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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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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山村

鎮山村 第一章
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懊悔,當初會慫恿舒薇,和她的男朋友陳新同去鎮山村。

    那是從省城開往大瀑布的火車。滿車都是旅客。鄰座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典型的除了智力一切都富余的類型。從上車就嘴不停,除了吃,就是說。他們肥碩的身軀拘束得我不能動彈,堆山塞海的吃食把我僅有的一瓶水擠到茶几角;又對本省發表種種或道聽途說,或自以為是的議論。他們嘲笑本地山太多,路太差,窮山惡水,物產稀薄,只合充軍發配;他們咂舌省城的落後,本地人凶蠻無理,欺生宰客,還處處拿他們先進的家鄉比較。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咯。”世人歷來對這個可憐的窮省,首先想到的這句“三無”考語,被他倆得意洋洋的說過了不知多少次。他們把本省人一律當作少數民族,又把少數民族一律當作苗族:“都是苗子噢,髒,野蠻!說話難聽死了咯!”兩個活寶,用誇張的聲調那樣拙劣的模仿當地土話,然後大笑一回,放肆的態度令前後格座都不免側目。當對一省人民的攻訐到達頂峰,他們講起一樁在花溪壩上被溜馬的本地人欺詐的經過,總結性的嘆息說道:“真正是窮省出刁民咯!”

    不幸的,我正是這窮省中眾多刁民的一員。而且我也象我那些心胸狹窄的同鄉一樣,聽不得外人對我家鄉的損貶。何況是這樣至骨的挑釁。我斜乜兩人一眼,剛要說話,對座一個小夥子卻突然爆發:“哪個是刁民?你們××省的人才都是騙子!”

    小夥甚是激動,聲音很大,口氣很衝,尤其後一句說得分外的響。周圍一片訕笑,因為那對夫婦的家鄉,在全國確以盛產騙子聞名,最近才出了幾樁轟動的大案,其狡詐和貪婪都是我們頭腦簡單的同鄉不能比擬的。該省人因此背上了惡名。我對這種隨意株連的偏見不以為然,對該省人也並無惡感,但此時見兩個無禮的男女受窘,心裡卻是十分的痛快。我才想起,兩口子說話的時候,那小夥就一直皺著眉頭,一臉孔的晦氣,我同時也聽出了他的普通話裡夾雜的土腔,乃是本省東南部獨有的口音。

    兩口子漲紅了臉,又要替家鄉找回場子,同小夥子爭辯起來,無非重申本省糟糕的天氣,地理和經濟狀況,再添上一些刻薄文人創造譏誚本鄉的成語,什麼技窮,什麼自大之類。小夥以一敵二,毫無懼色。我瞅準一個機會加入辯論,小夥見了同鄉,精神倍漲,我們倆配合默契,強詞奪理,很快叫對方招架不住:天無三日晴是嗎?但我們冬無嚴寒,夏無酷暑,降雨充沛,空氣濕潤,最益美容,所以女孩子漂亮;地無三里平?不錯,喀斯特溶岩地貌,固然造成交通困難,可也因此造就豐富的石林,溶洞,地下河的風景,否則公園省的名聲從哪裡來;人無三分銀?也不錯,我們窮是窮些,但是我們窮了也有志氣,不象有的地方的人,就去坑蒙拐騙……

    這一場省際間事關榮譽的論戰吸引了四方遊客,有幫腔的,有打太平拳的,更多是饒有興味的旁聽,每到精彩處便爆出笑聲,仿佛往本省名小吃——麻辣燙沸騰的湯鍋裡投入一把把猛料。兩口子終於啞了火,嘰咕一句“瞧這種德性,多半也是苗子”敗下陣來,轉而將不忿繼續發泄在食物上。

    笑過之後,我和小夥攀談起來,還有他來自外省的女朋友。那個衣著素淨、搭配講究的女孩子長得挺漂亮,從一上車我就注意到她了。剛才的論戰中她一言不發,每當小夥子因激動而肢體動作過大,她就輕輕拽他一下。這一對小情人,男的是粗線條,女的嬌小玲瓏,看上去倒蠻般配。

    兩個人都是大學生,我的判斷不錯,男的籍貫果然是本省東南的縣份,以盛產笛子出名的,女的和他是同學,江南大城市人,暑假同來男友老家旅遊,見識公園省的風光。

    當得知他們讀書的城市就是我當初的求學地,彼此的學校相隔僅一條街,歷史上亦甚有淵源,雙方都不禁又驚又喜。他們剛進校時,我已畢業了幾年,但談起城市風貌,校園掌故,依然能激發許多共鳴。大家談論八卦,比賽各自學校教師的變態,後勤的惡劣,言談中還發現了兩三個共同的熟人,更加拉近了距離。這場因“戰鬥”而開展的友誼,又被這意外的緣分迅速增強。直要到了旅途,坐在火車車廂,你才發現原來世上的陌生人都同你有親。

    互通姓名,小夥子叫陳新,女孩子叫舒薇,我告訴他們我的名字:李度,省城人,畢業後分回老家,在一所師範學校任教。

    火車在連綿的群山中行駛。舒薇入迷的望著窗外。我問她對本省的印象,她抿著嘴思索了一會兒說,風景無懈可擊,實在是太美了,別處看不到;天氣很可愛,地方小吃也非常有特色,只是太辣了些。她又小心翼翼的讚揚了本地淳樸直率的民風,認為有這樣好的旅遊資源,經濟一定有望提升,不過城市衛生和治安方面還有待改進。但當談到本省少數民族聚居的最大特色,她猶豫之後,卻說了一句令我愕然的話:“我沒見過什麼少數民族。”

    “那些少數民族都不象少數民族,”她解釋道,“他們都太漢化,普通話說得比導遊還好,做起生意來精明得要命。大多數連民族服裝也不穿了,穿民族服裝的,都是民俗村裡招來的演員,那樣嶄新的一身,從頭到腳掛滿銀飾,重得路都走不動,誰會穿著那個過日子?民俗村新得象電影城,那些蘆笙舞,板凳舞,什麼對山歌啦,求愛啦,婚禮啦,都跟排戲似的。紅楓湖的苗寨,侗寨,還有一點點風味。”

    “有啥風味?”陳新接過話頭,“把遊客都當酒囊飯袋,進了村子就敬酒,說一套打油詩,進了屋再敬酒,又說一套打油詩,”

    “那不是打油詩,那叫敬酒辭。”舒薇糾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不喝的話,一邊一個苗家丫頭踩住你的腳,拎著耳朵喊‘亞——虎!’捏起鼻子灌下去,每回都這樣,全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我笑著說:“那是他們還不夠現代化,賺錢方面創造力不足,只會互相模仿。靠近省城的地方當然不行,你們老家應該不錯吧,也是有名的古城,你該帶人家好好逛逛。”

    陳新還沒言語,舒薇已經替他嘆氣:“唉,還說呢,一個樣,早商業化了,老街老房子都拆光了,卻在原址修起仿古的建築,賣起天南海北的東西,倒三不著兩,俗氣得不得了。有意思的東西也有,可跟著這位導遊,不管是古跡還是民俗,哪一樣都說不上兩三句,哪條街上有什麼吃的倒是門清,還指望他呢!”

    陳新被她說得有些窘,又覺得在外人跟前失了面子,不忿道:“我是漢族,咋個曉得這些?就你們這種小資名堂多,什麼都要講來歷。你說神經不神經?連去‘程腸旺’吃面,也要問老闆民族籍貫,祖宗八代,跟隔壁賣砂鍋粉的張姨媽家有沒有關係……哎喲,你放手,我錯了,不是張姨媽,是陳姨媽……哎喲,饒命啊,救命啊!”

