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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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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照鬼

鏡子照鬼 之 紅袖
  
  正月初四,大雪,北風。
  天香閣內,暖意融融,一個老人正坐在桌旁一邊看書一邊喝著一杯淡香的茶,炭盆裡明明暗暗的炭火烘得他臉有些泛紅,花白的鬍鬚隨著他頭的轉向微微顫動,慈祥的眼角帶著笑意,卻又有深深的擔憂。窗外,鵝毛般的雪紛紛揚揚,遮蓋著世間的紛爭、不平、苦難,卻無法帶走它們,只是暫時掩藏在了這純潔的背後。。
  梁振是晉安城裡有名的梁善人,每到有災荒或者誰家有難,他總會盡力相助,所以晉安城裡這位告老還鄉的梁大人可謂是家喻戶曉,據說他曾官拜兩省總督,位高權重,但為官清廉,後來由於奸臣陷害,一氣之下辭官還鄉。自從回到家鄉晉安,他廣結善緣,修繕街道、接濟窮困、資助孤寡,而且深居簡出,無妻無子,只有一個家人梁忠在身邊照顧他,大家都說,這梁大人做官是清官,為民是良民,真是難得的好人啊。



梁振髮妻早亡,每逢正月初四的忌辰,梁振總要去城外永濟寺上香,今天這場雪,讓出行的路格外難走。梁振思考一陣,還是決定冒雪出行。梁忠默默準備了車馬,一路上雪一直沒有停,翻飛著的雪花灑落在梁忠的眉梢,車子的顛簸中,梁忠神色凝重,連雪花都不曾拂去,雙眼緊緊盯著馬匹的腳步。
  突然,前方路上出現一個紅點,馬匹很快奔近,看得出是一個人在艱難地爬行著。梁忠忙勒了馬韁,兩匹駿馬嘶鳴著在那人身前險險停住。梁忠跳下車,眼前,是一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瀕臨死亡的人,散亂的頭髮,滿是血污的臉,懷中,卻還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冰天雪地,嬰兒的臉卻是異常紅潤,睡得香甜安然,簡單的襁褓,銀質項圈,額上還點了一顆平安痣。那人見到梁忠,兩眼一亮,掙扎著站起身來,把孩子一下塞進梁忠懷裡,嗓子裡喀喀聲響,眼神一散,倒在地上,死了。
  梁忠抱著這來歷不明的孩子似乎想起什麼,連忙把孩子放在那屍體身上,剛想把屍體拖走,梁振已經從車中鑽出來“把孩子抱過來。”
  梁忠連連搖頭“大人,使不得,這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孩子,咱們怎麼能隨便留下。”
  “抱過來吧,這樣的天氣,我怎麼忍心看他凍死。”
  “可是大人… …”
  “不要再說了,快把孩子抱給我吧,會凍壞的。”
  孩子仍然熟睡著,看起來也就有五六個月大小,梁振欣喜地抱著孩子,看著他紅撲撲的小臉,越看越是喜歡。梁忠翻遍屍體沒有找到一點關於孩子來歷的線索,只好在路邊樹林裡葬了那屍體,繼續趕路。



永濟寺內,香煙繚繞。
  梁振在正殿拜過菩薩,這才帶了梁忠和那嬰孩一起到偏殿禪房內休息。不多時,門外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進來一個鶴發童顏,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玄慧禪師!”梁振忙起身還禮,老和尚笑道“梁施主多禮了。”原來這老和尚就是永濟寺的住持玄慧。
  玄慧和梁振雙雙坐定,擺上棋局,這已經是慣例,每次來永濟寺,二人總要一爭黑白。梁忠抱了那孩子站在梁振身後。兩人各執一方,你來我往,很快就到了寸地相較的地步,玄慧凝神思考,卻覺得對方隱隱傳來一股殺氣,一股凌厲的殺氣。玄慧一驚,抬頭卻見梁忠懷裡的孩子已經醒來,卻不哭,正眨巴著大眼睛注視棋盤,殺氣,正是這孩子身上傳來的。玄慧暗自念動真言,想要逼退殺氣,卻發覺殺氣不消反漲,直沖天靈。玄慧乃一代高僧,處變不驚,忙停了真言,殺氣頓消,他沉心靜氣,只覺胸中氣血翻涌,半晌才平靜下來。再看那嬰孩,並無異相,只是收了目光不再看棋盤,自顧自玩弄起手指來,手臂上還戴了銀鐲,映著項圈,這粉妝玉砌的孩子煞是逗人可愛。
  “玄慧禪師,您這步棋還走不走了?”梁振拂著頦下鬍鬚,笑眯眯地看著這個老朋友。
  玄慧定住心神不再理會棋盤“梁施主,這孩子不是您府上的吧?”
