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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醫生》(連載中)

王竹語作品《醫生》(連載中)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序】太陽在哪過夜?

沒有人一早起床就知道自己今天會得什麼病。我們也許痛恨命中注定,但生命中總有一些無法改變的事。我想起一位癌友跟我說:「如果死亡是人生的結局,結局就這樣提前發生了,你要我怎樣?」

直到開始療傷,人們才發覺愛有多深。

我曾問一位癌症末期病患:「你最想,現在,你最想跟你所愛的人說的一句話是什麼?」
「請保持原來那個我愛的人的樣子。」

如果你很愛笑,請繼續你的笑容,不要為我哭泣;如果你很忙,請保持忙碌,不要為我傷心;如果你很愛我,請繼續,請務必繼續你原來的樣子,每天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另一位癌症末期病患,從他知道自己癌症,經一連串治療到最後,一滴淚都沒掉過。有一天,一位朋友去看他,不經意說了一句:「你一定很憤怒吧?」他聽了之後大哭,彷彿要把該哭出來的淚水一次哭完,哭到幾近昏厥。

你一定很恨吧?恨老天為何這樣安排,恨為什麼是自己,恨為什麼是現在。

還有一位癌症病患,他得了癌症之後,知道家人很不捨,所以他拒絕癌症。

拒絕之後是怎樣?有人給你東西你不接收,那東西還是在對方手上。可是你得癌症你不接受,結果呢?

對不起,你還是得癌症。

夜色如謎,一聲彌陀,一心清蓮;悲憫的淚水是睫毛攔不住的風,於是有人告訴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啊!無「心」如何成「情」?無「受」如何成「愛」?舊傷未癒,新痛又來;殘愛未補,愴情猶存。痛到最痛,痛到最後,一切迷戀都只是幻覺,一切理解都含有誤解;一切付出都指望報答,一切犧牲都附有條件。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生者心安,亡者靈安,一切有為法,一切戛然而止

然而,一首改編自歌詞的小詩還是令我再度提筆:

永遠陪在我身邊,
我們不是這麼約定嗎?
但現在我卻獨自望著星空,
你的影子越來越模糊。

我很抱歉,
來不及告訴你,
我有多麼愛你。
將來的某一天,
我們一定會在某處再度相逢,
那時我們都會輕輕一笑。

我終於學會不再哭泣了,
你是我的天使,
在我身邊守護著,
讓我超越悲傷,
擁有嶄新的明天。

重新出發,迎接嶄新的明天,上路吧!我是一方期待你再度投影的小小水塘,不要再讓生命裡沒有陽光。帶著眼淚,無所謂,眼淚會被風乾;破碎的心,沒關係,一直走就對了。菩薩雙眉已低得不能再低,東風來過,又沒來過。這是最古典的溫柔,而且離永遠不遠了。永遠不遠,一切似乎依舊,又不依舊。有些記憶飄忽不定,有些人若即若離;有些事命中注定,有些感覺撲朔迷離。

如果你的記憶會成化石,我的笑容也會;生與死從不是人生的選擇題,得與失才是。我選擇繼續前進。

人生就是這樣,找到答案,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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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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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1.傷逝
                  

因為愛,我們勉強可以承受生命中最殘忍的事。

1983年,美國愛荷華州,珊瑚鎮。

從台灣移民到美國的溫醫師想了幾天,也看了幾本他從台灣新竹老家帶到美國的書,終於決定把剛出生的兒子取名為「昱和」。

「為什麼取這個名字?」溫醫師的太太朱蒂有點疑惑。

「『昱』是陽光煦煦的意思,『昱和』就是陽光溫和照耀,帶給大地生機,萬物生長一切和合的意思。」

昱和喜歡的事物會一直持續,不會喜新厭舊。不管是玩具、朋友,都是如此。他有一個玩具熊,是舅舅送他的,他取名為「噗噗」。三歲的昱和每天帶著噗噗去上幼稚園,甚至長大之後,每天把噗噗放在床上,陪它睡覺。

昱和的媽媽朱蒂,非常喜歡看書。也許是遺傳自媽媽,昱和從小非常喜歡閱讀,不需要別人分神去特別照顧他。朱蒂發現,只要給昱和一本書,他會安安靜靜自己打發時間。

喜好閱讀,增強了昱和的表達能力。早熟的昱和,超乎同齡。他五歲開始學鋼琴,六歲那年,有一天朱蒂開車送他上鋼琴課。那時是春天,到處一片欣欣向榮;經過一個冬天,綠草茵茵,更添新意。

快到鋼琴老師家的時候,小昱和忽然問:「媽媽,我很想知道,身為一株小草,長在地上,是什麼感覺。」

朱蒂聽了,非常驚訝:「這是哲學家在自言自語?還是我的六歲兒子在問媽媽問題?」

昱和三年級時,對生日宴會非常期待。在美國,一般風氣是邀朋友到家裡開生日宴會,甚至可以過夜。他很早就開始計畫,還自己編劇,邀同學一起演出。走位,台詞,有模有樣;服裝、道具,自己設計。他一人身兼很多角色,其中之一是國王。皇冠、披風,連很小的配件,他都想到了。各角色要用的東西,朱蒂開車,陪他上街,一一購買。買齊回家後,朱蒂跟他一起做皇冠,毛料材質,上面縫一些假寶石、塑膠飾品、亮片,宛如真品。

到了生日那天,小朋友都來了,昱和的客人大多是男生,共十人。宴會結束後,昱和卻有點失望。

「為什麼覺得失望?」朱蒂問他。

他說:「這些同學不太合作,來了之後追來追去,打鬧嬉戲,完全不聽指揮,無法達到我這個導演兼主角的期待。」

朱蒂聽了,不覺莞爾,小孩子當然是跑來跑去吃點心、喝飲料,誰還演戲啊。但如此一來,讓昱和這個國王顏面盡失,威嚴蕩然無存。

昱和很有正義感,小學四年級,有一天放學,他很生氣跟朱蒂說:「我很氣我們班的同學,他們實在太幼稚、太差勁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嗎?」

「我們班來了一個新老師,是從佛羅里達州調過來的。年紀很輕,對調皮學生的掌控度沒有資深老師那麼熟練。上課的時候,老師很賣力,底下有些小孩子就不甩她,還故意搗蛋。有時我勸他們,也不聽。我很生氣,很恨那些故意搗蛋的壞小孩,我覺得老師很可憐。」

朱蒂認為昱和還會勸那些上課不聽講的同學,真的很不容易。一般小孩都裝作沒看見,認為不關自己的事,如果多管閒事,自己吃虧。而昱和講的時候,義憤填膺,有一股威嚴,讓聽者也肅然起敬,巴不得與他聯手,共同勸誡那些上課不聽話的壞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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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音樂,閱讀,昱和還喜歡畫畫。他很有天分,尤其喜歡畫漫畫。畫完之後,給同學看,每每逗得同學哈哈大笑。有位美術老師,綽號Dr. ART,是擁有藝術碩士學位的女老師,她很欣賞昱和的畫。朱蒂到學校參加母姊會時,她還特地跟朱蒂說:「昱和在藝術方面,很有天分。」

昱和小學五年級,有一天放學,跟溫醫師和朱蒂說:「你們過幾天準備要去參加一個頒獎典禮。」


「什麼頒獎典禮?」朱蒂問。

「我有一幅畫得獎,得到全愛荷華市第一名。」

溫醫師很高興:「你什麼時候參加繪畫比賽?我們都不曉得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Dr. ART 今天跟我講的。她把我上課時曾畫過的一幅畫拿去參加比賽,結果得獎了。她要我回來跟你們說,準備一起去參加我的頒獎典禮。」

