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怎麼會掉眼淚?有誰能得到孟婆的眼淚?
孟心慈邊調著湯邊想著。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個空洞的空間,周圍都沒有了人。她從小就有這種奇怪的感覺——自己就是孟婆。爹爹對別人說她腦子有病,可她並不覺得。
她調的是孟婆湯。這可不是她的想象。爹爹開的客棧中,她掌的是湯勺。誰也沒教她如何調湯,她無師自通,調出的湯無人不贊,都說鮮得喝下去能忘卻一切煩惱,傳著傳著就成了孟婆湯。正好她也姓孟。
因為聽說她腦子有病,從沒什麼小夥子上來搭話,即使她長得如此清新出塵。她想,她會一直調湯到老,現在是孟姑,很久以後,自然是孟婆,那樣才是名副其實的孟婆湯。她也不知道自己這麼想的時候笑了,笑得什麼樣她不知道。
店裡今天竟沒有人,平時總是忙不過來的。所以今天她又進入了那個虛空的境地,當然,照她的父親——孟老漢的話來說,只是腦子有病。直到孟老漢喊了一聲“有客人來了”,她才回到現實中來。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悶熱的夏天。
一個短工模樣的人在正中的那張桌子上坐定,裸露的皮膚上亮晶晶的全是水。縱然熱成這樣,那人也沒有像其他短工一樣把罩衫旁若無人地脫下來,而是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扇著風,稍涼下來之後,他猛一抬頭,見孟心慈端著湯站在他面前。
他就是一怔。
這個景象總像是在哪裡見過。這端湯的姿勢,她的樣子,特別是她的表情,那眼神,虛空地不知到了何處,她的思考停止了嗎?
孟心慈把湯放在桌上,淡淡道:“喝吧!”
那短工又一怔。眼前這個姑娘怎麼會有這樣空靈的聲音?這聲音如空谷鳥鳴,迴旋不絕。再看孟心慈,頭上別著一朵櫛子花,嫩黃的蕊吐著芬芳,黑亮的頭髮只是簡單的扎了幾個髻,一縷掉下來垂在胸前,雖是簡單卻有九曲百折之感。衣服是銀邊鑲滾的黑藍色,只是增加了孟心慈的濃重,使她看起來不再像是一團霧,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你不喝?”空靈的聲音又響起來。
短工隨即聞到那湯的香味,一絲一縷地從他的鼻子裡鑽進去,不用喝,就知道鮮得可以使人忘記一切煩惱,漸漸沉醉在那湯的味道之中。
但他猛然一驚,清醒過來:“你是孟婆!你是孟婆!”他指著她叫。
孟老漢站在櫃檯後面,只是搖頭:又是個有病的人!
孟心慈聽著他這麼叫,先是一驚,這驚訝又慢慢變成了喜悅。終於有人了解我了!終於有人不覺得我有病了!她心想。她這樣想著,就不知不覺地坐下了。
孟老漢心裡一緊:心慈這樣腦子有病的,原不指望她嫁個很出色的人家,但嫁個短工也是萬萬不能地——況且又是個腦子有病的。
那短工道:“不知為什麼,我就覺得你是孟婆,我很想把那件事告訴你。
孟心慈道:“早料到你要說的。”孟老漢聽得更是搖頭:她們兩人剛認識,說的話倒像是老相識,這樣一來一去的,可怎麼得了?相畢,卻見孟心慈一手托腮,眼睛睜大瞭望著那短工,全神貫注的樣子。
那短工也望著她,道:“我不是本地人,我來到這個地方,全是為了找你。”孟心慈大而空的眼睛裡一瞬間生起了迷霧,她說:“找我作什麼?”
