中含著淚,臉上卻挂著淡淡的笑容,不知是傷心還是愉悅,或許這就是她想要的永恒。
五年后的一天我得到了她的消息,她還是一個人,沒有結婚。我也一樣,經曆過無數次不疼不癢的戀愛,還是孤獨的存在著,似乎今生的路,注定要一個人走過。從濕熱的南方,到冰冷的北國,從寬闊的海洋,到浩瀚的草原沙漠,我茫然地尋找著什麽,每到一個地方都覺得走錯了方向。到處都是陌生的人群,無意識地流動著,就象那宇宙中無數顆旋轉的星球,看起來彼此近在咫尺,實際上遠隔天涯。本來這次沈陽之行,我以爲就要見到她了,之前的幾次電話,雖沒把我們拉得象原來一樣近,但已足以使我心中埋藏的火焰重新點燃了。但沒想到的是,竟然期而不遇,她永遠讓你捉摸不透,措手不及。我相信這次的失之交臂,不是偶然。果然,我回到北京后收到了她一封E-mail,使我明白了一切。
泥巴:
很抱歉我失約了。知道爲什麽嘛?我不會撒謊,但還是編了個謊言,其實沒有什麽抹不開的急事,我急於想見你的心情跟你一樣。你知道嗎?我們分手后我就沒有再愛上任何人,我感覺自己已經不會再愛了。
我曾經交過一個男友,是個醫生,善良而有責任心,我父母也很喜歡他,都說他是個可以依靠的人。我和他相處了三年,但卻一直沒有愛上他,甚至自始至終沒有喜歡過他。開始的時候我以爲情況會慢慢的改變,日久情生,感情是可以培養出來的,至少他這人並不招人討厭。他的條件又很好,嫁給他也許會幸福。但時間一長,我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看到他對我好我就感到內疚,因爲我的笑容是裝出來的,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愛上他,我的愛的能力已經在你我之間那段完美的愛情結束后徹底的喪失掉了。我是個理想主義者,這你知道,我無法面對真實的客觀生活,只能生活在自己營造的童話故事中,唯美主義的遐想象副毒藥腐蝕了我,我的精神還算健全,但我的感情已經不完整了,那最重要的部分已經被我丟失了,只能靠回憶才能把它暫時找回。在我相信自己不會愛上任何人之后,我決定今年就和他結婚,據說嫁給一個愛你的人要比嫁給一個你愛的人幸福,有一半愛情總比沒有愛情強些,這樣的婚姻不能說是不道德的吧?其實我也並沒有騙他,至少在行爲上是這樣,他很聰明,看得出來我並不愛他,但他還是那樣努力地一如既往地殷勤照顧我,關心我,希望總有一天會感動我。我要是再不知趣就成了鐵石心腸的怪物了。
我們的婚期定在今年九月,酒席都已定好,請帖也已發出去了,似乎已成定局,但一件異外使我改變了主意。那是在八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和他參加了一個朋友的婚禮,場面熱烈而隆重,衆星捧月般的新郎新娘面帶幸福的微笑在衆目睽睽之下喝交杯酒,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祝福,只有我內心充滿痛苦,幾乎要絕望的大喊起來,這樣的婚禮場面我將如何面對呢?我怎麽會有那種真誠燦爛的笑容呢?我做不到,在那些鍾愛我的親朋好友們面前演戲是我力不能及的。我突然感到我那未來的婚姻生活不會有幸福和快樂,這對我和他都是殘酷的,我要結束這種不幸,於是提出分手。這次和上一回跟你分手是不一樣,那次是爲了愛,爲了永恒的愛的理想,這次是因爲不愛,是因爲良心的發現。但這種打擊對他來講未免太大了,因爲他是愛我的,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九月就要結婚了。他開始很憤怒,罵我是神經病,后來又苦苦哀求我改變主意,但我那堅定的信念一旦確立就難以改變,何況我又認爲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爲這事我們糾纏了很長時間,婚期都過了還沒有解決,終於有一天我決定不再解釋也不再見他。
我去了青島,徹底擺脫他那張讓我有負罪感的痛苦的臉。我玩得很開心,覺得一切都過去了,我終於卸去了重擔,可以輕裝前進了。但回來后發現他病倒了,是心肌炎,整天躺在病床上動的力氣都沒有,我開始自責,甚至有些后悔了和害怕了。他是個醫生怎會不知道自己有病呢?也許是我對他的打擊太大了的緣故,這病肯定是傷心過渡造成的。如果他死了,那麽我就是凶手,是我親手殺死了他,這一點我難辭其咎。我擺脫了一種折磨又進入另外一種折磨,我的行爲使我成爲了一個罪孽深重的人,我必須贖罪。於是我每天都去醫院看他,坐在他的床邊注視著他,給他削蘋果,不停地問他“好些了嗎?”他不回答也不看我,目光呆滯,象是沒有靈魂的軀殼,看著他那痛苦的樣子我不禁留下了眼淚。后來他的母親對我說:“你要是沒有改變原來的決定就不要再來看他了,這樣對你對他都有好處,我們會幫他慢慢忘掉你的。”我已經無力再回頭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當初我要是嫁他,現在的一切就不會發生,那樣的話犧牲我自己,大家都會過得很愉快,我太自私了是嗎?泥巴?就在那段時間我得到了你的消息,知道你要來沈陽辦事,我想我的生活又有了希望,我可以暫時把這些煩惱抛在腦后,重溫一下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了。還是那家甘露街的咖啡店,五年前你來沈陽看我時曾經一起喝過咖啡的地方。如今已經開了連鎖,但我還是覺得這條街上的這家最正宗。
我們約在晚上八點,但我提前兩個小時就坐在那了,我們戀愛時無數次我讓你焦急的等待,從家里回來時因爲莫名其妙的原因怕你不去車站接我而故意說錯車次,讓你在寒風或酷暑下空等,我要補償你,我要贖罪,我要向你證明我一直深愛著你。我就這樣一個人坐在那里,聽著音樂,仿佛時光已經倒流回從前,這一切多象個夢啊!就在時鍾的指針指向七點半的時候,咖啡店里的音樂改變了。放的是一首動力火車的《第二次分手》,我當時就驚呆了,你知道我是相信命運的,這首歌是爲我們的相會出現的。這預示著我們的重逢再也找不回當年的感覺,我那段埋藏心底的完美愛情就要在我面前破碎,那是支撐我活 著的唯一動力,我不能失去它,過去的永遠最美好,那顆美麗的流星在我的心中永遠閃耀,我不能讓它熄滅。於是我走了,沒有等到你的到來。
泥巴!我唯一的愛人,答應我不要試圖再見到我,也不要再打電話,讓我保有那份美麗與純真,相信我,我永遠只愛你一人。泥巴!我嘴巴一張一合就講出了你的名字,聽到了嗎?再來一次:泥巴!我愛你!
小雨
寒冷的冬季,漫長的人生,無緣的相逢又無緣的別離,路上的身影匆匆的聚,匆匆的離,街燈的暗影下陪伴我左右的,除了自己的影子還有什麽?但它也不願跟我去黑暗的地方,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