昱和的個性就是這樣,很謙虛,不誇耀自己,也不會做了什麼得意事,就拼命聲張,唯恐別人不知。

每年聖誕節,昱和和姊姊佳禾都會演一齣話劇,自編自導,姊弟兩一人分飾多個角色。除了演話劇、唱歌,還演奏樂器。姊弟都自小學音樂,佳禾吹長笛,昱和拉大提琴。姊弟自己設計節目,自娛娛人,表演給溫醫師和朱蒂看。這是溫醫師家的傳統年度大戲,精彩可期。有時家裡有客人,也順便觀賞,對姊弟天真無邪,同感溫馨;對節目安排用心,又稱絕妙。溫醫師家有時會招待一些臺灣來的留學生,開小型的家庭式音樂演奏會。台灣來的留學生,有一些是音樂系的,可以說是看著昱和長大。他們身在海外,偶能相聚,備覺親切。那一段時間,充滿歡笑。

從十一歲開始,昱和喜歡跟日本文化有關的東西。朱蒂認為,那是受到她的影響。因為她一向對日本藝術、小說、電影,滿有興趣的。昱和小學六年級時,上「創意寫作」課程。老師讓學生自由發揮。昱和自己編故事,有一大部分都是以日本人為主角,充滿濃厚日本風。昱和對日本文化之喜愛,由此可見。

沈迷日本文化的昱和,要求溫醫師和朱蒂買短和服,一種日式輕便日常裝。在美國,日式餐館裡的服務生會穿這類有濃厚民族風的服飾,有點像唐人街中國餐館服務生也穿改良式旗袍、唐裝。溫醫師和朱蒂就買了幾套給昱和,所以他在家裡穿著,跑來跑去,一下幻想活在日本某個時代,一下把客廳當成日本某個場景,沉醉在自己的想像中,自得其樂,也帶給溫醫師和朱蒂很多歡笑。

昱和的想像力,尤其表現在作業中。以學校某一作業為例,他設計了自己的墳墓和陪葬物:棺材以黃金打造,棺蓋四周鑲紅寶石,側邊有紫翠玉;大理石製的食物箱,最底層是兩罐千層麵,上面是六塊臘腸披薩;金錢箱,內藏黃金,市值約十八萬美元;武力裝備有短劍、旗幟、M16A2步槍,中世紀戰斧、武士刀,軍刀、偃月刀、印地安鉞、M3衝鋒槍,長矛。

這篇報告,從需要到想要,從外到內,有文有武,層次分明,井然有序,充分展現昱和的細膩、幽默、思慮周延,甚至連自己心愛的寵物死後都有棺材,還大加裝飾,毫不馬虎。在正式報告前,昱和先在家中演練一次,溫醫師還錄影留念;報告結束之後,朱蒂忍不住喝采叫好,鼓掌讚賞。

溫醫師老家在新竹,移民美國之後,返家機會不多。他是客家人,家庭觀念很重,而且他從小又特別孝順。他妹妹一心想要讓他思念雙親之情得到抒解,所以不斷安排,最後讓溫醫師的爸媽順利成行,來到美國。那是兩位老人家第一次到美國。

白天,祖孫玩得很高興。昱和把長條形的透明塑膠袋鋪在草地上,用灌溉草皮的自動灑水器弄濕,然後他赤裸上身,打濕身體,人在塑膠袋上面衝過去,滑行十公尺沒問題,一邊滑一邊自體旋轉、踢腿、大叫,非常有趣。

溫醫師忽然想到:「難得的日子,可以植樹慶祝。」於是,挖土、栽種、調位置、灌溉,大家嘻嘻哈哈,玩得很高興。

199674日,那天是美國國慶日,所以佳禾、昱和都不用上課,在家休息。溫醫師和朱蒂陪著爸媽和妹妹、妹妹小孩一起上街,到了晚上,原本計畫去看煙火,但是溫醫師的爸爸因為時差的關係,感覺疲累,想返家休息。朱蒂也不想去了,打算陪他。所以,溫醫師就帶著媽媽、妹妹,妹妹小孩,準備一起去看煙火;而爸爸就由朱蒂載回家休息。

朱蒂一回家,只看到佳禾在客廳看電視,順口叫道:「昱和,媽回來了。」

沒有回應。

通常應該是昱和很快出現,但這次卻完全沒回應。朱蒂就覺得很奇怪,大人才離開沒多久,心想:「昱和會不會在外面?」因為有一陣子他對盆栽很有興趣。在後院栽種一棵小樹,他說那是他的盆栽。

朱蒂又想:「他不在房內,應該是在後院照顧盆栽。」走到後院,也沒看到,更覺奇怪。

再度進屋,朱蒂又叫了很多次,而且更大聲,還是沒有回應。問佳禾:「弟弟呢?」

「不知道,大概在樓上吧。」佳禾在客廳,沒有特別注意。

朱蒂已經有點不安了,到二樓,到處看,仔細找,都沒人。她心開始慌了,「他到底會跑到哪裡去?」

再次來到昱和房間,裡面有一個更衣間,剛剛找得很急,一下子沒檢查這裡。這時停下來,仔細看了一眼,更衣間的門虛掩,朱蒂快步走近,把虛掩的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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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醫師正在和家人看煙火,忽然聽到會場廣播:「溫醫師,你必須回家一趟。」

「怎麼可能?看煙火看到一半,叫我回家,只有我家人知道我在這裡啊。」溫醫師跟媽說,我們要馬上回家,大概出事了。


直接回家,還沒停好車,就看到兩部警車在家門口。「糟糕,發生什麼事?」溫醫師帶著疑惑的心,快步走進去客廳,爸爸、朱蒂、佳禾都不在,昱和也不在。只有兩個警察在昱和房間。

「到底什麼事?」

「意外發生了,你必須去急診室。」一位警察回答。

立刻趕往醫院,一路上,心中焦慮,擔心,不曉得到底發生什麼事,完全沒有任何一點資訊。溫醫師心裡一直祈禱,希望沒事。

一進急診室,看到佳禾哭著跑出來。醫院社工先把溫醫師帶到一個房間裡,讓他平息一點。隨後告訴溫醫師:「昱和出事了,沒有呼吸了。」

溫醫師完全不能相信,不能接受。只看到朱蒂和佳禾抱在一起哭,所有親戚哭成一團。他整個心都空了。

社工問:「你想不想看你兒子?」

溫醫師點點頭,隨後進入一個房間,看到昱和就躺在那裡。他塊頭滿大的,感覺佔滿整個病床,靜靜的,好像睡著一樣。溫醫師知道昱和就這樣走了,但還是忍不住叫他,但昱和再也不會回應了。

當晚,地方電視台新聞報導:

今晚發生在珊瑚鎮的新聞,也許會困惑家裡有小孩的家長們。但該事件家長認為此事必須讓大家知道。13歲的溫昱和,在家裡的衣櫃上吊身亡。法醫正在研判這起死亡事件。到底是意外,還是自殺。

第二天,在昱和書桌抽屜裡發現一張聲明告示,上面寫著:

此房間及所有物品,均是昱和所統轄的財產,在此範圍及內部物品均不可侵犯,所有物品未經持有人同意,不可隨意移動,除了爸、媽、姊之外,其他人必須經過溫昱和口頭或其它方式同意,方可進入此房間及使用內部物品。違反此公告者,將受嚴厲譴責與處分。此公告於1996年7月4日正式生效,且可在無預警下更改或廢除,謝謝。
溫昱和
房間持有人與管理者

所有人的共同問號: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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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醫師回憶:「有一次在家裡,我看到昱和脖子下面有一點瘀血。我問他發生什麼事?他不敢講。不敢講我就再追問。突然想到:他可能去做了『那件事』。他很喜歡畫漫畫,其中很多圖像,他都是畫上吊圖。我非常生氣,大聲問:『你做了那件事?』把他嚇壞了。他很害怕,說不出話,只是一直點頭。我不能忍受他開這種玩笑,很嚴厲告訴他:生死一瞬間,如果你沒有逃脫,你就走了。你絕對不能再這樣做了。」

「假如真的是自殺,我這個醫生真的是白幹了。」溫醫師自責:「他一直畫上吊圖,難道我連這種事情都看不出來,還單純地一廂情願以為,可能是昱和對死亡這種事太好奇了。一直想去了解死亡以後或是瀕臨死亡的一剎那,到底是怎樣的情境。」

昱和生前有個要好的同學,來自印度,他爸爸也是醫生。發生事情那一陣子,他們全家在印度,兩週後,那個媽媽來探望溫醫師家,一看到朱蒂就抱著她,一直哭。還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妳講,這些小孩太聰明,有時他們在想什麼,我們都不知道。我的兒子曾經告訴過我:昱和有一次跟他說:很多事情都要去經歷,包括死亡。死亡到底是什麼滋味?沒有人知道。所以,也可以去嘗試死亡。雖然很冒險,但有辦法在最後一刻逃開。」

朱蒂不敢相信:「怎麼會有人這麼傻?把這種事情拿來做實驗?實在是很傻。」

所有的人難以置信:這麼聰明的小孩,怎麼可能去做這樣的實驗呢?為什麼要去做這樣的實驗呢?

