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事件過去很久了,雖然真相已經大白於天下,然而直到今天我還沒有弄明白,所謂的靈異現象到底存不存在?那天晚上方革到底看到了什麼東西?還有,方安琳是如何獨自爬上五十米高的煙囪?
我點燃一根煙,繼續批改學生們的課堂作文。煙頭的火光在昏黃的檯燈下忽明忽暗,像隱在黑暗裡的紅色貓眼。不一會兒,我又覺得困了,作文本上的鋼筆字漸漸模糊,重疊
,眼前也像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白霧,一直彌漫進我的大腦,正在奪走我僅有的一點清醒。
“老師!”背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
方安琳!?我猛然驚覺,睡意像潮水般退去,疊在桌上的一堆作文本突然傾倒,嘩啦啦地全掉落在地上。
我揉了揉眼睛,房間裡除了我,沒有任何人。也許剛才我只是打了個盹,產生了睡夢前的幻覺。
方安琳,這個整天坐在教室角落裡一聲不吭的女生,永遠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她已經死了!
我彎身去撿散落的本子,一本一本緩慢地整理。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一直很累,辦事也沒有效率,常常記錯事情,因此還挨了校長的幾次批,心情變得非常糟糕。我想沒有什麼能比一個心情糟糕的班主任更讓學生們感到不安的了,從這一點來講,我就不能算是好老師。
撿拾最後一本作文本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沙發底下似乎有一張紙片般白白的東西,在黑暗裡若隱若現。
我跪在地上,用手臂探到沙發下面,摸出了那張東西,原來是一張五寸相片。那是去年學校組織初三年級去大鹿島郊遊時我替方安琳照的,背景是一片泛著白沫的青藍色的大海,整個天空鋪滿了鉛狀的雲塊。我記得那天的天氣並不好,風很大,方安琳陰郁的氣質與背景恰好形成了一種神秘莫測的氣氛。她穿著紫色的裙子,長髮散亂在空中,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夢遊般地半閉著。由於光線很差,洗出的相片也是暗乎乎的。
方安琳說她不喜歡拍照,這是她初中時代唯一的生活照。當時我有些不相信,沒有哪個女孩不喜歡把青春影像留住,除非她對自己的相貌很沒信心,但方安琳長得很漂亮,與同齡人相較而言,她憂鬱的氣質更具一種早熟的美麗。
相片洗出來後,我交給她,但她又轉送給我作留念。
“老師,以後你看到這張相片會想起我嗎?”她說。
當時初三學生已近畢業,學生問這樣的問題是很正常的,我當即笑著點點頭,說:“當然,每個學生我都不會忘記。”
她向我微微鞠了一躬,轉身默默走出了教室。
第二天,她自殺了。
我坐在地板上出神,為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而惋惜,掛鐘的秒針嘀嗒嘀嗒走動著,在靜夜裡特別清晰響亮。我忽然想到,這張相片一直藏在相冊裡,至少已有半年沒打開過了,它怎麼會突然跑到沙發下?我每周都打掃房間,沒理由不會發現。
看著相片,我的脊梁骨漸漸爬上一絲寒意,莫名其妙竟感到沙發下好像有東西,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終於忍不住趴下身子查看沙發底,果然發現那裡邊還有一張相片。我側過身子努力伸長手臂,去撿那張相片,可是差了一點點,怎麼也夠不著。
