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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巷 作者: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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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巷 作者:張云

外面下起大雨,店裡的廚房下起小雨,遮蓋廚房頂上的簡陋破帆布記載數不清多少主人的寒酸,稀稀疏疏的小洞不規則散落小雨滴,凹凸不平的地板濕答答積著水坑,從旁流經的水溝淺得可以,水溝蓋是多餘的裝飾,我蹲在這,享受暫時的清靜,一旁的三座爐火鼎沸著叉燒肉、一再加水的豚骨湯、筍乾,滷蛋在排隊,待會就輪到它。

水槽滴漏不止,一滴一滴落下的洗碗廢水有的沿著水管壁無聲流下,有的等不及重力向下跳躍,噴到我的後背上,我只管蹲在水溝蓋旁,朝著這對外唯一的出口,這開口對著一條小巷,出入的人不多,旁邊接著一條人來人往的主要小吃街,通常,蹲在這的人要不偷抽煙,要不偷窺別人,今天終於輪到我搶蹲在這位子,我不懂抽煙,倒是很喜歡觀察別人,兩眼漫無目的地掃視,看到什麼算什麼,剛剛走進巷子牽車的女生遲疑了一下,靠著離我最遠邊的牆壁走過,低著頭兩眼向下,手裡緊捏著鑰匙圈,一不小心卻讓我看見她稍稍移動的黑眼球向我轉了一下又馬上歸位,本來,我打算要突然衝上去嚇她一下,看她落荒而逃兼大叫的樣子,一定很有趣。

「歡迎光臨,請問這邊用還是外帶?」「小毓幫我補湯好不好,順便帶包麵過來。」「老闆我要加點一個燙青菜。」碰碰碰的腳步聲在地板上響個不停,這是時間流逝最快的時候,人群不斷湧入店裡,我的汗水不斷流出體外。客人多的時候,我的雙腳變得輕盈,客人少的時候,卻沉重得像睡著了。小小的店面其實擠不下太多人,可是加搭的二樓彌補了這缺點,既然是加搭建的,自然不會太講就,樓上的腳步聲在樓下歷歷清楚,好像稍一施力就可以瓦解這兩個空間合一,每一次,我聽著腳步聲想像腳步的移動,像小時後玩磁鐵遊戲,一正一反極的磁鐵被墊板隔開,上面怎麼走,下面就跟著,出了墊板的邊緣,就真正相遇了。

店裡通往二樓的樓梯很窄,只容一人通過,托盤恰恰可以裝兩碗拉麵、一盤小菜、一瓶可樂和一個夾帶黃色複寫的帳單,每一次要算準沒人下樓我才可以端上樓,有幾次失算,我和要下樓的客人在樓梯轉角相遇,進退兩難,那男孩腳步一下往上,一下往下,尷尬地不知往哪裡移動才好,我們妥協了很久,終於決定面對面擦身而過,中間隔著滿盤的食物,連呼吸都要輕盈。我,一直在排演不幸摔倒的那天,湯湯水水灑滿我的那一刻,我會偷哭還是大笑?哭我竟然出糗,笑我終於摔倒,什麼也不怕了。

那天看見華姐和她男友高高興興走出去約會的背影,我嘴裡喊著:「謝謝光臨!」華姐轉過頭故作生氣地狠狠瞪了我一眼,手裡挽著矮她一個頭的男友快樂地走了。老闆不在,我像放籠的小鳥要飛了,跟大姐一起看店是最輕鬆不過了。大姐一口濃重的標準國語問我:「要不要吃麵啦?」「我不餓。」。「你又不吃,要做仙啦!」「哪有啊!」大姐是大陸人,我搞不清楚她為什麼可以待在台灣,只知道她有個很疼她的老公在這,朋友很多,也都是一口標準京片子的外省人,我常在切木瓜時聽見他們打招呼說笑,老吳推著麵攤吃重地打我們店前走過,大姐喊道:「上工啦?」老吳也會回一句:「上工了!」那天老吳身邊多了一個一百四十多公分的小毛頭,大姐興奮地衝出去問:「你兒子啊?」老吳點點頭,孩子怯怯地跟在老吳吃力推動麵攤的身軀旁,害羞地沒敢看別處一眼,只往老吳身邊躲了一下,老吳盪在嘴邊的笑勾起大姐的心情,大姐回頭對我說:「幫我做個木瓜牛奶,我要買給他兒子喝!」

