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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瘋狂《 感人至深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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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瘋狂《 感人至深的小說》

序章:

她坐在墻角,努力地多吸進一些空氣。剛才房間裡還有很多空氣,現在似乎已經沒多少了。她似乎從遙遠的地方聽到了微弱的呼吸聲,她知道這是空氣滑入喉嚨,經過一串興奮的喘息之後又被送出去的聲音。但這並不能改變她那種快要淹死在屋角裡的感覺。她盯著那本已被撕得破碎不堪的平裝書。那是她丈夫回家時她正在讀著的一本小說。
  對於這些她並不很在意。過度的痛苦使她對於呼吸這種事已經毫不在意,就像鯨魚吞食著自己的身體一樣,痛苦在一口一口地嚙咬著她;它像被毒化了的太陽,在她體內顫抖著發出熾熱的光芒。幾分鐘之前那裡只有一種寧靜的、生命在一天天長大的感覺。
  在她的記憶深處,至今還沒有任何一種痛苦可以與現在相比,即使把十三歲時發生的一場事故也算在內。當時她在坑窪不平的路面上騎自行車,為躲避大坑而急轉車頭,因為掉頭太猛,車身失去了平衡,她重重地摔倒在瀝青路面上,摔破了腦袋。傷口縫了十一針。關於這次事故她所能記得的只是一陣劇烈的震顫,緊接著兩眼冒金星,隨即便被黑暗襲倒了。實際上那只是一次暫短的昏厥。而且那種疼痛絕對無法跟現在這種無以復加的痛苦同日而語。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撫摩著那塊已經不再像是肉體的肌膚,感覺到肚子上面就像是被拉開了拉鏈,裡面的胎兒被一塊滾燙的石頭換掉了。
  噢,上帝,我求你了!她想,請你保佑我的胎兒平安無事。
  可是現在,隨著呼吸的逐漸平靜,她意識到胎兒有麻煩了,無論如何是他導致了這一切。她想,當你懷孕四個月時,與其說它是一個胎兒,不如說它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你坐在屋角,頭髮貼在臉頰上,覺得自己好像吞下了一塊熱石頭……
  有種黏乎乎的東西正在令人不安地順著大腿內側向下流淌著。
  “不,”她低聲說,“不,至尊至貴的上帝,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是我出的汗,她想。或者,是我的尿液。是的,很可能如此,他第三次打了我以後,下身裡面疼得厲害,以至於我連自己尿出來了都沒有感覺到。理應如此。
  如果既不是汗,又不是尿液,那就一定是鮮血了。她坐在起居室的一角,看到沙發和茶几周圍撒滿了撕成碎片的小說。她的子宮已經做好隨時生出這個嬰兒的準備,在今天之前本該一切都不成問題。
  “不,”她呻吟著,“上帝,求求你了。”
  她看見丈夫的影子像玉米地裡的模擬人形,又像吊死鬼般時而扭曲,時而拉長,在起居室與廚房之間的墻壁上來回晃動著。墻上的人影將電話貼在耳朵上,手指拽開糾纏一團的螺旋狀電話線,停留片刻之後又鬆開手讓它縮了回去,就像一個人無論怎樣也改變不了多年的壞習慣。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在給警察打電話。這想法太可笑了,因為他自己就是個警察。
  “是的,情況很緊急,”他說,“你別他媽的吹口哨,我沒搞錯,她真懷孕了。簡直妙極了。”他聽了一會兒對方的回答,讓電話線從手指上滑過去。當他再次開口時,變得煩躁不安起來,語調中壓抑著怒火,使房間裡多了一種恐怖氣氛。她打了個冷顫。是誰竟會這麼傻,在這種時刻惹他發火?這個人肯定不了解他。“我當然沒有碰她一個指頭。你以為我是白痴?”
