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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螺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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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螺髻

屏幕上淡藍的文字支離破碎的堆砌在一齊,和這黑暗的房間一樣死氣沉沉,毫無生氣。我沒由來的一陣惱怒,絕望的關掉了word.我將臉深深埋進冰涼的手掌裡,懷疑自己最近神智錯亂是否已經影響到了寫作。這時,突然熒幕一黑,我訝然抬頭,一則消息無聲無息的出現在眼前。
  “你好。”
  什麼時候打開了qq?好友欄裡邊沒有頭像,只有一團黑影在不停閃動著,對這種down來幾個黑客軟件就四處冒充高手的人,我有著強烈的厭惡感。何況,我從來不喜歡聊天。qq只是和幾個出版商聯絡的工具。坦率的講,如果不是為了生計,我寧願不和任何人交談。在網絡寫作,生活,成名,是我無可奈何的選擇。或者說,相比外邊那烈日塵土鋼筋水泥構成的世界,我寧願躲在無形的網絡後,在黑暗中享受自己編織的那些詭異離奇的幻境。
  我正想關掉qq,又是一條消息傳來:“我能叫你姐姐麼?”我手中的鼠標猛地一震。發光管把黑暗的桌子照得一片慘淡。
  姐姐?我突然冷笑出聲,尖銳的聲音刺得自己頭皮都有些發麻。
  蠢材,我無意中一瞥桌面,黯淡的水波圖案恰好折射出我古怪的笑臉,而那則用鮮紅花體書寫的消息猙獰的凸現出來,似乎正嵌在我額頭上。
  這種詭異的感覺讓我一瞬間手腳都有些發寒,然而,也正激起了我和她談話的興致。我回信道:“你是誰?”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明了來意:“我想寫一部武俠小說,能不能找你請教一下創作的經驗?”
  原來不過如此。我有些失望:“我不寫武俠小說,只有我妹妹才寫那種無聊的東西。”
  對方沉默了一會,我以為她會受辱而退,不料她堅持問道:“那能告訴我你妹妹是誰麼?”
  “曼殊沙。”我將鍵盤一推,冷眼看著屏幕,等著她的回音。我清楚這個名字對於她這樣的新手而言的份量。曼殊沙已經成名很久了,一個以空靈清新而聞名的武俠作者,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我的妹妹。
  曼陀羅和曼殊沙當然是姐妹。是佛法成就的時候,諸天墜落的兩種極美之花。
  對方卻未如我想象中那樣激動,很久,才無端的來了一句:“她在你身邊”
  我鍵盤上細長的指甲猛地一顫,不由回頭四望,黑暗中寂無旁人。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打的是一個問句。我有些生氣,手下飛快的回道:“她在瘋人院。”不知為什麼,又譏誚的加了一句:“我倒可以把她的qq給你,不過不知道瘋人院有沒有條件上網。”
  “瘋了,她為什麼會瘋?”雖然看不見對方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但一種陰郁的冷靜還是從網絡的那端直透過來。
  “天知道。”我重重的敲擊著鍵盤。
  “瘋人院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冷冷道:“人去了會怎樣?”
  “會死。”
  “那你是說我妹妹會死了?”
  “天知道”,對方的消息無聲無息的飄到眼前:“瘋的應該是她姐姐,不是麼?”
  我怒火猛地涌了上來,“我是瘋了,作家都是瘋子。”
  Qq生澀的信號聲宛如一個人在尖聲發笑:“可是,姐姐,你記錯了,你自己就是曼殊沙啊!”
  我一切動作戛然而止,回憶似乎慢慢清晰起來。我闔上雙眼,不錯,我自己就是曼殊沙。硬盤上全是我連篇累牘的唯美派武俠小說,桌上情人節男友送的藍色妖姬還沒有開敗,屏幕後面那扇雪白的墻上,掛著我一身白衣的古裝藝術照——一張嬌好的臉,在幽樹暗花之中螺髻滴翠,還帶著一絲俏皮的笑。
  是的,和我那苦命的姐姐不同,我的一生都照耀在幸運的陽光之下。
  我突然疲倦之極,隨手關掉了qq,打開一些下載的名著亂翻。
  而她的消息還是又出現了:“你愛看日本小說?”
  我心下一沉,知道我的計算機已經被她侵入,於是冷靜的回答:“是的。”
  “這部《我是貓》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和我姐姐一起看的了,其他的都不記得,只是有一個情節非常清楚。”
  我沒有回答,她卻自顧自說下去:“裡邊有一個叫水島寒月的美男子,卻化妝成一個禿頭,到朋友家偷東西,結果被朋友家的貓看見了。貓說,雖然是美男子,禿著頭來偷東西的樣子仍是十分詭異的。”
  “你記錯了,那個禿子不是水島寒月,只是一個長得像他的賊罷了。”
  “你才記錯了,姐姐。”她打出一個甜甜的笑臉:“美人就是美人,有沒有頭髮都還是他。”
  她的話莫名奇妙,卻似乎被勾起了我某種陰暗的記憶,讓我在一瞬間,似乎置身一個空空盪蕩的舊樓閣中,一切似曾相識,卻又不可觸摸。
  她適可而止的中斷了我的恐懼感:“那麼你能幫我看看我新寫的小說麼?”