    光聽見他的慘叫,卻沒看見她的動作,下毒手的女孩臉上無動於衷,只在嘴角漾出得勝的笑容。

    這打情罵俏的動人景象教我想起前輩的箴言,並略感惆悵:青春就是一切,青春就是霸王。兩個快樂小孩,既非大一新生,也不是畢業班,既已習慣離家獨立生活,又暫時無須面對渺茫的前途,正是最令人羡慕的黃金歲月。不縱情享受青春韶華,天理難容。

    對兩人抱怨的狀況,我缺乏體會。大概人總容易忽略最近的東西,說來慚愧,我也算有了幾年閱歷,放了假就到處跑,萬水千山走遍,本省的名勝卻沒去過幾個,包括這趟列車開往的那個全國第一大瀑布。

    “要能看到一個有真正少數民族的地方就好了!”舒薇感嘆道。

    我實話實說:“可惜你們要去的地方,恐怕一樣會叫你失望。”

    她又做了個甘心認命的表情。

    人生總被一些閃念左右,它們就象一群看不見的精靈,有時是促狹鬼,推你跌入深淵,有時又是幸運神,拉你逃出生天。那時我一邊同舒薇說話,一邊吃著她遞過來的精緻小食,我已經吃完了一袋開心果,正對另一袋醃制得十分美味的肉脯下手,多少覺得不好意思,又覺得人家遠道而來,不該就這樣帶著遺憾離開。也是一時心血來潮,我決心幫這個可愛的女孩實現她的願望。

    “咱們這趟車的半路上,倒有一處好地方,也許可以看到你說的那種‘真正的少數民族’。”

    “什麼地方?”她眼裡放出光來。

    “鎮山村。”

    “鎮山村?”她望她的本省籍男友,後者搖頭表示沒聽說過這個地名。

    “那個地方很不有名,一般的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正因為這樣,它保存了古老的中世紀的風格。而且有山有水,風景極好。”

    “那裡的少數民族,是什麼族呢?”她問。

    “布依族。”

    陳新不以為然:“布依族?咱們省除了苗子,就數布依族最多了。咱們在紅楓湖,花溪都見過,沒什麼可看的。”

    “不是的,鎮山村的布依族,跟別個地方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她問。

    “這一支布依族,他們的祖先,其實是漢人。”

    “啊?祖先是漢人,還能算布依族嗎?”

    見引起了她的興趣,我便從頭解說:歷史上,本鄉土著常與漢族政權發生衝突,這種傳統可以上溯到諸葛亮平南。以後漫長的歲月裡,苗疆時亂時治,與漢人間的摩擦從未停止。明朝嘉靖年間,朝廷派一位將軍到此平叛,這將軍主張採取懷柔政策,拒不執行武力清剿,因此被朝廷撤職,卻得到當地人愛戴。他索性在這裡定居,領著布依人墾荒開田,伐木造屋,建造了這座鎮山村,更娶了一位漂亮的布依女子為妻,傳為佳話。他自認做布依族的倒插門女婿,讓後代子孫都入布依的籍。他們打漁種田,紡車織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兒育女,棲息繁衍。傳承至今,已經四百多年了。

    大概我的描述裡有種東西,舒薇聽得入了迷,她對那位愛好和平,又不乏浪漫的將軍十分有好感,又問我是否去過那個可愛的鎮山村。

    “從來沒有,但這一次,我就要去了。”

    “什麼,你不是和我們一樣去看大瀑布的嗎?”

    “不,我在××站下車,然後從那裡去鎮山村。”

    “啊呀,這才是真正會玩的人吶!”她驚嘆道。

    “我不是去玩。我去那個村子,是為了辦一點事——不過,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跟我一道去。我很高興做你們的導遊,全程免費。不是我誇口,除了不認識路,我對那地方熟得很呢。那個村子很小,玩一天足夠了,不耽誤你們看瀑布。我只是隨便建議,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的方便的,”她惟恐我反悔似的立刻答應了,“就是太麻煩你,你還有正事要辦。”

    “不妨事,你們影響不到我——我正愁沒個伴呢。不過我要先提醒你們,那個地方很荒僻,很窮,不通公路,只能坐馬車,沒有旅社,只能住農家。但你們可以放心,布依族講衛生,不管是家裡住的地方,還是吃的東西,都很乾淨的。”

    旅途的困難只有讓舒薇興致更濃。陳新當然不肯敗壞女朋友的興致,當下大家商量妥當。儘管還隔著兩三個站,兩人已經將行囊收拾歸整,唯恐耽誤了下車。我做完這件自以為有功德的事,舒舒服服閉上眼睛,打算眯個小覺。偏和我作對似的,廣播裡恰好飛出一支高亢的笛子。那是“苗嶺的早晨”,改編自苗族民歌。但凡省城開出的列車,沒有一回不放的,以致我偶爾在別處聽見這歡快,粗曠而又略帶神秘的曲子,耳中都會響起鏘朗鏘朗的車輪聲。

    “這隻曲子很美,”她評價說,“只是裝飾音太多,不夠淳樸,不夠有野性。”

    “沒錯,”她的男友附和道,然後又加上自己的見解,“但笛子吹得還是蠻好,這一定是用我們縣的笛子吹的,只有我們縣做的笛子,才吹得出這種聲音。”


鎮山村 第二章
數峰連綿,綠田鋪展,一條小河從中流過。天空是蟹殼青色,越往遠處,顏色越深。那是山區常見的積雨雲。山勢的阻擋,它們移動極慢,常常一連數周靜止在一個地域,為當地帶來綿綿細雨。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在這個車站下車。儘管路過了無數次,方圓的風景看得熟透。車站太小,站台不夠長,直接踩到了鐵軌邊的路基。我小心放穩行包,不讓碎石磕碰到裡面,然後攙扶舒薇下車——最下一級踏板離地面足有二尺,陳新又掛滿大包小包。

    不過兩三日短途的出行,他倆的行頭卻象要作一次歷時一月的遠征。有些女孩子出門,恨不得搬來整個閨房:多得可以按鐘點換的衣服,能排方陣的瓶瓶罐罐——我見過有抱毛公仔熊坐火車的——只苦了她們的跟班。

    “謝謝,”舒薇朝我笑了笑,“空氣真好啊!這車坐得人憋悶死了。”她做了幾下深呼吸,幾個柔軟操動作,富於彈性的身體在淺藍T恤衫下面顯現。

    空氣確實真好。

    我也做了幾下深呼吸。那混雜著草木,泥土,還有火車味兒的潮濕氣流有著一種類似於酒的力道,讓我微微發暈。

    沒有什麼出站進站,下了路基,轉過站牌旁邊的白漆欄桿,有一條機耕路提供出入。

    “離我們要去的地方,還有多遠呢,導遊先生?”舒薇問我。

    “這個,我也得問問車站的人,估計不太遠吧,你知道我是第一次來。”

    “不管遠不遠,有車坐就行。”不堪重負的陳新說,“這兒哪裡有班車站?有跑出租的三輪車嗎,拖拉機也成啊,喂,師兄,你說的馬車在哪裡啊?”

    從互通姓名開始直到現在,陳新都管叫我師兄,舒薇多加一個字,叫我李師兄。

    沒有馬車,我們以五塊錢的代價搭乘一輛驢車到了石板哨。石板哨是離車站二里的一個小集鎮,車站上的人說,出入鎮山村和附近的村寨,都要經過石板哨的。那驢車正好來車站拉一批磚,樂得撿這趟額外生意。舒薇很高興,覺得坐驢車比坐馬車風雅,古人就有“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詩句,老子出函谷關,好象騎的也是驢。我提醒她老子騎的是一頭大青牛,她紅著臉說那也差不多。陳新當然無可不滿。唯一生氣的是驢子,磚的分量已不消說,又增添了三個人和不輕的行李,嗚汪嗚汪抱怨了一路。

    火車一聲長鳴,開走了,一頭扎進前面無窮無盡的大山。轟轟隆隆的聲音因為群山的回響而特別的持久,直持續到我們離開車站很遠之後。

    一到石板哨就碰上件敗興的事。

    “不是說不通公路嗎,”舒薇看了我一眼。一條瀝青公路貫穿那座兩排房屋的微型集鎮,半新不舊,兩頭埋進深山。

    “從前是不通的啊,興許,這兩年新修的吧……”

    糟糕的在後面。很快在公路邊發現一輛簇新的大巴,周圍盡是亂哄哄的城裡人,戴著一色的太陽帽,內中一面小黃旗不祥的揮舞,喇叭聲時時轟響——分明是一隊旅遊團的規模!