昱和非常喜歡看日本影片。朱蒂認為,日本文化很獨特,跟亞洲不同,他們很強調死亡文化,重視死亡美學的觀念。尤其「幕府將軍」,很多切腹場景,光榮殉道,被主人光榮賜死。昱和重複看很多次,而且最喜歡看的是切腹的片段,有時一放學,他會一直重複看那些片段。
朱蒂想:「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昱和雖然才十三歲,但他很早熟,思想上啟蒙,也比同齡早,對事物的感受性很強,對知識吸收也很敏銳。難道日本文化對他產生影響,而我沒有察覺到?」又想:「當時怎麼沒有發現,昱和可能是白天在學校受到挫折,很憤怒,所以回家會直接看那些切腹畫面,來發洩他的心情。」更想:「昱和對自己死後的墳墓和陪葬物描述得那麼詳細,是已經從好奇死亡到憧憬死亡嗎?而我沒有發現,竟然還為他的報告鼓掌叫好?」

對溫醫師父母來說,這真是最大的打擊,高高興興來美國看兒子和長孫,卻帶著悲傷回台灣。

當初在溫醫師家與昱和開音樂會的臺灣留學生,在那一段不易度過的哀傷日子裡,幫了很多忙。溫醫師的朋友,心理治療師朱道申,一家人搬到溫醫師家住了三個月,陪著溫醫師一家人走過很悲痛的歲月。

昱和喜歡的小熊,溫醫師和朱蒂一直保留著,雖然熊的一隻眼睛都壞了。而當初製作的生日皇冠,朱蒂也一直保存著。昱和剛走的前幾年,朱蒂一直沒有辦法看這些東西,只有珍藏,收在一邊,不敢看,也不願意看,睹物思人,非常傷心。現在還好,覺得幸好東西沒有丟掉。當初跟昱和一起製作演話劇的道具,很溫馨的畫面,歷歷在目。這個活潑孩子,帶給溫醫師和朱蒂多麼快樂的時光。

昱和走了之後,朱蒂好一陣子都不敢去圖書館,很傷感,因為太熟悉了。

有幾次聖誕節,溫醫師和朱蒂捐了一筆錢給昱和就讀的小學圖書館,由校方選購圖書,讓跟昱和一樣喜歡閱讀的小朋友都能有更多的書可以閱讀,書的斐頁也都有蓋紀念章,當作是昱和送給他們的聖誕禮物。

此外,由於昱和也喜歡音樂,溫醫師和朱蒂成立「溫昱和基金會」(Felix Wen Memorial Foundation),每年贊助六位愛荷華市立中學管弦樂團優秀的學生參加「音樂營」。該音樂營是由愛荷華大學音樂系所舉辦,讓全州對音樂有興趣的優秀同學參加。拿到獎學金的中學生,都會寫感謝卡給溫醫師和朱蒂。朱蒂一直收集著這些溫馨的卡片,她相信:「喜歡音樂的小孩不會變壞」,她希望這些小孩能健康平安,長大之後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昱和生前個性幽默,很喜歡開玩笑。溫醫師家附近有一塊墓地,有一次他跟朱蒂開玩笑說:「媽,我死了以後,要葬在那的地方。這裡我很喜歡,離家很近。」沒想到一語成讖,後來真的發生事情。溫醫師和朱蒂就照昱和的意思,葬在那個墓地。

【附記】
本書所述「溫醫師」真有其人。
溫碧謙,新竹竹東人,1979年畢業於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系,1981年擔任林口長庚醫院內科醫師,1982年赴美深造,1987年升任美國愛荷華大學醫學院助理教授,1991年任愛荷華大學台灣同學會指導教授,1995-2000年獲選為全美放射腫瘤科專科醫師考試官及口試官,1997年升任美國愛荷華大學醫學院教授,2001-2003年擔任全美放射腫瘤科專科住院醫師檢核筆試委員會主席。
  現任邁阿密大學醫學院教授兼席爾維斯特癌症中心(Sylvester Cancer Center)主治醫師,平時看病、教學、研究著述,暇時打坐、修習佛法及練太極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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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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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心願

在死亡面前,機率沒有任何意義。就算某種癌的發生率只有百分之一,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是百分之百。

2007年,美國佛羅里達州,邁阿密大學附設醫院席維斯特癌症中心(Sylvester Cancer Center)。

「醫生,我覺得好多了。」

還會主動告訴醫師自己很好,讓溫醫師的心揪了一下。這樣的小孩,這樣的話語,這樣的表情,不管溫醫師遇到多少次,心都一樣沉重。在大眾觀念裡,光聽血癌就知道治癒機率不大。傑克已經八年級,很懂事,也了解到問題的嚴重性。家屬很緊張,徬徨無助全寫在臉上;焦慮不安,飽受煎熬與折磨。

死亡,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人們永遠無法知道死亡會改變什麼,不管是自己還是家人。

「醫生,我最近在做一件事,希望能順利完成。」

理論或臨床都已實證,轉移注意力對病情而言永遠是最佳輔助療法。傑克每次住院都需一週以上,總共住院二十五次。一開始是化學治療,嚴重掉髮的他,總是戴著一頂鴨舌帽。原本他身體一直很好,後來因為化療的副作用:嘔吐、疲倦、掉髮,身體一天天衰弱。但他還是很開朗,每次都很堅強。溫醫師試著問他在做什麼,因為吸取經驗,可以教其他病人;而且,如果有溫醫師可以幫到的部分,他也樂意尋求社工資源加以協助。

「這件事只能我一個人做,每天只能做一點,我會堅強的做下去。」

堅強並不容易。化療過程中,為了預防癌細胞轉移到腦部,要把其中一種藥物打到脊髓液裡,所以要做腰椎穿刺。那是痛澈骨髓的痛,但傑克從不喊痛。另一方面,因為做太多次化療,越到後面,腰椎穿刺的困難度越高,有時還會發炎。腰椎穿刺打的位置在第三、第四腰椎,有一次溫醫師花了半小時,打了四、五次都打不到,請主任醫師來打,他雖然只花十分鐘,但也是試了四、五次才打到。因為病人抵抗力已經變弱了,傷口癒合能力當然不如正常人。再加上纖維化,所以越來越困難。

「醫生,我的情形應該很難有奇蹟出現吧?謝謝你一直鼓勵我,現在只好看老天爺的決定了。」

因為癌症,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被迫瞬間長大,可以說出如此成熟的話。

「你正在很努力的那件事,做得還順利嗎?」溫醫師其實有點刻意轉移話題。
「嗯,不怎麼順利。」
「怎麼了?想談談嗎?」
「沒關係,不用了。」傑克雖然回絕,臉上卻有一種自信,一種光采。

2002年,十四歲的傑克得了急性淋巴性血癌。

在門診,如果很嚴重問題的小孩一來,有經驗的醫師一看就知道大概是哪裡出狀況。這樣病人來的時候,特徵是很衰弱,嘴唇慘白,那種慘白已經超越一般貧血。立刻進行驗血程序,由於血癌是白血球、紅血球、血小版都會出現問題,所以看完報告,幾乎可以直接判定:「你得了血癌。」

小孩可能只是疲倦,或頭暈摔一跤,看個門診,被宣判得了癌症。對家屬、病人,都是很大的震撼。

「醫生,我昨天做化療時,聽到一個很棒的故事。邁阿密車站旁有個賣義大利麵的小販,他年紀很大了,綽號駝背。老人每天早上把小販車準備好開張時,一定準備一百個盤子,盤子用完他就把店門關起來洗碗,不做生意。有人勸他不必如此規矩,他嚴肅的說:來吃麵的都是要趕火車的人,如果盤子不乾淨,讓人在火車上拉肚子,這樣不行!」

「嗯。市井小民有很多令人尊敬和感動的故事,至少他沒有用三桶水就解決了洗碗的問題。對了,這故事跟你告訴過我你現在正努力的事,有相關嗎?」

「當然有!非常的相關!」傑克忽然有點激動了。

溫醫師越來越好奇:難道他的心願是開麵店?他父親是蛋糕店師傅,莫非他師承乃父,另起爐灶,打算再創小吃界新猷?