  我松了口氣,恢復了些許自信:“意見就不必了。我怕你難受。”
  那邊居然仍然不介意:“曼陀羅目中無人已是眾所周知,我敢來找你就不怕難受。”句尾又是一個溫和的笑臉。
  我猶豫了片刻,回答道:“你傳過來罷。”
  文件傳輸的速度快得驚人,簡直就好像早已存在自己的硬盤上一樣。
  故事很長。開頭也很平凡。
  兩個相戀的人的兒女情長,無休無止的武林恩怨,看得我直打哈欠。
  後來,在一次殺戮中,那個女子為了救那個男子掉入了懸崖。男子很傷心,不過不久就恢復過來,愛上了另一個美麗的少女,兩個人過著幸福的生活。
  然而原來那個女子並沒有死。她住在崖底,吃著青草樹皮。她一頭烏黑的長髮由黑變黃,由黃變白,最後一根根落盡了。
  有一天,她的武功終於練到足夠好,從崖底爬了上來。不過這個時候,她的美貌青春都被崖底的等待消磨盡了,變得醜怪無比,別人見到了她都以為見了鬼。
  後來的故事變得混亂而冗長,我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作者三萬字的意識流似乎只為了寫這一句話:那個醜女人雖然已經是絕頂高手,但是她卻宛如狗一般生活著,一路乞討,追尋著那個男子留下的氣息。
  又過了好久,醜女人終於找到了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已經和後來那個少女成親了。兩個人恩愛禮敬,行俠仗義,是江湖上人人羡慕的美眷。
  然而,那個男人的書櫃裡還鎖著一縷頭髮,是他們定情時她親手剪給他的。那時她一頭三尺長的長髮比緞子還要黑。
  她知道他還在懷念自己。那時的自己。
  醜女人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悄悄走開,或許更應該再從那道懸崖上跳一次,成全這對神仙眷侶,也成全自己留在當年那少年心中的一縷絲絲擾擾,美麗的憂傷。
  但是她就是不甘心。她守候了多少年,她的固執就有多深。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是醜陋的,她以為那個男人還會和以前一樣愛她,愛她的心,愛她的人,愛她已不存在的秀髮。於是她無數次徘徊在那對夫婦窗外,幾乎就要瘋了。
  有一天醜女人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將那對夫妻捉到當時那座懸崖旁。
  她看到那對夫妻在懸崖邊對視的眼神,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再回來了,但她還是跪在原來落崖的地方,撕心裂肺的哭泣。
  那個男子對她說他們會好好照顧她一世。
  醜女人說她不需要。
  男子又說他可以還他一條命,但請他放過自己現在的妻子。
  醜女人說,她不恨他,只恨她。
  旁邊,他美麗的妻子跪在地上輕輕啜泣,三尺長的秀髮鋪了一地,宛如盛開了一朵黑色的花。
  月光就是花上的露水。
  男子看著妻子,沉默了一會,對她說:“那麼讓我和她一起死罷。”
  醜女人突然大笑起來,凄愴的笑聲在暗夜裡就像鬼哭。
  男子突然來了勇氣,正色道:“我雖然對不起你,但是我永遠不可能再愛你。你到底要什麼就拿去吧!”
  她突然厲聲道:“我要討債!”
  她說著飛身縱起,拉著他的妻子一起向崖下墜去。她想讓這個女人受幾十年和她一樣的苦,想看著她的頭髮在無窮無盡的守候和等待中一根根變白,落盡。
  那個男子突然出手,死死拉住了他妻子的手。
  而那個醜女人的身體已經在懸崖外了。
  這時男子只聽到手中的妻子一聲慘叫,一蓬鮮血像煙花一樣盛開在初夏濕潤的夜風裡。
  原來那個醜女人在墜崖的時候,死死拽住了他妻子的長髮。
  鮮血和一匹長髮成為還債的祭品,伴隨著醜女人飛墜的影子。
  飄飄揚揚,像流蘇,也像喜幛。
  而這個時候……
  文章到這裡嘎然而止,後邊是一堆血紅的亂碼,歪歪扭扭,仿佛是一種詭異的文字。
  我急切的想知道那堆亂碼:結尾呢?結尾怎麼樣?
