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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情煞 作者:沙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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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情煞 作者:沙其

幻影情煞

第一章

  挾 持


  江西•南昌城郊•升平客棧

  剛破曉,整間客棧仍是一片寂靜,柳無言走向視窗,靠窗而立。

  早晨的風相當清涼,風的氣息中帶了點濕氣,怕是起霧了吧!臉上映照著的些微熱度卻又告訴她,旭日已然東升了。陽光突破晨間的迷霧,這景色必然是璀璨無比吧!只是,她忍不住歎了口氣,她根本看不見這一切。

  多年前的一場意外奪走了她的眼睛,還來不及把這世界美麗的景色牢牢記在心裏,她就失去了視覺。對這場意外,她從未心存怨懟,而失去了視覺,反倒使她的聽覺和觸覺更加靈敏,再加上師父的調教,她學會了聽風辨聲的方法。

  借由風的流動與受阻,她可以知道,這房間的擺設相當簡單,在她的身旁是一副茶几,茶几兩旁各擺了一張椅子。離她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張大桌子,桌子旁井然有序地安置著五張椅子;靠牆的是洗臉架,洗臉的銅盆裏盛滿了水待她取用;至於她剛睡過一晚的床鋪,則位在她右手邊約八步的距離處。

  這能力使她擺脫了一般盲者的不便,在一定的程度內可以來去自如,只是……只是……在某些時刻就如此時,她的心中仍忍不住惆悵,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看不見旭日東昇的燦爛,看不見夕陽西下的壯闊,看不見那張又是倨傲、又是剛強,卻藏著無盡溫柔的臉龐……

  一別就是八年,不知他過得怎麼樣?從扛湖上傳來的消息她知道,他已經成了江南一帶的商業霸主之一,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可是他快樂嗎?他是否已經從過往的恩恩怨怨中脫身而出?在他身邊是不是有一位解語的佳人陪伴著他?他是否找到自己的歸屬?

  無言咬了咬唇,一顆向來寧靜的心此時是一片紛亂。

  他們就要再度見面了,再度重逢,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不敢置信?生氣.還是怨恨?畢竟她曾經拋下他,以他的個性,恐怕是不可能原諒她的吧!

  她並非想要去打擾他,如果可以,她寧可自己自他的世界裏消失得一千二淨,可是為了他的安危,她不能不去找他,因此對於他的怒氣,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她只希望他能夠有些理智,答應讓她暫時待在他的身旁。

  她想得出神,沒有聽見門口一陣腳步聲響起,一直到敲門聲傳來,才將她的神志喚回現實。

  “請進。”

  門“呀”的一聲打了開來,一名女子走進來。

  這女子生得美豔絕倫,秋波流動之際,儘是嫵媚風情,只見她甜媚地一笑,道:“無言,你起得真早!”

  梆無言半轉過身來,微微一笑,“你不也是!”

  她所站的視窗原就向東,這一轉過身來,陽光正好從她身後散了出來,而她的肌膚遠比一般人來得粉嫩,又是一身的白衣,加上一身空靈的氣質,乍看之下好似她正置身於一陣輕霧之中。早晨的陽光柔柔地照在她玉般無瑕的臉上。身上染了一層金粉,那情景有如驅散晨間的濃霧陽光一般,美得教人目眩神迷,不敢逼視。•

  那剛進門的女子也是以美絕聞名江湖,可是面對無言絕俗的容顏,仍是不自禁地看呆了,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讚歎道:“這麼美麗的人兒,若我是男子,就算是搶也要把你搶到手。”

  “大清早的,你就在瞎說些什麼。”

  “我可沒瞎說,若是江湖上的人知道‘幻影醫仙’是這般絕色女子,幻影穀再隱秘,恐怕也被人給踩破了。”

  北幻影,南聖手,是近年來江湖上對兩位醫界奇才的美稱。北幻影指的便是幻影醫仙柳無言,南聖手則是聖手書生,名諱不詳。

  這兩名神醫在江湖竄起名號的方式雖不同,卻有著同樣傳奇的色彩。

  二十年前,洛陽武學世家趙家莊莊主被仇家以重手法折斷了四肢骨骼經脈,趙家莊重資禮聘各方名醫,卻無人能夠醫治。趙莊主在床上癱瘓了十八年,形同廢人,後來巧遇聖手書生,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竟讓碎骨斷脈重續!

  雖說趙莊主再也無法恢復受傷前的十成功力,但卻也回復了六七成,“聖手書生”因而聲名大噪,也因為他醫術神妙,又向來慣穿書生儒衫,故而被人取了“聖手書生”這個美稱。

  至於柳無言,則是三十年前以毒術與醫術名震江湖,人稱“絕命逢生”絕命老人的得意弟子。絕命老人在三十年前就退隱江湖,不再過問世情,不過在因緣際會之下,卻收了兩名弟子——西門鷹與柳無言。

  西門鷹入門比柳無言早了十年,是無言的師兄,不過他心術不正,一心鑽研毒術,妄想稱霸江湖,絕命老人發現了這一點,在五年前便將他逐出師門。

  絕命老人還在世時,西門鷹尚有顧忌,不敢太過狂妄放肆;但兩年前絕命老人謝世後,西門鷹便再無顧忌,以一身毒術在江湖上興起一陣腥風血雨,引起公憤,中原武林各派聯合圍剿西門鷹,死傷眾多,可是西門鷹藏身暗處,毒功又防不勝防,這一仗中,竟沒人奈何得了他,就連當世第一大門派無極門的兩名堂主亦中了他的毒。

  兩人生命垂危之際,誤闖入一處山谷,也是這兩人命不該絕,他們闖進的竟是江湖人欲求無門的幻影穀,得遇柳無言,將他們的毒傷治癒。無言因而聲名大噪,因她素居幻影穀,故而被稱做“幻影醫仙”。

  而那兩名受她救命之恩的無極門堂主,其中一個便是正站在她面前的嬌媚女子殷無情。

  面對殷無情的調笑,柳無言臉上一紅,“無情,你再瞎說,我可不理你了。”

  “臉紅啦!我的好姐姐。”殷無情嘻嘻一笑,親呢地攬住她的肩頭,“你要真不理我,我可是會寂寞的喔!”

  柳無言被她逗得不禁笑了出來,“你呀,就是老沒個正經。”

  “玉狐若是正經起來,不是要教中原武林的衛道人士失望了嗎?他們可巴不得我多做些驚世駭俗的事,好讓他們有機會嚼舌根呢!”

  殷無情以一介女流坐上武林第一大門派無極門的堂主,行事又是全憑心性,介於正邪之間,自然引來不少閒言閒語。

  “你呀!好歹也收斂些,人言可畏,總是要為自己多想想。”無言勸道。

  “旁人愛亂嚼舌根,我哪管得了那麼許多。”無情攤了一下手,又笑嘻嘻地圈住了無言的肩頭,“我說無言,你真該進我們無極門才是,無極門裏還沒有人像你這麼關心我呢!再說你的名字裏也有個‘無’字,正巧呢!”

  無極門四名堂主皆為孤兒,由門主收養,名字中各嵌了個“無”。

  無言知道她是說著好玩,於是淡淡一笑,“我只是個瞎子,無極門哪會要我?”

  “幻影醫仙如果肯加入無極門,我看連門主都要打開大門相迎。”

  “別胡扯了。你不是說去接探子的消息,怎麼樣了?”她轉開話題。

  “這個嘛……”無情坐了下來,托著桃腮,凝視著無言,眼神中別有深意,“嘉興那邊的探子傳來消息,說韓淵離開了綠柳山莊。”

  “韓淵離開綠柳山莊?”無言蹙起眉,露出急切的神色,“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無情搖了搖頭,“探子沒有查出來。”

  無言的眉頭鎖得更緊,喃喃地道:“糟了,這可怎麼辦?”

  無情把她焦急的神色盡收眼底,“你認為你師兄西門鷹真會對韓淵下手?韓淵雖然名聲不小,但江湖上名聲比他大的比比皆是,而且韓淵這幾年致力於從商,幾乎不涉足江湖事,西門鷹不可能專挑他下手吧!”

  兩年前圍剿的那一役雖然沒能殺了西門鷹,但亦令他身受重傷,這兩年消息俱無,幸而無極門情報遍佈中原,終於讓他們查到西門鷹正躲避在京城韓王府中。

  無情曾與無言相約,一有西門鷹的消息便立即通知她,所以,這個消息一傳來,殷無情立即親自前往幻影穀送消息,哪知無言一聽,居然神情驟變,馬上要求無情護送她到綠柳山莊。

  “師兄不會專挑他下手,但是韓王府會。”無言像是自言自語。

  殷無情仍是聽見了,“韓王府與鐵掌韓淵有過節,怎麼我沒聽說過?”

  無言歎了口氣,“無情,不是我不肯詳細告訴你們,這件事事關人家隱私,我實在不好多說,但是我有把握,如果師兄真的躲避在韓王府的話,那麼他第一個下手的人將會是……韓淵。”

  “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好多問,可是韓淵並非是個好相處的人,江湖中人對他毀譽不一,你真要去找他?”無情挑起眉,這個簡單的動作被她做來,竟別有一番韻味。

  無情的擔憂沒令她放在心上,倒是記得韓淵的評價,於是急切地問:“江湖上的人對他毀譽不一?怎麼說?”

  “鐵掌韓淵是這兩三年才在江南竄出勢力,在江南的聲勢甚至快淩駕在我們無極門之上,不過,他做生意的方式極為狠辣,對待敵人毫不容情,即使是女人,也不會心軟。

  “前些時候,我聽說嘉興花魁柳青青仗著韓淵垂青,有意入主綠柳山莊,不料竟被韓淵所拒,柳青青因而老羞成怒,竟聯合韓淵的對手對付他,不過這件事被韓淵識破了,將那對手鬧了個傾家蕩產。至於柳青青,韓淵說她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便妄想興風作浪,所以就毀了她的容。據說看到她被毀的臉的人,全嚇得以為撞見鬼,而柳青青遭此厄運,人也瘋了。你說,像這樣的人,我怎麼放心帶你去找他?”

  “他……他不會這樣的……”無言連連搖頭,一臉不敢置信。

  “在諸多傳聞中,這還是最不足為道的呢!”

  “這……”他真的變成這麼狠辣的人?無言的心神不禁一陣激蕩。

  在她日日夜夜輾轉的思念中,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著他的一切,在她的想像裏,他是有所改變,他變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堅毅不群,然而,在她那天馬行空的想像世界裏,她從未想過他會變得如此無情,如此心狠手辣。

  “無言,如果你放心不下,那麼我會派人緊盯著綠柳山莊的動靜,你犯不著親自走一趟。”無情乘機道。這句話,她早想說了。

  “不。”無言輕輕搖了搖頭,聲音細微卻堅定,“無情,謝謝你的關心,師兄的毒術不是普通人能應付的,一旦出了事就來不及了,我非得親自去一趟綠柳山莊,不然我放心不下。”

  她那樣的堅持也不禁令無情嚴肅了起來,她沉吟了一下,問:“無言,你識得韓淵的,是不是?”

  “我……”無言咬住唇,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

  “你一定識得韓淵。”無情篤定地道,而且,依她猜想,他們之間還有一段非比尋常的交情。

  “我是識得韓淵。”無言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無情,我非找到韓淵不可。”

  見她堅持,無情也不再阻攔,“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韓淵雖然離開綠柳山莊,不過我們還是到嘉興去吧!沿路我會叫探子打聽消息,即使韓淵的行蹤再隱秘,總是會教我們找著人的。”

  “謝謝你,無情。”無言誠摯地道。

  無情揮了一下手,說:“謝什麼呢?少見外了。”

  匆匆用完早膳,她們便收拾了行李,走到樓下,殷無情出面結賬,無言則在角落等著。

  等待間,一聲淒慘的叫聲突然傳進客棧裏,一名看似三十出頭的男子跌跌撞撞地沖進客棧大廳,嘴裏不住“啦啦”地喘著,臉部表情扭曲,看似痛苦非常,全身不住地痙攣著,口邊逸出白沫,橫衝直撞的身子更是不受控制地撞翻了好幾張桌子。

  “阿順,你怎麼了?”店小二急忙沖過去想要扶住那男子,那男子卻狂亂地把手一揮,而後身子重重地跌了下去,在地上滾來滾去,引來店裏客人們的注目。

  “是癲癇吧!”店內的客人議論著。

  “趕快拿塊布給他咬住,免得他咬傷了自己的舌。”有人這麼說。

  那叫阿順的男子此時的症狀正是癲癇患者的症狀,只是……

  無言兩道細緻的眉輕蹙了起來,似是在思考些什麼。

  那男子痛苦不堪地在地上胡亂滾動,店小二連拉都拉他不住,沒一會兒,他竟直直滾到無言的身邊來。

  無情正好結賬回到無言身邊,她蹙了蹙眉,一張俏臉露出嫌惡之色,伸手便要推開那男子,忽聽得無言急道:“無情,別碰他。”

  無情的手原本已快要按到那男子肩上,卻因無言的一句話而收回手,往後退了步,愕然地看著無言。

  “不是癲癇,是催命海棠。”

  無言一句輕柔的話方吐出來,無情整個人一凜,“催命海棠?怎麼可能?”

  她亦是善用毒的人,知道催命梅棠堪稱天下十大奇毒之一,這種毒花長於瘴氣彌漫的沼澤旁,受各種毒氣所滋養,中毒者會出現癲癇症狀,卻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此毒性最詭異的地方,便是會令身中此毒的人成為毒餌,其他的人只要碰到這毒餌,便會全身潰爛而亡。只是,這樣的奇毒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荒郊野外?!

  可仔細一聞,果然,空氣中正透著淡淡的花甜香,無情不由得神情一變,拉住無言朝後退了好大一步。

  “我的手……我的手……”淒慘絕倫的慘叫聲由客棧一角尖銳地響起,只見方才伸手去扶那男子的店小二高舉著手,一臉驚恐,他的手原本還好端端的,此刻卻開始潰爛,散發出惡臭味。

  “快,去取醋來,把手漫到醋裏。”無言喝道。

  眾人正自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聽見無言的話,另一名店小二立刻去捧來了一壇醋,而那中毒的店小二不敢有半分遲疑,馬上把手浸到醋裏。

  毒餌仍痛苦地在客棧裏不住地打滾,但其餘眾人在看到店小二中毒的情形後,哪還有人敢站到他身邊去,老旱避得遠遠的了。

  無言默然地走向“毒餌”,指間銀光一閃,以銀針封住了那人的穴道,只見毒餌重重喘了口氣,原本不住扭動的身子竟緩下了,最後他閉上眼睛,似是昏迷了。

  無言拿出一個藥瓶,倒出兩顆藥丸,拿給站在一旁的另一名店小二道:“給他們服下。”她又轉向門外,聲音不重不輕地道:“師兄,你人既已到了,何不出來與小妹一敘?”

  無情一凜,戒慎地轉向客棧大門。

  一個尖銳如鐃鈸的聲音傳了進來,哈哈大笑道:“師妹好耳力,師兄可佩服得很。”

  腳步聲響起,一名男子走了進來,這男子年紀大約二十七八歲,身形瘦長,簡直就像根竹竿,但那張臉倒是長得蠻俊美,只是陰氣太重,讓人感到不舒服。

  無情冷笑一聲,聲音仍是不減嬌媚地道:“西門鷹,你好啊!當了兩年的烏龜,現在膩了,肯爬出龜洞了是不是?”

  “好說。殷堂主,我的腐骨蝕心丹滋味如何?”

  “也不過爾爾,幻影醫仙一出馬,我們師兄妹倆還不是好好的嗎?真可惜了這些催命海棠,堂堂天下十大奇毒之一,偏偏在你手上給糟蹋了,三兩下就給無言識破。”

  “我說西門老兄,你使毒的技巧也該再磨磨了,師兄輸給師妹,嘖嘖,要是我,可羞得這輩子都不敢出門了。”

  無情的聲音嬌柔,媚眼如絲,可是櫻唇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命中西門鷹最在意的痛處,令西門鷹勃然色變,一張陰氣森森的臉漲得通紅。“要不是師父偏心,把絕技都留予師妹,我又怎會輸給她。”

  “如果我是絕命老人前輩,我也不敢把絕技教給你,免得遺害世人。”無情不屑地說。

  “殷無情,你……”

  “怎麼,又要朝我下毒了是不是?”無情見他衣袖一動,便事先點破他的舉動,“我勸你最好不要,無言在這兒呢!要是下了毒又被解開來,你這臉可就丟大了。”

  西門鷹氣得渾身顫抖,卻是一句話也駁不回去。

  無言素知無情口齒伶俐,可是她居然能把師兄氣成這樣,卻也令她不由得好笑,但她知道,要是她真笑出來,那可真會把師兄氣壞了。

  於是強忍著笑,她開口道:“師兄,你大費周章,連催命海棠都用上了,該不會只是想與小妹敍舊吧!”

  西門鷹轉向她,再也顧不得形象地喝道:“師妹,我找你也沒有什麼事,只是要你把《絕命毒經》交出來。”

  “《絕命毒經》?”

  “沒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老傢伙生前把他一生中的絕技全寫成了書,這本(毒經》就在你手上,把它交出來,我便不會再為難你。”

  無情“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真是笑話了,論武功,你不是我的對手,論毒功,你不是無言的對手,還說什麼不會為難人這等蠢話,閣下臉皮之厚,還真是我生平僅見。”

  “殷無情——”無情的話氣得西門鷹咬牙切齒。

  “師兄,”無言出口打斷他們的對峙,“《毒經》之事,我們慢慢再說,只是你在客棧外布下的桃花瘴毒性太強,普通人難以抵擋,你讓客棧裏不相干的人先行離去,莫要傷及無辜。”

  無言話一脫口,西門鷹放肆的表情便再也掛不住;她居然察覺到他在客棧外布下了苗疆一帶的桃花瘴?!

  這桃花瘴出自滇境,毒性極強,經他改良之後,無色無味,可無言卻發覺了。

  他又妒又羨,認定無言的能耐會比他高,必然是因為習得了師父的絕命毒經。故而喝道:“想要客棧裏的人安然無恙,就先交出《絕命毒經》。”

  “師兄,”無言長歎了口氣,“師父常說,毒技只是旁門左道;能害人而不能救人,醫術才是正道,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嗎?”

  “老傢伙根本是一派胡言!醫術算得了什麼,靠行醫根本無法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可是靠毒技,卻能使武林中人對我臣服。你快把《毒經》交出來,這《毒經》在你手中已經兩年了,你也早該背得滾瓜爛熟,交給我,對你並無妨礙。”

  “然後再讓你依著《毒經》上頭的記載到處害人嗎?”無言正色道,“師父臨終時曾經交代過我,若你仍惡性不改,他老人家要我別再顧念師門舊情,必須殺你為師門除害。”

  “殺我?”西門鷹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般哈哈大笑了起來,“憑你就想殺我?雖然老傢伙偏心把絕技留給你,但你根本不會武功,怎麼可能殺得了我?”

  “要殺你,也不一定要有武功。”無言淡淡地道。

  “是嗎?那就看看是你先殺了我,還是我先殺了你?”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手一揚,一把黃霧灑向無情。

  在他們談話之間,無情雖然保持警戒,但卻未料到他攻擊的物件竟會是自己,一時未能提防,只有急忙閃避。

  然西門鷹那把毒粉只是聲東擊西之術,在無情閃避的同時,他已撲了過來,一把扣住無言的命門。

  “西門鷹,你想做什麼?”無情又驚又怒地大喝。

  西門鷹一陣“嘿嘿”冷笑,道:“我也不想做什麼,只想請師妹到捨下作客一段時間,等她交出《毒經》,我自然會放了她。”

  “西門鷹!我警告你,你快放了無言,要不然無極門絕對不會放過你的。”無情恨恨地道。

  “我就等著看無極門怎麼不放過我!不過現在,我奉勸你最好別跟著我,師妹不會武功你是知道的,要是逼急了我,可別怪我做出狠事來。”

  “你敢?”

  西門鷹的回答是一聲冷哼,挾持著無言,迅速往外退了出去。

  無言身不由己地被他拖著往外退,脖子讓他緊緊勒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追了過來,是無情。

  她感覺到西門鷹正拖著她,想搶上他綁在客棧門口的馬兒,策馬逃逸。

  她知道。如果被他搶先上了馬,她肯定就沒有逃走的機會了。

  晃動中,她困難地伸手人懷,掏出針灸用的銀針,對準西門鷹手上的軟麻穴一針紮了下去。

  西門鷹知道她不會武功,因此對她毫無提防,冷不防地被紮個正著,手臂一陣酸軟,力道也松了,讓無言成功地掙脫了他的手臂,跌到地上。

  無言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住跌勢,顧不得身上的擦傷,她急忙站了起來,往無情那兒跑了過去。

  陡地,頭皮突然傳來一陣劇痛,阻住她邁動的步伐。

  她的頭髮被隨後追來的西門鷹揪住,痛得她眼淚差點流了下來。

  “好啊!你這娘兒們倒挺辣的,我還不能小看你……啊!找死。”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無言便由懷裏抓出一把藥粉朝他撒了過去。彌漫在空中的藥粉竄進他的眼裏,頓時痛得他哀叫不已。

  遭西門鷹緊緊抓住的頭髮突然被鬆開來,無言再次不受控制地跌了出去。

  她所處的地方正好是車來騎往的官道,她聽到一騎快馬正從彎道上朝她急馳而來,但她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跌勢。

  “無言,小心。”無情撲了過去,卻已來不及,只見快馬已經奔到無言身前。

  無言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迎接馬蹄踐踏的劇痛。

  然而,沒有預期中的痛楚,也沒有馬蹄踩斷骨頭的聲音,因為那名騎士在馬蹄即將踩上無言的那一瞬間,一把勒住了馬韁。

  馬兒長嘶了一聲,就此停住沖勢,連灰塵也沒濺起一丁點。

  一切的動作在一瞬間停止。

  好一會兒無言才意識到自己在馬蹄下撿回了一條命,她喘了口氣,吃力地站起來,一個立足不穩,險些又要跌倒,她本能地伸手一抓,扶住一樣堅硬的東西,然而手才一碰觸那堅硬物體,一股寒氣也隨之侵入她的胸臆之間。

  由那觸感,她知道,她抓住的是一隻手臂。指下的肌肉結實,卻散發著寒冷溫度,顯示出主人的性格特質。

  低呼了一聲,她本能地鬆開手,可頓時失去了依靠,又讓她無助地跌了下去。

  “無言,你沒事吧?”

  無情回過神來,待要衝向無言,卻仍遲了一步。

  西門鷹一把抓起無言,獰笑道:“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适才無言撒向西門鷹的只是普通治病的藥粉,對眼睛並無傷害,西門鷹流了一會兒眼淚,眼睛又恢復大半的視力,而他是決心要得到《絕命毒經》,知道要是錯過了這次機會,就再無良機了,所以又鍥而不捨地追了上來。

  那騎土仍高坐馬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那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絕非凡人所有,西門鷹心生忌憚,又忍不住喝道:“朋友,這件事和你無關,我奉勸你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那騎士只是冷笑了一聲,身形一晃,竟無聲無息地欺向被西門鷹鉗制在手裏的無言,且伸手托起她的下巴。

  “你……你想幹什麼?”西門鷹一驚,朝後退了一大步。

  這男人的輕功步法之鬼魅是他生平僅見,若他剛剛是想把無言從他手中搶走,那麼,此刻無言人早就不在他手上了。

  雖然西門鷹立即退開,但那驚鴻一瞥,已足夠讓那騎士看清無言的容貌。

  他冰冷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更加幽深,口吻卻仍是一派淡漠,“這個女人我要了,把她放下來。”

  好冷的口氣!無言聞言,機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她又感受到那股寒意了,那是一種打極冷之地散發出的黑暗寒氣,不帶任何感情。

  這男子天生擁有一股王者的貴氣與威嚴,雖未見他疾言厲色,卻已足夠令西門鷹為之膽怯,可是畢竟無言人在他手裏,佔優勢的人是他。

  西門鷹壯起膽子,不甘示弱地喝道:“笑話!她現在人可是在我手裏,你說要就得給你嗎?如果你想要這美人兒平安無事,就識相地退開點,要不然我可不敢保證你得到的是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還是一具冰冰冷冷的死屍。”

  “是嗎?”那男子又冷哼一聲,長袖一揮,西門鷹連對方的攻勢都還沒看清,胸口便突感一陣劇痛。

  男子左手在西門鷹胸前拍了一掌,右手則拉回無言;這一攻一救配合得恰到好處,顯現出上乘的武功。

  奪得無言後,那男子沒有稍作停頓,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俐落地一把將奪來的無言丟上馬,自己也縱躍上馬背。

  無情趕忙追了過去,提劍急喝:“你想做什麼?”

  那男子沒有理會她,馬韁一策,馬兒立刻如離弦的箭般飛馳而去。

  無情的聲音愈來愈遠,在下一瞬間,已聽不見任何聲息。   

第二章

  重 逢


  黑色的簾幕降下,籠罩住這片大地。破舊的山神廟裏,火光忽明忽暗地掩映著,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柴薪燃燒時的“劈啪”聲時而響起。

  一整天下來,被人當作麻布袋似的橫放在馬鞍上快馬奔馳,震得無言頭暈欲吐,她困頓地倚牆而坐,緊閉雙眼,努力平息著體內的不適。

  “吃東西。”男子的聲音響起,一隻香味四溢的雞腿送到她的面前。

  無言睜開眼睛,沒有接過他送到她面前的雞腿,只是警戒地問:“你是什麼人?抓我做什麼?”

  “吃東西。”男子沒有回答,只是將雞腿強塞到她手裏,自己也撕了只雞腿吃將起來。

  無言哪吃得下,堅持地再問:“你抓我到底有何用意?”

  “就沖著‘幻影醫仙’這四個字,我強擄走你,還需要任何理由嗎?”

  他知道她是幻影醫仙?

  無言一怔,才又問:“你是不是家裏有什麼人生了重病,需要大夫?”她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理由,“如果我能夠幫忙,我願意幫,請你告訴我他的病症。”

  男子似乎覺得頗為有趣,輕笑了起來。

  對於他的反應,無言無奈地歎了口氣,不安地說:“你不能這樣抓著我,我有急事,得去找一個人。”

  “你要找誰?”

  “我……”無言咬住唇止住接下來的話。

  “你要找誰?”男子再次問,聲音近得像在她耳邊一樣。

  無言猛地一震,感到莫名的心慌,本能地往後一縮,“我……我要找嘉興綠柳山莊的鐵掌韓淵。”

  “你找他做什麼?”他沉著聲問。

  “我……我有急事。”

  “什麼急事?”

  他的追根究底讓她不知所措了起來,她絞了絞手,“對不起,這是私事,我不能告訴你。如果你願意放了我,讓我去找他,我會非常感激。”

  “若我堅持想知道呢?”他的語調有如一隻逗弄著老鼠的貓。

  “你根本就不打算放了我,是不是?”無言挫敗地雙手握成拳。

  “或許吧!”男子懶懶地應著。

  “我說過,如果你有什麼家人朋友生重病,我願意去醫治,只要你給我一點時間,先讓我趕到嘉興去。”

  “我沒有家人朋友生病。”他淡淡地說。

  “那你抓我到底為了什麼?”她納悶地問著。

  “你是個貌美的女子,一個男人擄走一個美貌的女子,你說他會有什麼用意?”他說,語氣中隱含著暖昧。

  “我不認為你是為了我的容貌才擄走我。”她像是很肯定地說。

  “哦?那你說我是為什麼擄走你?”他索性反問。

  “這我怎麼知道。”無言幾乎是不耐煩了。

  “不知道就算了。”他倒說得雲淡風輕。

  無言怎肯就此算了,她不能耽擱呀!西門鷹對韓淵正虎視眈眈,她得儘快趕到綠柳山莊才行。“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了我?”她急切地問,聲音中有著不安。

  她的急切引起了他的注意,“你看起來似乎很急?”

  “我是很急。”無言坦承不諱。

  “那韓淵和你有什麼關係,讓你可以為他這麼著急?”

  “這是私事,我……”無言欲言又止地回答。

  “他是你的誰?兄長?朋友?還是情郎?”他不理會她的急切,繼續問。

  情郎?無言沒料到他會這麼說,蒼白的臉蛋不禁一紅,“你胡說些什麼!”

  “不然你為何為他如此著急?”

  “我……我說過這是私事。這位公子,我懇請你放了我,這件事對我真的很重要。”

  “那又與我何干?”男子挑起眉,仍是一副漠不關心的無情神色。

  “你……”她瞠大眼,不知該怎麼辦,失去焦距的眸中滿含著水氣。

  “這樣吧!你告訴我為什麼要找韓淵,我或許可以考慮放了你。”他放了一塊魚餌,等著無言上鉤。

  無言知道即使她說出緣由,這男子也未必會放了她,可是,這是她僅存的機會,她似乎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有人要殺韓淵,我得去通知他。”她能說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有人要殺韓淵?”

  雖然眼睛看不見,不過,從他的語氣聽來,無言可以想像得到,面前這男子必定是揚起了眉。

  “沒錯。”她肯定地點了點頭。

  “韓淵是死是活,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為何如此關心他?”

  “我……我們是舊識,再說……再說身為一個大夫,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她支吾地說著。

  “哦?”他的聲音聽來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你說我告訴你,你就會放了我的,你不會食言吧?”無言緊張地絞緊手。

  “我只說我會考慮,可沒說一定會放了你。”男子輕描淡寫地回答。

  “你……”無言氣得臉色都白了,“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不能這樣擅自擄走人,難道你眼中沒有王法了嗎?”

  “王法?”男子嗤笑出聲,“王法又能奈我何?”