又看到傑克來做化療,他依然開朗,溫醫師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他就是那麼開朗。或許是他的心願又更接近完成吧?他還是那頂鴨舌帽,準時報到,依約出現。沒有怨言,獨自前來。醫生護士,同感佩服。瘦弱的身影經過護理站,形象卻很巨大。做完化療又開始嘔吐,極不舒服,但他也不會因為害怕或寂寞,只為了跟護士說話就按緊急鈴。

誰都沒有去過地獄,但如果要一般人受一次那種苦,溫醫師相信一般人寧願選擇去一次地獄也不要受化療之苦。

「我早就知道化療會有這些副作用,會這麼不舒服,我家人已經因為我生病而難過,我不希望讓他們更傷心了。」

這麼懂事、成熟、獨立,更讓人心疼。

後來傑克做骨髓移植,高劑量放射線和化學藥物一下去,不只癌細胞,正常細胞也殺死。之後再把正常骨髓注進去,這段期間免疫力很差,又必須繼續化療。住院其間,高燒不斷;肺部有感染,免疫力很低。

溫醫師去看傑克,心想,他如此毅力對抗病魔,一定也有自己的法子,完成心願。忍不住問:

「你的開店計畫進行得如何了?還順利嗎?」
「開店計畫?我要開什麼店?」
「你不是要開麵店嗎?」
「沒有啊!」他笑了,笑得真燦爛。
「這樣啊。你別賣關子啦!跟我說你的計畫,讓我也分享你的喜悅。提示我一下吧!」
「上次我就說了啊,這事只能一個人做。」
「再多提示一下。」
「嗯,越想快點完成,就可能越慢完成。」
「一個人做的事,要慢慢做,每天做一點,越快就會越慢?」溫醫師還真的越來越好奇。
「不知能不能成功,所以還是先保密。醫生,難道你沒聽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傑克神秘一笑,不再說話,似乎對自己獨力完成心願充滿自信。

當傑克病情減緩,院方停止化療。停止化療之後,持續追蹤一段時間,又復發了。

又復發,再從頭開始治療,惡夢又開始。命運又逼他把所有過程再複習一次。又開始打化療,一星期來一次,之後每個月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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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醫師又去看傑克,他似乎更虛弱了。溫醫師當然也不敢問他的心願完成與否。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得癌症就好了。」

溫醫師的心開始微微作疼。傑克的病,五年存活率很高,他從發病到現在也已經超過五年,所以證明其實化療是有效的。但每種化療藥物都有其治癒率,一般介於百分之三十至四十之間。換言之,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沒效。以淋巴性血癌而言,打完化療,癌細胞消失是常有的,傑克的情形也是如此。本來他經過治療一段時間,癌細胞完全清結。在他化療的一斷療程告一段落之後,從血液裡面已經看不到癌細胞,病情減緩。

「我身體我自己最清楚。當我知道自己得癌症的那一刻,我以為我死定了。剛開始一直吐,漸漸看不到,後來連聽都聽不到,越來越疲倦、越來越痛。」

溫醫師也感黯然,告訴他:「未來也許有新的療法。」

「也許沒有吧。」傑克冷冷的說。

冷漠的回答不是絕望,是對生命的透徹領悟,是異於同齡青少年的成熟和豁達。溫醫師很清楚這點。

傑克躺在床上,別過頭去,不再言語。但他的表情像是說:「醫生,你去陪其他病人吧,別擔心我。」

又過了三天,溫醫師再去看傑克。

「醫生,癌末病患有人自己好起來的嗎?」

他終於問了。溫醫師相信任憑一個人再怎麼對死亡灑脫,還是會期待奇蹟。他還有什麼事放心不下?啊!是了,他的唯一心願,最後的願望。看來他似乎也漸漸意識到,心願已經來不及完成。溫醫師很鎮定告訴傑克:「在醫學史記載裡,偶爾也會有癌症自動消失的奇蹟,這實在是難以解釋。在全世界的科學文獻報告中,這種病例約有好幾百例。沒有人懷疑這是假的,但機率太低了。」

「是不是病人自己的免疫機制突然變得很強,使癌細胞不再擴散或轉移?」

「可能是,可能不是,不得而知。有的人癌瘤八、九公分大小,預後不好,但術後追蹤十年,他還是活得好好的;也有的病人,癌瘤很小,不到二公分,但已有轉移。因為癌症畢竟還是有其個別差異性,所以有些人癌瘤雖然很大,但他的免疫系統很強,一有少數癌細胞出現於血液或淋巴系統中,馬上就被殲滅,沒有機會轉移。」

「所以……人生,還是要靠運氣的吧。」嘆了一口好長的氣,表情漠然,不再言語。

傑克住院的時候溫醫師細心照顧他,後來用四、五種抗生素,情形都沒有改善。從種種跡象和各類醫學影像、數據,他整個人已經很衰弱了。

有一天傑克跟溫醫師說,他想回家。溫醫師問他為什麼,他說他知道,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他連生命最後一刻都如此鎮定。溫醫師不再說什麼,只是為他祈求,祈求奇蹟出現。溫醫師無法繼續治療,幫他求神來醫治。生命的盡頭,醫生也無能為力,只有交給神。
人都會死,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伴隨死亡而來的事。所以人面對死的態度就很重要了。死了之後就一切結束?死亡之後還有永生?溫醫師是佛教徒,希望傑克乘願再來,如果他離開,希望他的靈魂得到安息。雖然傑克沒有宗教信仰,但是溫醫師把信仰的力量帶給他。

傑克回家之後,第二天因肺部感染無法控制,呼吸衰竭,離開人間。

十四歲發病,二十歲去世。傑克太健康、太年輕、不應該這麼早死。十四歲到二十歲,一個人一生的黃金歲月,但他卻在醫院裡度過,在死神的陰影下度過,在一次又一次的化療中度過。默默承受一切,自己來醫院,自己做化療,自己照顧自己。

記得傑克曾說:「你永遠不知道死亡何時會找上你。」溫醫師回答他:「沒錯。這就是我們無須懼怕死亡的原因。」溫醫師知道他很害怕,也知道他從不害怕;也許對他而言,死亡從未真正開始,也沒有結束。最後,他離開了,帶著遺憾,帶著未完成的心願,他就這麼離開了。從這個病床、這個醫院,以及溫醫師的生命裡。

一個月後。

傑克的母親忽然出現在診間,送了一本書給溫醫師,他一看封面,不禁一愣。

作者是傑克。

母親告訴溫醫師,孩子在生病期間,意識到自己不久會去世,所以立志要寫一本書。書稿完成後,孩子獻給母親,溫柔的說:「我把化療過程中,醫生護士為了鼓勵我而說的動人故事,加上我的心情,如何面對癌症,都仔細寫下來。我本來就喜歡觀察人,喜歡交朋友,和人互動。這本書可以幫助有這樣生病小孩的人家,版稅也可以幫助自己的家人。」

原來,傑克的心願是寫一本書。而他終於完成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在他精神極度痛苦的時候,他做到了。完成這樣的書,意味他必須再一次鏤刻自己的痛苦,那是一個難以到達的境界。因為,只有當自己能完整陳述傷口時,傷口才算痊癒。