  那邊好久沒有回覆,她的頭像不停閃爍著,似乎不停的上下線。qq裡只有苦澀的咳嗽聲反反覆復,這讓我無比惱怒。我猛地一拍鼠標,關掉了qq.這時一則消息無聲無息的來到了眼前。
  那是她故事的結局:天雨曼陀羅花,諸佛降臨了。
  然後屏幕緩緩變黑,仿佛合上了一隻巨大的眼睛。
  我冷冷坐在原處,冰涼的感覺慢慢爬上脊梁,我默默的道:“妹妹,你還是來找我了。”
  我從小就非常的愛我的妹妹,比愛我自己還愛她。
  我們不是孿生姐妹,但是我們長得很像很像。大家都羡慕我們的母親好福氣,能同時擁有這樣一對美麗而才華橫溢的女兒。我生來大膽,喜歡怪異的東西和陌生的地方,而妹妹卻溫柔可愛,如一塊玲瓏無暇的水晶。一切完美如童話或者三流言情作家的小說,只是我們容貌上唯一的不同不在於左右笑靨,而是那頭頭髮。
  也許是得天獨厚,我有著一頭比緞子還黑還亮的秀髮,七歲的時候,我的長髮已經留齊了腳踝,平時高高的盤在頭頂,洗了頭就解散下來,站在閣樓的窗口梳理,南方初夏的夜風輕輕揚起我的長髮,宛如垂下了漫天墨色的星河。
  妹妹不一樣,她的頭髮永遠是那麼軟,那麼黃,掛在耳邊,宛如一個可憐的洋娃娃。其實那樣的頭髮,一點都不影響妹妹的如花容顏,而且我一直認為,妹妹比我更美麗,不過妹妹和母親不那麼想。妹妹小時候,總愛為這件事而傷心流淚。
  為了補償妹妹,我對妹妹非常的好,我經常背著她,去樹林裡探險,去河沿上捉魚捕蝦,妹妹經常伏在我背上,溫暖的呼吸觸著我的脖頸,酥酥癢癢的。她還總愛悄悄把我頭頂的髮髻拆出一縷來,像怕跌下去似的用力握在手中,有時候會略略有些疼。但我從來不怪妹妹弄亂我好不容易盤成的長髮,相反,我喜歡她的小手拽著它們的感覺,那時我覺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十歲那年,妹妹要我帶她去附近的一間工廠玩,我背著她悄悄從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上翻了進去。工廠很大,我們很快就迷路了,我背著妹妹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我的印象中偌大的廠房空無一人,只有地上散亂的玻璃屑,和無數像蛇一樣扭曲著的繩索。
  我漸漸的走不動了,前面突然現出一間廢棄的庫房,門微敞著,地上厚厚的塵土清晰的劃出一個圓弧,似乎這扇大門不久前才有人開啟過。門上紅漆已經變成深褐色,斑駁陸離,縱橫交布著各種顏色的裂痕與紋路,宛如久病之人枯槁的皮膚。
  門上掛著一張長方形的木牌,歪歪扭扭的用墨水寫著蹩腳的楷書:“庫房重地,嚴禁煙火。”
  進去之後,裡邊很大。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不知通向何處,兩邊堆著無數小山一樣高的箱子,上邊搭著深黑的油布,一種封閉已久的濁氣沉沉的從油布下散髮出來。地上厚厚的灰塵,似乎很多年都沒有人來過了。
  我找了塊乾淨點的箱子,讓妹妹坐下休息,而我站在一旁喘著粗氣。妹妹無聊的伸了雙腿,在箱子上搖晃著。
  突然一聲輕微而尖銳的響聲從她身下傳來。妹妹頓時愣住了,她呆呆的注視著身下的箱子的陰影,眼中顯出一種極度的恐懼。
  我立刻衝了過去,將妹妹抱開。我的呼吸頓時停止了——箱子的陰影裡居然蹲著一個人!
  這個人說不清有多老了,全身破破爛爛,宛如乞丐,無比污穢的頭頂上沒有一根頭髮,只有重重疊疊的血痂,就像是火山爆發後留下的痕跡。
  他的眼睛根本不曾看我們,而是專心的注視著地面,地面被用白色的粉筆畫了一個奇怪的圓,圓心中放著一個沉重的包袱。
  妹妹已經嚇傻了,死死抓住我的手。這時,那個老頭緩緩的抬起頭,昏黃的眼睛中發出了我這一生見過的最亮的神光,他對我說:“姐姐,快跑。”
  我情急之下背起妹妹,拼命的向外跑去。
  妹妹在背上死死抓住我的頭髮,急促濕潤的呼吸不停的在我肩頭顫抖,一重門又一重門,似乎來路已遙不可知,我這一生再也沒有如那天般死命的奔跑過,我的呼吸越來越緊迫,就在快要倒下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來時那道鏽跡斑斑的鐵門。
  我欣喜若狂,向前邁了一步,同時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在身後響起,熱浪宛如要吞沒一切向我們直撲過來,那扇鐵門似乎也被熱度烤得變形,紅光閃閃,我下意識的伸手將妹妹的臉按進我的頭髮裡,另一隻手用盡最後的力氣拉住鐵門的頂端……妹妹翻了過去,正當我的身體也要越過大門時,突然一股向下的力將我猛地拉入了火海,我失去了知覺。
  化工廠縱火案轟動全市的時候,我正躺在醫院燒傷科的床上。醫生說我的傷是一個奇跡,因為這場大火沒有奪走我的容顏,累累灼傷都在身上。唯一心痛的是我那一頭星河般的長髮沒有了,頭皮上卻留下了永遠無法康復也無法遮掩的傷痕。這些對我都無所謂,我最關心的是,我深愛的妹妹怎樣了。
  妹妹只受了輕微的擦傷,卻嚇得病了一場。不過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她又和鮮花一般生氣勃勃,更讓大家欣慰的是,妹妹那些軟軟的黃發似乎也在春風裡得到滋潤,茁壯成長起來,甚至比我以前的頭髮更黑更亮。
  於是,母親和家人的愛都和我的頭髮一起轉移到妹妹身上去了。我在醫院開始還有人來,發一些不著邊際的安慰和嘆息,被我冷冷的給了幾個背影之後,就無人上門了,只有母親還每天給我送飯。一開始,我並不覺得受了冷落,只是經常會想念妹妹,想念她伏在我肩上,拉著我的長髮哧哧輕笑的神情。於是我想快點養好傷回家。
  然而事情並不如我所想。回家之後,大家對我更加冷漠,妹妹搬到了樓下,只留下我孤獨的住在閣樓上,我不再說話,不再出門,只是到了晚上沒人時,才打開窗向樓下望望,吹一吹夜晚的冷風。有時我在夢魘中大叫,父母也會跑上樓來,多半只是遠遠的看著我,母親會捂住臉抽泣:“這孩子……”父親會搖頭道:“可惜了,可惜了。”
  我知道他們其實很怕我。
  不僅僅是因為我那和熔岩燒灼過似的頭皮,更是因為一次母親在抱著我向鄰居的幾位太太哭訴的時候,我突然掙脫出來,熟稔而冷靜的說了一句可怕的話,我說:“那時她推了我一把。”
  母親愣住了:“誰,誰推了你?”