我漲紅了臉使勁,正當我勉強觸到相片的邊緣時,黑暗裡猛然探出一隻死人般冰涼僵硬的手,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要把我拉進去。
我悚然一驚,大叫著把手臂拼命往回拉,一脫勁,啪地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尾椎骨痛得像裂開般,清醒過來,剛才那可怕的一幕,竟然只是個噩夢。
我心有餘悸地從地上爬起來,從書架上取出那本相冊,翻到夾有方安琳照片的那一頁,才放下心來:那張照片還好好的在相冊裡。
我拿著相冊重新坐回椅子上,很奇怪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夢見這張照片,也許冥冥之中真有什麼在主宰我們的思想。
胡思亂想了一陣,心裡稍稍平靜下來,合上相冊,繼續批改學生的作文,這是我布置的關於肖像描寫的課堂練習。看學生的作文有時候是一種樂趣,他們總會用些出奇不意的詞語,或充滿稚氣的怪異想象,常讓人忍俊不已。每一篇文章我都要寫簡要的評語,學生們期待知道老師對他們的看法,而我則對他們的思想充滿了好奇。對我而言,作文課是一種雙向互動的娛樂,雖然我知道,有許多孩子一聽到作文兩個字就會犯偏頭痛。
可今晚我有些心不在焉,那些方塊字接二連三地跳入我的眼簾,都是些頭髮,鼻子,眼睛,耳朵,皮膚之類的詞彙,不知為什麼,這些詞讓我感到噁心,就像藏在枕頭裡的細針,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大腦深處的敏感點。
好不容易看完最後一篇作文,這篇文章雖然寫得十分細緻,但用了太多的書面語,讀起來就像繞口令般拗口,也許作者為自己能夠使用這麼多的書面語驕傲,但這不是個好傾向,我認為學生從小就應培養從日常口語中提煉精華的能力,而不是從辭典上。
我開始為這篇作文寫評語,但剛寫了一個字,鋼筆就斷了墨水。我在紙上劃了幾下,還是出不了水,現在產品的質量就是差,下午剛灌的墨水,說堵就堵住了。我懊惱地握筆甩了幾下,再試著寫字,筆頭上突然出其不意地滴下一大滴紅墨水,在白紙上濺開,像綻放了一朵紅色的菊花。
接著一滴,又是一滴,墨水從筆管裡汩汩而下,仿佛被人割斷了喉嚨,止也止不住,一股腥味撲鼻而來,我赫然發現流出的竟然不是紅墨水,而是腥紅的鮮血!
我像扔掉一根燒紅的鐵棒,啪地把筆甩得老遠。
滴在紙上的血水好像活了起來,像蛇一般爬行著,一會兒分叉,一會兒又重新匯合,我驚懼地看著那血水在紙上形成奇怪的圖案。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明白這些抽象的線條代表著什麼,但漸漸發現它正在組成一張人臉,是一張下巴向上的倒置的人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當我把紙倒轉過來時,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方安琳!!
這張人臉,是方安琳!!
“老師!”紙上的人臉突然衝著我詭異地笑了。
我像被人掐住了喉嚨,驚恐萬分。想馬上逃走,可手腳麻痺了一般,一動也動不了,
極度的恐怖讓人透不過氣來……
“喂!喂!你怎麼了?”我被妻子推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睡在床上。我還是在做夢,剛才的夢中夢太真實了,我的額頭上冷汗淋漓。
“你不要緊吧?一直在叫喊,嚇死人了!”妻子問。
“沒,沒事,”我說,“只不過做了個噩夢。”
“夢什麼了?嚇成這樣!”妻子有些好奇。
“你還記不記得我班上那個自殺的女生?”
“是不是那個叫方安琳的小姑娘?”