卻聽櫃檯那邊“啪”地一聲巨響,兩人回過頭去,只見孟老漢臉早已漲成豬肝色,臉上松弛的橫肉一條條直立起來,油汗更是如水流般從額上淌下。他似乎想說什麼,右手食指伸出來指著孟心慈,手也抖,嘴也抖,就是沒抖出半個字來。
孟心慈只道:“爹,你怎麼了?”她這種能讓人降溫的聲音對孟老漢來說卻似火上澆油,“你給我滾!”孟老漢指著那短工罵道,“想勾引我女兒,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那短工仍是不慌不忙地用衣角扇著風,笑道:“老闆你誤會了,我怎麼會有此意?”他這笑本是謙遜之意,然而在孟老漢看來卻是譏笑。他這一抬起頭來,孟老漢有機會看到了他的相貌,發現不僅沒有山野村夫的粗鄙,竟還有些文弱書生的俊逸。這樣的相貌更激起了相貌醜陋的孟老漢的不滿,他也沒去想這短工的相貌和衣著為何又如此反差,便雙手一揮,招來兩個上身赤裸的大漢。
兩個大漢根本不用孟老漢指揮,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兩人分別一到那短工的一邊,一人夾起他的一隻手,整個地把他提了起來。那短工遇到如此變故,臉上並不是驚慌失措的表情,而是一種哭笑不得的自在。
“爹爹,你這是?”孟心慈聲音中的那股水氣忽然變得如驚濤駭浪一般。
“你少給我在這裡撒潑。”孟老漢白花花的鬍子根根如針般刺出去,“那小子帶去柴房!”
“放開他!”孟心慈一反常態,伸手去拉那兩個大漢,本來空洞的眼裡竟閃出光來。那兩個大漢念在她是小姐的分上,不敢對她動手。然而他們也經不起孟心慈的拉扯,覺得她的力氣似乎大得過分了。
孟老漢又是使勁一拍桌子:“把她也帶到房裡關著去。”那兩個大漢會意,猛地夾住那短工向柴房奔去,因為孟心慈正與他們糾纏著,被他們猛地一牽,人便一下子歪在桌子上,砸得裝孟婆湯的碗“滴溜溜”地在桌上轉了個圈,倒扣在桌中央。那些香甜油膩的液體鋪滿了整張桌子,下雨似地流到地上去。
以前從來沒人打翻過我的湯,她想。一下子委屈地很,眼淚也跟著下來了。她就坐在地上,垂著頭,掉著淚,既沒有爬起來也沒有倒下去。
“姑娘,看來是沒機會和你說啦!”那短工在被帶出去的時候掙扎著回過頭來叫道,眉宇間卻是自若。
“瘋子!”孟老漢悶哼道。
不對,有人打翻過我的湯!孟心慈分明聽到瓷瓦迸濺的聲音。她記得當時是多麼委屈地蹲下去一片片地把碎片撿起來,想把它們再拚起來。是他!分明是他!她衝著他被拖出去的方向爬過去,叫道:“你打翻了我的湯!你欠我個解釋!”
太不像話了!幸好店裡沒人!孟老漢忍無可忍,大步跨出櫃檯,伸手就是一個耳光。孟心慈一個翻身,臉正對著他,什麼也不說,只看著他。孟老漢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好害怕她的眼神。正巧兩個大漢回來了,像剛才一樣夾著她上了樓進了她的房間,反鎖了房門。
聽到上鎖的聲音,孟心慈反而安靜下來,也不叫也不鬧了。
我是孟婆。他叫我孟婆,那是沒錯的。他認得我,是因為他打翻了我的湯,他沒喝湯,還有那時的記憶。
她無心地將頭髮解開來,分成一縷縷,拿在手裡玩。想通了這一節,她像是很有成就感,臉上露出笑微微的神色來。
月色本來就不明亮,被擋在窗紙上,與孟心慈離得很遠。有幾聲烏鴉的叫聲依稀可辨,更使這夜顯得孤清。孟心慈覺得烏鴉的聲音仿佛是越來越近了,窗外一個黑影盤旋著,久久不去。
她覺得自己窩囊,身為孟婆竟然還要被鎖在這兒,有沒有誰會來救她。她嘆了口氣,就算救她的是隻烏鴉也好啊!然而那黑影只是停著,並沒有要採取什麼行動的意思,她想著想著就倦了,眼皮合上後就不知道事情了。
第二天天還沒完全亮時她就醒了。微光攏在窗紙上,朦朦欲亮。孟心慈感到些微的涼意,隱隱聽到外面淅瀝的雨聲,道是下雨了,便從椅子上下來,伸手去推門,也忘了門是鎖上的。然而,門真被她推開了。那木門晃了晃,露出了門後的荒涼世界。