  我說:“妹妹,妹妹推了我一把。”
  母親的目光由驚愕轉向恐懼,她捂住我的嘴,拼命搖晃著我,哭道:“曼兒,你是不是瘋了?妹妹怎麼會推你,她當時想拉著你一起跳下來,可是你的頭髮被鐵門鉤住了。作孽啊,我早說不該留那麼長的頭髮的……”她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觸摸我的額頭,卻被我推開了。
  我背著夕陽,緩緩走入了那條陰暗的樓梯,在拐角處我撐住欄桿停了停,背後傳來母親歇斯底裡的哭聲,旁邊的婦女們七嘴八舌的安慰聲,還有指責我的聲音。
  灼熱的霞光映在我臉側,我眯了眯眼,仰望著樓上小小的窗口,固執的說:“那時妹妹推了我一把。”
  從那之後,妹妹就不曾來看我了,她似乎像躲著一個怪人似的躲著我,不過我不怪她。我再也沒有出去認真的上過學,只是躲在家裡,趁妹妹不在的時候,到樓下偷看父母給她買回來的書。
  我在陰暗的小閣樓上孤獨的生活了十年。而後,我成了一個作家,一個恐怖小說作家。
  領到第一筆稿費的時候我搬了出來,在郊區租了一間很大的房子,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我從來沒有回過家。其實,我至今仍然懷念並感激那間帶著窗戶的小閣樓,還有窗口飄過來的夜風。那裡畢竟給了我無窮無盡奇異的幻想。還有我那美麗善良如公主的妹妹。我雖然很少見到她,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邊,我經常在午夜自己爬起來,靜靜的趴在窗邊,用力去嗅那和夜風一齊飄入芬芳——那是她長髮上那溫暖的氣息。
  直到今年春節,妹妹帶了男友回家。不知道未來妹夫從那裡聽說有我這個姐姐,執意要見我。於是母親來信叫我回去一趟。我收到信後立刻收拾東西,回到了十年未見的家。
  家裡的客廳中還掛著我十歲那年的照片,這讓我很是欣慰。
  未來妹夫畢業於千鶴大學,是萬人羡慕的驕子。我由衷的為妹妹高興。為了不讓妹妹難堪,我忍著劇烈的痛苦戴上了假發,若無其事的幫母親做飯,遞茶送水。開始家人還對我懷著隱隱的敵意,後來都漸漸忘了我當年的冒犯。父親會興高采烈的接過我削的蘋果,母親則痴痴的看著她一對粉雕玉琢的女兒,眼睛中飽含的幸福熱淚都還和當年一樣。
  我對我的家人真誠的微笑著,雖然每一次笑都會牽動假發下面的傷口,宛如刀割,但那卻是多年來我笑得最多的一次。就如海的女兒,欣然接受了巫婆的條件,讓自己每一步都宛如走在刀尖上,卻還是快樂的為王子跳舞。
  這種虛假的幸福就這樣麻醉著我們傷痕累累的家庭,直到有一天,未來妹夫單獨和我相處時,他對我說:“我聽說過你的事情,如果傷口很疼,就不要戴著假發了。”我感激的笑笑,說不必了。他卻執意要我摘下假發,我默然一笑,輕輕將假發揭開一角。他臉上的肌肉激烈的收縮著,似乎要強行維護著禮貌的表情,我知道這種感覺很難受,就和我當年在庫房裡看見那個老人一樣。於是我笑道:“我都說不必了”,將假發戴了回去。
  大年三十那天,妹妹打開了送給父母的禮物,是十二首賀詩,未來妹夫的傑作。我看到妹妹臉上幸福自豪的紅暈,還有父母開心的笑容,心中一動,眼淚都要流了出來。
  未來妹夫拿出一瓶藥,有點靦腆的遞給我,說是為我買的,專治燒傷。
  家裡的氣氛頓時凝固了,看來連妹妹都不知道妹夫會有這一招。大家小心翼翼的看著我,似乎是在祈求我收下它。可是我還是微笑著說:“不必了,治不好的。”
  妹夫有些臉紅,不甘心的問:“姐到底是怎麼傷得,怎麼會治不好?”