我點了點頭,說:“也許我早點發現事情的真相,她就不會死了。”
妻子擦了擦我額頭上的汗,說:“瞎講,這件事你沒有任何過錯,不要胡思亂想,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推。”
我說:“發生這樣的事,任何老師都會覺得不好受,更何況我是她的班主任。”
妻子看著我,我知道她了解我的心情。
“她向我求救,我卻保護不了她。”我嘆了一口氣。
“你盡力了,而且,你已經找到了答案,那個壞人也得到他應有的報應,我想方安琳可以安息了。”
“但願如此。”
窗外透進晨曦的微光,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一 見面
李異
靈岩中學是靈岩鎮唯一的初級中學,位於鎮西郊,是座古老的學校,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抗日戰爭之前,據說抗戰時日本人在那裡集體屠殺了五十多個村民。後來有人謠傳,夏天打雷的時候,只要濕氣夠重,中學後面靠山的那堵敗墻上會出現重重鬼影,還會隱約聽到有人在慘叫,說得很玄乎,但從來沒人親眼看見過。
那座敗墻在校園的最裡邊,長滿了爬山虎和青苔,墻後面就是霧氣繚繞的靈岩山。
要到達這座墻,必須經過一個柏樹林,當天色暗下來時,樹林裡便顯得有些陰森,膽小的女生會早早逃離了這地方。如果一個人在樹林裡,總會產生一種不安全的感覺,仿佛樹的後面或者草叢裡有許多陌生的眼睛在盯著你,但你看不到它們。
與一般的初級中學比起來,靈岩中學的校園大得足以令每個學子羡慕,雖然校舍由於缺乏裝修經費而顯得有些破舊,但自然景致卻是城市裡的學校難以比擬的。校區裡包含了一個五畝地大小的湖塘,湖裡種滿了荷花,對學生而言,湖畔是晨讀的好地方。湖邊上有兩株壽命起碼超過一百年的老樟樹,枝幹虯扎地歪向湖中,東邊那株前年被雷劈中,一半已經枯死,另一半卻依然綠葉繁茂,文科老師叫它做“半枯半榮”,理科老師卻喜歡叫它“不死不活”。
學校的五幢教學樓錯落有致地在湖邊排開,教學樓的後面是一個小操場和三個籃球場,操場的角落裡有一些雙槓之類的體育設施,這裡是學校最活躍的地方。穿過操場,便是學生宿舍和教工樓,它們靜靜地立在靈岩山腳下,顯得有些落寞。繞過教工樓,就到了剛才說過的那個陰森森的柏樹林。
充滿鄉村氣息的校園就這樣和靈岩山構成了一幅和諧的自然畫卷。然而一年前,學校對面隔著河的那塊空地上突然興建了化工廠,並豎起一根五十米高的大煙囪,每天都有黑乎乎的濃煙從煙囪口不斷吐出,夾雜著難聞的異味,把靈岩中學幾十年的純靜空間打得粉碎。為此學校專門與廠方交涉,甚至鬧到市環保處,但鎮裡已經決定把那塊空地開發成工業園區,環保處調查了幾回,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我從鄉中學調到靈岩中學的時候,學校裡正和化工廠鬧得不可開交。我被分到初三(1)班任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每天從教室的窗戶望出去,就會看到那根紅磚煙囪像大棒子般指向天空,在鄉野間顯得很突兀,就好比一幅名家的水墨畫被小孩子亂涂了一筆,十分惹人厭。
開學第一天,我按照慣例拿著花名冊點到,借以熟悉每一位學生。
走進教室的時候,裡面原本轟雜的聲音立刻平息下來,變得靜悄悄的,幾十雙眼睛都注視著我,學生們對我這位新來的班主任充滿了好奇心。
這時候,我發現教室裡的不協調:與其他學生對我的注目不同,最後排靠窗的一名女生,她的頭一直扭向窗外,像是在看那根大煙囪,也許她根本沒有發現我進來。
我走上講台,簡要介紹了自己,並講了一個我在鄉中學任教時的趣事,這樣有利打破與學生之間的隔閡,果然,一陣笑聲過後,課堂裡的氣氛不像剛才那樣嚴肅,變得隨和起來。
我注意到,從我踏入教室的門到那個故事講完,那名女生的姿式從沒變過,依然托著下巴,看著窗外怔怔出神,好像課堂裡的一切與她無關,這種漠然的態度使我有些生氣,但畢竟是第一次見面,我就暫且原諒她對我的不尊重。
我翻開花名冊,開始按順序點名。
“林楓。”
“到!”
“張小理。”
“到!”
每報一個名字,我都會抬頭看那名學生,努力把名字和實人盡快聯繫起來。
“李衛軍。“
“到了!”
“陳寧寧。”
“到!”
“方安琳。”
沒人回應。
“方安琳?”
台下仍然沒人回答,有不少同學開始把目光投向窗邊的那名女生,可那女生仿佛渾然不覺。從學生們的眼光中,我已經確切知道那名女生的名字,
我加重音調:“方安琳!!”