  她的指頭在衣服下面慢慢摸索著移動到濕透的內褲上。上帝,拜託了,她想。自從他搶走了那本書以後,她已經不記得在心裡重複過多少遍了,只知道又重複了一遍。求你讓我看到無色的液體。
  她的手從裙子裡面伸出來,指尖上沾滿了殷紅的鮮血。她頓時感到一陣像鋼鋸在割裂五臟六腑般的劇烈痛苦。她竭力按住嘴巴,使自己不要叫出聲音。她知道這對她太重要了。
  “告訴你,別理那幫混蛋。趕緊過來!盡快!”話筒砰地一聲被砸回了電話機上。
  他從過廳裡走過來,高大臃腫的身影在墻上跳舞,目光遠遠地注視著她。他的臉上紅光滿面,眼睛裡卻像鄉間小路上的碎玻璃渣一樣毫無生氣地反射出微弱的亮光。
  “你瞧,”他舉起雙手,又放下,發出輕微的拍擊聲,“這兒真夠亂的。”
  她盡量伸出手指,讓他看清楚那上面的斑斑血跡,以便使他感受到她的譴責。
  “我知道。”他說,似乎這三個字就可以解脫自己,使整個事情變得合情合理起來。他轉過身,目光搜尋著那些被撕成碎片並揚得到處都是的小說,彎下腰從長凳和茶几的周圍將它們揀了起來。當他直起腰時,她看見最上面一頁恰好是書的封面,上面印著《苦兒歷險記》幾個字,一個身穿白色休閒外套的女人站在一艘船的船頭,披肩長髮隨風擺動著,隱約可見雪白的肩膀。書的封面覆蓋著一層淺紅色的錫箔。
  “這豈不是自找麻煩嗎?”他朝她揮動著剩餘的書頁,好像在用一卷報紙嚇唬一隻隨地大小便的小狗。“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對這種垃圾忍無可忍。”
  她知道,他回家時她即使是在看電視新聞,或是為他的襯衣釘鈕扣,或者只是躺在長凳上打瞌睡,她也照樣會像現在這樣被他毆打而導致流產。近來他一直不怎麼順心,一個叫做溫迪·亞洛的女人在不斷地給他找麻煩,諾曼所能做的只是花費些錢財以平息此事,並在她身上出出氣。“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對這種垃圾忍無可忍。”無論他所說的垃圾指的是什麼,他都會同樣地大聲嚷嚷,接著在揍她之前他會這樣說:寶貝兒,我想跟你談談,過來,讓咱們挨近點兒。
  “你真不明白嗎,孩子要保不住了!”她喃喃地說。
  他居然不可思議地笑了。“你還能再要一個。”聽上去像是在安慰一個把蛋卷冰激凌掉在地上的孩子。他把殘書散頁拿進了廚房,毫無疑問打算扔進垃圾箱裡去。
  你這雜種,她下意識地想。體內的液體又開始往外流淌。這次不是一滴一滴地流,而是一股一股地噴涌出來,好像無數可怕的昆蟲從體內爬出來似的。她把頭深深地埋進墻角,低聲呻吟著。你這雜種,我恨透了你。
  他從過廳回到房間,向她這裡走來。她用瘋狂的目光瞪著他,雙腳不停地在地板上蹭著,恨不能全身鑽進墻縫裡去。有一會兒她甚至十分確信,他不僅要傷害她並奪走她渴望已久的孩子,而且要殺死她。每當他低下頭走近她,雙臂下垂,連腿部的肌肉都松弛下來時,他的眼神便變得極其凶狠殘忍。她丈夫這類人除了被孩子們叫做偵探之外,還另外有一個綽號叫做公牛。當他渾身肌肉放鬆,彎腰勾背地走近她時,公牛這個綽號便再合適不過了。
  她不停地晃動著腦袋,痛苦地呻吟著,用雙腳使勁蹭著地板。她感覺到又流出了更多的鮮血。每當遇到這種情形時,他的眼神都變得那樣地虛無縹緲。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空洞的目光。
  他煩躁地搖搖頭,然後彎下腰,用雙手將她整個兒托了起來。“我不會傷害你的,別犯傻了。”
  “我在流血。”她低聲說道。她記得他剛才在電話上說過不會碰她。
  “對,我知道,沒關係,他們會幫你止血的。”他毫無興趣地回答道,眼睛在屋子裡面搜尋,想弄清楚剛才的事情是在哪裡發生的。她就像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對他現在正在想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們能幫我保住胎兒嗎?她在心靈深處不斷地呼喊著。我恨你,恨極了。
  他抱著她穿過房間,來到樓梯口,彎下腰將她放在地板上。
  他疲憊不堪地問道:“好點兒了嗎?”