  我淡淡一笑,回頭瞥了一眼一臉茫然的妹妹,終於吐出了那幾個熟稔的字:“那時妹妹推了我一把。”
  時間宛如頓時中止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臉上一熱,是母親憤怒的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很重,我的臉頓時紅腫起來。不過也許她比我更痛,因為我看見她的手和她的嘴脣都在不停的發顫,她甚至在用一種乞求的眼光看著我:“曼兒,你不要開玩笑了!”
  我輕輕摸了摸臉頰,輕輕道:“我說的是真的,那時她推了我一把。”
  母親喉嚨裡發出一聲絕望的呻吟,掩面癱倒在沙發裡。昏暗的光線下我看見她將頭埋在圍裙裡,肩膀不停的抽搐。
  我靜靜的走過去,站在她身邊,一動也不動。
  良久,母親抬起頭,伸出手或許是想撫摸我被她打腫的臉,小時候她總愛坐在沙發上摸我的臉,不過現在不行了,她老了,變得又瘦又小,盡了力也只夠得著我的腰,她哭著說:“曼兒,別這樣,她是你妹妹。”
  我點點頭,道:“是,是我妹妹推了我一把。”
  母親終於尖叫一聲,暈倒過去,大家趕緊圍了上去。我知道我不應該再呆在這裡了,於是緩緩向門外走去。妹妹和妹夫似乎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開口。
  其實母親誤會了,我堅持這麼說不是因為我恨我妹妹,相反,我很愛很愛她。我只是想陳述一個事實。
  我一直以為自己說的是真的,妹妹就算死了也不應該怨恨我。
  眼前的屏幕一片幽黑,電源指示燈那血紅和慘綠的光澤格外刺眼。屏幕上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光影在飛速的流動著,黑暗卻在這些光影中沉沉積淀,宛如一個亙古已然的幽洞。
  電流的聲音變得凌亂而尖銳,宛如很多人在若有若無的嘆息著,一抹隱約的亮光輕飄飄的從幽洞的最深處浮了上來。
  我用力闔上雙眼,卻又忍不住去看。
  眼前赫然是一張灰堊色的臉,在屏幕的深處緩緩搖曳著,似乎帶著譏誚的微笑。
  我知道那就是我掛在墻上的照片。然而我的照片是掛在屏幕後面的那扇空墻上的,決不可能將投影反射到屏幕上。
  除非——除非像中人此時就站在我身後。
  我的手開始發抖,屏中影子逐漸清晰,似乎那人正將臉從我的肩頭湊過來,好看清屏幕上自己的影子。音箱裡發出一聲尖銳的長鳴,似乎是有人在遙遠的地方慘叫。我不敢回頭,下意識的將握住鼠標的手抽回。
  突然我的手如被電擊,一陣寒冷從指尖直竄心臟——我手中握住的似乎不是鼠標,而是一頭蓬亂的長髮!  啊,我高聲的尖叫著,但耳中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桌上深藍色的玫瑰花瓣突然如煙花一般砰然散開,落了我一臉,緊緊粘在我的皮膚上,在我眼前一點點浸出鮮血般的顏色——那不是玫瑰花瓣,而是傳說中諸天降落的血色花雨——曼殊沙與曼荼羅。
  我推開鍵盤,瘋了一般的跑出了書房,衝到洗手間,用涼水狠狠的衝自己的臉。那些花瓣宛如冰雪,在水中漸漸融化了,卻染得水池一片嫣紅。我抬頭對著鏡子,驚魂未定的喘息著。
  我勉強安慰著自己,這是一個恐怖小說家要付出的代價。多少次我在惡夢中驚醒,都只能對著鏡子平息自己,然後將那些最恐怖的夢境不動聲色的述諸筆端。
  我望著自己的臉,它毫無血色,帶著神經質的表情躲藏在一頭如雲的秀髮裡,我忍不住憐惜的伸出手,輕撫著鏡子。這個鏡中如公主一般美麗的女子,為什麼要過著這樣一種夢魘般的生活,為什麼如此殘忍,哪怕是對自己?
  我的手在冰涼的鏡面輕輕滑過,指尖突然一澀,似乎觸到了某種柔軟濕滑的東西——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那隻能是人類的皮膚。
  我愕然縮手,手腕卻被種冰涼枯瘦的物體死死抓住——那是一隻來自鏡中的手。
  鏡子發出一陣咯咯的響動,一股陰冷之氣宛如脫了拘束,猛地從鏡後直撲上來。一個巨大的陰影仿佛張開兩張巨大的黑翼,將我死死壓在墻上。
  我掙扎著,高高的髮髻搖散,在水池裡被染得血紅,鏡中突然變得一片模糊,宛如冰水解凍般光影氤氳,霧氣散去,我清楚的看到那張灰堊色的臉再度一點點浮出水面。
  那是我自己的臉,卻少了那頭長髮,頭皮上光滑而慘白,宛如在水中泡了過久的魚腹。我不知為什麼想起《我是貓》中那句話,就算是美人,禿著頭也是無比詭異的。我大口大口的喘息著,祈求著自己能從夢魘中醒來。
  鏡中那頭顱四下轉了轉,抬頭對我微微一笑。
  我被這古怪的笑容怔住了,一瞬間似乎反而冷靜下來。我聽到那顆頭顱輕輕的叫了聲:“姐姐。”
  “是你!”我叫道:“曼殊沙,是你!”
