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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 斷指娘子 作者:于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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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 斷指娘子 作者:于晴

斷指娘子(于晴)       鳳鳴軒原創言情小說  
一見鍾情啊……
原來這就是一見鍾情的滋味呀!
既想蹂躪她,又見不得她受虐的心情……
真是有趣呢!
官大如何?權大勢大又如何?
怎比得上挑戰這個力大無窮的小女人來得好玩呢?
太好了!好久沒這麼有鬥志了,是先吃了她?玩玩她?還是……
就這麼辦吧!他決定等著她……主動慢慢爬過來,
看她可憐兮兮地跪伏在他腳邊親吻他的腳趾頭──
太殘忍了?不,怎麼會殘忍呢?
瞧她瞧她,真是打斷筋骨反倒勇啊……
誰能折她腰斷她後路呢?他親愛的娘子!
也許……也許他該好好想想了,
想想如何成為她心頭一塊割捨不了的肉……
真是愈來愈有挑戰性了!

序——
    《是非分不清》續之《斷指娘子》

  每年秋天起,金碧皇朝的內閣首輔東方非,一定會到前任都察巡撫阮臥秋的家裏,看看那塊「浩然正氣」的招牌是不是蒙塵了。這一直是他沒魚蝦也好的樂趣,直至戶部侍郎阮東潛這尾大魚出現後,他的樂趣開始轉移了。

  正巧,今年秋風一到,我一本《斷指娘子》也該出現了。

  看見書名,是否有點眼熟?是,就是《是非分下清》的續集啦。原本去年打算讓《是非分不清》成為我人生第一部上下言情小說,但《家佛請進門》意外上下集,促使我當機立斷,直接出了一本「鬥官」之《是非分不清》,讓它斷在可稱完結又不似完結的一見鍾情上,只有作者本人才知道其實有續集,保證無人在催,這就是避免壓力的最佳方法(如果有人早猜出來有續集,那是你太精明了:))。

  《是非分不清》講二人相識過程,但因眾少離多,所以停在一見鍾情上,《斷指娘子》則是感情進階。

  如果問作者,隔了快一年才寫續集,有什麼感想的話,那就是一鼓作氣寫上下,那就真的是「上下」集,讀者一定要一氣呵成看完才有趣味;作者事隔一年才出現下集,就得考慮到許多環節,為《斷指娘子》重新定位才能下筆,最後,與其當它是下集,不如說,事隔一年,我想寫並且寫出來的是類單元集,讀者用不著一氣呵成看完兩本書。

  這就是所謂的寫作緣份吧,如果當初沒有家佛上下的話,今天的《斷指娘子》又會是另一種形態了。

  總之,廢話不多說。看到這裏,應該知道這一本是續集續集續集(吶喊),沒看過《是非分不清》,可以暫時先放下這本書(你堅持要先看這本,我也不怕你,我可是放了「最簡單的前情提要」的)。

  接著,請容作者再說一句——本故事之楔,接於《是非分不清》之尾。

  悠閒地來看吧。

是非分不清》之最簡單的前情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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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已經被歷史淹沒的皇朝裏,有一名阮姓少女,為了偉大的志向,買官入朝,成為孟麗君第二。

  當朝,有一名英俊邪惡喜愛玩弄人心並註定遺臭萬年的大魔頭首輔,在察覺朝中竟有骨硬可比金剛石的阮侍郎後,興奮得夜不成眠,並暗自流了一缸子的口水,想要一口一口咬碎她的骨頭,吸食她浩然正氣的精氣。

  雖然他不姓皇甫,但一見她就心癢難耐,很想處處為難她折她的腰斷她的後路,讓她可憐兮兮地跪伏在他腳邊親吻他的腳趾——

  以上淩辱的場面全在內心推演一遍,並且盡情幻想,但還來不及實施(此為東方非一生之憾也),就有人想搶先折了她的腰,大魔頭首輔佔有欲極強,震怒不已,於是,就不小心勉為其難幫她幾次,因為小草需要發芽茁壯,再狠狠地踩下去,才會令他快感連連。

  不料,幾年下來,在朝中他們培養了亦敵亦友亦兄亦弟(?)亦父亦女(因為期待她茁壯嘛)亦……

  總之,太複雜的感情,令他捨不得放手,不允她養男寵,又不願她成為他的暖床人(太浪費了),在一次她生死未蔔的情況下,大魔頭終於承認當初一見她就心跳不已,既想蹂躪她,又見不得她受虐的心情,原來是一見鍾情……

  所以,站在人間高處的他,寧願放棄無味的榮華富貴,也要挑戰天下間最難得到的東西——這個大公無私的阮冬故所付出的愛情(當然,這又讓他興奮難耐,夜夜計畫,巴不得一口直接吞她入腹了)。

  故事便由阮冬故詐死之後,降級為平民,與東方非分手為起頭的愛情故事——

  也可以說是,這是一對未婚夫妻的愛情故事。

  當然,還可以說是,東方非得到愛情的故事。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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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康二年•正旦日後才過兩天——

  入夜的皇城寂靜無聲,連天方止的大雪覆蓋了整座皇城,銀白無垢的雪地與盡黑的夜色交融,不必仰賴燭燈,皇城之美盡收眼底。

  東方府的朱紅大門虛掩,淡淡銀輝籠罩在前院的妙齡女子身上——

  她,阮冬故,十六歲買官,仰仗兩位義兄扶持,十八歲順利入朝為戶部侍郎;今年她二十五歲,兩袖清風,身無官職。

  當日女扮男裝入朝堂時,一郎哥已將最壞的結局告訴她——死於奸人所害,死於攪亂朝綱之罪,死無全屍。

  她一直早有心理準備。就算哪天一早醒來,身在牢中,她都不意外,所以……現在她能全身而退,不只是幸運,還仗許多人的幫助。

  思及此,她摸了摸鼻子,想起今日離京……恐怕得帶著包袱離去了。

  這個包袱,即是未婚妻的頭銜,換句話說,她多了一個未婚夫了。

  她偷覷身邊的男人,不巧對上他那帶點邪味的鳳眸。

  鳳眸的主人,長相俊美,平日穿著官服不可一世,狂妄自大,今晚他穿著一身紫黑直裰,年輕貴氣又略帶點書卷味兒,但明眼人一看,也知他必身居高處之位。

  她的上司——戶部尚書曾私下提過,在朝為官者,過五年者面目必迅速老化;過十年者頭禿身形遽變是常事,唯有眼前的當朝內閣首輔東方非是例外。

  他玉面光滑而俊美,皮膚細膩,黑髮油亮迷人,她應該說他保養得宜嗎?明明看起來近三十而已,但怎麼算都覺得他早過三十五了。

  「怎麼?妳看我看出什麼味兒了?這麼專注?」漂亮的劍眉微揚,染抹趣味。

  「東方兄,小弟——不,小妹有一事擱在心裏很久了……」

  「與我有關麼?」見她還真的點頭,他微驚又喜地問道:「我倒不知妳內心一直有我,這可真難得。妳儘管問,直問無妨。」

  「東方兄,你在朝堂十多年,今年到底幾歲了?」話一問,在場的男人們頓時一怔。

  男人們——義兄鳳一郎、懷寧、東方非身邊的忠心護衛青衣,皆是面露微詫,唯有東方非瞇起俊眸,問道:

  「冬故,妳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

  她答得坦率:

  「東方兄,你貌如宋玉,俊美不過三十,可你又不是甘羅拜相,我怎麼算都覺得你過三十五了呢。」

  竊喜的光芒竄過他的美瞳,他笑道:

  「在妳眼裏,我相貌俊美?」這真是有趣了。原以為她無心的成份居多,沒有想到她心裏還挺在乎他的。

  「朝中人人都這麼說的,所以我想,東方兄應該是跟懷寧一樣生得好看吧,東方兄,改天我可要跟你討教討教這駐顏術了。」

  東方非冷冷瞪她一陣,不再接續這種無聊話題,冷聲問道:

  「青衣,現在幾更了?」

  「三更了。」青衣面不改色輕答。

  鳳眸眄睨,鎖住那輕裘暖身的阮冬故,等待私訂終生的誓盟。

  阮冬故摸摸鼻子,咕噥:

  「東方兄,你還有機會後悔……唔,好吧。」深吸口氣,高舉右手,對天起誓道:

  「我,阮冬故,于聖康二年起誓,與東方非訂下鴛盟,今生今世非他不嫁。若有朝一日,東方兄心傾他人,今日約定立作無效,兩人各作嫁娶,互不相干。」聲音清朗無懼,毫無任何扭捏試探之意。

  東方非毫不在意她後半部異常的誓言,接著起誓道:

  「東方非,與阮冬故雖無媒妁之言,但今日私訂終身,從此姻緣相連,不得反悔。」一對男女,就此互訂終身,看她還能怎麼逃出他的掌心。

  「等等!」負責見證的鳳一郎,開口:「首輔大人,你尚未辭官。」

  「那又如何?」東方非漫不經心地揚眉。

  「你一日未辭官,一日不得遠居它地,如今冬故已恢復女兒身,多留京師一刻就是多一分危險,如果大人數年內都辭不了官……」

  「你當本官是什麼人物?連這點小小承諾都守不了嗎?」

  「大人一向一諾千金,草民絕不敢質疑。只是,感情的事很難說,也許就在明天,大人會遇見更大的挑戰,到那時,請大人務必放冬故一馬。」

  換句話說,她這種預留後路的誓言,就是她這位好義兄教的。一名女子都能豪爽地許下這種不拖泥帶水的誓約,他要不依樣照著做,未免太過小氣。

  哼,設個圈套逼他就範嗎?他會怕嗎?

  他轉向扮回女裝的「未婚妻」,因為她在燕門關重傷未愈,麗容尚帶絲蒼白,但精神十足,還染抹點無辜嬌態。

  她攤攤手,爽朗笑道:「東方兄,這誓言我是真心許下的。將來你有中意的女子,千萬別因我誤你良緣。」

  正因看穿她的真心,他才咬牙切齒,暗惱在心頭。他輕撇嘴角,補上誓言道:

  「我東方非,在此許下重誓,有朝一日,阮冬故有心儀之人,我絕不強留。不知這樣的誓約,妳的義兄可滿意?」

  「多謝大人成全。」鳳一郎看看天色,提醒:「大人,天快亮了。」

  天一亮,城門即開,一早趁著濃霧出城,才不會招來多餘的危機。東方非向青衣比了個手勢,後者立刻離開前院。

  「東方兄,後會有期了。」她抱拳笑道:

  他劍眉微揚,語似輕佻,實則不滿,道:

  「妳不問我何時辭官?」

  她淺笑道:「東方兄,如今你是新皇的寵臣,不可能在短期內全身而退。我不給你壓力,你隨時都能改變誓言,真的。」

  換句話說,有他沒他,對她未來的生活影響並不大。他神色不變,但突地扣住她的皓腕,拉她到面前,凝視她道:

  「一年之內,我必出現在妳眼前。妳此去應康城?」

  「是,我會去應康找大哥。」

  「很好。一年內,我會帶著聘禮上門提親,妳等著了,冬故。」

  「東方兄,在此之前,你得允我一事。」

  「妳說。」

  她正顏厲色,道:

  「如今你勢力更甚以往,在你退出朝堂前,請不要再陷害忠良。」

  「哈哈,冬故,妳心裏還是只有這種事嗎?妳以為朝中還有忠良嗎?」他不置可否,接過青衣遞上的黑木長盒,不遞給她,反而交給鳳一郎。「養了半年的傷,竟然還未完全康復,你這義兄做得真窩囊。」東方非語氣略帶不悅:「你略懂醫術,自然知道長盒裏的藥材該如何使用。」

  鳳一郎點頭接過。「多謝大人。」長盒裏的藥材必然珍貴無比,他也不會要骨氣,因為冬故確實需要。

  東方非轉過身,與她面對面,凝視她一會兒,才道:「把手伸出來。」

  她明白他的意思,笑著與他擊掌為盟。

  「天地為證,以此為誓。」他擊掌道,隨即又說:「你們可以走了,再晚些,怕趕不上城門初開。」

  「大人說得是。冬故,走了。」鳳一郎輕聲說道。

  她點頭,再看東方非一眼,語重心長地說:

  「東方兄,你能只手遮天,但畢竟伴君如伴虎,請多小心了。」

  「這種官場手腕,誰還能比我更擅長?冬故,妳也保重了。」他道,親自目送義兄妹三人消失在皇城的夜色裏。

  過了半晌——

  「大人……」青衣輕喊。

  「嗯?」

  「天快亮了,大人應該著衣入朝了。」

  「這倒是。」他心不在焉,依舊望著漆黑的遠方。良久,他才負手轉回廳內。

  廳內的屏榻尚有她蓋的暖被,他毫不介意地坐在上頭,愛撫著被面,輕聞暖被上殘留的香氣。如果不是她義兄半夜找上門,他還打算欣賞她的睡姿到天亮呢。

  這頭小猛獅能平安歸來,他是難以言喻的大悅啊。

  「大人……這官真辭得了嗎?」青衣憂心問道。

  「青衣,你認為當今聖上如何?」

  「皇上他即位僅一年,小人還無法看出他的作為。」

  「哈哈,誰要你看作為了?我要你看的,是他的為人。」

  「為人?」青衣遲疑答道:「皇上既然派京軍上燕門關,應是個好皇帝吧?」

  「好皇帝?一個不曾真正經歷民間疾苦的男人,是不懂得把百姓當人看的。她以為換個皇帝,朝中惡勢力一退,朝堂定有番作為,所以,本官不在朝堂,也許是件好事。哈哈,她真是正直又單純,不,應該說,這個小傻瓜寧願往好處想去。」臉色微凝,冷聲道:「這世上哪來的好皇帝?太平盛世不過假像,不出十年,朝堂定有亂象。」有他沒他都沒差別,只要有人的地方,爭權奪利是常事。

  但這種事,他不會跟她分析,免得她的心永遠被這種無聊小事給佔據。

  即使是現在,在她心裏,他只是一個呼風喚雨的內閣首輔,而非是一個真真切切的男人。

  他,可是將此視為挑戰啊!

  思及此,強烈的興奮感又控制他的身心,讓他心跳加快,巴不得立即卸去官職,奔向有她的地方。

  他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愛上他,將他視為心頭一塊割捨下了的肉呢?

  想到只有他才能玩弄她的感情,東方非不由得精神大好。

  「哼,妳的義兄設計這種誓言,為妳留後路,怕妳將來愛上其他男人。他忘了一點,冬故,妳這性子要對一名男子愛逾性命,簡直難如登天!」這世上有誰能被她看中,這世上又有哪名男子會喜歡上這種以天下蒼生為重的女子?

  除了他,還有誰會願意跟她耗著?能包容她這樣的性子,能欣賞她高潔的品性?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俊眸溢滿異樣的熱光。真想將她拆骨入腹,嘗她一身硬直的骨頭味兒!

  那是什麼滋味呢?他迫不及待了!

  阮冬故,阮冬故,妳可知,此刻我滿心滿眼都是妳,好想看看妳一心一意愛上我的時候啊……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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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皇朝•聖康二年•春

  「小兄弟!小兄弟!」

  年輕俊俏的男孩回頭一看,連忙上前扶住老婦人。

  「婆婆,妳來縣府是有事嗎?」他才正要進縣府,就在大門口被叫住了。

  「小兄弟,您是大老爺身邊的親隨吧?」那老婦急切地問。

  「是是,婆婆,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的?」大老爺身邊的親隨不少,都是各司其職的跟班,雖然權力不大,但能幫的一定要幫。

  「您幫幫我吧。我兒子遭人打斷腿,狀紙遞給刑部書吏後,再也沒消息了。」

  「婆婆,您是在哪天的放告日遞狀的?」

  「上個月十六,到今天初二了。」

  他聞言微訝。照說,縣府受理狀紙後,至少四日就有個結果,怎會拖到現在?

