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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醫生》(連載中)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第 5 章.面模


我們的行為,對外的情緒反應,是過去所有經驗的累積。可能複雜的程度,連自己都不知道,也無所察覺。直到某天,某人,或某事件的觸動,造成我們情緒極大波動:恐懼、憤怒、慌張、抗拒。我們或許才會恍然大悟:過去或許自認的微不足道事件,竟然在心底深層不知不覺生根、發芽、茁壯、開花、結果。要找出負面情緒源頭,要先找到根源,切斷聯結,才能讓負面情緒減到最小。

安妮在五年前開腦,取出腫瘤,診斷為良性,所以不需進一步治療。

兩年前,腦瘤細胞跑到脊柱,長在腰椎,問題大了。

這是四十五歲的她第二次手術。經由手術,把轉移到腰椎的良性細胞拿掉,之後也沒有再接受進一步治療。

去年十一月,安妮發現走路漸漸困難,立刻回診,電腦斷層與磁振造影都顯示:脊柱的良性瘤細胞又繼續長大了,壓迫神經,造成行走不便。於是再度手術,但這回病理報告出來,幸運之神沒有再度眷顧她——腫瘤轉為惡性。

溫醫師接到這位病人後,從磁振造影發現安妮整個腦部的脊髓液,還有整個脊柱,從頸椎、胸椎、腰椎、薦骨,都有癌細胞。因此,她要被照射的部位,包括腦部和脊柱全部,是放射種瘤科最複雜的照射法之一。溫醫師溝通完畢,取得安妮同意,準備明天進行模擬照射。

第二天早上,安妮依約來到醫院。簡短寒暄後,模擬照射開始。

如果模擬照射做得不好,日後治療會受影響。所以溫醫師必須非常小心,一方面是怕有些部位沒有照到,一方面又擔心有些部位照射劑量過多。脊柱是很重要的器官,稍一不慎,會造成病人半身不遂。

安妮平躺,臉朝下。整個腦跟脊柱分三部位來照。放射技術師雙手捧著像果凍一樣的膠狀面模,慢慢走著,好像端一碗隨時會灑出來的熱湯般地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面模在他手上晃來晃去,安妮覺得很新鮮有趣。

面模是為了固定治療部位,以便照射時保持身體完全不動。其原理是利用塑膠在溫度超過八十度時,極度柔軟,可塑性高,讓它稍微冷卻,罩在臉上,形成臉形。等面模溫度回到室溫,固定成形,於是就有了臉的模型。再用螺絲固定在治療檯上,以固定病患頭部。發明面模的人,申請專利,獲利極高,因為以放射腫瘤科而言,面模消耗量很大。

當放射技術師要把面模往安妮臉上按時,她下意識抗拒,用力搖頭、雙手亂揮。溫醫師知道,第一次做這樣頭形模具的病人,或多或少會不習慣,於是再次向她解釋:「面模無毒無害,也不會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壓在臉上不過是像她把熱毛巾往臉上敷一樣。」

安妮坐著休息,深呼吸一下,隨即躺下。放射技術師小心翼翼把面模靠近她,但還沒碰到臉,安妮又極度抗拒,立刻從治療檯上坐起來,這樣一來,她無法被固定。溫醫師只好暫停,思索著要不要繼續進行。

正思索著,安妮微覺不好意思,請溫醫師再試一次。這次面模是壓到臉上了,但一壓上去,她很緊張,受不了,立刻站起來,溫醫師只好拿下面模。

後來又試一次,情形還是一樣,放射技術師先離開了。

「不好意思。」安妮有點不自在。

「沒關係。」溫醫師表情很輕鬆,企圖緩和安妮情緒。

「是不是有什麼藥物,可以讓我心情穩定下來,接受模擬照射?」

「嗯,藥物有很多,也很有效,但先不要跳到藥物,先想想辦法。」溫醫師明白,被面模罩住,全身不安,這可能是「幽閉恐懼症」。

「安妮,我個人學打坐,而且對於心念的運作,頗有掌握。是不是讓我找出妳如此懼怕的原因?」

分析是為了找出原因,找到原因就是跟它和平共存,和平共存之後就有機會戰勝。

當然,這不是溫醫師的工作範圍,應該是精神科醫師,或是心理治療師的工作。但他認為助人不是責任,是一種讓自己更愉悅的生活方式。

而對安妮來說,她完全不排斥找出內心恐懼的原因。溫醫師緩慢的語調、誠懇的語氣、渴望助人的真誠眼神,在在都令她有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固然是因為幾次醫病互動下來累積的良好印象,更彷彿自己遇到一位老朋友,可以很輕鬆自然分享一些事。

安妮喝了一口水,慢慢的說:「雖然只有罩住頭部,但那種感覺就像你整個被包住,無法逃開,馬上就產生很大的恐懼。」顯然認為這是她最不愉快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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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沒有辦法逃開、被包住的壓迫感和恐懼感,以前有過嗎?」

「如果說是第一次發生這種恐懼,應該是二十二年前,那時我正在參加考試,證券交易師的執照考試。」

原來安妮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證券交易師,但她沒有執照。她那些同事,沒她那麼聰明、資歷不如她的、比她更不用功也沒她學得好的,卻早已取得執照;當然,有些人不擅考試,一考就失常。有些人則是「考試型」,平時表現還好,一考試必有超水準演出。

安妮越怕,就越不願面對。身邊朋友紛紛勸她:「沒有問題,妳考,一定過。」、妳只是太緊張了。」「你太在意了,別在意。」「你一定會過的。」

不勸還好,越勸安妮得失心越重,心理障礙越深:「萬一我又沒過,怎麼辦?比我差的都過了。我要是再不過,很丟臉。」越這樣想,越怕去考。

溫醫師問:「妳願意說一下證券交易師的考試情形嗎?因為我沒考過,想聽一下,增加了解。」

「那一年,我下定決心,準備好好去考,鄭重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成功。一進教室,主考官說:開始考,大家不准離開,直到時間終了,所有人考完為止。」

這幾句話,就把安妮的心整個綁在一起,讓她發生恐慌症。毫無預警,突然很不舒服:心跳加速、全身冒汗、呼吸淺而急,全身發抖,注意力無法集中,最後只好離開考場。這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從此之後,不斷發生恐慌症。

「那時妳的感覺,」溫醫師問,「我的意思是,妳走進教室後,什麼感覺?」

「我只知道自己走進了一個教室,就是不能離開,不能逃走。」

「不能逃走?不能逃走可以留在原地啊。為什麼不能逃走會讓妳這麼緊張呢?」

「我也不知道,緊張就緊張,我說不出原因。」似乎很理所當然。

「是不是妳想起了什麼事?」

「也沒有想起什麼特別的事吧?就是很緊張。」

「回到妳剛剛說的好了。緊張是因為不能逃走。那妳覺得,如果一逃走就會發生什麼讓妳更不
愉快的事嗎?」

「嗯,媽媽從小要求完美,全部的考試都要A+,沒有A+就會受到嚴厲的責罵。責罵之後是處罰,所以我從小非常用功,深怕考試考不好,我有一個姊姊,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姊姊也是超優秀,所以無形中也形成壓力。而我又要做弟妹榜樣,所以是雙重壓力,逃不開也甩不掉。」

原來害怕面模是因為想起了進考場被「罩住」的感覺,而再往上追,這種進考場的龐大壓力感來自媽媽。

溫醫師繼續往上追:「如果妳辜負了媽媽的期待,會怎樣呢?妳覺得自己會有什麼反應?」
安妮回憶:「我的雙重壓力,就是來自我的家人。我承受著壓力,上了大學。念了兩年,就不念了,決心到紐約闖天下。媽媽當然很失望,因為我完全背離媽媽的期待。到了紐約,為了證明自己不像媽媽想的那麼糟糕。開始嚴格自我要求,那是一種苦行僧、自虐式的自我要求,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完美。一不完美我就非常不安,我自己不知道不安的來源,但我就是很容易比一般人感到不安。」

溫醫師輕輕點了點頭,只聽安妮繼續說:「今年年初,我再度挑戰證券交易師的執照考試。我告訴我自己,這次我不能再考砸了。我真的不能。家裡每個人,周圍每個人,都在談這件事,好像她們只關注這件事。再考砸了,我就是失敗者。你能想像連續六年沒考上嗎?六年,太荒謬了,太……可悲了。我好矛盾,一方面我拼命想證明自己可以通過考試,可另一方面我不想再花一天的時間去考試;因為,萬一我又失敗了,那只是再一次向所有的人證明自己有多可悲罷了。」

面對不可知的未來,尤其在考試的節骨眼,越不想去面對,就越害怕去面對,越害怕去面對,就更不想去面對,惡性循環,永無止境。考試這種事,不管資質多優異,不論準備多充分,沒有人可以百分之百說自己的結果就是原先預料的一樣。

「安妮,妳的情況讓我想起台灣早年大學聯考,家長對孩子期望很高,使得孩子考完之後,很多人到了三十歲、四十歲、甚至五十歲還在作噩夢:考試要到了,怎麼辦,我還沒準備好,很緊張。」溫醫師放慢說話速度,「家長要求孩子有好表現,是很正常的。在如果是孩子容易緊張、恐慌的情況下,千萬不可有絕對態度,因為一旦要求絕對,孩子心靈傷害很大。整個心會好像被綁住,當然就產生恐慌症。」

聽到這裡,安妮心情稍微放輕鬆,「我外公是一個很嚴肅,對子女要求很嚴格的人,我媽媽深受其影響,所以任何事都要求完美,不到完美,就會非常不安,極度痛苦。我外公超嚴厲,很可怕;一瞪眼,小孩很緊張。」

溫醫師點點頭:「可怕的不是責罰,是未知。不知道自己等一下會遭到怎樣的處罰。那種未知造成的不安和恐懼才是最折磨人的。父母親的行為在小孩身上會重現,妳的媽媽受到嚴格家教,自我要求完美,結果就是,媽媽對妳也要求完美;演變下去,妳要求自我完美。」