    “也是這兩年興起來的嗎?”舒薇又看了我一眼。

    “可能,是路過的吧,鎮山村應該不至於……我去問問看。”

    我被舒薇這兩眼看得心裡發虛,一眼瞅見導遊,忙上去搭話。真相立刻大白,他們果然是去鎮山村!原來早在幾年前,鎮山村就已經上了旅遊圖冊。放著山清水秀,民風奇異,又有獨特的石板建築,優良資源怎能不開發?現在正是旺季,恰好又趕上布依族夏季最熱鬧的節日:六月六,民俗活動豐富,他們和村長,寨老商量,策劃了這次“我做一天布依人”的旅遊文化節活動,從省城拉來的團,遊客天南海北都有。

    “現在大城市的人就愛看這些,越土,越落後,他們越喜歡!”那導遊矮矮墩墩,見是同鄉,便跟我說土話:“你們咋個會坐火車來呢,來鎮山村旅遊,都是坐汽車,比火車快當!省城修過來的路,一直鋪到村子門口。”

    “是不是?真沒想到,變化好快……幹嗎要停在這裡,石板哨有啥可看的?”

    他湊近一步,小聲在我耳邊說:“帶他們來買東西——趕場,也是我們的民俗之一嘛。”

    果然,路邊一溜花花綠綠的店面,擺滿“精製雲霧山茶”之類的土產,各色蠟染織物,和手工藝品,都掛的“旅遊定點單位”招牌。居然有一家賣淡水珍珠的,我頭一回聽說本鄉還出產這種高貴的飾品。

    “就指著這個賺點錢,這年頭團也不好帶。鎮山村又不是什麼熱點。好地方,咋輪得到咱們?”導遊抽著我遞給他的煙,一邊向我訴苦;抬腕看了看表,忙豎起喇叭喊:“到點了,集合了,上車了!”他問我要不要搭個車,我和我的外地親戚三人只收二十元,去村裡食宿還可以打折,散客消費不合算的。見我搖頭,便很友好的做了個失陪的手勢,跳上車,同那群嘰嘰喳喳的遊客絕塵而去。

    被揚起的煙塵包圍,汽車仿佛消形匿跡,空響著嗡嗡的馬達聲。剩著兩隻尾燈一閃一滅的從煙霧中鑽出,繞過一座異常險陡的石山,不見了。

    我心裡說不出的失望,更有大話落空的尷尬。我向他兩個道歉,都怪我孤陋寡聞,抱殘守缺,小看了市場的威力和遊客的好奇心,以為本省之大,總有旅遊風吹不到的地方。但是話又說回來,總不能因為我們想看純粹的地方特色,就不許山裡人發展經濟,改變貧窮落後的面貌。我又說,此地開發不久,其他旅遊點開發一處敗壞一處的惡習未必就已沾染,相信還是很有些看頭。最後我說,假如他們實在已經興致全無,我願意再找一輛拉磚的驢車送他們迴車站,搭下一班火車去大瀑布,車費歸我。

    陳新是大度的,半分責怪的意思也無,對我最後一條建議更逾以堅決拒絕。他認為“誰也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而且既然來了,沒到正景就走也太冤枉,說不定會有意外的驚喜呢?大瀑布遲些去看也沒事,瀑布既不會搬家,想來也不會那麼快斷流。舒薇是有涵養的,心裡對我有沒有看法,起碼臉上沒掛出幌子。正當她在是進是退的抉擇上犯起躊躇,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響起,原來有兩個布依族婦女牽著馬過來兜生意。她們的出現扭轉了尷尬的局面。

    “騎馬不騎?到鎮山村還遠吶!”兩個婦女招呼道,她們都是民族裝扮,藍布短上衣,繡花圍裙,黑長褲,一個青花繡布包頭,一個紫色布巾包頭,銀耳環,銀項圈。可腳上卻穿的一對半新不舊的旅遊鞋,上面印著“耐克”和“彪馬”的標記,一望而知便宜的贗品。

    “騎馬有什麼意思,我們在紅楓湖騎過馬,牽馬的在前面輓著韁繩,這也不讓走,那也不讓去,拘束得很,不好玩。”舒薇撅著嘴說。

    “不是的,我們的馬不用牽的,它們會自家送你們到村子,自家又回轉來的!”

    兩個女人驕傲的說。

    這倒是件新鮮事。過去光聽說老北京廟會上有這種驢子,帶人從前門走到宣武門,望見宣武門城樓就停住,任你死趕不肯多走一步,名曰對槽驢。敢情這行當沒埋沒,傳到西南鄉僻的鎮山村來了。我朝山坡那邊看,就在公路近旁,一條小道上,有兩三匹馬載著遊客和行李,慢悠悠的向前走,果然沒有人牽。另一匹馬獨自從對面踱過來,空著的鞍上人貨全無,象半路遭了土匪。滿坡翠綠,點綴野花,遠山象許多水牛拱起的脊背,那幾匹馬和人的背影,漸漸同周圍的綠叢混淆不清,猶如走進了畫中一般。

    我心裡說不出的失望,更有大話落空的尷尬。我向他兩個道歉,都怪我孤陋寡聞,抱殘守缺,小看了市場的威力和遊客的好奇心,以為本省之大,總有旅遊風吹不到的地方。但是話又說回來,總不能因為我們想看純粹的地方特色,就不許山裡人發展經濟,改變貧窮落後的面貌。我又說,此地開發不久,其他旅遊點開發一處敗壞一處的惡習未必就已沾染,相信還是很有些看頭。最後我說,假如他們實在已經興致全無,我願意再找一輛拉磚的驢車送他們迴車站,搭下一班火車去大瀑布,車費歸我。

    陳新是大度的,半分責怪的意思也無,對我最後一條建議更逾以堅決拒絕。他認為“誰也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而且既然來了,沒到正景就走也太冤枉,說不定會有意外的驚喜呢?大瀑布遲些去看也沒事,瀑布既不會搬家,想來也不會那麼快斷流。舒薇是有涵養的,心裡對我有沒有看法,起碼臉上沒掛出幌子。正當她在是進是退的抉擇上犯起躊躇,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響起,原來有兩個布依族婦女牽著馬過來兜生意。她們的出現扭轉了尷尬的局面。

    “騎馬不騎?到鎮山村還遠吶!”兩個婦女招呼道,她們都是民族裝扮,藍布短上衣,繡花圍裙,黑長褲,一個青花繡布包頭,一個紫色布巾包頭,銀耳環,銀項圈。可腳上卻穿的一對半新不舊的旅遊鞋,上面印著“耐克”和“彪馬”的標記,一望而知便宜的贗品。

    “騎馬有什麼意思,我們在紅楓湖騎過馬,牽馬的在前面輓著韁繩,這也不讓走,那也不讓去,拘束得很,不好玩。”舒薇撅著嘴說。

    “不是的,我們的馬不用牽的,它們會自家送你們到村子,自家又回轉來的!”