  他這麼一說,無言猶如洩氣的皮球,全身力氣像是都被抽光了。

  他說得沒錯,此刻王法的確是奈何不了他。

  +  +  +

  夜更深了,四周萬籟俱寂,黑暗包圍了一切。

  無言慢慢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往破廟外退去。

  她一直努力想說服這男子,卻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回應。

  待解決了晚膳後,那男子便靠著門板逕自歇息,從他均勻的鼻息聽來,應該是睡著了。

  她不願再保持被動狀態,既然他不肯放了她,她只有自己偷偷逃走。莫說她還有綠柳山莊的事待處理,就光是為這個不知名的陌生男子的挾持,就已給她足夠的理由逃走。

  她雖眼盲,卻一向擁有敏銳的感受力,可以輕易察覺別人心中的想法,可是在面對這個男子時,她的能力卻失了效,她甚至完全察覺不出這個男子的動靜。面對他就像面對最深的夜,這種不明就裏的恐懼感讓她害怕,所以她得逃,逃離這男人遠遠的。

  將所有聲息降到最低,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後退,直到退離了破廟十餘尺,她才放開腳步,轉身拼命向前奔跑。

  黑暗漫無天際地擁住她,但對她而言,白天和黑夜並無太大的分別,她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罷了。

  對於在幻影穀中住了八年的她而言,山林的氣息就像家一般的熟悉,可以任她穿梭自如,可是沒想到才奔了沒多遠,她居然就絆到一顆突起的石頭,狠狠地跌了下去。

  這一跤令她覺得駭然不已,她居然沒有察覺到那顆石頭?!通常只有在人多的地方,她的知覺與聽覺才會受到干擾,大自然並不會帶給她任何威脅啊!可是此時的她卻驚駭地發覺,她竟然什麼都感受不到!

  她聽不見風告訴她前方的道路,也感受不到幢幢樹影的聲息,更感覺不到周圍的任何狀況。

  這樣的發現令她害怕,而她只能掙扎著站起來,再度盲目地往前跑,但才跑了幾步路,她又被樹根絆倒,撞上樹木,疼得她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她急忙起身再度試著邁步向前,可又有一顆石頭絆倒了她,她收不住跌勢,整個人滾了出去,重重地撞上大樹,而後反彈向另一邊。

  好痛!

  她咬著牙!靜待那股疼痛過去,才吃力地扶著樹幹站起來。

  這麼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身為瞎子的無助。

  是啊!瞎子!武林中人人崇敬的幻影醫仙,也不過是個沒有用的瞎子。

  冷靜!柳無言,冷靜!讓靈台回復清明,去感受這周圍的一草一木、一動一靜。

  她在心裏提醒著自己,卻一點幫助也沒有,心頭仍亂得慌,周圍也仍是一片黑暗。

  腳似乎扭傷了,只要一動,腳踝便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她試著緩緩抬起腳,向前跨了一步——

  “當”的一聲,響起機關被觸動的聲音,跟著腳踝處傳來劇烈的痛楚,疼得她不由自主地痛叫出聲。

  冷汗由她額際滴了下來,好痛!她的腳就像被野獸的利牙狠狠地咬住,威脅著像要咬斷她的足踝;她像只蝦米似的蜷起身子,緊咬著牙抵抗那抹痛楚。

  看樣子,她是觸動了獵人捕獸的機關,她不禁為自己“不幸”的遭遇苦笑了起來。

  痛楚一波一波地襲向她、痛得她險些要暈了過去。她伸手試圖扳開機關,卻徒勞無功,反而被鋸齒狀的利口刺破了手。

  骨頭是斷了吧!她想著,意識逐漸模糊了起來,痛楚也漸漸麻木了。

  在黑暗即將包圍住她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感覺到一股冰寒之氣朝她襲來,一個平平淡淡、毫無起伏的聲音順著空氣的流動傳了過來,“夠了嗎?”

  是他!無言模糊地想著,心頭湧起一股寒意。

  聽他話裏的意思,恐怕在她起身逃走時,他就察覺了。想想也是,她根本不該癡心妄想能逃得過像他這樣一個武學高手的。

  意識沉得更深了,她已沒有能力再說些什麼,只能無力地任由黑暗拖住她,把她拖進無底的深淵。

  +  +  +

  黑夜仍是黑夜,火堆的火依然熊熊燃燒著。

  男子背著破廟門口,一身的黑色裝束,幾乎與四周的黑暗融合為一體。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無言,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感情,無言受傷的足踝正被他握在手裏,他拿一塊沾了水的毛巾,正輕輕地擦拭著她受傷的部位。

  清涼的感覺包圍著她的腳踝,降低了那刺痛的火辣感。無言悠悠轉醒,一張開眼,意識也隨之清醒了過來。她身體一僵,感覺到她的右足正被那男子握在手裏。

  她一驚,本能地收回腳,他倒也不堅持,鬆開手任她奪回腳。

  “藥。”他冷冷地開口。

  無言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金創藥。”  .

  無言由懷中掏出一瓶金創藥任他接了過去,下一瞬間,清涼的藥膏抹上了她的傷處。

  她驚訝得無法言語。

  這個男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既然眼睜睜地看她受傷,直到她負荷不了那傷痛才出現,又為何願意為她療傷?

  男子為她上好藥,包紮好傷口,順手把藥瓶丟還給她,淡淡地問:“逃走的滋味如何?”

  無言只覺得難堪,下意識地緊緊握著藥瓶,“你心知肚明,又何須問我?你不是早就已經發覺我逃跑了嗎?”

  “我有那麼可怕嗎?你寧可選擇充滿危險的夜間山林,也不願選擇我?”男子斜睨著她,表情莫測高深。

  “我說過我有要事待辦。”

  “急切到連自己的生命都不顧了?”他的聲音中有著些許的不以為然。

  無言微微猶豫,才道:“只要有機會,我還是會逃的。”

  她以為自己的坦白會惹怒面前這男子,沒想到話一說完,他倒是笑了,還笑得頗為愉悅,“很好,勇氣可嘉,雖然只是盲勇。”

  無言不悅地把臉撇向一旁,不再搭理他。

  她表現得愈是冷漠,那男子的興致倒是愈發高揚,忍不住想逗她,“這麼柔弱的人兒,卻有如此剛硬的脾氣,告訴我,是什麼原因令你這樣?”

  無言知道他不可能放了她,再多說也是無益,索性抿緊了唇不說話。

  “這麼倔?”男子低笑出聲,“你愈是倔強,我就愈覺得有趣,你是不是想跟我挑戰呢?”

  無言有些氣急敗壞地朝向他道:“欺負一個瞎子,你覺得很有趣嗎?”

  “欺負別的瞎子是沒什麼意思,不過,欺負你這個瞎子倒是挺有趣的。”他笑謔著說。

  “你……”無言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自己的怒氣,“我和你素昧平生、無怨無仇,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素昧平生?無怨無仇?那倒也未必。況且,我做事情還需要理由嗎?”他的手肘靠著弓起的膝蓋,支著下巴,不帶感情地看著她。

  他話裏的意思引起無言的注意,她蹙起了眉,“你的意思是我們認識?”

  他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無言警戒地僵直了身子,“你是誰?” 、

  “你總算開口問了,我還以為你不會好奇我是誰呢!‘幻影醫仙’柳無言。”他慢條斯理地說。

  他知道她的名字?無言瞪大了眼睛。江湖人只知有一個幻影醫仙,可是真正知道她名字的人並不多!

  “你到底是誰?”無言的聲音透出了顫抖。

  那男子將臉湊到她的耳邊,兩個音節猶如冰珠般由他唇際吐了出來,“韓淵。”

  無言一驚,沒有神采的雙瞳瞪得更大。

  韓淵因她的驚訝而笑了,再次開口,聲音輕若低吟,“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嘉興綠柳山莊的鐵掌韓淵。”

第三章

  回 憶


  十二年前.京城城郊.五裏鎮

  風聲回蕩在林子間,不斷地飛旋著,嗚咽的聲音,恍若哭泣。

  一名少年縮在樹幹旁,將頭埋在臂彎間,他咬著牙,似在強忍著不哭泣,但淚水卻從他的眼角不斷地滑了下來。

  這少年看起來才十三四歲,那一身打扮是有錢人家才穿得起的,然而他身上卻到處可見被重毆的痕跡,傷口還不斷滲出血跡,顯然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頓;此時的他拳頭握得死緊,雙眼射出仇恨的火花。

  被人重毆的痛楚正在他身上擴散著,他仿佛又聽到那兩個混蛋的笑聲,以及那個賤女人高傲俯視著他的表情。

  他的拳頭握得更緊,一顆心氣憤得幾欲炸開。

  他們對他的欺淩已不是第一回了,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他只能任人宰割,沒有反擊的能力,他好氣好氣,氣他們的仗勢欺人,也氣自己的無能為力!但他們的每一個拳頭,每一次侮辱,他都記下了,等著看好了,總有一天,他會連本帶利地從他們身上討回來的!他恨恨地想著。

  “你怎麼了?為什麼在這裏哭?”一個軟軟的童音響了起來,打破林間的寂靜。、

  少年抬起頭來,只見一個頭梳雙臀的小女孩提著一隻竹籃子,正瞪大眼睛看他。

  小女孩大約十一二歲的年紀,生得十分白淨可愛,圓圓的小臉,小小的嘴巴,尤其那雙眼睛更清澈得教人目眩神迷。少年看得呆了,一時之間竟忘了心頭的怒氣,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氣惱地蹙起眉,似是為自已失神的舉動感到生氣,他猛地再次埋下頭,不理會小女孩。

  “你受傷了,很痛嗎?”小女孩軟軟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帶著濃濃的關心。

  “走開。”少年沒好氣地喊。

  小女孩沒有被他兇惡的口氣嚇到,再次問:“很痛嗎?”軟軟的童音裏充滿擔心。

  “要你管,你走開。”少年抬起頭,氣憤地瞪著她喊。

  小女孩仍未露恐懼,反倒向前跨了一步,“一定很痛喔!”她伸出手,輕輕觸了觸他的傷口。

  她的手才剮碰到他的額頭,少年馬上伸出手用力揮開她的手,小女孩沒有提防,被他的力氣一帶,竟然一跤摔倒,竹籃裏的東西灑了一地。

  她這一摔,少年也嚇了一跳,本能地想去拉她起來。然而,即使他人已經站了起來,卻因倔傲的脾氣而停住動作。

  小女孩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自己站了起來,不理會散落在地上的竹籃,轉身便跑了開去。

  這小女孩怕是被自己的粗暴嚇到了吧!少年心中不由得浮起一絲愧疚,但那愧疚剛浮起,又馬上被他壓了下來,他告訴自己:是她自己不好,他又沒叫她理他,都是她多事,不能怪他。

  他倔強地坐了回去,又把自己的臉埋在雙腿間。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又聽到那軟軟的聲音喊道:

  “娘,這裏,就是這裏。”腳步聲響起,小女孩拉著一名婦人跑了過來,在他面前站定。

  “娘,就是他,他受了好重的傷,一直哭。”

  “嗯!”婦人應了一聲。這婦人臉色蠟黃,不住地咳嗽著,似是染了什麼重病。

  “我才不是因為痛才哭。”少年老羞成怒,猛熱抬起頭來,一張俊秀的臉漲得通紅。

  “那你為什麼哭?”小女孩瞪大眼睛,不解地看著他。

  “要你管!”少年撇開臉,不想理她。

  兩人說話的同時,婦人已蹲下身,開始檢視著少年身上的傷。

  少年想把她推開,哪知這婦人雖然一臉病容,咳嗽不已,卻任他怎麼使力都推不開來。

  婦人打量了他一番才道:“傷得真重,咳!是誰這麼狠,把你……咳咳……傷得這麼重,怕不止一個人做的吧?咳咳……”

  “娘,他看起來好像很痛,您給他治治吧!”

  “嗯!孩子,咳……和我回去吧!”她伸手去拉他,卻被少年一掌拍開,“我才不要你們多管閒事。”他懊惱地喊。他寧願痛死,也不要人家同情。

  “那可不行,你傷得……咳咳……這麼重,一定得……咳……治治。”婦人淡淡地說,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

  看這婦人一副虛弱的樣子,一句話裏夾帶了三聲咳嗽,應該很好打發才是,偏偏她的手卻有如鐵箍,無論他怎麼掙扎都掙脫不開,少年只氣得大罵不已,卻仍是被拉回一間小木屋。

  小木屋看起來雖然簡陋,倒是窗明几淨,充滿了陰涼的藥草味。

  婦人把少年拉到椅子上坐著,開始為他上藥。少年本來不住地掙扎,倔強著不肯讓婦人幫他療傷,可是那婦人的手好溫暖,就像……就像母親慈愛的手般……

  他掙扎的動作漸漸緩了,最後停了下來,不過仍是倔著臉,一副不領情的傲慢樣兒。

  “你真是夠倔強的了,骨頭都脫臼了,竟連痛都沒叫一聲。”婦人邊咳邊歎氣。

  “那一定很痛喔。”小女孩瞪大眼睛,神情有些畏縮,好似傷的人不是少年而是她。

  少年冷哼了一聲,似是不想理她,但看到小女孩無辜的臉,一顆心卻不由自主的軟化了,沒好氣地道:“不會啦!”

  “真的嗎?要是我,一定痛得哭了。”小女孩天真的道。

  少年又是一聲冷哼,“誰像你那麼不中用。”

  沒一會兒,婦人便包紮完畢,道:“好了,咳咳,你歇個幾天,別亂……咳……用手,就可以痊癒了。咳咳。”

  “不用你治,我也會好的。”少年咕噥著,一臉彆扭。

  婦人只是一笑,“我姓柳,你叫我柳大娘就好。咳咳,這是我的女兒,咳,叫無言。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看著她,好一會兒才不怎麼情願地回答:“我姓韓,韓淵,淵源的淵。”

  “韓?你是韓王府的人?”這附近姓韓的人不多,這少年又是一身高貴服飾,柳大娘不難猜到他的來歷。少年再次點了點頭,依然一臉叛逆不馴。

  “娘,韓王府是什麼?”無言拉了拉母親的衣角,好奇地問。

  “沒什麼。”柳大娘撫了撫女兒的頭,轉向韓淵,“你先歇一歇,待會兒我送你回去。咳咳,無言,你好好招待韓哥哥。”

  “嗯!”無言用力地點了點頭。

  柳大娘走進內室,沒多久便一手捧了一盤點心,一手提了一隻茶壺走了出來。她只見女兒不住地與韓淵說話,可韓淵不是冷哼,就是不理她,不過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韓淵那雙眼睛也不住地瞄著無言呢!她看在眼裏,只是微笑,倒也沒說什麼。

  “娘,我來幫你。”無言看到娘親出來,馬上嚷著,跑了過去接過茶壺。

  “無言,小心一點。”

  “我知道。”無官吃力地抬著茶壺,邁向桌子,她沒注意到自己的衣袖被桌角勾到,想把茶壺放到桌上時,手才抬起,茶壺就這麼由她手上滑出。

  無言驚叫了一聲,閃避不及,但一股力量卻及時由身後傳來,一把將她推開,無言跌跌撞撞地向一旁摔了出去,只摔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回頭,只見韓淵就在她剛剛所站的地方,那壺熱水全淋到他的手上了。

  柳大娘忙放下點心,拉著韓淵往後院水缸走去,將他的手浸到冰冷的水中。

  無言嚇得臉色都白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迭聲說:“對不起,韓大哥,對不起。”

  韓淵強忍著痛,狀似不耐煩地道:“好啦!別哭了,只是燙到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看到他那紅腫破皮的手臂,無言哭得更加大聲:“都是我不好,我太笨手笨腳了!對不起,韓大哥,對不起。”

  “我說是我自己愛多管閒事,和你沒有關係嘛!”韓淵沒好氣地說,瞄了瞄無言涕淚縱橫的小臉,口氣雖然強硬,卻放緩了許多,“我已經說和你沒有關係了,你就別再哭了。”

  他口氣不耐,可伸手為無言拭淚的動作卻十分溫柔。而無言仍是抽噎不已,心裏仍十分內疚。

  泡過水後,柳大娘在他手上塗了一層藥膏,那藥膏十分清涼,一塗上手臂,馬上壓下炙熱的灼燙感。

  包紮好後,柳大娘將藥膏塞到他懷裏,“這藥膏早晚各塗一次,很快就會好,咳咳,不會留什麼疤。謝謝你了,孩子,如果不是你,咳咳,現下燙傷的……咳咳……就是無言了。你是個好孩子。”

  韓淵不習慣接受人家的讚美道謝,臉一紅,氣惱地說:“我早說我是多管閒事,才不是存心救她……”

  “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好孩子。”柳大娘慈愛地看著他,知道在他彆扭的外表下,有一顆善良的心。

  “我才不稀罕你的道謝。”韓淵的臉漲得更紅,猛然站了起來往外跑去。

  “韓大哥,你要到哪兒去?”無言急忙追了過去。

  韓淵不理會她的叫嚷,繼續往前跑,跑啊跑的,懊惱的表情慢慢地消失在風中,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溫暖的笑意。

  +  +  +

  “當歸……桑椹……蒲公英……”

  午後陽光正炙,無言蹲在家門口,在她面前鋪了一地的藥草,她正忙著分辨各樣藥草,娘臨出門時,要她把這些藥草分類收好的。

  陽光在她額間逼出了一顆又一顆的汗珠,她抬起頭來,擦了擦汗,卻見一道人影從樹叢旁閃了過去,雖然人影一閃而逝,無言卻看見了,只覺那人影好熟悉,好像是……

  她馬上站起來,追了過去,大喊:“韓大哥,是你嗎?”

  那人影不理會她的叫喚,奔得更快。無言死命地追趕,雖然追得氣喘吁吁,卻怎麼也不肯放棄。

  追得正急,她的腳突然被突出的樹根給絆倒,整個人跌了個灰頭土臉。

  這一下摔得好重,她一時之間站不起來,眼見是追不上那人了,再加上膝蓋的疼痛,讓她再也忍耐不住哭了出來。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隻手橫伸出來,扶起她,接著,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道:“瞧你,走路也不好好走,老看你這裏摔那裏跌的,也不知道小心一點。”

  那聲音她絕不會聽錯!她忙抬起頭,露出驚喜的笑容,“韓大哥,我就知道是你,你既然來看我們,怎麼不叫我?”

  “我才不是來看你們,我只是……只是正好路過。”他口是心非地說。  ;

  “哦——”無言一聽,有些失望。

  “喂!你娘應該有放些傷藥在你身上吧!”韓淵瞪著她膝蓋的傷口,只覺得那一片殷紅讓他愈看愈刺眼。

  “有啊,韓大哥,你受傷了嗎?”無言忙掏出傷藥。

  韓淵哼了一聲,伸手拿過傷藥,逕自卷起她的褲管,撕下一片自己的內襯衣擺,幫她擦拭好傷口,上了藥,包紮起來。

  “從沒看過有人像你這麼容易受傷的,你也小心一點好不好?”他的口氣粗暴,動作卻溫柔得驚人,像是怕弄痛了她似的小心翼翼。

  無言雖然年幼,卻體會得出他的溫柔,感激地道:“謝謝你,韓大哥!你真好。”

  韓淵不自在地哼了一聲,轉身逕自往前走,無言忙跟了過去。

  這片林子不遠處有一個小湖泊,水質清澈,別有一番幽然景致。

  韓淵一直走到湖邊才停下腳步,轉回頭,沒好氣地說:“你跟著我幹嗎?”

  “我……”無言一怔,答不上來,只覺得自己跟著他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她想了想,說:“韓大哥,你的傷好點了沒?”

  “早就沒事了。”

  “那就好,娘這兩天一直惦著你呢!”無言拍了拍胸口,一臉放心。

  柳大娘……那雙溫暖的手……他的心頭有一陣奇異的感覺流竄而過,但仍死鴨子嘴硬地道:“有什麼好惦的,真讓人擔心的是你,動不動就跌跤。”說著,又瞄了她的膝蓋一眼。

  無言聽出了他言下的關心,忙說:“我不痛的,韓大哥。”她拉了拉韓淵的衣角,像要證明自己的話似的用力地點點頭。

  “誰管你疼不疼。”韓淵見心事被點破,不禁老羞成怒,順手輕推了無言一把。

  無言一個沒提防,竟又再次摔了下去,而這次她就站在湖邊,這一摔,竟讓她滾進了湖裏。

  無言不識水性,一掉進湖裏,就先喝了好幾口水,這令她大為驚慌,一雙小手不住地揮舞掙扎著,叫道:“韓大哥,救我,韓大哥…—.”

  韓淵見狀也嚇了一跳,可他同樣也不諳水性啊!

  他急急奔到湖畔,伸出手,大叫:“快,抓住我。”

  無言掙扎著想抓住他的手,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被湖水吸了進去,湖水灌進口鼻,只嗆得她頭暈目眩。

  韓淵把身子探得更遠,喊道:“快,抓住我。”

  水的浮力把無言的身子再次送上水面,她揮著手,大喊:“韓大哥……”

  “你別急,把手伸出來。”韓淵努力地探出身子,終於抓住她那雙揮舞的手,但他的身子實在探得太出去了,加上無言的重量,他不但沒能把無言拉出水面,反倒整個人被拖進水裏。

  墜落的力道使得兩人沉了下去;湖水淹沒他的口鼻,阻絕了空氣的進入。

  韓淵大為恐慌,拼命地掙扎著,可是無言一抓到他,就像溺水者抓到浮木般,說什麼也不肯放手,而韓淵的身子被她纏著,根本揮舞不動手腳。

  儘管平日時常受到兩個異母兄弟與二姨娘的欺淩,但韓淵第一次嘗到了死亡的威脅,湖水嗆進他的肺裏,引來一陣窒息感。

  他就要死了,他和無言就要死在這裏了……他模模糊糊地想著,恐怕他死了,第一個拍手叫好的就是那個賤女人和她生的兩個混蛋吧!

  這個念頭一浮起,他的腦袋突然清醒了許多。

  他才不要死!他若死了,王府就是那個女人和那兩個混蛋的天下了!他是王府的嫡子,正統的繼承人,就算他不要王位,也不會白白便宜了那個女人和那兩個混蛋!

  求生的本能淩駕了一切,他死命地蹬著腳踩起水來,一雙手穿越無言的糾纏,胡亂地抓著,試圖抓住任何可供支撐的東西。

  還好他們落水的地點離岸邊不遠,在身子浮起的那一瞬間,他竟抓到一截垂入湖裏的巨大樹根。

  他知道這樹根是他與無言求生的惟一機會,這念頭使他絲毫不敢放鬆,五根指頭死命地牢抓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終於把纏在他身上的無言推上岸,而後自己才掙扎著爬了上去,身子貼上地面的那一瞬間,恍如隔世,他不住地喘息著。

  好一會兒,他才順過氣來,爬向無言,伸手在她肩上用力一晃,“喂,你沒事吧?”

  無言沒有回答他,一雙眼睛緊閉著,臉色蒼白如紙。

  韓淵嚇了一跳,急忙探向她的鼻間,感覺到她的氣息雖微弱,但還存在著。他這才松了口氣,只是溺水暈倒的人要怎麼處理,他可不知道,所以,他只能伸手胡亂地搖晃著她,大喊:“喂!你醒醒,你醒醒啊!”

  無言被他一陣亂晃,胃裏感到一陣翻騰,一口又一口地吐出水來,跟著慢慢睜開了眼睛。

  “太好了,你終於醒了。”韓淵如釋重負地松了好大一口氣。

  無言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兒,終於想起剛才落水的驚險過程,她的小嘴立即扁了起來,猛然抱住韓淵,“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別哭了,沒事,別哭了。”韓淵生硬地安慰著她。

  無言只是哭著,把他抱得更牢更緊,好似他是惟一的支柱。

  “我說沒事了嘛!你別再抱著我了,我都快給你抱得喘不過氣來了。”男女授受不親,七歲起即不同席,這道理他是懂得的,所以被她這麼一抱,他一時手足無措,連手腳都不知該擺在哪里才好。

  無言仿若未聞,哭得更加淒慘,說什麼也不肯放開他。

  懷中的人兒好小、好軟,也……好暖和……一股異樣的感覺打韓淵心頭湧了起來,那是他從來有過的溫馨感覺。

  那股溫暖,融化了他心頭某處的強硬冰冷。

  “好啦!別哭了。”他不自在地哄著她,僵在身下的雙手似在猶豫著該不該有任何動作。猶豫了一會兒,感情總算是戰勝了理智,他緩緩地伸出僵直的手,不自然地圈住她。

  “別哭了,沒事了……”他拍哄著她,那小小的身子柔軟地不可思議,害他深怕自己若稍為用點力,就會把她捏碎了。

  在他伸手圈住她的那一刻,命運已經寫下新的注解,他知遣,對這小小的身子,他有責任要保護一輩子。

  +  +  +

  “大娘為什麼老咳個沒完,她不是大夫嗎?為什麼不治好自己?”

  上次的共患難使得韓淵與無言自然而然地親近起來,韓淵也成了柳家的座上常客。

  雖然他們上次差點就葬身湖裏,不過兩個孩子都不是心頭裝得下恐懼的人,湖邊還是兩人最常流連的地方。

  今兒個他與無言出來的時候,柳大娘正咳得厲害,他們本來不想出門,還是柳大娘硬把他們推出來。韓淵常見村民來找柳大娘治病,知道她頗擅醫術,才會忍不住納悶地詢問。

  “娘不是生病,是中毒。”無言黯然地說。

  “中毒?誰下的毒?”他頗感驚訝。

  無言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道:“我爹。”

  韓淵瞪大了眼睛,一臉不敢置信。“你爹對你娘下毒?”

  無言歎了口氣說;“娘告訴過我,她的娘家本來是武學世家,不過娘從小就對打打殺殺的事投有興趣,只喜歡研究藥草,學著怎麼給人治病。在她十八歲的那一年,她認識了我爹,我爹長得風度翩翩,待她又萬般體貼,可是外公不喜歡他,說他心術不正,不許娘和他在一起。娘不信外公的話,尋死尋活地就是要和爹在一起,後來外公拗不過娘,還是讓娘嫁給了爹。”

  “成親後的前幾年,娘的確過得很幸福,爹爹待娘體貼又溫柔多情,可是在一次不經意間,娘竟偷聽到,原來爹娶娘是為了圖謀外公的家產!娘不願相信,跑去質問爹,而爹承認了,娘又氣又急,想要阻止爹,結果給爹下了毒藥,軟禁起來。”

  “娘趁著爹不注意時逃了出來,並且殺了爹,之後,她本也想尋死,可是發現有了我,才打消了尋死的念頭。也因為爹的事,使娘沒有臉再回娘家去,她便孤身一個人離開家鄉,流浪了好幾年,才在這個村子定居下來。”

  韓淵聽完這段往事,氣憤不已,“你爹真壞,居然如此對待大娘,若是他還活著,教我撞見了,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爹早死了。韓大哥,你會不會瞧不起我和我娘?”無言咬住唇,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韓淵一愕,“瞧不起你和你娘?為什麼?”

  “我爹那麼壞,娘還嫁給他,我身子裏又流有一半他的血……”無言愈說聲音愈低,到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壞的人是你爹,幹你們什麼事?就是我爹,哼!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無言瞪大了眼睛,正待要問,突然聽見腳步聲響起,兩名身著錦衣的男孩走了出來,為首的那一個揚高聲音,譏諷地道:“喲!原來是我們的大哥,他人在這裏呢!”

  “大哥,你要出來晃晃,怎麼不叫我們兄弟一聲?”

  這兩個男孩都生得眉清目秀,但眉宇之間卻充滿傲慢的氣息。

  韓淵沉下臉,“你們怎麼會來這裏的?”

  這兩名錦衣男孩正是他的異母兄弟,一個叫韓仁,一個叫韓傑,他們口頭上雖然稱他一聲大哥,可事實上根本沒怎麼把他放在眼裏,還仗著母親娘家的勢力,時常聯合起來欺侮他。

  “怎麼?這地方是你的不成,旁人來不得?”韓仁撇撇嘴,一臉高傲。

  “就是嘛!這兩日我們不見大哥的人影,我們還納悶著你上哪兒去了呢!原來是和個小村姑勾搭上了。”

  若照韓淵向來的脾氣,他們這般的挑釁,早就惹得他撲上去,狠狠幹上一架了!可是今天他顧忌著無言在場,只得忍下氣來,拉著無言回頭就走。

  “喂!幹嗎就這麼走了?我們還沒和小村姑打聲招呼呢!”韓仁伸手去摸無言的臉,嚇得無言尖叫一聲,躲到韓淵身後。

  “你別碰她。”韓淵護住無言,拍開韓仁伸出的手。

  “你不讓我碰她?我就偏要碰!”他一把抓過無言,,將她推倒在地上。

  這一推,摔得無言眼冒金星,疼得哭了出來。

  韓仁和韓傑兩兄弟見狀大樂,指著無言的狼狽相哈哈大笑起來。

  韓淵怒極,再也顧不得許多,立刻撲了過去,狠狠一拳揍向韓仁。

  韓仁被揍得跌了出去,韓傑大怒,撲向韓淵,喝道:“你敢打我兄弟?”