  「婆婆,我去幫妳問問。」是被人壓下了,還是抽去狀紙?回頭去查查好了。

  正要問婆婆的姓氏跟案件大概,這老婦人竟然從懷裏掏出一吊錢塞給他。

  他呆住。「婆婆,妳這是做什麼?」

  「老身知道您在大老爺身邊做事,要銀子打點,但我實在湊不出幾錢來……」

  「不不,我不要!」連忙將錢推回去。「妳兒子還要看病,婆婆妳留著吧。」

  老婦人一臉迷惑。「小兄弟嫌錢少?這是我們母子僅剩的手頭錢啊!」

  「我沒嫌錢少,真的不是。妳說的案子,我回頭一定查,妳不要給我錢……」

  光天化日,二人推來推去,最後老婦人掙不過他的力氣,一串銅板又回到她的手上。離去之前,她頻頻回頭看著他,眼神充滿疑惑跟彷徨。

  這男孩以充滿信心的微笑,來目送這名老婦人。直到她消失在轉角,他才歎了口氣,低喃:

  「太平盛世啊……」用力深吸口氣,振作精神地走進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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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碧皇朝•聖康二年•盛夏

  金頂華轎,轎身漆紅雕繪,轎旁有相貌端正的青衣護衛,後有十來名武士跟隨,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入樂知縣。

  其排場之大,惹人側目。

  「青衣?」京腔自轎內傳出,帶點不經心。

  「是,大人。」

  「我記得,樂知縣最有名的,就是『樂天酒樓』,是不?」

  「是的,大人。小人已打點好了,『勤德國』就在前頭,等大人一到,就可開飯。」他家主子身份尊貴,理應在達官貴人的食園用飯才是。

  轎內男子哼笑一聲:

  「我說過多少次,別再叫我大人了。停轎吧。」

  一名豐神俊美的男子步出華轎。他手持摺扇,一身不俗錦衣,身形頗似書生,但顧盼神飛間,總帶點不屬正道的氣質。

  「咱們不去勤德園,就在這間名酒樓用飯吧。」京腔帶抹漫不經意,鳳眸下意識地一一掃過街上百姓的臉孔。

  招攬客人的店小二,早就注意到這排場囂張的貴公子。他連忙上前熱絡道:

  「爺真是有眼光,選中咱們酒樓用飯。樂天酒樓在樂知縣落了第二,就沒人敢霸第一啦。您打京師來吧?咱們京師名菜遠近馳名,一定讓爺兒回味無窮!」

  東方非笑道:

  「好啊,我就看看小小的酒樓裏,京師名菜有多道地。」語畢,定進酒樓。

  酒樓內的裝潢,跟京師簡直不能比,但已經算是這種中縣的極限,一頓飯菜至少三兩銀價起跳。

  他無視一樓客人的打量,也沒細聽賣唱女的曲兒,直接上最頂級的二樓雅房。

  「爺,您的隨身護衛們……」

  「請店家安排他們隨一般人用飯即可。」青衣代主子回答,同時拿出茶罐遞給店小二。「我家主子喝不慣外頭的茶,麻煩小二哥了。」

  「是是,小的馬上去泡。爺兒想吃什麼,一併點了吧。」

  東方非揚眉,笑道:

  「就上你說的京師名菜吧。說起來我離京也兩個月,挺想念京師的菜色呢。」

  店小二喜孜孜地下樓後,東方非倚在護欄旁,不經心地瞧著外頭的街道。

  「爺,阮小姐有可能回京師了吧。」

  「哼,她傻到想回京師,鳳一郎也不會讓她再冒這風險。」他頭也不回地道。

  「也有可能是回燕門關……」

  「除非戰事再起,她才會再回去。不管是邊關或晉江,都不需要她了,她不會回去的。」

  「小人實在不明白,為何阮小姐離開應康城,不留下隻字片語?」他家大人辭官後,欣喜萬分日夜兼程去了應康阮府,才發現阮小姐在家月余,便不知所蹤。

  難道,她有意要擺脫他家大人?

  東方非回頭,看穿他不敢明言的推測,笑道:

  「她不會想擺脫我。其中必有環節出了錯……」這個錯,到底是什麼呢?鳳一郎絕不會左右她的思想,那麼,是她主動離開應康阮府了?

  哼,她不留行蹤,他也不怕。內閣首輔辭官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民間,只要她在中土,遲早會找上他,他還煩什麼?

  店小二很快地送上茶水,同時小心翼翼地歸還茶罐。

  「小二哥,你在樂知縣有多久了?」東方非忽然問道。

  「小的土生土長,熟知縣內一切,爺兒有事儘管吩咐。」

  「最近你們縣裏,可有二男一女外地人,以兄妹相稱,女子左手斷指,其中一名男人發色雪白。」

  店小二仔細想了想,搖頭:「二名男子一個大姑娘,小的沒印象。」

  東方非瞇眼,然後笑道:

  「也對,我問你,是問錯人了。」這三兄妹窮得要命,根本沒錢上這種酒樓。

  任由京師仿菜一盤接著一盤上桌,他卻無心用飯。

  新皇登基,天下局勢大抵穩定,算是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了,她還有什麼事想做?

  京師之外第一大城永昌,曾是她的故居祖宅,她不在那裏;應康是皇朝內第二大城,也是阮家定居之地,她還是不在那裏。那麼,她會在哪里?

  樂知縣以仿京師聞名,沒有自我特色,又別名「仿縣」。旅商過此地不久留,商機不大,肥水不油,唯一優點在於,樂知縣位居京師、應康城的往返必經之地,旅人來往,多少留給此縣一線生機。

  現在,他在樂知縣了,接下來呢?

  要上哪去找她?

  依她重諾的性子,絕不會無故躲他,到底出了什麼事,讓她無視他的存在?

  「爺,這盤豆腐炒肉絲,雖然不是京菜,但豆腐口感極好,保證爺口齒留香。」店小二殷勤上菜:「豆腐鋪就在前面巷口,您有空,可以親自上門一試。」

  東方非回神,也不惱思緒被打斷,只道:

  「你跟豆腐鋪老闆是親戚還是合夥?在酒樓為他找生意,不怕挨老闆罵嗎?」淺嘗一口,豆腐滑中帶細,比不上宮中的豆腐,但手工特別,算是不錯了。

  青衣見主子總算動筷了,不由得暗籲口氣。

  「不,我跟他毫無關係。他家懷真當上縣太爺的親隨,總是要巴結巴結的。」

  「親隨不過是縣令的小小跟班,也要巴結?」他隨口問。

  「爺兒,您跟咱們地位不同。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得巴結這些大小官員才能過活。不過,懷真人還不錯,雖然油水照撈,但從不刻意刁難咱們。」

  東方非隨口應了幾聲。青衣見主子心不在焉,遂打岔道:

  「你下去吧,我家主人要用飯,不愛人打擾。」

  東方非嘗了幾口菜,便放下筷子,有趣笑道:

  「難怪樂知縣只是一個普通乏味的中縣。這種仿菜也配叫京師名菜嗎?」

  「爺,不如上勤德園吧。」

  「不了,咱們不走了。晚點你去訂房,我要在這住上兩天。」

  青衣微地一怔。「爺,您不是要找阮……」

  「還找她做什麼?」他不悅諷道:「我非得找她不可嗎?既然她不把誓言當作一回事,我又何苦窮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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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新月,像有溫度一樣,入了夜,還是帶點輕微的燥熱。

  窗子半掩,他身著墨紫的直裰,長髮如絲綢,黑亮發滑的披在身後。

  他倚在窗邊的榻前半打著盹。熱風輕拂,黑髮微動,他狀似入眠,內心卻為捕捉不到阮冬故心思而忿怒。

  怎會猜不透她此刻的心緒呢?

  她不就要個太平盛世嗎?如今盛世降臨了,她還要什麼?

  難不成,短短七個月,有個情郎拐了她,鳳一郎才佈局讓他尋不到人?

  根本不可能!

  依她的性子,會在七個月內愛上一個男人,那簡直是海會枯石也爛了!

  他抿起帶邪的嘴角,睡意頓時全無,索性翻身坐起,滿心惱她。

  「……親隨懷真……」斷斷續續的耳語,隨風入耳。

  東方非心神不守,並未細聽,只覺這「親隨懷真」有些耳熟。

  「……該如何是好?懷真仗著縣太爺寵愛,私收紅包,才願替人伸冤。我看,我還是變賣家產,請懷真替我打點好了。」這聲音憂愁無比。

  「哼,懷真只是縣太爺的跟班,也敢搜刮民脂民膏。葉兄,親隨不只有懷真,唯謹也是親隨,他品性端正,公事公辦,你可以透過他,請大老爺秉公處置啊!」

  東方非下榻之地,並非官員外宿的華林美園,而是選擇一般富商寄宿的雅居。

  他抹著冷笑,暫時將阮冬故自心頭狠狠拔去,喚道:

  「青衣。」

  「小人在。」青衣自始至終守在門外。

  「外頭挺吵的,是不?」還愈吵愈清楚呢。

  「小人立即去驅離他們!」

  「不,去把他們叫進來,我有事要問。」

  窗外一鉤新月,明朗落地。他索性起身,展開摺扇對著月光,陰暗的扇面起了模糊的亮度。當年,他贈給她一把染墨摺扇,暗喻她再高潔的品性,遲早也會同流合污。

  幾年官場生涯,她確實如冬雪染墨,而他的目光也離不開她了。

  他又攤開不離身的畫軸。畫內,是他倆在晉江夜市喁喁私語,無比親熱的模樣,她眉目爽朗又正氣,教人移不開視線。

  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懂得睹畫恩人了!

  腳步聲逼近,他神色淡然哼了一聲,卷起這留在身邊多年的畫軸。

  冬故,就算我對妳執念頗深,那也不代表我非得是窮追不捨的那一方啊!

  這,全是妳自找的。

  「爺,人帶來了。」青衣輕聲道,同時進房點燈。

  剎那間,月光與室內燭光交纏,照亮東方非喜怒無常的陰沉神色。

  「公子,不知您、您找我們有什麼事?」開口的是打算變賣家產的葉兄,同樣一身長衫,但他穿來就像是個平凡的讀書人,完全不如東方非天生俱來的氣勢。

  「二位兄台為何如此驚慌?是否我家隨從驚嚇了二位?青衣,還不快道歉。」東方非狀似和氣,笑意盈盈。

  那姓葉的讀書人連忙擺手,穩了穩心神,道:

  「公子的隨從十分有禮,只是……不知公子深夜找我倆,有什麼重要事?」

  東方非俊眉輕挑,漫不經心地笑:

  「重要事倒不至於。只是,我不小心聽見二位兄台的耳語……」見他二人面露驚駭,他道:「二位怕什麼呢?我是外地人,明天一早就走,就算不小心聽見了,也不會去跟那個叫懷真的告密啊。」

  「是是,公子是外地人,請千萬別淌進這渾水。」另一名年輕人語氣緊張道:「如果讓懷真知道百姓對他有所不滿,一定會心狠手辣對付我們!」

  「這樣說來,這個懷真跟惡霸沒個兩樣了。他在樂知縣裏作威作福多久了?」

  「四個月了……公子,你還是別多管閒事吧!」葉兄顫抖低語:「他不是您能對付的人物!他有錢才肯做事,我準備變賣家產,求他為我出頭……」

  東方非笑了兩聲,走向他們,問道:

  「二位兄台,要不要變賣家產是你們的事。打你們一入門,我就有個疑問,望請二位為我解答。」

  「公、公子請說。」

  他瞇眼,輕柔地笑道:

  「這裏乃富商夜宿之地,二位衣著普通,何以能擅進此地呢?」

  「這……這……這……」結結巴巴,說不出個原因來。

  「二位一進房,眼神遊移,精神不定,渾身發抖,額面冷汗,如見大官。怎麼?在你們進門前,就知道前任首輔東方非住在這兒?」

  在旁的青衣一愕,殺氣畢露地撫上長劍。

  兩人嚇得再進冷汗,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脫口喊道: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沒膽的狗奴才!」東方非臉色遽冷,心情被搞得極壞。「要騙我,也得找個懂說謊的貨色,你倆是什麼東西?嚇個兩句就原形畢露,我還有什麼樂趣?說,是哪個狗奴才吃了熊心豹膽指使你們的?」

  懼于京師官威,姓葉的男子不敢抬頭,五體投地喊道:

  「是親隨唯謹!大人,唯謹奉公守法,只是不得縣太爺歡心。他老人家依賴懷真,再這樣下去,樂知縣是沒有未來的,請大人為樂知縣百姓除去懷真!」

  東方非哈哈笑道:

  「這個唯謹,傻了不成?以為京師來的京宮,有義務為他解決不入流的貨色。他沒有聽過東方非的所作所為嗎?」

  「大人曾推動晉江工程,舉薦人才結束邊關戰事,輔助新皇登基,其一舉一動皆為皇朝著想!」

  東方非嗤之以鼻,不耐道:

  「我行事向來從心所欲。這點芝麻小事,也不過是為了一個傻瓜罷了。」一想到她,他就一肚子惱火,反身坐回床緣,厲聲問道:「你們說,這唯謹當真奉公守法?」

  「是!唯謹可謂縣衙裏唯一清流,可惜遭小人打壓,還盼大人為民除害!」

  「懷真貪污,可有百姓反他?」

  「當然有!百姓……百姓當然怨他!他有錢才辦事,雖然一定辦妥,但貪污收賄本是律法難容,還望大人嚴懲懷真!」

  「我已辭官,哪來的大人?」

  「皇上雖允大人辭官,但大人勢力無遠弗屆,何況皇上還特地——」

  東方非打斷他的話,冷聲道:

  「原來我的一舉一動,逃不過有心人的注意啊。」

  「大人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大人身無正官之職,但身份依舊權貴,天下百姓都在注意著大人。」

  「都在注意我嗎……」東方非瞇眼,意味深長道:「懷真貪贓枉法,你們要我除掉他?」

  「是!是!還盼大人成全!」

  「除掉他,樂知縣就有未來了?」

  「是!是!」兩人心頭一喜。這事似乎有希望了。

  「青衣,送客。」

  「大人……」

  「今天我不計較這些小動作,你那個叫什麼謹的,要敢來第二回,就得有本事騙過我。要不,下一次,就沒這麼輕易放過你們。青衣,還不送客?」語畢,不再理會這些跟螻蟻同等級的賤民。

  直到青衣回來,打算熄燈了,東方非面朝窗外弦月,開口:

  「青衣,去租間好一點的宅子,咱們長住下來,不找人了。」

  「爺……您真要放棄阮小姐了嗎?」那一夜的誓言,終究化成灰了嗎?

  「普天之下,敢無視我的存在,怕也只有她了。我不去尋她,在這兒找樂子也不錯,你去安排安排,將近日縣衙受理的公案一一回報。」

  青衣聞言,點頭領命。他家的大人,喜新厭舊,性喜挑戰,現在,他家大人尋到另一個值得挑戰的對手,會放棄阮小姐並不意外。

  「爺,要查唯謹的身家背景嗎?」他細心問道。

  東方非轉身睇向他。「唯謹?」

  「爺不是要對付那個唯謹嗎?」唯謹奉公守法,跟阮家小姐應是同一種人。

  東方非笑了兩聲,心神不專地打開摺扇,指腹輕撫過素白的扇面,說道:

  「我找這種人麻煩做什麼?他為我提鞋都不配。我要對付的,是那個貪贓枉法的懷真。」

  「小人不明白。」

  東方非做事一向不跟人解釋,但現在他心情頗佳,笑道:

  「你在想,我在朝中向來最愛挑釁正直官員,為何這一次有心為民除害了?」

  青衣不敢吭聲,當是默認。

  「哈哈,你當他們真是在為民除害嗎?不,那只是想藉我的力量去除掉受寵的懷真。」俊目抹過陰狠的異光。「這唯謹,不過是只仰賴他人才能除掉眼中釘的蟲子,踩死他有何樂趣可言?不如去玩死一個還算有勢力的懷真。何況,我對懷真還真有點興趣,他中飽私囊之餘,還能為人辦妥事,必有幾分小聰明。」

  「大人說得是。小人連夜去查懷真的身家背景。」

  「不必。如果查了他的身家背景,我不就事先多了幾分勝算?這未免太過無趣。」尋思片刻,他冷笑:「這事,非得鬧個天翻地覆不可!」

  死了誰都無所謂,最好鬧到縣太爺丟了烏紗帽,樂知縣公門毀於一旦,驚動州府,他就不信,他會等不到他真正想要的!