    兩個女人驕傲的說。

    這倒是件新鮮事。過去光聽說老北京廟會上有這種驢子,帶人從前門走到宣武門,望見宣武門城樓就停住,任你死趕不肯多走一步,名曰對槽驢。敢情這行當沒埋沒,傳到西南鄉僻的鎮山村來了。我朝山坡那邊看,就在公路近旁,一條小道上,有兩三匹馬載著遊客和行李,慢悠悠的向前走,果然沒有人牽。另一匹馬獨自從對面踱過來,空著的鞍上人貨全無,象半路遭了土匪。滿坡翠綠,點綴野花,遠山象許多水牛拱起的脊背,那幾匹馬和人的背影,漸漸同周圍的綠叢混淆不清,猶如走進了畫中一般。

    是野趣十足的自駕遊覽,還是沿途迷人的景色,還是對那深山溝裡的村莊多少好奇,還是受了陳新的樂觀精神的鼓舞,還是不願讓我難堪……還是別的什麼因緣際會,一念閃動,促使舒薇做出了抉擇。我正思量坐這“對槽馬”是否安全,她已經同布依女人砍上了價。從四十到三十,從三十到二十五。布依女人再不肯讓價,因為其中一個的男的知道了會打她的,另一個可以證明。付錢的時候又遇到了麻煩:她們沒有辦法分割開那五塊錢,最後只好我們再多出一塊錢,一人十三,兩個女人滿意了。

    我率先跨上那匹棗紅馬,把漂亮的白馬讓給王子和公主。布依女人保證,她們的馬骨架結實,腳力很強,坐兩個人沒問題,並且極聽話馴順。

    “乖的很吶!依它們自己走,不要亂走岔路,走迷了路我們不負責的噢!”她們叮囑道。

    確實,山區的矮種馬雖不及北方草原的駿馬高大威猛,照相好看,行走山路卻是最佳。別看它們晃晃悠悠,好似漫不經心,其實每一步都踩的極紮實。騎手就狼狽得多。小資女人葉公好龍的本質很快暴露無疑,遇到陡一點的坡度,舒薇就緊緊揪住馬鬃,偶爾馬蹄打一下滑,她就尖叫得如同真的摔下懸崖;陳新從背後夾住她,那副緊張的神情與其說怕她摔倒,不如說怕她逃跑。哪象什麼王子公主,直如土匪和土匪搶來做押寨夫人的良家閨秀。

    等到走上神水河邊的緩坡,我的旅伴才得放鬆。

    從深山密林流出的這條神水河,因為上游修築堤壩,到這裡已成了一座湖。水面不寬,被山峰分隔成小片的水域,卻顯得蜿蜒無窮,無始無終。沿途的山象被水洗過一般,草和樹都是濕漉漉的。實際上,那些浸在水中的石山幾百萬年來就一直在被水緩慢的融化著,柔軟的水一遇上堅硬的石灰岩就變成了刀和銼,眼前這些玲瓏奇秀的山峰,便是它們精雕細琢的傑作。這只是看得見的。在地下,水更將大地溶蝕出許多千創百孔的溶洞,溶洞的崎嶇往復,往往比地上的石林更甚,而地下的暗河,也常常比地上河流還要壯觀,還要洶涌。

    陳新和我互說土話,這是應舒薇的要求,“入鄉隨俗”。本省方言的一大妙處:易懂,舒薇聽我們說話,基本沒有障礙。

    一路生得有齊到馬背的紅拇指,陳新摘了許多,用餐巾紙擦過遞給舒薇。

    “味道好嗎?”他挺期待的問她,這種紅色野果是本鄉特有,光潔,漂亮,小如紅豆,象葡萄那樣結成串子。

    “唔,好。”她平淡無奇的應道,忽然她從馬脖子往外探頭:“咦,這是什麼?”

    一叢叢多刺的荊棘,高只到馬腹,被掛滿熟透的果實壓彎在地,在鮮艷奪目的紅拇指樹下,很不易發覺。

    舒薇慧眼獨具,她看見的,是本鄉另一種更著名的特產。

    我勒住馬,彎腰摘下幾顆,遞給舒薇,沒有擦——沒法擦,大如荸薺的果子上長滿尖刺,直是小而圓的狼牙棒,不說不漂亮,倒有幾分糝人。

    “小心刺!這叫刺梨,吃起來扎舌頭,又酸又澀又苦,你不會愛吃的。”

    陳新的斷語錯了。舒薇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一枚刺梨果送到脣邊,清脆的咬下一小塊。她慢慢咀嚼,起初皺眉頭,後來臉上就浮現出笑意:

    “蠻好,蠻好哎,你怎麼知道我不愛吃?你那紅拇指淡而無味,中看不中吃,這滿身刺兒的東西才真正有味兒呢。阿拉伯人有首詩說品茶:第一道苦若人生,第二道甜若愛情,第三道,第三道什麼來著……”

    “第三道淡若回憶。”我碰巧讀到過這首小詩,便說。

    “對,淡若回憶。我看應該說的是刺梨:嚼一遍,苦若人生,嚼二遍,甜若愛情,嚼三遍……嚼三遍連渣都沒了。喂,兩位老鄉,別只顧著發呆呀,好不好再摘點刺梨請客人吃啊,別那麼小氣嘛……”

    對一個人家鄉的恭維莫過於此了,我和陳新比著獻殷勤,采摘又大又圓、色相上佳的刺梨獻於美人之懷。我對這位江南女孩有點刮目相看了,可不是人人都能欣賞本鄉這件不俗的特產的。

    舒薇是得意洋洋,吃不了的就兜著走。大家一道品嘗刺梨的甘芳,欣賞這片蘊秀藏靈的山水,少不得我講上幾段民間故事佐興。

    馬蹄在青草泥土間踐踏,蝴蝶穿梭,山鳥翱翔,腳底一泓碧水,蜿蜒流淌。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天氣仍舊陰沉,早先看見的積雨雲如今就在頭頂,象積滿水的海綿,輕輕一擰,就會降下來一場暴雨。周圍越來越安靜,滿山坡望不見一個人。早先還有一般騎著馬的遊客經過。那麼寥寥幾個人,往這群山之中一撒,鳥入密林,再無蹤影。

    我跟他們講布依族的歷史,風俗,以及承自中古時代的迷信與巫術,趕鬼驅邪之類。然後我就講到了神兵。從古夜郎時代,苗疆的土司就有豢養神兵的傳統,神兵從幼年招募,多是孤兒或窮人家的孩子,他們長年被宗教力量,藥物,巫蠱之術控制,打起仗來,不怕死,不投降,常與敵同歸於盡。神兵的裝束也很特別:裸上身,紋刺花,扎褲腳,系著有符咒的紅腰帶;又用白條白布包頭,為的是同伴好辨認。

    “這就象神風敢死隊,還有哈馬斯的人肉炸彈。”舒薇評論說。

    “有點象,但不一樣,控制他們除了思想洗腦,還有自然和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五零年西南剿匪的時候,土匪們就放出過神兵,據說那些人眼神都是直的,臉色青紫,平時好象行屍走肉,一到打仗就凶如瘋魔。剿匪部隊最忌憚神兵,對他們從不抓俘虜,格殺勿論……”

    陳新忽然在馬背上一挺身,中邪似的雙眼圓睜,口角滾出涎水來,雙手緊緊扼住舒薇的脖子,連珠價的叫道:“我是神兵,我是神兵,我是神兵……”

    “你是神經!”舒薇甩脫陳新的手,兩個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山路上騎馬,不要瘋瘋扯扯,危險得很!咦,這是什麼東西?”

    陳新隨身背的小包散著後蓋,露出一截黃草,我驅著馬緊走兩步,探過身去扯出來一看,那是用五幾根稻草扭捏成的一支草把,草把對折成結,一根稻草纏在中間,兩頭各留有一個孔眼,剛夠一根竹竿插入。

    “這好象是草標,你哪裡撿的?”

    “剛才過那個三岔路口的時候,我看見路邊插了根竹竿,上面掛著這坨草蠻好玩的,順手就摘了。”陳新說。

    “不告而取謂之偷——結得倒挺別緻,是幹什麼用的?”舒薇要過去,翻來覆去的看。

    我告訴她:“布依族在通往村寨的路口插草標,等於掛上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叫外面的人不要進來。因為村寨裡正在祭神,掃鬼,莫要被外人衝犯。如果遇到厲害的鬼邪妖魅不能驅除,在它們出沒的地方,也要插草標,通知大夥兒各人小心了。”

    舒薇變了臉色:“啊,莫非這裡正在鬧鬼嗎?”