言談至此,安妮對溫醫師說:「原來我這麼怕被戴上面模,是因為想起以前考試,走進教室,那種被罩住,不能離開的感覺。」

「那妳覺得,考試的壓力,為什麼讓妳不敢、不願意戴面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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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想了一下,回答說:「考試這件事,迫使我在瞬間去面對,而且一定要面對我最懼怕的不完美。如果考不好,馬上把自己貶得很低。事實上,是過去被媽媽貶低的經驗一直在,所以即便是媽媽不在身邊,壓力依舊,被貶的挫折還是在、無法承受……」

「念頭是一個念頭帶到另一個念頭的。」溫醫師忍不住打斷,補充說明。

「對。經你這麼一說,我很同意。剛開始,面模套上去,那種被罩住的感覺就像我以前考試的時候進考場被關住的感覺;被關住的感覺又讓我想到當年離家,大學輟學、辜負父母親期望的過程;辜負雙親又使我想起成長過程的自我嚴格要求,期待落空的傷害,慢慢追溯,我好像就找到自己這麼害怕被戴面模,那種整個被罩住可怕感覺的原因。」

溫醫師點點頭,安妮又說:「你所謂一個念頭帶到另一個念頭,大概就是我剛說的那樣吧。」

「正是。兩個念頭之間中間的線,稱為繫縛,繫縛越強烈,反應時間越短。

一般人套面模不會怕,是因為『面模』和『恐懼』之間沒有任聯結,當然無從怕起。而妳,過
去被關在考場的壓力把『面模』和『恐懼』聯在一起,妳當然會怕套面模。」

「像我這樣,面模一蓋上我的臉,我馬上起情緒反應,可見繫縛很強。我的臉一被罩住,我就一下子就想起過去被關在考場的不愉快經驗,反應非常強烈。」

「繫縛越少,越容易在第一念頭引發第二念頭時,用抵制的方法切斷。」溫醫師補充。

安妮若有所思,不發一語。

溫醫師讓她沉殿、消化。因為他知道,意念經過導引了之後,中間繫縛會變淡,變淡了之後安妮就比較自在。如果再繼續,可以把中間的繫縛完全切斷,讓她完全不會受到恐懼。但那要花較多時間,因為必須把過去所有與恐慌症發作的有關經驗,每一個都讓它浮現出來,一旦浮現,繫縛變淡,變細;變淡變細,要切斷就容易。切斷繫縛,一個念頭不會和另一個念頭聯結,聯結不生,第一個念頭雖然產生,但是它無法引出下一個念頭。

溫醫師再補充:「中國有句諺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為什麼會怕草繩?是因為看到草繩就想起被蛇咬的恐怖經驗。一般人看到草繩,根本毫無感覺,更別說怕,因為沒有東西把自己和『怕』聯結在一起。可是被蛇咬過的人,看到草繩,想到被蛇咬過;一想到被蛇咬過,極度害怕。是『被蛇咬過』這個經驗,把『人』和『怕』聯結在一起了。要切斷聯結,就一定要先找到聯結。」

大約半小時後,溫醫師把面模放上去,安妮就不再那麼恐懼。她已經到了可以控制自己恐懼的階段。但要到念頭完全不生,毫無恐懼,非常自在,宛若無事,很不容易。因為心的運作,太複雜了。

終於順利取了模子,安妮如釋重負,心情輕鬆,但更多的是驚喜,似乎完成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氣象一新,境界不同。

安妮笑了:「這種『逆溯法』,還真不賴!」

「我們的行為,對外的情緒反應,是過去所有經驗的累積。可能複雜的程度,連自己都不知道,也無所察覺。直到某天,某人,或某事件的觸動,造成我們情緒極大波動:恐懼、憤怒、慌張、抗拒。我們或許才會恍然大悟:過去或許自認的微不足道事件,竟然在心底深層不知不覺生根、發芽、茁壯、開花、結果。要找出負面情緒源頭,要先找到根源,逆溯回去,切斷聯結,才能讓負面情緒減到最小。」

「你不妨出書,把幫助別人的經歷讓更多人知道,分享出來。」

溫醫師淡淡一笑:「我個人因為打坐的關係,這方面很有心得。剛剛是『導』,導引妳的心念。讓自己看見情緒不安的源頭,找出原因,把它化掉。如果把情緒比喻為大浪,大浪之下有無數暗流,暗流就像小氣泡,所謂的導就是:每找到一個相關的念頭,一小股的暗流就被化掉。無數的念頭經過導,暗流就越來越少。所以浪就變小,浪越變越小,就變微波,導到最後,念頭不生,風平浪靜。」

「如果照你說的原理,自己任何負面情緒,不管是生氣、沮喪、害怕,都可以慢慢往上追,然後找到源頭,切斷聯結?」

「是啊!找到造成心念起伏的原因,切斷聯結。讓自己的心更平靜,減少負面情緒。」

「這樣啊,以前實在沒聽過。」安妮既覺新奇,又感欽佩。

「所謂到最後只看事情原貌,當面模蓋上來,只是『面模蓋上來』這單純事件,妳不會再聯想到以前進考場被關住的不愉快經驗,其它所有情緒反應,都是多餘。」

「真不容易呢!」

「是不容易。人所有當下情緒的反應都不是單一原因的,是過去到現在各種情境一直累積,直到因緣和合,觸動之後發生現在這種情緒反應。我經常幫助病人,心念導引,回溯心念,往上追,看看自己會有這麼大的情緒反應,深層原因究竟是什麼。在過程中,許多人領教了一生嚮往卻難以達成的美事:重建心靈。」

「重建心靈?怎麼重建?」安妮眼睛一亮。

「人們在很多事上寬恕別人,但在某些特定的事上很少寬恕自己。這樣對自己太嚴格了,沒有任何好處。透過心念觀想,想想自己為何有如此大的情緒反應,如此一來,我們也想通了一個道理:寬恕別人,其實是放過自己,讓自己不要一直陷在那樣的仇恨情緒中,那真的太痛苦了。」

「或許吧,在你看來,寬恕他人是一種榮耀,但很多人不需要這種榮耀。」

「那我為何要因為別人不能理解或接受,而去改變我認為對的、有意義的事呢?」
安妮和溫醫師相視一笑。

看得出來安妮已經釋放很多。這一條聯結面模與過去考試的線,大概被化掉三分之一,但還有三分之二還在那裡。

「如果要繼續諮商下去呢?」安妮很有興趣。

「那我要收費了。」

兩人又相視而笑。一般醫生都是講治療的技術性,病是怎麼發生,應該怎麼治療,很少醫生願意深入病人內心。不願深入的原因可能是醫生認為那不是他的專業,又或是病人根本不願意講。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需要幫助,需要有人拉他一把,扶他一下,確保他沒事。確保他準備好,可以繼續走下去。」溫醫師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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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真相


我們都以自己的方式來理解這個世界,並認為那種方式是正確的。

晚上,溫醫師照例沏一壺好茶,靜靜閱讀。

書房電話響起:「溫醫師,我是曼斯德的爸爸,他又住院了,因為癌細胞又長回來,醫生正在幫他開刀,開完刀會在加護病房待一個晚上。」

電話那頭傳來費南多的聲音,雖然急促,但還算平靜。溫醫師想,也許費南多早就知道孩子的癌細胞會有復發的一天,所以心理有準備,語氣才可以這麼不焦躁。

但是,永遠有準備也永遠準備不完,因為再怎麼準備也無法讓自己的心,少痛一點。

電話中,溫醫師了解狀況,略加安慰後,掛上電話。回憶起曼斯德第一次來找他的情形:

十歲的小病人主訴頸部與背部會痠痛,2005年6月,診斷確定,曼斯德得了腎臟癌,脊柱受到癌細胞壓迫,嚴重的時候會下肢癱瘓,大小便失禁,屬外科急診。

馬上送進開刀房,打開脊柱,清除癌細胞,使脊柱不再受壓迫,促進血液循環,保持運動功能。一般這種手術,很難把癌細胞拿乾淨,所以做完之後往往需要進一步的放射治療。

一年之後,癌症復發,曼斯德的左腎摘除。周邊組織看起來乾淨,追蹤治療。沒想到,左腎腔的外側,又長了一個很大的腫塊。13×10公分大。罕見的巨大腫塊,外科醫師不敢拿,送到放射腫瘤科,詢問能否做放射治療。

一般來說,這麼大的腫瘤,放射治療效果有限。溫醫師告訴費南多夫婦:「我會盡最大的能力。因為附近組織以前被放射治療照射過,所以如果要再度照射,困難度會很高,而且容易有併發症。不管怎樣,我先幫你們治療。」

2006年初,經電腦追蹤發現,復發的部分又變大。四月開刀,把所有癌細胞拿掉,曼斯德被送到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做化學治療。溫醫師其間一直還是有跟曼斯德及其雙親聯絡。

隔天一早,溫醫師來到病房看他的「小」朋友。

「溫醫師,你好嗎?」開完刀的曼斯德,大眼睛一眨一眨,雙眼晶亮,清澈無比,凝視之下,幾可見自己影像。難怪有人說,透過小孩的眼睛可以看到自己的靈魂。

醫生都還沒開口,曼斯德先反問醫生好不好,一般小孩比較少這樣。費南多夫婦從古巴來到邁阿密,為了治療小孩,費南多勉為其難找了一個工作,暫時住在小舅子家。

溫醫師跟曼斯德聊天之後,發現他反應奇快,聰明絕頂。

「溫醫師,你喜歡籃球嗎?」

「你是說打籃球?還是看電視轉播?」溫醫師是教授兼主治醫師,平時很忙,不管是打籃球或看ESPN,都不太有時間。

「我很喜歡打籃球。」曼斯德臉上閃過一絲光采,「我的命中率幾乎百分之百,真的,沒騙你。」

「哇!那很好。」

「我一天打六到八個小時的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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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醫師笑了:「一天打六到八個小時的籃球?你是職業球員?你打CNBA嗎?」

輪到曼斯德笑了。他知道繼NBA之後,WNBA是女子(WOMEN)NBA,溫醫師說自己打CNBA,是NBA的CHILDREN(兒童)組。他喜歡籃球,瘋狂投籃,所以越投越準。他的運動功能其佳無比,是天生的運動員。可是脊柱手術之後,運動功能降低,每次投籃都會痛。

