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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人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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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人酒吧

<一>

  真搞不懂這裡為什麼叫“異人酒吧”,在我看來,他們實在和人的形態相差太遠了。


  <二>

  酒吧的老闆娘飛羽娘是看起來最順眼,最正常的,如果只看她的上半身而不看下半身,她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個美“人”。酒吧相當的一部分客人象巨型的鳥類動物,嘴尖尖的,眼睛圓而亮,身上密不透風地長滿各種顏色華麗的羽毛,所以,當我聽到波波說到“飛羽娘”這個名字時,我以為老闆娘也屬於這一族。但是不是的,飛羽娘和這一族絲毫粘不上邊。

  在“異人酒吧”,吧檯是一個非常巨型的透明水箱,大約有300平米的面積,客人們想坐在吧檯邊,就要踩著曲曲彎彎、搖搖擺擺的樓梯爬上去,而飛羽娘,從來只是站在吧檯裡,殷勤地招待著她的客人們。當然,客人也可以選擇坐在水箱吧檯下的大樹旁,一邊喝著異人酒吧的特色酒“綠蟲之吻”,一邊欣賞著飛羽娘光滑性感的身體在水中風情萬種地游來游去————是的,飛羽娘是一種美人魚。

  我很迷飛羽娘正常的上半身,特別是她那雙藍色的眼睛。

  “你真是變態!你難道不覺得飛羽娘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極不協調嗎!”波波尖叫起來。

  “我哪有變態了!我簡直是太覺得了!要是她有一雙修長優美的腿該多完美!”

  “問題就在這裡了,”波波憐憫地望著我:“如果飛羽娘沒有那麼怪的上半身,就是百分之百的美人了!”

  “怪?!她的上半身怪?”我正好喝下一大口“綠蟲之吻”,聽到這話,溫柔的液體幾乎把我自己給嗆死:“那,那我。。。。。。。。”“所以!我們大家都要對你好一點!你已經這麼不幸了,長得這麼,這麼————怪。”波波很費力地吐出最後一個字,生怕傷害了我,連忙伸出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撫摩著我。

  這傢伙!這傢伙居然!要不是她,我怎麼會落到這種奇怪的地方!落到這個什麼“異人酒吧”來!


  <三>

  我曾經是很正常的,很正常地生活在正常的人類社會裡,除了偶爾有點不正常的鬱悶。我鬱悶的結症是:我一直搞不懂某種很正常的循環——由貨幣製造出具備殺傷力的慾望,因慾望而挖掘出所有能霸占貨幣的潛能,再由這種潛能轉化為手段抓住貨幣,擁有貨幣後重新製造出新的慾望。

  我的這種鬱悶當然影響了我成為正常生活中的一員。我有點孤僻,也有點潔僻,幾乎沒有可以認真說話的朋友,但如果不發生那件事,就這麼一直生活下去,我應該會逐漸正常起來,生活得如魚得水。實際上,我已經在逐漸正常了,甚至有人在群聚吃飯時也會記得叫上我了。

  那一天,就是有人記得吃飯叫上我的那一天,我和他們來到一家據說是很酷的餐館。這家餐館經常會研製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新鮮菜式,所以生意也出人意料地火爆。我們一大群人在排了四個小時的隊後,終於可以正式坐在餐桌前了。

  這天餐館推出的新鮮菜式是“鮮吃企鵝”。

  為了證實菜式的絕對新鮮,餐館特別批准:食客有權查看原料的健康狀況。我作為是新入夥的食客,這類事情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我的份內工作。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波波。

  波波,就是我們要吃的原料——企鵝。

  毫無疑問,作為即將下鍋的原料來說,波波是健康的,不但健康,而且看上去朝氣蓬勃,充滿活力。

  波波當然知道我來看她意味著什麼,可這傢伙竟然一點都不害怕,甚至連一絲沮喪都沒有。她站在特製的籠子裡,心平氣和地和我對視著,好象與我是平起平坐的同類!這種感覺使我努力克制了很久的鬱悶油然而生。我預感到之前我為“正常”這個狀態掙扎出的結果很可能要保不住了。就在這個緊要關頭,波波突然對我展顏一笑。

  我的頭頓時昏了。

  我撬開了籠子,帶走了波波。

  事後,我不是一點悔意都沒有的。


  <四>

  在我擁擠狹小的宿舍客廳裡,我望著站在我面前上下打量著我的波波,有點不知所措,不知拿這傢伙怎麼辦才好。波波打量著我的目光,絲毫沒有對救命恩人感恩載德的崇拜,相反,充滿了深切的同情。“真可憐!你不應該在這個地方的!”這就是波波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就算我有一萬次的心理準備都承受不住一個企鵝對我說出這麼一句人話!

  眼冒金星的震驚剛剛過去,波波又給了我第二個刺激:“我要把你帶走!”