  “噢?”梁振一聽這孩子笑意浮上臉龐“這孩子是我剛剛來這兒的路上撿到的。”他讓梁忠講述了來龍去脈。
  玄慧聽得驚奇,要過孩子細看,那孩子也不怕生,看了玄慧咯咯笑起來,粉胖的小手在空中抓來抓去,梁振也跟著開心地笑了“這大雪天的出來,卻不想撿到這麼可愛的寶貝。”
  玄慧卻是雙眉緊皺,左左右右地看著孩子“梁施主,你打算收留這個孩子?”
  “是啊,老夫正有此意。我膝下無子,現已風燭將殘,這孩子和我有緣,第一眼我就喜歡,我想,他能讓我也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吧。”
  “阿彌陀佛!”玄慧神色凝重道“此乃是一女嬰,銀鐲內刻有生辰,乃是七月十四生人,卻不知怎的,煞氣甚重,方才你我棋局未定,你落得劣勢,她只一嬰兒觀棋已生殺氣,此女若長成,不成妖魔,必為奸佞。梁施主,我佛慈悲,不事殺生,您若為天下蒼生所顧,聽老衲一句,將其送回來處,任其自滅,以免日後反為其害啊。”
  梁振呆住,玄慧的話不可不信,可這小小女嬰怎麼就那麼可怕麼。



雪停了,路上厚厚的積雪像是鋪了層玉氈,輕軟的觸感讓人在寒冷中油然而生一絲溫暖,馬車艱難地走著,梁振把孩子抱在懷裡,反覆看著,孩子只是笑,撥弄著他的白鬍子,玩得開心,這孩子,真的就要放在這雪地裡凍死麼?梁振長嘆。
  “大人,到了。”梁忠掀開車子的棉簾,透過簾縫路邊雪地上一座聳起的雪堆,是埋葬那屍體的地方,雪堆下面,是帶來這孩子的人,可現在,梁家主僕把孩子送回了他身邊。
  車子緩緩前行,梁振始終沒有放下棉簾,一路回望。孩子不知是凍的還是害怕,在雪堆上大聲哭著,北風中,那麼凄慘。梁振心裡一陣痛楚,這撕心裂肺的哭聲,重重捶擊著他的心,終於他叫住車子,快步跑回去。孩子又暖在了懷裡,說也奇怪,在梁振懷中,她馬上就停止了哭泣,竟破涕為笑,兩隻小手抓緊了梁振胸前的錦袍,把頭靠在他身上。
  一生書寫清風志,半世添得紅袖香。
  梁振決定先把女嬰帶回家中,等天暖和了,就找個人家送出去。
  嬰孩在梁家住下了,梁振從晉安城裡請了個奶娘帶著她,這孩子,取名為紅袖。
  梁振老來得此漂亮乖巧的女兒,高興得不得了,孩子又格外親近他,心裡比喝了蜜都甜,早把永濟寺裡那番忠告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梁忠日日想起,時時擔憂。




經冬歷夏,紅袖卻並無異常,見主人對這孩子百般疼愛,仿佛心頭肉,梁忠不敢再提送走的事情。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天就熱了起來,紅袖已經快滿周歲了。