「我以後不能打籃球了,對不對?」曼斯德忽然問。

溫醫師的心揪了一下,想想,先岔開話題吧,「你最喜歡哪一個球員呢?」

「湖人隊的大前鋒何瑞,」又補充說,「他現在轉到馬刺隊了。」

「他也跟你一樣,投籃神準嗎?」

「何瑞比我準多啦。你知道嗎?他有一個女兒,叫艾旭莉,跟我一樣,也生病了,在休斯頓的小兒科治療中心治療,她的病,也很難治。」

原來曼斯德的老師出了一份作業,題目是「我最喜歡的偶像」。可以是電影明星、政治人物、歌星、運動名人等。每個學生要蒐集資料,上台報告。

溫醫師一邊專注聆聽,一邊問:「你知道他們家的故事嗎?」他不催曼斯德,讓他自己慢慢說故事。

「嗯。」曼斯德應了一聲,然後很有精神的繼續說:「艾旭莉是何瑞夫婦的第一個孩子,她出生時,被判定缺少部分染色體。醫生說,那是很嚴重的病,所以何瑞夫婦甚至不敢為她取名字,因為他們認為,小孩的名字似乎不會用很久。當時的何瑞太太嚇到無法說話,甚至不敢對這小生命有所期待。艾旭莉出生的前六個月都在醫院中度過,直到現在仍得常回院治療。」

溫醫師想:「仍得常回院治療,難怪曼斯德說她跟自己一樣。」

「現在的艾旭莉已經可以推著完全沒有阻力的四輪車稍微走動,就像老人一樣,她必須慢慢地讓自己身體往前傾斜,然後慢慢地推動這四輪車,在醫院復健部的人行道上緩慢前進,何瑞夫婦總是在她後方,充滿喜悅,也充滿擔心。」

溫醫師知道艾旭莉的病是一種罕見重症,父母必須非常小心地照顧,因為她的身體非常虛弱,必須緊緊跟著她;然而,再怎麼小心,這小女孩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活潑了。

正想著,曼斯德又繼續:「何瑞太太說,這就是人生,我會面對它的。她每個星期二都會開車送艾旭莉到休斯頓的小兒科治療中心,當車停在醫院停車場時,艾旭莉開始哭,何瑞太太抱著她,乞求她下車,但艾旭莉拒絕下車,停在他們車後方的車輛,望者前頭的車並猜想著:他們到底下不下車呢?」

「這就是人生,我會面對它的。」癌症與家屬常說的一句話,從一個十歲小男孩口中轉述出來,力道還是那麼震撼。

曼斯德看了溫醫師一眼,溫醫師點頭嘉許。曼斯德說:「何瑞覺得,不只是復健,平時的日子對艾旭莉而言也很難受。比如假日,家裡總會有許多親戚來訪,孩子們到處跑來跑去、高聲玩耍,而何瑞夫婦能做的,只有告訴艾旭莉其他小孩子正在幹嘛,但艾旭莉卻無法做同樣的事情,這種日子使何瑞比艾旭莉更難過。」

溫醫師知道曼斯德為何特別講這段,因為他手術後不能打籃球了,看到同齡小孩在運動,一定很羨慕。

「何瑞的難過並沒有維持太久,因為門外的溫暖總不斷傳進來。何瑞說,街坊鄰居都知道艾旭莉的情況,他們也都把艾旭莉當成是自己的小孩一樣,摸摸艾旭莉,親親她的額頭或臉頰。」

溫醫師點點頭,重病症的病童會受到各多周遭人的關愛、疼惜,那是給父母最大的鼓勵與支持,但有時那的確只會讓父母更難過。

曼斯德又繼續說:「何瑞太太則不認為很多孩子來她家,會讓艾旭莉更不快樂。她認為艾旭莉總是很快樂,其實艾旭莉無法分辨自己跟那些小孩子有什麼差別,何瑞太太認為這樣也好,她可以更平靜的照顧艾旭莉。」

這真是溫醫師診間最奇特、最讓人感動的景象之一。癌症病人的故事本來就是很感人的,但是,由一個十歲癌症病童說出另一位重症病童的故事,更令溫醫師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異樣感受。

溫醫師心中很清楚:如果你十歲得癌症,切除一個腎,開過四次刀,身上掛著一顆十三公分的腫瘤,做過化療、做過放療,你不可能是十歲了。

曼斯德已經夠大了,會自問「為什麼是我?」;但是,他的偶像,NBA明星球員何瑞的一句話讓他停止了問題:「好吧,就喜樂的接受吧。」

接受吧。雖然曼斯德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別的小孩子不一樣;他的父母為此傷心,多希望曼斯德經過治療,還是可以跟其他小孩子一樣,但也許這就是上天給的,因此曼斯德的父母也接受一切。

溫醫師輕輕拍了一下曼斯德的肩:「謝謝你說這麼好聽的故事給我。曼斯德,你知道嗎?如果我是你老師,我一定給你的報告最高分。你是在湖人隊的網站上看到這個故事的嗎?」

「是在何瑞的網站,洛杉磯時報的網站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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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拉貝兒是曼斯德的媽媽,在過去四週療程中,與溫醫師互動密切而良好,非常信任溫醫師。蜜拉貝兒每一次來,說話都小小聲的,眼眶紅紅的。講到傷心處,忍不住啜泣,一直拜託溫醫師,希望可以治癒。

「我們只能把它控制。希望可以控制越長、越久,越好。」溫醫師安慰,「醫生不會許下自己達不到的承諾,但我可以很肯定告訴妳,會詳細告訴妳所有的狀況,也會建議最好的治療方式。手術後,恢復是需要時間的,是一種學習的過程,你們夫妻需要耐心,幫助曼斯德,沒有雙親的支持他一人無法辦到。」說話的同時,溫醫師更注意到:瘦弱的蜜拉貝兒,手臂有明顯瘀青。心中微微覺得奇怪。

又過了一段時間,溫醫師開始教曼斯德打坐的方法,他想:「曼斯德很聰明,現在外科手術、化療、放療都試過了,曼斯德體內還是有一堆癌細胞。在所有可用的方法都用了之後,試試打坐,應該不錯。」

打坐與佛學講的「觀身」,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觀身過程中,把整個身體慢慢放掉;於是,在溫醫師的教導下,曼斯德開始練習觀身:從手指到手掌,到前臂,到上臂,肩、頸、頭、臉、胸、腹。有「小周天」、「大周天」兩種方法,溫醫師耐心解釋。

曼斯德學很快,直接在門診部練習「小周天」靜坐初步:

食指→頸→頭→前頸→胸→腹→丹田(丹田在肚臍下方四個手指寬,往腹腔內十公分處。其實丹田是意念的觀想,非實體的存在,有人說如錢幣大小,有人說如拳頭大小。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觀想。在丹田觀想越久,對觀身過程越有幫助。尤其像打太極拳時,丹田帶動全身,有很大功效。)→會陰(會陰是指所有陰氣會合的聚點。男性在肛門與陰囊中間處;女性在肛門與陰道中間處。)→尾椎骨→後薦骨→尾閭→腰椎→胸椎→順著腋下→由下面慢慢走到手指→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手掌。

這樣走一圈,因為曼斯德非常投入,他自己感到,整個氣血忽然活起來,胸部裡面一陣熱。「哇噢!」他太驚喜了,身體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有了第一次容易進入打坐境界的經驗,曼斯德非常投入。可能是因為他天生運動細胞好,學起運動也特有天分。

2006年9月,曼斯德複診,檢查結果:腰部腫塊全部消失。溫醫師也非常意外,13公分,那麼大的腫塊,經過四週的放射劑量,絕對不可能消失無蹤。看到溫醫師如此驚喜,曼斯德也告訴他,父親有特地去找另類療法。溫醫師想,巨大腫瘤竟可在短時間內迅速縮小,或許是免疫法、靜坐,加上放射治療,三種功效全部發揮出來的結果,他也為曼斯德高興。於是溫醫師又教曼斯德「大周天」的靜坐方法。觀想一個部位越久,該部位的氣血越旺:

手指→手掌→腕關節→前臂→肘關節→上臂→肩膀→後頸→後腦杓→頭的頂端(百匯:所有陽氣集中的聚點)→前顎→兩頰→舌尖(微頂上顎)→前頸→胸部→腹部→大腿外側→腳的外緣→到第五腳趾(最小)→順著第五、第四、第三、第二→大腳趾→腳的內側→小腿→膝蓋→大腿內側→會陰→尾椎骨→尾閭→腰椎→胸椎→順著腋下→慢慢到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手掌。再重新開始。

9月過後,聖誕節馬上到了,溫醫師買了禮物,打算去曼斯德家。那天,他特地挑了會翻滾、旋轉的電動玩具跑車送他,曼斯德開心極了。

好不容易跟曼斯德碰面,溫醫師又教他太極氣功:「站樁抱球」。如果把氣血弄得通暢一點,可以活絡全身。先練「起手式」,調和呼吸與身體肌肉。但是曼斯德背部經過手術,很多姿勢對他來說很困難,所以溫醫師試著以比較簡單的方式向他說明。

又講解了一些要訣,溫醫師發現費南多和蜜拉貝兒一直沒出現,於是告訴曼斯德:「你慢慢練功,如果背痛或腰痛就不要繼續,千萬別勉強,痛就停下來,玩車子。」曼斯德用力點頭。

溫醫師走到客廳,蜜拉貝兒也從廚房來到客廳。他覺得她稍微變瘦了,但手上還是有瘀青。蜜拉貝兒注意到溫醫師已經不止一次看著自己身上的傷,溫醫師不說,是等自己說出來。她顯得有點不自在:「我打掃的時候,不小心撞到桌角。」

雖然身為一個腫瘤科醫師,但溫醫師深厚的醫學訓練、專業的醫學知識、與那麼多癌症病童家屬接觸,在在都使他認為:那不是打掃受傷的。蜜拉貝兒是被揍還是真的只是單純打掃受傷,絕逃不過溫醫師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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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醫師懷疑費南多對蜜拉貝兒家暴。有些施暴者打對方時,從不打臉,只打對方的背後跟兩側。這個家庭的狀態溫醫師是很了解的:費南多失業,常和蜜拉貝兒起衝突,爭執不斷,費南多體格壯碩,令人擔心蜜拉貝兒的安危。