那女生仍然表情木然地望著窗外,根本就不理睬我。
“方安琳!!!”我對她的極端無禮深感氣憤。
但我還是強忍住怒氣盯著她,靜待她的反應,教室裡的氣氛十分尷尬。
她同桌名叫王慧群的女生用肘撞了撞她,方安琳這才從夢中醒來般,扭過頭看著我,緩緩地回應了一聲:“在。”
與她目光交接的剎那,我竟發現這名叫方安琳的女生有著與她年齡不協調的成熟,特別是那雙眼睛,充滿著讓人捉摸不透的陰郁,但又有一種說不清的銳利光芒,好像要穿透過你的眼球,看進你的大腦。
“上課時不要開小差。”我用嚴肅的語調對她說。
她低下頭看著課桌,我不知道她是認錯還是不想面對我,但我不能把大家的時間浪費在一個人身上,於是繼續點到,接著對這學年的學習生活提了一些要求。
不一會兒,下課鈴響,教室裡一下子又熱鬧起來。我看到方安琳默不做聲地走出了教室,沒有任何一個同學跟她說話。
這是一堂並不愉快的見面課。
我對方安琳的初次印象很糟糕,我相信她對我亦然。每次我上課時,她總是心不在焉,要麼呆呆地望著窗外,要麼就在紙上畫些什麼。有一次我們單獨在樓梯口碰上,她微微怔了怔,陰郁的眼睛有些慌亂,低著頭匆匆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好像有意躲避我。
過了幾天,我從她的同桌同學王慧群那兒了解到,她對每一個陌生人都這樣,她不喜歡和人交往,一天到晚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總是陰陰怪怪的,同學們都不願和她說話,所以她沒有一個朋友。
“這樣下去對她可不好,我得找她的父母談談。”我說。
“她沒有父母。”王慧群小聲對我說,“她的爸爸媽媽在她小時候就被車撞死了!”
“是嗎?”我沒想到這個孤僻的女孩竟是個孤兒。
“老師,你可千萬別對她提起這件事。”王慧群一臉害怕的神色,“一談起她的爸媽她就會發狂。”
“這也難怪,方安琳的身世這麼可憐,你們做同學的更應該幫助她,不要疏遠她。”我說。
“不行的,老師,她挺嚇人的。”
“為什麼?”
王慧群緊張地看了看左右,確定沒人,才對我說:“她爸媽出事的前幾天,她就好像知道要發生這種事,連她父母的紙錢都買好了!”
“不會吧?這都是別人瞎說的。”我搖搖頭。
“但以後每當附近有人要死的時候,她總像早就知道了,她還說聞到了死亡的氣味。”王慧群說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寒戰。
“這怎麼會呢?對了,她這麼小就一個人生活?”我對這些謠言沒有興趣,倒是關心起這個命苦的小姑娘來。
“不,她跟她的瞎眼奶奶住在一起,她奶奶是村裡有名的靈姑,也怪裡怪氣的,讓人害怕。”
“靈姑?”
“就是巫婆,她能召喚死人的靈魂附在自己身上和人交流。”
“這些都是騙人的把戲,方安琳跟這樣的奶奶在一起,難怪性格會變得有些怪。”
“但我們附近鄉村裡的人都挺相信的,我爸媽也去過她家,說得還挺準呢。”王慧群神秘兮兮地說。
“小孩子,不要相信這些騙人的迷信。”我說。
王慧群伸了伸舌頭,就在這時,我忽然感到背後好像有一道目光,我還沒回頭,王慧群已經臉色大變。
“方安琳!!”她脫口而出。
我回過頭,看見方安琳的身影在門口一閃而過。
“老師,對不起,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這些。”王慧群站起來,語調有些顫抖,跟著匆匆跑出了辦公室。
“喂!喂!”我追上去喊道,可她早已下了樓。
我重新坐下,思考王慧群說的話,這裡面有多少是可信的?王慧群何以對她如此害怕?為什麼她總是把自己封閉在自我的空間中?她的生活到底如何?