  五指狠狠攏縮,他勢在必得。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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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哥,我回來了!」

  一身月白衣褲,腰束黑長帶的年輕人,一路抱著小飯桶回到「鳳寧豆腐鋪」。

  他約二十餘歲,面若芙蓉,瞳若點漆,唇似桃色,渾身朝氣蓬勃,教人看了精神一振。

  正在清理桌面的豆腐鋪老闆,輕詫道:「冬故,中午妳不是該在……」

  阮冬故笑著將飯桶交給他,同時推他入鋪,避免太陽直接的荼毒。

  「大老爺上花樓,我就趁空回來吃飯。」見他攏聚眉心,她失笑:「一郎哥,不礙事的啦,我也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明白官場生態……就是這樣了。大老爺嫌我嘮叨,換了跟班,我回來幫幫忙。現在七月天,你挨不得曬的,懷寧呢?」

  「他在後頭做豆腐……冬故,妳先吃飯吧。」他取來碗筷,看著她拿過抹布清桌子,順便力大無窮單手扛起豆腐湯桶。

  鳳寧豆腐鋪位在巷口,地段馬虎,鋪子過小,平常以賣家常豆腐、豆腐湯為主,旁有大樹遮涼。鋪子剛開張時,她與懷寧還連夜做了遮陽棚子,全是為了他偏弱的身體……鳳一郎下意識地撫過銀髮,微笑上前。

  阮冬故搬張凳子坐下,笑著接過尖尖滿滿的白飯,白飯上淋著碎豆腐……視若無睹視若無睹,反正有飯吃,她就心滿意足了。

  鳳一郎走進鋪子,取出醬菜。一名俊臉黑膚的青年從布簾後走出,她熱情叫道:「懷寧,吃飯了!」

  他看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懷寧話少,她是明白的。這間鋪子幾乎是一郎哥跟懷甯的積蓄撐起的,她幫的忙有限,這讓她很心虛耶。

  她每個月有薪俸,但全教她花光光了,對鋪子一點貢獻也沒有……

  「怎麼了?」鳳一郎放上幾碟醬菜,任她吃個飽。

  她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是在想,我好像一直是吃閒飯的,全仰仗你跟懷寧養活我。」

  「知道就好。」懷寧接過鳳一郎盛好的飯,坐在她面前埋頭就吃。

  「兄弟養妹子是理所當然。」鳳一郎含笑入坐,看著他倆相互搶菜吃,不由得笑道:「小時候你們每次吃飯,一定搶菜搶到打起來,那時我總覺得奇怪,明明阮府不缺一口飯的,你們到底在搶什麼呢?」思及幼年回憶,他神色充滿懷念。

  阮冬故將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柔聲笑道:

  「我跟懷寧愈打感情愈好,是不?懷寧。」

  「不是。」懷寧頭也不抬。

  「那你老跟我搶菜做什麼?」她一頭霧水。

  「不知道。」繼續埋頭吃。

  鳳一郎搖頭輕笑,忽然想起一事,道:

  「對了,下個月,程七跟他幾個手下會過來跟咱們會合,一塊上山掃墳。」山上立的是燕門關犧牲戰士的衣冠塚。曾是冬故部屬的程七等人,現今在鄰縣生活,程七幾個手下在做小買賣,程七本人則跟冬故一樣,在鄰縣當小親隨。

  她聞言,神色微柔,點頭:「我會記住的。」

  鳳一郎知她感傷不會太久,遂舉筷用飯。過了一會兒,他聊道:

  「冬故,縣府裏可有棘手的案子?」

  阮冬故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還好,都是我應付得了的事,不必麻煩到一郎哥。」

  「可有得罪到人?」

  她心虛扮了個鬼臉,很無辜地注視他:

  「一郎哥,我都二十多了,做事不算莽撞了。我發誓,我絕沒有刻意得罪人……」見他默默瞅著她,她只好坦承:「再過半年大老爺就要回鄉了。在他離任前,必須完繳錢糧,縣內百姓除非窮困到沒有飯吃,否則該繳納的絕不會漏繳,縣府不該將多餘的費用轉嫁到百姓身上。」

  所以,跟縣衙的人有了嫌隙嗎?鳳一郎自幼看著她長大,自然明白她的脾氣。

  新舊縣令交替,離職縣令須完成任內該做的事,催科正是最重要的一環,同時也是縣令撈油水的最後機會。

  新縣令通常會帶大批親信赴任,原本待在縣裏的半公門中人,只有兩條路,一是離去,一是被留任,要留任就得饋贈上級,饋贈的金額全來自於民脂民膏。

  這種縣府的你爭我奪,跟朝堂之間勾心鬥角,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玩的籌碼沒有那麼龐大,也不會玩出人命來——他觀望了幾個月,縣府公門裏的官員,了不起私欲重些,還不到置人於死的地步。

  「一郎哥,我有一事不解。」

  鳳一郎回神,溫柔笑道:「妳但問無妨。」

  「早在一個多月前,我就在縣府裏看見京師分發各縣的邸報,東方非已辭官擇地而居,照說,他早該來了,為何始終不見他身影?」

  鳳一郎聞言,含糊地回答:「這個……也許,他臨時有事吧。」

  她想了想,點頭同意。

  「一郎哥說得是。他是大忙人,臨時有事也不必意外。」

  「冬故,妳該明白東方非的性子。他一諾千金,但性喜挑戰,如果他遇上了其他……」

  「一郎哥,你是暗示我,我等不到他,是因為他另外找到挑戰,不把我當回事了?」

  鳳一郎不敢看她,輕應一聲。

  她面容沒有絲毫的憤怒,只是笑道:

  「沒有關係。如果他真是留在某地尋樂子,那我只希望他別玩出人命就好。」

  這樣的答復爽快又毫不留戀,令鳳一郎輕蹙眉心。有時候,他想問冬故,在她心目中,到底放了多少情給東方非?

  看見有婦人自巷口拐進來,他連忙起身,招呼道:

  「大嬸買豆腐嗎?」他一頭銀髮,膚白藍瞳,初開豆腐鋪,半個月沒人也是常事。最後由懷寧站在鋪前買賣,日子一久,街坊察覺他的白髮無害,便開始有人跟他聊天買豆腐了。

  那大嬸應了聲,直看著努力扒飯的阮冬故。

  鳳一郎順著她的目光,再笑問:「大嬸,買豆腐嗎?要幾塊呢?」

  「我打巷口經過,看見這小公子吃得好痛快。這小公子是吃什麼豆腐,能不能介紹一下?」

  她很爽快地笑:「我不是吃豆腐,我是吃隔壁巷口飯鋪的飯,真的很好吃。」

  過了一會兒,婦人眉開眼笑地離去——

  阮冬故正要再盛一碗飯,忽地瞥見懷寧目露凶光,而一郎哥則是歎了口氣。

  她慢了半拍才想起——

  「她是來買豆腐的耶,怎麼跑去買飯了?」糟,她是不是拖垮鋪子的生意了?

  「不怪妳。」鳳一郎無奈道。冬故吃起飯來心滿意足,任誰看了都以為她吃的是人間美味。

  懷寧驀地起身,回到鋪裏拿出大碗,勺了豆腐湯用力擺在她面前。

  「吃!」

  「……懷寧,我很討厭單吃豆腐的……」她抗議。豆腐軟軟稀稀涼涼,完全沒有飽腹的感覺,她會哭的。

  懷寧從鋪下踢出帶鞘長劍,瞪著她,威脅道:

  「吃不吃?」

  好吧,剛才她丟了一筆生意,理當彌補的。她不太情願地接過湯匙,咕噥:

  「就這一碗,一碗而已,不能再多了。」捏著鼻子喝了一口,在嘴巴裏滾來滾去,最後才勉強滑下喉口。

  這是她吃的第一碗鳳甯豆腐湯,好像很多軟蟲在喉口爬來爬去的……如果躲到牆角吐出來,一郎哥會傷心吧?

  此時,又有人進巷,鳳一郎認出他是常客,再度上前招呼。

  「鳳老闆,買二碗豆腐湯帶走……小兄弟你吃什麼?這麼難看的臉色……」一瞄到那碗是豆腐,客人連忙道:「鳳老闆,今天的豆腐可能有點……我突然不餓了,明天再來買好了,嗯,明兒個見了。」

  冷風從她背脊竄起。她極力保持冷靜,很無辜地面對二位義兄,陪笑:

  「一郎哥、懷甯,我真的很努力當它是美食,絕對不是故意嚇走客人的……」

  懷寧不發一語地抽劍出鞘。

  她認命起身道:「好吧,請容小妹上街去招攬客人。」

  鳳一郎笑出聲,道:「現在妳是親隨,怎能隨意去招客人?這樣吧,今天妳早點下班,別老待在縣衙裏,我讓懷寧去接妳,一塊吃晚飯吧。」

  她明白一郎哥的心意,正要開口應允,忽地看見公門同僚朝這裏奔來。

  她連忙走前,問道:「韋兄,是有急事找我嗎?」

  「你不是說,如果程大那案子開堂公審要叫你一聲嗎?」

  她一怔,道:「大老爺剛上花樓,不在衙門啊。」

  「大老爺剛回衙門,就要公審了!」

  這麼快?依照案子先後,程案該在幾天後審的,但縣太爺願意提前,她求之不得。「好,我馬上回去。一郎哥,晚上見,懷寧不必來接我了,我一定準時回家。」語畢,匆匆跟著同僚離去。

  那姓韋的同僚回頭看鋪子一眼,隨即目光回避。鳳一郎只當這人不適應他異族般的外貌,一時沒放在心上。

  「這裏的生活,倒還可以。」懷甯突然說道,勾劍入鞘,與他一塊目送那纖細嬌小的背影。

  「懷寧,你也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懷寧沒答話,轉身煮湯去了。

  沒答話就是喜歡這樣的生活。是啊,生活是窮了點,但三人平靜快樂過活,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

  如果能持續這樣的生活,那該有多好?

  「這個月的生意夠生活嗎?」懷寧問道。帳本一向是鳳一郎在管的,他只要負責出力就夠,至於那個力大無窮的師姐兼義妹,是專門吃白飯的。

  鳳一郎走向鋪子,笑道:

  「如果你要問,夠不夠冬故吃到飽,那絕對是夠的。」

  「你知道東方非遲遲不來的原因嗎?」

  鳳一郎沉默一會兒,承認:

  「我是知道。東方非不會尋到其他樂子,因為他一心一意都在冬故身上。」有事他一向不瞞冬故,唯獨此次,他想瞞著她。

  東方非還沒尋來的原因,只有一個,關鍵在應康城。

  東方非對冬故的執著異于常人,所以他遲早會出現。在此之前,就讓他們兄妹三人共處一段平靜幸福的時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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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東方非閑著沒事,不是上茶園品茗,就是到酒樓吃飯,可以說是鎮日悠閒自在又快活。

  沒有任何官員來訪,他樂得輕鬆。

  這日,正午左右,青衣匆匆上樓,附在東方非耳邊低語幾句。

  東方非驚喜問道:

  「沒有屈打成招麼?縣令是動了什麼手腳,讓他甘願認罪?」

  「大老爺沒有動手腳,是懷真自動認罪的。」

  東方非轉身看向青衣,有趣道:

  「這真出乎我意料。根據皇朝律法,貪污者嚴懲,這罪不輕啊。」皇朝律法都是拿來殺雞儆猴的,誰要認了,是自尋絕路。

  「小人昨天不及上衙門看公審,只能聽百姓閒聊。大人良策,已成功嫁禍給懷真。」

  「他不貪,我又豈能輕易嫁禍呢?」東方非笑道:「現在他在大牢裏了?」

  「是,已關上一天一夜了。」

  「縣太爺判給他什麼罪?」

  「暫收大牢,改日再審。」

  東方非又是一愕,注視著青衣。「人證物證皆在,為何改日再審?」

  青衣照實答道:「根據小人私探,縣太爺十分寵愛懷真,所以……」

  「所以,這個縣太爺有心護短?」東方非不以為然,再問:「那麼懷真可知全縣府上下口供一致?」

  「全照主子的吩咐,一一收買,絕無遺漏。仵作、證人,程家原告皆改口供,證明程大失足落水,並非謀殺;縣內親隨、主簿、書吏、六部等,以及縣衙實習生員也已『坦承』,曾見懷真收賄費,屢勸不聽。」

  「懷真可知公門同僚共同舉發他,無一例外?」

  「應是知情。」青衣遲疑補充:「聽說他認罪的同時,要求縣令重審程案。」

  「都身陷囹圄了,還有心替百姓申冤?」東方非失笑:「這是什麼樣的傻瓜?原告都寧願吞下這冤屈了,他還攪什麼渾水?」以為有縣令罩著,就能平安脫身嗎?他偏要這名親隨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他招近青衣,低語幾句後,冷笑:

  「你去安排安排,找人收買懷真,給他這兩條路子選,如果他真蠢到自找絕路,你再出面讓縣太爺判他罪名為他送終吧。記得,不論懷真選擇是什麼,這事鬧愈大愈好,最好傳出東方非就在樂知縣裏。」

  青衣領命下樓,確認隨身武士善盡護衛之職,才迅速消失在街頭上。

  東方非心情頗好,舉筷用菜。酒樓廚房知道貴客長期包下雅房,每天努力變換菜色,換來換去總是不脫京師名菜。

  他注意到今天豆腐口感略差,不似往常。不過也無所謂,人人都道他享盡榮華富貴,理應奢侈成性,但要論隨遇而安,他可不輸那個阮冬故。

  要鬧得樂知縣雞飛狗跳,對他不是難事。首先,就從微不足道的親隨開刀,他施壓知府,由知府左右縣令先審程案,再逐一利誘原告、證人等相關人等。千夫所指,懷真還不百口莫辯嗎?

  可惜,懷真連困獸之鬥都不肯,讓他連點樂趣都沒有。

  其實,他給的兩個選擇很簡單。

  一是,上堂公審時,當眾反咬縣衙內的官員貪瀆之罪,一個不漏。只要懷真肯反咬,自然會有證據送上,讓縣府全員前程盡毀。

  一是,不反咬就只有被人咬住的份,這種人留在世上也是多餘了,就讓縣令私判他個死罪吧。

  無論如何,美其名是兩種結局任君選擇,但他早已預料懷真會選哪一種,而他就是要這樣的結局——

  狗咬狗,咬得屍骨無存!驚動知州、督撫,讓天下人都知道樂知縣公門醜事;讓阮冬故知道正因東方非在樂知縣,才會鬧出這樣官顏無存的事來!

  他就不信,他等不到她!

  他信心滿滿啊!