紛亂的雨絲在空中滑出凌亂的弧線,打得地上沒一寸乾的地方。身邊都是青灰色調,原來石塊間鑽出來的小草全不見了,都被雨打得耷拉在地上。院子正中的那個假山,只要是本來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都長滿了一點點蒼苔,像是哪位丹青高手點上去一般。
雨借風勢落在孟心慈的臉上,有些許涼意,孟心慈只贊這雨的快意。她看了半天雨,才想起門似乎不應該被推開的。莫非爹爹開恩?似乎不是。從小到大,爹爹從來是說一不二的。
她伸手去擰那把銅鎖,有些微的鑿的痕跡,再擰幾下,那鎖兀自散了。真有人來救我?她想了半晌,怎麼也沒想出個合適的人選,隨後,她又想起那隻烏鴉。停留了那麼久的,她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她又想到了那短工。或許他是做工的,能打開鎖也說不定。不過,若是他開不得呢?那他必定還在柴房。想到這裡,她傘也不打就向柴房奔去,任由褲腿上亂濺泥珠。
柴房的那把鎖,也是擰了擰就散了的。孟心慈一手拿著絹子掩著鼻子,一手按在門上,推開了。她雖已用絹子掩了鼻子,仍覺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天啊,他怎麼能在這房裡呆這麼久?到處都堆著爛柴火,因為黑,又看不清,她不免要注意不被絆倒。因為黑,那柴房像是無盡無邊的,像困獸的牢籠。
“你在嗎?”她輕呼道。只有雨滴從屋檐上漏下來的聲音回應她。不在,她想。再也無法在那兒呆下去,她退出來,掩了門,把鎖虛掛在上面。
屋外的雨越來越大了。天是比剛才更暗的青灰,很少有女人把這種顏色涂在眼瞼上。孟心慈雖然不施脂粉,然而上眼瞼天生就是這種顏色,有種濃重的憂傷,然而眼睛卻如一汪清水,衝淡了那憂傷。
衣裳全貼在身上了,她不覺得難過,她要走出去,爹爹,是再也見不得的了。不管風怎麼吹,她的頭髮也飄不起來了,都貼在臉上。有些雨水順著頭髮流到頸子裡去。她就這樣順利地走出了客棧的門,沒人攔她。門口有兩個家奴歪著,似是睡得香甜,雨怎麼打也不醒。孟心慈駐足看了一會兒,嘴角微微上翹了,眼睛卻沒絲毫笑意。真可憐!她想。然而,再怎麼樣,總比我好。她慢慢垂下眼瞼,伸手扶著青石墻,緩慢地向前走,窈窕的身影融進了巷子,慢慢不見了……
孟心慈根本不覺得時間的流逝,只覺得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都是撐著傘的,小姐們有典雅的油紙傘,上面繪著花鳥、題著名人的字,臉兒被遮著,三寸金蓮邐迤而過。狀漢有結實的油布傘,大咧咧地露出手腳,一陣風似地過去,濺起千滴水。老人們一手拄著黎木杖,一手撐著傘,步步小心地過去。總之,各人有各人的傘。
孟心慈被無數把傘覆蓋,但沒有一把是屬於她的。雨無形中在人於人之間蕩開了一層霧,貼不近身的。路人多用眼角望她一眼,就繼續趕路。疑惑著多看幾眼的,也是有的,那大抵都是外地人。
孟心慈終於看見了一樣是沒傘的一群人。像是比她更慘,上身都是沒穿衣服的。那是八個壯漢,齊力抬著四根大木頭,背上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那八個人雖抬著木頭,卻比她走得還快,超到她前面去了。她發覺其中一人的背影很熟悉,認了出來,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拽住那人道:“你欠我個解釋!”路人見到這個情形,或是嗤鼻一笑,或是無奈搖頭。而孟心慈見那人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落拓而坦蕩。
“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
月亮像一滴墨汁般融化在天上,被薄霧蓋住了,能照到的地方很有限。月亮能照到的地方裡,有一座小木屋。小屋裡生著一堆火,席地坐著兩個人。
“不奇怪,我是來找你的。”孟心慈望著他,眼神清亮。
“這麼說,那鎖是你開的了?”
孟心慈的眼裡又升起了疑霧:“我還只道是你開的。”
“哈哈哈哈,”他大笑幾聲,“不是你,難道還是烏鴉不成?”