  把我帶走?和她一樣成為別人的下飯菜嗎?我想冷笑兩聲,卻無意中看見墻上的鏡子裡,自己和波波的影象。

  我面無人色,波波則神情自若。她實在比我更象個“人”。

  就在我迷糊之間,那面我從小到大照了無數遍的破鏡子突然煥然一新,在照射出刺目光芒的同時,鏡面象水波似的流動起來。

  我最後的意識,是鏡中自己那張扭曲得完全變形的臉。

  再清醒過來,就在這裡了。

  我在波波的小床上整整躺了一天。

  不是刺激過度,只是因為————實在是太舒服了!

  小床緊靠著窗戶。一眼望去,山、水、樹、花。。。。。。所有的色彩都乾淨得十分純淨,而吹過來的風,竟象牛奶似的香甜。遠遠地,陽光下,在草地的那一頭,看得到三三兩兩散步的居民。他們幹乾淨淨地穿著各種各樣各種顏色的衣服,臉上的笑容就象這裡的色彩一樣純淨。居民們的外表全是千奇百怪的動物,沒有一個具有“人”的正常長相。

  奇怪的是我絲毫沒有的吃驚、害怕和不適的感覺。我甚至隱約體驗到了那種叫“幸福”的東西散髮出來的溫暖感覺。

  波波再次登場穿上了整潔的連衣裙,款式很時髦,不但鑲滿了細細的蕾絲花邊,顏色還是那種粉嘟嘟的少女紅。

  她走到床頭望著我,眼中竟含了溺愛的溫情。在那一瞬間,我幾乎迷惑地以為我在承受一個溫柔女人的目光。

  波波伸出她的“手”,摸了摸我的臉。涼涼的皮膚讓我頓時清醒過來————雖然,波波穿著好看的連衣裙,雖然,波波的眼光溫情脈脈,但,她只是一隻企鵝。



  〈五〉

  波波告訴我,這裡叫“異人酒吧”。

  異人酒吧不是一間房子,而是整個森林。

  也有吧檯,就是那個巨型的透明水箱。也有老闆娘,就是那個叫飛羽娘的美人魚。這裡所有的居民都是酒吧的客人,飛羽娘會根據客人的心情、愛好、需要調制各種各樣的飲料和酒水。這裡沒有叫做“貨幣”的那種東西,客人用最真實的笑容作為酒資。

  但這裡的居民太不正常了,我的正常倒成了異類。

  他們認為“人”是最醜的,所以,就象波波說的,大家對我格外體貼,他們覺得我是不幸的。

  我常常會收到各種最新鮮的鮮花、香噴噴的點心、寬大舒適的衣服,這種毫無條件的付出倒讓我無所適從。

  我依然會卑鄙地想念另一個世界冷冰冰的奢侈繁華。

  我迷戀飛羽娘,喜歡坐在飛羽娘的吧檯邊,望著飛羽娘藍藍的眼睛和飛羽娘聊天。至少,飛羽娘的上半身是和我相似的,屬於我熟悉的世界。

  飛羽娘了解。

  她微笑著看看我,隨手用一根光潔的樹枝把粉紅色的卷髮高高地盤在頭頂:“這裡,難道比你的那個世界更不正常?”

  “可是我看不到我的同類。”

  “同——類?在他們之中,你不是經常是孤立的嗎?怎麼會有同類的感覺?”飛羽娘為我選擇了紫水晶酒杯,準備調酒。

  “因為,我們相似。”

  “那也只是外面的軀殼。從內心來說,酒吧的這些客人才是你的同類。” 飛羽娘把新鮮的露珠加進紅漿果的液體,讓熒光蝶從上面飛過,在液體的表面留下一層芳香又好看的金粉。

  “我?和他們同類?”我笑了。

  “你以為和他們同類是污辱了你嗎?”飛羽娘白皙的小手捧起那杯夢幻似的雞尾酒,輕輕地放在我的面前,面孔慢慢地靠近過來,我可以看清她清澄見底的蔚藍眼睛,甚至能感受到她暖而芬香的氣息:“不是誰都可以進入異人酒吧的。你來,不僅僅是因為波波的引領,其實,是異人酒吧選擇了你。”

  “我想回去。”我的話音未落,飛羽娘的溫暖就迅速抽離了我身邊,只留下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那天晚上,飛羽娘唱了一首極其纏綿的歌——《乾乾淨淨的愛》。歌聲中,她的肢體比她的聲音還要誘惑,她的每一次扭動都能激起客人們一陣如痴如醉的喝彩。

  我雖然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飛羽娘,卻一直感覺到有目光在目不轉睛地一直盯著我。

  我轉過頭去,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那雙眼睛——一顆淚珠,正從波波的眼睛裡,慢慢滑落下來。


