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愛莫迪尼亞尼(Modigliani),一個喝酒、磕藥、肺不太好,窮到去偷鐵路枕木和建築工地石塊當作雕刻材料,總是把女人的脖子畫得很長,臉畫成長橢圓形,左傾或又右傾23.5°,生在19世紀末死於20世紀初,活了37年的畫家。
男友之所以愛莫迪尼亞尼,就像芥川龍之介在阿呆的一生中說:「人生比不上一行的波特萊爾」是一樣的情況。
簡單的說,芥川龍之介愛波特萊爾,男友愛莫迪尼亞尼,都是一種被月亮陰暗面深深擄獲的結果。
男友愛抽煙,也愛喝酒,喜歡吃肉。而我,說起來是和他不合的,我喜歡吃沙拉,對莫迪尼亞尼沒有深厚的感覺,不抽煙,不太喝酒,一瓶4.6%酒精濃度的可樂娜是我的限度。對於喝酒之後經常發生的兩件事,酒醉亂性、酒後吐真言,他都對我做過,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不是出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原來就長得有點瘋狂,而我長得好端端的,沒喝什麼酒幹嘛也跟著他瘋?
也許該怪月亮的陰暗面,我深深被陰暗面擄獲的機會每個月總是有那麼一次。
就在月經來臨的前後,我不是莫名其妙地大哭,就是躺在床上對著牆壁發呆一整天,如果兩件事都沒有發生,那麼,我在那個月必定會做出一件瘋狂的舉動。
認識男友,就是那一次在朋友的家裡,他看見我像女巫一樣拿著掃把準備從公寓的2樓飛下去的時候,突然從後面抱住我。
「今晚是月圓嗎?」他阻止我瘋狂的舉動之後,瞅著我笑個不停。
我以哀傷的眼神望著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大概是吧。」
「聽說月圓的時候,馬匹會在草原上嘶鳴到口吐白沫呢。」他說。
「唉,我大概可以想像那個畫面。」我嘆了一口氣。
男友把嘴上叼著的煙放到我的唇間,然後說:
「抽一口,冷靜一下吧。」
我把煙吐掉,差點燙到他的腳。
「我不抽煙的。」我說,然後沮喪地倒在夏季冰涼的磁磚地板上。
他身體膩著我的身體,然後手掌貼著我的額頭問:
「沒有發燒呀,妳怎麼了?」
「我的卵子十分悲傷。」
他聽了眼角微彎成好看的弧度,笑著說:
「我的精子卻很瘋狂。」
盯著他燻醉迷濛的眼睛,我不禁笑了起來。
「可惜我今晚無能為力。」
「我知道。」
於是,我們躺在地板上,什麼也沒做就這樣過了一整夜,早晨起床一起去吃早餐的時候,我們就變成男女朋友了。
然後,我和男友就這樣不好不壞地過了兩年。直到有一天,我驚覺這樣的愛情像一艄已經沉到底限的潛水艇,再往下走,潛水艙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終有爆破的可能。剛好男友30歲生日一過,他忽然離掉工作,決定去大陸、中南半島旅行半年。
而我覺得半年的時間不算短,兩個人至少應該先談好分手,可是我們卻連提也沒提。反而我還興致沖沖地到處幫他借旅行背包、睡袋、雪衣之類的禦寒衣物,然後載他去飛機場搭飛機。
男友背著厚重的旅行背包,要去搭飛機之前忽然對我說:「沒有我,妳還是要活得好好的。」
我聽見這句話,只是想起莫迪尼亞尼死去時,懷了身孕、深愛他的珍尼‧赫布特尼第二天就跳樓自殺的事。
我說了我對莫迪尼亞尼沒有深厚的感覺,於是笑著對男友說:「這是當然的事。」
日子平靜的渡過了兩個禮拜。我收到他從楊朔寄來的名信片,他說我收到的信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到成都了。那個晚上我盯著那張名信片,卻忽然想起他抽煙的樣子,微瞇著雙眼覷著我笑,抽了一口之後硬是喜歡把煙放到我的唇間,我總是不客氣地它吐掉,有一次吐到他的褲子上,還燒了一顆小洞。
半夜,我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手放在櫃檯上,瞪著後面排列整齊各式各樣的香煙發呆,這期間那個男店員問了我兩次:「小姐妳要哪個牌子?」
男友有時抽555有時抽Marlboro,最近三個月為了存錢旅行改抽黃長壽,我還知道我的女性朋友們大部分抽維珍妮涼煙,而我當然是吸二手煙也不介意的怪物。
「我只是隨便看看。」我說,說完立刻就笑了,因為這好像是逛街買衣服的時候才會對店員說的話。
而他也笑了。「沒有人半夜跑出來看煙的。」
我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左腳無意識地輕踢著櫃檯,瞅著他問:
「你抽煙嗎?」
他想了一下,才說:「可抽可不抽吧。」
「做愛嗎?」
他呆楞地望著我,有點不相信我居然這麼問他。
哈哈。我就笑了,是個哪裡有些單純的男人呢。
想起這個問題,在第一次和男友見面,一起去吃早餐的路上,男友也就曾這麼問過我。
「抽煙嗎?」
「絕對不抽。」
「做愛呢?」
「可做可不做吧,完全由我的卵子決定。」
「哪天妳的卵子想做的時候,一定要通知我一聲。」男友這麼對我說。
唉,我現在正好就是想做的時候呢。然而,也只是買了一條熱狗,一邊吃一邊走回家。
後來,和那個男店員漸漸熟起來,都是因為有時半夜去看香煙的緣故。