    “這只是風俗。現在鬧六月六,寨裡正好有掃鬼,趕鬼的活動。那是極有趣的,你們有福氣,趕上了。”

    此時離出發地估摸已有五幾里路的光景。這一帶地方,全是仄逼的山坳地形。神水河被擋在山那一側,山上植被稀疏,盡是一堆堆的灰白石頭。那種層層疊疊書頁似的岩石,鑲嵌在黃沙土中,就象白骨穿破了瘦衰的肌膚裸露於外。

    馬匹在亂石稜增的山坡道上行走,打著響鼻,搖晃著腦袋,地面的碎石被它們踐踏得到處飛濺,發出爆裂的聲音。沿途左近越來越荒僻,盛夏季節,卻顯示出深秋般的蕭瑟。草和樹葉許多都泛了黃,打了卷,那是陽光不足的徵候。很久沒人說話,也許先前話說的太多,有些倦膩了;也許在這靜得發空,連鳥聲也罕聞的深山野谷裡,人也難免要變得沉默寡言。

    作為此行頭一件紀念品,那一束髮黃的,枯萎了的草把子,被舒薇仔細收藏在了背包深處。

    忽然間轉出一大片竹林來。竹子生長多年,棵棵都有碗口粗細,因為竹葉太茂盛的緣故,看去綠得發墨。林中隱現白色的房屋。走近一看,果然全用石板砌成,白森森透著冷意。石屋殘破不堪,裡面黑咕隆冬,看不見有人的跡象,也不知住的人出門去了,還是根本早已廢棄。兩匹馬載著我們,靜悄悄的,卻是一步不停的走過這幾所沉默的石屋時,連尾巴也沒有甩動一下。我感到除了平常的顛簸之外,另有一種輕微卻是極快的顫動從身下傳來,我輕觸一下馬背,頓時明白了顫動的來源:馬兒在發抖。林子裡很冷嗎,可我為什麼偏生又摸到了一手濕漉漉的馬汗呢?

    突如其來,一陣朔風從遠到近吹起,整座竹林都在抖動,千萬根竹子一同鼓噪。好似驟然降臨一場暴雨,嗚嗚啦啦的葉聲直響得驚心動魄。象被這響聲嚇著了,馬兒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是在奔跑,顛簸得簡直受不了。我牢牢抓住韁繩,大聲招呼陳新舒薇小心,兩人卻報以興奮的尖叫。當眼前豁然開朗重見天日,每個人都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

    神水河又出現了,而且比先前任何時候都要寬闊:竹林之外,緩坡之下,展開一大片寒波澹澹,清漪連連的水面。好幾條水流在此匯集成湖,然後各自走向深山的縱深。細小的波浪拍打著岸邊的圓石,水中倒映出沿岸的群山。最醒目的一座山峰,宛如被從中間切斷,只剩下了一半的山體,正是這一帶方圓數十里內的標誌:半邊山。傳說中秦始皇用趕山鞭驅趕群山,唯獨這一座不服調度,秦始皇震怒,一鞭劈下,將它高昂的頭顱從中劈開,劈掉的一半去了雲南,剩下的一半留在此地。

    兩匹馬停了下來,可那一種波及全身的抖顫卻沒有停,它們頻繁的眨著眼皮,遍身是汗,卻並不走向河邊去喝水,連地上的草也不曾啃上一口。

    “這就是半邊山啊,好象一隻猴子哎!”

    騎在白馬背上的兩人嘆道。從這個角度看半邊山,確實象一隻蹲在水邊的猴子,鎮山村的居民也確實替它起了一個“猴子山”的別名。

    看到了半邊山,也就看到了鎮山村。

    那是一座伸向水中央的半島,同半邊山遙望,和我們這邊河岸相連。從高坡到水邊,石頭房屋層層疊疊,順著山勢,上面的腳踩著下面的頭,一座座頂著綠蓋,房前屋後都是密叢的樹木。看不見矮房和道路,出頭的大多為二層樓,也有三層樓,弧度很大的飛檐,乾欄式吊腳樓,西南省份苗族布依族地區最常見的式樣。

    難以形容我第一眼看見鎮山村的心情。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拼湊不起來。那是另一個鎮山村,別人的故園。可它分明又有一點點大致的輪廓,同思想,同記憶的殘片吻合。它對我施加影響,讓我煩躁不堪。

    遊客少不得要拍照,我也下了馬,又卸下行李讓馬休息。誰知人才一離鞍,那一路都很馴順的棗紅馬和白馬突然便掉頭飛跑,一隻追著另一隻的尾巴,如蒙大赦一般噓溜溜嘶叫著竄進了竹林。

    “壞蛋!給我滾回來,這還沒到地方呢,我告你甩客啊!”陳新氣急敗壞的追著馬屁股叫罵。

    “還要告它們超速,剛才顛得我都快散架了——過癮哎!”舒薇只顧沒心沒肺的笑,反正背行李的重任輪不到她。

    一切又恢復了寂靜,綠林吞沒了快速移動的紅白影子。

    群山腹地,綠水之濱,這樣一座孤零零的古村寨遺世獨立,連最遲鈍的人也要萌發出詩情畫意來。唯獨畜牲不能欣賞,跑得那樣快。那倆女人吹牛皮,不說不穩當,還半路撂蹶子。鄉下畢竟是鄉下,鎮山村的對槽馬,那能比得上北京城的對槽驢,它們的前輩同行?

    它們看見了什麼呢,那麼驚慌失措?一切都這樣和平,安靜。不過,對於一個人煙稠密的村落,這附近也實在太安靜了些。周圍山林中沒有鳥聲,沒有蟲鳴;水面上看不見一條打魚的船,一個游泳的人,一隻飛翔的水鳥。

    我獨自走向水灣,從更近的距離凝望那孤懸水上的村落。那些密密匝匝的石屋牢牢吸著我,黑窗戶象老人凹陷的眼坑,朝外面投出目光。似要為日漸蒼老,行將分離的靈魂尋找下一個托生的軀殼。

    這就是鎮山村嗎?

    我呆呆的站了有幾分鐘,舒薇走到背後連喊了我幾聲,我才聽見。

    “李師兄,李師兄……李度!”

    “啊?啊,相照完了?”

    “照什麼呀,閃光燈不閃,啥也拍不成,”

    “閃光燈不閃,電池不夠?”

    “才換的電池,明明綠燈亮著,卻不閃,從沒遇過這種情況,還是尼康呢,真遜。”

    “不能太迷信進口貨。照我說,沒有相機倒是好事,你大可以心無旁騖,好好欣賞風景。唐朝要是有相機,李白他們就寫不出好詩。留得下的回憶,都在照片之外……這裡美嗎?我沒對你吹牛吧?”

    “美。可是,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石頭太多,太灰,太白。整個兒山坡上的房子象從同一塊巨石上面雕出來的。象一座石雕。”

    “這正是此地的特色呀,你不喜歡?鎮山村的房屋全用石板建造,屋基,墻壁,連屋頂也用薄石板蓋合,不用粘合劑,水不漏,蟲蟻不進。你見慣了磚瓦木料,對石頭蓋房子不太適應。”

    “恩,也許吧……我不能想象自己住在一間四壁和頂都是石頭的房子,冷森森的,沒有生命的氣息。那種感覺,就好象被埋進了墳墓。”

    “那你很不走運,今晚咱們就要睡在這樣的墳墓裡面。”我笑著說。

    舒薇聳聳肩,表示她不介意,而且非常愉快。年輕人是最不怕談到死的,死亡和不可預料的愛情,有著同等的誘惑力。

    舒薇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她今晚的棲息地真的是一座墳墓,一座真正的墳墓——不是裡面,是旁邊。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著它們從指縫一滴不漏的流回神水河。水天同色,永遠是這樣。碧天下水面照出一汪青藍,黑雲籠罩下的水色,依然是黑雲沉沉。越往村子那一邊的岸,顏色越深。

    僅僅是瞬息之間,天色似乎陰沉了許多,這就是山區的氣候,多變,捉摸不定。雲層更厚實,蟹殼青色逐漸向黑的方面發展,積雨雲的中心恰好團聚於古村之頂,如一隻匍匐的巨獸,又高揚起一顆碩大無朋的頭顱。

    “這該死的,爛東西!死活就是不閃,真他媽邪門!”