我迅速打好一杯,大姐也一直等著他們父子倆再走過,可是卻好像消失了不再出現,我把木瓜牛奶冰在冰箱裡,怕溶了大姐的熱情。大姐走出門外左顧右盼,嘴裡不說,臉上卻是等不及又怕錯過的謹慎,我坐在吧台上,知道他們一定會再出現。老吳又走過,大姐急忙把木瓜牛奶拿給他,說:「哪,這給你孩子的!」老吳趕忙拭去額頭上的汗,頗不好意思的收下,嘴裡想說什麼又吐不出字句的躊躇,大姐大笑了兩聲,叫他別客氣了。回頭,大姐拿了二十元給我,說是木瓜牛奶的錢,我說:「別了,華姐又不在,當沒發生吧!」大姐楞了一下,恍然大悟地笑說:「嗯,你這孩子也上道!」

決定再回店裡工作猶豫了很久,懶散是本性,想唸書是藉口,迷惘是真的,華姐一通電話卻了結了我的優柔寡斷,她沒說什麼,只叫我有空回店裡坐坐,下一刻,她開始教我怎麼做木瓜牛奶和西瓜汁,「現在夏天拉麵生意比較不好,就多賣點飲料。」後來才知道,在我回來之前,她不讓別的員工碰飲料吧,她不在店裡時寧願不賣也不託附任何人。二十八歲的華姐一個人獨自開了這家店,從開幕那一天我站在店裡到我結束寒假回學校,我們一起走過創業期,之前,她沒一步離開過店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她掌握之中,冰櫃裡幾條叉燒肉幾根蔥她一清二楚,多吞一顆蛋都讓我梗在喉嚨。

後來,外公的驟逝的電話響起,她呆坐在電話旁聽不進我問她的任何一句話,她把鑰匙交到我手裡,紅著眼禽著鼻酸說:「小毓,明天麻煩你來開店,零用金在這,拜託你了。」我點點頭,應了聲好,只有我能幫她,我這麼想,這麼為自己背上使命感。我們算是互相照顧吧,她照顧我的學費,我照顧她的店,那時候沒想過能為她做些什麼,別人對你的信任變成自身的責任感,心裡總覺得該有人站出來頂住店裡,一度,我也不在乎能賺多少錢了。

再回店裡,已是暑假,大姐取代了我的位子,能幹、聰明、動作快、世面見得多了,華姐也不再早早來開店,那矮矮的男友也是這時結交的,每天我和大姐來開店,招呼時多時少的客人,總是接到這樣的電話:「喂,德川你好。」「喂,小毓喔,我華姐,店裡人多不多,要不要幫忙?」我不知該回答什麼好,說人不多,傷了華姐的心;說人多,不忍心打斷她的約會,我只有支吾的回答:「可以應付得來啦,沒關係!」我們之間曾有的革命情感消失無影,轉向我跟大姐,而大姐總把我當孩子看待,我們吃飯時若客人上門她會搶先一步招呼,寫單下麵不讓我幫忙,幾次我放下手中的竹筷要站起來,大姐打斷我的動作要我先吃完再說,實在沒理由這樣,大姐總說:「沒關係,我們有默契,誰做都一樣!」這樣的照顧稍稍撫平我浮躁的心緒,讓我用感激壓抑迷惘。

那天我們三個人坐在一塊吃飯,華姐嘴裡不停念著男友種種,大姐問了:「怎麼不叫他來店裡幫忙?」華姐支吾的說:「他......他說他不喜歡來店裡......」「為什麼?」「不知道,我沒問他。」華姐的聲音越來越小,大姐不留餘地地說:「有沒有感情就看現在,他為什麼不想來幫忙?既然要在一起就應該一起努力啊!」華姐吐了一口氣說:「他說店裡賺的錢又不分他,他幹嘛要來?」我心裡想:「對啊,不一定在一起之後就什麼事都理所當然。」大姐卻還是堅持:「話不是這麼說,現在不試試他,以後誰知道結了婚是怎麼樣?」「老闆,豚骨拉麵外帶。」客人上門打斷我們的對話,華姐臉上一抹深長的默然,細細地爵著飯粒,頭沒再抬起來過,愛情與麵包同時成了她的難題,她說她要靠自己賺錢,我感覺愛情幾度叩門卻敲不響她的心,建成是她男朋友,卻沒給她可以依靠的感覺,看著他們有時說說笑笑的樣子,未來並沒有浮現,我彷彿看見沒有結局的愛情,像火車駐進一個又一個過渡站,明知宿命往前奔去,卻忍不住在每一站熄了引擎,載上或悲或喜的包袱,像添加動力般不可或缺又契而不捨,還是堅持停留。