“怎麼不是了?”孟心慈反問道。
他又笑了:“你這人真的很有意思。”
孟心慈望定他:“莫非你也覺得我有病不成?”話裡竟有些惱怒的意思。
他看了她一眼,笑道:“怎麼會呢?”又低頭去烤濕衣服。兩人寂靜許久,誰都沒說話。
“那你告訴我那件事,你昨天想說的。”孟心慈一手伸過去覆在他的衣服上。
他為了她的舉動而奇怪,抬頭看了她兩眼,嘴角微笑了,又低頭去烤衣服。“我叫梁秋實。”他說,“生在開封的一戶姓梁的人家。生來就能背誦詩文,兩歲就能拿筆寫字,被家裡看成神童。其實他們心裡卻是認為我是有病的。”
“他們也都這麼說我。”孟心慈斂眉道,“然而我到現在還背不出詩文,更不會寫字。”
“你忘了你是孟婆嗎?”梁秋實道。
“雖然不記得,但我卻知道。”孟心慈的眼神又轉為虛空。
梁秋實道:“他們覺得我有病的原因,不用說,那必定是我剛出生時不哭也不笑,只舉起自己的手說了句:”我的手怎麼如此小了?‘隨後又說,’小玨,小玨,你去哪兒了?‘“
孟心慈垂下眼瞼,眼皮上是青郁的顏色,下面卻是明亮的火光。“你找我是為了找小玨?”屋外幽暗的林子裡,鳥兒於樹隙間穿梭著,翅膀打得樹葉簌簌作響,紛然落地。當然也少不了鳥兒的叫聲,其中也有烏鴉的叫聲,蕩在樹叢中,其凄慘不下於杜鵑啼血。孟心慈其實是有點失望了,他找她,終究是為了找另一個人,她只是一個途徑。好不容易遇見了能理解自己的人,但他終究得走的,她留他不住。
梁秋實聽她這話悶悶的,嘆了口氣,道:“你若是還記得這個,那就太好啦!若是不記得了,我也只能再去別處找。”
“你找了好久吧?為了前世的情緣,甘願背井離鄉,你這是何苦?”孟心慈冷冷的。
梁秋實聽她語氣不善,心中亦是煩悶:“你真的不了解嗎?難怪能踏踏實實地做孟婆。”
孟心慈怒道:“你打碎了我的碗,沒向我賠不是。我忘了所有的事,不記得什麼小玨的了,倒要向你賠不是了?”
梁秋實道:“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又如何記得我打碎了你的碗?”
孟心慈道:“我就只記起你來了!”
梁秋實聽她說話似是聲嘶力竭,再一看她,兩眼已是水汪汪的了。他又覺內疚,又覺憐惜,輕聲道:“對不住了。”
孟心慈淚眼盈盈地望著他:“你可是打翻過我的湯?”
梁秋實把眼睛轉過來對著她,點點頭。
這回兩人又是好久沒說話了。
他也是沒法理解我的,孟心慈想。她站起身,身子搖搖的。她說:“我要回去了。”說完轉身就走。
“我送你。”他跟了上來。
“不用。”她回頭瞧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她聽見後面的腳步聲停了,便更快地往前走去。
其實他哪是回家?爹爹是不能再見的了。這點她早已了解。去哪兒?不知道。反正離開這裡,也不回家。
女子接過碗,舉到嘴邊。
那是罕見的美麗。舉止都很得體,像是大家閨秀,然而她端起碗的一霎那眼裡閃現的寒星卻有著妖艷的成分。這類女子必是極聰慧的那種,怎麼年紀輕輕就來了這兒?
“小玨,別喝!”一隻拳頭伸過來把碗打在地上。
瓷瓦四濺。
“我們走!”
打碎了我的碗的人,我要讓他加倍償還!