  韓淵被他撲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掙扎站起,小腹就先吃了一拳,而韓仁被韓淵揍了一拳,更是大為光火,隨即撲向韓淵,三人當場扭打成一團。

  韓仁、韓傑都練過武,韓淵哪是他們的對手,沒多久就落得只能挨打的局面。

  無言嚇得臉色慘白,忙沖了過去,死命地打韓仁、韓傑兩兄弟,嚷道:“你們兩個壞人,別欺負韓大哥。”

  “多事。”韓仁不耐煩地轉過身,朝著無言的臉就是一巴掌過去。

  無言哪堪他的一巴掌,小小的身子被打得飛了出去,粉嫩的臉頰立刻高高地腫了起來。

  韓淵看到她挨打,焦急地大喊:“無言,走開,不要管……”“我”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便化成了一句痛呼,胸口又挨了一拳。

  “不要打韓大哥,你們不要打韓大哥。”眼淚還在無言的眼眶裏打轉著,但她仍勇敢地站起來,奔過去試圖打那兩兄弟。

  “你再吵,我連你都打!”韓傑將他的威脅化成行動,握起拳便揮向無言。

  “無言,小心。”韓淵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竟掙脫開韓仁的鉗制,撲向無言,將無言護到身下,用自己的身子替無言擋去拳頭。

  “想英雄救美啊!你還早呢!”韓傑一臉鄙夷,狠狠地又是一拳擊上韓淵的身子。

  韓淵只能緊緊地護著無言,無法還手,韓仁、韓傑打得興起,一拳接著一拳不斷落下。韓淵起先還感到疼痛,到後來,甚至連痛楚的感覺都麻木了,身體到達忍耐的極限,他眼睛翻白,昏了過去。

  就在他暈過去的同時,幾聲咳嗽突然響起,柳大娘的聲音傳來,“你們這兩個孩子,欺負人也欺負得夠了吧!”

  韓仁、韓傑只覺得衣領一緊,整個人竟被提了起來。

  “誰!是誰暗算本少爺?”

  “放開我,放開我。”

  兩個男孩不住掙扎著,胡亂踢著腿,卻是徒勞無助。

  “你們也胡鬧夠了吧!”柳大娘用力一擲,將兩人摔到地下。

  這一下摔得韓仁、韓傑兄弟倆七葷八素,他們轉過頭來,只見一名婦人不住咳嗽著,眼光冷淡地看著他們。

  韓仁首先回過神來,大喝:“你可知道我們是誰?竟敢管我們的閒事?”

  “我不知道你們是誰,咳咳,不過,這樣亂打人就是不對,咳。”柳大娘因久候兩個孩子沒回來,便動身出來找他們,才讓她看到剛才那一幕。

  “要你這癆病鬼多事,我們可是韓王府的二少爺和三少爺。”

  “哦?”柳大娘應了一聲,指向韓淵,“他是你們的大哥,王府的嫡長子,你們怎麼敢欺負他?”

  “嫡長子算得了什麼?我娘說,王位遲早是我們兄弟倆的,到時候他要給咱們兄弟洗腳都還不配呢1”韓傑輕蔑地說,“你最好讓開。”

  “然後讓你們再欺負他?那可不行。”

  “那你就別怪我們兄弟無情。”他們見婦人一臉病容,又咳嗽不已,根本就沒把她放在心上,猛地朝她沖了過去。

  只是沒想到,柳大娘只是伸手輕輕一撥,兩兄弟立刻應聲倒下,摔了個四腳朝天。

  他們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才站起來,然後又不死心沖了過去,但柳大娘還是輕輕一撥,兩人便再次跌了個狗吃屎。

  那女人只是輕輕一撥,他們就跌跤,這實在很邪門!兄弟倆面面相覷,識相地不敢再多作停留,拔腿就跑。

  柳大娘也沒去追,只是轉身走向韓淵,見韓淵已昏了過去,無言亦氣息奄奄。她歎了口氣,彎腰抱起兩個孩子,回到小木屋。

  +  +  +

  疼痛感令韓淵醒了過來,他一睜開眼睛;便看見無言一臉欣喜地回過頭去大喊:“娘,娘,韓大哥醒了。”因為剛剛無言被韓淵護在身下,所以受傷較輕,早就醒了過來。

  柳大娘從內室走了出來,摸了摸韓淵的額,“孩子,你覺得怎麼樣?”

  “還好。”其實他痛得半死,可是他不肯承認,“大娘,是你救我們的嗎?”

  “嗯!你那兩個兄弟真狠,下手完全不留情。”

  “那個賤女人生的才不是我的兄弟。”韓淵激動地坐了起來,傷勢被牽動,痛得臉色都白了。

  “別動,你的傷得休養好一陣子才會痊癒。”柳大娘扶著他躺了回去,又問,“他們倆這樣欺負你,你爹都不管嗎?”

  “他怎麼會管?他只管抓權奪勢,我們就算鬥到死,他也不會管的!他說,沒辦法從爭鬥中生存下來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當他的兒子。”韓淵恨恨地說。

  無言聽了,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她無法相信竟會有這麼殘忍的父親,

  柳大娘也暗暗地搖了搖頭,又探問了幾句,才從韓淵口中得到完整的答案。

  原來韓淵雖是王府正妃所生的嫡長子,可是他的母親生來體弱,生下他沒多久就過世了;而王府的二夫人乃是出身商賈之家,雖然是庶出,但從小見慣了場面,手段非常厲害,韓仁、韓傑便是她所生。

  韓王爺曾說過,繼承他王位的不一定要嫡長子,只要他的兒子哪個有本事,他就傳給誰。

  二王妃為了幫助自己的兒子贏過韓淵,從小就請來最好的老師調教,而兩兄弟在母親特別的調教下,也以奪得王位為己任,時常聯手欺負韓淵。

  由於沒有人為韓淵打算前程,所以他根本就不是那兩兄弟的對手,再加上父親暗自默許,更加助長那兩兄弟的氣焰,無言與他初見面的那一次,韓淵便是被兩兄弟打得受重傷,才逃到林子裏,氣憤地哭出來。

  無言聽了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置信。

  柳大娘亦連連搖頭,人家說虎毒不食子,她實在無法想像居然會有做父親的,讓自己的孩子為了王位而自相殘殺。

  她看得出來韓淵筋骨奇佳,只要有明師加以指點,他日必然有所成就。而剛剛他和無言被圍毆時,她見他一徑護著無言,足見是個重義氣的人,這樣的孩子,得成全他才是,於是問;“孩子,你想不想練武?”

  “我當然想!”他馬上大聲道,“練了武,韓仁、韓傑就不敢再欺負我了。可是,又沒人教我。”說到後來,聲音也小了。

  “我來教你吧!”

  “你……”韓淵狐疑地看著她,實在無法想像她是武學高手。

  柳大娘知道他不信,但她也不氣惱,只道:“我從小就跟著父親學武,咳咳,雖然沉迷於醫術,沒多用心,咳咳,不過根基還在,教你並不成……咳咳……問題。反正你也沒有師父可學習,向我習武,咳咳,對你並沒有損失,不是嗎?”

  這一番話說得韓淵啞口無言,找不出理由反駁。

  柳大娘輕輕一笑;又道:“等你身子好了,我們就開始練武吧!”不等韓淵回答,她端起臉盆,逕自轉進廚房。

第四章

  生 離


  銀光在林間閃動著,一名身材頎長的少年舞動長劍,在湖邊的空地上揮灑著劍招,一把長劍被他舞得有若銀龍。

  這少年正是韓淵。

  四年的時間轉瞬即過,兩個孩子都長大了,韓淵變成英挺俊秀的少年,無言也成為清靈可人的少女。

  柳大娘本身的武學雖不精湛,但畢竟出身名門,所學非凡,再加上韓淵資質過人,沒多久,他的武藝就遠勝過韓仁、韓傑兩兄弟,使得兩兄弟不敢再任意欺侮他,但這情況卻也令他們母子三人對他更加忌諱。

  湖邊仍是韓淵和無言最愛流連的地方,韓淵時常背了一柄長劍到湖邊來練武,無言就帶了本醫書在一旁讀著,或拿個竹籃在附近采藥草,每當韓淵練武告一個段落時,無言就會笑吟吟地拿條手巾給他拭汗,韓淵每每撇嘴嫌她多事,倒也從不曾拒絕過她的溫柔。

  長劍在空中挽了個劍花,劃出一個半弧形,劍氣在他手中激射而出,沒入樹幹,長劍餘勢不盡,只震得整棵樹不住顫動。

  這招式使的力道十足,韓淵自己也大為滿意,素來冷漠的臉不禁流瀉出一絲笑意。

  韓淵還劍人鞘,揚聲道;“無言,我們該走了。”

  “哦!”穿梭在林間采藥的無言忙應了聲好,正待舉步離去,卻聽到一陣異聲,她好奇心頓起,循聲望去,只見一隻野雁躺在草叢裏,身上中了一支箭,血跡染滿了羽毛。

  “韓大哥,韓大哥,你來看看。”她揚聲叫喚。

  “怎麼啦?”韓淵走了過去。

  “韓大哥,你看,是只雁兒,它受傷了。”

  “是被獵人射中的吧。”韓淵不感興趣地看了一眼,隨即拉了拉無言的手,道,“別耽擱了!大娘還在等我們回去呢!”

  他拉著無言便要走,無言卻掙脫開來,抱起那只野雁,求情地看著他,“雁兒好可憐呢!韓大哥,我們救救它吧!”. “別多事了,不過是只野雁,再說,你救了他,獵人不見獵物,不是還會再去獵下一隻野雁嗎?”韓淵生性實際,不像無言那般同情心旺盛。

  “可是……既然我們見著了它,也算是緣分嘛!”無言抱著野雁,一臉固執。

  “就愛多事。”韓淵瞪了她一眼,接過野雁,沒好氣地說,“這樣總可以走了吧!”

  “嗯!”無言這才心滿意足地笑了。

  回到家裏,無言第一件事便是到櫃子裏翻出乾淨的白布與金創藥,好給野雁治傷。

  韓淵皺起眉道:“你慢慢來,別又摔跤了。”

  “不會的。”無言笑嘻嘻地回答,才剛說完,像是老天爺要處罰她似的,腳下居然馬上絆到一隻火爐——

  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眼見便要摔倒,韓淵連忙拋下正在擦拭的長劍,撲了過去,以自己的身子當作肉墊,穩穩地接住她。

  雖然有韓淵當肉墊,但這一摔還是讓無言摔得連肺裏的空氣像是全被擠了出來,好一會兒她才順過氣,發現自己壓在韓淵身上。

  從他們認識以來,無言摔跤,韓淵當肉墊,這是常有的事。

  韓淵忍不住搖了搖頭,一張淡漠的臉流露出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的表情,“從來就沒看過哪個姑娘家像你一樣,走到哪里摔到哪里,哪天我不在你身邊,可不知你要摔成什麼樣了。”

  “反正有韓大哥你在嘛!”無言笑得甜甜的,別有一種屬於十五歲少女的天真嬌憨。

  他們說話的口氣就像平常閒聊一般自然,可是語氣裏頭卻充滿著相互依賴的感情,只是兩個人都沒有察覺。

  幾聲咳嗽突然響起,柳大娘由內室走了出來。

  韓淵扶著無言站起,無言拍拍身上的灰塵,迎向母親,扶著母親坐了下來,“娘,您身子不好,怎麼不在裏頭歇著,反而跑到外面來?”

  “成天躺著,人是愈躺愈倦,還是起來走走的好。”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這四年來,孩子們長大了,柳大娘卻老得更多,算一算年紀,她還四十不到,卻在毒藥的折磨下,頭髮花白,神情枯搞得有如七十歲老婦。

  無言蹙起眉來,擔心地問:“娘,這陣子您愈咳愈厲害了,我去煎帖藥給您服好不好?”

  柳大娘搖了搖頭,“不用了,這病和我糾纏了十六年,如果吃藥能好,早好了。”

  “娘!”無言聽她這麼說,更是擔心了。

  “大娘,您需要什麼藥,儘管跟我說,王府裏的奇珍藥材多的是。對了,我上回送來的何首烏和人參,您吃完了沒?吃完我再回去拿。”

  柳大娘笑了,“你上回藥一拿就是那麼多,哪是一時半刻吃得完的?別煩心了,大娘還撐得住。你們去忙你們的吧!我想在這裏歇一默。”說著,她閉上了眼睛。

  見她不想說話,無言和韓淵也不好吵她,只好退了出去。

  柳大娘雖閉目狀似歇息,其實卻是在心裏琢磨著事情。

  剛才的那一幕她可是看在眼底,她這近四十年的歲月可沒有白活,那一幕情景代表的涵義,當事人雖然懵懂,但她卻清楚得很。其實,就是不用看到那一幕,她也明白,早在四年前,這兩個孩子的情絲就已經系在一起,分割不開了。

  她這一生因識人不清,為丈夫所負,落得流落他鄉的下場,如果沒有無言在她身邊,她老早就挨不住了!

  看著孩子一點一漓地長大,看著孩子懂得情滋味,她真是有說不出的歡喜,可是,她不能不擔心啊!

  韓淵這孩子她信得過,雖然他傲了些,也彆扭了些,甚至可說有些無情,然而在她們母女跟前,他卻從未有任何虛假,只是……

  她忍不住在心頭歎了口氣。如果韓淵是平民出身,她就毋需擔心,可是韓淵是王府的世子,而無言只是平民之女,兩人身份懸殊,實非良配。

  就算不論門戶,他們之間還存在著一個嚴重的問題。她並非懷疑韓淵沒有能力繼承王位,那孩子是人中蚊龍,不可能被埋沒的,不過,她也知道王府的二夫人不是泛泛之輩,韓淵想繼承王位,恐怕得經過一番劇烈的鬥爭,無言若跟著他,一定會成為他最大的弱點1

  她相信韓淵會以生命保護無言,可是女兒是自己養的,她的性子她又怎麼會不瞭解呢!她是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願意韓淵為了保護她而受到任何傷害,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怎麼放得下心來把無言託付給他。

  柳大娘想得出神,一時間竟忘了咳嗽。

  她的身子已是風中殘燭,能撐過這麼些年,已是老天垂憐,雖然未和兩個孩子提過,不過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是挨不過這個夏季了,如果不把無言的將來安排妥當,她又如何能放心地離去?

  她慢慢睜開眼睛,只見無言一張小臉湊在韓淵身旁,不知在和他說些什麼,而韓淵撇著嘴角似是頗為不耐煩,但眼神深處卻閃著一抹縱容。

  如果不是他們之間有著太多的問題,光是韓淵對待無言的方式,她就會毫不考慮地把無言交給他,只是……

  她再度歎了口氣,一顆心猶疑不定。

  她該怎麼辦才好呢?她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仔細思考了,偏偏此時的她依然不知道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讓女兒幸福……

  +  +  +

  反復再三思索,三天后的一個夜晚,她把無言叫到床前。望著女兒姣好的面容,她露出一抹微笑,“孩子,你知道娘為什麼要把你的名字取為無言嗎?”

  無言搖了搖頭,一臉困惑。

  柳大娘輕輕撫著女兒如絲般的黑髮道:“娘這一生為你爹所負,咳咳,最後落得有家不敢回,愧負親恩的下場,這一點雖然要怪你爹,但娘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咳咳,是娘識人不清,才會所托非人!當年你外公……咳咳……始終不相信你爹的為人,娘不理會他的勸告,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咳咳,娘又哪有什麼話好說!無言,你的名字就是娘的心情,咳,娘這一生因為任性而為情愛所負,但也愧負了愛我的親人,娘實在無言以對。”一聲長歎說盡了柳大娘的心情。

  “娘,您在想外公、外婆是不是?”

  “是啊!咳,當年我嫁出去時,咳咳,你外公氣得不想理我,你外婆則整日以淚洗面,咳咳,都怪當年我太任性,咳咳……”劇烈的咳嗽阻去了她未竟的話語。

  “那咱們去找外公、外婆好不好?我們去求外公、外婆的原諒。”無言天真地說。

  “咳,娘這身子,老早就禁不起……咳咳……任何勞動了,更別提要到江南去。無言,咳咳,娘恐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了。”

  “娘。”無言被母親的話嚇得小臉泛白,“您別胡說,別嚇我啊!”

  “娘不是胡說,咳咳,為了你,娘才勉強和這毒抗拒了近十六年,不過娘是熬不下去了。這毒的毒性遠在娘所能醫治的範圍,除非是當年縱橫江湖,有‘絕命逢生’之稱的絕命老人,或是聞名朝野的神醫齊正風,才救得了娘。”

  “那我們就去找絕命老人,或是齊正風前輩。”

  “傻孩子,這些前輩高人哪有這麼好找的,咳咳,江湖上有多少人渴望找到他們醫病續命,咳咳,又有哪個找到過了?連他們是生是死都沒人知情。”

  她頓了頓,又道:“無言,我只有一個希望,咳咳,希望你能……咳……幫我辦到,咳咳。”

  “娘,什麼事您說,無言一定設法辦到。”

  劇咳稍止後,柳大娘才道:“我希望你在我死了以後,咳咳,你就到嘉興去找你外公、外婆,去和他們相認,咳咳……”

  “這……”無言怔住了,去認外公、外婆?可是他們從來沒見過面啊!

  “你放心,你長得和我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咳咳,你外公、外婆只要見著你,就會認你的。咳咳,我給你的玉珮你掛著吧?”

  “嗯!”無言從頸間拿出一塊玉珮,湊到母親面前。

  “這是你外公在我小時候給我的保命玉珮,咳咳,若他們不信你,咳,你只要把玉珮給他們看,他們就會……咳咳……相信的。”這是她考慮了三天得到的結論,無言和韓淵情懷尚模糊著,兩人都還懵懂不知,而且他們之間的困難都太多了,這樣的安排是她想得到的最好方式,就讓他們分開一段時日吧!如果他們有緣,日後終會再見。

  “可是……”無言猶豫著。離開這裏,離開一切所有熟悉的人事物,離開韓大哥,她捨不得啊!

  “無言,娘這一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沒能在父母膝下承歡盡孝,咳咳,娘只希望你能幫……咳咳……娘,盡到為人子女應盡的責任,難道你不願意嗎?況且娘……咳咳……若死了,留下你一個人,咳咳,娘又怎麼放心得下?這樣的安排,咳咳,對你們都好,你不願意嗎?”她說了一長串的話,氣息受阻,又重重地咳了起來。

  無言忙趨向前,幫她拍背順氣,柳大娘人雖咳著,一雙眼睛卻殷切地看著女兒,期盼從她口中聽到“願意”兩字。

  看見母親命在旦夕,仍為她的事情擔心,她心下一酸,也不再堅持地道:“娘,我答應你就是,我會去嘉興找外公、外婆。”

  無言的應允令柳大娘露出釋然的笑容,“太好了,那我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她仍是咳嗽不已,但聲音卻漸漸緩了。

  望著母親枯槁的病容,無言不由得心生酸楚,母親一生救人無數,卻為情所累,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

  在此刻,無言突然有了深刻的體悟,這情宇就如水一般,可救人,也可以把人推向萬劫不復的地步啊!

  +  +  +

  隔日,韓淵照常背了劍來找無言到湖邊練武。無言捧了一本醫書,心神卻不在書上,只是怔怔地出神發呆著。

  韓淵也發現她的異狀,索性收了劍,坐到她身邊。

  無言好一會兒才注意到他坐在她的身邊,嚇了她一跳,“韓大哥,你什麼時候坐過來的?”

  “好一會兒了,就看你在發呆。擔心大娘啊?”韓淵一邊說,一邊擦拭著長劍,頭連抬都沒抬一下。

  “嗯!娘說她……熬不過這個夏天了。”她一臉黯然。

  韓淵一凜,“不會的,大娘醫術那麼好,怎麼可能治不了自己。”

  “娘說她中的毒毒性太重,遠非她的醫術所能及,除非是絕命老人或是神醫齊正風,根本沒人救得了她。”

  “那我們就去找這兩個人。”

  “我也是這麼說,可是娘說這兩位老前輩早就退隱了,連他們是生是死都沒人知道。”無言咬了咬唇,又道:“韓大哥,娘叫我在她……過世後,到嘉興去找外公、外婆。”

  “找你外公、外婆?”韓淵一怔。

  “嗯,娘說她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外公、外婆膝下承歡盡孝,她希望我能代替她做到這一點。韓大哥,我實在不想去嘉興,那裏的人我都不認識,我好怕。”

  “那就不要去1”韓淵霸氣地說。

  “可是……娘說我一個人在這裏,無依無靠……”

  “你怎麼會無依無靠,你還有我,我會照顧你的。”他的語氣聽來好似理所當然,仿佛照顧她是他應盡的職責。

  “可是我答應了娘……”無言為難地低下頭。

  韓淵冷哼一聲,霍地站了起來,“你愛去就去吧!誰稀罕。”他撂下話後便往前走去。

  “韓大哥。”無言急忙追了過去,拉住他的衣袖,“你別生氣嘛!我已經答應娘了啊!”

  “答應了就去啊!又沒人攔著你。”韓淵甩開她的手,逕自走到練武的那片空地。

  無言又追了過去:“韓大哥,我要是去了嘉興,你會不會到嘉興來看我?”

  “不會,有什麼好看的。”他冷冷地回答。

  聞言,無言失望地垂下頭,“哦!”

  “走開,我要練劍了。”他揮舞起長劍,森冷的銀光在天空中劃了個半圓,阻絕了無言接近他的意圖。

  +  +  +

  夏季沒過,在一個清涼的夜晚,柳大娘便無聲無息地告別了人世。

  那幾日,柳大娘已進入彌留狀態,韓淵更是整日待在小木屋裏,幫著無言打理一切。

  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但生離死別仍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無言在韓淵懷裏哭得死去活來,韓淵亦紅了雙眼,就這麼任她抱著。山風在窗外嗚咽著,像在哀悼柳大娘不幸的人生。

  兩人都沒有辦後事的經驗,不過,韓淵家裏畢竟家大勢大,一聲令下,很快的,柳大娘就被火化,骨灰安置在附近一家廟寺裏接受供奉。

  辦完後事,無言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南下江南。

  她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包了幾件衣裳和母親的牌位,就算了事,望著這住了十幾年的小木屋,只能失神地發著呆。

  這是她和娘細心打理的家,院子裏的那一排桂花樹還是她今年新種的,她和娘說好中秋節那一晚,她們要和韓大哥在桂花旁好好賞月的,可是中秋未到,他們就得要生離死別,各分東西了,面對這樣的情景,她忍不住難過地流下眼淚。

  胡亂擦了擦眼淚,轉回頭來,她這才看到韓淵不知何時已經來了,正站在她的身後,高深莫測地看著她。

  她強振起精神,道:“韓大哥,你來啦!怎麼不叫我一聲?”

  韓淵不答,皺起眉看著她,“你又哭了?”

  “沒……沒有,是風沙吹進眼裏。”她低下頭,不自然地說。

  韓淵看了看她擱在桌上的那只包袱,問:“你要走了嗎?”

  “是啊!”她黯然地點了點頭,“你來得正好,我本來打算去找你道別的。韓大哥,我若走了,你真的不肯到嘉興來看我嗎?”

  “不會。”他說得毫不猶豫。

  無言失望地垂下眼,卻又意外地聽到他說:“我不會去看你,因為我要跟你一道走。”

  “啊?”無言吃了一驚,立即抬起頭來看向他。

  韓淵迎視著她的眼眸,神情嚴肅,“你別去找你外公、外婆了,我們就找個地方住下來,我會養活你的。”

  “可是……可是你不要你的家了嗎?你要繼承王位的啊!”

  無言已不是四年前的那個無知小女孩,她早知道王府代表了什麼意義,也知道面前這個她喊韓大哥的人是王府的世子,他將要繼承王位,成為身份和她有天淵之別的貴族階級。

  韓淵倒不把王位放在心上,他撇了撇嘴,有些輕蔑,“什麼王位?我才不稀罕呢!韓仁、韓傑要的話就給他們,反正老傢伙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那個女人又把我視為眼中釘,我走正好可以稱了他們的心,如了他們的意。”他口中的老傢伙正是他的父親韓王爺,他的母親早已過世,父親和他又無感情,他是無牽無掛了。

  “可是……”

  “怎麼?你不愛我陪著你,還是怕我養不活你?”韓淵寒起臉。

  “不,不是。”無言連忙用力搖頭,“你應該繼承王位的,那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

  “別人渴求的東西我可不稀罕,我只要我想要的。”他一臉高傲,“你既然不怕我養不活你,那我們就一道走。你心裏應該也明白,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保護你,而除了你以外,也沒有人能夠瞭解我,所以,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我們註定得在一起。”

  他說得天經地義且霸氣,無言則聽呆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真的願意和我一道走?”

  “當然。我會陪你去找你外公、外婆,找到人以後,不管他們認不認你,我們都會離開,然後去找個地方住下來。我相信我一定很快就會找到工作的,要是真找不到,那我們就買塊田,我手上還有些錢,我種田,你就給人看病,應該是餓不著我們的,你說好不好?”初生之犢不畏虎,在他的腦袋中,可沒有“困難”這兩個字。

  韓淵所勾畫的未來藍圖實在太美了,無言聽得怔愣出神,眼睛竟不知不覺紅了,她呢喃著說:“我們真能過著這樣的生活嗎?如果可以,那就太好了。”

  “當然可以,我絕不會讓你吃苦的。怎麼樣?你願意和我一道走嗎?”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

  韓淵沒有聽見,於是問:“你說什麼?”

  無言抬起頭來,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大聲道:“我說好。”

  韓淵說得對,能夠保護她的人只有他,而能夠瞭解他的人也只有她,他們是註定要在一起的。

  +  +  +

  當天下午,他們就背起行囊,離開這片從小生長的土地,尋路往江南去。

  +  +  +

  滂沱大雨漫無天際地灑了下來,一大片的白茫讓韓淵幾乎看不見前方的路。他努力地拉著無言繼續往前走,時而不放心地回過頭問:“無言,你還好吧?”

  “我沒關係的。”無言勉強地朝韓淵一笑,聲音細微得幾乎要被雨聲淹沒。

  “你再忍一忍,我看到一處山洞,我們有避雨的地方了。”

  “嗯!”

  這幾天來,他們一路奔波,可兩人都沒有在外闖藹的經驗,不僅鬧了不少笑話,更受了不少騙,幸好韓淵身懷武功,倒也沒有吃太多的虧。

  才剛渡過黃河,哪知竟遇到大雨,他們正行走在一片荒野間,連一處人家都找不到。兩人都淋了一身的濕,韓淵有武功底子,對這一點寒氣倒不怎麼畏懼,他擔心的是無言,無言只是個弱質女流,哪禁得起這樣的折騰!這麼想著,他的腳步邁得吏快了,半扶半抱著無言,往山洞邁去。

  那山洞並不太大,不過用來避雨,倒也足夠了。

  韓淵將無言安置在山洞的角落,輕輕拍著她的臉,喊道:“無言,無言。”

  無言緊閉著雙眼,沒有回答。

  韓淵注意到她的臉頰正浮現著異常紅豔的色彩,他把手探向她的額,這才發現她的體溫燙得驚人。

  “該死。”韓淵咒駡了一句,他居然沒注意到無言燒成這樣。

  今早下船時,他便看到無言有些精神不濟,當時她只說是暈船,他也就沒放在心上,可是現在她竟病成這樣。

  他得趕緊給她退燒才是,可是這場雨下得什麼東西都濕了,連火都升不起來,怎麼辦呢?

  他皺起眉來,伸掌抵住她的背,將真氣緩緩運人她的體內。

  陽剛真氣進入她的體內,抵消了不少寒氣,無言悠悠地張開眼睛,歉然地對他一笑,“對不起,韓大哥,我太沒有用了,這樣就病倒。”

  “你早上就不舒服了是不是?”韓淵不悅地皺著眉。

  “我……”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眉頭鎖得更緊。

  無言囁嚅著:“……我……我怕你擔心……”

  “怕我擔心?現在你燒成這樣,我不是更擔心嗎?”

  “我……對不起,韓大哥,我不是故意要讓你擔心的。”她拉了拉韓淵,小小的臉蛋上滿是歉意,又因說了這會兒話,體力有些不支,因而急喘起氣來。

  “好啦!你別說話了,都病成樣,你就歇一歇,我去外頭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可以退燒的藥草。”

  “不要,外頭雨下得這麼大。”無言想阻止他,可是他已經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外頭走去。

  外頭的雨勢不減,仍是漫無天際地下著,狂肆地像要把整個世界淹沒似的。

  韓淵彎下腰,努力地找尋著可供退燒用的藥草。他雖然只同柳大娘學武,不過,到底和她們母女相處久了,基本的藥理還是懂的,可今兒個的雨實在太大了,使得他拔藥草拔得格外吃力。

  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他才找到幾株藥草,而這幾株藥草根本就不夠用!他向前走去,繼續尋找,心裏又掛念著獨自待在山洞裏的無言。

  正在尋覓間,他突然聽到一抹異聲,他一凜,馬上轉過頭來大喝:“是誰!出來。”

  “小子,你倒頂機靈的嘛!”一個聲音響起,一名黑衣人由樹上躍下來,以左足為軸,滴溜溜地轉了個圈,展示出上等輕功。

  “你是誰?”韓淵喝問。雖然只在外頭闖了幾天,但他已明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道理。

  “要殺你的人。”黑衣人話未說完,便一掌拍向他。

  韓淵閃身避開,心裏已經有數了,“是姓斐的那女人派你來的?”他所說的姓斐的女人便是王府的二夫人。

  “你倒有自知之明。”

  “你回去告訴她,我對王位沒有興趣,她要就給她好了,別老找我麻煩。”他知道二夫人始終忌諱著他,到底他才是王府的嫡長子,若不殺了他,她的兒子就沒有機會坐上王位。

  他只覺得不耐,此時他心中掛念著無言,實在不想與黑衣人纏鬥。

  “這你得自己告訴她,不過,你恐怕也沒有機會了,因為你活不過今天。”黑衣人撲向他,淩厲的掌風朝他劈了過去。

  這一掌攻勢相當迅捷,韓淵出掌承接,“砰”的一聲,一股內力襲來,令他連退了三步,胸口血氣一陣翻騰,臉色霎時白了。

  這一交手,黑衣人亦大為驚訝,“小子,你根基還不錯嘛!我本來以為一掌就可以解決你,看來我還真不能小覷了你。看招!”他再次旋身撲了過去。

  韓淵自知空手絕對打不過他,忙抽出長劍應敵。

  一黑—藍的身影在雨中穿梭,刀光劍影在林中閃動著,交織出一幅殺戮的畫面。

  韓淵雖然跟著柳大娘學了四年的功夫,但是到底沒有實戰經驗,再加上心頭掛念著無言,思緒焦躁不定,沒多久就挨了黑衣人一刀。

  這一刀倒是讓他冷靜了許多,如果他死在這裏,就沒人送藥草醫治無言了。想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讓所有的注意力集中,沉穩地出招、攻擊、防守。

  最初那黑衣人見到他的劍法有許多漏洞,以為不難解決他,哪知砍了他手臂一刀後,竟令他沉下氣,劍招反而變得嚴謹,頗有大家風範,亦更加難以應付。

  黑衣人不安了起來,他在殺手界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人物,面前只是一個弱冠少年,他居然與他纏鬥這麼久,這要是傳出去,他的臉都丟光了。

  他腦筋一轉,爆出大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麼?”