  官場多年,他掌握人性透徹,懷真只會選擇第一條生路,因為世上的傻瓜,除了阮冬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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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至正午,就有人專程來探監。

  「這個……」獄吏有點為難。

  鳳一郎收了傘,輕聲道:

  「我家小弟不是死囚,理應能探望她的,是不?何況,我只是為她送飯,應該不礙事的。對了,這點錢就當是探監錢,請獄吏大哥收下。」

  獄吏連忙搖手。「鳳老闆,你的錢我不能收,探監是可以啦。只是……」覷向懷寧,他坦白道:「懷寧爺兒當日帶捕快緝捕強盜,他的身手有目共睹,如果他劫獄,我們根本無法抵抗……」

  鳳一郎面不改色點頭,有意無意地暗示:

  「我明白你的顧慮了。懷甯確實是高手,不過就算武功低微的捕快,只要用人海戰術,還怕擒不了他嗎?懷寧,你留在外頭,我進去看懷真。」

  懷寧將飯盒交給鳳一郎後,退到數步遠外。兩人視線短暫地交纏,他沉聲道:

  「告訴她,這一次聽你的。」

  鳳一郎微笑應聲,走進陰冷的地牢。縣衙的地牢牆上掛滿合法的刑具,兩邊牢房全是罪犯,他暗自記下地牢裏的路線。

  走到最裏層,有一間小牢房以鐵柵相圍,長寬約莫一人半。裏頭白衣白褲的年輕人趴在地上不知在寫些什麼。

  「懷真。」他輕喊。

  阮冬故立時抬眸,看見是他,起身奔到鐵柵前。

  「一郎哥,我沒事,你跟懷寧不必擔心。」

  鳳一郎細細搜尋她略嫌疲累的神色後,一語不發地將盒內飯菜取出。

  她訝道:「一郎哥,縣衙地牢是有供飯菜的,你不用專程……」

  「獄卒送來的飯菜,妳不准碰,即使說是代我送來的,妳也不能吃,懂嗎?」

  她內心起疑,但還是點頭,接過飯菜埋頭就吃。

  「冬故。」鳳一郎壓低聲音:「妳吃我說。我跟懷寧是探過程家婆媳。她們不敢明說,但我可以確定有人收買她們。」

  阮冬故垂著小臉,繼續扒著白飯,沒有回答。

  他再道:「高家是被告,在縣裏只是小富,沒有能力可以收買公門全員。」

  「我知道。」她低語。這點,她早就想到了。

  鳳一郎目不轉睛,柔聲道:「冬故,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背叛的。」

  她終於抬頭,微倦的小臉展開笑容,道:

  「一郎哥,你擔心我受傷害?看見有人枉死,為他出頭是我該做的。程家婆婆跟寡婦不算背叛,她們確實給我銀子,而我也收了,這就是事實。」

  鳳一郎臉色一整,難得斥責她,道:

  「冬故,我們都知道妳把這些銀子用在哪里,妳沒有錯。這一次我們的敵人藏在暗處,此人處處封妳死路,他針對的不是程大案子,而是妳。我反復再三揣測,他收買官員,其速不及掩耳,就是讓妳來不及察覺。妳仔細聽好,如果在黃昏前,我還找不出幕後主使者,我們立刻退出樂知縣。」

  她抿起嘴,沉默不語。

  「此人下一步,一定會在極短的時限內除掉妳。」鳳一郎也不瞞她。

  她輕歎口氣,低聲道:「一郎哥,在你來之前,也有一個陌生人來探監。」

  「陌生人?」

  「他說,有人安排他來探我,要我反咬同僚一口,方有生機。」

  鳳一郎一怔,沉思片刻後,問道:「妳怎麼答他?」

  她有點心虛地垂下視線,小聲道:

  「我跟他說,不可能。如果將縣府上百官員扯進此案裏,縣民生活勢必受到巨大影響,甚至,動搖皇朝根本。萬一朝廷派兵進駐,倒楣的是樂知縣的百姓……」

  鳳一郎不惱她不氣她,只道:

  「妳說的有道理。再者,就算妳上堂作證,也難保不會慘遭那人的毒害。」這種不顧後果的互咬手法,是東方非慣用手段,但,應該不是他。他找冬故都來不及了,怎會置她於死地?

  那麼,到底是誰?要對付的是懷真,還是阮東潛?

  是他不好,沉浸在快樂幸福的日子太久,忽略了藏在暗處的敵人!

  「冬故,懷寧跟我已決定劫獄,這是下下策。」見她悶不吭聲,他柔聲提醒:「妳別忘了,咱們三人是兄妹,不管遇見什麼事,都該共患難。」

  阮冬故深吸口氣,再抬起小臉時,精神十足地笑道:

  「好,共患難。這一次絕不獨留誰。」

  鳳一郎聞言,總算松了口氣,之前還真怕她死腦筋,不肯離開。

  「冬故,到時我與懷寧兵分二批,我火燒馬廄,令官馬四奔,懷寧來救妳。」他將食盒再取出一層,內有獄卒官服。「懷寧只是晃子,捕快獄吏一定使用人海戰術,不讓他靠近牢門一步,可惜他們不知我們有一個最大的秘密武器。」

  「什麼秘密武器?」她一臉疑惑。

  鳳一郎微笑,輕扣鐵鎖。「妳力大無窮,何必靠獄吏鑰匙?大牢會因馬廄失火而煙霧彌漫,到那時門外一有喧鬧,妳就換上官服,乘機從無人的後門離去。」

  阮冬故想了一會兒,輕聲道:

  「入夜後,留在縣府的官員有限,大部份已去追馬,不會料到一郎哥要的只是這一陣煙霧,而懷寧負責對付剩下的人。等我安全離開後,他再脫身,是不?」

  鳳一郎點頭,柔聲道:「妳大可放心,懷寧不會傷到任何人。咱們退出樂知縣後,先轉往鄰縣找程七,再謀定後路。」

  她又歎了口氣,道:「一郎哥,你千萬別做壞事,我怕我會對付不了你。」

  鳳一郎失笑,見她全盤接受這計畫,暗自先放鬆部份心神。他已私下跟懷寧協定,萬不得已,傷人無妨,但這種事他不會跟她提。

  忽然間,他瞥到先前她正在寫的文章,問道:「妳在寫什麼?」

  「一郎哥,我一直想把那兩年冒充阮東潛為縣官的審案一一記錄下來,也許對新任縣令有幫助,可惜,我今年都二十五了,還沒有多餘的空閒……」她扮了個鬼臉,笑道:「現在也許是個機會。」

  鳳一郎神色放軟,溫聲道:

  「妳說得對,這是一個機會。不過,妳別忘了有很多案子是我教妳破的,等妳出來後,我再仔細解說給妳聽。」

  「好啊……」突然問,她的目光越過鳳一郎的肩頭,落在卒口階梯。

  鳳一郎不必回頭,光看她臉色有異,就知他晚了一步。他再怎麼計畫,還是來不及了!到底是誰,這麼迫不及待地想置來、故於死地?

  「大人到!」

  縣令、縣丞,主簿,以及捕快親信陸續走下階梯,這分明是想私審冬故。

  鳳一郎緊扣牙根,絕不讓冬故莫名其妙死在這地牢裏!

  相處多年,她豈會不知一郎哥此刻的心思。懷寧必在外頭!阮冬故急聲叫道:

  「等等,一郎哥,我不要你這樣做——」要拉住他,卻被他拂袖避開。

  鳳一郎充耳不聞,上前抱拳高聲道:

  「大人,我家懷真犯了何罪,須勞動到大人在牢房內私審?」其聲高朗,傳出地牢,懷寧定能聽見。

  萬不得已,絕不動用的最後一計,終究還是得用上了——

  立即劫獄,擄縣令為符!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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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時辰,青衣應該已經得到懷真的答案,接著,該安排審案的日子。審案那天,就是樂知縣變天的時候了。

  東方非推敲片刻,確定計畫毫無漏洞,便心情愉快地走下樓。

  「爺,您要回雅居了嗎?小的去幫您雇頂轎子吧?」店小二不敢怠慢。

  「不用麻煩。對了,小二哥,豆腐鋪在哪個方向?我想過去瞧瞧。」他笑。

  「鳳寧豆腐鋪這兩天關門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再開張……」店小二惋惜歎道。

  就近一桌的客人聽見鳳甯豆腐鋪,插嘴道:

  「懷真都進牢裏了,現在他二位兄長應該忙著打點一切吧,早知道前兩天就多買點豆腐回家了。」

  「原來豆腐鋪是懷真的兄長所開啊。」東方非似笑非笑,胸有成竹。「既然如此,我打賭,一定能再開張。」懷真也只能選活下來的路,還怕不能再開嗎?

  「這很難說。懷真被指控收賄,這罪名不小。公子,你聽過程大的案件嗎?」

  「略知一二。」現在只等青衣傳來好訊。他也沒別的事可做,索性坐在長凳上,笑道:「大裏巷程家婆媳狀告高公子謀殺程大,縣令即將卸任,大案子能不接就不接,最後還是懷真代程家遞狀紙的。」程案是他親自挑中,他能不清楚嗎?

  「公子說得沒錯。昨天審案時我也在場,親眼目睹程寡婦反告懷真欺她倆無助,硬討二吊錢才肯打通關節。當時懷真就站在我身邊,他也嚇了一跳,但大老爺傳喚嘛,他一定得進公堂的……」

  「這小子沒有反身就跑,也算有膽識了。」東方非隨口道。

  「哎,其實公家衙門哪個不收賄?懷真算是很有良心了,但眾目睽睽下,大老爺不得不辦。我還記得懷真當時說著:『我確實收了錢,理當有罪,但程案必須繼續審理,還望大人秉公辦理,切莫還了狀紙!』」

  東方非聞言一怔,隨即揚聲大笑:

  「仵作、捕快皆已證實程大失足落水,並無他殺嫌疑,連程家寡婦都認了。他這外人湊什麼熱鬧?」

  「公子有所不知。懷真脾氣極好,又有義氣。我跟他說過幾句話,他年紀輕,可是聊起事來,他都懂得一些,是個很爽快的好人。」那客人坦言道。

  東方非哼笑一聲,不予置評,只道:「這兄弟志向真是天差地遠,兄長賣小小軟豆腐,小弟卻去當親隨收賄。」

  「這三兄弟不是親兄弟,志向當然不同。他們三人是四個多月前路過本縣,那時縣裏飽受強盜之苦,縣民幾次上衙門告狀,都被強壓下來。」

  東方非曾是官場中人,自然明白這種現象各地都有,不足為奇。

  皇朝律法明定,各縣搶案訴狀上送縣衙,縣令受理後如無能逮捕強盜,那等於是在折自身的官命,非要受罰不可。因此,皇朝各地表面太平,實際上治安到底如何,也只有當地縣令才心知肚明。

  東方非就當聽個故事,繼續笑問道:

  「然後呢?這三兄弟跟樂知縣的強盜扯上什麼關係?」

  「如果沒有懷真,就沒有現在的太平。當時懷真擊鼓申冤,入縣衙見大老爺,大老爺竟然肯收狀紙了……公子,你怎麼了?」

  東方非神色輕凝,道:「沒,你再說下去。」他隱約覺得有異。一個慣性貪污的親隨,未免在百姓身上花太多心血了。

  「後來,真的逮到那些強盜,縣令因此立功。有人說,那是懷真獻上萬全之策,才能一舉成擒。也因此,他將懷真收為親隨,隨時為他謀策。」

  「這懷真果然有幾分才智。」東方非道,俊眸瞇起。他是遺漏了什麼?是哪兒不對勁?

  他緩緩攤開手掌,赫然發現掌心竟盜出汗來。

  那客人不察他的異樣,繼續說道:

  「上回夜裏,我到他鋪子訂豆腐,正好看見他兄長正在寫狀紙,我一時好奇問他兄長,這是哪家的狀紙?他說程家寡婦不識字,所以代她擬狀。我又問他,懷真跟他另一名義兄上哪去了?他只說……」

  「說什麼?」東方非沉聲問道。汗愈流愈多,心跳加快,內心竟起不安。

  他東方非年少入朝,從未有過不安,直到遇見阮冬故,他才嘗到首次不安的滋味。

  這一次,他的不安來自於……

  「他說懷真上程大失足的河邊去,看看是否有蛛絲馬跡可尋。」

  又是她!

  東方非驀地起身,俊眸抹過難掩的驚怒,厲聲問道:

  「這人為首的大哥,一頭白髮卻年僅二十餘歲,是也不是?」

  那客人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脫口道:「公子你看過鳳老闆?」

  東方非臉色遽變,怒問:

  「懷真可另有它名?是叫懷寧?」

  「不,懷寧也是懷真的兄長。他功夫高強,當初就是他隨同公門捕快逮到強盜。懷真最小,是裏頭最漂亮也是最爽朗的男孩子。」

  「他左手缺了尾指?」

  「這……我不敢確定。他左手似乎有受傷,以白布纏住,現在一想,他這傷口拖得真久呢。」

  不必再說,絕對是那個混蛋傻瓜!

  一想到青衣去做了什麼事,他立即拂袖出酒樓,招來隨身武士。

  「去追上青衣,告訴他,一切暫緩,不得下手。」東方非咬牙道。

  那隨身武士面露遲疑。

  東方非瞟向他,冷笑:「什麼時候開始,你們這些奴才不聽話了?」

  「大人,咱們是奉命保護你的。如果有差池,屬下難以交代。」

  「好,很好。你倒是說說看,樂知縣離京師有幾天路程?」

  「日夜兼程,約莫二十多天。」隨身武士照答。

  俊美的臉龐瞬間抹上殺氣。「那你再說,我要殺一個人,需要幾刻鐘?」

  東方非言下之意,就是天高皇帝遠,他要殺一個人,易如反掌,遠在天邊的皇上想救命都來不及。

  這一批跟隨東方非的武士,個個都是由皇上親點的大內高手,他們絕對忠心,但東方非手段毒辣,朝堂皆知,如果他要殺他們,他們不敢也不能反抗。

  隨身武士改口道:

  「屬下定完成大人命令。」擺了個手勢,附近三名武士迅速補上他的位子。

  東方非咬牙切齒,不轉回酒樓靜候消息,反而朝東邊縣衙走去。其神色又惱又怒,全失平日的從容。

  那個混蛋!那個傻瓜!

  她在樂知縣做什麼?

  一個仿縣,能讓她有何作為?她敢再扮男裝,不怕有人認出她是阮東潛嗎?

  這個阮冬故,這個阮冬故……真是讓他又惱又恨,巴不得將她囚禁住,但真囚禁起來,又豈是他心目中那個阮冬故!

  思及此次陰錯陽差,讓她差點死在自己手上……東方非心頭一凜,快步朝縣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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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謝大人及時派人阻止。」鳳一郎恭順道,但神色卻充滿嚴厲與忿恨。

  東方非一見此人在大牢外,就知道這一次他終於等到他要的人了。

  他冷冷睇著鳳一郎,諷笑道:

  「你不是她嘴裏賽諸葛的男人嗎?怎麼這一次連你也救不了她嗎?」

  鳳一郎冷淡答道:

  「草民乃一介平民,難以跟暗處高宮抗衡。大人喜怒無常,為所欲為,就算賜死無辜百姓,也不會有人吭聲。但,大人往後下手,請詳確考慮,切莫做出難以彌補、後悔莫及的決定。」

  「哼,我倒想嘗嘗什麼叫難以彌補、後悔莫及的滋味呢!」語畢,斥退縣令一干人等,獨自走下地牢的階梯。

  鳳一郎面有怒色,那叫懷寧的一臉也殺氣未收,可見青衣之前阻止得驚險萬分,只怕就差一步,這對義兄弟要以縣令為符,殺獄卒救人了。

  驚險萬分嗎?

  他一語不發,攤開依舊汗濕的掌心,注視良久。殺錯自己人,他不是沒有遇過,錯殺就錯殺,不過是條人命而已,他從來沒有這麼在意過。

  掌心攏縮,他無視牢內其他罪犯,就這麼直走到底。

  最裏層的牢房內,是嬌小的男裝背影。胸口的跳動逐漸又快,如癡如醉的酥麻感再度佈滿身軀。

  這七個多月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念著她,多次設想他倆會如何相見,但再怎麼想,也沒料到會差點誤殺她。

  「東潛、冬故、懷真,接下來還會是誰?」他開口,語氣略冷。

  那正在沉思的背影一怔,轉身看是他,綻出略喜的淺笑來。

  「東方兄,好久不見了。」

  東方非本來惱她藏住行蹤,但見到這張朝思暮想的芙蓉面,不由得抿笑,道:

  「是很久不見了,冬故。」

  她注視著他半天,慢吞吞地問道:

  「東方兄,我記得你五月辭官,如今七月多……我以為你另找樂子去了。」

  「哼,說起這事,我倒想問妳,冬故,妳一向敢作敢當,從不逃避。這一次,是什麼原因讓身為未婚妻的妳存心躲我?」他故意加重「未婚妻」三個字。

  她一臉莫名其妙。「東方兄,我沒有躲你啊。」

  「妳不留隻字片語,獨自來到樂知縣當親隨,不就是躲我嗎?」他諷道。

  阮冬故愈聽愈是一頭霧水,索性攤開來講:

  「我跟你有白首之約,當然會讓你知道我的去處。東方兄,我離開應康阮府時,曾托負大哥轉告,如果你來找我,請你轉往樂知縣,一郎哥他們在這裏開了間豆腐鋪,你一定找得到。大哥沒有跟你提嗎?」

  東方非聞言,薄薄的俊皮抹上鐵青色。

  好個阮臥秋,好個阮臥秋啊!