    陳新站在稍遠的岸上,大聲抱怨著,他還在撥弄那台出故障的相機。尼康相機精緻的煙灰色殼蓋上,紅燈,綠燈,正交替閃滅。


鎮山村 第三章
沿著水灣走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鎮山村腳。繼續往前,走到半島西邊的沙嘴,有一座簡陋的碼頭:一截伸向河中的石棧橋。那裡是進村的正道。

    碼頭沒有泊著船,也沒有等渡船外出的村民。

    “小心進村,打槍的不要!”

    儘管沒了腳力,有我幫忙背包,陳新的擔子減輕不少,還有心情開開玩笑。

    “太君,還是先拜一拜寨神吧,保佑你不要碰上八路。”

    離水邊稍遠的高處,聳立著一座孤獨的小廟。與其說是廟,不如說是一個稍大的神龕:高寬不過數尺,台基壘砌嚴整,石頂浮雕逼真,四角探出飛檐,供奉一寨之神。地上寸草不生,盡是殘損的石板岩材,使那小廟看去就如同白色大軍圍困中的一座孤城。

    “凡人進寨,都要拜一拜寨神。布依族建村的時候,先打下第一根石樁,表示請來了村子的保護神,在上面搭一個棚,就是神廟了。等到村子建成,再把廟認真的修起來——所以這寨神廟是鎮山村第一座建築,四百多年呢!”

    見是本地的頭一個古跡,舒薇不禁肅然起敬,又對那廟研究了半晌,忽然發現了問題。

    “不對吧,你說這是寨神廟,為什麼門楣上明明寫的是武廟呢?而且廟裡供的也不是石樁子,是個人,好象,好象是一個將軍哎!”

    這小姑娘,眼可真毒,在她面前還一點不能大意。那的確是一位武將的雕像,僅有一尺來高,頂盔貫甲,頭臉身形都模糊了,卻散髮出一股威嚴之氣。

    “這是關帝廟!”陳新得意的說,“我知道少數民族也拜關二哥的,布依專家看走眼羅!”

    “誰看走眼了?我話還沒說完,鎮山村的寨神跟別處的不同。那個將軍,他並不是關二哥。你們忘了鎮山村的始祖是一位漢人大將軍嗎,為紀念他,也為借他的威武蓋壓邪魔,寨神就做成他的樣子,起名武廟。你們只看見外頭有字,你們可沒看見廟裡頭還有字。”

    神像身後的墻上刻著四個字:偃武修文。字刻在那樣深的位置,筆劃又多破碎脫落,只有眼力很強的人才注意得到。我坦然接受舒薇對我投來的欽佩目光,肚裡卻好笑:若不是早知底細,以我老眼昏花,哪能看得見!

    兩位大學生咬文嚼字,品匝話中涵義,聯想起將軍當年拋棄武功官職,扎根貧困山區,親身促進民族和解的業績,交口讚嘆了一回。

    他倆都向寨神行過了禮。

    輪到我時,恰好起了一陣風,風很輕微,卻恰好將一粒沙礫送進我的眼中。淚水頓時模糊了視線。神像變大了,隨著我揉眼的節奏晃動起來,模糊的面目生出五官,嘴巴開合象在說話。風持續不停的吹著,將類似嘆息的聲音吹入耳廓,嘆息中漸漸加入聲調,變成一種有意義,卻無法聽懂的語言。那一瞬間我象被催眠,又象被夢魘,胸前的那件東西被吸住了,它牽扯著我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我走上台基,走進空空的殿堂,而那殿堂的主人也走下他的座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態朝我迎來。他擎著劍,兩把劍,他將雙劍交疊托舉過肩膀,象是要發力朝我投擊……

    幻覺即刻消失。我眨眨眼睛,沙礫被淚水衝走,視界又恢復了正常。我仍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邁出過。

    “你行禮的姿勢很特別呀,也是布依族的風俗嗎?”

    舒薇大感興趣的問我。

    我低頭一看,自己一隻手正按著胸口,按著襯衫裡面那件扁圓的硬物。我多年的習慣,條件反射一樣精確,每遇到緊張或者情緒激動,就要摸一摸它。

    我放下手,很輕鬆的吐一口氣,衝她神秘一笑:

    “是啊,這是離鄉背井的布依人回到家鄉村寨的時候,敬偈祖先的禮節。”

    鎮山村的格局:一條兩米多寬的石板路,從河邊碼頭通向山坡頂,與中央場壩相連。再往東通向大朝門,沿途分出蛛網似的深巷,百十戶人家。村中有一棵大櫸樹,五百年。

    陳新警告過舒薇,本鄉的村寨遠看風情動人,一進村,氣味可常要悶煞人,他們那邊的苗寨就是這樣,教她先準備好手絹護鼻。舒薇被他說的有些惴惴,現在發覺情況兩樣,由衷的高興,方才信了我火車上的話——“布依族講衛生。”

    可對一個村莊而言,這裡的空氣似乎也太乾淨了些。除了潮氣,聞不到牛糞,雞屎,豬欄的氣味,聞不到人家燒柴薪的嗆人煙氣。(這是件好事,那些氣味我也不喜歡)我深深的呼吸,換掉胸中吸自天南海北,唯獨沒有此間一隅的空氣。我又感到如下車時踩在鐵軌路基上那般酒醉的微熏,而且更強,更烈,連眼眶也不禁潮熱起來。

    村寨顯示出一種樸拙,靜溢,和神秘的美。到處纖塵不染,印著有深有淺的水漬。霧氣在街巷裡彌漫,山上山下,見不到一隻蒼蠅在飛。一切都是石頭,無須盡述,一個灰白的世界。我想起舒薇“石雕”的比喻果然恰當,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陰寒。

    村民來來往往,牽牛的,擔東西的,各忙各的活路,很少聽到說話聲。路過的人都朝我們看,目光說不出是好奇還是警惕。

    我向他們回望,尋找能夠顯示某種淵源的特徵。每一張臉各不相同,又都千篇一律。除了貧窮,我找不到別的特徵。

    到處是觸目驚心的貧窮。奇怪的是,在沒半分現代化痕跡的古老村寨,卻唯獨通得有自來水。半空架設的鐵鏽的水管往來縱橫,通向各家各院。原來每座房子的後墻都多出來一間無門無窗的小屋,看石材的顏色新修沒多久,水管就從那裡進出。那些古怪的凸起物樣子很難看,破壞了原先的建築美,放在城裡該算違章亂建,理所當然受到了舒薇的批評。

    更古怪的是,村裡有了自來水,村民卻仍在井裡挑水,洗衣服。

    “那不是自來水,”一個正在提水的中年男人這樣回答我們的疑問,“那是溫泉。”

    “溫泉?”舒薇和陳新一起看我,我從沒對他們說過鎮山村有溫泉的事——實在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聞。

    “你們不曉得溫泉?”那人頗有點得意的用腳踩了踩地,“溫泉就是地底下的熱水噻——不用燒就是熱的!才挖出來的,村長說的,還有地質隊的人,村裡頭好多人都說,溫泉水裡面有礦物質。洗溫泉,有好處噻。”

    怪不得,水管是用來引溫泉的。那時天氣陰涼,甚至偏向於冷,誰都沒有泡澡的慾望,再說溫泉這種東西也實在太過平凡。我想起首先該解決的問題,便問他哪裡可以住宿。

    “村民家裡頭,各家都可以住。村長喊大家把空的房間騰出來給旅遊團。”

    “哦,這麼說你家也可以住羅?”陳新爽快的說,“那就上你家吧,好多錢?乾淨不幹淨?”