  紅袖生得一副美人胚子,大眼睛忽閃忽閃地循著人看,丹漆一般的小嘴,紅彤彤地嘟著,小巧的鼻子,皮膚粉中透紅,小模樣甚是惹人憐愛。紅袖聰明,咿呀學語幾天就會咧著小嘴叫爹爹爹爹,叫得梁振心花怒放,每日笑得合不攏嘴。未滿周歲,竟能扶著桌椅傢具絆絆磕磕地走起來。街坊四鄰都知道梁家收養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嬰,上門來看,果然可愛非常。
  七月初十,街邊來了買糖葫蘆的走販,奶娘正抱著紅袖在門口玩耍,見了那圓溜溜紅亮亮掛著透明糖衣的糖葫蘆,紅袖咿呀著伸手去抓,小販見她生得可愛有心逗她,就舉了扎滿糖葫蘆的草棒四下躲閃,見紅袖蹣跚著追趕,奶聲奶氣地叫“甜甜,甜甜”奶娘也呵呵笑起來。卻不想,如此反覆幾次,紅袖有些氣惱了,她停了腳步,揚臉看著小販,小販哈哈大笑從草棒上取下一支遞給她,卻不住倒退幾步。他有些惶恐地看著這個小女孩,她身上仿佛有股巨大的力量在壓迫著自己,糖葫蘆的竹簽咔嚓折斷了。紅袖冷冽的眼神直迎向小販的目光,他大叫一聲,扔了草棒,向後倒去。力量瞬間化解,紅袖一撇嘴,委屈地哭起來,奶娘忙抱起紅袖,紅袖不依不饒地指了地下滾落的糖葫蘆“甜甜,甜甜~~~”。奶娘一直在背後,並沒看清什麼就見小販摔倒了,還以為他是不小心跌倒,一手抱了紅袖一手去扶他,一轉身嚇得大叫一聲,小販眼眶正汩汩流出鮮血,滿臉血紅,雙眼已是一片空洞。
  出了這樣的事情,梁振主僕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玄慧禪師的話。再看紅袖,依舊是乖巧的小模樣,正在擺弄一隻木雕的小豬,玩得開心,咯咯笑起來。奶娘戰戰兢兢地講述了所見,至於小販怎樣就瞎了雙眼,她也不清楚。
  “不要再帶小姐出門。”梁振陰沉著臉告誡奶娘“我帶梁忠去一趟永濟寺,你在家好好看護小姐。”奶娘趕忙點頭,抱了紅袖回後院去了。




永濟寺,秋葉滿天。
  禪房內,玄慧許久不語,閉了雙目坐在蒲團上低聲誦經,梁振不敢多言,只能靜靜地看著他念佛。佛珠在玄慧手中顆顆歷過,起初很慢,越來越快,啪的一聲,佛珠四濺開去,滾落一地。玄慧頭上滲出點點汗珠“阿彌陀佛”他長嘆“梁施主,你當日不聽老衲良言,而今已無退路,那女嬰的力量若盡力發出已非我所能敵,只是,她現在並非收發自如,尚且萬事由心,只有遇到極致的憤怒或者悲傷情緒才會爆發。七月十五將至,她將滿周歲,到時將力量倍增。你我只有借如今機會將之滅絕,才不致釀成大禍啊。為天下所顧,若破殺戒,老衲也不得不為之。”這一番話說得梁振心如刀絞,玄慧的話很明白,只有現在殺死紅袖,不讓她再活下去才能避免她帶來的災禍。她將帶來是什麼呢?殺人?殺神?梁振想不到,也不敢想。玄慧見梁振不語,高聲道:“當斷不斷,遺禍人間,阿彌陀佛,梁施主,悲天憫人之心切莫施於妖啊!”梁振老淚縱橫,這麼多日夜紅袖甜美的笑臉,咿呀的叫爹爹的聲音,蹣跚學步的乖巧模樣涌上心頭,這樣的孩子,怎麼會是妖呢。天下蒼生,自己一生為民,如今,卻忍不下心廢這一己之私麼?