  剛到應康城,一想到要跟這對正直兄妹日夜相處,他心癢難耐,每天天一亮,他就處處逗那盲眼的阮臥秋。本以為他占上風,哪知阮臥秋竟耍這種悶不吭聲的把戲!好,很好,他就非要得到她,讓阮臥秋日夜對著他這個妹婿,氣到夜不成眠!

  阮冬故看他臉色,就知道是大哥這環節出了問題,她摸摸鼻子,說道:

  「東方兄,我大哥對你素無好感,但如果你有誠意,他一定不會瞞你。你……又得罪了他吧?」

  「冬故,在妳心中,是妳大哥重要,還是妳的未婚夫重要?」

  她眼神遊移,搔搔頭發:心虛道:「這個……這個……」

  光聽她結結巴巴,也知道她的答案只會有一個。也對,他還沒有卯上全副精力,她怎會輕易陷他的魔網裏呢?

  思及此,他心情頗好,招來守在地牢階梯的青衣。

  青衣不開牢門,反而搬來圓凳。

  「青衣兄,好久不見了。」她抱拳笑道。

  「好久不見,阮小姐……青衣之前不知是妳,若有得罪,還請見諒。」

  她點頭,苦笑道:「我知道你的難處。」

  東方非撩起衣角,尊貴無比地坐在凳上,不以為然道:

  「冬故,妳是在暗示我這主人,專把殺人放火的齷齪事都交給下麵去做嗎?當初,妳跟我訂下誓約時,不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確實知道。」她歎了口氣:「幸虧今日的懷真是我,而非其他人。」

  換句話說,她寧願他來害她,也不要傷及無辜人就是。他注視著她疲憊的小臉,她一向元氣淋漓,神采飛揚,即使身體再累,也不會表露出來,現在她卻……哼,他東方非是什麼人物?就算誤害自家人他也不會疚懷!怎會疚懷!

  「妳不問我,為何要對付一個小小親隨?」他挑眉。

  「東方兄要對付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阮冬故冒著風險,再扮男裝當親隨,卻一定有一個理由。冬故,是什麼理由,能讓疼妳入骨的義兄同意妳這種作法?」談到鳳一郎,他帶了點酸味而不自覺。

  阮冬故淡笑道:

  「一郎哥是不同意,但也無可奈何。五個月前,我們路經此縣再到應康城,那時我只覺這裏是個不起眼的小縣,根本談不上繁華,但我注意到一郎哥跟懷甯都特別喜歡這裏……東方兄,你也猜到了為什麼他倆喜歡這縣?」

  「正因不起眼,官員才會路經而不久留。妳性子積極,永不出門悶也悶死妳,如果能在此縣定居,妳就不易被人認出。」她的義兄真是處處為她著想。

  她神色間充滿對義兄們的感激,柔聲道:

  「是啊,我大哥是應康名商,官員時常來訪,我留在那裏不安全。後來聽說樂知縣有強盜,我們三人就決定提早過來……當時我只是擊鼓遞狀,並把一郎哥的妙計說給大老爺聽,我便可功成身退。哪知大老爺看中一郎哥的才智與懷寧的功夫,硬要收他們為身邊人……」

  「他倆隻忠心于妳,根本不理縣太爺,所以由妳扮男裝,待在縣太爺身邊?」

  她皺眉,認真道:

  「東方兄,你用錯詞了。我跟二位義兄,並非主僕關係,如果你真的要用『忠心』,那麼我對他們,也是同樣的『忠心』。」

  東方非輕哼一聲,並不想針對這種事多作辯論,只道:

  「那縣太爺怕卸任後有人報仇,以為收妳在身邊,妳義兄也會跟著走,哪知他反被利用。在這最後半年裏,妳乘機干預公門中事,等新舊二官交接,你兄妹三人消失一陣,再出現時,縣太爺早已離開樂知縣,是不?」

  「東方兄,你猜中一郎哥的計策,他也猜中你的計畫,你們二人真有默契。」她歎道。有時她會想,東方非跟一郎哥如能成為知己,就可以共為百姓謀福了。

  他瞇眼。「我會有什麼計畫?」

  「剛才青衣出現時,一郎哥非常生氣,他說,你無事生非,在樂知縣找替死鬼,鬧得天翻地覆,就是為了找我出來。」雖然一郎哥百料百中,但她還是看見東方非的臉色後才敢確認。她薄怒道:「你要找我,可以透過任何方式,何必累及他人?只要我在世間,哪怕你遠在幹裏之外,我也會馬不停蹄前來與你會面。」

  「冬故,妳這是在索求我的承諾?」

  她不玩心機,點頭正色道:「正是。」

  東方非起身,使了個眼神,青衣立即開了牢房鐵門,讓她彎身出牢門。

  「好,這點小承諾我不是給不起。就照妳說的,往後妳消失在我眼前,我也不因妳而無事生風。冬故,現在妳的未婚夫來了,妳打算怎麼做?」

  怎麼做?她一時之間還沒有想到這麼長遠去。有沒有未婚夫,這……應該差不了多少吧?

  東方非早料到她這種鈍性子,內心雖有介懷,但正中他的下懷。哼,就算她的一郎哥才高八斗又如何?總不可能教她如何愛上一個男人吧?

  思及此,他又充滿喜悅,笑道:「冬故,既然我已辭官……」

  「東方兄,天下人都知道當日你辭官時,皇上百般挽留你這個首輔。一現在的你,已無正官之職,但皇上特例,為你保留不世襲的爵位,京師東方府邸乃先皇所賜,不作收回。如果你有看中的宅子,當地縣令也須為你徵收,但北不過提華縣,西不得過應康城,皇上有事請教你這前任首輔,你也得回京複命去。」她歎了口氣,看著他。「東方兄,你這個官,辭得真不乾淨。」可以想見皇上有多捨不得他了。

  「哈哈,冬故,現在天高皇帝遠,任他條件七八十,也管不著我啊。」

  她瞪著他,一時無言。他根本只選自己想遵守的條件,其他一律視若無睹。她還能說什麼?幾月不見,他還是一樣的無法無天。

  「冬故,妳打算在樂知縣定居?」

  她點頭。「幸而樂知縣並未越過應康城,不算違抗皇命。」

  他莞爾道:「就算妳打算到燕門關定居,我也不反對。好啊,我就一塊住在這仿縣裏,妳照樣當妳的親隨,直到縣令卸任吧。」

  她聞言,沒有以往熱中國事的狂喜,只抱拳淡淡笑道:

  「多謝東方兄。」

  他掃過她小臉的倦意,不再針對親隨的事多說什麼,反倒意味深長地說:「冬故,既然妳我當日有約定,妳應該明白妳我之間接下來會有的發展。」

  「……這是當然。」當日有白首約定,接下來自然是成婚了。

  他細細搜尋她的神色,確定她沒有勉強之意,他心情驀地愉快道:

  「我說過,我要的並非是一個暖床人。妳大可做妳想做的事,我不會阻止,但我也不是要一個相敬如賓、出房後視作陌路人的妻子。」

  阮冬故微地一怔,認真思索起來。

  「東方兄,你說得對。你我白首之約,絕不是冬故為了嫁人而隨意定下。」她不清楚夫妻之道該如何相處,但她想,應該跟兄嫂一般,平常生活並無露骨濃情,但總在交談間知心。

  她跟東方非……似乎還不到知心的地步。

  思及此,她搔搔發,思考該如何跨過這一步。

  東方非見她還真的用心起來,暗自失笑,更有把握,得到她獨一無二的芳心。

  「冬故,這種夫妻感情,總是要培養的。」他誘聲道。

  她點頭稱是,一派正直。

  他嘴角微勾,透點邪氣,鎖住芙蓉玉顏,輕滑的語氣似是誘惑:

  「妳可以主動點啊。」

  「主動?」什麼東西主動?

  他再提點她一番,柔聲道:

  「冬故,妳一向行動力快,難道妳從來不曾在心裏,想與我親熱一番麼?」

  「……」紅暈驀地竄上她薄薄的臉皮。這幾個月來,她想起東方非的次數不少,但確實沒有想到親熱這種事情。

  思及此,她好像有點汗顏了。

  「自妳我成為未婚夫妻後,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幻想啊。」他露骨道。

  「……」小臉已然脹紅。

  「妳認為夫妻間首重什麼?」

  「知心。」她毫不考慮道。她覺得一郎哥跟東方非可能還比較容易知心點,每次這二人高來高去,她頭都痛了。

  東方非笑道:「還有呢?」

  「……」她沉默一陣,低聲:「生孩子吧,我想。」

  青衣聞言,撇開臉,退了一步。

  東方非瞪著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這是一個令他興奮無比、困難度極高的挑戰,但有時真覺得她幾年來始終如一,在情愛上是個大傻瓜,一點情調也沒有。

  好,她不懂,他來,總要她在不知不覺裏,身心自動降服於他。

  「好吧,冬故,讓我挑明瞭說吧。」他附在她耳畔輕笑:「既是白首之盟,當然要有夫妻之愛了。過去幾年妳我聚少離多,我對妳一見鍾情,而妳心裏也有我,可惜離夫妻之愛總差了這麼點兒,難道妳不認為,現在正是讓咱們感情進展的大好時機嗎?」

  阮冬故也不扭捏,直率地點頭同意。

  「東方兄說得有理。這跟整治水患一樣,總要有個起頭,才有完工的一天。」

  「……妳要這麼比喻也行。所以?」他興致勃勃,指腹有意無意抹過優美的唇形,存心來場挑釁。

  她看著他一會兒,朝他嫣然一笑。

  向來行動力快的她,忽地仰起小臉,吻住他的唇瓣。他也不是沒被她吻過,但上回她是學他喂酒,這一次,她是心甘情願地以感情為基礎,主動吻上他……

  心甘情願啊……他的心情大好,存心不奪主控權,任她吻個過癮。哼,是他多想了,依她這性子,哪可能喜歡上其他男人呢?

  瞧她的吻,跟上回沒個兩樣。二十五歲的大姑娘,心裏沒有其他男人,也不大會想到親熱那一層面去,真是……好挑戰啊!

  注視著她嬌豔小臉半晌,他才緩緩閉上俊眸,勉強當是享受這個吻了。

  雖然東方非不在乎有多少人窺視,但青衣還是迅速退到地牢階口,轉身朝外,嚴禁任何人進入。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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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對勁耶。

  她好像很累,全身酸痛,老是想睡覺。

  從昨晚曆劫歸來後,一郎哥親自送她回房睡覺,她眼一閉就沉沉睡去,即使陽光照在她眼皮上,她還是什麼也不想去思考,只想回籠睡大覺。

  從小她活蹦亂跳,天一亮就張眼,因為她想做的事還很多……不像現在,她想暫時休息,繼續睡到飽。

  難道她老了?走趟牢房就受不住了嗎?還是,昨晚東方非在她身上動了手腳?

  她又賴在床上一陣,才百般不情願地下床。

  穿鞋、洗臉、梳發,換上男裝後,她伸了好幾次懶腰,腦袋依舊空空,肩上痛得要命,累得像個駝背小老頭。

  她邊打著呵欠,開門一看,瞧見一郎哥正舉手敲門,差點敲中她的天靈蓋。

  「早,一郎哥、懷甯。」她展顏笑著,隱忍著倦意。

  「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鳳一郎柔聲道。

  「這麼晚了?一郎哥,你們怎麼沒去鋪子?」她退一步,讓他倆進房來。

  真的不太對耶。自她十八芳華後,一郎哥跟懷甯儘量不進她的閨房,就算有時被迫共擠一房,也是她睡床,一郎哥將床幔拉上,確保她的名聲。

  尤其,她跟東方非有婚約後,這兩位義兄更是嚴守男女之別,直到今天--

  「我跟懷寧等了一陣,妳都沒出來吃飯,所以,我們乾脆帶早飯來一起用。妳不介意吧?」鳳一郎微笑道,盯著她充滿倦意的小臉,一抹惱意竄進他的藍眸裏。

  「我當然不介意!」她高興地說:「我很久沒跟一郎哥、懷甯一塊吃早飯了。只是,我好困,一郎哥,你幫我把把脈,看我是不是受風寒了?」

  鳳一郎面不改色地點頭。「妳先坐下吧。」

  她搬凳子到桌邊坐下,伸出?腕讓鳳一郎把脈。懷寧將滿滿的飯桶搬到桌上。

  「懷寧,待會兒我們來比誰吃得多?」她笑道。雖然不怎麼餓,但難得有機會三人共處。

  這幾個月他倆為豆腐鋪早出晚回,跟她作息不同,要一起吃頓飯確實不容易。

  她偏著頭打量懷寧,好奇問道:「懷寧,你擋著鏡子做什麼?」平常她沒有照鏡的習慣,剛才也是匆匆擦個臉,鏡子是有什麼問題嗎?

  懷寧面不改色,直接將銅鏡放倒,轉身坐回桌前,平聲道:

  「我討厭。」

  懷寧討厭照鏡?她怎麼不知道?今天的懷甯,明明跟平常沒有兩樣,但她總覺得懷寧在氣惱著。他在惱什麼啊?

  「要比,就來吧。」懷寧有意無意轉開話題。

  她很快地回神,莞爾而笑:「好啊!」

  鳳一郎收回把脈的動作,柔聲道:

  「沒什麼大礙。可能是妳在牢裏受了點濕氣,回頭我讓懷寧抓幾帖藥,服個兩天就沒事了……乾脆這兩天妳也請假,在家休息吧。」

  「可是……」縣衙裏,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呢。

  鳳一郎溫聲勸道:「別忘了,妳只是個姑娘,牢獄之災夠妳受的,等休息兩天,妳生龍活虎了,再去縣衙,那時妳要做什麼都來得及。」

  「如果我不去縣衙,程大的案子就要結案了……」一結案,是不會再重審的。

  「既然她們選擇了銀子,妳還替死者申什麼冤?死者要怨,去怨他的母親跟媳婦吧。」懷甯冷聲說道,盛了一碗飯給她。

  「懷寧!」鳳一郎輕斥,面對她時又笑:「程大這案妳放心。東方非對這案子本來就不感興趣,當日他下手是為了引妳出現,如今,他讓大老爺重審了。」

  她應了一聲,看見懷寧開始扒飯,她連忙舉筷跟著大口吃飯。今天的懷寧真的有點怪,平常他要搶飯吃,都是一語不發埋頭猛吃,順便搶走她愛吃的菜色,今天的懷寧總是多看她幾眼,才慢吞吞吃著飯,好像在引她動筷一樣。

  她又不厭食……只是今天的胃口不是很好。不過,拚了!一覺睡起來,理應神清氣爽,沒道理不餓的!

  「小心!」從頭到尾,注意她一舉一動的鳳一郎叫道。

  懷寧眼明手快,大掌及時攫住她差點埋進碗裏的小臉。

  她嚇了一跳,精神回穩幾分。

  「我怎麼了?」她有點迷惑:「我不小心睡著了嗎?」

  鳳一郎神色自若,笑道:

  「妳真是累壞了。別吃了,冬故,妳再去睡個回籠覺吧。」

  她向來粗枝大葉,沒有細想,只覺得自己病得有點誇張。她笑著點頭:「好,那我再去瞇一會兒。一郎哥,你中午叫我起床吧。」

  他點頭稱好,與其說送她上床,不如說是盯著她爬上床。

  「真奇怪,一郎哥,我今天真的好累。以往我生病,沒這麼累過啊。」她疑惑道。

  「每種病情不同,身體反應也會不同。既然妳累了就好好睡一覺,天塌了,也有我跟懷寧頂著。」他柔聲道。

  她歎了口氣,自嘲道:

  「今年我二十五,身體就已經快像老婆婆了,我瞧我七老八十的時候,可能要人背著走了。」明明當年戰場數日不睡,她都熬過來了,現在卻慘成這樣,難道年紀一到,男女差別會更離譜嗎?