  她閉上眼睛,不想再看見他。現在絕對不行。她覺得哪怕再看他一眼,她都會發瘋。
  “那好吧。”他的口氣似乎已經聽見了她的回答。她睜開眼睛,發現他的眼中充滿了那種空洞的目光。好像他的靈魂已經飛走,只留下了一副空殼。
  假如我有一把刀,我會要了他的命,她想。
  轉瞬間他的表情又活躍了起來。他挺直了腰桿,低頭看了看襯衫,確定那上面沒有沾上血跡,接著又向躺在樓梯口的羅西看了一眼。她幾乎已經整個垮掉了,渾身上下血跡斑斑,還在不停地流出更多的鮮血。現在已經不是一滴一滴地流淌著,而是變成血流如注了。
  他又到廚房去了大約五分鐘左右。她躺在這裡,所有的感覺都在體驗著流產的極度痛苦,甚至傾聽著血液嘩嘩流淌的聲音,她仍然能夠聽見他在廚房裡來回不停地走動。她感到自己好像突然坐進了一個浴缸,裡面充滿了溫暖而黏稠的液體,一種帶血的濃湯。隨著冰箱和碗櫃的門打開又合上,他那拉長的影子在過廳裡不停地跳動著。洗碗池裡有自來水的聲音,接著他哼起了一支歌曲,好像是(當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居然在她失去了孩子的這一時刻裡!
  他拿著三明治回到了過廳。他還沒有吃晚餐,看樣子像是餓極了,因為他在一邊吃一邊梳洗。三明治裡夾的東西聞起來像是準備在週末晚上就麵條用的烤肉。那是一頓適合於看電視新聞吃的簡易快餐。
  他看了看已經極成淺粉色的百潔布,接著把目光轉向屋角的血跡,然後又看了看百潔布。他點點頭,用嘴撕下一大口三明治,站了起來。當他再一次從廚房回來時,她隱約聽見越來越近的警笛聲。救護車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開到這裡。
  他穿過房間,跪在她的身旁,握住了她的雙手。房間裡很冷,他皺著眉頭.一邊說話,一邊輕輕搓手,以便盡快暖和起來。
  “抱歉,真不湊巧……汽車旅館裡的那個婊子……”說到這裡,他把視線移開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看著被他抱到樓梯口的她。他的臉上掛著一種奇怪而沮喪的笑容。
  “孩子,孩子。”她低語著。
  他使勁兒攥著她的手,把她弄疼了。
  “用不著擔心胎兒,聽我說,他們一兩分鐘就到。”一點不錯,救護車已經離得很近了,尖利刺耳的警笛聲在夜空中呼嘯著往這邊開來。“記住,你剛才下樓梯時不小心一腳踩空,摔成了這樣。”
  她一聲不響地看著他。當他攥著她的手時,體內的疼痛已經減輕了一些。他用了那麼大的勁兒,她差點兒要透不過氣來了。
  “記住我的話了嗎?”
  她看著他那深深陷進去的虛無縹緲的眼睛,點了點頭。她周圍散髮出一股澳鹽的味道,帶血的濃湯味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現在她好像坐進了一個撒滿化學試劑的實驗室裡。
  “好了。”他說,“如果不這樣說,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她又點了點頭。
  “就這麼說。這都是為了你好。這樣你準會沒事兒的。”
  “否則你就殺了我。”她聲音很小。
  他點了點頭,顯得高興多了。好像一名遲鈍的學生終於悟出了老師出的難題。
  “這就對了。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的。今晚發生的事情就像切掉一隻小手指頭那樣容易對付。”
  外面,紅色車燈一亮一滅地進入了車道。
  他吃完最後一口三明治,準備站起來,給外面那些人開門。這位坐立不安的丈夫有位懷孕的妻子,她剛剛經歷了一場不幸的事件。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她趁著他還沒有轉過身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襯衣袖口。他低頭看了看她。
  “為什麼?”仍是很小的聲音,“諾曼,你為什麼對孩子下手?”
  她從他臉上看到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它看起來像是恐懼。但他為什麼會怕她?或者怕他們的孩子?