蜜拉貝兒一再解釋:「手臂瘀青疼痛,是在清潔沙發下的地毯時,不小心扭傷的。」

「妳跟妳先生關係好嗎?」

對於溫醫師的一再關心,蜜拉貝兒原先是非常感激,但他一直關切,蜜拉貝兒覺得這個醫師似乎有點撈過界了。其實溫醫師很清楚父母的感情對重症病童的影響,所以才會不斷關切。但蜜拉貝兒顯得有點開始防衛,問:「你到底想問什麼?」口氣有點嚴厲。

「只是聊聊,關心一下。如果我的問題讓妳不自在,我就不問了。」

「不是自在不自在的問題,我先生對我好不好,跟我兒子病情有關嗎?你為什麼要這麼關心我是不是受虐?」

「我不是做結論,我聆聽,我協助,我建議。我會幫妳,真的。但是,妳要先信賴我。雖然我是種瘤科醫師,我知道很多機構可以幫助妳,這樣做,不止保護妳,也是為了曼斯德好。人們不該活在恐懼中,恐懼那些原本應該愛我們的人。我們都是為孩子好,避免意外,不是嗎?」
「你永遠都無法避免意外。」蜜拉貝兒很平靜。

溫醫師一再表達關切之意,但蜜拉貝兒言辭閃爍,這讓溫醫師更加懷疑。家暴受虐者的言語、表情、應對,還是會透露些端倪,不管再怎麼隱藏,對一個專業醫師而言,他的敏銳度、判斷能力可以得到很準確的合理懷疑。

看著溫醫師的熱情,蜜拉貝兒沉默良久,自從孩子生病以來,她在醫院進出多次,知道醫院若懷疑有家暴事件,要立即通報相關單位。如果她再不說,可能會被通報。於是緩緩說著:「我十五歲那年,有一天,我在廚房,嘟嘟忽然進來。嘟嘟是我養的一隻暹羅貓,它對我和家人非常重要,我們視它為家庭的一份子。我看到嘟嘟嘴裡叨著一隻死金絲雀,我一看就知道,那是隔壁史密斯夫婦養的。在他們家後花園的柱子上,掛著漂亮的鳥籠,那金絲雀每天愉快的跳來跳去。他們對這隻金絲雀非常好,很寶貝。有一次,那金絲雀生病了,史密斯夫婦的小女兒甚至請假不願去學校。」

溫醫師「嗯」了一聲,很仔細地繼續聽著。

「看到嘟嘟嘴裡叨著那隻金絲雀,我知道嘟嘟闖了大禍,如果史密斯夫婦知道了,他們一定會通報動物管制局,嘟嘟會被送走。我知道我必須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我輕輕地從嘟嘟口中接過死金絲雀,輕輕拍了拍嘟嘟,要牠別害怕。然後我把沾滿泥土的金絲雀洗乾淨,再用吹風機吹乾,走到隔壁史密斯夫婦後花園,確定沒有人看見,打開鳥籠,放回金絲雀,讓每個人一看就相信金絲雀是自然死亡的。」

「這樣做,倒也是一個方法。」溫醫師也不禁暗暗佩服蜜拉貝兒的機智。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睡覺,心想,只要過了今晚,什麼事都沒有了。正想著,我父母來我房間,說史密斯夫婦剛剛來過。史密斯夫婦說,他們家金絲雀在三天前自然死亡之後,就埋在後院;很顯然,不知是誰把它挖出來、洗乾淨,又放回鳥籠。」

溫醫師輕輕一笑,「然後呢?」

「從那天起我就學到一個很重要的觀念:事實的真相,永遠比人的想像,要來得更離奇、更令人難以置信。」蜜拉貝兒也笑了。

「我還會去看曼斯德,一方面為父母親打氣,一方面為小男孩加油。我還要一直鼓勵他,他是非常勇敢的。」溫醫師離開蜜拉貝兒的家,心裡這麼認為。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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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回家


這是最困難的決定,對即將死去的人很難,但繼續留下來的人也不容易。死去與活著,容易與不容易,生命中最大的差異竟然可以差這麼小,小到令人難以抉擇。

「你得了癌症。」

六十三歲馬克教授出了小車禍,以為到醫院敷個藥,包紮一下,頂多打一針,就可以回家。但一檢查,右大腦中間的顳皮層發現一個異常訊息。再經核磁共振造影,結果相同。於是臨床診斷,推測最大的可能是癌症。

緊急送到神經外科開刀,拿掉部分腫瘤。很不幸癌細胞是長在運動中樞,難以動刀,如果硬拿乾淨,會半身癱瘓。所以神經外科醫師只拿了部分的組織,接下來就靠化學治療跟放射治療控制。

當溫醫師接到馬克教授時,仔細看了他的病歷。看了幾頁心裡就有個底:「這個病人狀況很不樂觀。」

馬克夫人很痛苦,她的痛苦不難理解。老教授得的是一種非常惡性的腫瘤:多形神經元母細胞癌,一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一。多形神經元母細胞癌是星狀細胞瘤(astrocytoma)的第四級。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分類,腦部腫瘤可分為十類,星狀細胞瘤只是其中一類。這種瘤的分類跟一般身體癌症不同。不像肺癌、膀胱癌、胰臟癌、攝護腺癌依癌細胞轉移程度分第幾期(stage),多形神經元母細胞癌大多不轉移。所以星狀細胞瘤又依細胞的惡性度分四個等級。第一級(pilocytic astrocytoma)細胞分裂得慢,良性,多好發於年輕人,預後相當不錯,有百分之九十的病人可活超過十年以上。第二級(well-differentiated astrocytoma)也很常見,也較良性,活個五年、十年不成問題。第三級(anaplastic astrocytomas)就比較惡性,三到五年,第四級(glioblastoma multiforme)最惡性,一年。所以是以惡性程度來分,而不是以癌細胞轉移狀況而區別。

「我跟先生認識後相戀五年,然後結婚,到今年四十五年,從我跟他在一起算起,總共五十年了。」

雖然痛苦,馬克夫人很平靜,但溫醫師很清楚,這種身遭巨變展現出來的寧靜,有時比哭喊式的歇斯底里更震懾人心。

住院期間,不止是馬克教授現在的學生,以前的學生也來看他,一批一批,沒有間斷,他們都來看教授,一個即便是躺在病床但仍威嚴十足的教授。

溫醫師為馬克教授設定八週療程,前四週都很順利,但治療到一半,出現嚴重問題:病情惡化。

療程設定正確,治療方式正確,用藥正確,但結果卻與預期相反。細查原因:馬克教授不想活了。

一百一十公斤的馬克教授,每一次治療對他而言都是一次折磨:由於他左半身已不聽使喚,每天治療時間一到,五名彪形大漢,四人分站兩側,抓其四肢,一人扶頭,把他從病床扛到轉運床,推到放射腫瘤科,再從轉運床扛到治療檯。治療完畢,再從治療檯扛到轉運床,推回病房。一天一次,一週五次,折騰下來,疲憊不堪。

除了行動不便,更大的問題是排泄。雖然他沒有大小便失禁,可是每次要上廁所,非常痛苦,又是另一番折騰。後來護士教他用尿布,馬克教授穿上之後,連下床都不願。沒有人知道他包尿布,可是他覺得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在看他,他覺得自己很陌生,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自己,只是一個「包尿布的教授」。

失去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我,接連的心理狀態,更會表現於外在行為。雖然病魔纏身,行動不便,但意識清楚,脾氣仍在。馬克教授知道預後不好,開始反抗,拒絕治療。每每到了治療檯,把固定器拉掉,亂扯管線,大發脾氣。用僅可使喚的右手,猛力揮舞,狂劈手刀。
想到太太,他想活下去,四十五年的婚姻不會也不可能說走就走;想到太太,他不想活下去,以免拖累太太。

「你如何救一個連自己都不想救的人?」溫醫師開始打算著下一步。

馬克夫人自與丈夫認識以來,一直都聽他的意見。從花園該種什麼花,超市買哪一種牛奶,到小孩出生時取名字,不管大大小小事,她就是完全聽丈夫的。馬克教授的責任就是想好答案,然後告訴太太。但是今天,他卻告訴太太一個她難以執行的指令:「我不要接受治療了,希望妳能了解,我想回家。我現在也許不是妳認識的那個丈夫,但我還是有我的決定。」

留不住的人,流如注的淚;在馬克夫人心底深處,時間靜止。

隨著死亡而來的東西,比死亡更可怕。

「我生病以後,一個晚上會醒七、八次,我醒了,也不敢叫別人。每天晚上都這樣,我覺得心好痛,我的人生,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卡住了。我壓力很大,因為身邊每一個人都在關心我,我當然也願意做任何讓他們心裡好受一點的事,我也很努力,但我真的沒辦法;我做不到,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不知道怎麼當我自己,因為我都不認識現在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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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是主宰時間的主體,生病之後,主客瞬間異位,時間凌遲生命。看著老教授,溫醫師真覺得:他是強者,他是弱者;他在訴說,他在聆聽。

「我住院以後,常常回憶從前的事,那時,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我的動作也跟著變慢了。可是我心裡很清楚,我的人生並沒有因此而變長。這是全世界最悲慘的錯覺。」


溫醫師想:在這些日子,馬克教授彷彿看到生命的終點,終點又把他拉回起點。在兩點之間,在生死之外,他漸漸成了他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時間帶走了回憶,回憶也帶走了時間。

夜就這樣深了。

「如果你要死,你會想死在這嗎?」馬克教授依然不合作:拒絕化療、拒絕放療、拒絕吃藥。他的不合作立刻反應在病情上:腦瘤變大,水腫更厲害,壓迫神經,使他行動更遲緩。

病情惡化之後,外科醫師建議做第二次手術。

手術?還是回家?