    “我家不行的,早就著旅遊團包了噻。”那人臉上第二次顯出得意的神色,他又進一步透露,不單他家,他所有的親戚,所有的鄰居家都被旅行團包下了,實在沒辦法招待我們,抱歉得很。

    那男人提水上來,傾倒在一隻桶裡,將扁擔連同另一隻盛滿水的桶一起穿了,搭在肩膀上。我剛想起該要問他一些別的事,他已經離開井邊,挑起水桶顫顫悠悠的走了。

    只好另尋住處。誰知,問到的每戶居民都是一種回答:不行的,著旅遊團包了,旅遊團要來。人人都洋溢著一種奇異的興奮之色,對那個規模龐大的旅遊團即將光臨本家一事顯得莫大的榮幸。

    旅遊團要來。看看這村子,哪裡也找不到遭受旅遊經濟蹂躪的跡象。除了乾淨,山上山下,竟沒有一間飯館和賣特產的店鋪,沒有起勁招呼的店老闆,沒有游弋的私家導遊。甚至沒有遊客。除了我們,鎮山村就見不著一個外人。

    三個人坐在場壩的石條凳上歇腳,議論這古怪的情形。所謂場壩,就是山頂用長條石砌成的一塊長方各十數米的空地,附近有幾座宏大的建築:西面是一座廟,東面是一所小學,南面是村公所。

    “他們說的旅遊團,就是路上見的那一撥人羅?”舒薇納罕的說:“奇怪呀,他們四個輪子的還跑不過我們四個蹄子的,怎麼我們都到了半天,還不見他們的影兒呢?”

    陳新說:“肯定是被導遊又拉到什麼定點單位買東西吃飯了。雖說跟了旅遊團不自由,起碼食宿有保證,萬事不操心——可他們怎麼包得下整個村子呢,那一車人馬也不過四十幾號,這裡的房子要一百間也不止啊。多半還有別處的團也要來。”

    我說:“等吧,等他們來了,也許會有辦法。他們總是多訂下房間,好騰挪的。”

    大家都往遠處眺望,只見村寨周遭群山環抱,山上全是林深樹密,望不到公路的跡象,也聽不見汽車的聲音。正懊悔著在石板哨不該拒絕那個導遊的邀請,就在這時,身後冷不丁響起一個渾濁的喉音:

    “我家有地方,你們住不住?”

    原來是從場壩南面的村公所裡,走出來的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亦是白布裹頭,穿一身很舊,漿洗得十分乾淨,灰藍布料的四口袋人民裝。左胸口袋插著一支挺老式的鋼筆,衣角有些起折,從下擺露出一截銅製旱煙桿腳。黑扎褲腳,圓口鞋。上半身的裝束儼然幹部模樣,腰部以下卻顯示出農民的身份。

    大家都一躍而起,也不問價碼就要跟他走。那人很威嚴的伸出一隻手掌,做了一個“且慢”的手勢。他先作自我介紹,原來這位儀態莊重的人物,乃是鎮山村的村長兼支書。他對客人的到來表示歡迎,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本子,拔下胸前的鋼筆,記錄下我們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來此何干,到達和預計停留時間。這種曾經時興而今已近絕跡的討厭名堂,顯然不能算作布依族的習俗。

    “來村宿夜的人都要登記的,”他說。村長古銅面色,顴骨很高,牙巴骨很突,足智多謀而又意志頑強的相貌。眼窩下陷,眼珠卻凸起,而且總是盯著一個地方。他一筆一劃的寫完,走回村公所去,取了一串鑰匙出來,把我們領到村子北面的一棟二層吊腳樓前。

    “你們從河那邊走過來的吧,老早有人看見你們羅。”路上村長說,看來他是接到耳報神的稟告,專等我們送生意上門的。只不知為什麼全村都包給旅遊團了,唯獨他家例外。

    “也許他家特別的宰人,要麼又髒又亂,沒人肯住,”陳新悄悄的說。

    “不會。布依族不但講衛生,而且講理,講臉面。村長是村裡頭一個體面人,他的家,差不了。”

    果然我的話不錯,村長開的價格十分公道,房屋也敞亮乾淨。開門進去是堂屋,正中間供著神龕,側面的墻上卻貼著一幅煙燻火燎的毛主席像。神龕上寫有兩個神牌:“先天教稼五穀神農之位”,供的是神農氏;“杜康先師北極紫微文卿之位”,供的是酒神杜康。神龕旁側的應該是祖先牌位,不知何故用白布罩上了。神龕前擺了一張八仙桌,桌面起了很厚一層油垢,顯示神農與杜康二位先師對這家的賜予豐厚。

    “難道他們從來不抹桌子嗎?”舒薇小聲問我。

    “這是風俗,八仙桌用來祭祀神明和祖先,宴請貴賓,照規矩平時是不能抹,否則會將全家人的‘油水’抹掉的。只能每年過新年的時候抹一次。誰家桌上油垢厚,說明誰家油水足,對吧,村長?”

    我照例又遞過去一支煙,村長卻不接。

    “我從來不抽這種卷煙。”村長說,他說話聲音總是那麼硬梆梆,仿佛棒槌敲打在井沿上。

    村長領我們看過了客房,剛好兩間,就在堂屋兩側,典型的一正兩廂的格局。

    “男娃兒同男娃兒睡一間,女娃兒一個人睡一間,我就住樓上,晚上要查的!”他認真的囑咐道。

    我心裡暗笑,村長不知道,他這種安排若放在西方,很可能會被仇視同性戀的人用槍打的。村長又帶我們看過洗溫泉的地方,都安排妥當,便回村公所“布置迎接旅遊團”去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須交代的話,沒有多同我們談一句閑天。臨走將鑰匙留在桌上,象叮囑毛頭娃兒般的叮囑我們:自家在村裡玩,不要亂跑,不要出村外的山上去,不準下水游泳,不準坐船去對岸……又叫我們等他回來開飯。末了走到堂屋靠門一側的那座木梯前,朝靜悄悄的樓上望了一眼。

    “不要上樓,樓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我家小姑娘在生病……不要上樓,會傳染的!”

    聽說主人的令愛有恙,做客人的不免關切幾句。村長只說不妨事,夏天毒氣重,在山裡頭染了瘴癘,夜裡做夢又著了惡,一直見不得光,見不得生人,過了這幾日就好了。村長說完這些話,便要出門。

    “村長,”我喊住他。

    “哪樣事?”他回過頭問。

    “你曉不曉得……”望著那副嚴肅得出奇的面孔,尤其那對凸起的眼珠,我忽然一陣煩惡。我改變主意,胡亂扯了兩句閒話。他疑惑的看過我兩眼,一步邁出門檻,邁著軍人一般持重威嚴的步伐走了。

    村長前腳一走,我們三個就一起把這位鎮山村世俗領袖古板的做派,和鄉氣十足的拘謹多疑取笑了個夠。陳新把村長家裡雞零狗碎的新鮮玩意——凡是主人沒有交代過不能動的,都一一翻遍;舒薇叫他別亂翻,卻一樣不拉的看過,然後向我提出從未下過鄉的城裡人才會問的問題。時間尚早,也有些倦怠了,大家決定先休息,試試鎮山村的溫泉品位如何——也就是說,跟別處的溫泉相比,有沒有特別獨到的地方。

    浴室同火堂相連。火堂位置在正堂後面,相當於廚房和飯廳,那裡有著一隻很大的火塘,全家人可以圍坐烤火吃飯。火塘裡冷僻秋煙,象很久沒開過夥。從火堂後墻緊靠柴房的一處空隙打破石壁出去,在吊腳樓後面新砌起來的那間屋子就是浴室。這種難看的違章建築,我們早從外面參觀過了。