一道冰涼的線從臉頰邊往腮下跑去。
她覺得頭被什麼東西猛地一磕,痛得醒了。然而身體不停地顛簸著,景物都向後移著。想要動,卻發現手腳都被綁了;想要喊,卻有個布團塞在嘴裡。
天啊!這是要去哪兒?好不容易逃離了爹爹,又進入了另一個可怕的圈套。
如今還是黑夜,天黑得一顆渣子都沒有,月亮也沒有。她有種隱隱的感知,那無邊的黑夜像是要幻成一個大布袋,將她吞掉。
然而車“嘎”地停了,像是漆黑夜空中一聲凄厲的長嘯。外面一個人從她背後進來,蒙了她的眼,背著她疾奔。那人武功倒像是有兩把刷子,跑了一陣呼吸也不急促。孟心慈只聽到一扇扇門打開的聲音,像是知道他們的到來。最後聽到一個很沉悶的聲音,她覺得背後生疼,原來是自己被甩到地上去了。
“你看看,可還滿意?”一個陌生的聲音。
“只要能做事的就行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那聲音聽起來倒和善。
“八百兩。”
隨著銅錢當啷的聲音,孟心慈知道自己被賣了。也不知道被賣到什麼地方了,她想,她似乎也不是很在乎。
“告辭。”那人說著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桃兒,帶這位姑娘去沐浴更衣。”
一個丫頭解開了她手上、腳上的繩子,摘下了她嘴裡和眼睛上的布頭,把她帶到了一個房間,裡面有老大的一個木桶。
“衣服給我,我自己洗。”她說。那丫頭怔怔地看著她。“放心,我不會逃的。”她又說。那丫頭這才退了出去。那丫頭給她的是一件碎花夾襖,顯然是丫鬟的裝束。孟心慈邊洗邊想著怎樣大鬧這個地方。沐浴更衣畢,那丫頭帶她來到了一間房間,對著屋裡的一位姑娘道:“小姐,這是新來的丫頭。”
“爹也真是的,找那麼多丫頭給我,只是耗費財力罷了。”那小姐斜靠在湘妃塌上,臉上有種病態的暈紅,說出的話似吳儂軟語,可親可近。孟心慈本來是打算在這兒大鬧一番的,然而看到那小姐後卻改了主意,不是因為她的可親,而是因為她的相貌太像適才夢見的女子了。唯一不同的是,她怎麼也找不到那小姐眼裡的寒星,取而代之的是一點如月暈般的光輝,柔和無限。她決定留下了。再怎麼說,那個叫做“小玨”的女子到底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什麼樣的女子能讓人甘願記得一世,在留到下輩子去繼續追尋?
那小姐見她盯著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笑道:“今後要勞煩妹妹了,唉,我這身子……”她這一笑也是無力的,然而卻似三春桃花,弄得孟心慈都看呆了。病西施也不過如此吧?她想。
那小姐看她愣愣的,又道:“該怎麼稱呼妹妹呢?”
孟心慈道:“叫我小慈吧!”言語間竟沒有絲毫怨氣了。
那小姐道:“你若不嫌棄,可以叫我雨媛,我姓謝。”孟心慈只以笑來回答。
孟心慈就這樣在那個府上住了下來,每日陪那小姐彈琴寫詩。她什麼都不懂,說出來的話常逗得那小姐大笑。那小姐道:“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她竟也不生氣,她是喜歡極了謝雨媛的笑。她和謝雨媛極是投緣,她從沒有在謝雨媛面前露出什麼怪異的表現來,謝雨媛也把她當作姐妹看待,從不頤指氣使的。
謝雨媛實是有病。有一次孟心慈走進屋去,聽到謝雨媛強忍住了輕咳,將一塊白手帕藏到身後箱子裡去了。孟心慈後來得了機會去翻那箱子,確實找到了那塊白手帕,然而上面竟有殷紅的血跡,顏色各不相同,可知有舊的、也有新的。她心裡一酸,忙合上了箱子。所幸沒人撞見。
謝雨媛喜歡雨,雖然身體如此,卻仍喜歡在下雨的時候出去,以前總是跟著一大群丫頭,現在只帶著孟心慈。如今又是一場大雨,謝雨媛和孟心慈坐在謝府後花園的聽雨亭聽雨。
雨順著亭子的檐快速地滑落下來,像一串串珠子。珠串子泄在池裡,似乎斷了線,四處飛濺。謝雨媛側著頭,撥著琵琶,音樂紛亂如水珠。池裡開遍了蓮花,紅的、白的,在一片凄霧中猶如一盞盞明燈。
孟心慈試探道:“雨媛,如果有前世,你還願重新來過嗎?”