  那顆頭顱上下運動了幾下,似乎是在點頭,她笑道:“姐姐你害怕了?你忘了上次我來找你的時候,你對我做過什麼?”
  我沸騰的血液逐漸變冷,腦海中一聲尖銳的嘶鳴,宛如又一道塵封的大門被生生撕開。痛楚和驚怖中,我漸漸回憶起來了。
  那是我絞盡腦汁,思索上一部小說的結尾的時候,妹妹來看我了。我在空空盪蕩的房間中找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遞給她一杯水。
  妹妹的臉色有些不自在,盡量將目光從我的頭頂移開,四下打量著:“姐姐,你的房間真夠空的。不過這些花很好看,嗯,和姐姐的名字一般。”
  我知道她說的是桌上那一大把血紅的曼荼羅花。
  我笑著說:“曼荼羅終歸是塵世間的花朵,曼殊沙卻只在傳說中,看來我們兩的命運從起名那天起就註定了。”
  妹妹的笑得有些尷尬,她岔開話題,說就要結婚了,來這裡是給我送上喜帖。
  我說,恭喜你,新郎就是那個千鶴的詩人?
  妹妹一笑,臉整個紅了起來,宛如一朵嫣紅的曼陀羅花。我深深嘆了口氣。
  妹妹問道:“姐姐為什麼要嘆氣?”
  我淡淡道:“傳說諸神見了最美的人,不是讚美而是嘆息。”
  妹妹的臉更紅:“這是……姐姐你怎麼知道?”
  我笑了笑,柔聲道:“這是他寫給你的詩,姐姐什麼都知道。”
  妹妹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道:“姐姐收到喜帖我就先回去了,那天務必賞光。”
  她要起身,卻被我止住了:“等等,姐姐有一件禮物給你。”
  我打開衣櫥,裡邊掛滿了華麗的禮服,當然我一次也沒有穿過。我精心的挑選出最美麗的一套,問道:“妹妹,你覺得怎樣?”
  妹妹喃喃道:“很漂亮,難得讓姐姐破費。”
  我笑了笑:“值得的。”然後抬手將它撕成碎條。
  妹妹目瞪口呆:“幹嗎撕了它?”
  我一面將手上的碎條編成一根繩子,一面微笑道:“你還記得豌豆公主的故事麼?”
  妹妹喃喃道:“記得,還是你講給我聽的,不過是個童話,可是……”
  我搖搖頭:“姐姐卻相信那個故事是真的。真正的公主能夠感到睡床上的一粒豌豆,無論隔著多少墊子都一樣。而妹妹,你的肌膚和公主一樣嬌嫩,只有最昂貴的衣料才不會劃傷你。”
  “姐姐?”妹妹似乎明白了什麼,可是已經晚了,她喝下的曼荼羅花汁已經讓她失去了站起來的力氣,我不費吹灰之力就用那條昂貴的繩索將她緊緊綁在了椅子上。
  “姐姐,你要做什麼?”她清脆的聲音已經有些變調,我不忍心聽她這樣喊叫,於是捋下大把大把的曼陀羅花瓣塞入她小巧的嘴脣裡。
  痛苦的眼淚不斷的從那雙秋水為神的眸子流出來,讓我有些心痛。不過我知道這樣不會持續太久,因為曼陀羅花汁的迷幻很快就能抵消她的痛苦。我是不忍心讓妹妹太苦痛的,因為她是我的妹妹,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愛的人。
  我將她連人帶椅子一齊拖到窗邊,溫柔的解開了她頭頂的髮髻,拿出梳子慢慢梳理著。一種熟悉又陌生的芳香柔和的盪漾在黑暗的房間裡,夜風像多年前那樣揚起那蓬青絲,拂在我和妹妹手上肩上,宛如從天空倒垂下的美麗星河。
  我將她的頭髮盤成一個高高的螺髻,輕輕道:“妹妹,為了來看我你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吧?看你的頭髮都有些髒了。”我惋惜的嘆了口氣:“我把它借給你這麼多年,可是到了還我的時候你卻把它弄髒了。”
  我說著從桌下取出了一個醫療盒,和一小瓶水銀。
  妹妹的臉色蒼白如紙,那頭青絲似乎感到厄運的來臨,在夜風中驚惶的顫抖。
  我溫和的笑笑:“姐姐不會傷害你的,相信我,我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小巧的針筒裡緩緩充滿了銀灰色的液體,在我將它插入妹妹的頭皮之前還沒忘記仔細的消毒。
  我輕輕揉著她的頭皮,希望皮膚下不斷滾動的液體能盡量緩慢的分離她的皮肉。我試著和她交談,以分散她的精力:“妹妹,知道這個辦法是從哪裡學來的麼?”