方安琳是我遇見的最怪的學生,作為班主任,我要對每一位學生負責,我得親自找她談談。
三 肖像
李異
第二天課後,我跟曾經在方安琳班上任過教的林國老師談起這個奇怪的女孩,他在這所學校算是個前輩,敢當面罵校長,但一提起方安琳,他臉上就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他說方安琳曾申請過退學,但學校考慮到義務教育的指標,沒有批准。這個女孩確實有點怪,特別是她的眼神,總像藏著什麼東西,看得人渾身不自在。
“她以前的班主任是誰?我想找他多了解些情況。”我問。
林老師呆了呆,然後小聲說:“你們班原先的班主任是個女的,我們都叫她小琴老師,剛分配來沒幾年。”
“小琴老師?好像在學校裡沒見她。”我說。
“你見不到她了。”
“怎麼?”
“她被送進精神病醫院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
“我不是嚇你,可你要當心這個叫方安琳的女生,在師生中間,從來就沒有人管她。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林老師微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
“你剛來,大概還不知道,這女孩有股邪氣,誰挨著誰倒霉。”林老師有些神神秘秘的。
“不會吧?有這麼嚴重?”我大為不滿,一個為人師表的老教師,竟然會說出這麼不負責的話,實在讓人堵心。
“我實話對你說吧,那個小琴老師,就是去了一次方安琳家以後,才發的瘋。”
“可這兩件事不一定就有因果關係啊?”
“雖也不好說,但從那次家訪後,她就整天魂不守舍,好像有東西嚇著了她,問她,又什麼也不肯說。三天后突然失了蹤,學校和派出所到處找她,最後才在學校靠山的那幢敗墻前把她找到,那時她已經人事不醒了。”
“那麼你們就根據這件事判定方安琳……”
“李老師!”他打斷了我的話,站起來用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說,“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們這些年輕人可能不明白。好了,這話題就到此為止吧,走,我請你吃桔子去。”
我沒有跟他去吃桔子,但從那天后,我就對方安琳格外注意了,雖然那些傳聞都有板有眼,但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一直有個直覺,方安琳並不是像他們所描述的那樣邪惡,她是個可憐的女孩,深藏著不為人知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已經超越她年齡所能承受的界線,她更需要有人去關心。
幾個星期過去了,方安琳仍像以前那樣,上課時總是心不在焉,不是傻呆呆地看著窗外,就是低頭全神貫注畫著什麼。同學們對她敬而遠之,除了同桌王慧群偶爾跟她說幾句話外,她就好像一個透明人,誰也不當她存在。每次下課後,方安琳總是獨自走出去,不知去到哪兒,等下一節上課鈴響才回來。
靈岩中學每晚有兩節課的自修,學校規定住宿生必須上完這兩節課。住宿生大部分來自周邊貧困的山村,有些學生的家可能要在山溝溝裡走上一天,而走讀生一般來自鎮內,經濟條件相對較好。這對學校來說是一個矛盾,住宿費一減再減,還是有學生付不起。方安琳雖然也來自山村,經濟上卻似乎沒多大問題,也許是靠了她那瞎眼奶奶的迷信收入。但她從來不像別的山裡女孩那樣對外部世界充滿好奇和嚮往,甚至從未買過新衣服,從我第一次見到她起,她總是以幾乎相同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幾件明顯縮水的印花白襯衫,幾條打著補丁的黑色土布長褲,就是她全部的衣飾。唯一和她的美貌相配的,就是那頭黑得嚇人的長髮,筆直地垂下來,一直垂到腰間。
我對方安琳有著很大的好奇心,這也許跟我從小喜歡神秘現象有關。雖然我並不相信它們,有時候甚至嗤之以鼻,但那些神秘現象總給我很大的吸引力,我相信,在那些謎的背後,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方安琳就是這樣一個謎。