謝雨媛彈著琵琶,側著臉微笑了:“你呢?”
“我……寧願留在這裡。”孟心慈低下頭,若有所思。
謝雨媛道:“前塵盡散,尤豈是我等能留得住的?只怕今生也不能。”
“前塵盡散……”孟心慈念道,“雨媛,你是不記得了?”
謝雨媛的琵琶聲忽然停了,“我不需記得。”孟心慈聽得懵了。
雨越下越大,天際劃過一道紫光,一霎那便逝去了。
謝雨媛終於打算出去逛逛了,當然只帶著孟心慈。她倆在一個賣釵子的鋪子旁停了下來。謝雨媛拿起一直釵子,看得愛不釋手。孟心慈見謝雨媛轉動那釵子時寶光閃爍,不由地注意了些。那釵子甚長,頭部極大,上面不成規則地鑲了一些寶石粒子,還拖著長長的流蘇。那釵子,好熟悉!是夢中女子所戴?
“小玨!”
孟心慈和謝雨媛一起回過頭去。
是他!孟心慈心裡一陣難言。謝雨媛只是站著,眼裡變幻莫測。梁秋實的眼睛,只是望著謝雨媛,根本沒看見她身邊的孟心慈。
謝雨媛淡淡道:“你是誰?”
這句話就像一個霹靂一樣把梁秋實劈懵了。孟心慈見他有些搖搖欲墜的意思,嘆道:“你又何苦如此?”
梁秋實這才看到她,有些尷尬的微笑道:“你也在這裡啊?”
謝雨媛道:“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吧?”她說完便拉著孟心慈走了,頭也不回。梁秋實一個人站在那裡發著呆,任由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將他淹沒。
縱然有許多丫鬟服侍,謝雨媛的病也越來越重了。深秋已至,謝雨媛看著窗外一片片飄零的木葉,道:“只怕今生將逝了。”孟心慈聽著,眼淚已不自覺地掉了下來。她說:“雨媛,你別亂說。”
謝雨媛聽出她話中的哭音,轉過頭來,無力地笑了:“沒想到你也會哭。”她已多時不能下得榻來,身子越來越單薄,尖尖的下顎卻越發襯出了瓜子臉的俏麗,然而臉上連孟心慈初來時的一點暈紅都已看不到了。孟心慈真的有種感覺,謝雨媛單薄的身體將如落葉一般隨風而逝。
謝雨媛見她不說話,又道:“小慈,我一直覺得你有心事,一直都沒問,但我知道,現在若是不問,只怕是來不及啦。”
孟心慈心裡一陣酸楚,等鎮靜下來,道:“雨媛,你儘管問吧!”
“你可要說實話啊!”謝雨媛又笑了。孟心慈點點頭。
“你可是心中牽掛一個人?”
孟心慈想起了梁秋實,確實好久沒見了,最近也老是會想起他,對他的感情,她也說不清,其實這當中是有些恨的。她點了點頭,道:“算是吧!”
“是不是上次在店鋪裡遇見的那個?”
孟心慈見她一針見血地道破,心道:我還想問她,她倒問起我來了。她說:“雨媛,我倒想問你,你還記得他嗎?”
謝雨媛笑道:“我和他以前根本沒見過面,怎麼談得上記得?不過,他只怕和我姨媽大有淵源。”孟心慈正聽得納悶時,謝雨媛道:“桃兒,把家譜拿來,我藏在櫃子裡的那份。”說完又咳個不止。她忙用手捂著嘴,連帕子都顧不上拿了。孟心慈見血從她的指縫中滲出來,心裡一陣難過。謝雨媛背過去擦了擦,桃兒已把家譜拿來了。謝雨媛伸過手去把它翻開,手已抖得不成樣子。那十根手指白而細,本來是極好看的,如今瘦得如柴火一般,又沾上了鮮紅的血跡,紅的紅,白的白,駭人得很。
謝雨媛指著一個名字,道:“這是我姨媽。”孟心慈看了那名字,是“冷憶玨”,邊上還有個名字——“冷憶璇”。孟心慈道:“冷憶璇是你娘?”
“是。我姨媽和我娘是雙生姐妹。”
孟心慈這回倒是呆了呆:“難道說,那人是錯把你認成你姨娘了?”