  我知道她已經沒法回答,於是輕輕笑道:“是你的小說裡的。其實,妹妹,你的每部小說我都看的。當今的作家裡我就只看你的小說。畢竟只有你能分走我一半的繆斯的血脈。不過這一切都不要緊了,反正你都要還給我。”
  我從墻上取出一柄小刀,拿到她面前。我的妹妹可憐的癱倒在椅子上,尖尖的下巴垂在胸前,一雙眼睛黯淡無光。我知道她昏過去了。然而我還是固執的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我手中的刀。
  我不是在折磨她,我知道她看見這把刀的時候一定會非常開心的。小時候我總是想方設法逗她開心,如今也一樣。
  我將刀抵在她的眉心,輕聲道:“妹妹,這是我找西藏的工匠為你定做的。你小說中女主角髮髻裡藏著的那柄小刀‘愁妝照水’,你看看是不是這樣的樣式?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件這樣的飾品,只有它才配的上你完美的頭髮。媽媽總愛買什麼發卡頭花的,可笑,曼殊沙怎麼會喜歡那些俗物。只有我最了解你,不是麼?”
  妹妹無力的看了我一眼,又垂下了頭。
  我用手指輕輕撫著雪白的刀刃,道:“愁妝照水,好名字。妹妹出嫁之前,是該姐姐給你上妝的。”
  我站在她身後,溫柔而果斷的攬過她的脖頸,一手用殘妝照水輕輕的挑開她的頭皮。
  當鮮血合著水銀汁液流出的時候,她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
  我立刻住手了。我責怪而愛憐的在她額頭上輕彈了一下,道:“妹妹,不要亂動。我怕我會不小心傷到你的臉。”
  我手中的利刃緩慢而細緻的在她頭皮上旋轉著,我必須相當小心,我不能讓我最愛的妹妹多受一點痛苦,但我也不會放過一絲屬於我的東西。
  她明亮的眸子在極度的痛苦中漸漸黯淡下去,不過這讓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我看著她,眼中含滿了母親那種幸福的淚水。我雙手輓住那些毫無生氣的黑色的長髮,低頭親吻那張因痛苦恐懼而變得毫無血色的面孔,眼淚如雨露一般滴在妹妹頭上,衝擊下一道道嫣紅的印子,比任何的胭脂還要紅。
  我不住的嘆息著,看著自己的眼淚和妹妹的鮮血終於融為一體,我在心中不停的喊,妹妹,我是如此的愛你。
  一陣尖銳的長笑從我脣中噴薄而出,我纖長的手臂舞蹈般在空中揮舞,血肉分離時清脆的響聲伴著妹妹短促的呻吟,那蓬長髮被我高舉過頭頂,絲絲絡絡,纏繞著我的手臂,我仿佛聽到自己喜極而泣的喊聲:“看,我沒有騙你,它真的是我的。”
  我瘋狂的將帶血的頭皮往自己頭頂的傷口按去,一種新生的快樂伴著劇痛傳來,我仿佛看到妹妹新鮮的皮肉和我陳腐的血痂互相吞噬融合,吱吱作響。
  十年之後,它們就這樣回到了我身上。
  我雙手將長髮綰成螺髻,用愁妝照水別住,然後蹲在妹妹面前,小心愛撫她沾血的傷口,她醒來時,我輕輕對她說:“妹妹,也許你的容貌並不能說毫無瑕疵,但是我知道你是一位真正的絕代佳人,就算沒有了頭髮也一樣。”
  妹妹的頭無力的抬起,蒼白的嘴脣似乎顫抖了一下。
  我知道她也有話對姐姐說。
  我將曼陀羅花瓣從她嘴裡一點點掏出來,溫柔的道:“妹妹,你想說什麼?”
  她睜大了眼睛望著我,此時的表情嫵媚而纖弱,宛如一隻垂死的貓。
  最後我聽到她說:“姐姐,我還你的債夠了,下次該我了。”
  我怔了怔,突然笑出聲來,笑得全身不停的抽搐:“我等你,妹妹。”
  我將從她嘴中掏出的花瓣裹在長長的衣袖裡,往半空中不斷的拋灑著,宛如古代邊歌邊舞的戲子。
  瘋狂飛揚的水袖被彌漫的血氣映得玲瓏剔透,在黑暗中漂浮,仿佛盛開了一株憂傷而濕潤的花。
  天雨曼陀羅花,天雨曼殊沙花……
  花瓣跌落的姿態激動了我詭異的文思,我跑在電腦面前,一手死死按住已投靠了新主人的髮髻,一手飛快在鍵盤上敲下了我小說的結尾:天雨飛花,諸佛就要降臨了。
  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麼會如此恐懼自己的記憶,原來記憶深處記錄著一個殘忍而瘋狂的自我。
  那濃黑的陰影似乎要將我擠入鏡中,我感到自己的厚度正在慢慢喪失,身體在鏡面上緊貼著,古怪的向四周延展開去,成為一張薄紙,卻沒有一絲痛苦。這種感覺讓我陷入了更深層的恐懼中。
  灰堊色的頭顱飛快的在波影深處旋轉著,我平板變形的臉緊緊貼在鏡面上,水花不停濺開,卻被我們之間那若有若無的鏡面擋在毫釐之外。
  妹妹旋轉的速度逐漸變慢,水波嘩——嘩的停住了動盪,凝固成一團墨黑。她緩緩轉過頭,臉上肌肉牽動,仿佛是一種詭異笑容,她突然向上一浮,正逼到我的臉上。
  那雙眸子大而無神,宛如兩顆失去了光彩的珠子,剛好貼在我的眼珠上,而她的鼻尖將薄薄的鏡面撐得隆起,冰涼的觸摸著我的上脣。我感到她還在逼進,自己的眼珠似乎被擠得生痛,而那層薄薄的鏡面也吱吱亂響,似乎立刻就要被撐破!