  “那只是一個意外,”他解釋道,“事情就是如此,我跟它無怨無仇,那完全是一次意外。你跟他們談的時候最好也這麼說。願上帝保佑你。”
  願上帝保佑我,她想。
  車門砰地一聲打開了。她聽見有人正在往這裡跑,聲音越來越近,某種突出的金屬部件發出了撞擊墻壁的聲音,活動輪床嘎吱嘎吱地響個不停。她將躺在那隻床上,被推進救護車裡的某個空間。他又一次轉過身,低下頭來注視著她,那姿勢活像一頭公牛睜圓了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
  “你會再有一個孩子的,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下一個孩子一定會非常不錯。她肯定是個女孩兒。也許是個可愛的小男孩兒。如果是男孩兒,我們就送他一套棒球衫,如果是女孩兒,”他打著含混不清的手勢,“……一頂帽子什麼的。你就走著瞧吧,會有的。”這時他笑了笑,那模樣讓她覺得更像是棺材裡的僵屍突然間露出牙齒笑了。“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的話,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說完以後,他打開了大門,讓救護車進來。他告訴他們開快點兒,病人還在出血。當他們走過來時她閉上了眼睛,好讓他們無法看到她的內心世界。他們的聲音似乎變得很遠很遠。
  別擔心,羅絲,別害怕,這只是小事一樁,它只不過是個胎兒,你還能再要一個。
  她感到注射器的針頭刺疼了胳膊。然後又被抬了起來。她繼續緊閉著雙眼,心想,一切都隨它去吧,也許我真的還能再要一個,假如我能再要一個孩子,我要把它帶到他的魔爪夠不著的地方。
  但是她還從來沒有明確地表達過想要離開他的念頭。隨著時間的漂移,隨著理想世界的逐漸消失,逃離的念頭也在睡夢中日漸遠去。漸漸地,她不再擁有自己的世界,周圍只留下了她生存於其中的夢幻般的世界,就像她少女時代在夢中見到過的那樣,在沒有路徑的樹林裡或是朦朧的迷宮中狂奔,後面傳來巨型怪獸一陣緊似一陣的蹄聲,一隻面目猙獰的野獸失去了控制,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正想用她做晚餐。她似乎已經沒有了退路。
  清醒的人完全理解做夢的概念,但是夢中人卻不存在清醒的理智和真實的世界,他只是個在睡眠中尖叫喧鬧的精神病患者。
  又是九年過去了,羅西·麥克蘭登·丹尼爾斯仍舊睡在喪失了理智的丈夫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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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滴血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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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們會說那是地獄般的十四年。她卻沒有這種感覺,因為她經常處於一種深深的迷茫之中,跟死亡沒什麼區別。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著,她的生命至今還沒有誕生出來,終於有一天她將會像迪斯尼卡通片中美麗動人的女主角一樣,打一個長長的哈欠,伸伸懶腰,從夢中清醒過來。每當他毆打了她之後,為了使自己恢復正常,她都會在床上躺一會兒,幻覺便在這時產生了。1985年是溫迪·亞洛事件發生的一年,同時也是他受到正式懲罰的一年,又是她的胎兒流產的一年。每年她都要遭受三四次毆打——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十幾次了。那年八月,她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在諾曼的護理下住進了醫院。當時她一直在吐血,諾曼指望她會逐漸痊愈,因此拖了三天才送她去醫院。當病情開始惡化時,他告訴她該怎麼跟別人說(他總是告訴她該怎麼說),之後才送她去了聖瑪麗醫院。她的得救還要歸功於急救部門:他們把她流產的事報告了市長。後來醫生發現,她身上有一根斷裂的肋骨戳進了肺部。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故事在短短三個月裡被重複了兩遍。她萬萬沒想到,觀察了診斷及治療全過程的實習醫生居然也會相信諾曼編出的這套謊話。他們治好了她身上的創傷,就送她回家了。沒人向她提出過任何令人難堪的問題。諾曼認為自己運氣還不錯,提醒自己今後須格外當心。
  深夜,當她躺在床上時,幻覺便像流星般在腦子裡閃過,大多數時候出現在眼前的是她丈夫的那隻拳頭,在他戴著的鏤金雕花的警校指環上和指關節上,到處浸滿了殷紅的血跡。直到天亮她才終於看清楚指環上面刻著的幾個字是:服務,忠誠,公眾利益。它們就刻在她的胸前,這使她聯想起印在烤肉和牛排上的藍色聯邦印章。