    裡面卻是另一番景象。那浴室的格局,很有點陰森的氣氛,曾在我心頭產生過一些不快的聯想。石屋狹小,四壁嚴絲合縫砌著青灰色石板,不見天日。引人注目的是那隻浴缸,不是見慣的家用式樣,也不是舒薇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木桶,那是用五塊有長有短的石板——同此地的一切石板一樣,只是更大,更厚實——鑲拼成的一個長方形的灰白色石缸,大小足以直挺挺的躺下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缸底鑿出排水的通道,石頭表面被精心的打磨過,看得見上面如皮膚褶皺般的紋路。

    主人要讓客人,師弟師妹卻尊請師兄先用。師弟師妹勝利了。

    我推開那扇吱嘎作響的木門,從裡面輕輕關上。屋裡沒有照明設施,但是卻有光,抬頭一看,原來天花板中央的一塊石板上開著三個圓洞,組成品字形狀,光線就從孔中透下。

    怎麼也沒想到,我回到鎮山村所做的第一件事會是洗澡。

    洗去天南海北的塵埃,用似一個嬰兒初生沐浴後的身體,去沾染此間的煙火,塵垢,八仙桌上厚膩的油跡。

    再沒比這更妙更恰當的安排了,冥冥中真有天機。

    水龍頭長滿鐵鏽,象很久沒人用過,費了很大勁才擰開。起初卻沒有水,龍頭裡發出一陣類似人的喉嚨咯咯作響的聲音。接著,仿佛一隻尖嗓子嘶喊著從遠處疾馳而來,突然“噗”的一聲,一股紅褐色的水流猛的噴瀉在缸底,灰白的缸壁頓時濺滿了紅泥樣的水點。又停頓了一會兒,才斷斷續續的流出逐漸清澈的水來。

    水愈發大了,白閃閃的那道水柱,在不斷高漲的水面攪起團團浪花和霧氣,嘩嘩的水聲在斗室裡迴盪,就象地下泉流在溶洞幽暗的石廳裡奔瀉。滿室水汽,被頭頂的天光照射出三根明亮的煙柱,數不清的顆粒蜂擁般朝那柱頂飛升。地底深處的熱泉被那一股沸騰蓬勃的勁力驅趕著,擠進狹長曲折迷宮似的鐵管,又引來這間四壁封鎖的石室。卻仍不能脫離黑暗,直到化身為汽,才從石頂上鑿開的狹窄孔洞得見了天日。

    我關上龍頭,水聲停止,一池白水靜靜的冒著白氣,散髮出類似中藥的苦味,輕微刺鼻的硫磺味。我站在浴缸邊上,象面對的某種未知屬性的化學溶劑,竟膽怯起來,躊躇了好一陣子,才脫衣下水。

    水好極了。水溫適中,水質粘,厚,重,包裹在身上說不出的舒服,舒服得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幾聲。石屋幽暗,顯得泉水格外晶瑩澄澈,從白霧間不時閃耀出光芒。萬籟皆寂,只有偶爾撩起的水聲,和水龍頭象鐘乳石那樣滴下殘留的水滴的聲音。

    我長時間的,一動不動的躺著,仰望那三個圓孔。因受了水汽的干擾,略微有些晃動。這樣的采光,這樣的浴室,一定會讓風花雪月的小資女人滿意到十分。我心想。

    光柱在身上照出光斑。品字頂端的那一個,正好覆蓋了胸前的那件護身符——那枚明朝的古錢。幼年的時候,當父母第一次將這個價值不菲的古董掛在我脖子上時,他們告訴我:它是有靈驗的古物,它能為我阻擋一切邪物;直到將它放回它該去的地方之前,不要摘下它。

    我遵照了父母的叮囑。

    水的溫度,熱汽的熏蒸讓我朦朧起來。闔上眼睛,逐漸沉入夢鄉。

    那是一個奇怪的夢。

    我夢見自己回到創世之初,洪荒年代。那時日月星辰剛剛誕生,有天空,卻沒有大地,只見一片濛濛的大水。後來水面下降,大地從水底升起,又從地上長出茂密的森林,從此走獸奔逐,飛鳥翱翔,溪流潺潺,湖泊寧靜……我仿佛走進“文明”遊戲的畫面:人類出現了,森林裡傳出伐木聲,河畔的茅屋裡有了嬰孩的哭聲;人們挖來泥土,築起窯爐,投入薪禾;爐火熊熊,鐵汁流出,流進一個個的鑄模,變成刀,斧,鐮,鋤……土地被開墾出來,電閃雷鳴,大雨如注,稻麥黍稷迅速生長……

    畫面突然一變,大地裂開巨大的縫隙,到處是地火爆發,滾熱的噴泉,毒霧彌漫。森林被點燃,沖天的黑煙如一群怪獸在空中徜徉,吞噬遇到的一切……後來一切都安靜下來,沒有人,也沒有鳥獸,天寒地凍,大雪無聲降落。我孤身一人在森林裡砍樹,生鏽的斧頭粗糙如石,斫在樹幹上沒有一點聲音。碎木紛紛掉下,一旦落地就化為灰塵。一間窗戶映著火光的茅屋出現了,我跑進去,想烤一烤火,烈火猛旺的炭盆卻是冷的;我往裡添柴,火焰著了魔似的高漲,屋裡卻愈發陰寒;我索性抓起炭火往衣服裡塞,卻猶如塞的一塊塊碎冰般冷徹心肺……景象瞬時換了,轉到一座乾旱的荒原:烈日當空,土地炙烤得開了裂,寸草不生。還有,看去那樣幹硬的土壤,踩下去竟如流沙般鬆軟,每一腳都陷得老深。我走不動,站不住,又熱,又渴……忽然發現一條清澈的小河,我掙扎過去,一頭扎入。水沒了頂,我卻居然還能呼吸,我大口大口的喝水,可喝下多少,仍是口渴。水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不住的下沉,一股潛流將我拖入一個深洞,洞裡一片血紅光亮,迷離景色。我渾渾噩噩,不知是喜是悲,身不由己的墜落。就在被吸入洞中的一剎那,有一隻手突然橫截過來猛拉了我一把,又將我推向遠處……

    夢境又換了。我好象在甦醒,恍惚回到白霧彌漫的浴室。坐在水底,仰望水面上那三個幽芒浮動的圓洞。

    象佛光出現於雲海,三個圓洞中的一個,被一道光束照耀,瞬時間明亮了數倍,周圍映出一圈彩虹樣的光暈。那光裡有形象,是一座石頭屋子,雕著瓦頂,托著雙鰲持瓶的雕像,被地上嶙峋的亂石包圍著……好象是,寨神廟。神秘的光束移開了,移到另一個圓洞。洞裡出現一座山,不,不是山,那是一座墳。墳前聳立著一塊碑,碑前點著兩盞長明燈……墳和碑都黯淡下去,最後一個圓孔明亮起來——品字頂端的那一個。隱隱綽綽,象一片樹林,又象不是樹林,是人群。人頭聳動,黑暗中有火光閃耀……突然,從哪裡冒出一股洶涌的潮水,人群驚慌逃散。好奇異的景象!火遇見水,不但不熄,反而越燒越旺,後來漂浮在水面,最後飛了起來,化成一片血霧,撲過來,撲過來……是真的,沒有錯,那張牙舞爪的血霧,它衝出了圓洞,它朝著我嘶叫著撲過來了!……

    我渾身冰涼的坐起,冷水潑濺了一地。我完全的醒了,手心裡緊捏著那枚古錢。一缸的水都已冷透。霧氣還在裊裊飄蕩。頭頂那三隻魔鏡,變成三個遠去的太陽,象從另一個世界返照進此間幽冥。四壁被熱氣蒸得出了汗,水順著石板的紋路流下,安靜的在壁腳匯集。天花板一滴,一滴往下滴著水,朝浴缸裡投出丁鼕,丁鼕的響聲。

    我穿衣,下地,放水,收拾妥當,然後走出浴室,穿過火堂,走進堂屋,告訴那裡的陳新和舒薇:我要獨自出一趟門,大約一個鐘頭以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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