疾病不只奪去,也能給予。溫醫師面臨的雖是病人的死亡,卻常常當成是自己的,透過病人,溫醫師感到生命的重要,感到生命真正的意義,也感到生命的尊嚴。這並不是說醫生多麼懂得體會生命,而是覺悟到生命是多麼脆弱,自己原來是多麼渺小。看盡生老病死,無常人生,溫醫師發現不管人們再怎麼努力面對人生的苦難,苦難還是會以不同形式出現;苦難是永恆的,然而比苦難更永恆的,是親情,是家人無怨無悔的關愛,是永遠以一顆平靜柔軟的心去面對生命。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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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第3章.考試


每個人一生,都要經歷很多考試。求學時代的考試,似乎很難熬,但事過境遷,驀然回首,這些曾經令自己無比苦惱的考試實在比不上人生後來的無形考試。對溫醫師而言,他生命最嚴酷的考試是喪子之慟。事實上,溫醫師面對的都是癌症病人,只要一家之中有人得癌症,對全家人而言就是一場嚴厲的考試。而對於癌患本人,更是生命最艱難的考試。有些考試我們臨場表現不好,事後拼命懊悔,損失的比考試的當下還多。有些考試之後我們不檢討也覺得無所謂,結果下次同樣考試一來,我們的表現還是一塌糊塗。別人的考試有時不是他自己的事,會影響到我們,反之亦然,我們自己的考試也會波及他人、連累他人,當然更有可能榮耀他人。相對於那些我們預先知道的考試,有些考試根本是臨時抽考,看命運抽到誰,誰就得乖乖應考。只是,命運的考題,我們往往一考就倒。

躺在治療檯上的蘇菲老太太,左顧右盼,神情緊張。她正在接受模擬照射,兩腿張開,很不舒服。

模擬照射不是實際的放射照射,是先用X光來定位,計算之後才正式照射,目的在於更精準抓到癌細胞的位置。如果直接照射,病人會受到多餘的放射治療,對身體造成傷害。

模擬照射方法有兩種:一是用電腦斷層攝影,畫出腫瘤位置,之後在電腦上呈現3D立體效果,加以整合,算出放射治療的範圍和方向。一是用普通X光機,像照射胸部X光那種,直接定位,這是比較老式的定位方法。

溫醫師走進來,握住蘇菲的手:「很緊張?」

七十五歲的蘇菲死命點頭。她單身,獨居,先生早已去世,有兩個兒子,一在加州、一在德州。

「這種照射很普通,妳放輕鬆就好,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蘇菲皺著眉說:「治療檯太硬了,而且,機器的聲音弄得我很不自在,不知會發生什麼情形。」

2007年1月,蘇菲上完廁所,在擦拭的衛生紙上看到鮮紅血液。她很緊張,立刻找她的家庭醫師。初診結果,肛門裡有一無法判定的小腫塊。再到腸胃科,做直腸內視鏡,結果發現離肛門口一公分的地方有個三公分左右的腫塊。經切片,送到病理科,確定為肛門癌。

「這跟過去我常常穿太緊的內褲有關嗎?」蘇菲問。

「應該沒有。」

「是不是因為過去我常便秘?」

「跟便秘應該也沒有關係。」

「我四、五年來,常常放栓劑,有沒有關係?」

「應該也沒有關係。」

溫醫師看蘇菲情緒還算穩定,直接建議她:「最好的治療是放射治療加化學治療。」

「如果我都不要做呢?」

「那只有切除肛門,然後做一個新的人工肛門,但通常病人會覺得不自在、不習慣,尤其是剛開始時。

蘇菲的兒子們要她同住,但她不想麻煩兒子,所以沒去。她對自己得了癌症這件事的接受度還算很高。有些人是完全不能接受。

「妳有把結果告訴你的兒子嗎?」溫醫師問。

「沒有。」

「為何不講?」

「講了也沒用。他們又能怎麼辦?他們一定會馬上過來看我,看我,他們又不能做什麼,只是更難過。我看到他們難過,自己也更難過。搭飛機,浪費錢;請假,會被扣薪。」

溫醫師停頓了一會,似乎是在思索該怎麼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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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又說:「我爸體弱多病,中風二次,最後還死於肺癌,死前非常痛苦。

我媽一直沒恢復過來,彷彿心跟著爸爸死去,只剩下身體還在世上。我叔叔又是癌症,大腸癌,病到末期,有一天突然吩咐他孩子,把存在銀行的現金全部領出來,總共領了二百多萬美金。他把全部鈔票換成十元鈔,紮成一大疊,二百多萬現金堆放在臥室裡。牆角、書櫃、桌子、衣櫥都堆得滿滿的,每天盯著那些現鈔看,陪著那些現鈔睡。因為那是他畢生血汗所賺來的錢,既然無福享用,那就多看幾眼吧。看不到幾天就離開人間了。」

蘇菲眼神望向好遠好遠的遠方,沒有盡頭、也不需要盡頭。說起自己親人的遭遇,極端平靜,沒有自憐,好像說別人家的事。

對蘇菲而言,說出親人離開的經歷似乎讓心情舒緩不少。

溫醫師隨後問:「妳來複診,生活上有人照顧嗎?我是說,洗衣服、居家環境整理、妳的三餐問題,這些事妳都有人可以依託嗎?」

「你說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做,不必麻煩別人了。」

「妳平時有可以聊天的朋友嗎?」顯然是相當獨立的老人。

獨居老人,朋友不多,對蘇菲來說,真正可以談的朋友,兩年前就過世了。

溫醫師又問:「那妳平時除了自己照顧自己,還有跟什麼人比較常來往嗎?一起做一些事的朋友,比如打橋牌、運動、或是散步、去超市購物什麼的。」

「三隻貓。」

「鄰居呢?」

「其中一位,還算滿常來看我。」

「那妳要好好保持聯絡,因為妳一個人住,也許需要她的幫忙也不一定。」

做完模擬照射,蘇菲從診療臺慢慢坐起來,溫醫師請她簽放射治療同意書,同時解釋放療與化療可能出現的副作用:由於腫瘤在肛門附近,所以照射部位在下腹部,可能造成腹瀉、皮膚發炎,泌尿道不舒服,頻尿、下腹陣痛想拉肚子,噁心,嘔吐;此外,放療會讓人比較疲倦。

「那併發症呢?」

可能出現的併發症:尿道狹窄,膀胱容量變小,直腸受損造成腸道阻塞。溫醫師一一詳加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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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直線加速器做放射治療嗎?」蘇非忽問。

溫醫師微微一驚,這雖然是極普通的醫學儀器名稱,但從一個老太太口中說出,還是頗令人意外。隨即想:「她的家族之中,已經有兩人得過癌症,所以她當然知道治療癌症的儀器,也有這方面的常識。」說道:「直線加速器比鈷六十的能量強、精準性高、治療效果更好,如果不算病人上、下或翻身等固定部位的時間,一般治療時間約不到五分鐘,而且不會產生痛苦,適用於所有癌症,漸漸取代鈷六十。」


「那直線加速器的附件呢?是光子刀?三度空間立體定位放射治療儀?」

溫醫師更驚訝了,莫非眼前這位看似尋常的老太太竟是醫學前輩,而且還跟自己的專業有關,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是慎重還是怕說錯出糗而被當面指正,溫醫師刻意放慢語氣:「直線加速器有『動態楔形濾片』、『多葉式準直儀』兩項重要附件。這是因為腫瘤通常呈不規則形,在治療上為保護正常組織,當照射部位的厚度深淺不均勻時,可加上楔形濾片使劑量分布平均,不傷及正常組織;而經由多葉式準直儀的電腦控制,更可任意製造出需要的治療形狀,不像以前用鉛製模型,費時費力。至於妳說的三度空間立體定位放射治療儀,是直線加速器的最新特殊治療附件,俗稱放射刀或光子刀,是最進步的腫瘤治療方式之一,可造福腫瘤病患。」

