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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 逍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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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遊

  向晚的時候,先生回來了。家童立刻迎了出去,然而這次卻沒撈到什麼好處,垂頭喪氣地跟在先生後面回來。我笑,先生向來不慣拘謹,倒把這童子給教得不清尊卑了。
  先生的衣服上還掛著些細小的雨珠,靴子卻是全濕了。先前的確是下了些小雨,他竟是這樣獨自走回來的,連把傘也沒得撐。倒也難怪他這副失意的模樣。
  我在酒盞中倒滿,遞過去,笑道:「先生這次被貶去何處?」
  「我為你取名莫言,本想讓你少言一些,可到底還是比的話最多。」先生皺了皺眉頭,故作責怪樣。
  「話不在多,只是碰巧說到先生心裡去罷了。這次是去邊塞沙城,還是西南蠻荒?」
  「大概是該回家了吧。」先生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有些詫異道:「這酒怎麼如同清水一樣?」
  「先生果然聰明,這就是清水呢。」我笑。
  「唉,」先生無奈地笑著搖頭,「又被你這丫頭給戲弄了。」
  「非也,」我也學著先生平日文縐縐的樣說起來,「先生如酒,雖比清水勝百倍,但這濃烈的辛辣卻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會飲的人自然為之沈醉,不會飲之人便覺其味太沖,不若清水也。酒也好,清水也罷,懂的人自然會明白它的好。」
  「三人行,則必有我師啊。」先生笑,又自己倒了一杯清水飲下,作陶醉狀。許是文人同有的特徵吧——總是易醉的。
  
  次日清晨,聖旨便早早到來,先生剛起,草草地理了衣衫便接了聖旨。先生果然說中,這次直接削掉官職,貶回家去了。許是以為先生再無翻身之日,宣旨的宮官連句虛假的寬慰也沒有,臨走還拿了兩個先生同僚送的小玩意兒去。
  不幾日,先生便賣了宅子回鄉去。臨走之時,先生在城門等了許久,車伕已催促了好幾次,家童也不耐煩起來,先生到底是對這裡生了感情。
  今日倒是特別的冷了,城外風大,我披了衣服下馬車走到他跟前,道:「先生大可晚些再走,為何偏偏選在早上趕路卻又如此猶疑?」
  「想我此生定是與長安再無緣,今日一別,怕再不能見了。」先生的話說得淒涼。
  我趁此譏他:「莫言原以為是為如今無人送別而傷懷,原來先生是不捨昔日燈市如晝的繁華呀。」
  「你這丫頭……」先生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回了馬車上去,「只可惜,我一身抱負便葬於此了……」
  先生的為人我素來清楚,又怎麼不知他不是不捨,而是不捨天下人啊。
  舟車勞頓,先生並不說話,累了便停下來對著滿山秋景,提筆作下詩篇以洩心中之感。我說要替他收起這些詩來,他不肯,落筆便將它贈之山水。這野草山花的,哪懂詩呢,若僥倖不被夜雨洗了去,便要便宜那些過路的文人了。先生的才華名滿天下,這些佳句,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
  
  先生得了功名,數次被貶,多漂泊,已有數年未回家鄉。次番歸來,家中早已無人,落了一地塵垢。我吩咐童子打了水來清掃,先生卻徑直去了裡屋,躺在滿是塵埃的床榻上小憩起來。我再三勸他先去馬車上屈就一下,可他執意不肯,只道:「如今都已貶為庶民,又如何會在乎這些呢?」說罷,便只顧裹著這些塵埃睡去。
  入夜的時候,先生說他要去夜市喝酒,我叫童子跟了他去,他卻又在半路將童子遣了回來。童子好生失望,我給了些賞錢,囑他替先生守了門去。
  梆子敲了三聲也不見先生回來,我只好披了袍子出門去。聽子已在門後睡著了,我剛遣了他去屋裡休息,便有更夫匆匆來告知:「姑娘,你家先生在夜市裡醉酒與人打起來了。」
  我匆忙趕到夜市,先生已被那一身刺青的壯漢打倒在地,幸得酒坊老闆桃娘出面,那壯漢方才停手。桃娘並不多才,我報上先生的名號時,她只搖頭,只知先生似乎頗有名氣,卻不知其中因緣。不過她卻是一酒癡,因得釀酒出名,市裡的人也多給她面子,不再為難先生。
  先生在地上躺著躺則就笑起來,如此模樣,帶著狼狽,若是識得先生的那些文人騷客見狀,定是心疼不已吧。見桃娘詫異之狀,我笑道:「先生原未受此境遇,今日一遭有幾分苦中為樂之意,雖受一頓拳腳,倒也曉了幾分市井民生,先生這是因這頓悟而樂呢。」
  桃娘一臉迷茫,並不能理解,先生卻笑得更大聲了:「人生難得知己……而今知我者,莫若莫言也……哈哈哈哈……」而這些,旁人只當先生酒後亂言,各自散去。
  