謝雨媛道:“我看多半是如此吧!這本家譜是我偷偷藏起來的,其他的家譜裡早沒了姨娘的名字,連娘都不許我再題。”
孟心慈道:“你姨娘犯了什麼錯,會被家裡除名?”
謝雨媛輕笑道:“不過是和一個風流才子私奔了。你知道,我們這樣的家庭最容不得這類事了,恨極了他們便除了名。最後兩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就不得而知了。”
孟心慈心道:看來她們兩個人如何做了亡命鴛鴦,恐怕也只有梁秋實知道了。不過,只怕他也不會說。沒想到,雨媛也不是他要找的人,這事到底該不該告訴他呢?然而轉念一想,梁秋實人還不知道在哪裡呢,怎麼告訴他?再說自己何必幫他?他弄成這樣,還不是活該嗎?
謝雨媛道:“你既然牽掛那人,就讓他忘了那檔子事吧!”孟心慈聽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又聽謝雨媛喃喃道:“該想個辦法。”她說完這話就沒力氣了,躺在炕上微微地喘氣。
幾天后,謝雨媛忽然道:“把我的琵琶拿來。”眾丫頭都不敢聲張,一個叫紫薈的丫頭道:“小姐好好注意身體,等身體好了,再彈也不遲。”謝雨媛怒道:“給我拿來!”只見一滴血從她的嘴角流下來。她臉上毫無血色,長長的頭髮沿著臉兒垂下來,同臉兒一樣也是乾枯的。她使勁睜著死灰色眼白的眼睛看著那些丫頭,那些丫頭心中只是害怕,卻也沒人敢挪一步去拿琵琶的。
孟心慈看在眼裡,下了下狠心,抱了琵琶來給她,送到她懷裡去。她笑著接過去,那笑竟有些孟心慈初來時的嫵媚了。她顫抖著報著琵琶,彈唱道:“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她眼裡一片空茫,似乎望見了什麼不存在的東西。手雖抖著,然而彈得還成曲調,更彈出了那曲子的哀怨。唱著唱著,仿佛來了力氣似的,越唱越響了。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婚,哽咽夢中語……”詞句無限幽咽,她哽住了似的,又咳起來,終於止住了,又唱:“是他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掙扎著唱完,最後一個字其實已聽不見了。
手從琵琶上沿絲弦滑下,琵琶墜地而碎。一大口鮮血噴在琵琶上,人也完全倒了下來。頭髮蓋住了,臉兒看不真切。孟心慈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重重地砸了一下,走上前去,探了探,已沒有鼻息了。她看見謝雨媛的身體蕩蕩悠悠的,才知道自己是在落淚,她囁嚅道:“雨媛,你是有事瞞著我吧?”
當天,謝老爺讓孟心慈去找他,把下面的丫頭都打發走了。孟心慈看得出,謝老爺傷心得很,卻把傷心都留心裡了。
謝老爺道:“小慈啊,雨媛已經沒了,我看你們平時玩得不錯,可否請你為她做件事?”
孟心慈知道那也不會是什麼好事,估計就是在她墓前守上一時甚至一輩子的,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了謝雨媛她就是願意,所以她點了點頭。
謝老爺道:“前些日子開封游個大戶人家來提親的,如今雨媛沒了,我看你在眾丫鬟中人品最是出眾,又個不情之請,可否替雨媛圓了這樁婚事?”
孟心慈頗覺奇怪:“老爺何不實話實說?”
謝老爺嘆了口氣,道:“實話實說,老夫如何不想?只是明天便是成親之日,這婚事推得倉促,老夫只怕那邊起疑心啊!再說——雨媛要嫁的是宰相的公子啊!以前從未見過面的,狸貓換太子也沒人知道的。求你了。”
孟心慈聽到謝老爺都說了這樣的話,只得道:“為了雨媛,好吧!”
謝老爺聽的激動萬分:“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女兒啦!”
一隻蠟燭在安靜地燃燒,透過紅頭蓋,她只看得見紅光。屋內唯一亮著的就是這支蠟燭。外面賓客雲集,她竟覺得安靜。窗外是一片樹林子,有鳥兒撲翅的聲音,還有,久久迴盪的烏鴉聲。
這聲音……好像是那一天晚上聽到的……是時間停止了?倒轉了?