真正讓我下決心了解方安琳背後秘密的是一個奇怪的肖像。
一晚,夜自修結束後,我回到教師宿舍準備睡覺,無意中想起有一本重要的筆記遺忘在教室裡,只好穿回鞋子去取。
那晚多雲,雪白的月亮在雲中穿梭,映得整個大地時明時暗,光怪陸離。此時教學樓已經熄燈,黑凄凄的像一隻巨大的怪獸伏在地上。我走進樓門,忽然覺得它像一張流著涎水的大口,要把我吃掉。我第一次發覺原來日常見慣的東西在特定時候,也能讓人產生不可思議的恐怖。
我的心開始不由自主地跳動,硬著頭皮上了樓。我們的教室在三樓,每上一層樓,我就覺得恐懼加深了一層,不知為什麼,我總仿佛覺得黑暗裡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那是雙充滿血絲的眼睛。
打開教室的門,裡面空空盪蕩,與白天熱鬧的場面形成強烈的反差,更顯得寂靜。我走上講台,看到筆記本原封不動的還在,便松了口氣,取回筆記本。剛想轉身出門,我突然間感覺到,在教室裡的不止我一人,似乎還有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就坐在最後靠窗的那個位置上看著我。
方安琳?我的腦海里飛快閃過她的名字,心臟狂跳不止,朝她的座位看去,教室依然空空如也,我啞然失笑,原來,是月光映著窗外的樟樹影子在她的課桌上微微晃動。
今晚大概是神經過敏了吧,總是這樣疑神疑鬼。
這時,我發現她的課桌上有一疊白紙,在夜風的吹拂下嘩嘩作響。
我認得這疊白紙,那是方安琳上課時在上面畫東西的紙,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在畫些什麼東西。
雖然私自翻看別人的東西是不道德的行為,即便是老師也一樣,但我終於按納不住好奇心,一步一步朝她的桌子走去。
她的桌上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用書排成一堵小書墻,而是乾乾淨淨的,除了白紙,一無所有。我拿起那疊白紙,紙在月光下顯得很蒼白,正如方安琳的面色。
我翻開第一頁,赫然便看到滿紙用鉛筆畫的眼睛,跟上次在她作文本上的一模一樣,那些邪惡的眼睛,一看就讓人生厭。
我不想多看,翻過去,接下來的幾頁,在眼睛的下面,多出了一樣東西——鼻子,有點彎,像是鷹鉤鼻,但比鷹鉤鼻又直一點,鼻尖也沒有下彎。
我繼續翻看下去,嘴巴出現了,是一片薄薄的有稜角的嘴,嘴角微微上翹,好像在漫不經心地嘲笑誰,又浮現出殘忍的影子。隨著肖像漸漸呈現,我的好奇心也越來越重,他到底是誰?方安琳好像在描摹著某人,從她的筆法和畫面的細緻來看,顯然是對這人做了相當仔細的觀察。
她為何如此翻來覆去地描繪這個人的肖像?這個人對她有何意義?我帶著問號急速翻閱完她的本子,可翻到最後一張紙,這個人的五官已經清晰得像照片一樣,臉廓卻始終沒有畫出來。方安琳為什麼不畫他的臉廓?如果說這個人跟她很熟識,方安琳沒有理由遲遲完不成他的肖像。我注意到,在肖像的左眼下面,有一顆很小的痣,這顆痣即使真人在面前也會忽略,但方安琳卻把它畫了出來。
我把班裡的學生一個個從腦海中過了一遍,沒有一個跟這肖像對得上號。這時月亮被烏雲遮住,銀白的光芒剎間收盡,我的面前一片黑暗。
我剛想放下本子,突然聽到樓梯裡傳來腳步聲,走得很慢很慢,但很清晰,每一記都好像敲在我的神經上,令我不寒而慄。
“是誰?”我叫了一聲,沒有人答應。
腳步聲停了下來,但不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它是朝這邊來了!我發覺我的手心在冒汗,誰會深更半夜到教室裡來?
四周的空氣也似乎寒冷起來,我不敢再開口說話,站在原地不動,聽著那腳步聲清脆地在走廊響動。那腳步聲終於在教室的窗前停下來,我看不到人影,但我可以感覺到,那個人正在透過窗戶看我。
就這樣默默站了兩分鐘,我承受著強大的無形壓力,這壓力越來越大,讓我喘不過氣來。正在我打起勇氣準備走出去跟他見面的時候,月光豁然一亮,我嚇得倒退了兩步,啪得坐在了方安琳的課凳上。
是她!是她!正是方安琳!!