  「妳老了走不動了,我跟懷寧都會背著妳繼續走。」鳳一郎笑著,神色卻帶著憐惜,幫她拉好薄被。

  她笑了笑,閉上眼,在他跟懷寧的注視下,很快地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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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再清醒時,已經日落西山,夕陽的光輝灑進房內,形成一片金黃光芒。

  她睡了多久啊?她起身下床,伸了個懶腰,一場回籠覺似乎沒有改善她全身的倦意,照樣腰酸背痛。

  她癸水來之前,是有幾天會酸痛,但算算日子,至少還有一陣子才來,她天天練拳,就算功夫遠不及懷甯,強身健體應該沒問題的啊。

  她搔搔頭,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房門。

  這間屋子以一郎哥名義承租下來。屋子很小,兩房一廳,懷甯跟一郎哥擠另一間房,而客廳兼任書房與飯廳,現在一郎哥他們應該在那裏用飯才對。

  雖然她剛睡醒,不算太餓,但過去跟一郎哥他們說說話好了。

  鳳宅裏,唯獨她閨房前有個小院子,專堆放豆腐桶。她捏住鼻子,靈巧地閃過它,緊跟著跨過門檻,就是客廳了,她才要掀開布幔,就聽見青衣道:

  「當日皇上下令,除非我家主子主動召見地方官,否則地方官員不得擅自驚擾他。前兩天他以前任首輔名義,主動收買官員,所以今天樂知縣一帶相關官員一一前去拜訪。這些禮,我家主子用不著,特地轉送阮小姐。」

  前兩天?阮冬故一臉錯愕。原來她睡掉兩天多了,她的身體狀況這麼慘?該不會她得到什麼隱疾,一郎哥不敢跟她明說吧?

  「這些禮再珍貴,也無法彌補當日你家主子的傷害。」鳳一郎冷淡道。

  傷害?那天,她只是……稍微主動吻了下東方非,事後兩人都很好,只是回家後她攤平在床上。東方非的嘴唇,咳咳,除了有點溫熱酥麻外,並沒有什麼置人於死的毒藥吧?

  她該不該出去問個仔細?順便為東方非澄清一下?

  此時,青衣又道:

  「即使沒有我家主人的推波助瀾,這種事也隨處可見。我家主人托青衣轉告,阮小姐曾在官場,就該明白人性如此。」

  「雖是人性如此,但人性藏於內心深處,東方非不從中撩撥,這種人性斷然不會輕易浮現在一個人的行為之中。」鳳一郎十分不悅道。

  青衣彷佛早就預料有這一層責難,他答得極快:

  「正因我家主人從中撩撥,阮小姐才不用在意。他要一個人背叛,那人就沒有第二個選擇,既然如此,又何必讓自己受到傷害呢?這一點,還請鳳公子轉告。」

  她聞言,猛地一顫。總算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了。

  他們說的是,程家婆媳跟縣衙同僚盡數指證她的事。

  鳳一郎輕歎道:

  「罷了。我代冬故將這些禮收下了,鳳宅實在太小,不宜久留,不送了。」

  青衣離去後,她還是不想主動跨進客廳。她垂著小臉,注視著自己不算細緻雪膚的雙手。

  「懷寧,冬故還沒醒嗎?」鳳一郎聲音又起。

  「嗯,她睡得很熟。」那聲音,似在咬牙惱怒。

  「如果明早她還沒想醒,搖也把她搖醒吧。」

  「真是傻瓜。」

  懷寧又罵她。她知道她不算聰明,但老背著她罵傻瓜,這是不是真的很瞧不起她?雖然這樣想,她就是不想出聲。

  「懷寧,你應該很瞭解冬故的性子。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不管眼前有多少阻礙,她都不曾後悔過。只是,她忘記她是個普通人,也是會受到傷害的。在官場上官員勾心鬥角,是為保住地位;在戰場上相互殺戮,是為保住性命與家園,她都能理解;但百姓甘願被人收買而罔顧自身冤屈,甚至背叛幫助她們的人,她可以體諒卻無法明白。其實,這與東方非無關,他的攪局只能算是最後一根稻草,她能撐到今天才覺得累,我為她感到無比驕傲。」

  是這樣嗎?她不懂自身出了什麼狀況,一郎哥跟懷甯卻明白。她果然是笨蛋!

  十幾歲時,她在外縣當地方官,那時年輕氣盛,全仗一郎哥從中周旋,百姓因她是縣丞、縣令而有所敬重,她說不收賄,下頭的人不敢當著她的面收。

  入京為官後,百官貪瀆是常事,隨時會被人陷害,她為了保護自己人,得學著同流合污,她咬牙忍了。

  但,來到樂知縣後,身為最底層的親隨,她不想收賄,總不會有官逼著她收了吧?哪知,這一次輪到百姓主動塞給她;哪知……她真心要幫忙,到頭卻被她們的利齒反咬住不放。

  她們不是有冤待申嗎?不是官僚制度下最底層的受難者嗎?她誠心截意去幫忙,這樣不止一次、兩次的反咬她。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

  她一生理想,就是盡己所能,幫著弱勢百姓創造一個安和樂利的家園。

  她沒有想過要人感謝她,只要百姓無冤無屈,天下太平,她於願已足。但現在,為一己之利咬著她不放的,正是她一直以來認為該幫助的小老百姓啊。

  在牢裏,她不敢深想。

  遇見東方非時,她也沒有想下去。

  回到家後,她一上床就覺得好累,好想睡一場不想清醒的大覺。她真的是笨蛋,真的是笨蛋,連自己為何而累,都還要一郎哥點醒!

  鳳一郎忽地輕聲道:

  「懷寧,你記不記得,當年冬故執意要出燕門關與你共赴生死?」

  「……嗯。」懷寧不太情願地應聲。

  「那時,她曾告訴我,她這一生最感謝的,就是有你我跟她相伴。」鳳一郎因回憶而放柔語氣:「我從來沒有告訴她,我少年時以一身異貌為恥,但正因我白發藍瞳,才有機會與她相遇。如果人生再來一次,還是得讓我用這副面貌,才能與冬故結緣的話,那麼,我願意再選擇這一身異貌。」

  她咬住牙根。一滴、兩滴……眼淚落在她攤開的掌心裏。一郎哥老是喜歡玩這種招數!他的才略雖高,卻始終恨極他的異貌,現在他這番話存心逼出她的眼淚!

  「嗯。」懷寧還是當應聲蟲,不想多說話。

  「所以?」鳳一郎催促著。

  「……她累了就睡,我守著她;她要去做事,我守著她;她要吃飯,我守著她;她要不喜歡東方非,我替她殺了東方非埋屍。好了,以後別叫我說這麼多話!」

  雖然淚流滿面,但她還是被懷寧的心不甘情不願逗笑出聲。

  「是冬故嗎?」鳳一郎訝叫。

  她深吸口氣,再將疲倦一鼓作氣全吐出來,拚命抹去眼淚,笑著走進廳裏。

  兩名義兄正關心地看著她,淚珠又不小心滾了出來,她卻笑得很歡欣。

  「一郎哥,你們早知我在簾子後面吧。」不然懷寧才不會說出這麼長串話呢。

  鳳一郎起身,掩飾地咳了一聲,微笑道:

  「妳醒了就好。」

  「我睡了兩天嗎?」她伸展四肢,發現全身不再疲累了。

  「像頭豬。」懷寧平聲道。

  「是是,懷寧,你有個像頭豬的義妹。好奇怪,我現在肚子突然好餓呢。」她捧著肚子,真的好餓,饑腸轆轆的。

  聞一郎聞言,驚喜道:「餓了就好。馬上可以上飯了!」現在的她,精神好多了,沒有當日那令人心痛的倦意了。

  她扮個鬼臉,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真的不是得風寒嗎?怎麼我自己都摸不清楚的事,你跟懷寧一眼就看穿?」

  「因為妳走得太快了,即使腳下的石頭絆妳一腳,妳也忙著往前沖,沒有發現妳正在流血;不去包紮處理,傷口愈來愈大,等妳挨不住了,整個人就垮了下來。冬故,妳要明白,官是人當的,官有的,百姓身上一定也會有,只是官權大了些,胡作非為的事就多了點。人字左右撇,人一定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那條路走,不見得會跟妳選擇同邊站。」他輕歎,憐惜地抹去她再次滾落的淚珠。

  「就妳傻。」懷甯平靜道。

  她認真想了一會兒,破涕為笑道:

  「我知道。人字左右撇,選左選右都是自己選的……就算中途我與她們分道揚鑣,我還是想選我之前走的路。」

  「不管妳選哪一條,我們三人一塊走。」鳳一郎毫不考慮道。接著再道:「懷寧,去拿飯吧,我想冬故已經餓壞了。」

  「等等!等等!」她有點靦腆,來回看著眼前兩名男子。「一郎哥,現在當我是十三歲好不好?」

  鳳一郎微怔,暗地與懷寧交換一眼,後者搖頭表示不知。

  「……當然好。妳十三歲時做了什麼事,現在來懺悔嗎?」他說著笑話。

  她露齒一笑,突然上前舒臂抱住二位兄長。

  鳳一郎被嚇著,但也立即作投降狀,不敢回抱她。身邊的懷甯連動也沒有動。

  「冬故,妳這樣……」不太好吧?都是黃花大閨女了,讓人瞧見豈不誤會?

  「我才十三,不算不規矩。」她噙著笑,小臉埋在他懷裏,緊緊環抱他們。「冬故沒有白走這一遭。我有老天爺賜的一郎哥,還有懷寧,我還累什麼呢?阮冬故這一生,別無所求了。」

  「傻瓜。」鳳一郎輕聲道。明知有人在窺視,但……不管了。他縱容自己小小的逾矩,輕撫她的頭頂。「妳這一生還沒過完,就說這種大話。不是早說好了嗎?咱們三兄妹,會一直在一塊的。」

  「嗯。」年紀老了也都在一塊。等她跟懷甯頭髮白了,那時,一郎哥就不會再討厭自己的白髮了,三人都白髮,誰還敢視一郎哥為異貌?

  懷寧用力揉著她的頭頂。

  她叫了一聲,連忙拍開懷寧的手,退開幾步,頭暈腦脹地瞪著他。

  「懷寧,你在我天靈蓋上運氣做什麼?」

  「我想試,妳的頭蓋骨硬不硬?」他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管我頭硬不硬,你要真運氣打下來,我是沒有命的吧。」她抗議。

  「妳都明白這個道理了,妳認為我跟鳳一郎的肋骨強不強壯?」他平聲說道,嘴角卻隱約有笑。

  她恍然大悟。「懷寧,我力氣雖然驚人,但現在懂得控制力氣了,哪會傷到你跟一郎哥,你這樣是瞧不起我吧?」

  懷寧懶得多說話,回廚房去拿飯。

  鳳一郎撇開臉遮笑,瞥到她委屈地瞪著他,他連忙換回溫柔的一郎哥神情。

  「懷寧跟妳鬧著玩的。」他忍笑道。

  「我知道。」她怎會不知呢?「懷寧是害羞。一郎哥,說起來懷寧真的不小了,將來他成親了,這種性子一定非常不討未來嫂子歡心。」到時,得靠她幫忙呢。

  鳳一郎但笑不語。他想到一事,故作不經意地問:

  「吃完飯後,妳要繼續寫完妳當縣令時的案例嗎?我正好有空,可以在旁幫忙。」語畢,暗自打量她的臉色。

  她沒有一絲的遲疑,小臉正經點頭:「好,謝謝一郎哥。」

  鳳一郎聞言,終於鬆口氣。

  窗外的青衣,也不自覺地長籲了口氣。

  現在,他可以回去複命--阮小姐已經沒有事了。

  當天他曾參與威脅利誘的收買行動,後來發現懷真就是阮小姐,說沒有愧疚是假的。他收買的手法是他家主人教的,東方非從不留餘地,不能把責任全怪在那些被收買的人。這一次是不小心害到自己人……他家主人惱怒自然不在話下。

  「懷甯,懷寧,咱們來比吃飯吧。」

  青衣不用再看,光聽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就知道阮小姐的精神恢復了大半。

  「飯很多,用不著比。」鳳一郎提醒:「別吃太快。」

  「對了,一郎哥,這是青衣兄送來的禮嗎?」

  「我還沒告訴妳呢。」那語氣有點不情願:「這兩天東方非在縣裏買下前任官園故宅,打算在此定居。」

  「東方兄沒有白白征人屋子嗎?」她充滿驚喜,對東方非要另眼相看了。

  「……是沒有。」鳳一郎更加不甘願地答著。

  「也對,東方非不缺這些銀子,能不擾民是最好的了。」她欣然道。

  門外的青衣,嘴角綻笑。他家主人可不管什麼擾不擾民,會選擇這樣做,只為了提升一個人的好感度--

  「咦,一郎哥,這禮裏也有臘肉耶。」她驚奇地脫口:「這是長樂街有名的臘肉,每次我經過店鋪,臘肉香味讓我垂涎三尺,但這對我們實在太奢侈,所以我經過時都多聞幾次呢。」

  鳳一郎笑道:

  「妳喜歡,明兒個就弄來配飯吃吧。反正我們不吃,東方非也不會吃,這些東西他是看不上眼的,丟了太浪費了。」

  她點頭道:「京官與地方官還是有差的。地方官員,就算是上貪下汙,也有一定的底限在,送起禮來,是萬萬比不過京官的奇珍異寶。」這個她有經驗,曾有人送她民間土產,讓她很煩惱該不該收呢。不知東方非打開後,有沒有臉色變綠。

  她笑著打開另一盒厚禮,微地一怔。

  「這是人蔘吧。」她離京時,東方非曾拿御賜的千年人蔘給她,這個人蔘有點像,不,是非常像。「樂知縣裏怎會有如此珍貴的人蔘,一郎哥,這禮太重了!」

  鳳一郎面不改色地合上人蔘禮盒,將它收好。

  「不會太貴重。冬故,妳看過多少支人蔘?這是打藥鋪收購來的,最多也不過是幾十兩一支而已。」

  「這樣啊,難怪東方兄看不上眼……」她一年能有十兩薪餉就偷笑了呢。

  「既然他看不上眼,退回去,只會讓地方官難堪,那麼妳用也是一樣。」

  「我?我身強體壯,好得像一頭牛。一郎哥,我用不著了,你吃吧。」

  鳳一郎說了什麼,青衣也不再聽下去。反正阮小姐的義兄會有理由讓她服下這支千年人蔘。

  想到這裏,他無聲無息地走出溫暖的鳳宅,回去複命了。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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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早啊!」很有精神的早安聲,在樂知縣府裏爽快地響起。

  「……早啊,懷真。」前幾天指證她的書吏、刑名師爺等裝作無事回應。

  她也沒有針對當日發生的事破口大駡,開朗笑道:

  「劉師爺,大老爺在哪兒?今兒個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嗎?」如果用不著,她就上縣府裏的戶部幫忙好了。