  〈六〉

  我假裝睡得很沉。

  我沒有藉故翻身之類的動作躲閃波波溫潤的“小手”。

  不是客氣,完全是因為我喜歡。是的,我喜歡。

  我喜歡波波溫柔的撫摩。

  但我不敢睜開眼,與那雙純淨的眼睛對視,我怕我會迷戀,忘記波波的形態和我完全不同。

  唉,波波是一隻企鵝。

  如果我不經常這樣提醒自己,我想我經常會忘記,波波,是一隻企鵝。

  早晨,我硬是被陽光暖烘烘的溫度吻醒了。空氣裡傳來小米粥的香味,波波把音響的聲音調得柔柔的,若有若無的靡靡之音在飄來飄去,透過半透明的簾子,我能看到波波在廚房忙來忙去的身影。我把自己更深地往軟軟的褥子裡埋了埋,幸福得幾乎想落淚。

  這種仙境幾乎是每個男人都朝思慕想的吧?但在另一個世界裡,肯為自己的男人做早餐的女人仿佛成了珍奇動物。等等!“自己男人”?難道,在不知不覺之間,我把波波看作了————我、的、女、人?!

  我一陣恐慌。拉起被子,把自己的頭蓋了起來。

  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不是把頭埋進被子裡就能迴避的。一個即將成為別人下飯菜時還能鎮定自如地與人對視的企鵝當然不會是個只會暗戀的企鵝。

  這天中午,在很美好的陽光下,波波告訴我:她愛我,希望能為我做一輩子的飯。

  “我喜歡你做的飯,但我不希望你是個企鵝。”我回答得很迅速,幾乎象沒有經過大腦一般脫口而出。

  波波沒有表情,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後轉身離去。

  我怔怔地站了好一會,才慢慢地回味過來。

  我的心裡開始難受,我很沮喪。

  我就應該告訴波波我心裡想的實話,我不要騙她。但,我是不是應該說得委婉點?我也不要波波難受。

  後來一整晚我都在為自己那句不中聽的話開脫:主要是我沒經驗,我從沒有被任何一隻企鵝追求過的經驗。


  〈七〉

  波波第一晚沒有回來。

  第二晚沒有回來。

  第三晚沒有,第四晚也沒有。

  她到底到哪裡去了?她會不會傷心之下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她會不會衝動之下亂跑,又跑到那個世界上去了?那個世界對於她來說是實在是太危險了!她不會再次成為別人下飯的菜吧?

  我一整晚一整晚地失眠,我哪裡都不敢去,我就守在波波和我的家裡,等待著。我怕我一出去波波就回家了,我怕和波波擦肩而過。

  波波還是沒有回家。


  〈八〉

  飛羽娘找上門來了。

  她鐵青著臉坐在她的水車裡,我從未如此真實地感覺到她是一條魚,一條實實在在的魚。可是天知道不久以前我還認定她是異人酒吧唯一和我類似同類的品種。

  “波波把她的笑容交出去了。”飛羽娘告訴我,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我卻能看到她身上的魚鱗在不斷顫抖。

  我知道這個嚴重性。比起人魚公主把魚尾換成雙腿而付出的聲音,波波付出的更昂貴,她不再屬於異人酒吧,因為她沒有了用於基本生存的笑容。

  “我要做點什麼。”我對飛羽娘說。


  〈九〉

  我再次坐在異人酒吧的吧檯前的時候,正是暮色即將降臨的時候。

  飛羽娘為我換上了最經典的銀色晚禮服,不停地為我調制著各色最美味的酒水。

  但此時,這一切都如同虛設。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想喝,我緊張得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不過這次我沒有為自己尋找任何藉口作為開脫,我就是緊張!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等待自己企鵝愛人的經驗的。

  時間到了。

  飛羽娘飛速滑離了我身邊,按下了開啟酒吧之門的按紐。我看見,一個青春健美的少女穿著鑲滿細細的蕾絲花邊、顏色粉嘟嘟、款式時髦的連衣裙表情緊張地站在門口。

  “波波!”我對她張開了雙手。

  少女波波楞住了,仔細地打量了我一會後,飛奔過來,投入我的懷裡!

  “你真英俊!”波波依偎在一隻碩大的企鵝懷裡,深情地呢喃著。

  這隻大企鵝————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著波波————我心愛的女人。我感覺到波波不斷流出的眼淚打濕了我胸前的衣服。

  “波波?”我輕聲呼喊著我心愛的女人。

  波波抬起頭來,含淚望著我,幸福地笑了:“為什麼要用你的軀體換我的笑容?”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問“為什麼要用你的笑容換這副軀體”這一類的廢話。因為這時,我聽見一種奇怪的音樂彌漫了整個森林,看見森林隨著音樂換上了柔和舒適的光線,而陸續到來的居民們表情安詳、幸福。

  一聲脆響,我聽到我用幾十年的時間辛苦建築起來、包裹著心臟的硬殼徹底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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