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一輩子都住在大城市裡,絕對不知道跟著一堆人擠在一塊湊熱鬧是什麼味道;這味道當然不是指旁邊老伯的老人臭或是口臭或是狐臭,而是一種大家都好奇著發生了什麼事、好奇著事情的後續發展會如何的感覺。
打個比方吧,就像跟一群人擠在小酒吧裡看世足賽一樣的感覺。
不過小酒吧裡不會有攤販在裡面擺攤子。
湊過熱鬧的都知道,那邊失火或是有人要跳樓、撈浮屍、命案現場等等,只要人潮一聚集,所有的攤販立刻蜂擁而至,瞬間會讓人有台灣經濟重新起飛的錯覺。紅茶、冬瓜茶、現榨西瓜汁、柳橙汁、肉粽、鹽酥雞,還有最能代表攤販的香腸攤子。
阿億伯的香腸遠近馳名,可是他的扮相比較像賣肉粽的:白色汗衫、藍色打摺西裝褲、夾腳拖鞋,還有一頂大大的斗笠。不過別人的攤子都是哪裡有人潮就往哪裡跑,可是阿億伯只在有死人的地方擺攤。
白鐵烤爐、擺著三個骰子的青花碗公、一碗滿滿的大蒜,這些生財工具都擺在他那台古董級的鐵馬上,哪邊有命案,他就騎著鐵馬嘎吱嘎吱地去擺攤子。當他到了現場的時候,早就已經圍滿了一圈又一圈滿滿的人潮;圓心是屍體,圍著一圈警察與鑑識人員,再來是記者、一大堆看熱鬧的群眾,最外圍是等著大賺一筆的頭家們。
「哇!死的好難看呀!」
「真的喔?你有看到啊?」
「對呀,被人家砍了十幾二十刀,血流了一地都是,才十幾歲的國中生耶。」
「好可憐唷,應該跟我兒子差不多大吧?」...
三姑六婆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既是可憐、又是同情;但這件事頂多當作她們家晚上吃飯喝茶閒磨牙的話題,她們絕不會看到人家家的孩子被砍死,而對自己的孩子多關心一點。
男人們的話題不外乎是:
「他一定是太才被人砍死的!不好好讀書愛玩嘛...」
「他如果是我兒子一定被我一腳踹死!」
「不知道爸爸媽媽怎麼教、怎麼顧的...」
頂多跟著下酒菜在嘴裡咕噥個幾句,酒醉之後一覺醒來再找新的話題來下酒。
直到醫護人員把蓋著白布的屍體抬出來,大家才開始散去。
「真是沒趣,我還以為他的父母會哭得死去活來的,結果都沒來...」最後都會有些不滿足的人,再說一句事不關己、己不操心,既冷血又無情的話。人潮逐漸散去,攤販也收實收拾東西準備收攤了。
一個剛剛還萬頭攢動的地方,瞬間變得空空蕩蕩,只有阿億伯跟他的香腸攤子還在那裡。
「嗚嗚嗚......」被人砍死的少年,蹲在他的血跡上啜泣著,警察帶走他的身體,卻帶不走他的靈魂。
阿億伯伸出他的手,撫摸著少年的頭,他那也流著血的靈魂,傷口開始癒合;少年也停止哭泣,抬起頭看著阿億伯。
阿億伯什麼也沒說,比了比腳踏車的坐墊示意要少年坐上去,於是他牽著腳踏車往隔壁的村莊去,一直到一間公寓門前才停下。門裡面傳來令人鼻酸的哭聲。
「囝仔,到厝了,後世人要好好做人,不要在外面跟人家逞兇鬥狠了。你聽,你阿爸阿母哭得多傷心。」阿億伯對少年緩緩的低聲的說著。
少年對阿億伯揮了揮手、點點頭,隱身在寓門之後。
原來,阿億伯他的使命是讓悽惶不安的亡者安心、治癒他們受傷的靈魂,並帶他們回到他們的家裡。
他以前也是一個愛湊熱鬧、愛說風涼話的人,直到他的兒子戲水溺水,屍體找了三天三夜都找不到;每到打撈屍體的時候,岸邊總圍滿了看熱鬧的鄉親,就跟以前的阿億伯一樣愛說幾句風涼話,卻更加深了阿億伯的喪子之痛。
到第四天的時候終於找到了他的兒子,不過他每晚都夢到自己的兒子還泡在水裡冷得發抖、跟著漩渦打轉、一副痛苦的樣子。
直到有一晚,他夢到有一個老太太帶著他兒子回到他家裡,老太太卻開了一個條件給他:阿億伯的下半輩子都要幫橫死的亡者服務帶他們回家。他在夢中就這麼答應了下來。
說也奇怪,他再也夢不到他的兒子還在河邊,反而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可是,要怎麼帶亡者回家呢?
這一天他又跟著人家湊熱鬧了,不過他知道被人家閒言閒語刺到的痛苦,所以他純粹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女學生被車子撞死了,紅紅白白的血呀腦的,流了一地。
當警察處理完,人潮逐漸散去的時候,阿億伯發現的彷彿中了定身術一樣,全身動都不能動。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他忽然看到警察畫白線的地方,又躺著一個女學生!而且她在動!還慢慢坐起身來!
她坐著哭泣、一直懊悔為什麼要為了貪那幾秒闖紅燈,害自己丟了一條性命。
阿億伯都看傻了,他的四肢開始可以活動,他先是慢走後來飛奔回到家裡。怎麼會這樣?
第二天他刻意回到現場,發現女學生還在那裡哭泣!原來,她被車禍的那瞬間嚇壞了,一直固著在那時候的時間與空間裡,阿億伯突然覺得她很可憐,她已經失去了肉體,靈魂不該受這種罪。
「小...小姐...」阿億伯怯生生地接近她。
她抬起頭來又嚇了阿億伯一跳:一個凹陷的臉,爛成一片的嘴巴裡說出模糊不清的話。
他的腳又軟了......而她又盯著他看!
直到一個老太太走了過來。「這不就是我的夢中人嗎?」阿億伯心中想著。
老太太沒說什麼,只是將手撫摸著女學生的頭,女學生開始恢復了從前的樣子,多麼的清純、甜美的女孩呀!老太太牽著女孩的手,並要阿億伯跟著來,阿億伯驚魂未定蹣跚地跟著。一路上老太太都在講道理給女孩聽,直到走到一間房子前面,老太太跟女孩說:「到家了。」女孩面帶微笑地走進門裡去了。直到這時,老太太才開口跟阿億伯說話。
「你答應我的事情都沒做到喔!」老太太有點不高興的說。
「我...我不知道呀...我以為是夢而已...」阿億伯惶恐地說。
「算了,這也不能全都怪你,不過這種帶亡者回家並治療他們靈魂的事並非每個人都能做的,要不是你有這種緣分...唉...我的時間也快到了,你只要誠心誠意,他們都願意接受你的幫忙的。徬徨的靈魂比徬徨的人更需要被救啊。」老太太語重心長地說。她慢慢地慢慢地走著,身影隱沒在街道的盡頭。
從此之後,阿億伯便往有人橫死街頭的地方跑,他的鐵馬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到家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