蘇菲又問:「治好機會多大?」

溫醫師心裡覺得有趣:「問完了治療儀器,現在要問治癒率了。」回答說:「肛門癌治好機率很大,妳的情況是第三期,算早期。治癒率百分之五十以上,有些報告是說百分之九十。從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範圍很大。至於說,妳是屬於哪一個百方比,很難講,主要牽涉到診斷後的心情。妳如果常常做放鬆式的運動,心情保持樂觀,開始吃健康食物,越努力去做,你的存活率就越往百分之九十那邊靠。如果自暴自棄,不做正面性的事情,那妳的存活率就會往百分之五十那邊走。」

「什麼健康食物?」。

溫醫師慢慢解釋:「化療階段,體內癌細胞被殺死,但治療過程中,體內好的組織也一併被殺死,所以需要蛋白質。蛋白質的功用是修補體內組織,放療、化療期間,很多細胞都會受到傷害。治療後,蔬果多吃,糙米也多攝取。此時蛋白質攝取量,只要足夠供給身體需要,儘量不要超過身體所需,攝取過多蛋白質,對腎臟是種負擔。」

「我聽過另一派說法,不要動物性蛋白質,用大豆或其它植物性蛋白質。」

「嗯,其實要訣很簡單:越均衡越好,什麼都要攝取,但都不要太多,要記住:如果營養已經足夠,還刻意去增加營養,那不是很好的做法。再好的東西,量超過,就沒那麼好了。」
蘇菲低頭思索,又問:「我聽過有人說,治癒率有可能是百分之百。」

溫醫師右手往天花版上一指,輕輕一笑:「這要問祂才知道。在醫學裡,沒有一件事是百分之百的。」

「其實我有去看書,我記得書上說,是百分之七十。」

溫醫師越來越驚訝,坊間健康保健書籍很多,但蘇菲看的是兩本醫學院學生必讀的教科書。其中一本還是一個知名藥廠出的書,內容是幫助癌症患者治療、預後。

至此,溫醫師不只驚訝了,可說是嚇一跳,心想:「怎麼那麼巧?應該說好險,我講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妳說書上寫百分之七十。」正想解釋,蘇菲說:「我還看過哈佛大學醫學院的網站,上面有一些資訊,我都仔細讀過了。」

「百分之七十算是相當高的機會,所以妳在治療期間,提起勇氣,每天準時報到,一定會活得更好。」

對話結束,蘇菲簽同意書,她注意到溫醫師看她是左撇子,笑著說:「全世界只有9%是左撇子。有趣的是,這個比例從遠古以來就沒改變過。考古學家檢視一萬年前的岩洞壁畫而得出這個結論。」

溫醫師「嗯」了一聲,若有所思。他看著蘇菲,蘇菲從溫醫師雙眼看到自己:「聰明、沉著、安靜。」

只要有人如此堅定看著你,你會產生自信。這種信心對於對抗癌症,是多麼必要且重要。

一個獨居老人,非常有獨立性。很不想麻煩別人,甚至自己得癌症,都不告訴自己的孩子。溫醫師忍不住想:「這樣到底好不好,很值得商榷。」

知道如何接受別人幫助,是非常重要的。

對蘇菲而言,至少要讓孩子知道,讓他們對媽媽的愛可以流露出來,有機會報答媽媽。如果隱瞞不講,有一天孩子還是會知道,癌症患者的時間是會用完的,那時與媽媽相處機會更少,子女會不會怪媽媽:「為何妳當初不講呢?我們本來可以有更多時間相聚的。」請假、坐飛機,兒子很願意,而且這麼久沒見了,當然很希望多陪陪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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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也要有幾位知心的朋友,不管多少,如果身體有萬一,身邊的朋友還是可以提供最直接、迅速的幫助。

令溫醫師體會更深的是,對自己的身體要很關心。現在資訊如此發達便捷,任何醫學常識在網路上都找得到詳細說明。相對的,醫生就要更用功了,萬一不小心,很久沒複習的東西記錯或講錯,有些病人會立刻質問:「書上、網站明明不是這麼寫,你是記錯,還是忘了,隨口說說?」甚是還有更難纏的病人,醫生可能要先翻翻書,再去跟他對話。不然一下子被病人考倒,那就糗大了。

溫醫師又想起梅蘭芳說過:「戲要常帶三分生。」意思當然不是說只學到七分就上台,而是全盤掌握之後,仍然要虛心,警覺。當自己覺得「很會了」,演出註定粗糙。   
     
醫生在讀醫學院經過無數考試,進入醫院;就算當實習醫師,也要考醫師執照;就算考上執照,日後也要參加專科考試。但這些考試,有時還比不上病人或家屬的考試難應付。

肛門癌最好的治療方法是化療加放療。治癒率很高,可以到百分之七十。蘇菲個性太獨立,只有一個較好的朋友,其他都很少來往。她所在意的,就是她的寶貝貓。把家裡安排好,心愛的貓要吃的東西準備好,又弄了乾淨的盆砂,貓會自己處理大小便。一切就緒,蘇菲住進醫院,準備做化療。

沒想到,就在化療當天早上,蘇菲告訴溫醫師:「我想,這次先放棄,以後再說。」

溫醫師不驚訝,蘇菲不是第一個臨陣退縮的病人,他只想知道原因,知道原因就好辦了。

原來蘇菲考慮很久,還是決定放棄化療,寧願陪貓。化療要住院四天,蘇菲的三隻貓已經陪她很久,有的十多年,最少也有八年,她就是放不下心,無法專心去住院接受化療。人跟動物產生感情之後,這種感情的忠誠度不下於人與人之間。

溫醫師當然知道,拖越久,對身體越不好。但他也清楚,眼前的蘇菲,獨居老人的精神依託就是三隻貓,三隻貓對她而言是三個朋友,她已經失去健康的身體,正因如此,她承受不起任何會失去精神依託的風險,當然,也不願承擔。

蘇菲自己也有這樣的認知:「當你只相信一件事,它就會變得非常重要,這東西如果沒了,你頓失所依,就會立刻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所以寧願陪貓,放棄化療。

「你別為我擔心啦,」蘇菲反過來安慰溫醫師,「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但是,我已經想清楚了。就好像一場比賽,你好想參加,也好想贏,可是沒想到這比賽竟然比太久了,你覺得太辛苦,想放棄,可是又不能放棄,最後比賽結束,你鬆了一口氣,只有一種感覺:比賽終於結束了。」

蘇菲的內心,其實充滿矛盾。她對貓的強烈不捨,正是她對思念孩子的感情投射。孩子來,她
高興,看到孩子擔心,她難過。她說放不下貓,所以暫時不做治療,其實內心更多的是想一個人安安靜靜陪著貓,過完她剩下的人生。

「如果,我確定你的貓可以得到照顧,妳願意來接受治療嗎?」

「溫醫師,有時違背自己原則去做事,是很困難的。」蘇菲不知怎麼回答,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活得比貓久。

「我們部門裡有位技術員,他家是開寵物店,我可以請他幫忙,照顧你的貓,我想,他是非常樂意的。」

蘇菲笑了,「真的?你是為了勸我來化療才這麼說的嗎?否則怎麼這麼剛好,你有病人需要化療,她的貓要人照顧,你的部門就有人家剛好是開寵物店的,可以幫忙照顧,這,這太巧了。」雖然略微質疑,但聲音掩不住喜悅。

「是真的。請放心做化療吧,我會請同事幫妳照顧貓。」

蘇菲笑了。

「奇蹟只發生在祈求者身上。可能一切都有安排吧,」溫醫師也淡淡一笑,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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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對焦


我們每個人都看過顯微鏡或望遠鏡,顯微鏡是從大看小,望遠鏡是把小看大,不管是為了要看清楚細部還是把遠方看清楚,當我們眼睛一湊上去,透過鏡片,我們想看的東西一定是模模糊糊的。這時候,我們用手轉一下鏡片,對準焦距,我們想看的東西,瞬間變得好清楚。得癌症就像用手轉一下鏡頭,對焦,這個小動作雖小,但眼前的東西一下子全部清楚起來了。所以,與其說是癌症讓個性改變了,不如說是癌症讓人們把人生看得更清楚,分辨出人生最重要的事物。