  “殺吧!殺吧!”他顫抖的手輕輕揮兩下就跌落下去,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梁忠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梁振堆萎在桌旁,再也說不出話來。
  




七月十四,晉安城,梁宅,黃昏。
  朱漆大門幽然開啟,一個小小的身影蹣跚著邁過高高的門檻,不留神絆倒在門前,烏溜溜的眼珠罩上一層水霧,卻沒有哭出來,緩緩爬起身,一扭一扭地躲向石獅子的陰影中。
  一乘馬車遠遠揚起煙塵,由遠而近,梁忠駕著車,疾疾趕回來。
  玄慧看著奶娘滿是血污的屍體,搖了搖頭,“阿彌陀佛,真想不到,我們還是來遲了。”奶娘倒斃在後院內,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不相信,胸口一個碗大的血洞,血已經凝固了,手中,拿著那隻木雕的小豬,小豬已經被捏得變形了,橫七豎八都是小小的指印,三人看得心驚,在木器上,能夠按出指印,那是多大的力量啊。此時梁振已經癱軟,目光散亂。
  玄慧禪師取出缽盂,淨水照出門前的石獅子,獅子腳下,一個小小女孩蜷曲在地上,已經熟睡,胖胖的小手放在嘴邊吸吮著,仿佛做著一個美夢。誰能相信,她會殺人?梁忠張了張口,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玄慧禪師一刻不停地轉身出了梁宅,門外,一輪月已升起。
  石獅子腳下,女孩還在睡著,月光從街邊一寸一寸移過來,照在她弓起的背上。




要開殺戒,玄慧猶疑片刻還是祭起掌中缽盂,念動了真言。玄慧真言疾誦,缽盂發出奪目精光,女孩突然驚醒大哭起來,小手小腳亂蹬。
  此時月光已經緩緩移上她的小臉,映入雙眼的一瞬,女孩臉上突然浮起一絲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恨非恨。她翻身坐起,直盯盯地看著玄慧手中的缽盂,缽盂射出的精光碰上她眼中映出的月光,竟突地反射回來,逼得玄慧倒退幾步才站住。玄慧大驚,忙解下袈裟劈頭朝女孩拋去,袈裟在月光下五彩紛呈絢爛異常,女孩卻咯咯笑了,手腳並用地爬過來仰頭看這一幕奇景,不料袈裟猛地一沉,迎頭蓋在她臉上。袈裟裡鼓鼓囊囊地蠕動著,還伴有驚嚇的哭聲,可見是女孩掙扎想要出來,玄慧不敢馬上上前,打散手中佛珠,撒出釘住袈裟各角,又忙念動真言,足有半柱香的時間,袈裟終於停止了蠕動。
  月已中天,玄慧朗聲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揮手收了佛珠,正要揭起袈裟,卻覺胸口發悶,嗓子一甜吐出一口鮮血。鮮血正噴在袈裟上,本來已安靜的袈裟一下子被掀飛在地,地上,端端站著一個乞丐一般的人,從個頭看,是個女子,她懷中,抱著一個臉色青白的女孩,女孩雙目緊閉,已是重傷,正是紅袖。
  那女乞丐咧開嘴無聲地笑了,月光下,散亂的頭髮遮擋著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白白的牙齒,裸露在破衣服外面的枯瘦的手臂。“老禿驢,你已經活不成了。”她陰惻惻的笑起來,在月色下像一具破敗木偶。
  玄慧沒有料到這樣的變故,頭頂一麻,後退一步擦了擦嘴角的鮮血“你,你是誰?”。
  “我?”乞丐乾柴樣的手指緩緩撥開亂發,露出一張滿是疤痕的臉,縱橫交錯的肉條遍布滿臉,本來黑瘦卻凸現著傷疤,看起來詭異恐怖。“你不記得我了?貴人多忘事啊,去年七月十四,永濟寺外你做的好事難道你也忘了嗎?”這幾句話幾乎是嘶聲喊出來的,凄厲已極。




玄慧呆住,大腦飛快地回溯,那一日,他一生都不會忘記。
  那一年,七月十四,永濟寺。