  自那日夜市歸來之後,先生便常去桃娘的酒坊喝酒,有時不喝酒了,便纏著桃娘學那釀酒之術。回來一口氣釀了好幾壇,全擱在書房裡,書香和酒香混在一起,每每看書之時,聞見便足以自醉了。若是先生在那酒坊醉了,桃娘便會譴了酒保送他回來,如此也讓人放心許多。
  有寥落的星辰升起,先生許久未歸,我囑咐童子為他守著門去,便回屋歇下了。夜半之時,隱隱聽見有人敲門,想是童子又貪睡去了,喚了兩聲,果然無人應答,我只好穿了衣服自己去開門。
  開了門卻不見人,藉著滿天星光尋了道去,得見先生倚在江邊,藉著酒勁,聽著江聲,詩興大發起來。吟得累了,便一頭倒在江邊的蒿草叢裡睡了去。我挪不動他回去,便替他蓋了衣服在旁守著。
  東方見白的時候先生方醒,見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只譏他:「昨日先生囈語,都還誇桃娘的酒哩。看來,這桃娘的酒果然醉人,都醉到人的心裡去了呢。」先生故作惱狀,欲斥我,話到嘴邊又覺不妥,生生給嚥了回去,憋得滿臉通紅,絲毫不亞於前日醉酒之狀。先生這番模樣,倒勝於村口嬉戲小兒,我笑得幾近岔氣,先生怒且羞,遂拂袖而去。
  
  落了今年第一場雪的時候,家裡來了客人,是先生以往做官的時的門生陸離溪。此人我倒見過幾次,原本在先生的舉薦之下做了官,奈何官場裡明爭暗鬥,生生把他給擠了去。他心中不平,遂辭了官職,回家接手父業,經商去了。此番販物途經先生故鄉,又早聞先生貶職回鄉,便來探訪。
  我讓童子好好招呼陸離溪,便速速趕去市裡請先生回來。先生聞之有客擱了剛喝到一半的酒便歡喜地奔了回來,抱出親釀的酒同陸離溪小酌起來。我雖不具學士文豪那樣的才華,可畢竟跟著先生久了,染了些墨氣,時而也插得上幾句。
  先生醉了,便進到沈沈的夢裡去,時而癡癡地笑,時而碎碎囈語。陸離溪坐到我身旁來,在屋簷下同我講起他經商遊歷的見聞,東琉國和彩璃國的珍寶,萬獸國的異獸,我對他得以遊歷四方羨慕不已。
  破曉,陸離溪要回到市裡去了,送別時先生大哭,說很久沒有這樣暢快了。這一哭,把剛來的桃娘倒給嚇住了,我忙向她解釋,先生是高興啊,喜極而泣。桃娘會意一笑:「世人只笑先生受挫抑鬱,終日渾渾噩噩,敷衍度日,原來他們不過是不能明白先生性情罷了。」我亦笑,桃娘終於開始明白先生了。
  