  每當這種幻覺出現時,她便渾身軟弱無力,有一種向下墜落的感覺,緊接著便看見他的拳頭在她眼前晃動。最後由於身體的劇烈顫抖,她才徹底清醒過來,當發現自己躺在他的身邊時,便又哆嗦起來,暗暗地希望他千萬別醒,如果他發現是她在噩夢中吵醒了他,他會讓她飽嘗一頓拳頭的滋味。
  她從十八歲起便步入了地獄之門,直到三十二歲生日之後的第二個月,她才從迷茫中清醒,這時人生已經走完了一半。使她清醒的,是一滴骰子般大小的血跡。
   
2

  她是在整理床鋪的時候在床罩上發現它的,顯然是在她的這半邊。當床整理好以後,血跡暴露在靠近枕頭的位置上。事實上她可以將枕頭往左邊挪一點,正好蓋住血跡。由於血跡早已晾乾,它變成了十分難看的紫褐色。她覺得這個辦法非常簡單,便開始行動起來。她無法另外更換一條,因為沒有多餘的白色床罩可以替換,如果換一條印花床罩,她就必須再找一條同樣花色的印花床單鋪在下面,否則就會給自己招來麻煩。
  她似乎聽見他在說,你瞧,這該死的床究竟是怎麼鋪的,你為什麼在白色床單上面鋪了一條印花床罩。我的天,你居然懶到了這種地步。過來,我想挨得緊緊地跟你談一談。
  她站在床邊,沐浴著一片春光。這個被他稱為“懶婆娘”的女人,每天像只陀螺似的不停地打掃房間,絞盡腦汁地安排著一日三餐。她站在那兒,有氣無力地看著床罩上的血跡,像是得了某種智力障礙症似的,臉上毫無表情。我以為我那該死的鼻血昨天已經止住了。她自言自語道。我敢肯定昨天確實已經不流了。
  他很少打她的臉。他並不愚蠢。無論是在當警察的時候,還是成為職業探員以後,他都逮捕過許多專門往人臉上打的醉鬼。如果你總是往太太的臉上打,緊接著編出的一些關於半夜三更踏空樓梯、一頭撞到浴室門上,或一腳踩上後院釘齒耙之類的系列故事就不能自圓其說了。人們會發現有問題,他們會說你的閒話,即使你的太太保持沉默,最終也會使你陷入困境。因為各掃門前雪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然而這還不能算是最壞的情況。他有極其暴躁的脾氣,有時被他疏忽大意了。例如昨晚就是如此。當她端來第二杯冰茶時,不小心灑在他手上一滴。她的鼻子突然間像只爆裂的水管般噗地一聲噴出了鮮血。當時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對她乾了些什麼。當鼻血順著她的嘴脣和下巴流淌時,他露出了厭惡的表情,又立刻焦慮不安起來,心中盤算著:萬一她的鼻子真的破了怎麼辦?可能又需要進醫院。她以為真正的打擊又一次降臨了,她又要系上那條圍裙,坐在屋角裡顫抖和哭泣,然後在嘔吐之前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她總是系著那條圍裙,讓自己吐在裡面。在這間房間裡她是絕對不能哭出聲來的。她始終能夠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到地板上,只要她還想保住性命就得格外地小心。
  他那種久經磨練的自我保護意識回到了身上。他遞給她一條冰袋,讓她走進了起居室裡。她躺在沙發上,將冰袋搭在兩隻眼淚汪汪的眼睛之間。他說,如果你想盡快止血,又不希望鼻子腫得鼓鼓囊囊的,就得多敷一會兒。他最擔心的就是浮腫。明天她要去市場購物,墨鏡只能遮住發黑的眼圈,而擋不住浮腫的鼻子。做完這些,他便繼續開始吃他那被打斷的晚餐——焙小甜餅和新鮮的烤土豆。
  早上,她往鏡子裡看了一眼,發現腫得不算很厲害。他對她進行了仔細的檢查,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喝完咖啡上班去了。其實她只用冰袋冷敷了十五分鐘血就被止住了。但是很有可能昨天深夜在她睡著以後某個時候,鼻子裡面偶爾流出了一滴鼻血,留下了今天這個可怕的痕跡。要想不被他發現,她就必須忍住背部的傷痛,把床上被褥重新整理一遍。近日來她的背總是疼痛難忍,即使是輕微的活動都會有感覺。背部是他最喜歡用來發泄怒火的部位之一。他不會往她的臉上毆打,而背部才是一塊最適宜於教訓人的安全區域。他要是想讓她閉嘴,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此。十四年來,諾曼曾經多次凶狠地毆打她的背部,結果打壞了她的腎臟,她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尿血現象。不過這事已經不再令她吃驚和擔心了,因為它只不過是婚姻導致的無數不愉快之一,而其他女性的境遇很可能比她還要糟糕。這所城市每天都有成千上萬這類事件在發生著,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她看著血跡,一股無名怒火在胸中燃燒,感覺有些異樣,她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並不知道人們一旦突然從噩夢中覺醒就會有這種感覺。
  她的床邊有一隻彎木做的搖椅,她經常毫無來由地認為那隻搖椅像她一樣已經十分疲倦了。她背對著搖椅,目光始終無法從床罩上的那滴血跡處移開。接著,她在搖椅上躺了大約五分鐘。聽見房子裡有說話聲,她吃驚地跳了起來,沒有意識到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假如這件事不盡快解決,他會殺了我的。
  回答雖然隱藏在頭腦裡,但它是那樣地不確定,比起大聲地說出口來更加令人害怕。或許他不想殺我。考慮一下這種可能性吧,萬一他不想殺我呢?