  “我是可惜那山洞裏的小美人兒,嘿嘿……”

  “無言?無言怎麼了?”韓淵心下一凜,他怎麼知道無言?難道他早就跟蹤他們了?

  “你那小美人正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山洞裏,等著你去給她收屍。”

  收屍?!韓淵手一顫,長劍差點就被擊落。他急急向後退,大喝:“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我可不是胡言亂語,我早趁著你出來尋藥時,就潛進山洞殺了她。”

  “你騙人!”韓淵一急,劍式便出現了漏洞。

  黑衣人乘機拍出一掌,韓淵雖然閃過,卻避得極為兇險。

  “我怎麼會騙人?那小美人兒身穿紫衣,是不是?你想知道她怎麼死的嗎?”他見計謀得逞,便更加肆無忌憚地加油添醋,“我進山洞時,她還以為進來的是你,出聲叫喚。而當我一掌拍下去,她瞪著眼睛看我,一臉驚駭,那表情,可真是迷人啊!”他嘿嘿冷笑了起來。

  “我不信!”韓淵大吼,心神已然大亂,劍招更失去了章法,胸口出現空隙。

  黑衣人看得分明,手一揚,一枚飛鏢射中韓淵的胸口。

  韓淵閃避不及,胸口一痛,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想要運氣站起來,卻覺得身體一麻,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

  他雖然身受重傷,心頭仍是掛念著無言,強撐起身子,啞聲問:“你真的……殺了無言?”

  黑衣人得意地大笑,“你還真好騙!那小美人兒還好端端地躺在山洞裏,委託人又沒叫我殺她,我何須多事。”

  得知無言沒事,韓淵這才松了口氣。

  “不過,我看你那小美人大概也活不了多久,我這飛鏢上喂有鶴頂紅,你這小命是挨不過一刻了,沒了你,那小美人又生著重病,這是荒郊野外,可沒人來英雄救美,所以,我看她也撐不了多久了。”黑衣人在大笑中躍上樹頭,瞬間消失了蹤影。

  被他這麼一說,韓淵又急了起來,無言還在等著他送退燒藥回去,他絕對不能在這裏啊!

  他下意識地伸手人懷,握住那把藥草。無論如何,他得把草藥送到無言的手才行。

  強撐起身子,向前掙扎了幾步,但他的身子卻支撐不住,再次摔倒在地。

  不行啊!無言還在等他,他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他拼命地在腦海裏狂喊著,但是他的身子卻怎麼也不肯聽話。他又掙扎著向前爬了幾步,只是,他的意識開始渙散……無言……不行,無言還在等他……

  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他還是沒能敵得過鶴頂紅之毒。他眼前一黑,終於完全去意識,一隻手卻還緊緊、緊緊地抓著藥草……

第五章

  驚 見


  “韓淵,我就是你要找的,嘉興綠柳山莊的鐵掌韓淵。”

  無言瞪大了她那一雙無神的雙眸,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上,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說:“你是……韓淵,韓大哥?”  。

  “沒錯。”他的笑聲冷冷的,“怎麼,很驚訝嗎?那個應該早就進了地獄的人居然又活了過來,而且還出現在你的面前。”

  “不可能的……”無言咬住唇,聲音低若呢喃。

  韓淵卻將她的驚訝曲解成另外一個意思,“我不可能還活著是嗎?我的無言好妹子,不可能的事還多著呢!雖然我身中鶴頂紅,早就命該絕矣,不過,閻王老爺還不打算收回我,所以我就活了下來。”

  他真的是韓淵?不可能啊!她所認識的韓淵雖然冷漠,雖然高傲,卻是一個溫柔善良的人,而面前這個男子卻是深不可測,一身肅殺的氣息,他怎麼可能是韓淵?可是,他如果不是韓淵,又怎麼會知道她和韓淵之間的關係,知道那一段往事?

  “你……”無言從驚訝中慢慢恢復了過來,咬住唇問,“你真的是韓淵?”

  “隨你愛信不信,我可沒有必要冒充任何人。”

  沒錯,她的生命就掌握在他手上,他的確沒有必要騙她。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下落?”她素居幻影穀,這次出谷是為了韓淵,可除了無極門的少數幾人外,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她重蹈江湖。

  “大名鼎鼎的‘幻影醫仙’柳無言請動無極門的朱雀堂堂主護駕,就是為了找區區在下,這麼大的消息,我焉能不知?尤其當我知道這幻影醫仙其實是我的一位故人,于情於理,我當然非得前來迎接不可。”他又是一笑,聲音充滿譏嘲。

  無言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你找我做什麼?”

  “或許我是想和你敘敍舊吧!”他聳了一下肩。

  “敍舊?”

  “是啊!或許就從八年前,你在我身中劇毒時拋下我說起,會是一個不錯的開始。”他把玩著她的長髮,漫不經心地說。

  “我……”無言瑟縮了一下。

  “怎麼?我等著聽呢1”他的口吻中似乎隱含了一股邪魅的味道。

  雖然眼睛看不見,無言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一陣強烈的寒意,令她又是一顫,咬住唇,“我……我很抱歉。”

  “抱歉?”韓淵揚了一下眉,“這可不是我想聽的,當年我是因為你發高燒,才冒雨到外頭去找草藥,卻被殺手狙殺,所以現在跟你要一句解釋,應該不為過吧!”

  他的口吻聽來輕鬆,仿佛在跟她閒聊,可是無言卻感受到他在言語下的暴戾氣息。

  她咽了口口水,道:“我沒什麼好說的,我只能說,我很抱歉。”

  “沒什麼好說的,嗯?”

  無言突然感覺到下巴被一隻無情的手抬起,她本能地想撇開臉,可那只手卻扣得死緊,讓她動彈不得。

  “既然你對這個話題沒什麼好說的,那麼我就換一個話題如何?譬如說,你的眼睛。”

  接二連三犀利的問題,幾乎要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噴噴!這麼漂亮的眼睛居然看不見,實在是太可惜了。”他的氣息在她臉頰旁流竄著,擾亂了她的心神,“怎麼,你連這個問題也不願意回答我嗎?”

  “那……那只是一個意外。”她囁嚅著。

  “意外?怎麼發生的?”他緊盯著她的眼危險地眯了起來。

  “我……我跌人溪中,受到撞擊,所以失去了雙眼。”無言不自在地再度想轉開臉,卻依然無法如願。

  “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他的口吻似想表達憐憫,但她卻感受不到任何誠意。

  “你大費周章地抓我來,到底有什麼用意?”她問。

  “你怎麼不先說說,你費盡心思來找我,又有什麼用意?你說有人要殺我,可當年你都可以拋下重傷的我不管,現在又有什麼理由找我呢?”

  “我……”她猶豫了一下,心想,告訴他,讓他有提防也好,於是道:“王府二夫人收買了我師兄西門鷹,想要加害你。”

  “毒梟西門鷹?她這次的品味倒是提高了不少。”他譏諷地說。

  無言一凜,“你的意思是,她一直不斷派殺手狙殺你?”

  “沒錯,不過都是些不人流的角色,三兩下就打發了。”他輕輕一笑,捏住她下巴的手多加了幾分力氣,“怎麼,突然關心起我來?當年你可是把重傷的我丟在荒郊野外不聞不問啊!”

  “總之,你得小心才是,師兄雖然武藝不高,可是他的毒技精湛,你不能不提防。”她避重就輕地說。

  “是嗎?”他冷冷一笑,“不過,現在你該擔心的應該是你自己才是。”

  聞言,無言不禁一怔。

  韓淵又笑了,笑聲陰冷,“你不是問我抓你有什麼用意嗎?現在我就告訴你,我要討回你欠我的東西!”

  無言突然感覺到下巴的鉗制一松,他伸回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聲音不重不輕,適切地傳達他要透露的訊息,“你就好好地養好自己吧!當年你欠我的,我會一一討回來的。”

  無言渾身一顫,只覺得自己好似跌進了深不見底的冰冷中。

  +  +  +

  當夜,無言失眠了。往事一幕幕在她腦海中飛過,那些畫面清晰得就如同昨日才發生似的。

  八年的確可以改變一個人,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韓淵竟會變成這樣,八年前的他冷淡、孤傲、不愛說話,不過他總是把情緒表現在行動裏,她不需猜測就可以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可是八年後的他,卻變得深不可測,充滿危險的氣息。

  她不知道這八年韓淵到底有過什麼遭遇,她也預期了韓淵必然會恨她,但此刻的韓淵卻遠在她的預料之外,他會笑,也會逗弄人,但無言一點也不感到開心,他的逗弄與笑根本就沒有任何感情存在,他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冷眼旁觀世人的喜怒哀樂,完全沒有參與的意圖。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無言沮喪得想哭,她的韓大哥不是這樣的人啊!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太多的心事使她翻覆到天明,直至她覺得疲倦且昏昏欲睡時,韓淵已經醒了,吃了點他隨身攜帶的乾糧,他們又繼續趕路。

  路上,她忍不住問:“你到底要帶我到哪里去?”

  韓淵聳了一下肩,漫不經心地說:“急什麼?我的無言好妹子,到了你就知道。我們之間的賬可不是一朝三夕就算得清的,我當然得找個好地方和你清算,是不是呢?”

  這句話成功地堵住無言所有的問話,她不敢再開口,只有沉默。昨晚的她腳受了重傷,加上一夜沒睡,強撐了半日,雖然人還在馬上,她卻再也支撐不住,迷迷糊糊地靠著韓淵的胸膛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了,無言睜開惺忪的眼,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尚在馬上,然而,腳上的觸感卻讓她.吃了一驚,似乎有人握住她的腳踝,不知在做什麼。

  她本能地急忙縮回腳,卻聽見韓淵的聲音說:“別動。”

  一股清涼的感覺覆上腳踝,她這才知道他正在為她的腳傷換藥。

  無言又羞又窘,如果是以前的韓淵,她不會感到任何不對,可是面前這個韓淵就像陌生人一樣。她臉漲得通紅,一時打不定主意該不該抽回腳,猶豫間,韓淵已經幫她換了藥,包紮好,鬆開握住她的手。

  她只得低低地說:“謝謝。”

  “不用謝,我這麼做是為了我自己,畢竟你還欠我一筆債,在我還沒討清前,你沒有任何出事的權利。”

  他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無言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有保持沉默。

  空氣中傳來一股烤魚香味,四周清涼的風襲來,帶著夜晚才有的氣息,應該是天黑了吧!她很訝異自己竟睡了那麼久,睡得連午餐都錯過了。她側身傾聽,聽到潺潺的水聲,看來他們是在溪邊紮了營,韓淵抓了幾條魚權充晚餐,正在營火上烤著,四周是一片沉寂。

  “喏,吃吧!”韓淵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啊?”無言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清醒過來,訕訕地接過烤魚,輕輕說了一句:“謝謝。”

  其實無言沒有什麼胃口,可是就此刻的情況看來,吃東西是惟一解決尷尬的辦法,因此,她也就有一口沒一口地撕著魚肉,送進口中咀嚼。

  “要不是我曾親眼看見你毫不提防地跌進獵人設的陷阱裏,我還真不敢相信你是個瞎子,你的行動看起來完全不像。”韓淵若有所思地說。

  他突兀的開口讓無言又是一驚,不自在地說:“師父教過我聽風辨位的方法,好讓我減少因眼睛失明而引起的不便。”

  “你是什麼時候拜在絕命老人的門下?”

  “我……呃……八年前……”

  “我聽說絕命老人素來居於幻影穀,你怎麼有機會遇到他的?”

  他那過於平淡的口吻像是在刺探些什麼,無言一驚,本能地說:“我……我當時受傷了,被師父救了起來。”

  “受傷?”韓淵揚起眉,“是在我中毒的那個時候?”

  “呃……”無言一驚,意會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事,忙又說:“不,不是!當時我以為你死了,所以就自己離開,沒想到……呃……我半路不小心掉入溪裏,幸好……幸好師父經過,把我救起來……對!就是這樣。”

  “哦?原來當時你以為我死了,所以就自己離開。”他的聲音低若輕吟,卻也冷若冰霜。

  “我……我……”無言咬著唇,什麼也說不出來。

  “算了,這種陳年舊事,有什麼好提的。”韓淵揮了一下手,不再說話,三兩下便解決了手上的魚,霍地站起來,開始解衣,沒一會兒,就露出精壯的胸膛。

  無言聽到悉瑣的衣服摩擦聲,知道他正在脫衣服,不由得漲紅了小臉,本能地把臉轉到一旁,嚷道:“你……你要做什麼?”

  “怎麼?”韓淵的聲音中帶著嘲諷的笑意,“我只是想洗個澡罷了。你不是看不見嗎?又有什麼好緊張的。”

  無言的臉蛋更紅了,韓淵則笑得更加狂肆,幾個邁步到了溪邊,縱身躍人溪流裏。

  無言一向愛乾淨,可是這連日來的趕路,讓她不曾好好梳洗過,只覺得全身又粘又膩,此時聽到韓淵戲水的聲音,實在是項極大的誘惑。

  然而,教她在韓淵面前入浴,她哪有勇氣?忍了又忍,實在是熬不住了,她想,洗洗手腳應該不打緊吧?於是她摸索著走到溪畔,撩起裙擺,脫下鞋,將沒受傷的那只腳浸入水中。

  在疲倦的趕路後,得以浸浸清涼的溪水,實在是一種絕佳的享受,沒一會兒,無言索性將受傷的那只腳的繃帶也給拆了,將腳浸入水中,並且彎下腰掬起水洗臉淨手。

  正在享受時,一隻手橫伸出來,在她毫無防備時扣住了她的腳踝。

  韓淵低沉的聲音響起,“你也想淨身?”

  無言吃了一驚,陡地漲紅小臉,用力想抽回自己的腳,可是他的手掌有如鐵箍似的,完全不容她收回。

  “你……你放開我。”無言的聲音細微,根本沒有絲毫命令的效果,反倒有如哀求。

  “你還沒回答我。你想淨身,是不是?”

  “我……我不想,你快放開我。”

  “是嗎?”他握著她的蓮足,拇指在她的腳底心似有意無意地摩挲著。

  無言渾身一顫,一股陌生的熱潮自腳底躥向她的體內,駭得她一張小臉紅得幾乎要燒起來,她再顧不得失態,尖喊了出來:“我不想淨身,放開我!”

  韓淵輕輕一笑,沒有理會她的叫喊,仍是把她的蓮足禁錮在他手裏。“既然你不想淨身,又怎麼會不顧自己的腳傷,連受傷的那只腳都浸到溪水裏?你的舉動和你所說的完全相反喔!”

  “我……”

  韓淵也不怎麼在意她的回答,卻逕自將她的腳捧到面前,挑逗似的輕輕地在她的腳掌邊緣咬了一口。

  無言的全身竄過一陣戰慄,漲紅了小臉,驚呼出聲,本能地用力一推!可這一推卻推了個空,她一下子煞不住力道,“撲通”一聲便跌進湖裏。

  十二年前無言不會泅水,十二年後她失了明,對水更是恐懼,只覺這溪水好深,她根本就踩不到底,水淹沒了她的頭頂,使她大為驚慌,一連吃了好幾口水。

  她伸出手胡亂揮舞,試圖抓到些什麼作為支撐,卻啥也抓不到。溪水嗆進她的口鼻,她想咳,卻又咳不出來,缺乏空氣的肺部乾涸得像要炸開來。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滅頂時,一隻鐵臂伸了出來,猛力將她拉出水面。

  一離開水面,無言立即緊攀著韓淵,重重地喘息、咳嗽著,小小的臉蛋佈滿恐懼後的蒼白。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看她作垂死的掙扎,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拉起她!可是這一刻,她只能不住地嗆咳,緊緊地攀著他,怕再度落水,重嘗被水淹沒的滋味。

  好不容易嗆咳稍止,她才無力地道:“我想上岸。”

  “都濕了,何必急著上岸?”他的笑充滿了邪氣與不懷好意,“你不是想洗個澡嗎?此刻就乘機洗了不更好嗎?”

  無言還未會意過來,便發覺他已動手褪去她的外衣。

  無言一驚,再也顧不得身子尚陷於水中,只知死命掙扎,可是外衣仍被韓淵卸去,沒多久,連帶的中衣也脫離了她的身子。

  當他進一步伸手去解她的肚兜時,無言再也忍耐不住,失控地啜泣出聲,且尖叫道:“不要。”

  她瘋了似的捶著他、打著他,淚水宛如斷線的珍珠般,沿著她白皙無瑕的臉頰滑落。

  韓淵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不過,由於無言尚處在驚慌之中,因而沒有發覺。

  “你也會喊不要?無言,我以為你已經有了接受我報復的決心,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打算忍受下來。”

  “不要,我不要這樣……”無言哭著,沒頭沒尾地說,一雙小手仍拼命地捶打著他。

  “不要這樣?”韓淵的聲音似別有深意,誘哄著說:“那你就給我一個理由,給我一個不要這樣對你的理由。”

  無言一愕,她能給他什麼理由?她什麼理由都不能給啊!

  “不說?不說那我只有繼續下去了。”

  他又動手拉扯她肚兜的系帶,無言左閃右躲,卻怎麼也閃躲不開他的手,肚兜還是被強扯了下來。

  無言急忙伸手護在自己的胸前,“你不是韓大哥,韓大哥不是這樣子的人!你還我原來的韓大哥,你還我!”她發狂似的哭喊出聲。

  韓淵緊摟住她的纖腰,聲音低沉卻嚴厲,“人總是會變的,我早就不是當年的那個傻小子了,你不是也變了嗎?再說,如果當年你沒有拋下我,我們早就成親了,這一點親呢又算得了什麼?”

  “不,不……”無言拼命地搖著頭,淚水滑落滿臉,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韓淵的手覆到她以手遮住的胸前,無言一震,想要閃開,卻怎麼也閃不開,“你的每一寸都是屬於我的,我什麼時候要碰,什麼時候要撫,都看我高興,這是你欠我的。”他聲音輕柔,卻充滿了威脅感。

  望著她美麗的容顏,一股強力的火焰本能地在他體內引燃,他不顧她的掙扎,低下頭猛地攫住她的唇瓣,吞蝕掉她所有的抗議言語。

  他的雙手順著她柔軟的曲線往下滑移,所經之處皆不由自主地引起她身體裏莫名的渴望,她無法呼喊出聲,只能握緊雙拳對抗著那令她暈眩的火熱感受。

  一陣酥麻感直躥向韓淵的小腹,令他忍不住呻吟出聲。他離開她的紅唇,移向耳畔廝磨著,啃咬著,大手像有自己意識似的覆上她身體,引得她嬌吟連連。

  陌生的感覺令她害怕,可在他狂浪霸道的強索下,她只能無助地搖著頭,無助地落著淚,無助地抗拒著他所帶來的奇異感受……

  為什麼情況會變成這樣?為什麼?以前的韓大哥絕對不可能這樣對她的,難道恨真的可以把人變得心性大異?她雖然不敢期望韓大哥還愛著她,可是……不該是這樣啊!起碼不該是這樣的。在這個男人身上,她完全找不到舊日那個韓淵的影子……

  淚水落得更厲害了,一顆一顆地滴下,仿佛在哀悼著某樣東西的逝去。

  她該怎麼辦才好?她該怎麼做,才能找回往日的韓大哥?她在心頭反復地問著,卻找不到任何答案。

  +  +  +

  馬車陷在人群裏已有一個時辰了,車輛依舊動彈不得,四周的鑼鼓聲、鞭炮聲與人群的喧鬧聲不絕於耳。

  無言昏昏沉沉地張開眼,腳上的傷痛得她臉色發白,胸臆間的熱度也朝她的四肢擴散開來,如烈焰般威脅著像要吞沒她。

  那日在溪裏,韓淵沒有再索取進一步的親呢,雖然沒多久他就抱她上岸,可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怎地,當晚她竟發起高燒,腳上的傷口也開始化膿。

  幸好韓淵隔日便雇了一輛馬車代步,讓她得以不受策馬奔波之苦。她原是硬撐著,不想讓韓淵知道,哪知這場高燒來勢洶洶,過了幾日仍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燒得更加厲害,炙熱的體溫幾乎要燒去她所有的意志。

  模糊中,她只記得大夫來了又去,開了一張又一張的藥方,她也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藥,雖然病得很難過,可她依然沒有完全喪失意識,知道此刻馬車已進了城,還遇到廟會,而這場廟會聚集了來自各方的人馬,把城中幾條主要的道路給塞得滿滿的,連帶的也令他們的馬車陷在人群中無法前進。

  “你很難過,是不是?”韓淵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無言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外頭的喧鬧聲和記憶的某一個景象重疊,令她露出了—抹極淡的微笑。

  “這場廟會好熱鬧,是不是?韓大哥,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鄰村辦了一場廟會,我吵著想去參加,娘說太遠了,不讓我去,結果你偷偷帶我去了。看完廟會回家時,天色早就黑了,我們趕著回去,可我卻在山路上摔了一大跤,摔破了膝蓋,沒辦法走路,後來還是你背我回家的,我們還被娘數落了好一頓呢!”她輕輕地一笑,說了這麼些話,體力有些不支,不禁重重地喘起氣來。

  韓淵皺了皺眉,聲音冷淡地說:“你歇著吧!說那些往事做什麼?要提醒我你曾做過的事嗎?”

  無言好似被打了一巴掌,立即沉默下來。

  外頭車夫轉過頭來,搔了搔頭道:“大爺,我看這情形,人潮一時半刻還不會散呢!咱們這麼大一輛車,根本過不去,該怎麼辦?”

  韓淵眉頭皺得更緊,探頭出去看了看情形,心知車夫說的沒錯。

  伸手探了探無言的額,依然燙得驚人,他二話不說,掏出一錠銀子拋到車夫手中,“我們就在這裏下車吧!”說著,便彎腰抱起無言,縱身躍下馬車。

  街道上聚集的人潮甚多,即使想徒步穿越,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他正想施展輕功躍到人家的屋頂上時,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聲說:“讓道,讓道,天帝要出巡了。”

  這個聲音一響起,人群馬上散向街道兩旁,韓淵被人群一擠,也不由自主地被擠到角落。

  無言經這麼一晃動,昏沉的神志再次清醒許多,聽見有人喊:“掌火。”

  命令聲一下,馬上有人舉起火把奔向廟口的兩隻火爐,火舌立刻從爐口竄了出來,群眾也逸出歡呼聲,把鄉鎮廟會的熱鬧推向最高潮。

  無言昏沉的雙眼突然瞪得老大,像是感覺到哪里不對。

  韓淵並沒有注意到無言的異樣,也沒有興致看熱鬧,膝蓋一曲,正要躍上屋頂時,無言卻一把拉住他,急切地道:“別運氣,火裏有毒。”那火燃燒的味道太過不尋常,分明是藏有劇毒。

  韓淵心下一凜,還來不及說話,無言已火速自懷中取出兩顆藥丸,一顆喂韓淵服下,一顆自己服了。

  韓淵剛服下解毒丹,便聽得“砰”的一聲巨響,神轎重重地落地,四個轎夫滾倒在地,緊緊抓著自己的喉嚨,表情顯得十分痛苦。

  “這是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事了?”

  人群中有人驚慌地大喊,說話聲音未斷,就見四周人群一個接連一個地倒下,個個就像那四個轎夫般緊扼著自己的喉嚨,口吐白沫,喘息不已,神情顯得極端痛苦,一場熱鬧的廟會頓時竟成了人間煉獄。

  韓淵蹙起眉,抱著無言邁步便要走,卻聽見無言喊道:“等等。”她伸手人懷掏出一包藥粉,“這是解藥,韓大哥,請把它投進火裏,就可以解眾人之毒。”

  韓淵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漠地道:“別人的死活幹我什麼事?”他腳步不停,繼續往前進。人群倒下讓他的步伐少了阻礙,他邁開大步往前走,不必再費事就躥上屋頂了。

  “你要見死不救?”無言瞪大了眼睛。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要我非救他們不可。”韓淵說得不關痛癢,一派旁人死活與他無干的樣子。

  無言心頭一寒,抿起嘴,伸手用力一推!韓淵沒有提防,竟然被她推得鬆開了手。無言任自己摔到地上,強忍著不適,立即站起身,摸索著往廟口走去。

  才走了幾步,她就被韓淵扣住,“就固執這一點,你倒是沒什麼改變。”

  她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性子卻固執無比,只要認定的事,就非完成不可,就如他們初相識時,他拼命地趕她走,甚至還把她推倒,但她仍固執地接近他,完全不接受他的拒絕。

  回憶令韓淵的嘴角柔和了下來,不過無言看不到,在她還沒發覺前,她的身子突然騰空,眨眼間就被安置在一戶人家的屋頂上,“你……”

  韓淵接過她手上的藥粉,道:“我會去把藥粉投進火裏,不過你要記得,這是受你所托的關係,我從來不做白工,我會向你討回來的。”

  他沉沉一笑,像在預告著某樣酬勞,而後才展開輕功如大鷹般躍向廟口。

  經過這一番折騰,無言頭暈得更加厲害了,但是她知道事情才不會那麼簡單就結束。她深吸了一口氣,強振起精神,“師兄,別來無恙,出來吧!”

  一陣陰側側的笑聲響起,人影一閃,西門鷹落到她的面前,“師妹,別來無恙,這些日子沒見,師妹的耳力更好了,竟然聽得到為兄的存在。”

  “不是小妹耳力變佳,而是這鎖喉粉是咱們幻影穀的密藥,除了師兄,我想不到有誰會使用。”

  “師妹辨毒的功力又增進了一層,真是可喜可賀。”西門鷹皮笑肉不笑地說,“才幾天沒見,師妹看起來氣血甚虛,要不要為兄的給你把把脈?”

  “不敢有勞師兄,師兄為了對付小妹,連鎖喉粉這種劇毒都使出來,且殃及無辜,本門門規第六條,師兄是不是忘了?”

  “本門門規第六條,嚴禁濫傷無辜,我怎麼會忘了。”他輕佻地笑著,“不過師妹似乎忘了,我老早就被師父逐出師門,已經不算是幻影穀的人啦!”

  “師兄既然不認為自己是幻影穀的人,又何必苦苦纏著小妹索求《絕命毒經》?”

  西門鷹被無言這麼一堵,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幹幹地一笑,“師妹愈來愈口齒伶俐了,無論如何,這《毒經》我是要定了,你就乖乖交出來吧!”

  無言正色道:“師兄口口聲聲說的念的,都是《絕命毒經》,難道你忘了人師門時曾立誓要濟世救人嗎?”

  “少廢話,你再不交出《毒經》,休怪我不客氣!”他五指成鉤狀,倏地向無言抓去。

  無言大喝:“你敢碰我,就不怕沾上幻影芙蓉嗎?”

  “你種成了幻影芙蓉?”鉤狀五爪在半空中凝住,西門鷹驚疑不定,這幻影芙蓉堪稱天下第一奇毒,因藥引不同而有不同的毒性,而且無色無味,目前可說是無藥可解,“不可能的,連師父都種不成幻影芙蓉,你怎麼可能種得成?你別騙我了。”他手一揮,再次抓向無言的肩頭。

  就在他的手即將抓上無言的肩頭之際,一把白粉由無言手中撒出,射向他的門面。

  西門鷹急急往後退,但仍是被那粉末給沾上,他趕緊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服下,然後猙獰一笑,“不過是斷腸散嘛!我還以為真是幻影芙蓉呢!師妹,你真會故弄玄虛,幻影芙蓉豈是那麼好種的?”

  他再度撲向前,無言伸手一格,只聽得西門鷹慘叫一聲,退了開來,抬起手,一咬牙,拔下刺穿他掌心的銀針。一道血線噴了出來,他嘿嘿冷笑道:“好啊!師妹,你可真是厲害。”

  原來在他攻來之前,無言在手中藏了一支針炙用的銀針,西門鷹知道她不會武功,輕敵之下,竟被她的銀針刺穿了掌心。

  這—來一往,無言的體力早巳透支,腦袋暈得更厲害了,可是大敵當前,她又哪敢放鬆。聽到西門鷹再次撲向她,她奮力一閃,哪知腳傷發作,她腳踝一痛,便再也站立不住,傾身滑下了屋頂……

  跟見她要重重地跌落地上,兩道身影迅速撲了過來。一道白色身影撲向前,接住無言,足尖一蹬,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後才站定,而另一道黑色身影也跟了過來,停在那白色身影旁。

  只聽那白衣人道:“西門鷹,你好大的本事,專門欺負弱女子,羞也不羞?”

  “殷無情,是你,沒想到連玄武堂堂主殷無恨也來了?”