這一天還是來臨,我一連踩過兩格樓梯,下一步卻拌到另一腳,手裡的拉麵翻了四十五度,我反射性將托盤扶住,碗保住了,湯和麵卻消失了,出現在我微顫發紅的手臂上,我咬緊牙想要撐過會感覺燙的那兩秒,只要兩秒就失了感覺,我鬆了牙吐出一句:「Shit!」這一刻發生只四秒,一秒翻了拉麵,兩秒咬牙,一秒罵髒話,沒有人看見,我從容地走下樓,跟大姐說:「翻了,再做一碗吧。」大姐先是疑惑地抬頭看了看我,明白發生了什麼,我別過頭去不願多說,大姐也不吭聲,我們照例忙過了這個午後。而後,我走到水槽邊讓水沖著我的雙手,是冰是涼還是痛,忘了,我捧起水洗了洗臉頰,水滴蓋過汗液、蓋過淚液,我蹲在這,卻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前一刻,我捧著米蘭昆德拉的「身份」,瘋狂迷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現在卻好像已經置身其中,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幫助我領略了一切,我們在象牙塔裡過的很好,高談闊論存在主義辯論不休,我一度希望並以為會得到象牙塔居留權,那時候,我們夢想偉大,越是深奧不可解代表我們爬得越高,就要出頭了,我卻一下子摔出塔外,我說,我們應該出去看看世界的苦難,像苦行僧一樣體會什麼才叫做苦,而不是坐大了屁股撐著再也離不開椅子,說的話實現了,人卻害怕了、退縮了,在我試著理出一個未來時,華姐把我拉回現實的世界裡,堆積一點又一點的生活,用忙碌遮掩自尊,也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口,每個人的苦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添油加醋。我讓身上的液體釋放,一滴一滴,不管是什麼,放逐去旅行。

建成漸漸常出現在店裡,一百六十公分體形壯碩的建成是體適能教練,說話一字一句清楚不急促,像他走路的樣子,我從沒看過他動作稍微快一點的時候,店裡忙起來時他是最鎮定的一個,相形之下,華姐像陣狂風般出現在樓上、樓下、廚房、門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招呼聲透露她拼命的程度,從不放過任何一位客人,她在的時候,店裡是緊繃的,建成常呆呆地看著她忙進忙出,不知該幫什麼忙,手腳不知擺哪好,從他身邊走過時,我也怕傷了他的自尊。有天,華姐對我說:「他很在乎我在他朋友面前給不給他面子,昨天晚上我們去喝茶,茶店準備要關門了,他們也要走了,我等不及先到車上等他,他從我身後追出來當場發飆。」「發什麼飆?」我不明白。「他說我這樣先出來沒說一聲讓他在朋友面前很難看。」「啊?」我真不懂。「我也覺得自己不對,我向他道歉了。」我勉強笑了一下,頭卻不自主搖了搖,華姐接著說:「他都不會哄我,唉,還是年紀大的男人好,會哄我、會疼我。」我隨口問她:「你交過喔?」「對啊!」「多大啊?」「大我十多歲。」「後來呢?」「因為他覺得年齡差距太大,最後選擇了別人,結婚了。」我只有應了一聲:「喔。」接著華姐淡淡的加上:「他說他最愛的還是我。」「現在呢?還有聯絡嗎?」「有啊!」「那......建成知道嗎」「廢話,當然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別說出去!」一下子知道華姐心底的秘密,我不知如何應對,也沒資格評論,只是,下一次當我看見建成時,對他的態度又加摻了同情與憐憫。