  適逢鬼節祭祖,這一天來寺中朝拜的人格外多。絡繹不絕的人們誠信跪拜,祈求平安健康,奉上香果供品,求來廟裡的觀音餅。
  不知什麼原因,那一年的人多得出乎意料,老幼婦孺擁擠不堪,觀音餅都有些不夠分了。玄慧正在偏殿禪房中誦經,寺中僧人忽然來報,說大殿中一位孕婦擁擠中將要生產了。玄慧大驚,寺中供佛最忌見血污,孕婦若是在大殿中生產,可是對神佛的大不敬。
  他急急趕去大殿,只見前來上香的人群爭吵吵嚷嚷地紛亂著擠成一堆,分開人群,圈中是一個大著肚子的婦女,正呻吟不止,看衣著打扮,還是富裕人家。孕婦捧著肚子呻吟著,不時發出低低的哭號,看來疼痛難忍,即將臨盆。
  “這女施主,你可有家眷陪同啊?”玄慧彎下腰去詢問,那婦人艱難地搖搖頭。沒有家眷,此時誰都不敢挪動這臨產的女子,生怕有什麼閃失,再問周圍的人,都說沒見過這婦人,應該不是晉安人氏。女子的頭上開始出汗,呻吟聲也越來越大,怕是支持不了一時半刻了。人群中開始有人大聲喊“趕快弄走她,別污了佛殿,神佛會降罪的。”,也有人喊“鬼節生子怎麼能在佛爺面前呢,趕緊把她趕出去!”看著那個女子痛苦的樣子,玄慧心如油煎,可作為永濟寺裡的住持,他不能亂了方寸。
  思忖一陣,玄慧叫來四個小沙彌,讓他們用被褥抬著這個婦人移到廟外,並派人去晉安城裡請接生婆。挪動的時候,那婦人已經殺豬一般嚎叫起來,劇烈的疼痛讓她死死地抓住大殿中的青磚不鬆手,暗紅的血液順著她的大腿絲絲流出,終於,滴落在大殿的地上。人群一陣騷動,這樣褻瀆神靈的事情一旦發生,上天必將災禍,何況,又是在這陰氣極盛的鬼節,人們的惶恐可想而知。小沙彌們連忙連拖帶拽地把女子弄上鋪好的被褥,可還沒走出山門就被驚恐憤怒的人群圍住了。
  晉安有個慣例,凡是有褻瀆了神靈佛祖的人,不管是否有意,都要受到懲罰,懲罰很殘酷,要劃破犯錯的人兩隻手腕,放足一碗血,然後再剪下一綹頭髮浸在裡面,將這些東西埋在自家的墳地裡,表示斷頭流血,再世為人,才可求得神佛原諒。人們並非不同情這個女子,可是佛祖降罪大難臨頭的恐慌讓他們首先要尋求自保,人們紛紛要求將這女子立即處置。玄慧一行人被人們圍在當中,女子哭號著,已經開始生產。玄慧一邊勸阻人們衝上來,一邊命小沙彌放下女子讓剛剛擠進來的接生婆處理。人們叫喊聲中,一個健康的女嬰呱呱墜地,奇怪的是,落地竟不哭,她咯咯的笑聲更加劇了人們的恐懼,“妖精!殺了她!”“把她們母女都放血!”人群中的喊聲再也壓製不住,連接生婆都惶恐地扔下孩子躲進人群,人們大有踏平永濟寺之勢。
  玄慧無奈,看著虛弱的母親和剛剛出生的女嬰,他做了這一生最懦弱的決定,他帶了小沙彌關了寺門,山門外嘈雜的叫聲,嬰兒的啼哭聲,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門關上的一剎那,皆留與俗世。
  那一夜,青燈佛前,玄慧無數次問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佛無語,燈無言。
  翌日,門外已是一片寂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被踩倒的草皮、擠斷的樹枝看得出那一場混亂的存在。玄慧也派人到城內打聽過,只聽說那女子當日個破雙腕就大出血死了,被丟在亂墳崗,至於孩子,下落不明,那天混亂的人群各自回家去,誰都沒有注意。
  自此,玄慧自責頗深,日日誦經超度,不曾松懈。



“啊!”一聲驚呼從玄慧身後傳來,梁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門外,“怎麼,怎麼是你!”他一臉駭然地指著那個乞丐般的人。“這個人,這個人就是那日我和我家老爺在路上遇見的那個!她,我親手把她埋在路邊樹林裡了!”