今天的月亮是什麼樣子?是那一天晚上看到的那樣嗎?
今天的新郎是什麼樣子?是他那樣子嗎?
新郎官進來了,腳步很沉著,還帶著些輕快和喜悅。
是他……是他……
她忽然發現已不恨他了,然而另一種酸楚在她心頭噬咬。
新郎官走到她身邊,她能聽到他呼出的氣。
是他……是他……
新郎官輕輕地慢慢地掀起她的蓋頭來,邊掀邊輕聲呼喚:“小玨,小玨,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陡然從夢中驚醒過來:“是你?”猜中是他,然而看到仍然嚇一跳。平時想見,想讓他來償還,真正見到了又如何?
“是你?”他也說。
她還未來得及聽出他口中的失望,一個黑色的東西已經以極快的速度衝向她的眸子。她看到一瞬間的火紅,感到難忍的刺痛,忙捂住了,然而有粘稠的液體順著指縫流出來。
她知道她瞎了。她聽到有骨頭斷裂的聲音,不是人的,而是一隻鳥的。
“是隻烏鴉。”他說,“怎麼如此凶狠?”那烏鴉顯然已經飛不動了,叫得更慘。“我去叫大夫。”他說。
聽出他口中的關切,微笑了:“不用了,怎麼治得好?”
他挺住了,轉身一下子抱住了她:“我完全誤會你了,你真的是忘了,你一直都在幫我找她。”她感到有水滴落在她臉上,自己也流淚了,淚衝掉了臉上的血,然而眼睛更是痛得不行。
你是在可憐我?還是在感激我?事到如今你還是在想她。她覺得心一揪一揪的,才知道人真的能心如刀絞。
她很平靜地說:“夫君,交杯酒,你忘了?”她不說話,默默與她對飲。飲畢,她幽幽道:“夫君,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你的?”
他哽咽道:“我其實是開封梁家——也就是當今宰相的公子,到外面去遊歷,只是為了尋找小玨,再累再賤的活也乾。誰知卻先遇到了你。你卻不肯與我一起找。後來竟看到了小玨和你在一起,我偷偷尾隨你們回家,知道你們就住在謝府,我便決定結束遊歷,讓父親去謝府提親,誰知新娘是你。”
孟心慈的嘴角牽了牽,像是在笑:“你看到的雨媛不是你的小玨,你的小玨是她的姨媽。雨媛死了,我來替她。”
“什麼?”他像是聽不懂,又像是聽懂了,跌坐在床上。墻角那隻烏鴉拼命地拍了拍翅膀,終於不動了。
孟心慈道:“我還想知道,你當時怎麼會和小玨分開的。”
“投胎時閻王是分開判的,我在奈何橋邊久等她不來,時辰到了,只好先去了。”他說完便搖晃起來,孟心慈知道那是孟婆湯發生作用了。她在交杯酒中下了自己煮的湯,兩個杯子中都下了的。她當時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驅使她這麼做,但是現在明白了。
她明白,罰她到人間就是因為有人沒喝湯的緣故。如今,他喝了湯,該忘了吧?那她能忘嗎?
她也覺得頭暈了,身體捲入漩渦中。
我也能忘嗎?她又想。
她又看得見了。
眩暈後她坐在三生石上,端著碗,不停地流淚。淚不久就盛滿了一碗。她用手遞過去,笑了笑,那人爽快地喝了。原來,她竟不知道孟婆湯就是孟婆的眼淚。她做這解藥讓人忘記一切,然而有誰能讓她這個做解藥的人忘記?
她的眼淚不停地流,她看什麼都像在看水中的倒影。
她想起那隻琢瞎她眼睛的烏鴉,便到陸判那裡去查。陸判翻開生死冊,她見生死冊上寫道:“前世名為冷憶玨,絕色女子,因不忍忘卻前塵,甘願今世身為烏鵲,為前世情郎所殺。”
她本來還想查梁秋實,然而終究沒有,她怕那是另一個凄涼的故事,至少她已看到了一部分。
“忘卻是福。”她說。
然而她是怎麼都忘不了的了。
三生石上,坐著一位姑娘,青鬱郁的眉眼,不停的垂淚。她端給別人能忘卻一切的湯,是她不能忘情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