  黑衣男子殷無恨冷冷地看著他,一張猶如石雕的臉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由左額延伸到右頰的疤痕更令他看起來寒氣迫人。

  那日無言被韓淵擄走,對無情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她擔心無言的安危,立即調動無極門的情報網,得知截走無言的是韓淵,韓淵在年輕一輩中稱得上是佼佼者,無情沒有把握光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能從他手中救回無言,於是飛鴿傳書找來同樣受過無言救命之恩的殷無恨,然後一路追了過來。

  無情放下無言,讓無言靠著她站立,秋波一橫,道:“我說西門鷹,無言是受我們無極門保護的人,你三番兩次找她麻煩,是不是不把我們無極門放在眼裏?”聽她說話的聲音嬌柔婉轉,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在與情郎撒嬌,而非與敵人對陣。

  “區區一個無極門,我還不放在眼裏。”西門鷹高傲地說。

  “如果再加上一個我呢?”韓淵森冷的聲音伴著掌風響起,西門鷹一驚,還未來得及閃避,胸口已中了一掌。

  鐵掌韓淵豈是浪得虛名之輩,一口鮮血從西門鷹口中噴了出來,他那瘦長的身子有如斷線的紙鳶般,往後飛了出去。

  韓淵沒把西門鷹放在眼裏,逕自快步走向無情,只是冷冷地道:“放下無言。”然後二話不說,一掌拍向無情的右肩。

  “哎呀!”無情嬌呼一聲,退了開來,“怎麼說打就打,也不通知一聲!”

  韓淵一擊未中,接著又是一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原本站在一旁的殷無恨挺身接過了這一掌。兩人臉上都露出了一絲佩服之色,然而誰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旋身再上,立刻又交起手來。

  掌風拳聲使無言清醒了過來,她焦急地喊道:“別打了,別打了。”

  她的聲音因病重而顯得微弱,若不仔細聽,還真聽不見啦!轉眼,殷無恨挨了韓淵一掌,韓淵也挨了殷無恨一拳,各自悶哼出聲。

  無言心中更加急切,轉向無情道:“無情,你快阻止他們啊!”

  “幹嗎阻止?”無情嬌媚地說,態度悠閒得像在看戲,“他們打得正熱鬧呢!咱們就別掃人家的興了。”

  無言見無情不肯阻止,一咬牙,推開無情,不顧一切地奔向打鬥中的兩人。

  韓淵正運掌待攻,無言的介入使他硬生生地收掌,但殷無恨的拳頭已經揮出,雖然他也看到無言撲了過來,急忙要收拳,但拳勢已出,即使硬收,也只能收回三分力道,只見那拳,竟向無言的背後直直擊去。

  韓淵急忙抱住無言,轉了個圈,以自己的背阻擋了這一拳。

  雖然殷無恨已收了三分力道,但無極門玄武堂堂主的功夫非同小可,即使只有七成,還是教人難以抵擋,只見韓淵向前撲出三步才站定,胸口氣血翻騰不已,臉色都發白了。

  無言嚇得小臉泛白,急忙問:“怎麼?韓大哥,你受傷了嗎?”她雖然看不見,但仍聽得一清二楚,知道韓淵幫她擋了一拳。

  韓淵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來,“還好。”他淡淡地說。

  “那就好。”無言這才松了口氣,人一鬆懈下來,她便再也無法抵擋強烈的不適,身子一軟,昏倒在韓淵的懷裏。

  韓淵蹙了蹙眉,一把抱起無言,連看也不看殷無恨和殷無情兩人,逕自走了。

  殷無恨皺了皺眉,縱身欲追,一隻手卻橫伸出來,阻止住他道:“別追了,師兄。”

  殷無恨皺眉看著她,一臉不解。

  “你還不懂嗎?無言是自願跟他走的。”剛剛她護著韓淵的情形已經表露了太多。

  殷無恨又皺了皺眉,顯然是不瞭解她的邏輯。

  無情搖了搖頭,提氣高聲道:“韓淵,你聽著,我暫時讓你把無言帶走,要是無言傷了一根寒毛,你就等著接受無極門的狙殺令吧!”

  韓淵沒有理會,人漸漸走遠。

  殷無恨仍是納悶地看著無情,等著她解釋。

  無情聳了聳肩,嬌笑道:“女兒家的心事,要真解釋給你聽,你這大木頭也未必懂得,我只能說,那是無言自己的選擇,雖然我也不放心,不過無言是不會跟咱們走的,咱們也只能派人盯著梢就是了。”

  而此刻,西門鷹早就趁著韓淵和殷無恨兩人打鬥時逃逸了,無言的解藥也開始發揮作用,參加廟會的人一個個慢慢蘇醒過來。

  無情揮了一下手,“走吧!”兩人同時躍起身,離開這片寂靜詭異的街道。

第六章

  癡 迷


  迷蒙的天地間,一抹白色的人影幽幽佇立著,她的腳下是一條混濁的急流,急流裏,沸騰的泡沫升起,破裂……升起,再破裂,就像是人世間的種種美麗,在來不及回憶之前,便已被時間的洪流所淹沒。

  她怔怔地望著腳下的急流,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她該越過河,往前走,還是轉回身,尋找所來路徑?

  前方的那個世界有娘親等著她,她可以拋下人世間的是是非非,投入母親的懷抱,可是來時路上,卻有她日思夜念,牽掛不已的人,她該如何選擇?

  “無言……”一道人影在她眼前凝聚,溫柔地看著她,神情滿是慈藹。

  “娘!是您,娘!”無言興奮地喚著。

  “是啊!是娘,娘來帶你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在那個世界裏,你可以拋下所有的恩怨,快快樂樂地和娘在一起。”

  “真的嗎?娘,無言可以和娘在一起?”她的聲音裏滿含著驚喜。

  “當然了,孩子,這些年真是苦了你,娘再也不忍心看你繼續受苦了,你就和娘走吧!”

  “可是……可是韓大哥怎麼辦?”她擔憂地回頭看了看。

  “淵兒那孩子有自己該走的路,你就不必為他擔心了。”

  “可是……師兄還在對他虎視眈眈,想要乘機殺他,還有王府的二夫人……”愈說她的心就愈加感到不安。

  “無言,這些淵兒都可以應付的,你應該知道,淵兒已經不是以前的淵兒了。”

  “我知道,可是……”她猶豫著。

  “難道這樣的淵兒,你還想和他在一起?”

  “不,不是的!娘,無言只是想幫韓大哥,師兄毒技精湛,韓大哥再謹慎,也防不了那麼許多。”她急忙辯解。

  “無言啊無言,你以為你瞞得了娘嗎?你還是愛著淵兒的,是不是?無論淵兒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都還是喜歡他……”

  “娘,我……”對於這樣的說法,她無話可反駁。

  “你這死心眼的孩子,你知道你得面對什麼嗎?八年前的那場背棄,淵兒是不會原諒你的。”

  “我知道,娘,是我負了他,所以我得補償他。娘,再給無言一點時間,只要師兄的事情解決了,無言就來陪你,好不好?”她哀求著。

  “傻孩子,到時你就拋得下淵兒了嗎?”

  “拋不下也得拋,娘,我也已經不是原來的無言了,我瞎了,留在韓大哥身邊,只會拖累他。”她有些苦澀地說。

  “你這孩子,為什麼這麼傻?”

  “娘,讓無言陪你不好嗎?無言好想娘,好想好想。”

  “娘也想念無言,可是無言,西門鷹的事情一解決,你就無牽無掛了嗎?你真的捨得下你的韓大哥?你真的捨得下……”

  +  +  +

  你真的捨得下你的韓大哥?你真的捨得下……

  幽幽的聲音在無言耳邊回蕩著,歎息地反復問著同一個問題。無言慢慢張開了眼睛,疲倦的感覺充塞著她的四肢,腦袋仍是一片混沌,她好似是做了個夢,夢境裏上演的是什麼戲碼早已不復記憶,倒是耳邊不斷地有個聲音反復地問著:“捨得嗎?捨得嗎……”

  那聲音好溫暖、好悲哀,也好熟悉。是誰?是誰在問她這個問題?!

  “柳姑娘,你醒啦?”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打斷她的思緒,那聲音清清冷冷,沒有任何高低起伏,顯示出主人淡漠的個性,“你醒得正好,小蘭,把煎好的藥端過來,讓柳姑娘喝了吧!”

  “是!”另一個清脆的聲音俐落地應著,腳步聲響起,一碗濃黑的藥汁出現在她面前。

  無言沒有接過藥汁,她支身坐了起來,警戒地挺直腰,“你們是誰?這裏又是哪里?”

  “這裏是綠柳山莊,在下淩寒月,莊裏的總管。”那淡漠的聲音回答著。

  “綠柳山莊?”無言一怔。

  “是的。莊主把你給帶回來,要我們照顧你。柳姑娘,你的燒才剛退,還需要調養,就請你服藥吧!”淩寒月公式化地說著,接過侍女的藥,捧到她面前。

  無言只得接過碗,一口一口地喝下藥汁。那藥苦得出奇,即使是慣於喝藥的她亦不免蹙起眉頭。

  好不容易喝完藥,她問:“我昏倒多久了?”

  “七天了。”淩寒月拿回空碗,順手放到一旁桌上。

  “七天?”無言一驚,咬了咬下唇,又問:“那……韓大哥呢?他沒事吧?”她記得他挨了殷大哥一掌,殷大哥的功夫她很清楚,那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住的。

  “莊主很好,他出去辦事了。”

  淩寒月的前一句話教她松了口氣,但後頭那一句卻又教她懸起心來。“他去辦事?去哪里辦事?去了多久?”西門鷹還在外頭虎視眈眈,他怎麼可以任意出去。

  即使淩寒月對她那一連串的問題感到訝異,她也沒有表現出來,“莊主去了兩天,至於行蹤,莊主沒有提,屬下也不敢過問。”

  “這……”無言咬住唇不知該如何是好。

  “柳姑娘有事但說無妨,只要寒月幫得上忙,必當盡力。”淩寒月看出她的著急。

  無言苦笑出聲,“不是我有事,我只是擔心有人要對韓大哥不利,他不該出去的。”她感覺得出來淩寒月待韓淵極盡忠誠,故而也不隱瞞地坦白告知。

  “誰敢對莊主不利?”淩寒月蹙了蹙眉。

  “我師兄西門鷹……”

  “‘毒梟’西門鷹是你師兄?原來姑娘就是‘幻影醫仙’。”那張淡漠的臉上出現了一抹驚訝。

  “是江湖中人抬愛,小女子愧不敢當。淩姑娘,你可不可以設法打探韓大哥的消息?我——”

  “打探什麼?”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只見韓淵走了進來。

  那富有磁性的聲音讓無言本能地一慌,好像不乖的孩子背著父母做了什麼壞事,且被父母抓個正著般失措,不過,她還來不及尷尬,空氣中飄散的血腥味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未來得及開口,便先聽到淩寒月的聲音道:“莊主,您受傷了。”

  韓淵輕輕嗯了一聲,坐了下來。

  他受傷了?難道是受到西門鷹的暗算?她一陣心慌意亂,急著想下床一探究竟,卻沒注意到被單纏住她的腳,“砰”的一聲重重地跌下床了。

  “姑娘。”侍女小蘭忙扶她站了起來,她還沒站穩,就聽到淩寒月又說:“小蘭,去拿藥箱來,還有清水和乾淨的白布。”

  “是。”小蘭應了一聲,丟下無言,匆匆跑出房去。

  淩寒月這般指揮若定,倒顯得她慌張無用,她一時尷尬地站在原地,竟不知是該向前走,還是回床上好?

  正在無措間,一隻鐵臂勾住了她的腰,將她拉了過去。

  韓淵低沉的聲音,如鬼魅般在她耳邊響起,“怎麼?擔心我嗎?”

  無言臉一紅,嚷道:“放開我。”他竟把她摟到他的大腿上坐著,這簡直是……

  “摔疼了嗎?”韓淵不理會她的叫喊,逕自問,聲音中帶著逗弄的意味。

  他拉起她的長裙,尋到她撞傷的膝蓋,她的膝蓋淤青一片,襯著雪白的肌膚,看起來更加令人怵目心驚。

  “我不疼,你放開我!”無言拼命地掙扎著,又想推開他撩起她長裙的手,一張俏臉紅得簡直像要燒了起來似的。

  “騙人。”韓淵霸道地伸出手,開始為她揉散淤血。

  無言簡直是羞窘欲死,他居然……居然……這裏還有別人啊!她第一次慶倖自己是失明的,可以不用看見淩寒月的表情。

  站在一旁的淩寒月低眉斂目,表情漠然,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情景。

  沒一會兒,小蘭便捧來淩寒月要的東西,看到韓淵的舉動,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臉不敢置信,直到接觸淩寒月冷淡的眼神才回過神來,道:“淩姑娘,您要的東西我全拿來了。”

  “就擱在茶几上吧!”

  “是。”小蘭依言把手上,的東西放到茶几上,一雙眼睛倒是仍好奇地偷瞄著莊主和那美若天仙的姑娘。

  無言雖然看不見小蘭的眼神,但卻可以感覺到有兩道好奇的眼光直盯著他們瞧,令她的小臉漲得更紅,幾乎是懇求地說:“你放手啊!你自己還受著傷呢!我先幫你看看好不好?”

  “只是小傷,寒月會幫我處理的。”

  他的口氣莫測高深,無言聽來,倒像是在說,這種事交由淩寒月來處理,比交給她處理來得有效率。她咬著唇,有些訕訕然。

  在這一刻,無言突然深刻地感受到身為一個瞎子的悲哀,縱使師父教她聽風辨位之法,可以讓她不受眼睛的失明影響生活,但她仍是一個瞎子,一旦她的親人出了事,她永遠沒辦法馬上趕到他們身邊,為他們料理傷口。

  她的下巴突然被抬了起來,韓淵問:“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你怎麼受傷了?是我師兄下的手嗎?”想到這件事,她忍不住急切地問。

  “不是,我在碼頭點貨,貨架突然倒下來,我沒來得及躲,所以肩膀被貨品給砸到,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無言這才松了口氣,“那就好。”

  他突然把臉湊向她的頰邊,輕聲問:“你很擔心嗎?”

  無言被他的氣息擾亂了心神,想要躲開,但腰間那只鐵臂卻箍得死緊,不容她動彈。

  “你還沒回答我,你很擔心嗎?”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低低沉沉的,像夜間蟄伏欲出的鬼魅。

  無言心頭一顫,“我……我是大夫,任誰受了傷我都會擔心的。”他已停止揉散她淤血的動作,可是她仍被困在他的懷裏,而他的大手更是大咧咧地擱在她的大腿上,這樣的親呢讓她心慌,她再次懇求道:“你放了我,淩姑娘在這裏呀!”

  “寒月早就走了。”

  “你……”他好像在預謀著什麼,她的一顆心跳得好急,好似正威脅著要跳出她的胸膛。

  “你看起來好多了,臉色也紅潤許多,看來寒月把你照顧得很好!”

  “嗯!”無言慌亂地應著。

  “這幾年來,你倒是變了許多……”他的聲音帶著逗弄,大手輕輕撫上她的臉蛋。無言想轉開臉,卻仍躲不開他手掌的輕撫。

  “你長大了許多,當年分手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女孩呢!不過,雖然現在你的眼睛失明了,但就憑你的容貌,想要接近你的男人應該還是多不勝數吧!”

  “我……”他的氣息更近了,無言渾身一顫,突然感覺到唇瓣上有一種輕輕的觸感……他竟吻了她。無言的眼睛瞪得有如銅鈴,一時間竟忘了該如何反應。

  “你是這麼的美,雖然你曾背叛我,可是我還是無法忽略你的美麗。”他在她的唇上輾轉廝磨,品嘗她的柔嫩。

  無言怔愣半晌之後才回過神來,羞愧得幾乎要無地自容,她伸出手想推開他,但他卻突然扣住她的後腦勺,深深地吻了下去。

  無言從不曾和任何人這麼親密過,雖然她早就認定自己是韓淵的人了,可是……可是不該是這樣的啊!她不要在這種情形之下和韓淵有親密的舉動,這是不對的!

  她伸出手用力地捶打著他,而她的抗拒反倒引起了韓淵的征服欲,他的舌愈加狂肆地與她糾纏,更深的侵略、攻陷她。

  她的反抗根本是徒勞無功,她的拳頭對他而言也根本就不痛不癢,無言又羞又急,發覺他擱在她腿上的大手竟開始不規矩地探人她的裙下……她心頭一驚,無暇多想,本能地用力一咬。

  韓淵“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用力推開了她,今無言硬生生地被摔落在地上,痛呼出聲。血絲從他唇上流了下來,可他沒有動手抹去,反而不敢置信地俯視著她,“你……居然咬我。”

  無言踉蹌地站了起來,蒼白著臉,無懼地迎著他的視線:“你不能這樣待我,我也不會讓你這樣對我!”

  “哦?給我一個理由吧!”他舔了舔唇上的血,表情莫測高深。

  “你只想報復我,你要報復我當年拋棄你的仇!”她的聲音略帶顫抖。

  “我這麼做又有什麼不對?是你欠我的。”他俯下身,托起她的下巴,笑聲冷得驚人。

  “我……對那件事,我很抱歉,我願意補償你,可是不是這種方式。”

  “哦?那你要用什麼方式補償我?”

  “我……我……”他什麼東西都有,她又有什麼可以補償他的呢?

  “想不出來了?”他笑得冷淡,哼了一聲,“就算你可以補償我,我還不一定接受呢!我只要我想要的東西。”

  無言一怔,納悶地問:“你要什麼?”

  “這個嘛……”韓淵又笑了,他用拇指與食指用力扣緊她的下巴,“很快你就會知道的。”

  無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只覺得自己像一頭被困在陷阱裏的獵物,只能等著獵戶的宰割……

  +  +  +

  他說,他要從她身上得到一樣他想要的東西。

  他想要什麼,她不知道,事實上,她根本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予,可是他的語氣卻讓她不自覺地寒毛直豎,仿佛他的宣言已經奪走他想要的東西。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無言不曾再看過韓淵,然而,得到了“緩刑”並沒讓她松了一口氣,反倒是讓她感到更加不安,不知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再次見到他,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小蘭傳來他的命令,要她到大廳去。

  來到大廳,無言才驚慌地發現廳堂裏正擺了筵席,似是在舉行一場家宴。觥籌交錯的聲音淹沒了她們的腳步聲,無言任著小蘭扶著,不知是該走進去,還是在一旁等著,不過,坐在韓淵身後的淩寒月已經看到無言,她輕巧地站了起來,揮退小蘭,引著無言坐到韓淵身邊。

  她的加入依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筵席上的眾人仍舊進行著他們原有的話題。無言不知韓淵到底要她來做什麼,只能無措地絞著手,僵坐在椅子上。

  旁聽了好一會兒,無言慢慢地從他們的談論裏得知在場眾人都是嘉興當地的大商家,他們正在談南糧北運之事。江南是魚米之鄉,物產豐富,而北方這幾年來因水災、旱災頻傳,糧食幾乎全仰賴南方供給,如果能打通關節,倒是可以獲利良多。

  淩寒月站了起來,提出綠柳山莊的計畫,馬上引起了幾位老闆的質疑,但她仍是一派冷靜自持的態度,一項一項地回復著,毫無懼色。

  無言聽在耳裏,又是自卑,又是難過,同樣是女人,淩寒月可比她厲害多了,惟有她,才有足夠的能力與韓淵匹配吧!

  她沉默地想著心事,卻聽到身邊一個聲音低沉地說:“怎麼不吃飯?”

  無言一顫,是韓淵。

  “我……我吃不下。”她小聲地回答。

  “吃不下?怎麼會吃不下?小蘭說你連午飯都沒吃。”他接著夾了塊雞肉放到她的碗裏,“快吃。”聲音裏有著不容抵拒的霸道。

  “我……”這裏這麼多人,弄得她心慌意亂,教她怎麼吃飯?她到底是個瞎子,不想當眾出醜啊!

  “難道你想要我喂你吃?”

  “不……不……”無言急忙摸索著捧起碗,胡亂扒了口飯。

  韓淵得意地笑了,笑得像捕捉到魚的貓似的。

  他對無言的注意也引來其他大老闆們的注意,討論一時之間停止了,一名胖商賈笑問:“韓莊主,這位姑娘是誰啊?看來挺面生的。”

  “她啊!”韓淵好整以暇地瞄了無言漲紅的嬌顏一眼,才懶懶地道,“她是我的客人,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客人。”

  他那暖昧的語氣引來席上眾人的嗤笑,另一名商賈問:“多特別啊?”

  韓淵支起下巴,反問回去:“林老闆,你說呢?”

  “這麼美的姑娘,當然是特別得很啦!”林老闆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說實在的,韓莊主實在是個幸運兒,不但有淩姑娘這般才貌兼備的得力助手,幫你打理一切,現在又多了個美人兒,真是教兄弟們又妒又羨,巴不得有韓莊主一半的好運。”

  “就是說嘛!不過,我也不敢奢望能像韓莊主這般幸運,得力助手與美人兒之間,我能得其一就是萬幸了。我說韓莊主,這般的美人兒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嘉興知名的花魁我也見過不少,可是像這般絕色的,可還是第一回見到呢!”另一名老闆道。

  “當然了,絕色美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韓淵的嘴角勾起一抹毫無笑意的弧度,斜睨著無言。

  “好一個可遇而不可求!我敬你一杯。”

  “幹。”韓淵也豪爽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無言的一張俏臉由紅轉白,眼眶發熱。她低下頭來,暗忖:這又是他戲弄她的另一種方式嗎?借由不相干的人達到侮辱她的目的?

  席上眾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起他們來,無言再也坐不住了,低聲說了一句:“我不舒服,我想先回房休息。”她怕自己再不走,就會失態地掉下淚來,急忙站了起來。

  韓淵一把拉住她,“哪里不舒服?”

  “哪是不舒服,怕是害羞了吧!”一名老闆調侃著。

  無言掙開韓淵的手,邁步想跑開,哪知裙子卻被桌角勾住,一個踉蹌,她一跤跌了下去,她在落地之前,伸手想抓住些什麼好支撐自己,可這一抓,竟然抓到了桌巾,“刷”的一聲,滿桌子佳餚皆被她扯落了地,一干客人全都嚷了出聲,紛紛向後退去,免得被菜肴濺到自己身上。

  “這是在幹嗎?”有人不滿地喊了出來。

  “這姑娘長得是標緻,怎麼走路這麼毛躁,又不是瞎子亂撞。”有人開罵。

  “等等……她好像……是個瞎子。”有人注意到她無神的雙眼了。

  無言重重地摔倒在地,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她竟讓自己鬧了這麼大的笑話。

  “柳姑娘,你沒事吧?”淩寒月趨向她,扶她站起身。

  她的扶持只讓無言更加難堪。無言硬是把眼淚給眨了回去,咬著牙道:“我沒事,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你的手受傷了。”淩寒月蹙起眉說。

  韓淵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腕,眼神閃過一絲類似心疼的異彩。她那雙白皙的手被摔破的碗碟碎片割破,鮮血正緩緩滲出。

  無言咬著牙,強忍著痛不說話。

  “莊主,屬下這就帶柳姑娘進去療傷。”

  淩寒月扶著她想往外走去,卻被無言掙脫開來,“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處理。”她的自尊所剩無幾,再也禁不起摧殘了。

  淩寒月一怔,納悶地說:“可是……”

  “真的不用。很抱歉,我先失陪了。”她幾近失態地跑了出去。

  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也沒有聽見小蘭驚慌的叫聲,一回房,便整個人撲到床上痛哭失聲。

  她居然鬧了那麼大的笑話!在這麼多人面前,名震天下的幻影醫仙,也只不過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瞎子啊!

  是啊!瞎子,就算她有再高的醫術,她依然是個瞎子,不知什麼時候會出醜,也不知什麼時候會鬧笑話!

  早在八年前她就該死了,老天為何要留下她?讓她受到這樣的折磨?

  她的哭聲淒切,情緒完全崩潰了。

  小蘭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擔憂地喚著:“姑娘……”

  無言沒有理會她,仍是哭得淒淒慘慘,不知道窗外一雙鷹眼正專注地看著她,將她的哭泣一一收進眼裏。

第七章

  心醉失魂


  一大清早的,小蘭就捧著一盆清水走進來,將水放在桌上,轉向站在窗邊的無言道:“姑娘,換藥了。”

  無言出神地望著窗外,沒有理會她。

  “姑娘……”小蘭擔心地叫喚著。自從那日宴會,無言受傷回來後,她就一直是這個模樣,魂魄不知飛到哪里去,只是怔怔地對著遠處發呆,教小蘭看在眼裏,實在很擔心。

  無言仍是沒有理會小蘭的叫喚,小蘭無可奈何,只有逕自走到她面前,拆開她手上的紗布,著手換藥,而無言就任由她擺弄,像具沒有生命的娃娃。

  她所受的傷原就不重,這幾天已開始癒合了,只是橫七豎八的紅色疤痕仍教人怵目驚心。

  小蘭將布巾沾濕,正打算把殘留的藥漬拭淨,然還未動手,布巾卻被人拿走了。她抬起頭,只見韓淵持著那塊布巾,在無言面前屈身蹲下,接手她的工作。

  無言依然沒有反應,只有在韓淵的手輕輕觸上她的時,眼睫輕輕一揭,這動作是如此細微,若不是韓淵的眼光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半刻,還真不可能發覺。藥漬拭淨,也換上新藥,乾淨的白布再次裹上她的手,韓淵突然一把抱起她,邁步往外走去。

  無言迷茫的表情總算有了變化,她把臉輕輕轉向他,聲音低若蚊鳴,“你要幹什麼?”

  韓淵把她放進在山莊門前等候的馬車內,自己也坐了進去,揚起眉說:“怎啦?終於肯開口了?”

  無言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聲音依然低不可聞,“你又想到要用什麼方式報復我了嗎?”

  “或許是吧!”韓淵模棱兩可地道,“我說過對於我的報復你早該覺悟了。”

  “覺悟?”無言垂下頭,視而不見地對著那雙纏著白布的手,“弄成這樣,我能不覺悟嗎?羞辱我的確是個很好的方式,我的尊嚴已經被你踐踏得一點都不剩了。”

  “如果這樣就是你的覺悟,那我不得不說,你把我的決心瞧扁了。”他輕輕一笑,聲音有如惡魔地低吟,“我可不覺得這樣就能滿足我報復的欲望。”

  無言臉色一白,僵起身子,卻又在下一瞬間無力地垂下頭,無奈地說:“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我不是你的對手。”

  韓淵支著下巴看她,眼神詭譎難測,“能有這樣的想法,你的日子會好過些。”

  馬車已經行駛了好一段路程,而後在一處市集停住,車夫回過頭來道:“莊主,布莊到了。”

  他轉頭對無言道:“下車吧!”

  無言忍不住身子一僵,“這又是另一種折磨我的刑罰?”他明知在人多的地方,她就無法聽風辨位,難道他又要她再嘗一次當眾出醜的難堪滋味?

  “你說是就是吧!”他淡淡地回答。

  “不。”無言搖了搖頭,抗拒著,“我不下去。”

  “那可由不得你,我是來查看營運的,可沒時間同你耗。”

  “你去談你的生意,我在這裏等你就好。”無言不安地掙扎著,猶如困在陷阱中的野獸。

  “我帶你來,可不是要你在這裏坐冷板凳的。你再不下車,難道要我親自扛你下去?”微揚的尾音充分地表達出威脅的意味。

  無言緊咬著下唇,知道爭他不過,於是挫敗地垂下頭,“我和你下車就是了。”

  韓淵滿意地笑了,拉著她步下馬車。

  市集裏頭到處人擠人,才一下馬車,無言就被喧囂的人聲所包圍,她心頭一陣慌亂,直覺想退回馬車去,但韓淵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怎麼?想要反悔;”

  無言咬了咬牙,道:“我投有。”

  像要證明自己的話,她大踏步跨了去,可剛跨出一步,一股力量便撞上她的右肩頭,這力量撞得她站不穩,險些要跌倒,幸好韓淵及時拉住她。

  “做什麼啊!大姑娘家,走路也不看路。”那與無言相撞的人啐了一句,逕自走了。

  無言臉上泛起一片潮紅,尷尬得手足無措,幸好韓淵也沒說什麼,只是拉著她走進一家綠柳山莊名下的布莊。

  一看到韓淵,布莊的掌櫃馬上堆起一臉笑迎了上來,“莊主,您來巡視啦!屬下已命人備好茶,賬簿也送上來了,就等莊主您來呢!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的客人,你找人好好伺候她吧!”韓淵輕描淡寫地說。

  掌櫃也不敢多問,連聲應好,領著韓淵到內室去,把無言留在原地。

  無言不知道韓淵到底要幹什麼,只能瑟縮地杵在一旁,店裏人來人往的令她大為心亂,她不敢亂動,就怕又闖了什麼禍,突然聽到身旁一個聲音說:“姑娘,掌櫃的要我招呼您,您要不要也到裏面坐坐?”