大姐離職前一天,我終於看到傳說中很疼愛他的老公,那是生意慘淡的午後,大姐老公來店裡吃麵順便要接大姐下班,我忙著組裝從家樂福買回來的書架,這組合書架竟缺了說明書,只在包裝箱上簡陋地印上成品模樣,我摸索了很久,半猜測地想像哪一片該接在哪塊上。老吳走過店門口,卻靠著對面商家走過,半濕的毛巾掛在頸子上,稍稍駝著背,光溜溜的頭頂著烈日,大姐老公看見老吳,朝他喊了聲:「老吳!」老吳迅速望了這一眼,倉促地回了一聲,卻沒多做停留。我把裝到一半的半成品螺絲全卸下,搞錯了正反兩面,有裡邊朝外,也有朝內,螺絲重新卸下之後,木板的螺絲孔變得較寬,下一次,螺絲輕易便鎖入木板裡。大姐也沒跟老吳打招呼,一直藏在麵台後,忙著下麵、忙著撈麵、甩麵、排出過多的水分和蒸氣,大姐老公搔搔了頭,喃喃念道:「這老吳,工作這麼忙啊,也不坐一下聊聊......」我還是沒把書架組合成功,放棄了。
我又趁著店裡沒客人時跑到後面廚房對外的通口蹲著,每次蹲在這心情便沉澱得很好,不管之前多忙碌,多少事不順遂,蹲在這雜髒污水溢過的地板上,看著老鼠蟑螂隨時會探出頭的水溝蓋,我彷彿什麼事都不再害怕,走過的人們我必須抬頭仰望,他們像巨大的動物行進在眼前,偶爾低下頭看我一眼,又好像怕傷了我的自尊,儘量做得不動聲色,偷窺者是站在光處的人類。以前,一直很不適應在大眾面前孤身一人,似乎總有某個人的目光會掃射到我身上,我必須帶著人或被人帶著才有安全感,後來才知道,人們並不在乎週遭有誰,他們只專注在要完成的目標,shopping的女人,拉客戶的業務員,接小孩的父母親,有幾次我蹲在這,看著從小吃街穿越的人群,每個人的臉是無神的或凝思的,走路是身體一致的動作,腦子裡卻各自運轉著,唯一的巧合是沒有太多喜悅浮現,即使擁擠的人群擦身而過,誰也不會有感覺,所以我蹲在這,看了很多,卻很少被看,唯獨走近牽車的女孩偶爾會望我一下,害怕我在想什麼,害怕我起身接近她們,我是女人,卻容易被誤認成男孩,更多時候,人們走近只為了確認我是男人女人,讓我感覺被侵犯,感官的判定引導人類的好奇行為,卻惱怒了我的認同方式,男人女人不是外型決定,也不是唯一的分法。

我想我就是屬於一眼便可判定的同性戀吧。
那是第一次我和華姐談到這件事,她從不問我有沒有男朋友,那個她滔滔說著如何結識男友陷入情網的午後,她話鋒一轉,丟了一句話給我:「小毓,你是不是不愛男人?」華姐手裡點著中午的收入,眼睛沒離開過鈔票,這句話像隨口吐出的字句沒有抑揚頓挫,我尷尬地笑了兩聲,她又補上:「這沒什麼啊,以前唸書時也有朋友跟你一樣。」我又笑了笑,放了尷尬,回應她:「喔?」「對啊,我相信女人跟女人之間真有這樣的情感存在,只是這社會不能接受罷了。」華姐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她去了紐約,追求兩個月的夢想實現,選擇她最愛的戲劇課程,那是不可多得的夢想,曾經拋棄她的母親努力用金錢實現她的願望,女兒完成了醉心的表演夢想,母親得到與女兒親近的渴望,而父親,承載著自尊受折磨的痛苦,至於我,是放自由假的情人,我們彼此約定,這個暑假,是放假,放彼此的假,她會非常興奮並遇見心動的對象,我會耐不住寂寞找人陪伴,我們就放彼此一條生路吧,她盡情的享受千萬風情的紐約,我也擁有相同權利,不要思念,省去難釋懷的部分,我們會過得很好。