  陸離溪因得生意需在這市裡停駐幾天,也常常偷得閒時,便到先生這裡來,帶些異域的小首飾送我,再向先生小酌兩杯,然後又趕回市裡打點他的生意去。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
  漸漸地,先生也不再為此而跌宕情緒,先生開始種起桃樹來。我問先生冬日種樹怕是活不成的吧。先生搖頭,淺淺地笑起來,道:「若是有心,風雪嚴寒又有何懼?」我看著先生輕淺的笑顏便癡癡地出了神,此時先生心中所牽掛之人若有所知,定是幸福的吧。
  可是,先生,人是有心,卻不知這桃樹是否也能有心禁得住風雪啊。
  先生坐在這蕭瑟的風裡為心中的人一篇又一篇地寫下詩篇,我也撿了枯枝在摻了冰渣的的泥土裡寫寫劃劃,見先生來了,又慌忙將它劃去。
  「星移物換花調盡,對飲風雪解思量。」到底還是被先生看出來了。
  我又羞又惱,先生卻笑了:「離溪前日才向我討過你,說帶個有墨香的丫頭在身邊無疑是人生最幸之事。我心有不捨又想你許有另一番想法,便沒有立刻應下,正想著要如何對你開口,卻沒想到,你丫頭自己倒忍不住,先表心跡了。」
 「先生這是有意拿莫言說笑呢,莫言今日不同先生說話了。」我丟了枯枝,跑回房去。
  先生不也是這樣麼?小心翼翼,卻又將自己的感情毫不保留地掛在臉上,只要不是瞎子的都看出來了。
  
  不幾日,陸離溪便要離開了,來道別時,先生一個勁地把我往外塞,一邊推一邊沖陸離溪說:「前幾日,你向我討這丫頭,我有些不捨,便沒應你。這丫頭自小便跟著我在官場沈浮,倒真沒好好見過什麼風景,你四處經商遊歷,有了不少見識,此番便讓這丫頭跟了你去,也好長長見識。」
  「先生……」的確,我自八歲以來便跟著先生,看盡官場的明爭暗鬥,隨著先生被貶去過邊塞,也去過西南百夷,所到之處皆是蕭瑟之景,也真沒長太多見識。
  「離溪啊,這丫頭雖不是才華出眾,可是在身邊拌拌嘴倒也有趣啊。」先生又開始取笑起我來。我不想理他,便上了馬車,鼻子忽然酸起來。馬車漸漸遠去,我掀起一角車簾,見著先生仍舊遠遠地站在那裡,只是,不同往常一樣,身旁多了個人影。我在心裡默許:桃娘,希望你能明白先生吧。
  陸離溪恰巧在這時掀起車簾來,見我滿臉淚痕的樣子,有些被驚嚇到,愣了一愣,向我伸出手來,道:「外面陽光明媚,莫姑娘這個樣子,怕是會在這裡面悶出黴來,不如,到我的馬上來。」
  「不了,這樣的季節,也不過滿山覆葉枯枝,哪會有什麼好景致?不看也罷。」我拉上車簾,不讓他看見我。
  簾外傳來他爽朗的笑:「這漫天銀妝素裹的,景致獨特,倒是莫姑娘怕見了這景禁不住想家吧。」
  
  離開先生的兩年裡,我跟著陸離溪的商隊去了許多地方。從西域到波斯,領略了不少異域風情。我這才明白,原來這黃沙萬丈的大漠之外還有這樣一番別緻風景,先生說得沒錯,跟在先生身邊怕是無法見著這樣的風景的。
  陸離溪從波斯西域購置的貨物又回到江南做買賣,這些東西在江南可都是稀罕物,生意自然紅火,可陸離溪卻總是抽得出空閒來陪我逛逛花市、賞賞燈會什麼的。
  一日,陸離溪拿了大紅的帖子對我道:「言兒,先生大婚,邀我們回去呢。」
  「是嗎?」心裡有什麼東西似乎空了。我放下手中的紙鳶,接過喜帖來看,果然不出我所料,先生要娶桃娘了,婚期便在這幾日。
  「言兒,此番回去,我便跟先生說讓他許你給我,可好?」陸離溪忽然道。
  「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言自幼無父無母,跟著先生,先生待莫言如父,這事自然是得由先生作主的……」此話一出,我便不由地恍惚起來,待回過神之時,陸離溪早已出了房門,籌措去了。
  