   
3

  她還沒來得及考慮。她常常在想,他遲早會毆打她,而且往她的要害之處打。儘管她一次也沒有大聲地說出來過,至少到今天為止還沒有。
  她感到肌肉和關節上發出的嗡嗡聲越來越大了。她經常將雙手放在衣兜裡,坐在搖椅上,目光穿過臥室的門,看著浴室鏡子裡面映射出自己的形象。今天早上她卻在搖椅上搖晃了起來。她只想搖晃。她關節和肌肉裡的嗡嗡聲逼著她這樣做。她最不想做的事便是照鏡子,也不想關心鼻子到底腫到了什麼程度。
  過來,寶貝兒,我想挨近點兒跟你談談。
  十四年,一百六十八個月的老生常談了。由於她在新婚之夜好地一聲關上了房門,一切災難便由此開始。他使勁兒揪她的頭髮,咬她的肩膀,還用網球拍對她乾了最可怕的事情,造成一次流產和肺部擦傷。衣眼下面掩蓋著許多舊日的傷痕,大多數是被咬傷的痕跡。諾曼非常喜歡用牙咬人。開始她安慰自己說,那是一種示愛的方式。真奇怪,她曾經有過那樣的青春歲月。她想,人都是從年輕過來的。
  過來,寶貝兒,我想挨近點兒跟你談談。
  突然,她開始能分辨那嗡嗡聲了。它已經傳遍了全身。她感到憤怒,繼而瘋狂。意識到這種變化真是奇妙無比。
  滾出去,她內心深處的那一部分突然說道。馬上給我滾開,立刻就滾。別在這裡磨蹭,快點兒離我遠遠的。
  “真可笑。”她說著,加快了搖擺的速度。床單上的血跡使她的眼睛往外冒火。它從搖椅的角度看上去很像感嘆號下面的小圓點兒。“真可笑。我還能到哪兒去呢?”
  去任何一個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可是你必須搶先一步,立即行動起來。
  搶先在什麼事之前?
很簡單,在又一次睡著之前。
  她突然意識到她十分欣賞這個想法,但是她的心靈深處習慣於受虐待的那部分發出了令人吃驚的喧囂聲。真的離開她十四年生活於其間、可以隨心所欲的這個家,離開那位儘管脾氣不好、愛揮舞拳頭,但是畢竟供養了她十四年的丈夫嗎?她感到這想法太離譜了。必須立刻忘掉它。
  她差點兒就這麼做了。要不是因為床單上的一滴血跡,她幾乎就忘掉了心靈深處的這個想法。那滴深紅色的血跡。
  別往那兒看!她心靈中的另一部分神經質地大喊起來。看在基督的份上,別那麼想,那樣做會招來禍端的!
  但她無力將目光移開。她的眼睛仍死死地盯住那滴血跡,身體在搖椅上擺動得更快了。她腳上的低(革幼)運動鞋在地面上敲打出很快的節奏。現在那種嗡嗡的聲音仍然不停地在她的腦子裡回響,它搖撼著她的神經,激怒著她的心靈。她仍在考慮著十四年這個話題。十四年來,有多少次挨得緊緊地跟他談一談。流產。網球拍。三顆打落的牙齒,其中一顆被自己吞到了肚子裡。打斷的肋骨。耳光。擰或掐。當然,還有牙齒咬。其虐待方式多得不計其數——
  且慢,既然你不打算去任何地方,你這樣永無休止地想下去又會起什麼作用呢?即使打算逃走,他也會緊緊跟隨在你的身後,把你捉拿回來。他當然能找到你,他的職業是警察,追蹤是他借以謀生的手段,也是他最拿手的工作。
  “十四年了。”她喃喃低語道。現在她要考慮的不是過去的十四年,而是未來的十四年。因為發自她內心深處的另外一種聲音在說,他或許不會殺她。但是,如果在今後十四年裡他不斷地跟她“挨近了談談”,她會變成什麼模樣?她會低頭嗎?她的腎臟會安然無恙嗎?她會不會在一次致命打擊之後,變成一個四肢殘廢、面部僵化、永遠沒有表情的人?