「我用盡所有方法,只想死得有尊嚴一點。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一個人只有接受死亡,才能擁有生命最後的尊嚴。」

馬克教授的兒子及時趕到,他是一家大銀行的經理,堅持爸爸一定要接受手術。他的信念很簡單也很堅定:「就算生命要放棄我,我可還沒打算要放棄生命。」他的生命哲學可說是簡短卻超強有力:「就算是一只壞掉的手錶,一天也準過兩次。」

始終沒有表達出很明確、強勢意見的是馬克教授的女兒,她是一所大學的副教授。她深愛爸爸,想順從爸爸;但放棄治療,就此回家,又不甘心,萬一有奇蹟出現呢?

馬克夫人不忍心丈夫再挨一刀,繼續折騰。雖然她不知道這樣認為是對是錯,但她就是不捨。在不忍與不捨之間,天人交戰,飽受煎熬,身心俱疲。溫醫師對她說:「身為一個醫師,我必須告訴妳,他不是在昏迷的狀態下做的決定。身為妳的朋友,我相信妳知道怎樣做才是對他最好。」

「堅持一件事不等於那件事就是值得堅持的,結局或許不會像你所想的那麼好。」馬克教授聲音微弱卻堅定。

這是最困難的決定,對即將死去的人很難,但繼續留下來的人也不容易。死去與活著,容易與不容易,生命中最大的差異竟然可以差這麼小,小到令人難以抉擇。備受尊敬的教授,不是不能接受癌症,而是無法承受失去尊嚴;他年輕時受過的傷,造成的痛,折騰的心,說實在不下於病魔的打擊。只是以前的戰鬥,他都可以靠自己的毅力、智慧、努力,贏得勝利,獲得他人尊敬。但這一次,他遇到一場已知勝負的戰鬥,他正在向結局屈服,他累了,無力改變,也不想改變了。

馬克教授緩緩看了身邊的人,輕輕的說:「我相信死後有一個世界,如果要我選擇,我選那個。我說不出來那是怎樣的世界,但我相信它比現在的這個更好。」

溫醫師不知該安慰教授還是真有些相信他的話了。

兒子心疼到極點,「爸爸,這些都可以用藥物控制的。」淚水在兒子眼裡轉來轉去,「爸爸,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希望我可以留在醫院,這樣可以死得有尊嚴一點,是不是?傻孩子,你不能死得有尊嚴,你只能活得有尊嚴,你懂嗎?我們身體跟機器一樣,無論多精密,一定會故障。也許是六十歲,也許是還沒出生,不管何時,一定會。而且,一定跟尊嚴無關。」馬克教授微微一笑,「我這一生很滿足了,你媽媽,還有你們兩姊弟,是其中最好的部分。」停了一會,又繼續說:「再說,我也不想讓你媽媽再這麼難受了,她為了照顧我,那麼辛苦,我不要讓她再受罪了。孩子,你愛我,希望我繼續留在醫院,那你就應該懂,我愛你媽媽,所以不想繼續留在醫院了。你懂嗎?你懂,對不對?」

女兒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嚎啕大哭,「爸爸!媽媽!我們回家吧!我們立刻回家!」

不開刀不化療的馬克教授出院了,住在護理之家。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照顧,也比較方便,太太也可以一起住。

三個月後,馬克教授安然離開了這個世界。

雖然馬克夫人早已有心理準備,但一時之間,還是無法承受痛苦與寂寞。

再度聽到馬克夫人的消息,是她主動打電話給溫醫師。電話裡她談到,當初擔心的問題,像是生活中誰來做決定、出門誰來陪等等,都一一浮現。很多事情做不了主,整天茫然,一直流淚。當她走在以前一起和丈夫走過的路上,想到兩人同樂的往事,在公園、超市、購物街,在每一處地方,她都比老教授生前更感覺到他曾經存在的身影,而如今,雁過長空,影沉秋水,只有憾恨與傷悲。東鶼西鰈,自此分離;單鵡孤鴛,不勝憂愁。

所幸經過心理醫師治療,馬克夫人終於慢慢走出傷痛。

溫醫師介紹簡單的靜坐方法,並問:「有做什麼運動嗎?運動能使人心情變好,是因為運動時,身體會產生一種物質,腦內啡,這種化學物質的功效有如天然的嗎啡,可以讓人變的很振奮,很愉快,就像談戀愛時那種美好的感覺一樣,但是卻沒有嗎啡的副作用。在美國已經有研究中心利用運動來治療憂鬱患者,效果非常顯著,很不錯的。」

「我有在散步。」

「這樣好嗎?以前跟先生,現在會不會……」

馬克夫人笑了,「以前我就是一個人散步啊!」

「嗯,那很好。回到舊習慣,一個人散步。邊走邊想事情,會把事情想得比較清楚,增強個人自主意識,如此一來,有助面對生活。散步是一個很好的心理治療方法,又可以達到運動的目的,我個人向來都是非常鼓勵。依照妳的說法,我倒是建議妳先不要參加那種要夫妻一起參加的活動,儘量和大家一起做的運動會比較好,像是瑜珈、舞蹈,打太極拳之類的。」

之後,溫醫師還收到馬克夫人寄的聖誕卡,她非常謝謝溫醫師對教授的照顧。

溫醫師想:馬克教授已經去了他認為更好的世界——而那或許是一個現實不太殘酷,夢境又不會太真實的世界。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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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天使


「你身上有一種天使的特質。」
「真的?!是什麼樣的特質呢?」
「就是我看到的那樣。」

護士貝蒂帶著五歲的凱文,慢慢走進電腦斷層攝影室,裡面溫度很冷,再加上一部白色的大機器,對小孩來說,又多了幾分恐懼。

「各位注意!各位注意!太空船長來了!太空船長來了!」貝蒂牽著凱文的手,大手拉小手,還不斷向男性技術員揮揮手。

凱文需要做電腦斷層攝影,但他一直哭,就是不願意做。男性技術員沒辦法,只好找上貝蒂幫忙。貝蒂對凱文說,要坐太空船,船艙只能一個人,要他別怕,因為太空船長是最勇敢的。

貝蒂是已婚的資深護理師,有兩個男孩。平時熱心,和大家相處得很好。她對小孩似乎特有一套,所以技術員遇到要拍電腦斷層卻不肯乖乖配合的難纏小孩,都會請她幫忙安撫引導。

做完電腦斷層攝影,凱文還需要做核磁共振造影。貝蒂說:「凱文,你要不要跟我照相?」凱文睜大眼睛,大力點頭。   

跟著貝蒂來到核磁造影室的凱文,好不容易躺在平台上,才推進去開始照,不到一分鐘,因為機器發出很大的嘟嘟聲,凱文很害怕,動來動去,又不願意乖乖照了。從機器裡推出來後,貝蒂馬上過去,凱文大叫:「妳騙人,哪有這麼大的照相機,而且,照相才不會這麼大聲咧。」

「小照相機是照你的臉,這麼大的相機,可以照你身體裡面的心臟啊、骨頭啊,照一照,就知道凱文健不健康啊。如果健康,就可以趕快回家,如果不健康,就請醫生叔叔把凱文醫好一點,讓凱文早點回家喔。」

凱文一聽到有可能早點回家,才又乖乖躺平。

做完之後,貝蒂摸摸凱文的頭,笑著告訴他:「我也有兩個孩子,我回家要告訴他們:我今天在醫院裡遇到一個全邁阿密最勇敢的小孩。」

一年前,五歲的凱文被診斷出有血癌,經過化學治療,全部癌細胞都偵測不到。誰也沒想到,不到一年,血癌復發。

凱文身邊的人不禁想:曾經擁有而失去,是不是比從未擁有更令人心痛?

復發之後,做法有兩種:一是再一次化學治療,希望能控制病情,治癒血癌。可是機率很小,
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的機會。

另一種方法是骨髓移植。骨髓移植目前是治療血液疾病正統且重要的方法,如骨髓性白血病、淋巴性白血病,或是特殊染色體變異的血癌,經由骨髓移植的治癒率可達三分之二;如果僅以化學治療,療癒率較低,且容易復發。

如果要做骨髓移植,第一步,高劑量化學藥品加全身放射治療,把血液裡的白血球全部殺死,但同時,白血球旁邊的骨髓細胞也會受到傷害。殺死之後,打入外來的骨髓。所謂外來的骨髓,來源有兩種,一是親屬,如果親屬沒有符合的,就要尋求骨髓資料庫的協助。

很幸運地,凱文的三歲妹妹可以捐骨髓給他。抽髓過程非常辛苦。捐髓者須全身麻醉,對成人都算是很辛苦,更何況對三歲小女孩。南茜心力交瘁,心疼哥哥又捨不得妹妹。對南茜而言,這是雙重心痛:得血癌的孩子,還有捐骨髓的孩子。妹妹是無辜的,本來不用受這種苦,但只有她的骨髓可以救哥哥。

南茜像是喃喃自語般:「他才那麼小,怎麼會得癌症?」

溫醫師解釋:「兒童癌症多以血液腫瘤為主,其中又以淋巴性及神經性病變為多;這是由於小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很多發育中的器官芽細胞經過多次的分裂、基因複製,有時會發生錯誤突變,錯誤的累積就變成癌細胞了。」

「那……小孩的癌症,會比大人難治嗎?」   

「由於手術方法、化學治療、放射線治療的進步,近年來兒童癌症的治癒率大大提高,除了最高危險型的白血病,如T細胞或特殊染色體異常等,治癒率不到三成;成效最差的神經母細胞瘤第四期,至今仍無把握治好。不過,以前無法控制的病況,如骨頭痠痛、神經痠痛等,如今已較能減少痛苦;再加上研發中各種免疫療法及基因治療等,相信不久的將來,都可用來增加治癒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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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有重症小孩,原本感情再怎麼好的夫妻都會爭吵,連「誰送小孩去醫院」這樣的事都會吵。南茜只好放棄工作,靠她丈夫維持經濟,苦撐著日子。

苦撐日子的南茜還是全力以赴,唯一支撐她的是信仰,她是基督徒。和溫醫師談話過程中,她一直流淚,因為凱文曾經問媽媽:「媽,為什麼我會生病?」她不知道怎麼跟凱文解釋為什麼會得這種病。她認為癌症似乎都是是老人家得的,小孩子不應該得的。她曾問別的腫瘤科醫生怎麼會這樣?這麼小的小孩就得癌症?別的醫生說這是醫學還需要再努力的地方。