我總是瞪完那一整排的香煙之後,站在櫃檯前和他聊起來。於是,他開始對我說起他和女友發生的事。
也是一艄已經沉到底限,再繼續走下去就會爆炸的潛水艇,在被壓力擠爆之前,女友終於哭著要和他分手。
然而說好分手之後,女友卻總是每到星期四以某種藉口回來找他。例如要他幫忙照顧女友的寵物貓,或是電腦壞了要他幫忙修理,或是腳踏車、機車壞了……各式各樣的理由,需要他的幫助。
每到星期四他也總是和女友做愛,結束之後,兩個人為了某件不起眼的小事吵起來,女友又氣得離開了。
簡單地說,兩人之間相處的公式就是藉口→幫忙→做愛→吵架→分開。每週來一次循環,規律地有如地球繞著太陽公轉一般,四季輪流上演。只是規律的循環中兩人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疲乏感。
是呀,就在男友出國之前,我們也出現了類似的疲乏感。
「妳有男友喔?」他聽我這麼說,就問。
「有是有,不過他出國之前就已經分手了。」我看著他溫柔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就說謊了。
「那不就和我同病相憐?」他笑了笑說。
呵呵。體內的卵子每到排卵期結束的前一兩天,心情總是騷動得特別厲害,就算老實告訴卵子小姐說:「唉,騷動也沒有用,過幾天就會被排出體外了。」卵子小姐聽了卻反而騷動得更厲害,還要我不小心地對男人說了謊呀。
於是,就在某天早上,他在便利商店工作的時間結束,我和他說好要一起去吃早餐,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就一起躺在他的單人床上了。
回家的路上,心情說實在的有一點低落,不過看見住處附近一整排的樹木,我卻一邊跳著拍打低垂下來的樹葉,一邊跑回家。
隔天,在便利商店遇見他,兩個人嘻嘻笑著,也不知道在笑什麼。大概是雙雙被精子和卵子控制的白痴,莫名其妙地笑著也說不一定。
然而,就在星期五的夜晚,他突然問我說:「女生的直覺都這麼準嗎?」
「咦?」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說昨天女友突然歇斯底里起來,瘋狂翻開他的床鋪,發現一個海豚圖案的髮夾,就一直逼問他是不是有新女友了。
就算他真的有女友,他們已經分手了,女友應該無權過問才對,然而女友卻坐在地板上傷心地大哭起來。
我聽他這麼說,摸著自己的短頭髮,笑著說:
「我一直留短髮,已經有一年沒有用過髮夾了呀。」
他也覺得女友有點莫名其妙,因為那個髮夾明明就是她上次不小心留在他那裡的,她怎麼會不記得了呢?
「那麼,你們的感情有變好嗎?」我望著他一副傷腦筋的表情,忽然問他。
「咦?」他露出一副我怎麼會知道的樣子。
我笑了笑,沒說其實我早知道他和女友根本沒有分手。只是抬眼望著他的眼睛,說:「沒有說謊的話,我們兩個還真的無法談戀愛呢。」
原先有些不懂,後來他忽然理解我說的話,嘴角露出嘲弄的微笑。
唉唉唉!我買了一罐可口可樂,付完錢之後,對他說:「我要走囉。」
他點了點頭,也沒說話。
深夜,接到男友從成都打來的電話,一邊喝著可樂,一邊聽說他在香港的那個晚上住在電影重慶森林裡的那棟有許多印度人的重慶大樓,說楊朔很美,灕江沿岸有許多咖啡店,而他明天將要啟程去安定,到達安定之後一路坐巴士和卡車翻越四千到五千公尺的高山,也許需要超過十天以上的時間才會到達拉薩。
路途中,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電話給我,所以先告訴我一聲。
「不知道會不會得高山症。」他說。
「放心,你的肺不是很好。」
「莫迪尼安尼的肺卻不太好,最後還得肺結核死掉了。」
「你又不是他。」
「妳有想我嗎?」
我眼睛盯著可樂不斷冒出來的氣泡,然後說:「偶而會想。」
「唉,我卻經常想起珍妮與畢特麗思兩位小姐。」
我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珍妮和畢特麗思是莫迪尼亞尼一生愛過的兩個女人,有一天做愛完,男友把我的左邊乳房叫做珍妮,右邊叫做畢特麗思。
「她們好嗎?」他笑著問。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胸部,想起便利商店的男人的眼神,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樣就好。」男友說。
然後,我依依不捨地掛斷電話,眼淚忽然間不斷地從眼睛裡冒了出來,我躺在夏季冰涼的地板上,瞪著窗外黑暗的天空,想起……
好像是17歲還是19歲的時候,我就不再使用純粹、絕對、永恆類似這樣的字眼,我把它們裝進一個密封黑色的罐子裡,然後藏在一個連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而有關幸福這個字眼,當時因為有些猶豫,幸福不小心一半壓在密封罐的瓶口,一半露在外面。
就好像一隻受傷的青鳥掙扎了許久,終於笨拙地飛出瓶外。而有關幸福這樣的字眼,就這樣在瓶內留下了7根羽毛,寂靜地躺在永恆的旁邊……
至於為什麼是7根,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