  她突然站起身,搖椅的椅背因為用力過猛而撞到了墻上。她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床罩上那塊血跡不停地喘息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向起居室走去。
  你能去哪裡呢?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她大腦中理智的那部分高聲地喊叫起來,她極力克制住自己才沒有喊出聲。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了。她從茶几上拿起了皮包,穿過起居室,向門口走去。房間突然顯得特別地大,本來只有幾步的距離,現在變得那樣遙遠。
  總有一天我會這麼做的。但是現在即使再往前走一步我也會發瘋的。
  她覺得這樣做並不難。因為她只是在幻覺中想象著自己正在做這件事,她確信自己不會在此刻離家出走。這一定是在夢中發生的。她曾在新婚之夜因為不慎摔門而慘遭痛打,自從那一刻起,她的理想早已被埋葬,她對未來不再抱任何幻想。
  她的理智又出來多嘴多舌。即使事情發展到了極至,你也不能這副模樣就走,至少也該換上那條顯出豐滿臀部的牛仔褲,把頭髮梳理得整齊些。
  她猶豫了片刻,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後悔了。她這才意識到,所謂理智的聲音只是她為了說服自己留在家裡才使出的絕望伎倆。這辦法果真聰明。脫掉裙子,換上牛仔褲,給頭髮焗上點兒油,再梳理整齊,這些花不了太多的時間,但對於一個處在她現在這種地位的女人來說,這點時間已經顯得太長了。
  回去幹什麼?當然是接著睡覺了。拉上牛仔褲的拉鏈時,她一定會猶豫起來,梳完頭以後,她甚至在一瞬間會處於神志不清的游離狀態。
  接著她會回到臥室,去換那條床單。
  “不,”她嘟囔著,“我不會那樣做。”
  當轉動門把手的一霎時,她又猶豫了起來。
  理性終於恢復了!她的理智在歡欣鼓舞地大喊大叫,似乎還帶著一絲失望。感謝上帝,這女孩恢復了理性!遲做總比不做強!
  當她快步走到煤氣爐的爐罩旁時,那種歡欣鼓舞的心聲立即變成一種無言的恐懼。那爐子是他兩年前安裝的。她決意要找的那樣東西也許不在這裡。一般來說,他總是在月底才把它留在那裡。“因為我並不想冒丟失的危險。”他會這麼說。嘗試一下也沒有什麼關係。她知道密碼,只需將電話號碼的首位數和末位數交換位置即可。
  怎麼能沒有關係!理智大叫一聲。只要你膽敢碰任何一樣他的東西,將會有災難降臨!這事你很清楚!
  “無論如何他不會放在那兒的。”她低聲地說。然而,它真的在那兒,那張淺綠色的商業銀行信用卡,上面印著他的名字。
  你敢用手指碰一下嗎?
  可是她發現她居然有這個膽量。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回憶一下床單上的血跡,勇氣便回到了她的身上。再說,這也是她的信用卡,難道婚禮上的誓言不曾對她意味著什麼嗎?