溫醫師讓南茜痛苦的感情慢慢流放出來。這很難接受,但厄運總是無緣無故降臨。小孩問「為什麼是我?」其實,媽媽心裡才更想問:「為什麼是我?」

南茜說:「我完全不知道這種事為什麼會發生在我們家,我只是每天都嘗試做一些事,不管什麼事,只要能帶來希望,那怕是一點點希望,我都願意去做。這不再是一個『為什麼是我?』的事情,因為事情已經發生,就是如此了。記得當我和先生剛得知凱文生病時,我們傷心難過,我知道我的寶貝凱文已經懂事,他也有個願望:想跟其他小孩子一樣,去上幼稚園。但也許這就是上天給我和先生的考驗,我們只好接受這一切,只好接受。」

說完後,南茜雙手十指交扣,開始禱告:「親愛的天父,感謝祢送溫醫師來照顧凱文、鼓勵他,多麼美好又奇異的恩典;溫醫師選擇了最適合凱文的治療方式,他治療兒童癌症的經驗很豐富。請幫助凱文,以祢認為恰當的方式,讓他康復。」

「妳做對了每一件事,其它的交給醫生吧,神會保佑妳的。」溫醫師相信,凱文的病情帶給這個家庭並不完全都是負面,這個家庭的確面臨許多困難,但卻因此學會如何去感受在治療凱文過程中帶來的任何希望。抱著希望,總是快樂的。凱文使家人更珍惜在一起的機會,也許凱文還不知道他給家庭帶來的意義,但家中的每個人都為了凱文抱著希望,樂觀面對每一天,而不是什麼都不做,整天以淚洗面。

相對於凱文的妹妹可以捐骨髓救他一命,有些血癌病童可就沒這麼幸運了。有人說小孩是上帝派到人間的天使,對很多血癌末期病童的家長而言,他們心裡都有準備:上帝要把祂的小天使收回去了。

貝蒂在結束一天繁忙的護士工作後,有時會到順道去看看病童,跟他們說說話,也拍拍家長的肩,輕握一下手,鼓勵他們。對身心處於極度脆弱的人而言,輕微的肢體接觸或鼓勵式言語,已經具有不同意義。

有一次在病房,貝蒂聽到兩個病童在對話。一個說:「我媽媽跟我說,我快要變成天使了。」另一個說:「我媽媽也是這樣說。她還說,小孩子變成天使後,會有一對白色的大翅膀。」先前那一個孩子說:「我希望我們再有一匹白馬,因為我們認識以來都坐在輪椅上,從來沒比過賽跑,如果騎上白馬,我要看看誰跑得比較快。」另一個又說:「好,我跟你比。而且,我有了翅膀,就可以飛到我想去的地方,我生病以後,好多地方都不能去了呢。」

醫護人員是很少流淚的,如果要流,真的流不完。貝蒂陷入沉思,一時無法言語。

凱文完成了骨髓移植手術。所謂骨髓移植不同於一般移植手術,而是以類似「輸血」的方式進行。主要是對病人的免疫、造血系統,實施「焦土政策」——既然血癌是骨髓幹細胞異常變化所致,因此治療時以極高劑量(高於傳統化學治療數量)的化學治療,加上全身的放射治療,把骨髓細胞不分好壞,全部徹底殺個精光;凱文在無菌的環境中,將正常健康妹妹的骨髓,經由輸血的方式輸入體內。妹妹的骨髓可以在凱文體內再生;發展出一套嶄新的血液及免疫系統,而達到治癒。

未來兩個禮拜是關鍵期,骨髓移植醫療團隊是由腫瘤科醫師、具有加護病房和骨髓移植室經驗的護理人員、身心醫學科醫師、感染專家、消化專科醫師、營養師、社工、志工等專業人員組成,提供移植患者身心關懷,以度過移植關鍵期。

凱文的阿姨跟他很親,有一次,凱文私下偷偷問她:「雪莉阿姨,我晚上會看到媽媽哭。我躺在床上,媽媽坐在床邊,她大概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才沒有睡著,我只是閉上眼睛而已。媽媽為什麼要哭?是因為我快要死掉嗎?」

雪莉 看著熟悉的人、深愛的人受苦,心中難過到極點。她只能答應凱文,帶自己的兩個小男孩來看他。她的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四歲。生病之前,三個小男生就常一起玩。雪莉不認為在孩子一起玩的日子裡,凱文會因為想起自己生病而更不快樂。相反地,她看得出來,三個孩子在一起玩的時候,凱文總是很快樂,其實一玩起來,他忘記自己跟別的小孩子有什麼差別,雪莉和南茜都覺得那是件好事。而凱文也知道,和表哥表弟一起玩得很開心,就會讓媽媽很快樂。

手術後緊接著一連串的化療,令凱文愈來愈虛弱,而且愛漂亮的凱文,又嘟著嘴撒嬌說,掉髮好醜喔,頭光光的。雪莉安慰他:「做完化療,頭髮就會長出來。」還買了一系列他最愛的整組電動火車,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來醫院之前,雪莉告訴自己的孩子:「你們兩個聽好:如果願意理光頭,我買遙控飛機給你們。」兩個小孩滿口答應,滿心歡喜。小孩頭髮長得快,又愛玩,只在乎玩具,而且說不定還覺得理光頭很酷,搞不好以為這是什麼遊戲,比賽誰的頭髮剃光後長得比較快之類的。一聽到只要剃光頭就有遙控飛機,恨不得多長幾個腦袋來剃光換玩具。

很快的到了雪莉要帶孩子來探訪的日子,南茜也來到癌症病房。雪莉先催促兩個戴著帽子的兒子到洗手間洗手、戴口罩,自己與南茜在病房外談話。南茜是姊姊,但外貌蒼老,姊妹看起來截然不同,完全無法聯結在一起。雪莉這時才體會到,照顧癌症病童的辛苦,實在遠比自己想像來得多。看著南茜這些日子以來的身心煎熬,照顧凱文讓她彷彿瞬間老了十歲,雪莉心疼到說不出話。

其實雪莉不知道的是:當身體經過人生重大創傷,所釋放的賀爾蒙會加速老化,就像很多人會因為壓力、恐懼、擔憂而在瞬間白了頭髮。

雪莉緊緊握住南茜的手,久久無法言語,最後只說:「走吧!我們進去看孩子。」

一進病房,二個大人看到三個小男孩不約而同脫下帽子露出光頭時,心中太激動,竟說不出話。三個小光頭聚精會神在玩電動火車,完全不理會在旁邊的大人。南茜和雪莉覺得病房好亮,一下子光線又漸漸模糊,淚水佔據眼眶。
  
凱文恢復的情形很好,媽媽定期帶著他回診。「南茜說她相信上帝,所以我相信上帝會保佑她。」溫醫師這麼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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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遺產


「我要忘掉這一切,每天開心。不管是假裝忘記還是自然忘記,我要忘掉發生的一切不愉快,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這是我最擅長的,也是我得癌症後學到的第一件事。」

這天上午,溫醫師經過門診部,突然感到脖子一緊,意識到有人從背後強勒,左手環抱身,右手掐脖子。他微微一驚,隨即想:「有人在開玩笑。」所以完全沒有抵抗,那人覺得很有趣,哈哈一笑,把手放掉,做個鬼臉,說:「我跟你鬧著玩,別介意。」

轉過頭來,剛才的訝異變成驚奇,這個人開的玩笑不會讓人介意,讓人在意的是他的長相。溫醫師想,眼前的人大概是自己所見過最醜的了。

後來經同事告知,他叫保羅,是腫瘤科另一個醫師的病人。保羅在腫瘤科小有名氣,因為他怪人異狀,奇言妙語,讓人哭笑不得,以獨特風格聞名於腫瘤科,為自己開拓新氣象。

保羅真的太醜了。到底有多醜?大家都認為他做鬼臉的時候可能還比較好看。保羅常說:「我知道我給人的第一印象向來不好。」其實,他客氣了,大家都認為他給人的第二印象也好不到哪去。

保羅在三年前得了甲狀腺癌,經過手術,放射性碘治療,不幸復發,右邊腋下有個如拳頭般大小的腫瘤。外科醫師認為已無法由手術切除,所以送來腫瘤科。他本來是溫醫師同事的病人,後來才由溫醫師接手。經檢查,這一次,雖然右側腫瘤沒有變大,但左側腋下又長出六公分大的腫瘤。

「現在要處理左側腫瘤,」溫醫師向保羅解釋,「有兩種做法:第一,高劑量放射治療,但會造成水腫。」

「高劑量會水腫,為何不用普通劑量?」

「普通劑量只能短期控制,一段時間又會復發。」

「嗯,還有其它方法嗎?」

「第二,手術治療。依我看,你的狀況應該可以用手術拿掉。」

保羅愁眉苦臉:「很多醫師都不願做手術。他們說,因為我右側還有癌細胞,就算做手術,也只是暫時控制。」

「是沒錯,但我認為你左側的癌細胞長得慢,手術會帶來最好的生活品質。所以應該先找外科,想辦法以手術拿掉。」

保羅一聽,覺得有理,說:「做完這個,你可以準備去斯德哥爾摩。」不等溫醫師回答,馬上拿起桌上電話。

溫醫師笑了一下,接過話筒,撥打分機。

腫瘤拿掉以後,溫醫師為保羅做五週療程,病情得以控制;五週來,互動頻繁,他也慢慢更深入了解他這個病人。

五十一歲的保羅,非常聰明,學生時代,成績頂尖,高中時還拿過全美數學競賽第二名,從小到大,保羅不管學什麼都學得很快,領悟力、吸收力都是超強。

保羅二十五歲就當律師,二十六歲時,不知名的原因,他開始出現一些很奇怪的行為反應,後來被診斷是「雙極性人格異常」,他失業了。

失業之後,媽媽感到非常失望,要他立刻接受治療,不得推託。母命難違,保羅接受治療方法:電擊。但不電還好,從此之後,他的個性、思緒,整個人都變了。

有一次,護士要他填資料,其中有一項是婚姻狀況,保羅說:「我單身,單身很痛苦,單身久了更痛苦,前幾天我看見一隻流浪狗,都覺得它眉清目秀的。」他常常約護士,但護士總是說:「改天吧。」保羅覺得當你約一個女生而她回答「有空再說吧!」那表示太陽燃燒完之後。所以保羅不會再騷擾,但護士對於他的瘋瘋癲癲,敬而遠之,有點怕他,認為他在性騷擾,能躲就躲。他有時玩笑開過頭,被認定情節嚴重,最後遭警衛驅離。