  我同陸離溪回到兩年前我離開的地方,先生的小舍倒同兩年前一樣。帖上的婚期便是今日,只是雖然照例是大紅綢緞不止的喜堂,此刻卻是空無一人。先生雖然少有真正的朋友,但這樣的大喜事,也不應該如此冷清啊,而且門外也並無迎賓之人。我帶著疑惑向裡面走去,卻見先生正在後院桃樹下獨酌,大紅的喜服格外惹眼。
  「先生……」我怯怯地叫了聲。今日先生大喜,卻不見新娘桃娘。
  先生擡起頭,見是我和陸離溪,又將頭垂了下去,眼底掩不住的悲涼,「我本想帶個信告訴你們不必回來了,可是,終究還是來不及了……」
  陸離溪沈默不語,走到先生身旁坐下來,與他同飲。我亦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取了酒為他們添上。這是我在各處學得釀酒之法親自釀出了,每每釀成,我總會取一壇讓陸離溪嘗嘗。陸離溪曾問我:「言兒,你釀這些酒,可為何自己卻不喝呢?」我只笑:「這些酒是釀給你的嘛。」然後陸離溪也笑起來,帶著三分醉意:「這樣啊,那我真希望這一生都喝言兒釀的酒。」
  到此刻,陸離溪才恍然大悟:「言兒,你曾道這酒是釀予我飲,原來不過是想今日在先生面前展露啊。」
  「陸離溪,你今日喝的究竟是酒,還是醋呢?」我反譏他。
  「哈哈哈……」先生這一聽,便忽然大笑起來,「你這丫頭,許久不見,嘴上卻還是如此不饒人啊。」
  
  陸離溪的家書催促甚急,我在城門外同他告別。
  「言兒,先生已經答應……為什麼……」他看著我,眉頭緊鎖,「為什麼你卻不同我一道回去?」
  「莫言在外這麼久了,也該回家了。」我道。
  「可是,我的家,不也是言兒的家麼?」他不解,「言兒,對於我,你可曾有想過男女之情?」
  「是有過的……只是……」我陷入沈默。
  半晌,陸離溪才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了,言兒,只要你心裡有過我就好。過幾日,我便將聘禮送到,若言兒你到時依舊如此,那麼,我也知道該如何了。」說完,他便策馬離去。
  我回來的時候,桃娘的酒坊已經易主,新的老闆娘的酒釀不比桃娘遜色,可骨子裡卻多了幾分妖媚。聽說,桃娘原本是要和先生成親的。可還聽說,桃娘早些年是與一位書生相好的,可那書生家境貧寒,桃娘那是卻是江南一戶大家的閨秀,家裡自是不答應的,後來就譴了書生回去,而書生這一去便沒了音信。桃娘一怒之下棄家而走,尋覓書生未果,便來了這裡開起酒坊來。先生許是知道這些的,卻依舊堅持要娶她,哪知成親當日,先前的窮書生卻來了。不過此時,他已因經商而富裕了,桃娘心中仍對他不忘便棄了先生,同那書生遠走了。
  
  陸離溪下聘禮的那日,我終究還是譴了媒人回去,先生不解,我只道:「他家的宅子太大,我怕迷了路去。」先生便笑:「這天下之大,也沒見把你丫頭迷了去,區區一個宅子倒讓你丫頭怕了?」
  過了數月,又聽說陸離溪娶了江南一戶書香世家的小姐,桃娘同當時那書生去了塞外。先生聽聞這些,只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要離開的終會離開,先生可還是不能釋懷?」我抱了酒出來。
  「你倒是比我坦然。」先生看我一眼,將酒倒好遞到我面前來,含笑道:「有一事,我不曾明白,你當日那詩可是為自己而作?」
  「先生說的是哪一首?莫言不記得了啊。」我接過酒樽舔了舔,一股辛味竄上心頭,我皺起眉來:「先生,這酒真是太難喝了!」
  「哈哈哈哈……」先生見我這副模樣便大笑起來。
  我被酒嗆得濕了眼眶,忽見先生肩頭落了點點桃花,擡頭一看才發現,這一樹桃花竟在一夜之間全開了出來。
  「先生,花開了呢。」也不負他一片癡心了吧。
  [星移物換花凋盡,對飲風雪解思量]先生這可是為你而作啊。
  「丫頭,我卻欠了你一生呢。」隱隱聽見有人輕歎,我轉過頭去看先生,卻見他依舊是一副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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