  “哼!”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子突然欺身向前,飄忽地來到梁忠面前,“你好好看看,我們一年之前見過的!”梁忠猛見之下失聲叫道“是你!你,你是鬼!”
  “不錯,我是鬼,我是被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逼成鬼的!”那女鬼發出嗚嗚的哭聲,臉上的肉條卻扭曲得更加可怕。“我就是那日永濟寺外萬人折磨卻無人救助的女人,這孩子,便是當日我產下的孩兒!”
  “你來索命的,你來索命的… …”梁忠的目光滿是驚懼,語無倫次地搖晃著頭“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女鬼嘿嘿地又笑了“你用刀子割破我手腕的時候,你怎麼不怕呢?你的賤命我還不屑,我只想問問這個口口慈悲,生生救世的活菩薩是怎樣普渡眾生的!”
  玄慧的臉上浮起一層悲壯,他盤膝坐在地上“阿彌陀佛,當日一念之差,今日有此劫難。老衲願受女施主責罰,只是,此後你母女當轉世為人,不要為禍人間才好。”
  “誰說我女兒死了!”女鬼厲聲喝止玄慧的話“我女兒好好的活著呢!你看她睡得多香啊!”
  “阿彌陀佛!”玄慧閉上雙眼“女施主,你當日受盡凌辱,一縷怨氣不散,魂魄無法超生,不想你竟犧牲親生女兒的身體,附上你的怨靈,只為尋求今日對老衲的報復,你這是何苦呢。”
  “我怎麼就不能報仇!”女鬼哭不哭笑不笑地發出一聲嘯叫。
  “我本是鄰縣慶陽人士,家境殷實卻不幸寡居,去年七月十四那天,是我相公周年忌辰,我腹中懷有他的遺腹子即將生產。鄰裡都說晉安縣郊有個永濟寺,住持德高望重,香火也是鼎盛非常,若去拜祭,許願百靈。我很想為相公的魂靈超度,也想為我那苦命的孩兒祈福。這才不顧身子沉重,連趕了三天三夜的路,來到永濟寺。可能是一路奔波動了胎氣,再加上人群擁擠,剛進大殿我就支持不住了,我哭著求周圍的人幫幫我,可連一個幫忙的都沒有,他們都讓我快點走,離開那裡,可我哪有力氣動啊。”女鬼一邊訴說著一邊發出可怖的哭聲,像是風吹過門的縫隙那樣,嗚嗚作響。



“他們讓我走,拼命趕我,你這惡僧就來了,讓人拖我下山。可憐山門外我生下孩兒,已是體虛身弱,那些人卻仍要我割腕放血。我多麼希望大慈大悲的菩薩救救我啊,可哪裡有什麼菩薩,哪裡有!”她的眼珠變得血紅“這假慈悲的老和尚你竟然棄我母女於山門外,徑自關了門。哈哈哈哈”她轉而大笑起來。“我抱著剛剛出生的孩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一幫惡徒衝上來就把我孩兒狠狠摔在一邊,當時她就沒了哭聲。我想爬過去,卻被他們拖住,就是這個人”她一指篩糠一樣的梁忠“就是他,割開我的手腕!我生孩子已經出血不止,再加上手腕的血,不出一會就已經支撐不住。那些人個個都想在佛前贖罪,就都搶了刀子來割我,可憐我一個女子,舉目無親,任人宰割,只劃得滿身滿臉都是傷口,我死也罷,我卻舍不得我的孩兒啊。”
  玄慧雙眉緊鎖,即便她不講述如此詳盡那慘烈也可想而知。
  “我的血流盡,他們心滿意足了,可我居然還能動,這真是奇怪啊。我試著動動手腳,居然都沒有事,原來,沒有血我也可以動。我忙著爬起來去找我的女兒,卻發現那些人拖了一個人正往山下走,那個人一身是血,臉色蒼白如紙,竟是我自己。原來,我已經死了,我死了,就不痛,也不怕他們了。我去尋我女兒,卻發現她躺在草叢裡,靜靜地看著我,烏黑的眼珠裡全都是淚。她能看到我,伸了手叫我抱,可我哪能抱得起她。一個孤兒,一條孤魂,哈哈哈”她又一陣大笑。