雖然護士有點懼怕保羅,但男性技術員很喜歡他,覺得他很有趣。保羅曾說:「你知道做賺錢的秘訣嗎?裝作你不需要錢。」有時他諷刺別人,形容一位愛唱歌的護士「歌聲聽起來像手術中途醒過來的病人」;偶爾尖銳中帶著詼諧,算是獨特幽默:他說某一位女性行政人員「很可愛,屬於華盛頓公約第一類保育動物。」

抽血時保羅會跟護士推來推去,不願抽血,也不知是真的害怕針頭,還是故意鬧彆扭逗女生。好在男性技術員多,就由男性代勞。但他一邊抽血還一邊抱怨:「年輕漂亮的護士都不來抽我的血,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我不信神,所以神都不理我,尤其是幸運之神。」一般病人在檢驗部門的抽血等候區都安安靜靜坐著,只有保羅大搖大擺,一下跑進櫃臺,一下坐在等候區;一下問等候的病人要不要看報,他叫護士去拿;一下子又告訴技術員空調不夠冷,趕快報修。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非常忙碌。

五週療程後,三個月複診一次。左腋下的癌細胞一直控制得很好,但右邊就沒那麼幸運了,只好安排另一波新療程。沒想到兩週後,腫瘤又長回來。溫醫師只有再找外科同事會診,研商開刀拿掉腫瘤的可能性。外科醫生仔細評估後,認為癌細胞跟周邊組織沾黏得很嚴重,沒辦法拿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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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動刀,溫醫師只好勉為其難,再度展開另一波兩週療程,這已經是第三次的兩週療程,但還是無法抑制癌細胞。

過程中,溫醫師建議保羅,癌症已經上身,放射治療也無法完全控制,必須考慮做另類治療,包括:飲食控制、心性調整。當然,溫醫師對另類治療有自己的研究,有自己的一套。

保羅興致勃勃,趕緊問是什麼另類治療。溫醫師不疾不徐,緩緩說道:「一個人只要會打坐,可藉由運氣,活化細胞。我的另一位病人,他得過淋巴癌,做過化療,後來自行治療:一早起來,打坐,練瑜珈,減少肉類,多吃蔬果,崇尚自然飲食。就這樣,他的淋巴癌被控制,而且多活三十年。」

溫醫師還滿喜歡舉這個例子。當所有治療方法都用過,沒有其他方法可行,而且病人也清楚治療失敗,心情極度沮喪,此時只好建議另類療法。但這種另類療法從未被醫學證實;所以,與其說是治療病人,不如說是讓病人覺得自己還在治療中,覺得連醫生都還沒放棄,自己先放棄太說不過去,以此概念激發病人生存意志。但若病人無法接受此一概念,亦無法勉強。

保羅卻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嘖嘖稱奇,擊節讚賞,大有遇到生平知己,相見恨晚之感。於是溫醫師第一步先建議他學打坐,剛好醫院有一位夏教授,他是皮膚科的教授,八十二歲,在醫院附近的教堂教打坐,每週一小時。

夏教授的氣功方式叫「靜功」。對醫生而言,總有一些方法可用;對一個放棄自己的人來說,什麼方法都沒用。

聰明的保羅再怎麼愛開玩笑也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他知道什麼東西對他的病情改善有幫助。所以他聽從建議學靜功,可是卻出現了一些很有趣的現象。

第一次上課,夏教授開始講解靜功的基本原理,夏教授是天主教徒,保羅是猶太人,信猶太教。夏教授在介紹靜功時,常常會把天主教的概念放進去。一講到天主教,猶太人保羅就反駁,開始辯論。還質問教授。他嗓門大,言語尖銳,把其他學員弄得很生氣。

吵吵鬧鬧中,一次,兩次,三次,保羅終於靜下來,可以接受夏教授靜功的指示。只是不知怎地,他發功速度其快無比,不到十分鐘就「靜」下去:他睡著了。他真的睡著了,不但睡著,而且是深度睡眠,還打鼾。鼾聲竟然比辯論聲還大得多,吵得其他學員靜不下來,變成「眾人皆煩我獨靜」的場面,但大家還是很容忍。每次靜功,他就呼呼大睡,成為該班創班以來唯一一位醒著和睡著可以同時發出巨大聲響令人心煩的人。

保羅的例子說明:有些人大腦經劇烈運作,靜不下來。一旦靜下來,馬上出現用腦過度的結果:很容易進入深度睡眠。他在自己家裡弄靜功,也滿勤快的。靜功的原理很簡單:血液裡面有葡萄糖和氧氣供給細胞存活。癌症病人的癌細胞把營養搶光了,如果好細胞搶贏癌細胞,搶到營養,好細胞越營養,癌細胞越不容易生存,如此一來,好細胞可以活得比較久,生命可以延長。靜功就是讓氣血活絡,全身巡迴,讓好細胞跟癌症細胞爭地盤,把癌細胞打出去。

除了練靜功,溫醫師更建議保羅,飲食方面,儘量切斷癌細胞生長來源,包括蛋白質、脂肪類,只讓身體接受維護細胞正常運作的食物。其實這些都沒被證實,但保羅卻樂在其中,奉為聖旨,認為死馬當活馬醫,不醫白不醫,還拼命感謝溫醫師。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保羅在打鼾中,不,在練習靜功與控制飲食中,慢慢自我治療,看起來也變得較清爽。右邊腋下的癌細胞雖然復發,持續變大,但他渾不在意,還是活得很愉快,每天嘻嘻哈哈,亂開玩笑。

有一天保羅回來複診,出現黃膽的現象。溫醫師立刻安排電腦斷層,結果發現胰臟頭長一個五公分大的瘤,緊急送外科。外科建議:「要拿掉。困難度雖然很高,但可以試試看。」
開進去,卻發現實際狀況比想像中困難,傷口關起來,又送回給溫醫師。

保羅醒來,發現自己挨了一刀,腫瘤卻沒拿,瞪著眼睛問:「你要不要在我身上裝拉鍊比較方便?」溫醫師也不禁苦笑。想到保羅已受前癌,後癌又至,兩癌相侵,當然是苦不堪言。

動刀不行,只好放射治療。但腹部治療比較複雜,因為有腎臟、肝臟、胃,小腸,這些器官對放射治療比較敏感,所以沒辦法用高劑量。溫醫師決定幫保羅安排五週療程,希望可以控制住一段時間。

但五週療程還是會對周邊器官造成影響,可是長久下來的互動,保羅對溫醫師非常有信心:「不管你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再來賭一把大的!」

於是再度開始另一波療程,因為跟他感情很好,他也能完完全全信賴,所以溫醫師用最複雜的方法治療。越複雜,花的時間越多,流程也越多,可是把疾病控制的機會也變大,對正常組織的破壞較小,算一算還是很值得。

五週治療很快結束了。有一天保羅回來複診,身旁多了一位女黑人,「這是我未婚妻,叫妮可。」

溫醫師一聽,頗為驚訝:「什麼,你未婚妻?」

「你不恭喜我嗎?」保羅喜滋滋的,「現在都是她在照顧我。你看,她把我照顧得很好吧!」
沒有什麼事是太壞而不會發生,更沒有什麼事是太好而不能成真。妮可看來才三十歲左右,兩人差二十歲。溫醫師想:「她到底了不了解保羅的情況?」

邁阿密常有一些非法移民,可是他們可以利用結婚取得正式居留文件,留在美國。這大概就是妮可願意跟他在一起的原因。

從海地來的妮可,略通英文。就這樣,他們訂婚了。那段時間,保羅過得非常愉快,容光煥發,彷彿在雲端。他住的地方離海邊很近,所以他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帶著心愛的老婆到海邊散步。除此之外,保羅常和妮可一起運動。

幾次放射治療之後,保羅右上臂組織全部纖維化,嚴重水腫,其實那是非常痛、非常不舒服的。但溫醫師想:「保羅內心是很幸福愉快的。」

越到後期,放射治療後遺症越明顯:吞嚥困難。所以保羅沒有辦法吃固態的東西,只能喝流質物。他很聰明,把很多蔬菜水果、說得出名稱和說不出的植物,全部用果汁機打碎,天天喝自製果汁。澱粉類來源則靠打爛的糙米、燕麥、五穀類,就這樣每天吃,也是活得滿好。
又過了一個月,保羅再度由妮可陪伴回診,「溫醫師,我們要去度蜜月了。」

「恭喜啦!打算去哪?」

「開車,從佛羅里達州往北,玩半個月。」

妮可看起來也很高興,溫醫師為她高興,他想:「保羅老了,又沒錢,而且生病。這女的大概就是為了取得居留證明,願意跟他結婚。各取所需,實屬正常。更何況心理影響病情,保羅的確看起來神採飛揚,宛如再造。可能他老婆心裡也在想:反正他也活不久,應該也還好。這種各取所需,說不定比任何治療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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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旅行,當然要花一筆錢,這可不是住家附近公園隨便走走。保羅請溫醫師幫忙,聯絡監護人。該監護人是保羅的表哥,也是名醫,在西雅圖開業相當成功,是擁有六家醫院的大董事長。保羅希望他提供經費,讓蜜月之旅更甜蜜一些。

溫醫師覺得很有意思,問保羅:「你表哥有錢是他的事,你怎麼知道他會贊助你?說不定碰了釘子,影響你的快樂情緒,那不是很不好嗎?」只聽保羅說,他父母走的時候留下遺囑,留給兒子一筆錢,放到信託基金,交由表哥保管。所以保羅不是跟表哥要錢,是要表哥把保羅該有的錢給他用一下。