她木然地站在窗戶前看著我,在月光下的映襯下,面無人色。
這猛然一嚇讓我一時間站不起來,方安琳僵硬地轉過身,繼續朝著走廊的盡頭走去,長髮在她的背後飛揚。
這時月亮又隱在了烏雲後,一片漆黑。
我們教室已經在最後一間,再過去根本沒有下樓的路徑,除非從陽台上跳下去。
一想到這,我驚出冷汗,從凳子上跳起來,叫道:“喂!等等!方安琳!!”一邊向門外跑去。
可一到走廊上,卻傻了眼,走廊那端空無一人,方安琳就像憑空消失了,但她確實從我的眼皮底下走過。
我懵在了原地。
我從教學樓出來,直接跑去了女生宿舍,我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女生宿舍樓下的大門緊閉,我狂敲宿舍管理員張嬸的門,敲門聲在靜夜裡愈顯孤寂響亮。
“張嬸!張嬸!”
“是誰呀?這深更半夜的。”張嬸在屋裡沒好氣地回答。
一會兒,她貓著睡眼打開門。
“李……李老師?!”她驚訝地上下打量著我。
“是我,張嬸,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問你。”
“什麼事?”
“剛才403宿舍的女生方安琳有沒有出去過?”
“方安琳?沒有啊!我每晚按學校規定,10點鐘準時關了大門,沒有人出去過!”
“唔,難道方安琳晚自修下課後就沒回寢室。”我自言自語。
“不會不會,我9點半的時候親眼看見她走上樓梯,後來一直沒下來過。我對學生管得可嚴哩,沒有人會從我的眼皮下溜過去。咦!李老師,她出什麼事了嗎?”
“我剛才在教室裡見到了她。”
“不可能,你是不是看花眼了?”張嬸把頭直搖。
“張嬸,麻煩你現在去查一查她有沒有在房間裡,我怕她會出事。”我說。
張嬸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還是上了樓。我站在樓下,點燃一根煙,抬頭看到403的窗戶亮起了燈,過了半分鐘又滅了。
我狠狠地吸煙,等待張嬸的消息,就像一個小學生在等待老師發下期末考的成績,這一分鐘顯得特別漫長。
終於,張嬸下來了,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怎麼樣?”
張嬸看了我一眼,說:“她一直在睡覺,沒有人看到她出去過。”
“可是,我明明看見了……”我發現我的煙在手指間抖動。
“李老師,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的臉色很難看。”
“哦,沒事,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打擾你。”我說。
“李老師,你要小心點,這女孩一向神神怪怪的。”張嬸小聲說。
我回到寢室,回想著在教學樓裡的那一幕,那個女孩確實是方安琳,我相信我沒有看錯。但如果她一直在寢室裡睡覺,那麼出現在教室外的又是什麼人?會不會她趁著同學們熟睡的時候偷偷從窗戶外的下水管道爬下去,然後又在我到來之前趕回來?作為一個小女生,這樣做簡直匪夷所思,既便是這樣,她深更半夜跑到教室去幹什麼?最奇怪的是,為什麼她會在走廊的盡頭突然消失?還有,那個肖像是怎麼回事?
我忘了那晚什麼時候睡的覺,只記得醒來時頭痛欲裂。
第二天,我早早來到了教室裡,晨讀課還沒開始,方安琳已經在位置上了,教室裡就我們兩個人,相對默默而視。
晨霧很大,把整個靈岩山籠罩得虛無縹緲,霧氣彌漫進教室裡,像是遮上了一層淡淡的白紗。方安琳一動不動端坐著看著我,她的眼睛在那層薄紗後閃動著水靈靈的不可捉摸的光芒。
相視良久,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方安琳,你昨晚熄燈後是不是來過教室?”
方安琳沒有回答我,仍像尊雕塑般靜坐,此時陽光透過霧氣射過來,她的全身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色光彩,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不一會兒,方安琳一聲不響地站起來向教室後門走去。
“方安琳!”我喊道。
方安琳站住,緩緩轉過身,冷漠地說:“我沒有來過。”算是回答了我的話。
教室裡剩下我一個人站在講台上發呆。
過了幾分鐘,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到來,但直到早讀課結束,方安琳都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