  況且這並非僅僅是錢的問題,並不真的如此。這樣做只是為了讓內心理智的聲音從此安靜下來。為了自由而採取這種突然的、出乎意料的行為,與其說是出於選擇,不如說是出於需要。假如她不這麼做,她就該回到房間裡去,迅速地換掉床單,然後趕在中午之前再擦一遍樓下的地板。很難相信,她每天早晨從夢中醒來,腦子裡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擦地板。
  她不顧理智的呼聲,從爐罩裡抽出信用卡,塞進皮包,快步向大門走去。
  不要這樣!理智悲哀地說。哦,羅西,難道你不明白,他不僅會傷害你,這一次他會讓你住進醫院,甚至會殺了你。
  她怎麼會不明白。但她沒有停住腳步。她低下腦袋,聳著肩膀,好像在迎著風前進。他很可能對她做那些可怕的事,但他首先必須抓到她。
  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轉動門把手。她拉開大門,一步跨了出來。這是四月中旬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樹枝上結滿了花蕾。她的身影倒映在門廳裡,孱弱的嫩草好像用硬紙板剪出來一樣的整齊清新。她停住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清爽空氣,由於夜裡下過雨,大地變得更加賞心悅目。僅僅幾十分鐘前她還在那張有著一滴血跡的床罩上睡覺。
  她想,清醒過來的不止我一個人,整個世界都醒了。
  當她拉上大門時,一位身穿運動服的男子在人行道上跑過,他向她揮了揮手,她回答他似地同樣揮了一下手。她傾聽著內心的聲音,希望再聽到一陣喧鬧聲。但那裡一片寧靜。或許她的理智已經對她的偷竊行為不知所措,或許這個靜謐的四月的清晨抑制了它的怒火。
  “我要走了。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她低聲說。
  她仍站在原地不動,像一隻被長期關在籠子裡的動物,當它一旦獲得了自由,卻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伸出手,摸了摸門的把手,那扇門通向了那個多年來一直囚禁著她的牢籠。
  “一切都結束了。”她輕輕地說,把皮包往胳膊下面塞了塞,邁出了走向未來的第一步。
   
4

  那通向未來的堅定步伐和人行道已經混為一體。一位慢跑者剛剛從她身邊跑過。她向左轉彎,然後停下了腳步。諾曼曾經告訴她,當一個人在樹林裡迷路時,他往往以為自己在隨意地選擇方向,其實他的任何選擇都是傾向於自己順手的方向。或許這並不重要,但是她寧願他是錯的。離開家以後,她已經偏離韋斯莫蘭路,來到了一個她不熟悉的地方。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她是左撇子,卻一直往右轉,也就是沿著她不順手的方向走。她向山下走去,路過24商店時,盡量克制自己不要舉起手來遮擋住臉。她覺得自己像個亡命徒,一個恐怖的想法總是像一隻老鼠在嚙噬奶酪一樣不停地嚙噬著她的心靈:如果他提前回家,發現她出走怎麼辦?如果他看見她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夾著皮包,做了頭髮,在去市中心的路上溜達,又該怎麼辦?他會覺得奇怪,一大早她不在家裡擦地板,跑到這兒來幹什麼。他會叫她過來嗎?叫她挨近點兒,過來跟他談談嗎?
  這想法真蠢,簡直沒有任何道理。他有什麼理由現在回家呢?他才離開了一個小時。
  不過人們經常做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情。瞧,她自己不是正在這樣做。萬一他突然產生了一種直覺呢,這是有可能的。他跟她說過許多次,警察有短暫的第六感覺,當一件超自然的事件即將發生時,他們會有預感。他有一次對她說,把這根針頂在頂針上,一定會有感覺。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這件事,我知道人們會嘲笑我。但是如果你跟警察說這件事,他肯定不會嘲笑你。那根小小的針救過多少次我的性命,寶貝兒。
  在過去的短短二十多分鐘裡,他對那根針有感覺嗎?那感覺會把他帶進汽車,帶他回家嗎?如果他要回家,他一定會沿著這條路走。她只能怪自己離開人行道後拐錯了方向,轉到了右邊而不是左邊。接著她又產生了一個更加驚駭的念頭:萬一他來到距警察總部兩個街區遠的自動取款機前,當他想取出一二十塊錢吃午餐時,卻發現信用卡忘在家裡,決定回家取一趟呢?
  鎮靜點兒。這些只是假設,其實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一輛紅色的汽車拐上了韋斯莫蘭路。太湊巧了,他們——準確地說是他自己——正好有一輛紅色汽車,那是輛嶄新的桑德拉牌汽車。那輛車和這張信用卡以及信用卡上的錢統統不屬於她。巧合接踵而至!向她開過來的這輛車莫非是紅色桑德拉?
  不!那是一輛紅色本田!
  不幸的是,那輛車偏偏不是她所希望的紅色本田,它恰恰就是一輛紅色桑德拉。一輛嶄新的紅色桑德拉。而且正是他的那一輛。幾乎剛剛開始做噩夢時,噩夢便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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