於是溫醫師打給保羅的表哥,告知他保羅的情形,他也很放心,撥了六萬美金給保羅。

保羅真的去了蜜月旅行。回來之後,眉開眼笑,陶醉甜蜜。妮可溫和善良,跟溫醫師也成為好朋友,有事她都會來請教,是相當客氣,很有修養的女性。

然而,和所有新婚夫婦一樣,蜜月期過後,問題浮上檯面。保羅開始懷疑妮可並不是真心想結婚,只是為了文件,取得居留權。再加上妮可動不動回娘家,保羅懷疑她有外遇,加強監控。
兩人雖然結婚,但因妮可屬非法移民,所以取得文件過程較複雜,難度很高;因此,依照官方規定,他們還不算正式結婚。雖然如此,這對夫妻身邊的人都看得出來,妮可倒不是完全為了取得居留證明,她是真的還滿喜歡保羅的。只是她已經漸漸受不了保羅莫名其妙的嚴密監控,很反感。一方面,她也非常擔心保羅到底有沒有幫她弄好移民的事,因為她一直沒有看到正式居留許可。

兩人之間的信任感出現問題。妮可常常打給溫醫師,要他去勸一下保羅。保羅也常常打給溫醫師,要他對妮可曉以大義。關係有點亂,本來是各取所需,但各取所需有一個先決條件:雙方所取,皆自我滿足。一旦自己認為所付出的遠比對方付出更多時,就會心理不平衡,有一種被利用的感覺。兩方都覺得被利用,相處氣氛越來越不愉快。

吵吵鬧鬧中,保羅右腋下的癌越長越大,腫瘤裂開,血膿沿著傷口滲出。後來開始潰爛,極度惡臭,令人無法忍受。溫醫師請皮膚科以藥物、抗生素控制,降低傷口惡臭的濃度。換藥過程很辛苦:由於潰爛,動脈血狂噴,妮可就要趕緊用紗布壓住。

妮可照顧傷口,固然是忍受惡臭,任勞任怨,毫無怨言;但保羅的情況已經越來越不好了。
時間非常殘忍,無論是對人或是萬物。

保羅拼了,調理飲食,天天運動。

人的生存力遠大於自己的想像。身負兩種癌症的他一直撐一直撐,熬了很久,溫醫師最後一次見到保羅住院,他完全變了個樣,精神頹廢,說話有氣無力,兩眼空洞,只說了一句:「我輸了。」

溫醫師奇怪:「你跟誰比賽?」

「時間。」過了一會,又說:「不能讓你去斯德哥爾摩了。」

溫醫師笑了,「沒關係,諾貝爾醫學獎給別人去領吧!」

躺在床上的保羅翻了個身,露出痛苦的表情。顯然他連輕輕移動身體都很痛。「我不再害怕了。」保羅緩緩的說。

「怕死?」

「怕活著。原來,知道自己快死的感覺比我想的還可怕。當一個人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活著
真不容易。於是我告訴我自己:我要忘掉這一切,每天開心。不管是假裝忘記還是自然忘記,我要忘掉發生的一切不愉快,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這是我最擅長的,也是我得癌症後學到的第一件事。」

「嗯。」

「但是,這些日子以來,我的確比以前更快樂,我也學到以前沒學過的東西……」

保羅太虛弱,說到這裡,一直咳嗽。溫醫師要他多休息,又鼓勵了幾句後,先離開了。

從此再也不見保羅蹤影。半年後,溫醫師都快忘了保羅,在一次晨間會議後,一位幫保羅開過刀的外科醫師問:「溫醫師,你還記得保羅嗎?他在一個月前過世了。」

「這樣啊,怪不得都沒他的消息。」溫醫師又問:「那他太太呢?他太太現在怎樣?」

「他們其實沒有正式結婚。文件沒辦妥,所以他太太還不是真正法律上承認的太太。」

「那太不幸了,當初結婚,為的就是要取得配偶身份,留在美國。現在法律不承認,什麼都沒
有了。」溫醫師不禁感到一絲惋惜。

「他太太是什麼都沒有,但保羅可不是。」

「此話怎講?」

「兩個多月前,有一天,保羅和一位律師來找我,我很驚訝。原來保羅有一筆信託基金,七百萬美金!他想把錢捐出來供癌症研究,所以來找我。」

溫醫師「嗯」了一聲,外科醫生又接著說:「當時我問保羅,怎麼不去找你?他說他先找我,然後再去找你。」

其實這個外科醫生大概也知道保羅找他的原因,因為他跟保羅一樣,都是猶太人,所以保羅相信他,很多法律上的細節、申請文件的準備,溫醫師是東方人,可能較不清楚,保羅當然認為問美國人比較適當。

原來保羅早就生活無虞,父母親留下一大筆遺產,他每個月不用工作就有好幾千元的美金,固定收入。如果用完了,就要等下個月才能再支領。不能多領,也不能提早全部領出來;就是一筆固定的錢,讓他一直活,到他老死。

很有趣的是,當初溫醫師用最複雜方法治療保羅的胰臟癌,結果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復發。套句保羅的話就是:「賭贏了這一把最大的!」

保羅在生命終點,表現得很平靜。在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心念最純淨——那是一種無一時刻可比,無一物可比的純淨。

溫醫師相信:「只有受苦的人才知道,要在不幸中保持寧靜,需要時間、愛和支持。」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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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10.希望


人們一定會在出乎意料的悲劇裡堅強、在無法預料的壞事中成熟。當苦難臨頭,我們會振作起來,我們就是這樣。

瑪麗安發現自己五歲兒子丹尼的眼球瞳孔出現白點,原本以為是緊張或受到驚嚇,後來發現情況越來越不對,帶他到醫院求診。眼科醫師診斷,是「視網膜母細胞瘤」,兩眼都有。

視網膜母細胞瘤是一種惡性度極高的腫瘤,大多發生在三歲以下的嬰兒,約兩萬五千個嬰幼兒會有一例,但多發生於單眼,雙眼的發病率較少見。其病理是因視網膜母細胞在分化成正常細胞的過程中,有時會過度分化成癌細胞;此病症有百分之三十為遺傳,百分之七十為後天性。

丹尼有失明的危險,也有失去性命的可能。眼科醫師與瑪麗安討論治療方向,為了保住丹尼的眼球,先去小兒腫瘤科。又是一連串檢查與詢問,最後的治療方針是開始接受化療。

經過化療的丹尼,癌細胞還是很大,右眼完全失明,左眼功能只剩二分之一,小兒腫瘤科醫生建議拿掉右眼,左眼接受放射治療。於是,瑪麗安帶著丹尼,來到溫醫師診間。

看著病人病情惡化是最令人難過的事,因為那跟醫生與家屬的期待相反。

「如果雙眼都接受放射治療,可以保住雙眼,不用拿掉右眼。」溫醫師的一席話,點燃了希望。

「我先生一直不能接受這件事。」瑪麗安一聽到可以保住雙眼,不用摘除眼球,似乎鎮定了不少,「他壓力很大,我看得出來。他最近漸漸不跟我說話了,有時晚上,他還會喃喃自語。

溫醫師安慰:「其實視網膜母細胞瘤並非絕症,只要發現得早,仍有治癒的希望。主要有三種方法,一是把眼球拿掉,接受放射治療。二是化學治療。用雷射把剩下的細胞殺死,如此一來可以縮小腫瘤,抑制癌細胞不再擴散。第三種方法是放射治療。以目前醫學水平,這種病症的死亡率已降低到百分之九。」

「當初我發現丹尼眼球瞳孔出現白點,以為過幾天會消失,沒事了,結果竟然是癌症。」

「它早期的症狀就是瞳孔內形成一塊白花的腫瘤,在燈光或相機閃光燈照射下,會有黃色或白色反光,看來極像貓眼,所以這種病俗稱『貓眼』。」

沉默許久,瑪麗安又問:「放射治療是怎樣治療?」

「放射治療必須非常精準,所以治療必須在全身麻醉的情況下進行,就是為了避免丹尼眼睛到處亂動,頭亂動。」

「有後遺症嗎?或是副作用?」口氣擔心而急切。

「在眼睛周圍的骨頭會停止生長,眼球會比較細,在放射治療的部位,比別的小孩更容易得到第二種癌症,此外,得白內障的機率也會增高。」

丹尼需要十四次療程,治療兩週後,情況明顯改善,瑪麗安非常關心病情發展,所以會用各種方法去測試,最常用的方法是把玩具丟到一邊,看丹尼會不會去找。丹尼看到玩具,頭偏一邊,很顯然他用仍有視覺功能的眼睛去看,看到就馬上跑過去,抓起來。當有親戚帶著小孩到家裡,所有的人會坐在客廳不同角落,揮舞手上的衣服、玩具,吸引丹尼的注意。丹尼有時快速跑向其中一人,有時跑到一半,先停住,像是在判斷什麼,然後又慢慢走。有時則是慢慢走向其中一人,停住,又快速跑向另一人。

瑪麗安既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丹尼沒有全盲,還是可以看到。傷心的是自己的孩子已經五歲,自己竟然還要像訓練小狗一樣來訓練他;然而,她真的很高興,因為孩子的眼睛一直在進步當中。

一段日子之後,瑪麗安又帶著丹尼來到溫醫師的門診。丹尼比上次活潑不少,對於溫醫師的逗弄會有些微反應。檢查之後,溫醫師告訴瑪麗安:「經過照射的部位,有百分之九十的機會,可以完全控制。」

瑪麗安一聽,非常激動,當場落淚。這是她一生最大的驚喜,因為她一直以為放射治療只是把癌細胞控制住,是「治療」而不是所謂的「治癒」。現在一聽到有治癒的機會,非常高興。當她在小兒腫瘤科醫生那裡一聽到可能要摘除丹尼的眼球,整個人像是被打入地獄。小孩那麼小就得癌症已經夠令她難受的,現在又要失明,更令她心碎。她在放療、化療、眼球摘除三者之間,掙扎很久也跟先生商量好久,最後決定用化療方式保住眼球。因為她相信以後醫學進步,一定有方法可以殺掉癌細胞又同時保住眼球。如果一下子決定拿掉眼球,太不捨。

丹尼從頭到尾乖乖坐著,頭低低的,一句話也不說;瑪麗安眼神有點失焦;溫醫師一直凝神望著瑪麗安,應該說,在等瑪麗安自己消化情緒,如果有必要,溫醫師當然也容許她儘量宣洩情緒,然後可以平靜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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