  無言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眨了眨眼才回過神來,忙回道:“不用了,我在這裏等莊主就好。”在這麼雜亂的環境裏,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知覺,能夠不動她就儘量不動,免得又出差錯。

  “嗅!那我去給您拿張椅子來。”小廝熱心地道,立即拿了張板凳過來。

  無言朝那小廝笑笑,說:“有勞你了。”她坐了下來。

  “姑娘,您要不要看看我們店裏新進的布?昨兒個店裏才從京城進了一匹千織錦,據說是京中王公貴族的夫人、小姐最愛的布料,華麗得很呢。”小廝一個勁兒地說著,沒注意到無言的雙眼不對勁,倒是因為難得見到這樣美若天仙的姑娘,所以顯得幹勁十足。

  “不用了。”無言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說出她根本看不見,“小哥,你……”她正想說“你忙你的去吧!不用招呼我”,可一句話還沒出口,便突然聽到咚咚的聲響,不知道什麼東西跌到她腳邊。

  “我的皮球,我的皮球。”稚嫩的男童音嚷著。

  無言正想彎下腰替他撿球,一個胖太太突然朝她走了過來,尖著嗓音道:“喂!那個小哥,那邊那匹布拿給我看看。”

  小廝的注意力全在無言身上,一時沒有聽見,無言正想提醒他,那胖太太已經沒有耐心,逕自走向無言道:“喂!借個道,我看看那布。”

  無言顧不得撿球,下意識便要站起來。

  小廝注意到她一腳要踩上皮球,忙喊:“姑娘,小心腳下。”

  無言本能地低下頭,不過,她當然不可能看得見皮球,只是纖細的右足已經落了下去,把皮球踩個正著,她的腳下一滑,跌了下去,這一跌,令她整個背部擅上貨架,“砰”的一聲,架上的衣料全掉了下來,淹沒摔倒在地的無言。

  “怎麼啦?怎麼啦?”在店裏挑布的太太們聽到聲音,全好奇地趕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

  “這可不是我的錯。”是那胖太太的聲音,她急著撇清,“小哥也看到了,我只有跟她借個道,是她自己摔跤的。”

  “這麼不小心啊?”有人道。

  “就是嘛1”胖太太尖著嗓音說,“剛剛明明就看到她低頭去看那個球,居然還會踩到,又不是瞎子,真是太不小心了。”

  那聲巨響也引來韓淵,他看到眼前情形,二話不說便一把拉起無言。

  掌櫃的看到散落滿地的衣料,其中還有著千金難買的珍品,他一時傻眼了,不由得喃喃念著:“我的布,我的布啊!”但肇事者是莊主帶來的人,他又哪敢說什麼。

  無言尷尬得要死,蒼白的小臉垂得低低的,周圍的議論聲她聽得一清二楚,那些無心的話語就如利刃般切割著她的心。

  韓淵看了她一眼,倒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簡單地和掌櫃的交代了幾句,便帶著無言回到馬車上。

  馬車繼續行走,但是沒有回到綠柳山莊,而是在離布莊沒多遠,一間同樣是綠柳山莊產業的酒樓停了下來。

  這回無言說什麼也不肯下車,她蒼白著臉,把自己往角落縮去。

  面對這情形,韓淵依然簡單地命道:“下車!”

  “不。”她咬緊下唇,拼命搖頭。

  “我說下車!”聲音裏加入了些許嚴厲。

  “我不要。”她也固執地回答。

  韓淵不再說話,伸手便去拉她。

  無言終於失控地尖叫起來,恐懼地用力拍著他的手,“放開我,你放開我!你就那麼喜歡看一個瞎子出醜嗎?”

  “我對於看其他的瞎子出醜沒有興趣,不過,要是你,倒是可以例外。”

  “你……你這樣踐踏我的自尊,你就高興了?你到底要看我鬧多少笑話你才甘心?難道非得要我難堪,才能滿足你的報復欲望?”她怒聲吼道。

  她的憤怒令韓淵揚起眉,他的表情看起來倒像是覺得她的憤怒相當有趣。“你覺得難堪?”

  “不然要怎麼樣才叫難堪?我在布莊裏鬧的笑話還不夠嗎?我是個瞎子,什麼都看不見,師父就算教我再多的本事,我還是一個瞎子,只要人多的地方,太多的氣息就會讓我混亂,我根本就聽不見,也感覺不到!”她激動且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

  “我根本就不想到人多的地方,只要人一多,就會有預料不到的事發生,你知道對一個瞎子而言,站在人群裏是一件教人多麼害怕的事嗎?我不知道別人下一刻會從哪里冒出來,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撞到在路旁玩的小孩子,我更不知道我這一跌,會不會把人家的攤子給撞翻了!我已經很努力地不要給任何人添麻煩了,你為什麼還要勉強我?”她說到幾乎快哭出來了。

  “麻煩?這就是你對你自己下的定義嗎?”他緊皺起眉頭。

  “我是一個瞎子,難道還稱不上是麻煩嗎?”無言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尖叫出聲。

  “你可以不要成為一個瞎子。”

  “哼!怎麼不要?”無言冷笑出聲,把他的話當作諷刺,“我都已經是個瞎子了,我什麼也看不見。”

  “你看得見!”他輕輕一點她的胸口,“你的心看得見,只要你不畏懼,你就看得見,不然我們可以試一試。”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強硬地拖她下車。

  “我不要。”無言幾乎是歇斯底里了,她用力地抓著窗沿,努力把自己往內縮,說什麼也不肯下車。

  可是她的抗拒對韓淵而言根本就微不足道,扣著窗沿的手指被硬扳開來,她幾乎是被強抱著下車的。

  再次站在人群中,無言只覺一陣心慌意亂。

  韓淵拉著她走到一個攤子前,攤販意看到兩位衣飾華貴的客人走來,馬上堆起一臉笑,殷勤地招呼道:“客官,隨便看看,我老陸賣的首飾可都是上等的貨,配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是再好不過了。”

  韓淵拿起一支發飾湊到無言的面前,“你看這個金步搖怎麼樣?”

  “客官您的眼光真好,這支金步搖是剛從京城來的貸,深受京城中王公貴族千金的喜愛呢!”

  “你明知我是瞎子,要我怎麼看?”無言顫著聲音說,聽得攤販倒抽一口氣,似是不敢相信眼前這美若天仙的美人兒看不見。

  “你看得見。”韓淵冷硬的聲音裏有著堅持,逕自將金步搖放到她的手裏,握著她的手,合包住那只發飾。

  無言僵硬著身子,不住地顫抖。“我說過我看不見!”

  “你的眼睛看不見,但是你可以用別的看!我有的是時間,如果你想要和我比耐性,我們就這樣耗下去吧!”

  他為什麼要這樣欺負她?讓她當街出醜,他很得意嗎?無言紅了眼眶,咬著唇,強忍著不哭出來。

  她這模樣任誰見了都會忍不住憐惜,那攤販忍不住說:“這位爺,既然姑娘她……呃……眼睛不太方便,您就別勉強她了吧!”

  韓淵連理都沒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她。

  她想逃,她想尖叫,她想哭泣,但任何一樣她都不能做,只能顫著手,順著韓淵的意,握住那支金步搖。

  這支金步搖是以黃金與珍珠合綴而成,雖然珍珠不算上等,不過做工倒還挺細緻的。無言仔細地摸過那支金步搖,努力地把觸感在腦海裏化成圖案,而後顫著聲向韓淵形容出來。

  韓淵冷硬的臉上露出一抹滿意之色,接過金步搖,轉向攤販老闆,問清了價錢後付了賬,伸手將這支金步搖插進她的髮髻中。圓潤的珍珠垂在她如絲的發間,閃動著柔和的光暈,真不知是發飾給人增了顏色,還是人給發飾增了光彩。

  韓淵望著她,一時之間眼光變柔和了,喃喃地道:“真美。”

  無言一怔,她原本只覺難堪,卻因他短短的兩宇的讚美,一顆心忍不住悸動了起來。

  韓淵拉著她繼續往前走,路過一個捏面人攤子,買了一對面人放到無言手心。

  有了先前“看”發飾的經驗,這回輕輕一觸,她便道:“是金童玉女,對不對?”

  韓淵沒有搭腔,不過無言知道,她說對了。

  捏面人把她的回憶拉了回去,拉回到遙遠的八年前,她的唇際因回憶而露出一抹恍惚的笑,“你記得的,對不對?小時候娘帶我們到市集去,給我們各買了一個金童玉女,那面人捏得好美,我捨不得吃,天天看著它,可是沒多久,我的玉女就發黴壞掉了,我還因此哭了好幾天。”

  只是,她沒想到韓淵卻冷淡地道:“有這件事嗎?我早忘了。”

  “忘了?”無言咬住唇,有點難堪。

  韓淵又帶著她在市集裏逛了好一會兒,沒多久,無言手上就多了好多小玩意兒。他們走回酒樓;韓淵與掌櫃的在一旁談公事,無言就坐在角落裏等他。

  她正無聊地把玩著那一對金童玉女,忽然聽到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朝她這兒跌過來了。

  她本能地伸出手,準確地扶住那個小小的人兒。

  “方兒。”一名婦人匆匆追了過來,“娘不是叫你別亂跑的嗎?瞧你,撞著別人了。”

  “娘。”小男孩雖然被無言接住,沒受什麼傷,但是卻受到驚嚇,小嘴一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婦人忙把孩子摟在懷中安慰,歉然地轉向無言道:“姑娘,真是對不住,我的孩子太莽撞,沒撞傷你吧?”

  “沒有。”無言微微一笑,“孩子活潑一點也不是壞事。”

  “真是謝謝你了,要是你沒扶住他,他可不知要跌成什麼樣子了。”

  被婦人這麼一提醒,無言不禁一怔。

  是啊!她扶住了那個孩子,沒有出任何差錯,而且,她早就從跌撞的腳步聲中感覺出跌跤的是個小男孩。

  她閉上眼睛,雖然酒樓裏的聲音仍然雜遝紛亂,但是那聲音進入耳裏後卻不再無脈絡可尋,她可以感覺得到,西側的座位坐滿了,大多是一些趕路的客人,那粗豪的動作,大聲說話的語調,是武林中人吧!至於東側坐的,則應該是赴京趕考的書生吧,店小二正拿著抹布收拾殘桌,廚房的跑堂吆喝著端了盤菜出來,進到客人的桌上……

  在這麼雜亂的環境中,她的聽覺和知覺居然沒有受到任何干擾,她忍不住又驚又喜!

  發現婦人仍向她道謝著,無言強壓下滿腔的喜悅,拿了個剛剛韓淵在市集上買給她的小玩意兒放到小男孩手裏,“別哭了,來,這個給你玩,男孩子得勇敢一點喔!”

  “姑娘,這怎麼好呢?別寵壞了孩子。”婦人不好意思地說。

  “哪里的話,這玩意兒本來就是給孩子玩的。”她輕輕摸了摸那男孩子的臉,一臉溫柔。

  婦人連連道謝,帶著孩子走了。

  無言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憑著知覺,走到門口,而後驚喜地發現,她這一路上居然沒有撞到或踢到任何東西,就像正常人一樣。

  她閉上眼睛,任那驚喜流竄過全身。在這一刻,她突然瞭解韓淵的意圖了。

  其實,師父教她的本事的確可以令她在人群中行動自如,只要她保持靈台清明。在幻影穀裏,想做到這一點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可是一出了穀,接觸到人群,她還是忍不住會自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缺陷,而令自己無法保持冷靜,失去了感覺的能力。

  這次韓淵不顧她的意願,強迫她來到市集,強迫她“看”東西,她還以為他是要看她出醜,要看她狼狽的樣子,現在她才知道他是要把她從自己的世界中拉出來,要她正視自己的缺陷,用自己的方式面對人群,不再逃避。

  她是瞎子,這是事實,但誰說瞎子就不能有正常的生活方式?韓淵以著霸道的行動,告訴她這一點。

  兩名客人正要邁步進酒店,她準確地側過身,讓開路,心頭充滿感激。韓淵給她的,不只是行動上的方便,還有面對缺陷的自信。

  “我們走吧!”她腦中正在想的人突然走到她的身邊,也沒問她為什麼走到門口,只是淡淡地說。

  無言仰起頭“看”著他。

  她錯了,他並沒有改變,他依然是八年前待她溫柔的韓大哥。

  “你幹嗎看著我?在暗示些什麼嗎?”他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口氣暖昧。

  這回無言倒不再急忙地把臉轉開,“我沒有暗示什麼,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哦?想什麼?”他挑高眉好奇地問。

  無言沒有說話。

  以前的韓淵雖然關心她和娘,可是他老愛以生氣或粗暴的方式表現,將情感藏在彆扭的表像下;現在他長大了,因為要求生存,使他的心性變得更加複雜,他不再是京城城郊小鎮的那個單純少年,他學會了譏嘲、學會了狂肆,也學會了強硬,但她知道,那只是他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罷了!他將自己的感情收藏在張牙舞爪的表像下,藉以掩藏真心,而實際上,他還是當年那個彆扭的男孩,而她居然被他的張牙舞爪給唬過了。

  在這一刻,她已經可以篤定,即使他恨她、氣她、惱她,甚至不原諒她,但是他還是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不然他不會費心地把她拉出自己的世界。

  當然,這些話她是不能告訴他的,要是告訴他,他可不知會氣成什麼樣子,又開始鬧彆扭呢1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輕輕一笑。

  “你看起來心情倒是挺不錯的。”韓淵狐疑地看著她。

  “沒什麼!”無言依然掛著笑,重逢後,她第一次有了好心情,“不是要走了嗎?我們走吧!”

  韓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說些什麼。他拉著她上了馬車,兩人雙手交握的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他那只手掌的寬厚結實,這八年必然是讓他成為了一個男子漢吧!在這一刻,無言突然好希望好希望能夠好好地看清他的容顏,只要一眼,只要一眼就好,只要能讓她好好地看他一眼,就算這輩子將在孤寂中度過下半生,她也沒有遺憾了。

  +  +  +

  “讓我見幻影醫仙,我知道她在這裏,讓我見她!”

  大清早的,綠柳山莊的大門口就呈現一片混亂,一名青衣男子硬要闖進山莊裏,僕役們忙著擋住他,大夥全亂成一團。

  “柳公子請留步,咱們綠柳山莊裏面沒有什麼叫幻影醫仙的人。”管家張開雙手擋著他,卻仍擋不住青衣男子硬闖的力道,逼得他頻頻後退。

  幸好那青衣男子無意傷人,只想硬闖。

  “我打聽得清清楚楚,幻影醫仙是被韓莊主給劫來的,請讓我見她一面,我有事相求。”那男子焦急地說。

  “敝莊真的沒有什麼幻影醫仙。”因管家不知無言的身份,所以堅持地道,“柳公子真要找什麼人,請等莊主或是淩姑娘回來,再問個清楚。”

  “我等不及了,走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了。”青衣男子因焦急,聲音不禁嚴厲了起來。

  管家也惱了!“柳公子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您好歹也是嘉興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樣趁著莊主與淩姑娘不在,登門欺侮我們這些下人,難道不覺得於理有愧嗎?”

  “我管不了這麼許多,走開!”

  青衣男子用力推開管家,便要往裏頭走,管家急忙追了上去,再次擋住他,正在糾纏間,一個嬌柔的聲音不急不緩地道:“管家,怎麼啦?”

  管家應聲轉過頭去,只見無言從花叢間轉了出來,“柳姑娘,這位公子爺說要找什麼幻影醫仙,我都告訴他莊子裏沒這個人了,但他就是不信,硬要闖進來。”

  “你要找幻影醫仙?”無言轉向青衣男子問。她正趁著清晨想在園子裏散個步,不意聽到吵鬧聲,故而走出來一探究竟。

  那青衣男子一見著無言,先是一怔,他沒料到綠柳山莊裏竟有此絕色佳人!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回答道:“沒錯,姑娘可否請幻影醫仙出來,在下有事相求。”

  “你找她有什麼事?”無言不答反問。

  “家祖母生了重病,我們請遍名醫,都束手無策,中原武林奉‘北幻影、南聖手’二人為兩大神醫,我聽說幻影醫仙日前來到綠柳山莊作客,所以想請幻影醫仙至寒舍為家祖母看病。”

  無言學醫本就是為了救人,聽到有人生了重病,心裏已經先答應了,不過,她還是謹慎地詢問:“公子府上是……”

  “在下柳家莊柳承嗣。”

  “柳家莊?”無言一怔。會這麼巧嗎?不過,嘉興的柳家莊應該不多吧!為求謹慎起見,她又問:“可是一劍震中原柳震豪柳老前輩的柳家莊?”

  “正是家祖父。”

  無言長長地歎了口氣,那麼面前這個人就是她的表哥了,她聽娘說過她還有一個舅舅,在還未出嫁時,舅舅便已成了家,並且生下孩子。

  她一直以為她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和親人見面了,沒想到兜了個圈兒,他們居然還是碰頭了,而且她的外婆生了重病,需要她醫治。

  她想得出神,柳承嗣並沒注意到,於是再次要求,“請姑娘代為引見幻影醫仙。”

  聽到他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微微一笑說:“我和你去看一看外……柳老夫人吧!”

  “你?”柳承嗣驚訝地睜大了眼。

  “柳姑娘?”管家也覺得頗為詫異。

  “我也略懂一些醫術,或許對柳老夫人有幫助。”

  “你會醫術?”柳承嗣狐疑地看著她,不相信面前這個嬌弱的女子有什麼好本事。

  “試一試並無妨,不是嗎?如果不成,你再找幻影醫仙也不遲啊!”柳無言淡淡地道。

  或許是因為她的態度自然,表情毫無怯懦之色,柳承嗣微一遲疑後,居然點頭了,“那就有勞姑娘。”

  “柳姑娘,這可以嗎?”管家遲疑地喊,•她是山莊裏的客人,他有照應的職責。

  “不打緊的。”無言微微一笑,“莊主回來若是問起,你就說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去去馬上回來。”

  管家見她堅持,也不敢再多加阻攔,只有任她去了。

  +  +  +

  柳家莊是江南有名的武學世家,在嘉興頗有名望,山莊占地極廣,造景精緻,不過,無言無心多“聆聽”,隨著柳承嗣直接來到柳老夫人的房裏。

  一踏進房裏,立即有侍女迎了出來,“三少爺。”

  “老夫人今天怎麼樣了?”柳承嗣輕聲問。

  “還是老樣子,咳個不停,藥也喝不下,時睡時醒的。”侍女無奈地說。

  柳承嗣皺著眉,走到床榻旁,輕輕喊;“奶奶。”

  床榻上,柳老夫人微徽睜開眼,“嗣兒,是你……”剛喚出聲,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奶奶,我給您找了個大夫來,她會將您的病治好的。”他轉回頭,看向無言,“柳姑娘,麻煩你了。”

  無言輕輕點了點頭,走到榻前,心中有些激動。娘生前常對她提起家裏的人,因此,她對他們並不感到陌生,娘還常常說,外婆是個慈祥溫柔的人,如果外婆知道有她的存在,不知會怎麼疼她呢!

  強壓下激動,她柔聲道:“老夫人,我先給你把把脈。”

  柳老夫人微微看了她一眼,突然猛地坐了起來,枯瘦的五指緊緊地抓住她的柔荑,激動地喊:“慧娘,是你,你終於回來看娘了。”

  別看她病得甚重,激動之下,力氣卻大得驚人,無言的手腕被她抓得發疼了。

  “奶奶,你認錯人了。”柳承嗣忙道。

  “不會的,我怎麼會認錯,她明明就是慧娘!傑兒,難道你連自己的妹妹都認不出來了?”

  “奶奶,”柳承嗣尷尬地看了無言一眼,才轉回頭去說,“您真的是認錯人了,而且我不是爹,我是承嗣。”奶奶真是病得糊塗了,竟把他看成了爹。

  “不,她明明就是慧娘,我不會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出來。”柳老夫人固執地說,眼光沒有一刻離開無言,“慧娘,娘想你想得好苦,你終於回來了,娘還以為這一輩子都見不著你了。”

  “老夫人,我不是慧娘,我叫無言。”無言任她抓著自己的手,柔聲道。

  “是啊!奶奶,您想想看,慧娘姑姑是二十三年前離家的,如果真是她回來,今年她也四十好幾了,可這位姑娘才二十歲左右,怎麼可能是姑姑呢?”

  被孫兒這麼一說,柳老夫人如受重擊,整個人都泄了氣,“你……真的不是慧娘?”

  無言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是。”

  柳老夫人無力地倒回床榻,剛剛的精神全不見了,而且又開始不住地咳嗽。

  無言拉過她的手腕,為她診脈,她的手枯瘦得驚人,仿似所有的精力全被歲月給消磨光了。

  無言仔細地診過脈,沉吟了一下,才道:“柳公子,勞煩你點根蠟燭過來。”

  柳承嗣不明白她的用意,但還是依言點了根蠟燭,捧到她的面前。

  無言取出金針在火上微微烘烤,然後在柳老夫人的鼻際唇間的穴道落下針,再輕輕轉動長針,刺激她的穴道。

  沒一會兒,柳老夫人突然重重地咳嗽起來,咳聲之大,好似要把五臟六腑給咳出來似的。  ’

  柳承嗣見狀,不由得大急,喊道:“柳姑娘。”

  無言輕輕搖了搖手,又道:“勞你再去拿個痰盂過來。”

  柳承嗣心中焦急,但看無言神色篤定,也不敢貿然衝撞,只好強壓下心焦,轉身去拿了個痰盂過來。

  柳老夫人愈咳愈重,一張沒有血色的老臉因咳嗽而漲得通紅。她突然一聲重咳,咳得彎下腰來,無言趕緊將痰盂湊了過去,只見她嘴巴一張,咳出了一大口痰,痰中還夾雜著一大塊血塊。

  無言隨手擱下痰盂,抽出手巾為柳老夫人拭了拭唇,這才拔下金針,微笑道:“不打緊了,痰咳出來就沒事了。”

  果然如她所說,柳老夫人雖又輕咳了幾聲,但氣息卻是穩定了下來,臉上也逐漸出現紅暈。

  柳承嗣又驚又喜地道:“柳姑娘,這……”

  “老夫人是因為積郁成疾,氣血鬱結在肺腑間,才導致久咳不出、神魂萎頓。我若沒猜錯,之前的大夫必定是當老夫人氣血甚虛,所以開以人參、何首烏等大補藥劑吧!然而,這些補藥雖對人體有益,但服多了亦不是一件好事,再加上老夫人是因燥成病,若再服下這些補劑,只會使她體內虛火更加燥熱,因而致使濃痰不散。”

  柳承嗣聽得連連點頭,先前的大夫果然如無言所說,淨開些補劑,說是把奶奶身子調養好就會沒事了,沒想到卻反倒讓奶奶愈病癒重。

  “我已經將老夫人的痰從喉中逼了出來,等會兒我再開三張藥方給你,一張藥方服三天,三張藥方吃完,應該就沒事了。剛開始服藥時,喉中生痰的情況會嚴重些,但不打緊,你們毋需著急,這是自然現象。三張藥方全都吃完後,還是得好好地調養,切記莫要再服用大補藥物,飲食也要清淡些才好。”

  柳承嗣連忙一一記下,命侍女拿來筆紙,讓無言開下藥方。

  經過無言的診治,柳老夫人的氣息顧暢多了,沒一會兒竟睡著了。

  柳承嗣伴著無言走了出來,吩咐小廝去備馬車,望著無言恬靜的容顏,他忍不住道:“柳姑娘,你就是幻影醫仙吧?”

  他到底出身名門,見識非凡,剛剛看到無言為老夫人治病時,認穴之准,手法之俐落,還是他生平僅見,除了幻影醫仙與聖手書生外,恐怕不會有第三人了。

  無言一怔,笑了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柳承嗣見她不說話,也就不再追問,轉開話題道:“剛剛真是對不住,家祖母把你給錯認了。”

  “沒關係。”無言微笑著搖了搖頭,她與母親生得神似,柳老夫人思女心切之下錯認,也不是一件令她訝異的事。她忍不住試探地問:“恕我冒昧,令姑姑不在了嗎?”

  “她……”柳承嗣微一遲疑,才道,“家姑母很久以前,因出了一場意外,就不知下落了。”

  “老夫人似乎很掛念她。”

  “是啊!這些年來,奶奶沒有一天不念著姑姑,不知她是死是活。姑姑當年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稱,我小時候曾見過她,你和她實在長得很像。”

  “我怎麼比得上令姑母。”無言淡淡一笑,“你和老夫人感情似乎很好?”

  “我是奶奶一手帶大的,自然和她親近。”

  她感覺得出來,承嗣表哥的確是十分孝順外婆,知道有人盡心地照顧外婆,她也可以放心了。

  沒聽到她答腔,柳承嗣轉過頭去看向她,只見陽光從枝椏間穿了進來,映照在她白皙無瑕的嬌顏上,將她襯得更加脫俗清麗,靈秀絕倫,他一時之間竟是看呆了,不知眼前人兒是真是幻。

  “柳公子,怎麼了?”無言注意到他突然停下腳步,詫異地問。

  她見他沒有反應,正想伸手拉拉他的衣角時,哪知手還沒伸出去,腰間卻被圈住,一隻有力的臂膀將她拉得退了好幾步,靠人一副寬闊的胸膛裏。

  “韓大哥。”那股熟悉的氣味讓她馬上就辨識出來者是誰。

  韓淵的出現也讓柳承嗣回過神來,“韓莊主。”

  韓淵冷哼一聲,無言從他的聲調中聽出了不悅,忙道:“韓大哥,你別生氣了,我只是來給老夫人治病。”

  韓淵又是一聲冷哼,終於開口說:“既然治好了,我們就走吧!”他攬著無言的腰,便要往外走去,柳承嗣卻一個縱身,擋住了他。“請等等。”

  韓淵凝住腳步,“柳三公子,你還想做什麼?你擅自到我莊裏把人帶走,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呢!”

  “韓大哥,沒關係的。”無言懇求地喊。到底柳承嗣是她的表哥,她實在不希望他們之間起爭執。

  “在下心急家祖母的病,冒昧之處,請韓莊主見諒,不過,我聽說幻影醫仙是被你強擄到綠柳山莊的,既然柳姑娘治好了家祖母的病,柳家莊也算是欠了她一筆人情,斷不能容你再任意帶走人。”雖然無言沒有承認,不過柳承嗣相信自己不會猜錯。

  “就憑你?”韓淵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

  “在下就算力薄,但是知恩圖報的道理還是懂的。”柳承嗣不卑不亢地道。

  韓淵輕蔑地哼了一聲,大有動手就動手的姿態。

  無言急忙拉住他,道:“韓大哥,不要。”

  “柳姑娘,如果你不是心甘情願同韓莊主走,只要你說一聲,在下必當鼎力相助。”柳承嗣誠懇地說。

  無言還沒說話,韓淵已先開口,“她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在下只是想幫柳姑娘,再說,柳姑娘和韓莊主也非親非故,你一樣不能干涉柳姑娘的行動。”

  韓淵眼睛一眯,一張英挺的臉看起來充滿危險的氣息,“非親非故?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說她和我是不是非親非故?”

  他這麼一說,不只柳承嗣,就連無言都呆住了。

  韓淵不再說話,只是摟著無言的腰,在柳承嗣的怔仲時,轉過身去,大踏步離開柳家莊。

  +  +  +

  在遠離了柳家莊後,無言總算從驚愕中回過神來,質問。

  “你為什麼這麼說?”無言納悶地仰頭問。

  “說什麼?”

  “你說我……我是你的未婚妻。”她不好意思地囁嚅著。

  “剛剛你有機會,卻為何不認你外公、外婆?”韓淵不答反問。

  “我……這不幹你的事,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

  他抬起她的下巴,揚起眉,逼視著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是你欠我的。說吧!為何不認你外婆?當年你不是答應大娘要來找他們?”

  “我……”在他強硬的氣勢下,她氣餒地轉過小臉,“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當年既然沒有機會認他們,今日又何必增添他們的麻煩?反正他們並不知道我的存在,而且,有一個瞎了眼的孫女,對他們來說並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哦?因為不想給他們添麻煩,所以你不去認他們?”

  他的話裏好似有著什麼含意,但是她分辨不出來。“這樣對大家都好,二十多年了,就算娘曾帶給他們許多傷痛,歲月也足以弭平了,若是我出面相認,只會掀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傷痛可以由歲月弭平?你就是這樣認為的?”他嘲諷地說。

  “你到底要說些什麼?”無言警戒地看著他。

  “沒什麼,只是對某些事做些確認罷了。”他莫測高深地說,“剛剛在柳家莊裏的話,我不認為說錯了,你本來就是我的未婚妻,八年前,我們就已經定了終身。”他轉開話題。

  突然轉回話題令無言一怔,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來,“那不算數,都是八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些不過是小孩子的胡言亂語,再說……再說你有淩姑娘了。”下人們都說淩姑娘會是未來綠柳山莊的女主人,雖然她極少走出自己的房間,但這樣的話,她多多少少也聽了好幾次。

  “對我而言,承諾就是承諾,至於寒月,那又怎樣?”

  無言幾乎無奈地歎了口氣,“你不可能打算娶我的,你不是很恨我嗎?”

  “我是恨你。”韓淵突然停下腳步,無言一個沒提防,狠狠地撞上他的胸膛,“我恨你當年的背棄、恨你的無情,但即使是這樣,我發現,我還是想要你。”

  要?無言一則以驚,一則以喜,這是不是表示他有些在乎她?可是……

  “不行的,我不能嫁你。”她拼命地搖頭。

  “為什麼?”他臉一沉,冷冷地問。

  “因為……因為……我得回幻影穀去。”

  “你師父不是早死了?幻影穀已經沒有人,你還回去做什麼?”他的聲音裏隱含著怒意。

  “我……我打算在穀中過一輩子的。”她囁嚅地回答。

  “現在你可以打消這個念頭了!除了綠柳山莊,你哪里都別想去!”

  “不行……真的不行,我……我對你又沒有感情,怎麼能夠嫁給你。”她胡亂找了個理由,隨口說出來。

  “你對我沒有感情?”韓淵逼向她,身上的氣息冷得驚人。

  無言一步一步後退,突然感覺到背後一頓,退路被一株大樹給擋住了。

  韓淵伸出手撐住樹幹;斷了她左右的去路,沉著聲,危險地問:“當年是誰說,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跟著我的?”