溫醫師對著六十二歲的漢斯,慢慢的、詳細的解釋病情現況,這是他的個性,也是他的風格。在沉穩的語氣中,給人安定的力量,溫和的肢體動作,給人完全信賴感。

漢斯得了淋巴癌,六週前,他完成一次階段性療程,這是他第一次回診。

淋巴癌可以大略分為最良性、最惡性、中性三類。再細分,可以分成十幾類。如果病人運氣好,較良性的淋巴癌,不積極治療都可以活八、九年。較惡性的淋巴癌,用各種藥物治療,都無法有效控制,有時甚至要做骨髓移植,幸與不幸,在診斷結果確定的一剎那,就已決定。同樣是淋巴癌,但結局是很不相同的。

漢斯打斷溫醫師的解釋,問:「常聽到所謂的『另類療法』,有用嗎?」

「不是有用或沒用,而是看病人的癌症情況是屬於哪一種,每種情況都不同。如果惡性,但屬於中等程度,經過化學治療,就算沒有完全治療完就開始用另類療法,我也聽過成功的例子。」

近幾年來,西方人對中醫越來越有興趣,漢斯也想過,嘗試中醫療法。因為他聽很多中醫說:「吃我的藥,真的有癌症病人治好了。」

「其實是看中醫師的運氣。」

「運氣?中醫師治癒癌症為什麼跟運氣有關?」

溫醫師眉頭稍皺了一下:「能不能治癒,取決於病人的淋巴癌是不是那麼惡性。如果中醫師碰到良性淋巴癌的病人,只要碰上兩個,中醫師會很振奮。因為良性淋巴癌,不治療也可以活八、九年。而這個中醫師卻可以宣稱:『中醫可以治療癌症。』這個病人變成他的活見證。病人吃中藥,病情未惡化。身邊的人以為是中藥的功效發揮。但大家不知道的是,病人的癌是屬於非常良性的癌,不積極治療也有很好的存活率,還以為是因為中醫治癒的。」停了一會,表情、語氣都慎重許多,「事實上,一般民眾不了解,不同癌症有不同狀況;就算同一種癌症,也分很多期;也因為良性、惡性不同,治療結果也不一樣。」

漢斯是良性癌。因為良性,變化反而更複雜。約有三種:

第一,已經擴散,而且擴散到全身,但因為是良性,病人可以活八、九年。如果溫醫師做局部照射,用處不大。

第二,如果還沒擴散,淋巴癌停留在局部,因為是良性,溫醫師用放射治療把局部地方全部照好了,這個病人可以完全治癒。完全治好之後他可以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

第三,已經擴散,但沒有擴散到全身。八、九年後,還是會過世。治療起來,拿捏不易,有一點賭的味道。看病人願不願賭一賭。

漢斯剛好介於中間,可治療,可不治療。

最麻煩的情形就是這樣。病人一方面願意賭,一方面希望自己一定要贏。但全世界哪有希望自己贏結果還真的贏的賭局呢?

溫醫師會診其它科的醫師後,進一步做出對漢斯最有利的診斷和治療。淋巴癌可分四期,他是第二期。如果是第一期,一定做放射治療,如果是第三期,一般不做放射治療。第二期還可以考慮做放射治療,因為它還在局部。

一週之後,漢斯的太太凱蒂陪他回來複診。漢斯看來比之前更開朗,心情不錯。幫他檢查完,沒有復發,復原狀況比預料中好,這是醫生、病人和家屬最樂意見到的結果。

「你接下來日子會更好過,心情要更放鬆,人也要更樂觀。讓好的細胞活得更好,你這樣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長。」溫醫師輕拍了一下漢斯的肩。

「日常生活照護來講,會很難嗎?」凱蒂問。

「方法很簡單,飲食正常,不暴飲暴食。肉類少吃,不是完全不吃,量減少,脂肪攝取也減少。蔬菜水果,儘量多吃。五穀雜糧,更好。一定要適量的運動,培養一些嗜好。這些都是最基本的,讓心緒平穩,讓健康的細胞繼續維持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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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蒂看起來很年輕,才四十歲左右。聽完溫醫師講完養生之道,凱蒂笑說:「他現在比較能放鬆。」

「真的?」

「沒錯。」漢斯大力點頭。

生病前的漢斯是工作狂,早上七點工作到晚上十點。事情沒做完,一定不回家。回家前,一定
規劃明天的事。準備明天,就一定會想到後天;計畫後天,不能不算到下週的事。所以明天的事永遠計畫不完,更別說算不清變化。

漢斯經歷二次婚姻,工作狂的他,第一次工作到失去太太。這次,沒有失去太太,但差點失去生命。他曾經覺得自己是個不夠完美的父親。他每次去公園、去學校、去任何地方,不管看到任何爸爸帶小孩的畫面,相處都那麼融洽。好像這些爸爸都有一本手冊,教他們怎麼帶小孩似的。

「跟以前相比,現在有什麼改變嗎?」溫醫師問。

「到了下午,有些事還沒做完,我就會放一邊,先回家。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週末、週日,也比較少去辦公室,比較放鬆,在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溫醫師一言不發,很專注聆聽著。他知道這種改變很不容易。六十二歲,一般認為應該退休,好好去玩,享享清福。可是,直到漢斯生病之前,還是每天從早上七點工作到晚上十點。他是經理,他的部門最講求效率;而當他越被要求效率,他越是精神抖擻,全身亢奮。可想而知,要從這種性格改變,是非常不容易的。

「現在的確改變很大,平常喜歡做些什麼休閒活動?」溫醫師問。

「我喜歡看看書,也喜歡看電影。偶爾陪太太散步,還有兩隻狗。幫狗洗澡也是樂趣。」
溫醫師看了凱蒂一眼,不禁想:「他太太也像他寵物一樣。」又問:「為什麼現在你會放鬆下來,不再跟過去一樣?」主要用意是讓漢斯自己說出來,多說一點,可以走得更深,發現內心更深層的東西,對放鬆自己,絕對有更多幫助。

「或許是淋巴癌,讓我覺得人生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漢斯的語氣變得有些傷感:「這大概是全世界最好笑的諷刺,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沒抽過菸,我不喝酒,除了忙一點,我敢說生活絕對正常,飲食適量,連保存期限最後一天的牛奶都不喝,還常常運動。積極工作,讓我全身充滿活力。一個對工作充滿活力的人,不是會影響賀爾蒙分泌、影響新陳代謝?對身體也可算是幫助吧!沒有什麼事情讓我特別煩心,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人生幸福。我是健康的化身,可以當代言人,可是我卻得癌症。」

漢斯看了凱蒂一眼,繼續說:「而且,我媽媽活到九十七,我爸活到八十八。我一直認為,我應該可以活到九十歲,絕對沒問題。沒想到我忽然得淋巴癌,或許,這讓我重新思考,還要不要繼續這樣拼下去。這大概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凱蒂握了一下漢斯的手,漢斯又繼續說:「這個影響是很大的,溫醫師,我相信你的病人,只要是得了癌症之後,人生觀都變了。改變的原因就是,我們一直認為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竟然眼睜睜、活生生就這樣發生了。很多人因為這樣的刺激,有了新的開始。」

溫醫師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完全認同,又問:「還有其它原因嗎?」

漢斯似乎是在讓起伏的心情平緩一點,一時沒有回答。

「我先生的公司,以前倒閉過。」凱蒂說。

「多久之前?」

「以前他在紐約工作,他為公司賣命二十五年,沒想到公司忽然倒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可以領到一筆退休金。因為公司倒閉,結果只領到百分之三十。他虧了很多,打擊很大。」