  我的思維已經徹底崩潰,突然一聲尖叫,操起水池邊的一隻杯子,狠狠像鏡中砸去!
  一聲轟然巨響,我覺得抓住我的那隻手一松,趁機脫身向門外狂奔而去。
  一重門又一重門,似乎出路已遙不可知,這是我此生中第二次這樣死命的奔跑,我的呼吸越來越緊迫,就在快要倒下的一瞬間,我看見了樓頂天台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我欣喜若狂,向前邁了一步,一陣森寒從背後升起,我知道她追過來了。扇鐵門似乎也被這森寒凍得變形,寒光凜凜。我雙手用盡最後的力氣拉住鐵門的頂端……正要翻過去,突然我的一切動作都凝固了——肩頭傳來一陣熟悉的濕潤的呼吸,就輕輕的拂著我的脖頸!
  我下意識的回頭,頭頂一陣刺痛,似乎那高高的髮髻已被一隻冰涼的手挑開了一縷,輕輕的握在手中,耳畔是一聲尖尖的輕笑:“姐姐,快跑。”
  原來我一直背著我的妹妹。
  我逃命的時候為什麼總是不肯放下她呢?光從這一點就知道,我是多麼的愛她。我用力甩動著身子,但她死死拽住我的頭髮,害怕要跌下去那樣,隨著我的動作在身後輕輕舞蹈著。
  她就這樣伏在我背上嘻嘻的笑著:“姐姐,快跑!”
  我的心臟劇烈抽搐著,似乎跑了千萬年之久,但是我很清楚,自己不過背著一個怨魂在原地轉圈。
  “姐姐,我還你的債夠了,下次該我了。”她的笑聲直刺耳膜,我並不害怕,只是感到無比傷心——我是如此愛她,她卻如此折磨我。我瞬時感到萬念俱灰,一咬牙,飛身向樓下跳去。
  樓高十二層。
  寒風一凜,耳邊傳來氣流被重物劃破的聲音,可是我的身體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妹妹頭顱下的身體變得很小,蜥蜴般躬身趴在天台欄桿上,微青的手中正抓住我的頭髮,姿勢古怪之極。她毫無光澤的眸子中帶著譏誚的笑意,細聲道:“姐姐,你不要你的頭髮了?”
  我的身體懸掛在半空,夜風吹拂著我蝴蝶一般飄搖的身體,對死亡的恐懼漸漸退去。我冷靜下來,道:“妹妹你放手,我還你一條命。”
  妹妹的笑聲尖利了起來:“姐姐,你哪裡有命還我,十年前你已經死了,死在那場大爆炸中。”
  “姐姐,你一直幻想著你還活著,幻想著大家冷落你,讓你在閣樓上渡過了十年孤獨的生活,那不過是因為你已經死了,家中客廳裡你的遺像都落滿了灰塵!”
  哦,我想起來了,春節回家那次我在大廳裡看見的我小時候的照片,原來是我的遺像,難道我真的死了?
  “姐姐,你幻想著我搶走了眾人對你的愛,幻想我曾經在逃命中推了你一把,幻想我不曾來看你,於是十年後你還是殘忍的將我的頭髮剝掉,殘忍的將我送進瘋人院。姐姐,我是如此的愛你,你卻如此的折磨我。”一些冰冷的液體落到我的頭上,好像是下雨了,但我知道,那是妹妹在哭。
  我感到一陣揪心的痛楚,不是因為我相信妹妹的鬼話,而是我感到了她在流淚。我無可奈何的說:“妹妹,不要哭,你到底要姐姐怎樣呢?”
  妹妹又發出那種我最懷念的輕笑了:“姐姐,如今我們都是厲鬼,撕碎這頭該死的長髮,從此,你再背著我好好做姐妹吧。以後如果有人在夜晚看到一對禿頭美人,一個不停的奔跑,一個伏在她背上,習慣性的伸出手,去抓她已沒有了的髮髻,那就是我們。”
  那一瞬間,她笑得很美很甜,宛如那多年前伏在我肩頭休息的公主。
  過了良久,我才冷笑了一聲:“妹妹,我不會相信你的,我真的沒有死,你當時卻真的推了我一把。”話音未落,我已伸出尖尖的指甲,猛地插入剛剛愈合的頭皮中,生生的將它們再度分離開去。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瞬時失去了重量,向地上飄落……
  那一天夜晚,那個千鶴的詩人路過主樓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景象。
  一頭烏亮的長髮在半空中懸垂了片刻,就輕輕墜落在地上了,宛如整個天河都化作流星隕落於大地。
  像流蘇,也像喜幛。
  而樓上和樓下都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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