放假的日子並不特別孤單,至少表面上有很多朋友陪伴,尤其是雅,我們國小五年級認識,在課業壓力大卻又表現得像個白痴的我,被父母一把抓進補習班裡猛補數學,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做辛苦,只覺得坐在同一排靠走廊的那個女生很甜,大家鬧哄哄的時候她只會泯著嘴微笑,兩眼微彎向下,像往下的望著地球的月亮,我第一次知道眼睛也會微笑,男孩愛捉弄女孩的年代,卻沒有一個男孩敢拉她的頭髮,現在想想,是捨不得吧,唯有我這女孩喜歡藉故逗弄她,逗她笑、逗她皺眉、逗得她哭笑不得,卻沒有見她發過一次脾氣,永遠是一派沉靜的模樣,不知不覺,出門補習前總愛照照鏡子,將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對自己笑得很開心,以為看到的是雅,到了補習班,頭髮早被風吹散亂而不自覺,卻還是笑......在學校,下課的十分鐘,我拎起及膝的百摺裙跑到雅教室門口張望,她看見了我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問我:「幹嘛?」我說:「沒有啊。」她捉起我的手指玩弄,一根又一根仔仔細細地看,翻過正面又轉背面,從大拇指到小指,撥弄我的手掌癢得我求饒,「我最喜歡你的手。」這句話從遙遠的記憶漫流回我眼前。

「嗯,我最喜歡你的手。」再見雅已過了八年,我坐在浴缸裡連蓬頭嘩啦落著熱水,突然想起這女孩,起身跑到臥室翻出畢業紀念冊,濕淋淋的身體散落水珠在磁磚上,還有沿著髮絲遺落在畢業紀念冊上,我按著電話號碼打過去,嘟嘟的聲響......

雅的樣子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沒變,是氣質使然吧,我在百貨公司門口等待她赴約,遍尋不著記憶中的人影,突然一個人勾住我的手臂,我倏地轉頭卻只能傻笑,說不出話來,她把我拉走,我像帶項圈的小狗任她東轉西帶,吃什麼喝什麼逛什麼買什麼,我只有點頭,她也很少問我,然後要我陪她走回家門。她交了男朋友,卻天天往拉麵店裡跑,等我下班陪她,去哪不一定,逛街、吃飯、看夜景,手機響起時她會放開我的手,走到一旁低聲喃喃,掛了電話又跑到我身邊,我問她:「你男朋友嗎?」她神秘地笑了笑,卻從不說是,她說的話不多,可是回家之後總要打徹夜的電話給我,電話裡只是呵呵的笑聲,回到我逗笑她的時候,有一次我問她:「你把我當成誰?」「什麼意思?」「我是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天天打電話給我?」「朋友啊!」「那你為什麼不打給你男朋友更好?」「你管!就是要打給你!」

大姐離職之後,店裡只剩我和華姐,每天早上,我一個人來開店,華姐總到近中午才到,我沒抱怨她什麼,一樣一樣緩緩地準備,在店裡,華姐要不抽煙,要不埋頭講電話,想捉住每個客人的心態沒變,行動上卻慢了節奏,更多時候她選擇逃避消失,讓我去面對,店裡的生命力一點一點在消逝。

這一晚,外頭下起超級大雷雨,狂風吹倒了招牌,壓克力竟碎了一地,電源突然也碰巧跳電,整個店裡狼狽不堪,華姐之前和男友在電話裡起了爭執,我站在她面前等待她下達最新命令,「收了吧!」我喊了聲:「遵命!」動作迅速收拾好所有東西,清洗完每樣器具,「喂!」雅突然出現在廚房通口,我嚇了一跳,「你怎麼在這?下這麼大的雨還來?」「等你啊!」「等什麼啊?下雨哪也去不了!」「對啊,所以回我家!」
我和雅狼狽地逃回她家,全身都溼透了,她拿了上衣和短褲給我,自己兀自坐在床邊,背對我,脫去了上衣,解開內衣釦子,她纖細的背讓我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沒待她換好衣服轉過身,我逃進浴室換下我厚重的牛仔褲,照著鏡子,問自己的臉:「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她還要我嗎?」走回臥室,雅捲在床上,我拘謹地靠著書桌坐下,翻弄她的東西,化妝品、有一本沒一本的雜誌、隱形眼鏡盒、藥水......她突然跳起來說要給我看她的照片,十多本大相簿是我消失在她世界時的填充物,一張又一張介紹解說,看得我呵欠連連,她收起相本,一把把我拉進被窩裡,任性地抱著我睡,我一動也不動,不能注視她的臉,她吻了我,我卻要推開她,她笑了笑,總是笑笑,把我拉近,深深地吻了我,我捧著她的臉,撫摸她的頭髮,她拉著我,褪去了衣服......「嗯,我最喜歡你的手。」。