  各個親隨負責不同的雜事,她專負責採買大老爺饋贈給其他官員的禮物,尤其是送京官的禮,更為重要。

  因為她曾在京師住過,十分熟悉京官間的饋贈。她心知其他親隨眼紅,這個位子等於是可以多撈點油水,偏她卡得緊緊的。

  她不得不卡啊。

  這些饋贈招待等開支,全由縣內戶部支出,虛報在其他帳本上,新官上任必須視若無賭,因為這就是官場的陋規常例。

  她好歹在皇城戶部做了幾年,在新官上任前,絕不讓無用的開銷過大。

  「懷真,你在這裏做什麼?」突地,有個不客氣的聲音出現。

  她抱拳笑道:「唯謹兄,早安啊。」

  「為何你在這裏?」一名跟她實際年齡差不多的高瘦男子嚴厲問道。

  「我……我無罪開釋了啊。」她微笑。官場多年,她的臉皮已經厚到刀子都砍不動了,這也算是好事吧。

  唯謹聞言,冷笑:

  「無罪?能在證據確鑿下被判無罪,不正是前任首輔的功勞?」

  阮冬故搔搔發,輕笑道:

  「唯謹兄說得是。全仗東方……爵爺的功勞,小弟才能站在這裏。」

  唯謹沒料到她的坦白,先是一怔,而後深鎖眉頭,道:

  「你真有膽子。今天一早,你被遣去陪東方爵爺遊園,現在還站在這裏,是認定他不會降罪給你嗎?」

  「遊園?」她呆了呆。

  「是啊。」劉師爺插嘴:「前任首輔向大老爺討人,要你伺候他上縣郊那座『幸得官園』,順道為他介紹樂知縣。現在你早該在東方府了,來縣府做什麼?」

  昨天青衣送禮來時,應該有轉告一郎哥吧。怎麼一郎哥連提也不提?眾人的眼神羡慕又妒忌,但她一時顧不了許多,問清楚東方府在哪條街上,火速沖過去。

  路過藥鋪時,她想起昨天的人蔘。以往縣令送禮,她鮮少採買珍貴藥材,因為藥鋪得外調,這一調勞民傷財又運送太慢,到底誰知道東方非將在此定居,事先調來人蔘?有這個能力,卻只調幾十兩的人蔘,似乎又不太對勁。

  她跑過豆腐鋪時,看見一郎哥正好送客人出巷口。

  他抬眼瞧見她,神態自若地笑著:「懷真,早啊。」

  「一郎哥,你沒告訴我,東方非下令要懷真陪他遊園啊。」她停步,惱道。

  「我忘了。」

  說得這麼乾脆,分明是故意忘記。她向來不會對他真的氣惱,只好擺了擺手,很無奈地說:「我去奉命陪東方非遊園了,一郎哥,你繼續忙吧。」

  「妳就算走慢,他也不會降罪的。」

  「我現在是親隨,當然要奉命行事。一郎哥你也知道縣太爺就要卸任了,他要不滿辭掉我這個親隨,我可是會不甘心的。」

  「等等,懷真。」他叫住她,壓低聲音提醒:「妳記得。在外頭,他是東方爵爺,不是其他人。」

  一郎哥言下之意,是要她在女扮男裝時,嚴守官位尊卑,以防教有心人看穿一切。這點道理她是明白的。

  「還有,東方非遊園恐怕不簡單,江興一帶的地方官員必爭相巴結,其中會發生什麼我們都不知道,妳自己千萬小心。」他暗示道。

  她笑著點頭,跟他揮手再見。

  鳳一郎平靜地目送她,等到她消失在轉角裏,才允許自己露出不快的情緒來。

  「妳認為是公職在身,他可是假公濟私。」他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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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非買下的宅子,是前任官員的故宅,位居樂知縣次要的街上。環圍在宅子的矮屋,只准住不准經商,街上往來冷清,是縣裏地價頗高但並不熱鬧的地區。

  她抄近路,才拐了個彎,就看見轎子已停在東方府前。

  青衣在側,前後黑衣武士十名左右,陣仗似乎大了點。他排場大,她早已習慣,只是這一次不是華轎白馬,而是功夫高強的隨從。

  他在防誰?

  這念頭從她心頭一閃而逝,就看見青衣上前,提醒她:

  「懷真,我家主人等妳很久了。」

  她回過神,立即定到轎前,作揖朗聲道:

  「爵爺,小人是奉命陪侍在側的懷真。」

  「懷真,聽說妳這兩天病了,要妳來陪本爵爺遊玩,本爵爺還真有點負疚呢。」帶著幾分惡作劇的笑聲,自轎內傳出。

  她爽快地笑道:

  「托東方爵爺的福,懷真現在身強體壯,就算徒步走完整縣都不是問題呢。」

  轎內的男人早就預料她的答復,懶洋洋地接道:

  「這可不成。如果妳中途倒下了,豈不掃了本爵爺的興致?這樣吧,今天就特地通融,允妳跟我同坐一轎吧。」

  阮冬故暗自一驚,偷偷掃過四周隨從的神色。青衣照例面無表情,四周高強武士則掩不住異樣的眼神。

  「爵爺,這恐怕不太方便吧?」他在惡整她吧!

  「我都不嫌不方便了,妳嫌什麼?還是妳一個小小親隨,瞧我不起?」

  再耗下去,只會讓人起疑,她也很乾脆,說道:

  「東方爵爺的命令,誰敢不聽?懷真恭敬不如從命了。」語畢,鑽進轎裏。反正她只是一介小人物,再怎麼傳難聽,也比不過他這個大爵爺。

  她才在他身邊坐穩,就聽見他命令道:

  「青衣,可以起轎了。」

  她微側臉,正好對上他迷戀的眼神。他一身紫黑長袍,質料上等,黑髮如絲披在身後,與衣色融為一體;他神色貪婪,但卻看不出對官場有任何眷戀,那也就是說現在他這份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迷戀……是針對她?忽然間,她有點毛毛的。

  「冬故,我真愛妳這樣瞧我。」東方非開口,語氣帶點令人意亂情迷的曖昧。

  她吞了吞口水,當作沒有聽見,提醒他道:

  「東方兄,你讓一名小親隨跟你同坐一轎,傳出去,會有損你名聲的。」

  「妳何時看過我在乎這種東西了?」視線掃過她纖細的腰身,他笑道:「倒是妳,瞧妳瘦成這樣,被妳崇拜上天的義兄沒有為妳好好調理一番嗎?」

  「是小妹身子沒有用,被牢裏濕氣影響了。」她不介意地笑著,在狹小的空間裏,抱拳感謝:「多謝東方兄的禮,今早一郎哥就用它為我補身呢。」

  東方非注意到她精神奕奕,笑容爽朗,眉目之間又恢復那英挺的正氣,完全不像在地牢裏那樣灰心喪志,現在的阮冬故,才值得他一口一口的品嘗。

  掌心來回愛撫她嬌豔的頰面,他多想念她啊,多想念她啊!想得夜不成眠呢!

  「難怪妳今天氣色不錯,原來我也有功勞。」他的聲音輕滑中帶絲忍耐。

  她一向粗線條,不會排斥他的碰觸,說道:

  「東方兄,改天你來宅裏用飯,家裏還有半條,配起飯來太好吃了。」好吃到,一郎哥把最後一碗飯讓給她,她還意猶未盡。

  「妳拿來配飯?」

  「是啊,長樂街長樂臘肉店的臘肉非常美味,一郎哥一盤蔥炒臘肉,不必再上其他菜,就夠配飯吃了。」光想起那滋味,就不自覺地抹抹嘴角,嘴裏口水直流。

  鳳寧豆腐鋪已經花盡他們一身積蓄。一郎哥負責家計,以米飯為重,菜色次之,每個月能吃上兩次肉類,已經是非常幸福的事了。

  「臘肉?」東方非微怔。官員送來的厚禮,他不曾打開過,直接讓青衣轉送。千年人蔘是京師百年藥鋪要送進宮的,共計三支,他離京時威脅利誘硬是購進一支,他混在厚禮中給她,她卻只對毫無價值的臘肉再三回味?

  「是臘肉啊,不然還會是什麼?」她笑:「東方兄,你老摸著我的臉,是我臉上有髒東西麼?」

  「冬故,妳還是一樣不解風情,教我又是心喜又是惱火啊。」見她神色有些迷惑,他拉著她的小手,移到他的心口上。

  「妳覺得我心跳快了些嗎?」他在她耳邊呢喃,看見她耳垂小巧細白,不由得難忍心癢,輕輕咬上一口。

  頓時,她全身僵硬起來。

  「冬故?」他語氣誘惑又動人。

  「……東方兄的心跳好像是快了點。」他這個惡習還是不改,動不動就愛她測他的心跳,而且,這樣咬她……

  她就算對情愛還在學習中,也知道這種咬法含著什麼意味。

  「東方兄……」她猛吞口水,硬梆梆地坐在那裏。他不止咬她了,甚至還在舔她的耳垂。如果這時推開他,她怕用力過猛,會將轎子震碎,人飛三裏外。

  「嗯?」

  她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你的厚愛,我銘記在心。東方兄,當日你對我一見鍾情,小妹受寵若驚。但你每次見到我就心跳加快,這樣……對身體也不太好。」

  「……妳想說什麼?」

  不管了,她乾脆攤開來說:

  「老實說,這種一見鍾情我真的沒碰過,根本不明白這樣的感覺。不管我見你幾回,從沒有心跳加快過,分離七個月,也不至於思之狂……」

  東方非早知道她對他的情意淡薄,他才將之視為最大挑戰,但老是聽見這種話,他內心也會不耐。

  他放掉她的手,懶洋洋地倚在轎的另一頭,冷淡聲道:

  「妳有話直說,我也不會怪妳。」

  她對他的喜怒無常不放在心上,逕自正色道:

  「我對東方兄,確實不會心跳加快,但是,我阮冬故從未想過其他的男人。」

  轎子在此時停下。青衣在轎窗旁低喊:「爺,到幸得官園了。」

  「巡撫偕同江興布政使司,知府、三縣縣令拜見東方爵爺。」轎外恭聲一片。

  東方非連理都沒理會,只專注在阮冬故身上。他撇唇哼聲道:

  「如果妳心裏有其他男人,那我倒想看看,對方是何等人才,竟然能讓妳這個阮冬故放進心上。」

  她低聲爽快地笑:「東方兄,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你我私訂終身後,我內心一直有你,只是跟你的心跳如鼓不一樣。多謝你讓青衣以送禮之名,前來探我,你不用太歉疚,只要你以後下手,想想無辜百姓就跟我一樣,也是有親人在擔心,冬故就感激不盡了。」

  他內疚?他內疚?人沒死,他內疚什麼?他根本不當回事,又聽她柔聲道:

  「我現在很好,只是前兩天可能太累了,一時想不開而已。現在,我全好了,沒事了。」

  「妳倒是很容易想開嘛。」

  她哈哈大笑,隨即怕轎外的人聽見,連忙掩嘴小聲道:

  「我這人什麼都不太聰明,就是這點,我比較厲害。再者,我有一郎哥在身邊,他隨時都能點醒我。」

  東方非早已習慣她把鳳一郎捧得比天還高,也練就充耳不聞的能耐。他挑起漂亮的俊眉,笑道:「既然如此,妳還是要繼續走妳的路了?」

  「是。」明眸堅定,小臉正經,絕不回頭。

  心頭一跳,他握緊扇柄,暗自克制自己。

  他絕不會失控地抓她到面前吃掉,他要她自動爬到他的嘴邊,任他盡情享用。撲通撲通,手筋畢露,竭力控制自己如狼般的獸性渴望。

  阮冬故被他露骨饑渴的眼神看得冷汗直流,正要開口,他卻硬生生地將視線轉開,拂袖要出轎。

  她連忙低叫:「東方兄!」

  「怎麼?妳要我現在就一口吃了妳嗎?」

  她一頭霧水,道:

  「不……改天到我那裏吃臘肉,不必急在一時。」見他瞪著她,她只好再道:「剛才我話還沒有說完呢,你有你的心跳如鼓,我也有我的方式。東方兄,你離京以來,一直帶著那些武士?」

  「妳想問什麼?」

  「那些武士是大內高手?」

  東方非微詫地多看她兩眼。「妳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這句話等同承認,她不由得攏眉,道:

  「我只能看出這些人功夫高強,連懷寧力拚,也難以同時力敵這些武士。這樣的高手怕是宮中才有。你惹禍上身了嗎?」

  東方非不知該讚美她的聰明,還是該笑她有點傻。

  「冬故啊冬故,官員卸任後需要高手保護的,不止樂知縣縣令一人,皇朝內的官員無一例外,當然也包括我啊。」

  「不作虧心事,鬼來敲門也不怕。東方兄,你……」她歎了口氣。

  「妳乾脆直說了吧。在我名下撤的官、辦的罪,影響的案子小至貪污,大至新皇登基,只要有人想報仇,現在正是好機會。我不帶著大內高手,只怕我活不到年底了。」他諷道。

  阮冬故想了想,承認他說得有理,但她總覺不對勁。據說能派遣大內高手的,只有皇上跟在首輔之位上的東方非,現在他辭官了,不再有這權利指使這些大內高手,那這些武士會出現,全是皇上派來的了?

  是保護他,還是監視他?

  她很想問個詳細,但轎外有眾多官員在等候,她也只有容後找機會了。

  「東方兄,無論如何,我不會棄你於不顧,這就是我表達情意的方式。」

  東方非聞言,不但沒有喜悅,反而冷笑數聲:

  「照妳這種說法,天下人都能得到妳的情意了,我可不稀罕。什麼時候妳把我看得比妳一郎哥還重要,再來告訴我吧。」語畢,頭也不回地出轎。

  她不及細想,也要鑽出轎。此時青衣放下轎簾,阻擋了她的動作,接著是東方非的聲音響起--

  「這渾小子沒坐過轎,差點吐了本爵爺的一身。今天我心情特別好,青衣,把轎子抬進宮園去,叫他洗個臉清醒一下。」

  阮冬故一怔,但不動聲色,任由轎身移動。雖然她沒有一郎哥的天生智慧,但好歹這些年來她潛移默化,多少有點應對本事。

  曾權傾一時的首輔這樣寵一個小親隨,分明是故意損她的名聲……她不能想壞,既然已經預定夫妻名份,東方非當然不會故意害她。

  依她推想,東方非是怕這些地方官員曾見過阮東潛,不過,是他多慮了,當日一郎哥確認江興一帶官員從未跟阮東潛有過接觸,才允她扮回男裝的。

  原來,有未婚夫的滋味就是這樣啊,心頭因他處處為她設想而柔軟,她沒有嘗過這種奇異的滋味,一時間忍不住細細品嘗。

  從轎窗的薄紗往外看去,正好看見他被地方官員團團圍住。東方非辭官後,仍蒙受皇上各種恩寵,官員們以為他遲早會重返朝堂,當然要巴結。

  但她明白先皇之死,多半是東方非與新皇暗地謀害。在這種情況下,新皇怎會讓醜聞隨著東方非的離去而洩露民間?

  那麼,這些大內高手,果然是皇上派來監視東方非,而非保護他的?

  心緒亂成一團,她試圖從中剝絲抽繭,眼角卻瞥到轎外的東方非。

  那一頭,東方非彷佛猜到轎內的未婚妻正在看他,他忽地綻出一抹無比狡獪又邪惡得意的笑容來。

  這笑,分明是針對她的。

  「……」她搖頭歎息。

  是她錯了。

  有誓約又如何?名份已定又如何?東方非依舊故我。他哪是為她著想?他根本是閑著無聊,故意藉此毀她名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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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牙咬得好痛啊!

  這根本是酒林肉池……好吧,還不到那地步,但朝歌夜弦、夜酒狂歡,日至正午才起,天亮才睡,官不去為民做事,在這裏猛拍一個爵爺的馬屁,一連三天下來,用在這座幸得官園的金額,已經夠她活到死還有剩了。

  這間官園,是先皇時期花了兩年多打造完成,專供京官路過辦事招待等用的,皇朝共有十三布政司,也就是說天下共有十三座官園。

  才剛黃昏,四周已點起排排掛燈,其中甚至還有宮中的絲料燈。

  這樣的戶外野宴等同王爺壽宴了。美酒佳餚、歌舞名伶,官員厚禮,堆積如山,奢侈得驚人。這一切的鋪張浪費,只為了一個剛辭官的前任首輔!