  “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我老早忘了。”無言轉開臉,咬著牙說出違心之論。

  “忘了?”無言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嚇人的怒氣,“你忘了?”

  “我早就忘了。”無言緊閉著眼睛,像是不敢“面對’,他的怒氣。

  “你說謊!”韓淵大喝,一掌拍向她頭頂上的樹身,樹木吃了他的掌力,不住地搖晃著,葉子紛紛落下來。

  “我沒說謊。”無言雖然嚇了一跳,心跳得飛快,卻仍咬著牙道,‘我要是對你有感情,當年我就不會拋下你,所以,我對你根本就沒有情感的牽扯。”

  讓他恨她吧!她寧可他恨她,也不要他娶她,畢竟她只是個瞎子,雖然不像一般的瞎子般行動不便,可是瞎子就是瞎子,她無法在他忙於公事時給予協助,甚至不能在他疲倦時簡單地泡一杯茶給他,她只會拖累他,因此,她寧可孤苦一生,也絕不能讓他娶她。

  無言突然腳一懸空,整個人被韓淵提了起來。“我不信,你在撒謊!如果你不在乎我,為什麼你得知你師兄要暗殺我,就迫不及待地來保護我?”

  “我……我是大夫,面對任何有生命危險的人,我都不會坐視不理。”無言再次搬出那一百零一個理由。

  “換一個理由吧!這世上每天都有人有生命危險,你為什麼不去理別人,偏偏就要來理我?”

  “我……”她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了。

  “說不出來了?”

  “西門鷹是我師兄,我不能放任他為非作歹……”

  “你還是不肯說實話。”韓淵的聲音中透露著心灰意冷,所有的情緒在那一刻全爆發出來,他用力晃著無言的肩膀,無言被他晃得頭暈腦脹、噁心欲吐,他的怒火旺盛得幾乎可以把人燒傷。

  “這就是實話。”無言的聲音變得有些破碎,卻仍堅持著道。

  “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相信你嗎?你以為我什麼事都不知道嗎?當年……”他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突然悶哼一聲,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染紅無言的衣襟。

  “韓大哥!你怎麼啦?韓大哥?”無言驚慌地叫了起來。

  桀桀笑聲響起,西門鷹的身影從韓淵倒下的身後出現,“韓淵,這腐屍掌的滋味如何呢?總算也教你著了我的道。”

  他這幾日來一直在綠柳山莊外附近埋伏,只是苦於沒有下手的良機,剛剛韓淵專注地在質問無言,一時沒有提防,竟讓他一擊成功。

  腐屍掌?無言瞪大了眼睛,急忙掏出一顆紅色的藥丸,“快,快服下解藥。”

  她將藥丸喂到韓淵口裏,卻被他一口吐出,他睜開眼睛,恨恨地道:“你既然對我沒有感情,又何須管我的死活?”

  “你……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和我鬧脾氣!”無言氣急敗壞地哽咽道。

  “他中了我的腐屍掌,就算是服瞭解藥,一時三刻裏還是運不出內力,師妹,我看你就別費事了,現在我想殺他,可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

  “你……你這樣趁人不備,算是好漢嗎?’無言又氣又急。

  “我可從來沒說我是好漢。”他桀桀怪笑著,手一提,又是一掌攻來。

  無言急忙撲到韓淵身上,想幫他擋去這一掌,就在西門鷹的掌風即將拍到的那一瞬間,她的腰間突然一緊,韓淵緊抱住她,滾了開去。

  “被我的腐屍掌擊中,你居然還能閃避?”西門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韓淵翻身坐起,冷哼一聲,“這點小毒,還沒放在我的眼裏。”

  西門鷹—凜,不知他是虛張聲勢,還是武功過人,手掌頓時僵在半空中怎麼也拍不下去。可他一轉念,又有了主意,“既然腐屍掌奈何不了你,那你就嘗嘗我的天山雪蛛毒吧!”說話間,西門鷹將一把黃色藥粉撤向韓淵,自己則隱身在毒粉後,翻出一把短刃,乘機撲了過去。

  韓淵一把推開無言,竟避也不避地提起掌來,無視毒藥沾身,一掌拍了出去。

  論真實功夫,就是有十個西門鷹也不是一個韓淵的對手,西門鷹胸口中掌,立刻鮮血狂噴,倒了下去。

  無言急切地撲向韓淵,掏出解毒丹,哭喊道:“快服解毒丹,你快服啊!”

  韓淵咬著牙,仍舊不肯服食,“你既然心裏沒有我,我也不領你的情。”

  “你……我求求你,你服下解毒丹好不好?”無言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韓淵轉開臉,“我不要你多事。”

  “我求求你,”眼淚終於從無言的眼中滑了下來,“我剛剛的確是說謊,我從來就沒有停止愛你,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是嗎?”他的聲音雖滿含質疑,嘴角卻不自覺地緩緩上揚。

  “沒錯。我剛剛之所以會那麼說,只是不想拖累你而已。我求求你,吃下解毒丹吧!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如果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她失聲痛哭了起來。

  韓淵終於動了,他口一張,毫不猶豫吞下解毒丹。

  無言終於松了一口氣。

  雖然服下解毒丹,但是韓淵中毒已久,解毒丹還沒來得及發揮效力,毒性便已先發作。他只覺喉中一甜,一口鮮血又嘔了出來,然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第八章

  命在旦夕


  “快,去燒水,愈熱愈好。小蘭,去我房裏把我的藥箱拿出來。淩姑娘,請你把韓大哥放在床上,你的匕首也請借我一用。”

  一回到綠柳山莊,無言再也顧不得別的,立即下了一連串的命令。

  剛才在樹林裏,韓淵雖然一掌擊中西門鷹,但是他身受劇毒,沒能使出平常的一半功力,故而西門鷹所受的傷並不會致命,一下子便站了起來。

  正當西門鷹想要斬草除根時,幸而淩寒月久候韓淵不至,尋了出來,她亦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西門鷹身受重傷,自知不是她的對手,急忙逃逸而去。

  淩寒月心系韓淵,也不去追他,急急將兩人帶回山莊。

  雖然韓淵已先服了幻影穀特製的解毒丹,但是他連中兩項劇毒,解毒丹只能勉強壓下毒性罷了!一回到綠柳山莊,無言便急忙著手為他解毒。

  她身為武林兩大神醫之一,見過的奇毒何止千百種,可是,在面對自己深愛的人,她一顆心慌亂不已,握著匕首的手竟不住地顫抖著,一股莫名的恐懼緊緊包圍住她。

  她是一個瞎子,根本就看不見,雖然她的觸覺靈敏,可是,眼睛看得見都會出錯,更何況單憑觸覺?萬一她的感覺突然失常,割錯了部位,或是下錯了針,那可怎麼辦?

  一思及此,她的手顫抖得更劇烈了。

  她心知肚明,韓淵身中兩樣致命劇毒,只要她在治療中出現一點差錯的話,將是無法彌補的遺憾啊!

  但她若不快些為韓淵解毒,延誤了時機,那麼,就算將他救活了,他的武功也會盡失。可是,她的手抖得如此厲害,叫她如何動手?

  她閉了閉眼睛,企圖凝聚勇氣。

  冷靜點,無言,冷靜點,他正等著你救他啊!她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

  可是萬一出錯了怎麼辦?你會害死他的!另一個聲音在心裏叫嚷著。

  現在顧不得那麼多了,如果你不救他,他就沒有任何機會。原先那個聲音道。

  是啊!如果她不動手,他就沒有任何機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藉以鎮定心神,要是真出了差錯,大不了……大不了她就下地獄陪他吧!

  她把心一橫,先以銀針封住他傷口旁的穴道,再拿匕首在他受掌的部位劃一個十字形開口,濃黑的血液立即流了下來,發出腥臭的味道。

  她在傷口撤上軟麻散,咬著牙,開始動手除去中毒腐爛的部位。汗水不斷從她額際滑下,每下一刀,就像割在她的心頭上一般。

  “柳姑娘,水燒好了。”下人將水抬進屋裏。

  無言輕輕點了點頭,“繼續燒開水。”她在熱水里加進幾種藥粉,命人脫去韓淵身上的衣服,將他整個人漫到熱水裏。

  黑色的血液從他背上流出,被水暈染開來,沒一會兒,整盆熱水竟黑得有如墨缸。

  一連換了五盆熱水;轅淵的血終於恢復正常的顏色。於是,無言命人把他從水裏扶起來,安置到床上,再喂他吃了兩顆解毒丹,這才重重地籲出了口氣,整個人虛脫地坐倒在床邊,韓淵這條命總算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好一會兒,她恢復了點力氣,想起淩寒月還等待在旁,於是轉向她道:“沒事了,韓大哥再休息幾天就好了。”

  淩寒月未曾出聲回應,不過,無言卻感受到她身上流露一股如釋重負的氣息。

  無言依戀地撫著韓淵的臉龐。暗忖:太好了,她並沒有出現差錯,真是太好了!

  淩寒月走到她身邊,俯視著韓淵,見韓淵臉色仍然蒼白,卻已不似剛才一般毫無血色。

  她凝視了韓淵好一會兒,突然轉向無言道:“柳姑娘,我有些話想要和你說。”

  無言一怔,問道:“我?”

  “是的,如果方便的話,請和我出來。”她的用字雖然客氣,語調卻沒有轉圜的餘地,她轉過身,舉步走出去,無言只得跟了出去。

  來到花園裏,無言感覺到她正凝視著自己,卻沒有說話。

  無言一顆心系掛著韓淵,實在不想離開他太久,於是主動問:“淩姑娘,你找我有什麼事?”

  淩寒月深深地凝望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柳姑娘,或許你不知情,當年我全家遭仇家滅門,連我也差點無法倖免,幸虧莊主正巧經過,救了我,又教了我一身武藝,還幫我報仇,我才得以有今天。”

  無言不明白她訴說往事的用意,不解地面對著她。

  “我很感激他救我、收留我,即使他這麼做只是因一時興起。但我早就決定,我這條命是莊主的,只要他需要我,就算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她的言語間充滿激動,口氣卻仍是淡淡的,仿佛說的是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似的。

  無言輕輕蹙了蹙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麼?”她聽得出來,她想說的絕對不只是宜示對韓淵的忠誠。

  “我想請你離開綠柳山莊,離開莊主。”淩寒月也不隱藏,坦然道。

  無言陡地渾身一震,“你要我離開韓大哥?”

  “是的,以寒月的身份,這句話實在不是我該說的,但是為了莊主著想,我不得不請你離開莊主。我知道當年你曾經在莊主身受重毒時拋下莊主,任莊主自生自滅,可是,我也看得出來,莊主雖然口裏說恨你,其實他心裏並不恨你,相反的,他對你餘情未了。”

  “以前你還沒有出現時,莊主之所以可以在短短的時間內闖出這麼大的家業,那是因為他沒有弱點可讓對手攻擊,可是現在你出現了,你就變成莊主的一項致命弱點,西門鷹即使毒功再厲害,可是他的武功根本就不是莊主的對手,如果不是因為要保護你,莊主不可能受到這麼重的傷。”

  淩寒月口吻淡漠,並不帶任何譴責,但她一字一句,都說到無言的內心深處。

  淩寒月頓了頓,繼續道:“寒月這條命是莊主救的,早就有捨命保護莊主的決心,如果莊主沒有弱點,那麼,就是有十個西門鷹也不足為懼。然而,你的存在曝露了莊主的弱點,西門鷹的毒術是防不勝防的,寒月就算拼死護主,也沒有把握能面面俱到,如果你不離開,莊主總有一天會因你而死,所以,寒月只有僭越,請柳姑娘您離開。”

  如果淩寒月的態度是盛氣淩人,或是蠻不講理,無言還可以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可是,她的話字字切中她與韓淵之間最大的問題,而且只是就事論事,她實在無法反駁。

  她抿了抿唇,良久後,才澀然一笑道:“淩姑娘,你說得對,我的確是韓大哥最大的弱點,我的存在只會害死他。”

  淩寒月沒有接腔,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無言輕輕咬了咬唇,抬起頭來,“淩姑娘,你喜歡……不,你愛韓大哥的,是不是?”

  淩寒月一怔,淡漠的聲音中摻人了一絲不自在,“寒月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妄想。

  無言也是女人,怎會感覺不出她的心情,淩寒月的聲音已經說明了很多事。

  她習慣性地咬了咬唇,從懷中掏出一瓶藥,“這瓶藥你每天早晚給韓大哥服下,他體內的餘毒很快就會除淨,我待會兒再開張調養內傷的藥方,你叫人每日照三餐煎了,讓他按時服下,切記,這段日子絕對不能碰酒。”

  淩寒月接過藥瓶,點了點頭。

  “另外,我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做兩件事?”

  “什麼事?”

  “第一件事,我想請你派人到無極門嘉興分舵走一趟,你拿這個權杖給他們,叫他們派個人過來。”她取出一塊無情交給她的朱雀權杖。

  “好。”淩寒月接過權杖,“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我要請你在這個月十五日那一天,幫我送個信到京城的韓王府給我師兄西門鷹,請他下個月初一之前回幻影谷,如果遲了,我會把《絕命毒經》毀掉。記得信一定要在十五的那日送到,可以嗎?”

  淩寒月點了點頭,答應了。

  無言微微一笑。“有勞你了。”

  這是她能為韓淵做的最後一件事。西門鷹受了韓淵的掌傷,非得調養個十天半個月不能痊癒,這一陣子是不可能來找他們的麻煩,而由京城到幻影穀最快也要半個月,以毀掉《絕命毒經》作為要脅,她不怕西門鷹不回幻影穀。

  她已經把時間拿捏準確,只待西門鷹回到幻影穀,她就會遵從師命,除掉這師門叛徒,而韓淵從此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只要等無極門的人一來,我就走,這一生,恐怕再也見不著韓大哥了。”她抬起無神的眸子,朝淩寒月誠摯地道,“淩姑娘,我把韓大哥交給你,往後的事,就要勞你多費心了。”

  淩寒月沒想到她居然會答應得這麼快,一時之間倒是怔愣住了。

  “這一生,我和韓大哥是無緣了,其實,或許在八年前,一切就已經註定了吧!”她仰起頭,輕輕歎了口氣。

  八年前那一別,她曾經想過,只要讓她再見到完好無恙的韓淵一面,只要一面,她就了無遺憾了,現在,她已經見到了,而且還與他相處了這麼長一段日子,她夫複何求呢?

  她的表情看起來是如此落寞,無神的眼瞳裏仿佛有著千言萬語待訴,淩寒月又是一怔,忍不住低喚:“柳姑娘……”

  無言輕輕一笑,轉向她,問:“我想趁無極門的人未到之前,再進去看韓大哥一眼,可以嗎?”

  淩寒月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淡黃色的身影正要往韓淵的房裏走去,淩寒月突然忍不住叫住了她,“柳姑娘。”

  無言回過頭,“還有什麼事嗎?”

  “你……其實你也還深愛著莊主,是不是?”

  無言咬著唇,沒有回答。

  “既然你愛著他,為何當年要背棄他?”

  無言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在發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聲音細若蚊鳴:“背棄就是背棄,又有什麼好說的?都已經八年前的事,現在再提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往事不堪回首,一旦回首,就是無止盡的沉淪,這一點,無言很早就明白了。

  她轉過身,走進韓淵的房裏,隨即纖細的身子掩沒在門扉的另一端。

  +  +  +

  門扉“呀”的一聲被打開來,淩寒月端著藥走進來,她先將藥湯擱在桌上,然後慢慢地走到韓淵床邊,仔細地端詳她誓死效忠的人。韓淵的臉色已經出現正常的血色,呼吸也平穩順暢多了,可是,他的雙眼依然緊閉,沒有轉醒的跡象。

  她輕輕地蹙起了眉,淡漠的眼神裏流露出一抹擔心,柳姑娘說莊主最多三天便會醒過來,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但他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這……不會出了什麼差錯呢?

  不祥的念頭一湧人腦海裏,淩寒月急忙甩甩頭,告訴自己,第三天還沒過呢!或許莊主待會兒就醒了,她根本毋需庸人自擾。

  她轉回桌旁捧起藥湯準備喂韓淵喝下,才一轉過身,韓淵便已慢慢地睜開眼睛。

  睽違已久的陽光令乍醒的他微微眯起眼睛,他試著想坐起來,卻覺得全身的精力好似被抽光了似的,酸軟得連簡單的抬手動作都辦不到。

  “莊主,您醒了?”淩寒月素來冷淡的聲音夾雜一絲喜悅。

  “扶我起來。”他命令著,發覺自己的聲音也同樣虛軟無力,因而不悅地皺起眉來。

  淩寒月馬上放下藥碗,扶他坐起身。

  韓淵吃力地坐了起來,胸口的窒息感讓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昏迷多久了?”

  “三天。莊主,您該喝藥了。”她重新捧回藥碗,端到他面前。

  韓淵沒有接過藥碗,閉著眼狀似歇息,卻又問:“無言呢?”

  淩寒月微一遲疑,才道:“柳姑娘她走了。”

  “走了?”韓淵霍地睜開眼睛,“她去哪里了?”

  淩寒月面無表情地道:“她回幻影穀去了。”

  韓淵直視著淩寒月,眼神在一瞬間淩厲得叫人心寒,“是你要她走的?”

  他的口氣溫柔得可疑,淩寒月跟了他六年,她很清楚,韓淵口氣愈柔和時,就表示他的怒氣愈加旺盛。

  她也不懼,勇敢地迎視著他的視線道:“是。”

  韓淵扯動嘴角,微微一笑,笑聲中不帶任何感情,“你真是好大的膽子,是誰給你這個權利,讓你擅作主張的?”

  “屬下知罪,甘受莊主責罰。”

  韓淵又是一聲冷笑,“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西門鷹原本不是莊主的對手,若不是因為柳姑娘的緣故,莊主絕不可能著了西門鷹的道,所以,只要柳姑娘在的一天,莊主就離不開危險——”

  淩寒月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臉上已挨了一巴掌。

  韓淵雖然中毒初愈,但功力依然不容小覷!淩寒月一張俏臉被他打得歪向一旁,血絲立即順著她的嘴角滑了下來。她的臉色連變也沒有變過,依舊垂首站立,好像韓淵根本沒打過她似的。

  “她就這樣離開了?”

  “是的。”

  “她臨走時有沒有說些什麼?”

  “她要屬下好好照顧莊主。”

  韓淵冷哼一聲,眼神冷得駭人。只見他推被下床,拖著虛弱的身子便要朝外頭走去。

  淩寒月見狀,一個閃身擋住他的去路道:“莊主,您要去找柳姑娘?”

  “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管了?讓開!”

  “容屬下冒犯,屬下不能讓莊主去找柳姑娘。”

  韓淵眯起了眼睛道:“你好大的膽子,連我都敢攔?”

  “屬下不敢,屬下只是為莊主設想,別說莊主中毒初醒,身子尚虛弱,根本禁不起旅途勞累;況且,西門鷹依然虎視眈眈,屬下不能讓莊主涉險。”

  “讓開!”韓淵再次冷喝。

  “屬下是為了莊主著想,請莊主三思。”淩寒月挺立不動,面無表情。

  “為我著想?”韓淵撇唇冷笑,眸光冷得嚇人,“無言也是為我著想,可是,你們卻從來就沒有來問過我,你們的著想我要是不要!你到底讓不讓?”

  “請恕屬下冒犯,屬下不讓。”

  “你再不讓,休怪我不客氣!你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即使我受了重傷,你依然不是我的對手。”

  淩寒月緊抿著唇,以行動表示自己的堅決。

  “很好。”韓淵微一點頭,一掌猛然拍出,“砰”的一聲,淩寒月胸口中掌,猶如斷線的紙鳶般朝後飛了出去,而後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鮮血從她口中狂噴出來。她的眼神流露出一抹不敢置信的神色,不相信韓淵竟會對她下這麼重的毒手。

  韓淵快步走了出去,走過她身旁時,腳步一頓;她看著他,只希望能從他眼中找到一抹關心或歉疚!只要一點點,她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她找不到。

  “等我回來時,我不要看到你在綠柳山莊。”他淡淡地丟下這句話,腳步不停地走了出去。

  他那決裂的話猶如一支大鐵錘,重重地撞擊她的胸口,令她的胸口一痛,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來。

  六年的跟隨、六年的恩義、六年的真誠,到頭來竟比不上一個曾經背棄過他的女人!在這一刻,她總算知道,自己對韓淵而言,只是個得力助手,其他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對她而言,在六年前的那場救命之恩後,韓淵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全世界啊!

  她突然笑了起來,先是低低啞啞的笑聲,而後卻成了放肆的狂笑。

  多諷刺的事實,她視韓淵為天,但在他心中,她卻什麼都不是。

  她依然大笑著,眼淚卻隨之滑了下來,跌到地上,馬上就被地面吞沒,消失無蹤,就如她的滿腔深情,只能消散在這天地間,沒有任何人憐惜。

  +  +  +

  傳說幻影谷因終年彌漫著濃霧,就像雲間的一抹幻影,故而被稱作幻影穀,傳說只要能夠找到幻影穀,無論是生了多重的病,只要未斷氣,就能夠起死回生;傳說幻影穀就在終南山的某一個地方,但是卻沒有人能夠找到這塊聖地,傳說幻影谷其實是天界秘境,凡人無法到達……

  眾多的傳聞為幻影谷平添了諸多神秘的色彩,也令武林同道茶餘飯後有話題可聊。而在這片霧氣彌漫的山谷裏,向晚時分,霞光掩映,更為山谷增添迷離之美。

  一陣琴音幽幽地由一棟小木屋裏傳了出來,隨風斷續傳來,飄散在空中。

  小木屋就建在樹林間,屋子的四周種滿了奇花異卉,只是任何稍涉醫理的人看了,必然會驚訝地發現,這些奇花異卉全是常人連求都求不到的醫療聖藥,任何一種都千金難求,而這裏竟種了這麼一大片!

  木屋裏,一名女子正坐在一把七弦琴前,那琴音便是由她的指間流瀉出來的。女子的表情寧靜,指下流動的音律卻充滿著淡淡的幽怨,似是有無盡的心事。

  一陣如饒鈸般刺耳的笑聲驟然響起,一名瘦長的男子大踏步走了進來,“無言師妹,你好大的雅興,竟還在這兒彈琴。”

  琴音驟停,無言抬起頭來,淡淡地道:“師兄!你來了。”

  “師妹有約,師兄當然非來不可,你在穀口所設的那些機關,全被為兄破解了,真是對不起啊!”他裝腔作勢地說。

  “小妹原就不認為那些機關困得住你,能把你困到這個時候,也已達成任務了;再說,你也不是沒受傷,不是嗎?”空氣中傳來的血腥味已夠讓她知道他的傷勢。

  “這點小傷,為兄的還沒有放在眼裏。既然我已經到了,我說師妹,你還是乖乖地把《毒經》交出來吧!這回可沒人能救得了你了。”

  “《毒經》習之無益,只會害人害己,你何必非要它不可?我倒是可以無條件把《逢生醫典》給你,你若好好修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無言誠懇地道。

  “修習醫典有什麼好的?就算當了神醫,又沒有好處。”西門鷹嗤之以鼻,“我要權勢,我要財富,我要人人見了我都畏懼不已,只有《毒經》能夠完成我的願望。”

  無言蹙起眉道:“師兄,你至今還是執迷不悟。”

  “少廢話,把《毒經》交出來,不然莫怪我對你不客氣。”他不耐煩地朝無言吼道。

  無言歎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本黃色的小冊子,“《毒經》於我無用,如果你要,就給你吧!”

  見她這麼爽快,反倒令西門鷹狐疑了起來,“師妹,你這麼乾脆就交出毒經,我倒覺得不大對頭,你該不會是想搞什麼鬼吧?你先翻一翻《毒經》給我看。”

  無言再次歎息道:“師兄,你始終不能信任旁人。”

  她知自己如果不翻閱,西門鷹絕對不會放心,於是依言將《毒經》翻了一遍。

  西門鷹見她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來,接過《毒經》,開始翻閱,上頭是師父的字跡,這是他二向看慣了的,不會有假。上頭記載的使毒方式簡直是匪夷所思,西門鷹只看了幾樣,就已心癢難耐。喜不自勝,有了這本《毒經》,還怕不能稱霸武林嗎?

  “師兄,現在你相信《毒經》沒有問題了吧?”

  “《毒經》是沒有問題。”西門鷹收起了《毒經》,揣入懷裏,喜滋滋地道,“師妹,師兄這次多謝你啦!你死了以後,師兄會把你安葬好,作為贈經之酬。”

  “你要殺我?”無言揚起眉,神情卻沒有任何訝異之色,似是早就料到了。

  “咱們師出同門,我會的,你也懂,要是留下你,終究是個心腹大患,對我要稱霸武林的宏願可能會有所阻礙,你就認命吧!”他掏出一把短刃,刀身閃著藍色光芒,顯然是喂了劇毒。

  無言連連搖頭,苦笑著說:“師兄,你連同門之情都不顧了嗎?”

  “不是我不顧同門之情,要怪你就怪師父帶你進幻影穀吧!”他握著刀子,舉步欺向無言。

  無言雖聽到刀刃破空而來的聲音,卻連避也不避,“師兄,你殺不了我的。”

  她的聲音不輕不重,西門鷹卻聽得一清二楚,他的刀子在逼近她胸口的那一瞬間,硬生生地凝住,他狐疑地問:“你在胡說些什麼?”

  “你還沒感覺出來嗎?”

  她話還沒說完,西門鷹就突然感到胸口一麻,整個人摔倒在地,“你下毒?你下了什麼毒?”她什麼時候下的毒?他怎麼可能沒有發覺呢?

  “幻影芙蓉。”

  她說得雲淡風輕,西門鷹卻臉色大變,嚷道:“不,不可能!連師父都種不成幻影芙蓉。”

  “師父是沒種成,但我卻種成了。”無言起身走向視窗,捧來一株盆栽,那盆栽裏種著一棵小草,葉子碧綠晶潤,花莖上開了一朵粉紫色的小花,花狀有如一朵小蓮,看來相當怡人。

  “師父走後的那兩年,我一個人獨居穀裏,因為無所事事,所以就研究起如何種這幻影芙蓉,師父雖然沒種成,可是,他培養幻影芙蓉的資料我都熟記於心,我本來也沒有培植成功,或許是機緣巧合,我突然想到《愛蓮說》中的一句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芙蓉便是蓮花,於是,我就試著取來污泥,以植蓮的方式種植幻影芙蓉,然後便種成了。”

  “你……”西門鷹不願相信,但事實擺在眼前,叫他不得不信,“你什麼時候下的毒?為何我沒有察覺?”

  “我沒有下毒,是你自己對自己下毒。”

  “你胡扯些什麼?”

  “我沒胡扯。”無言將幻影芙蓉放回窗臺,“幻影芙蓉之所以被稱為天下第一奇毒,是因為它的毒性奇詭,因藥引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毒性,無色無味,令人防不勝防,可是,若不經提煉,它只是一朵美麗的花草,對人體無害。”

  “不過,在傍晚時分,幻影芙蓉的藥性會增強,紫檀木可以引出它的毒性,這個毒性對不懂武功的人並無傷害,但若是練武的人,一旦運了氣,毒性便會侵入血脈中,而我這把琴便是紫檀木制的。師兄,若剛剛你不要心存歹念,想要下手殺我,本來你會沒事的,可是,你連同門之情都不顧,想要對我動手,因而運了氣,這不是你自己下毒是什麼?”

  “我……我……”西門鷹驚駭地發覺,自己體內的真氣就有如開了閘的洪水,不斷流瀉而出,麻木感向四肢百骸侵襲,他再顧不得什麼,出言懇求:“師妹,你一定有解藥的,是不是?你快把解藥給我,我是你的師兄,你不能不念舊情啊!”

  “師父留下的醫書是說,雖然幻影英蓉為天下第十奇毒,但天生一物克一物,絳珠草或許可解其毒……”

  “師妹,既然絳珠草可以解毒,那你快拿出來救我啊!”

  無言搖了搖頭道:“絳珠草生於嶺南沼地,百年才生得一株,莫說靈藥難求,小妹根本沒到過嶺南,怎麼可能會有絳珠草?”

  西門鷹不信,還待懇求,突然聽到一個渾厚的聲音帶著怒氣大喊:“無言!柳無言,你給我出來!”

  那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一聲又一聲地催逼,是韓淵。

  無言心頭一震,他是怎麼來的?不行!這小木屋裏充滿幻影芙蓉之毒,她絕不能讓他進來。

  她正這麼想著,卻聽到西門鷹大喝:“柳無言在這裏。”

  “不行!韓大哥,你別過來。”無言失聲叫了出來,立刻往外奔去,想阻止他進來,可是他來得太快,她還沒奔到門口,他便已趕到她面前。

  “咻”一聲,一隻毒鏢由西門鷹手中飛射出來,直射向無言背後。

  “不要管我?”無言驚恐地大喊,可是韓淵已經撲了過去,運掌擊開毒鏢。

  這小木屋裏充滿幻影芙蓉之毒,而他真氣又急速地運行,如何抵擋得了這天下第一奇毒,只聽得“砰”的一聲,韓淵重重地摔落在地。

  “韓大哥,”無言急忙蹲下身,摸索著扶住他,“你別運氣,千萬別運氣!”

  得意的笑聲由西門鷹口中逸出,他道:“師妹,你……你的情郎也中……了毒,你就快點……把解藥……拿出來……不然他……也會沒命。”

  毒性的侵蝕使得他的舌頭也麻木了,卻還記掛著解藥,雙眼充滿希望地看著無言。

  “我說過沒有解藥,就是沒有解藥!”無言淒然地道,無視於西門鷹的愕然,她輕撫著韓淵的臉,“你為什麼要救我?那種毒鏢根本就傷不了我,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中毒了?”韓淵問,覺得一股麻木的感覺直躥了上來。

  “是的。”無言咬著牙點點頭。

  “無藥可解?”