華姐越來越沉悶,偶爾,我蹲在她身邊說笑話給她聽,逗她開心,有時,她獨自拿著一根菸點著,許久未抽一口,看著煙霧一片又一片往上瀰漫化為透明,芬姐說,她只是習慣手裡拿著東西,拿著菸,其實並沒有菸癮,我懂這感覺,越來越多時候,我蹲在廚房通口時,總想手裡也拿著一根菸,給我安全感,就像我喝咖啡必須加糖,否則便吞不下口,二者同時存在才有意義,在蹲著的時候,就想要有一根菸這種東西陪伴,不然像少了什麼,這場戲便不成功。

我和雅的日子在擁抱與親吻中度過,每一天看見她,對她的慾望越深,越來越介意她男友的電話,越來越在意她心裡還愛誰,不過,只能自己想想罷了,如果問雅,她會給我一個淺淺的微笑,我認識這女孩十年,卻認不出她臉上的蛛絲馬跡,淺淺的微笑帶過曾經,帶過我不清楚的空白,所以,當她說我愛你時,代表她愛我,我只能判定她愛我,至於有多深愛、是否勝過愛男人、是否願意拋下一切,不在「我愛你」的範圍內,「我愛你」是一種情感,情感獨立在現實生活之外,我的心享受著被愛,臉上寫著無關,我們只是朋友,我們是朋友情人,這是我們認定的模式,不會在一起,也害怕在一起改變了愛情,最佳的狀態是朋友,可是面對彼此的人,又要翻湧愛情的激素,衝動得要抱緊彼此一起沉淪,除了形式上,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我們是朋友,卻要享受愛著彼此的苦,努力讓它不再苦,是我們共同的目標。
那一天,送雅回到家門口,她不放我走,任性地要我吻她,我彆扭了一下,還是吻了她,總是要享受一下被需要的快感,她心滿意足地轉身要上樓,卻被叫住,她男友叫住了她,我深呼吸一口氣,算了,沒什麼會更糟糕了,她男友在她家門口等了很久,等到這一刻,想說些安慰他的話,也不需要了,反正,要消失的人是我,一直就是隱形的我。

接到女友從紐約打來的電話,她興奮地報告她參加了紐約一個又一個同志節慶,我沒有沾染絲毫的喜悅興奮,她察覺我的敷衍應答,低聲問我:「發生什麼事了嗎?」我沒開口,她接著說:「我吻了一個人。」「沒關係,我也是。」「嗯。」「你早點回來吧。」我說。

回到拉麵店,至少工作可以讓日子過得快一點,可是這個下午卻冷清得詭異,門口突然停了一輛車,男人下了車問我華姐在哪裡,我指了指廚房,他便到後頭去了,過了一會兒,建成的跑車出現,他下了車走進店裡,華姐和那男人走出廚房,四個人在店裡,腦子在想同一件事。華姐一下子跑到樓上,一下子走進櫃檯,一下子鑽到廚房,那男人跟前又跟後,對著華姐耳邊喃喃念著:「我不是跟你說等我離婚嗎?你什麼時候交的男朋友?他那麼矮,脾氣又糟糕,你幹嘛跟他在一起!」建成問華姐那男人到底是誰,華姐只是要建成先走,我站在一旁,算了,沒什麼會更糟了。原本建成打開車門要走了,那男人突然動手打了華姐,建成看見氣得要殺人,沒錯,他衝進廚房拿了菜刀追出去,狠狠地砍了那男人兩刀,傷口落在右手臂上,血幾乎是同時噴出來,華姐拼了命阻止建成,手掌也劃了一刀,哀豪的哀嚎,那男人痛得站不住身,建成沒意思要放過他,路人驚嚇的尖叫吸引更多眼光,建成這才放下了刀,三個人上了計程車到醫院去了,人群一哄而散留下斑駁的血跡半乾,有一部份隨路人腳印而去,我走到廚房。
我走到廚房,蹲在我最愛的地方,對著小巷子,食指與中指併在一起,有一根透明或不存在的菸夾著,拿到了嘴邊,吸了一口,很深很深的一口,再緩緩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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