受了這麼大的打擊,還能持續之前的工作狂熱,可見漢斯是一個毅力非常堅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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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二十五年間,孩子的教育費也解決了,房子貸款也全部付清了。漢斯自己還有一些存款,加上股票,經濟狀況也算不錯。新工作在邁阿密,所以舉家搬遷。五年多以來,又是早出晚歸。公司倒閉不但沒讓工作狂收斂一點,反而更加倍工作,他從不讓別人幫他決定怎麼做除非他自己想那樣做。直到得了淋巴癌,才慢慢調整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漢斯又說:「我發現,癌症不但強迫我思考什麼是人生最重要的事,而且強迫我做出最正確的思考。很多人得癌症之後,第一件發現的事就是:跟家人相處時間,原來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多。就我自己來說,我很驚訝對於所愛之人的了解竟然如此少。我也想起有人將痛苦比喻為『上帝的擴音器』,意思是說,上帝透過疼痛警告我們,表示我們還有救;還有救的時候如果不自救或讓別人來救,那最後連上帝也救不了。」

「所以囉,預防勝於治療,老生常談,卻是最有效的保健之道啊!」

漢斯又說:「我們每個人都看過顯微鏡或望遠鏡,顯微鏡是從大看小,望遠鏡是把小看大,不管是為了要看清楚細部還是把遠方看清楚,當我們眼睛一湊上去,透過鏡片,我們想看的東西一定是模模糊糊的。這時候,我們用手轉一下鏡片,對準焦距,我們想看的東西,瞬間變得好清楚。得癌症就像用手轉一下鏡頭,對焦,這個小動作雖小,但眼前的東西一下子全部清楚起來了。所以,與其說是癌症讓個性改變了,不如說是癌症讓人們把人生看得更清楚,分辨出人生最重要的事物。」

溫醫師點頭讚許:「漢斯,你說得真好!」

漢斯苦笑:「我寧願運氣不要智慧。」

其實,這麼良性的淋巴癌,漢斯還有時間可以活。可是八、九年之後,沒有人可以保證。很多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能掌握或預測。但只要對人生有重新體認,珍惜現有時光,一切都已足矣。
凱蒂說:「溫醫師,你先別誇獎漢斯,他前一陣子常說,得淋巴癌之後,感覺就像失去了一部份的我。」

「如果失去的正是你不需要的那一部份呢?」溫醫師看著漢斯。

漢斯笑了,「有人不用工作就可以生活,當然也有人只工作而不需要生活。得癌症之前,只有在工作中的我才算是真正的休息,埋頭工作我才有安全感。但即使再讓我工作一千年,我也想不到,是癌症,使我找到真正的自我。」忽然露出有點無奈的表情,所以乾脆自己換個話題:「如果存活率是百分之五十,那表示一半的人會死,是嗎?」

「我都是看好一半的人會活。」溫醫師語帶輕鬆。

「你只是在安慰病人吧?」

漢斯說對了,或許溫醫師在安慰病人。但溫醫師如果不安慰,那他該說些什麼話呢?他只告訴病人事實,但病人想聽到的是:「我會好起來嗎?」、「我能痊癒嗎?」、「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漢斯又說:「溫醫師,你別看我現在這麼平靜,可以侃侃而談。你知道嗎?當我知道得癌症時,我很激動。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是癌症?我好像只能等死,什麼都不能做,可是我想做的事反而比我沒得癌症前更多。於是我很生氣,但是不知道該向誰發脾氣。得了癌症,我發現,等死遠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信上帝,但又恨祂讓我得癌症,毀了我一生。我好氣,因為一切都完了。我這麼努力,努力了一輩子,一生的奮鬥都沒意義了。終於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我忽然了解到:你既然要信你的神,就不要因為你受的災難而怪祂、對祂生氣,任何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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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漢斯已經經歷了「悲傷的五個階段」(five stages of grief):

第一階段,否認。
對於突如其來的巨大事件,沒有辦法在瞬間接受,所以一定是完全否認,這時候,大腦會停止接受訊息,加以保護自己。有些人反而會表現得更積極、樂觀。延長工作時間,高聲談笑,全不在乎,好像沒發生過事情。

第二階段,憤怒。
會怨天尤人、會恨、會氣:「為什麼老天這麼不公平?」有些會有暴力傾向,甚至自殘。

第三階段,企圖尋求一線希望。
一直在接受與否認之間打轉,通常不會很快繞出來。做各種嘗試,不斷說服自己。

第四階段,沮喪。
整個人垮了,心理建設完全被摧毀,所有支撐的力量全部粉碎。可能會有憂鬱症或其它心理傷害。

第五,接受。
完全接受事實,就是只有接受事實,內心平靜。

當一個人花了大量時間與精神去對抗病痛,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我修復能力已經不知不覺到了可以自行撫平任何傷痛的境界。

許多人都是從工作中,獲得生命能量;受到肯定,所以更拼命工作,從其中得到自我價值。如果突然大病一場,一下子放鬆,有的病人會進入憂鬱期,因為忙碌一生,最後得癌症,所有撐住生命的骨架瞬間垮掉,這時候注意心態調適就很重要了。換言之,既然過去維繫漢斯的生活、撐起他生命的衝勁和動力已大量減少,所以溫醫師告訴漢斯夫婦:「漢斯,現在你能放鬆,當然很好,享受你的新生活,做你喜歡做的事之餘,一定要發展一種新嗜好。用新嗜好去接受挑戰,不斷去嘗試。繪畫也好、攝影也行,你每一次做這些事情,你都會覺得很高興。讓自己保持衝力,這樣一來,生命會產生另一種衝力。從過去的殼子跳出來之後,有一個新的東西讓你覺得人生有意思,把你的生命撐住。」

溫醫師是腫瘤科醫師,比一般醫師更直接面對死亡。看盡生死,他發現:深化對人生意義的體悟,幾乎是所有癌症患者的自我考驗與成長進程。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得癌症之後,知道時日不多,開始活得更積極。找出更多想做的事,趕快去做;讓自己人生結束之前,有一個完美句點。

此外,溫醫師喜歡和癌症病人分享一部電影「活著」:

一個在政府機關的科員,做了四十年的公務員,就在他準備退休前夕,診斷出胃癌,大概只有半年可活。他重新檢視這四十年的公職生活:四十年來,每天都是家裡到辦公室,從辦公室回家。他才開始重新仔細想:「這一生曾經想過要做哪些事,現在只剩6個月,能做什麼?」
從這裡出發,他不再是舊的他,他的人生是全新的、積極的、正面的、正確的。他不但想自己要做哪些事,也想為別人作一些事。他發現,社區需要一個小公園。由於他在政府機關做事很久,知道怎麼跑公文,於是他自己努力寫了無數次公文,終於爭取到一小塊地,改建成公園。他過世後,全社區的人都來他的葬禮。他用最後的生命,把一個公園計畫實現了。

晚上,溫醫師在書房靜坐,思索漢斯成為工作狂的原因:

很多人無法從工作狂解脫,主要是來自父母親的要求。從小被要求做家事,做不好可能被責罰,或是一定要做完才可以吃飯睡覺。這種無形中形成的壓力,累積下來更可怕。一直訓練,到最後自己都忘記自己是怎麼被訓練出來。只是覺得,一直做會很愉快;沒有做,會有一種不安。漸漸地,工作變成一種習慣,沒有下班,生活等於工作,慢慢培養出這樣的工作狂性格。

另一種情形有可能是,小時候很貪玩。因為貪玩,沒有去做某事,闖了禍,而且是大禍。造成小孩心性上,非常後悔;在此之後,發憤圖強,絕不再嬉戲。對於自己之前的貪玩,很可能立下一個很嚴厲的規矩:事情不做完,絕不睡覺。一旦他開始這樣做,做出一些成績來,人家越讚美,變成一種良性循環,正向反應,他做得更起勁。到最後,他也忘了當初這股動力是從哪裡來的,他只知道:事情不做完,不睡覺;或是事情沒告一段落,他會非常不安。

然而,癌症對漢斯衝擊太大,終於使他自己開始調適,找出生命意義,這樣就是很正向的發展。

「一方面不認為自己的生命還久得很,一方面要以一種輕鬆的心情去過日子,要放鬆,要適時享受。這是很不容易的。」溫醫師一直這麼認為。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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