  “是沒有。”無言僵硬地再次點頭。

  韓淵突然笑了,笑得頗為歡愉。“這麼說,這回是我拋下你,不是你拋下我,而且,你也沒有機會背棄我了,是不是?”

  無言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不由得一怔。

  韓淵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雖然身中劇毒,他的力氣依然大得驚人,“你曾經背棄了我兩次,第一次是八年前,第二次是上個月,在我追來幻影谷時,我曾經想過,我要怎麼報復你,讓你也嘗嘗被人背棄的滋味!現在輪到你嘗到心愛的人即將離開的滋味,怎麼樣?滋味如何?”

  無言這才明白她的離去居然帶給他如此深刻的傷害,頓時一顆心像是浸在醋裏,酸酸澀澀的,眼淚隨之滑了下來,“你這是何苦?”

  韓淵只是冷笑。

  她感覺到他的肢體愈來愈冷,無言一驚,她絕對不可能讓他死在她面前的!

  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氣,素來平靜的神情流露出一抹堅定的神色,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幻影芙蓉是無藥可解,不過,並不是無法可解。你不會死的,我會救你!”

  她的話讓逐漸呈現昏迷狀態的西門鷹一震,只不過,幻影芙蓉的毒性太過劇烈,他這一驚一喜的情緒激動,反倒加速毒性的運行,令他一命嗚呼了。

  韓淵一凜:“你要怎麼救我?”

  無言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只是轉身走回藥櫃,取出了她的金針,施針封住他身上的大穴。

  “你又要把毒渡到你身上了?”韓淵驚恐地喊了起來。

  “這是惟一的方式。”無言沒有注意到他用了“又”字,只是柔聲說,手下動作不停,轉瞬間,他的周身大穴全被金針封住,然後她又在他的紫堂穴開了一個口,血滴滲了出來。

  “就像八年前一樣。”他輕聲敍述著。

  八年前?無言一愕,他知道八年前的事?

  “你以為我不知道?”韓淵的聲音冰冷得驚人,“我不是白癡,況且,我瞭解你,就像你瞭解我一樣!當年我醒來時,身上的毒已經被人處理乾淨,也被包紮好了,在那個地方會救我的只有一個人。當然,像鶴頂紅這樣的劇毒如果是現今的你,自然是不當一回事,可是,當年的你可沒有那個本事解毒。我回到山洞裏,卻找不到你,難道這我還猜不出來,你是用你的命換回我的命嗎?”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了!無言愕然無語。

  “我甚至可以猜出來,當年你救了我以後,自知命不久長,所以才拋下我離開,想要找一個我找不到的地方安靜死去,因為你知道,我絕對無法承受你在我面前死去的痛苦,所以,你寧可造成背棄我的假像,寧可我恨你,也不要讓我知道你是為我而死的。而你眼睛會失明,多半也和為我治毒有關,是不是?”

  幻影芙蓉的毒性開始運作,他連說話也變得有些模糊,但一雙眼睛卻依然淩厲地瞪著她。

  無言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在她要離開京城城郊的那個夜晚,韓淵來找她,曾說過那麼一段話:“能夠保護你的只有我,能夠瞭解我的也只有你……”

  他們早在初認識的時候,就相知相許了啊!她如何能期望自己善意的欺騙能夠瞞得過他?

  “你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感激你嗎?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稀罕你救我,我寧願死,也不要你救我!你聽好了,如果你現在敢再救我,我會恨你一輩子,你聽到了沒有?只要你敢救我,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不會原諒你……不會原諒你……

  他那微弱的聲音在空氣中振動,透著決裂的冷凝。

  “你不會原諒我沒有關係,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就心滿意足了。”無言的聲音輕柔,卻透露著堅決,她慢慢地把臉俯了下去。

  “你敢?柳無言,你敢?我不要你救我,你聽到沒?我不要你救我!”他嘶吼了起來,想要推開她,想要閃避,可是,身子卻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完全不聽使喚。

  無言柔軟的唇瓣輕輕印上他的紫堂穴,他感受到她開始為他吸吮出毒血。

  韓淵又急又怒,恨不得自己馬上死了算了,他沒辦法面對她的死亡,沒有辦法再嘗一次八年前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滋味啊!

  他想要怒吼,想要大叫,卻發現自己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他絕望地閉上眼。

  讓他死了吧!如果老天垂憐,就讓他死了吧!他反復地在心裏頭大喊著,急怒攻心之下,他竟暈了過去。

  +  +  +

  八年前的情景仿佛又重現了,她一口一口地吮著他身上的毒,以自己的生命換回他的。

  當年的她,只能以這種方式救回他,或許她是自私的吧!她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無牽無掛,卻讓他飽受心愛的人死亡的痛苦。

  吮出最後一口毒血,她撤下他身上的金針,在他口中喂了一顆師門特製的解毒丹。

  她能夠做的都做了,她望著韓淵,心忖:韓淵會痊癒的,她對自己有這份起碼的自信。接下來的日子,只能靠韓淵自己去度過了。

  她將整瓶解毒丹放到他的懷中,這瓶解毒丹雖然解不了幻影芙蓉的毒,不過,解其他的劇毒不成問題,韓淵在江湖上行走,總是用得上的。

  腦袋中的一陣暈眩告知她,毒性已經侵入她的肺腑,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她軟倒了下來,坐在韓淵身旁。

  八年前,在救了韓淵後,她自知無法活命,為了怕韓淵傷心,她掙扎著站了起來,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直走到一條湍急的溪流。當時她想著,這樣的水勢,應該可以把她的屍體卷得無影無蹤吧!

  於是,她毅然跳進溪裏,卻沒想到師父絕命老人經過,救了她一命,只是她的眼睛因為受到毒性侵襲與岩石的撞擊,因而失明。

  如果可以,她應該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就像八年前一樣,讓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讓韓淵不知她是死是活,那麼,或許他就不會那麼傷痛了。

  可是,幻影芙蓉的毒性又豈容她有時間離開。唉!當韓淵醒來,看到她的屍身,不知會難過成什麼樣子,而她,再也無法安慰他了。

  麻木的感覺侵向她的四肢,她連坐也無法支撐,緩緩癱倒了下去。

  在這一刻,她突然瞭解娘為她取名時的心情了。娘為情所累,無言面對自己的親人,又何嘗不是因情斷魂。無言面對自己最愛的人,雖這命運是她自己選擇的,但是,她還是愧負了韓淵啊!

  無言啊無言!她的命運或許早在娘親為她起名時,就已註定了吧!

  意識開始渙散,思緒像棉絮般飄散開來,無法抓住。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只有一個念頭:希望老天幫幫韓大哥,讓他不要那麼難過吧!

第九章
終相守


  “真不知道爺是怎麼想的,老愛做濫好人,人死了就死了嘛!幹嘛一定要救?又不是有什麼好處可以拿,根本就是多管閒事嘛!”

  童稚的埋怨聲斷斷續續地傳入韓淵的意識中,一聲一聲,像要敲醒他的神志一般。

  “不是說那種藥草很難得嗎?居然就這麼給用掉了,要是這個傢伙有錢付也就算了,可是連價碼都還沒談呢!爺真是腦袋壞掉了。”

  那聲音仍在埋怨著,韓淵慢慢睜開眼睛,他的四肢因幻影芙蓉的殘毒而麻木的無法動彈。他慢慢地移動眼睛,見到一個大約只有十一二歲的小童就坐在他前面不遠處,看似正在熬藥。

  感覺到他的目光,小童抬頭一看,見韓淵醒來,立即把藥倒了出來,端到他面前,不情願地道:“喏,我家爺交代了,要你醒來就把藥給喝了。”

  韓淵連看也沒看向他,一雙眼睛搜尋著屋內,終於在屋子的角落裏看到了無言。

  一找到目標,他立即撐起身子,蹣跚地走向無言。無言躺在床榻上,神色一如往常,就像睡著了似的,嘴角還噙著一抹幸福的微笑。

  他顫著手,輕輕地撫著無言柔嫩的面頰,他那張淡漠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是,一把怒火正在他體內熊熊燃起。

  瞧她,多麼幸福的表情,好像什麼牽掛都沒有了,可以心安理得地到另一個世界去,而他呢?卻必須一個人孤零零地存活在這個世界,一輩子沉淪在地獄之火中。

  她怎麼可以這麼做,她怎麼可以?!不,她別想再次拋下他!他的眼中冒出了怒火,驀地彎下腰,一把抱住無言,邁步便要往外走。

  “喂!你幹什麼?”小童嚇了一跳,急急攔住他,“你當我是死人啊!你要帶走人好歹也說一聲,哪有這樣的。”

  韓淵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一把推開他,繼續往外走。

  小童再次追了上來,使盡吃奶的力道抓住他的手臂道:“我家爺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你怎麼能說走就走?就算要走,你一個人走就是了,幹嗎非得把人家姑娘也帶走?”

  韓淵微微皺起眉,終於吐出話來,“放手。”他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攔。

  “你叫我放我就放啊!要我放也可以,你把人家姑娘放下來,爺要我看著她的,我可不能讓你把她帶走。”

  韓淵不再答話,手臂一振,小童立即跌了個四腳朝天。

  這孩子竟也挺有骨氣,尋常孩子被這麼一摔,早就哭得稀裏嘩啦,他卻又馬上跳了起來,再次拉住韓淵,大喊:“放下她。”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兩人正僵持得不可開交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了進來,“阿硯,怎麼啦?”話聲未斷,一名身穿青布儒衫、書生打扮的青年走了進來。

  小童如獲救星,忙奔向他,“爺,您回來得正好,這傢伙番得很,您費了那麼大的功夫救他,他居然連個謝字也沒說就要走了。他自己走了也就算了,可偏偏他連人家姑娘都要帶走,我要攔他,還被他摔了一大跤。”

  “阿硯,不得無禮。”青年低喝著,轉向韓淵道:“這位公子,您身上的殘毒還未除淨,不適合走動。”

  韓淵依然面無表情,繞過他,想要走出去。

  青年忙跟上來,“公子,您就是不顧自己,也得顧這位姑娘,你若真帶她走,會害死她的。”

  “她早就死了。”韓淵木然道。

  “不,她還沒死。”

  中了天下第一奇毒,怎麼可能還活著?韓淵不信,仍舊抱著無言繼續往前走。

  “爺,我沒說錯吧!這傢伙真的很番嘛!”

  “阿硯!”青年瞪了小童一眼,再向韓淵道:“公予,這位姑娘真的還沒死,在下對醫道稍有研究,或許可以治好這位姑娘。”

  “幻影芙蓉無藥可解。”

  “什麼無藥可解。”小童再也按捺不住,尖著嗓門說,“一百年才開一次花的絳珠草都用上了,就算閻羅王親自來勾魂也沒有辦法,怎麼會無藥可救!”

  “阿硯……”青年無可奈何地低喊,卻制止不住他的口無遮攔。

  “我又沒說錯。”小童振振有辭,“那株絳珠草是您費了好大的功夫救了苗族族長,人家才送您的禮物,我老早叫您留著,說不定還可以賣個好價錢,您就是不聽,白白送給別人,看吧!人家根本就不領情。”

  絳珠草生在嶺南沼地,一百年開一次花,可治天下萬毒,韓淵也曾聽過,可是,那只是傳聞,難道絳珠草真的存在?

  青年見他心意動搖了,忙道:“你可以探探她的脈象,即知我所言不假。”

  韓淵立即探向無言的手腕,發覺她的脈搏雖弱,但的確有跳動。他不敢置信,不由得喃喃道:“不可能的……連幻影醫仙都無法解的毒,怎麼可能……”

  “幻影醫仙算哪根蔥?”小童聽到他的自言自語,不屑地嗤了一聲,“我家爺可是……”

  “阿硯!”青年輕喝,攔住小童的話,舉袖擦了擦冷汗,似是為了這小童的放肆感到不好意思。

  無言振動的脈象,一聲聲地敲在韓淵的心坎上。她活著,她真的還活著!如釋重負的感覺湧上他的四肢百骸,讓他腳下一軟,幾乎要站不住。

  “公子,請把這位姑娘放下來吧!她現在還禁不起任何晃動。”

  韓淵忙將無言放回床榻,癡癡地凝望著床上的人兒,仿佛只要他眼睛一眨,無言就會消失在這天地間。

  他的神情叫青年也不禁動容。看看時辰,又該是為這姑娘拔毒的時刻,於是,他從藥箱取出金針,為無言施以針灸。

  韓淵仍癡癡地在床前凝視著無言。一張床的床沿也不過那麼點大,他這麼大個子著實占位置,青年知道他對眼前這位姑娘情深愛篤,也就視若不見。

  可是小童可不樂意了,一來他年紀尚小,不明情愛,二來他看韓淵不顧眼,當下毫不客氣地推了他一把,“喂!你閃遠一點成不成?別妨礙我們救人,再說,有什麼好看的嘛!當心人被你從活的看成死的。”

  “阿硯!”青年斥喝著,小童故意視而不見。

  不過,他這一推,倒是讓韓淵回過神來,他默不吭聲地退到一旁,安靜地看著青年施針完畢,而後抱拳為禮,神色再度回復一方霸主的氣度道:“在下韓淵,還未請教閣下大名。”能夠解幻影芙蓉之毒,這青年絕非泛泛之輩。

  青年忙回以一禮,“在下齊軒,他是齊硯。”

  齊軒?這個名字他從未聽過。他再度仔細地端詳了他一眼,眼光瞄到青年身上的青色儒衫時,腦袋靈光一閃,“閣下是‘聖手書生’?”

  齊軒微一遲疑,俊秀的臉上露出一抹不自在,“那是江湖中人抬愛,在下愧不敢當。”  .

  北幻影、南聖手,這青年正是與無聲齊名的聖手書生。

  +  +  +

  午後山谷裏的風正涼,無言一覺醒來,慢慢睜開了眼睛。其實,她張不張開眼也無關緊要,只是睡醒了張開眼睛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

  “柳姑娘,你醒了?”齊軒清朗的聲音帶著笑意道,“睡得怎麼樣?還安穩吧!”

  “嗯!我睡得很好,這幾日我整日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骨頭都快生銹了。”

  “你身中劇毒初愈,原是該多休息才是,多睡一會兒,對你總是有好處的。”

  “我知道,真是麻煩你們了。”

  “別說這客氣話,咱們學醫的人本就該懸壺濟世,才不負自己學的一身本事。”他清朗地笑道。

  一旁的齊硯悻悻然地介面,“對!懸壺濟世!最好是別管自己荷包裏有多少錢,教自己活活餓死,但就是別忘了救別人,這樣更不負自己的本事。”

  “阿硯,你又多嘴了。”齊軒瞪了齊硯一眼,這小鬼,愈來愈沒大沒小了,“藥不是早已煎好了,還不端來給柳姑娘喝?”

  “知道了啦!”齊硯沒好氣地說,轉身去取碗盛藥。

  雖然和他們相處已經有好些天了,可是這對主僕奇特的交談方式仍是教她不禁笑了出來,表面上齊軒是主子沒錯,不過,真正和他們相處過就會知道,齊硯倒像是個老媽子,尤其管齊軒的荷包管得緊。

  雖然齊硯老是沒大沒小地頂撞齊軒,不過,無言感覺得出來,齊硯的作為全是因為關心齊軒,而齊軒顯然很明白這一點,也就由著齊硯騎到他頭上,他們這般的情誼也不知是怎麼培養的,想必也是一段曲折的故事吧!

  齊軒倒是有些汗顏,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乾脆不說。

  沒一會兒,齊硯端來藥。

  無言接過藥,輕聲說了聲謝謝。

  “謝什麼謝?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齊硯揮了一下手,嘴裏說得滿不在乎,但那張高傲的小臉卻洩漏出不自在的紅暈。

  無言雖看不見,卻感受到他的彆扭,只是淡笑,靜靜地喝下苦澀的藥汁。

  那日將韓淵身上的毒全渡到自己身上時,她真以為自己死定了,乍醒時,意識依然渾沌,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那種感覺就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醒的那一瞬間,不知是在夢境,還是回到了現實。

  或許是老天垂憐吧!八年前她身中劇毒,是師父絕命老人救了她;八年後身染幻影芙蓉,則由聖手書生挽回了她的性命,這樣的境遇,尋常人一生能遇上一次就算萬幸,她卻連遇兩次!況且,幻影谷地形隱秘,韓淵是無情引路才得以進來,齊軒卻是無意闖進,她實在不能不感激老天爺的安排。

  這幾天相處下來,她已知齊軒便是當初與她師父絕命老人齊名的神醫齊正風的兒子,齊家醫術與幻影穀各有千秋,他們相互切磋,彼此都覺得大有助益。

  尤其是幻影谷中種滿奇花異卉,齊軒忙於求知,樂不思蜀得很,套句齊硯的形容方式:“爺就像窮鬼掉進了錢窟,不讓他研究個徹底,包管他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齊軒那溫文儒雅的個性,就像是她一直想要,卻沒有的大哥,而齊硯就像是自家彆扭的小弟,沒幾天,他們就已建立起如親如友的關係。

  有齊軒的陪伴,有齊硯的拌嘴,她不應該感到寂寞才是,只是……只是……

  她輕輕歎了口氣,草草將藥喝盡,道:“齊大哥,我想到外頭走走。”

  “好啊!你躺了這麼久,出去走走有助於舒活氣血,不過,別走太久了,你的身子還禁不得勞累。”齊軒叮嚀著。

  “我知道。”無言點了點頭。

  出了木屋,暖和的陽光暖暖地曬在她身上,讓她頗有恍如隔世之感。

  難得今日穀裏霧氣不重,陽光得以穿透進來,花草香味在空氣中浮動著,原野間更是一片生氣蓬勃的景象。

  但這樣的好天氣並不能讓她的心情好些,她再度歎了口氣,只覺得滿身疲倦。

  自她醒來也有七天了,在最初睜開眼時:她沒能見到韓淵,齊軒告訴她,韓淵有事待辦,先出穀去了。

  他這一別,到底代表什麼意義,她不知道。

  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

  他曾這麼說過,而或許,這就是他表達自己憤怒的方式吧!借由不辭而別來宣告他們之間的決裂。

  他的憤怒,她可以理解,但是,就算時間可以倒流,她還是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只要他能好好活著,就算他永遠不原諒她,也沒有關係。

  八年前,她早就該死了,老天爺給了她一條生路,讓她得以在八年後與他重逢,她已經夠滿足了,往後的日子,即使得在山谷中度過寂靜無人聲的歲月,她也無怨無悔。

  自始至終,她從未奢望能和韓淵白頭偕老,他就像是翱翔天地的雄鷹,他的腳步不是一個瞎子所能追得上的,她若留在他的身邊,只會阻礙他向前進的腳步。

  更何況,雖然絳珠草療效驚人,可是幻影芙蓉之毒依然不能小覷,尤其在韓淵血液的催化下,加強了幻影芙蓉的毒性,雖然她這條小命救了回來,可是她自己很明白,下半輩子,她是與藥罐子結下不解之緣了。

  這樣的她,又怎麼能夠陪著韓淵縱橫天地呢?

  她散了一會兒步,覺得有點累了,於是靠著樹幹坐了下來。生死之事,她從來不掛在心上,只是韓淵……韓淵他……

  正想得出神,一陣風掃過她身邊,將她捲進一雙鐵臂間。

  她整個人被攔腰抱起,正待掙扎,那熟悉的男性體味卻讓她停住了動作,她想出口叫喚,那人已經抱著她,施展輕功,如飛鷹般飛奔起來。

  那人奔了好一會兒,在山道上不斷地往上躥,無言被他繞得頭昏腦脹,好不容易他總算停住腳步,無言還來不及鬆口氣,已感受到他們此時正站在一處斷崖邊,強風颯颯作響,好似要把人卷下去似的。

  這樣的感覺讓她驚慌,她緊緊抓著那人的衣服,道:“韓大哥,你帶我到這裏來幹什麼?”

  韓淵將臉俯向她,灼熱的氣息噴到她臉上,他的聲音輕柔,卻帶著危險的訊息道:“你應該感覺得出來這是什麼地方吧?你的腳下是一個山谷,雖然不是很深,不過,摔下去肯定粉身碎骨。”

  “你……你想做什麼?”無言驚駭地問。韓淵可不是一個會做無聊事的人,他帶她來這兒一定有特殊目的。

  “你說呢?我的無言好妹子。”韓淵輕輕一笑,笑聲中聽不出任何歡愉。

  無言強壓下心頭那股不祥的感覺,“韓大哥,我知道你很惱我,可是——”

  “我對你的感覺,可不是一個惱字那麼簡單。”韓淵驀地打斷她的話,聲音冷冽,“你想不想知道,從這裏跳下去的感覺是怎麼樣!”

  無言驚慌地抓住他,急道:“你別亂來!你愛怎麼報復我都可以,可是,你絕對不能亂來!”

  “報復?我就是打算要報復你,我要從這裏跳下去,讓你也嘗嘗心愛的人在你面前死去的滋味。”

  儘管心裏已隱隱猜到他的想法,但聽他說出口,還是叫無言嚇得蒼白了臉,小手抓得更緊,“不行!你不可以這麼做。”

  “為什麼不行?”韓淵冷笑道,“你都可以不顧我的感受,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在我面前死去,我為什麼不能也讓你嘗嘗這種滋味?”

  “我……我是為了救你。”

  “我說過了,我不稀罕你救我。你自以為你所做的是為我好,可是,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我要不要你為我這麼做?當我看著你用你的性命來換回我的時候,你能夠瞭解我的感受嗎?我巴不得我立刻死了,也不要看到你死在我的面前,那等於是我自己動手把你殺了一樣……”

  “我知道!我……”

  “不!你不知道。否則你就不會對我做出那麼殘忍的事,讓我飽嘗痛苦。八年前,當我遍尋不到你時,我多想死,我多想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你問個清楚,可是,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希望你還活在人世間,心想,如果我死了,你卻活著,那你該怎麼辦?”

  “於是,我苟延殘喘地活下來。我在嘉興立業,是因為我們約定要到嘉興去找你的外公、外婆,要是你還活著,我想你一定會到嘉興來,我們就有希望再見。”

  “為了這個希望,我熬了八年,生不如死;八年後,總算讓我盼到你,可是,你又再次讓我嘗到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你那樣做根本不是在救我,你是在淩遲我,讓我背負著害死心愛的人的罪惡,一輩子都在地獄之火中受盡煎熬。”

  “對不起,對不起。”韓淵淩厲的聲音,一聲一聲地敲在她的心坎上,令她不禁哽咽出聲。

  “對不起?對不起就能抵消我這八年的苦楚嗎?八年來,我之所以不斷在商場上擴張,就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闖出名號,如果天可憐見,讓你知曉了,你就會來找我;另一方面,我不斷試著尋找你,我安慰自己,只要沒見到你的屍首,就代表你還活著。好不容易,我終於探到消息,名震武林的幻影醫仙很可能就是你,所以我立即動身前去找你,在確定是你以後,我欣喜若狂;可是你呢?

  “那八年的找尋,我因為不斷的失望而恨起你來,我恨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的生死,讓我一個人背負著所有的痛苦與罪惡,苟活于人世,活得像個行屍走肉般。可是那些怨恨在看到你的腳被捕獸陷阱所傷的那一瞬間,就煙消雲散了。我告訴自己,只要你說出事實,我就原諒你,可恨的是,你竟一個人擔起所有的罪過,寧願讓我以為你拋下中毒的我不管,也不肯說出事實,在那一刻,我好恨你,我真的好恨你!”

  “韓大哥……”淚水由無言臉上滑了下來,她伸出手想安撫韓淵,卻遭他無情地拍開。

  “不要碰我!我給過你機會,在前往綠柳山莊的路上、在綠柳山莊裏,我找盡機會逼迫你,只要你說實話,我就會告訴你,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我們還是可以像八年前一樣,重新聚首。可是,你卻什麼都不說,不管我怎麼逼迫,我怎麼待你,你就是不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小腦袋瓜裏在想些什麼嗎?你怕連累我,對不對?你因為瞎了雙眼,才不來找我,你怕拖累我、阻礙我的前程,所以一個人吞下所有的委屈,哇!好偉大的情操啊!無言,我韓淵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這麼一個懂得犧牲奉獻的紅粉知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充滿譏刺之意。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榮華富貴我到底想不想要?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怕跟不上我的腳步,我可以放棄一切呀!就像八年前我放棄王位一樣,我們可以像當初所說的,找個地方買塊田,我種田,你就給人治病。可是,你從來就不問我我要的是什麼,就獨斷地為我決定一切。”

  “你現在口口聲聲說對不起,可是下次有同樣的狀況發生,你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再一次淩遲我,再一次讓我生不如死!不了,無言,我不再相信你的話了,我不要再嘗到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間的滋味了,反正我已不再期待你能夠拋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我長相廝守。”

  “當日我說過了,我不原諒你,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在你把我身上的毒渡到你身上的時候,你就應該覺悟我會報復,我要你也嘗一嘗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死在面前的痛苦!”

  “不要!”無言驚恐地瞪大眼睛。

  “你可以不要你的命:我為何不可以不要我的?無言,這次的選擇權不在你手上了。”韓淵輕輕一笑,笑聲冷冽駭人。

  “不,韓大哥,你不能亂來!”無言尖叫出聲,不顧一切地撲向他。

  奈何她的阻攔對韓淵而言根本不算一回事,他輕輕一撥便推開了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移動步伐向後退了去。

  “不——”無言驚駭絕倫地尖叫出聲,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竟一躍而起,撲向韓淵。

  韓淵一腳已經踩空,眼見要摔下去時,無言已經撲到他的身上,緊緊地抱住他。

  強風灌進耳裏,在身子急劇往下墜的同時,她的腦海只有一個念頭——要死,就一起死吧!

  +  +  +

  無言緊緊地抱著韓淵,腦袋裏是一片空白。

  “為什麼跟我跳下來?”’韓淵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無言並沒有真切地聽進去,只是怔怔地道:“我們……我們沒死?”

  “我們沒死。”韓淵道。腳下的堅實感也說服她,他們還活在人世間。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陪我一起跳下來?”韓淵的聲音固執地追問著。

  “我……”或許是餘悸猶存,無言無法壓抑心頭的激動,沖口道,“你死了,我一個人獨活還有什麼意義?”

  “你會想到我死了你不能獨活,那你為何不想想,你死了,我一個人又如何活得下去?”韓淵嚴厲地道。

  “我……”他的話犀利得令她無法反駁。

  韓淵一把扣住她,用力搖晃了起來,“你以為生死相許的人只有你嗎?我也是啊!我不能沒有你,你知不知道?我不能沒有你!”

  無言被他搖得頭昏腦脹,只能抱著他,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要對不起!”韓淵吼了起來,“我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身邊,好好的,你懂不懂?”

  “我懂了。”無言不再掙扎。

  失去他,她無法獨活,而失去她,他亦是不願苟活於世,就如當年韓淵曾說的:能夠保護她的只有他,而能夠瞭解他的也只有她。他們之間,早在童年時,就有切割不斷的牽絆了,這樣的牽絆,又豈是失明、拖累這點小事可以阻斷的!

  “不要再輕易地說要離開我,也不要再說你要離開我。”韓淵停止搖晃的動作,額抵著她的額,沉痛地道。

  “不再輕言別離了,再也不了。”無言抱緊他,許下承諾。

  直至此刻,韓淵的一顆心總算落實下來,就好像打了場硬仗,全身都虛脫了。

  八年的歲月相隔,他們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可是那些離別之情又豈是言語可以表達清楚的,他們只能緊緊互擁著,心貼著心,無言地交換著心情。

  斷崖頂,兩顆人頭縮了回去,齊硯咋了咋舌,道:“這.場戲還真精彩,戲臺上演的都沒這麼好看。”

  他們主僕兩人在小木屋裏久候無言沒回去,因而尋了出來。來到斷崖時,正巧見到無言與韓淵眺了下去,嚇得他們趕緊沖向前一看,好在斷崖底下約三十尺處有一塊凸出的平臺接住他們。

  或許,這塊平臺早就在韓淵的意料中吧!齊軒微笑地想著。

  好在一切都有了美滿的結局,如果他們再待下去,可是有偷窺的嫌疑喲!於是,他轉向齊硯,道:“阿硯,我們走吧!”

  “要走啦?”齊硯可是有些不舍,“再待一會兒吧!說不定待會兒還有更好看的戲碼耶!”

  敢情他是看上癮了!

  齊軒瞪了他一眼,道:“走吧,你剛剛不是喊餓了嗎?咱們這就回去吃飯吧!吃完飯,也好收拾東西上路了。”

  “爺,您要離開啦?”

  “韓公子會照顧柳姑娘,我們還待在這兒做什麼?該繼續上路了。”

  “那要不要告訴他們一聲?”齊硯指指斷崖下的兩人,“我看他們一時半刻不會回去的。”

  “留張紙條就好了,何必打擾人家呢?”齊軒笑笑。

  但齊硯可不依了:“那可不成,診金都還沒算呢!就算不算診金,那絳珠草可是百年才開一株的,值不少錢耶!我看那姓韓的傢伙還挺闊氣的,應該付得起吧!”他精打細算了起來。

  “阿硯——”齊軒拖長了音,心裏又好氣又是好笑的。

  “醫病給錢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嘛!爺,您再枉做濫好人下去,遲早有一天,咱們會活活餓死,到時,你想救人家都沒法救了。”

  齊軒翻了一下白眼,拉起齊硯的手就走。

  齊硯仍是鍥而不捨地叨念不已,只見一高一矮的身影,消失於蜿蜒的山道間……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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