  玄慧忽然開口“你沒想到你那女兒能看到你,想必也就是這樣一個女孩才激起了你的報復心吧。”
  “不錯!我怎麼也想不到,初生的嬰孩竟能看到我沒有實體的魂魄。月亮升起我看到一輪圓月方才想起,那夜是七月十四,鬼門大開,我女兒逢此日出生,必有異能。我起初悲傷之至,只想找個人家將女兒送養,待日後她長大能替她娘討個公道,後來,我發現她看我的眼神裡有一種奇怪的悲傷,就像我自己一樣,這樣一想,我竟一下子投身到她的身上。小小的身體,一下子就擁有了兩個靈魂。外人看來那是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棄嬰,可誰能想到她兼有成年人的思想。我支配著她的身體慢慢爬到山路上,等待有人經過。可是,在這鬼門大開的夜裡,哪有什麼人會來到這偏僻的寺廟門外呢。我冷,我知道,是孩子冷,突然,一股熱流緩緩地從腳底升起,我低頭一看,竟是一條蛇咬在孩子的小腿上。看樣子是條毒蛇,可我們怎麼沒死呢,毒液注入小腿,留下青紫的兩個牙印,可我卻暖和了許多,身上也仿佛有了力氣。我掙脫身體,發現我真的有了力氣,試著抱孩子,居然很輕易就抱起來了。我就這樣抱著孩子,一路走,一路走,藉著月光,居然就走到了晉安城裡。孩子已經凍得渾身發青了。”月色挪轉,月光照在她懷中的孩子臉上,孩子泛青的臉,越發青白,已是氣若游絲。
  女鬼語聲低低的,仿佛已經沉浸在那一夜的痛苦裡“我把孩子放在一家門口然後敲門,開門的是個老太太,她看見孩子卻看不見我,她把孩子抱起來看看,又看看月亮,想必是想起鬼節,慌忙地就把孩子扔下,關了門。連走了好幾家,都是一樣。我徹底絕望了,我恨,我恨這些冷血的人!尤其是我聽說城裡有個梁善人,就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來到這大宅府第敲門。”她冷笑著掃視著半敞的朱漆大門和門前癱倒的梁忠“哪成想,開門的竟是這個惡徒!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可他竟然沒有認出我的孩子,只是他做了虧心事,見到孩子就像見到瘟疫,慌忙地就關了門。連門夾住了衣襟都不敢打開,硬是撕掉了一角。我家小女就是這樣用那惡徒的一角包裹著才沒有凍死。我抱了她去尋我自己的屍身,屍體被他們丟在亂墳崗,我取了縫在衣襟裡家傳的銀飾給孩子戴上,又用屍體嘴角未乾的血給孩子點了平安痣。我詛咒,我要讓這些沒有人性的冷血之人統統遭到報應,我要報仇,我要讓我所經受的一切得到報償!”
  女鬼咬牙切齒的模樣令人心驚膽戰,梁忠幾乎昏厥,“索命來了,索命來了”他胡言亂語地向後退去,卻摸到了一雙腳。



“梁忠,這女子所言,句句屬實麼?”梁振的錦袍在夜風裡揚起衣袂,花白鬍鬚也隨風輕輕蕩起,一身正氣的威嚴。梁忠已經不能回答,還是不住念叨著“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拔腿就跑,慌不擇路地竟撞在石獅子上,鮮血迸濺,顯然精神已經失常。倒是玄慧接口道“梁施主,這位女施主所言句句屬實,是老衲當日一念所差,一步錯,步步錯,才導致今日之事。”
  梁振竟不再懼怕,緩步向女鬼走去,女鬼見他過來,很是詫異,身形飄忽,躲開了。梁振一嘆“去年今日,老夫不在家中,並不知你曾上門求助,若老夫得知,怎會袖手旁觀呢。”
  “你不必假惺惺了!連那口誦佛號自稱慈悲的老和尚都見死不救,你何必再裝出一付菩薩心腸!”
  “你在我去永濟寺路上等我,將孩子交給我,難道只是算準了讓她引玄慧禪師今日前來麼?”
  “不錯!我知道玄慧這樣的惡僧一定不會讓我女兒活著,他今日只要敢來,我就絕不會讓他活著回去!”
  “這樣說來,那奶娘和賣糖葫蘆的小販是死於你手?”
  “我自從那日你抱走了孩子,就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啊!哈哈哈哈”女鬼大笑“我不這樣,怎麼能引出那老和尚呢!他和你下棋,我看見他我恨啊,怎麼可能沒有殺氣,還好他假慈悲,沒有在寺裡鎮住我,否則我可真的沒辦法脫身了呢。”
  梁振沉吟半晌,正色望向女鬼“你難道真的只為了報仇什麼都不顧麼?難道你不希望你的孩子能夠快樂健康地長大,能夠不再經歷這些苦難麼?”
  女鬼身子一震,仿佛被說痛了傷心之處,她喃喃“我有什麼辦法呢”,可只一瞬,又瞪起血紅眼珠“你這偽君子,不用再裝了,我母女生死,早已定數,與你何干!”
  梁振上前一步“這孩子若不趕快救治,將會殞命於此,你親生女兒的一條命難道還不抵你的恨意來得重要麼?”他頓了一下,女鬼沒有反駁。“紅袖自到我家,我待她如何,她生活如何,你自己看在眼裡,我梁振一生磊落,對這孩子的疼愛也自由心,若你不記前嫌,將孩子留下,我當以一生清名擔保,好好將她撫養長大,以慰你在天之靈。”
  女鬼動容,但還有些猶豫。懷中的紅袖忽然發出一聲低低的呼喚“爹爹~~~”,梁振搶上一步,奄奄一息的紅袖被他抱在懷中,女鬼醜陋的臉上,依稀有淚落下“太晚了,這孩子,這孩子已經被詛咒過,生來即為了復仇,若養大,必成災禍。”。
  梁振卻不鬆手“紅袖現在已經是我的女兒,我不管她是妖是魔,都要救她。”,女鬼終於失聲痛哭,“若一年前有人肯收留她,何止於此!”
  玄慧痛苦地睜開眼睛“阿彌陀佛,此事既由老衲一念而起,就由老衲去了這孩子一身怨念,還她個清白人生吧。”他一揮手,地上的袈裟飄忽飛起,缽盂也懸於半空,朗月下,交映生輝,美麗的光芒沐浴在抱著紅袖的梁振身上,猶如神仙下界。女鬼似乎也看呆了,只聽玄慧朗聲誦道“附骨梵音,月沐聖靈,萬咒皆去,百鬼不侵”,袈裟和缽盂化作萬道金光纏繞在梁振周圍,玄慧又一口鮮血噴出來,清冷的街上,他不再有一點聲息,已然圓寂。女鬼呆了許久,似乎沒想到玄慧竟以一身修為破解了怨咒,她身影慢慢變淡,只是目光還不捨地停留在紅袖已漸漸轉紅的小臉上,終於還是沒說什麼,幽然隱去了。
  這世間,恨的力量是巨大的,可是舐犢之情卻是偉大的,無論是人,還是鬼。梁振望著懷中轉醒的紅袖,熱淚模糊了視線,深秋的風掃過整個晉安城,月色下,七月十四的夜,就像一個永遠說不完的故事。




尾聲
  “爹爹,爹爹你快來看!” 花園的假山後探出一張鵝蛋般光潔的臉,粉裡透紅,精雕細琢一般的眉眼,雖然只有七八歲年紀,可流轉顧盼間,儼然一個小美女。她手中捏著一隻漂亮的花蝴蝶,頸上的銀項圈迎著太陽爍爍生輝,鼻尖上滲出汗珠。
  “小心摔倒!”一位老人拄著杖坐在涼亭裡,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小女孩玩耍。
  陽光下,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近,“爹爹,我給你背詩好不好?”
  老人笑著拉起她的小手“好啊,我們今天背什麼呢?”
  “嗯~,就背昨天爹爹教給紅袖的‘遊子吟’好麼?”
  朗朗童聲隨風送出好遠,伴著永濟寺幽幽鐘聲,迴盪天際
  慈母手中線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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