  她身為親隨,每天奉命陪在東方非身邊,不得不看見他享盡尊貴奢華,而這樣的奢宴,全是民脂民膏堆砌出來的。她抿了抿嘴,低聲念道: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她十歲背的,如今深刻體會了。

  正在欣賞歌位舞姿的東方非,頭也不回地笑道:

  「官字兩個口,上口奉承,下口吃錢,這就是官啊,妳還看不透嗎?」

  不,官字兩個口,是為了替更多百姓喉舌,她內心這麼想,卻沒有跟他辯的打算,因為他都明白這些道理,只是喜歡隨心所欲的做事而已。

  她是親隨,地位形同青衣。這三天,他在狂歡作樂,她跟青衣就守在他的背後,隨時得為他效命--好比代他喝酒,或者拿濕巾給他擦臉等等。

  「東方兄……東方爵爺,以往你在京中,想必時常以此為樂吧?」飲酒狂歡,朝夕不分。

  東方非只是笑聲連連,不為自己辯解,反而說道:

  「青衣,去搬長桌子過來。懷真,妳也餓了吧,過來一塊吃。」

  她皺眉。「我只是個親隨,豈能跟爵爺平起平坐?」

  東方非哼聲道:「既然妳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叫妳做什麼妳不做,豈不是不將本爵爺放在眼裏?青衣,別去搬了。」

  阮冬故暗鬆口氣。哪知,東方非接著道:

  「就坐在我身邊,一塊擠吧,還不快過來?」

  她瞪著他的背面半晌,才硬著頭皮走到他身邊,跪坐下來。

  歌舞還在表演,樂鼓也在演奏,但她就是覺得,官員們在密切注視這一頭。

  她認命了。反正他就是喜歡戲弄她就是了。

  「爵爺,您是要我為您剔魚刺嗎?」抬眸微睇向他。這男人,狂歡三天,面容依舊,連點倦意浮腫都沒有,是太習慣這樣的生活,還是太懂得保養?

  東方非哈哈大笑道:

  「剔魚刺倒不必,這種小事廚房早做好了,哪輪得到妳?妳啊,過慣苦日子,才會不知富貴人家的生活。肚子餓了嗎?」

  「還好。」

  他挑眉:「昨日我早早遣妳下去,妳不是去廚房跟下人吃飯了嗎?」

  她沒有料到他暗地掌握她的行蹤,一時接不出話來。

  「青衣,去盛碗飯來,這裏有好酒好菜,能讓妳配飯吃。」

  「不不,青衣兄,請別拿飯來。」她連忙阻止,低聲說:「東方兄,我真的吃不下,以前在京師,我曾去過康親王的夜宴,就那麼一次,從此我不再去。」

  東方非聞言,興趣昂然地等待下文。

  「當年一郎哥說難得回京一趟,能夠拉攏京官關係最好。不求京官幫忙,只求別來阻礙治水工程,所以我硬著頭皮去了,那樣的山珍海味……我實在吃得很不舒服。」回家之後,她有三天食不下嚥,總覺得自己吃了百姓的血淚。

  他注視她良久,不熱不冷地說:

  「妳這性子,真害慘了妳,是不?去去去,下去吃飯吧。」想了想,忽然又招她附耳過來,低笑:「冬故,妳這一走,妳這位是空著的,待會有女子霸住妳這位子,對我投懷送抱,妳心裏可會不舒服?」

  她一怔,循著他興致勃勃的視線,移向舞豔四座的歌伎。接著,她又緩緩轉向期待萬分的東方非。

  「這個……」好像有點五味雜陳,但她沒有說出口,看了青衣一眼,問道:「如果青衣兄對我投懷送抱,東方兄可會不舒服?」

  青衣瞪著她。

  東方非瞇眼,冷笑:「連妳對妳的兩位義兄投懷送抱,我都可以視若無睹了,豈會在意這種小事?」那語氣有點怒有點酸。

  「你怎麼會知道?」那天她當十三歲小孩抱著兩位義兄,他也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冬故。」

  她瞟向青衣,後者立即心虛撇開視線。她很大方笑道:

  「青衣兄,下回你不必躲在外頭,直接進來,還可以一塊用飯呢。」

  「失禮了,阮……懷真。」青衣輕聲道。

  「無所謂啦。東方兄不在意,我也不會在意。男人嘛,有幾個紅粉知己不意外,你儘量讓人投懷送抱吧。」語畢,正要起身,東方非發怒地抓住她的手臂。

  她眼明手快,立即揮開,其力道之大,一併掀了桌上美酒。她愣了下,不知自己為何有此動作,連忙急聲道:「東方兄,你沒事吧。」

  東方非別具深意地看她一眼,撢了撢身上的水酒,眼角眉梢都是滿意快活,他正要開口,忽地聽見有人大喝道:

  「大膽!」

  阮冬故反應不慢,退了一步,垂首打恭道:

  「是懷真失禮,請大人見諒。」

  「小小一個親隨,也敢冒犯東方爵爺?」那名官員怒聲道。

  「懷真不是故意……」

  「來人啊,把這狗奴才押下去!」

  「江興布政使,本爵爺身無正官之職,但蒙皇上恩寵,破例賜我爵位,我都沒有開口,你倒搶起這懲罰人的權利,怎麼?你跟我有仇?」東方非懶洋洋地說道。語氣輕柔,聽不出怒意,也難揣他的心意。

  「不,下官不敢。」

  「怎會不敢呢?你跟我本就有仇。說起來,老國丈是你的恩師,他生前與我又是死對頭,你當然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阮冬故聞言,立即抬頭往那布政使看去。江興布政司,下轄十三府七十二縣,樂知縣也在其中。眼前這人約四十出頭,外表頗為木訥,但拜一郎哥教導,她從他的雙眼看見了深沉的心機。

  江興布政司、江興布政司……啊,她想起來了!

  東方非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鳳眸有幾不可見的贊許。

  「妳怎麼了?認識江興布政使?」

  她搖頭,答道:「小人不識。」

  她記得,戶部尚書曾說過,東方非跟老國丈的人馬勢力,遍佈各地方基層,每到了戶部收各地錢糧時,總是頭痛不已。東方非還好,如果遇見他心情愉快,隨意下個命令,地方人馬就不敢造次,但老國丈的人馬就麻煩了……

  其中江興布政司裏,全是老國丈的得意門生兼心腹遠親,最為難纏,甚至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裏都還殘留老國丈的人馬,新皇要收服,恐怕得費點功夫。

  江興布政使不再理會她這小人物,連忙差人送上玉盒示好。

  「爵爺,樹倒猢玀散。昔日恩情,也有還完的一天,國丈爺的死,是他不識抬舉,膽敢跟爵爺作對……」

  「你是說老國丈是我害死的?布政使,你羅織的罪名可大了,我不敢擔啊。」

  「不不,下官絕無此意。」他討好地打開玉盒。「傳聞大人扇不離身,下官四處尋覓,找了一把好扇。此扇以玉石為骨,千金之重,世上絕無第二把。」

  東方非隨意看了一眼,道:「懷真,呈上來。」

  她不動聲色,取過扇子。扇骨果然是以質地上佳的玉石磨制,夏天摸起來涼爽無比。官啊……這種官,做得多威風,這把扇,是花了多少百姓錢?

  她攤開在東方非面前,他卻連碰也不碰。

  「懷真,這真是把好扇嗎?」

  「是。」有點咬牙切齒。

  東方非不看扇,反而看向她,有趣笑道:

  「既然是把好扇,妳喜歡就收下吧。」

  江興布政使臉色微變。她盡收眼底,坦承道:「我一點也不喜歡。」

  「連妳都不喜歡,我還能看得上眼嗎?布政使,你送一個連親隨都嫌棄的扇子,是在侮辱本爵爺嗎?」

  阮冬故明知他在惡整她,她也不生氣,道:

  「並非懷真不喜歡,而是懷真沒有用扇的習慣。況且,懷真已有一把扇了。」

  「哦?我怎麼都沒瞧見過呢?」東方非笑著。她的事,他總是有莫大的興趣。

  「那把扇,放在縣裏家中。懷真十分珍惜,所以沒有隨身帶著。」

  東方非興趣更濃,問道:

  「這有趣了。妳也會有舍不下的身外物?」

  她盯著他,清聲答道:

  「這把扇乃故人所送。扇骨是普通木頭,扇面素白,間有染墨,此扇在小人生命中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沒有它,萬萬沒有今天的小人。它讓我時刻警惕自身,腰可以曲至地,雙手可以攤開收禮,但為何收禮、為何曲身此生絕不能忘。」

  東方非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嘴角逐漸勾起,心情不但太好,而且眸光異樣炙熱。他揮了揮手,掩飾饑渴的表情,道:

  「妳下去吃飯吧。青衣,把玉盒收起來。我這把扇用久了,還真有感情……」

  她退出幾十步外,直到聽不見東方非說話了,才轉身看向那燈火輝煌處。

  東方非的背影被夕輝照著十分蒙朧,與奢華夜景融為一體。這幾天宮園生活全是百姓血汗堆砌出來的。東方非帶她來,是讓她看清所謂太平盛世,全是假像嗎?

  「懷真。」

  她回神,看見青衣拿著八角琉璃燈走來。

  「青衣兄,你該在東方兄身邊保護他的。」她輕聲道。

  「我家主人要我將琉璃燈交給妳。天要黑了,雖然主要道路都點起燈來,但妳拿著燈,總是安全點。」

  她微笑接過,道:「多謝青衣兄。」

  青衣考慮一會兒,低聲道:「我家主人在京師時,很少參加這種宴會。小姐應該知道我家主人向來順心而為,他要的,不是綾羅綢緞,也不是美人成群。」

  但現在,東方非卻來了。他來,所求為何?她尋思,但一時毫無頭緒

  「懷真,我家主人說,不用等他了。如果妳累了,就先行歇息吧。」青衣道。

  「青衣兄!」她忽地叫住他:「你是東方爵爺的親信,你可曾想過背叛他?」

  「不曾。」

  「如果東方爵爺不幸走了呢?」

  「青衣願守我家爵爺的墓地,直至終老。」

  她偏頭凝思,看見青衣還站在原地,連忙抱拳:「多謝青衣兄。」

  他多看了她一眼,隨即走回東方非的身邊。

  她沉吟著,一路向廚房走去,注意到那些隨身武士守在東方非附近,擺明要讓眾人知道他時刻被保護著。真是保護嗎?

  這時就很希望一郎哥在身邊了。唉,不成,事事都要靠一郎哥,她阮冬故未免太沒志氣了,她也是有腦的!

  她敲敲頭,希望老天爺多賜點智慧進來。

  她要動的腦可多了。程大的案子不知有個結果了沒?大內高手的目的到底何在?還有那令她不舒服的江興正二品布政使……

  唉,這宴會千萬不要是鴻門宴,劉邦有多智張良相助以脫身,東方非的身邊只有她這個力大無窮的阮冬故而已!

  算了,她還是默背書吧。雖然她已經不用再背書,但心煩意亂時,總是想背書安定情緒,這早成她的習慣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朗朗清聲,乾淨又悅耳,與背後遠處靡然的樂音格格不入。

  離她較近的武士,因此多看她幾眼,她全然沒注意,同時思考著許多事情,最後,這些問題全化為最主要的一個--

  她學會控制力道十多年了,剛才,為什麼她會突然失控甩開東方非呢?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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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宴會一連六天,使人心神麻痹。

  東方非可能覺得玩她玩夠了,准她白天可自行找事做,等他自宴會退下休息後,她才跟青衣換手,由她來夜守著東方非。

  他不懂武,危機時候要保住自己很難,她守著他理所當然。事實上,這還算是個好差事,白天她不必再到前頭看著紙醉金迷的虛糜生活。

  這一天下午,風和日麗,她把文房四寶搬到涼亭上,將當年所遇見的各種案例、破案手法一一記錄,等回樂知縣後,再請一郎哥看看有無要補充的地方。

  其實,百姓犯罪,不如官員來得狡猾深沉,大多很快就能破案,但要無賴的詭辯,在當時令她很頭痛。

  小至在公堂上粗魯妒罵,大至死也不承認的狡辯,審案縣令沒有一點巧智,是很難讓犯案百姓心甘情願伏首認罪的。

  她寫得十分專心,未覺時光流逝,直到一股異樣呼吸聲與她不同調,她才猛然回神。

  她機靈瞥見身邊有人,且此人身著布政使官服,不由得心一凜,放緩起身速度,垂首作揖道:

  「小人不知大人來此,有失遠迎,還請大人恕罪。」

  江興布政使不經她同意,拿過她記錄的案例,一一細讀,因為她的字醜,所以布政使花了兩倍時間才讀完。

  他抬眼看向她,沉聲問道:「你叫什麼?」

  「小人懷真。」

  「這些案例你哪來的?」

  她反應極快,答道:

  「小人自幼看過大老爺審案,現在閑來無事,就把我看過的案子記了下來。」

  「這大老爺真是一板一眼,既然已有證據,何必再花心思讓犯人心服口服,直接判罪就是。」

  她聞言,雖然不怎麼認同,還是點頭道:

  「大人說得是。大人,您不是在前頭……」狂歡作樂、醉生夢死嗎?現在還不到落日,布政使卻出現在這裏,未免古怪了點。

  江興布政使頗有耐心地答道:

  「東方爵爺提早離席了。對了,懷真,本官對你這案例有些不解。」

  她有點意外布政使對審案有興趣,但有官員願意去瞭解,她求之不得,便道:

  「大人哪兒不瞭解?」

  「你瞧,這案例,鄉民上堂作證,鄰居夜裏殺人棄屍,為何這名大老爺堅持鄉民作假證?」

  她瞄一眼自己還沒有寫完的案例,笑道:

  「這理由其實很簡單,敢問大人,無月無燈的夜晚裏,你如何認人?」

  他一怔,點頭:「有理。這審案縣令確有幾分才智。不知如今他在何處?」

  阮冬故早有腹案,應答如流道:

  「這是小人十年前看的案子,那縣太爺至今在何處,小人實在不知,只記得是在極偏遠的下縣裏。」

  布政使臉色沉穩,目光卻有異樣。他道:

  「縣官也有任期期限,先皇駕崩之後,少有地方官員應召入京,想必他早已卸任還鄉,不問世事了吧。」

  阮冬故想了一下,應聲道:「確實有此可能。」

  布政使滿意地點頭後,打量她清俊中帶抹豔色的容貌,忽地道:

  「懷真,聽說東方非來到樂知縣,親赴牢裏救你。你是有什麼本事,能讓一個喜怒無常的前任首輔,心甘情願地救你出牢?」

  她不動聲色道:「小人聽聞爵爺來到縣裏,特地請兄長去求爵爺相助,也許是正巧遇上他心情大好的時候吧。」

  「不是因為你的容貌嗎?」

  她呆了呆,直覺抬頭看他。

  「你雖是男孩子,但姿色偏豔,東方非家無妾室,難保……」布政使搖了搖頭,曖昧不清道:「這幾天,你不就跟他夜住一室嗎?」

  「大人多想了。小人是大老爺派來服侍爵爺,負責在夜裏奉上熱茶,注意爵爺的需求而已。」青衣兄不可能日夜不眠,由她分擔守護責任,不是件奇怪的事吧。

  「爵爺的需求嗎?」布政使笑了笑道:「據說當年東方非曾十分照顧戶部阮侍郎,朝野皆知兩人男風,本官想,東方非偏愛的,就是你這類美麗的男孩子吧。」

  東方非是她的未婚夫,未來兩人間會有什麼親密行為,她也略知一二,外人誤會東方非偏男色是不要緊,但由這布政使嘴裏說出來,她總覺污穢不堪。

  她深吸口氣,沉穩道:「是大人誤會了。」

  布政使多看她兩眼,道:「你甘心當人男寵,本官也無心干涉。你這些案例,能讓本官帶走嗎?」

  「大人,你有需要,請儘管帶走,如果百姓能因此受惠,必會因此感激大人。」她誠心作揖道。

  布政使有點驚訝她的品性,不由得道:

  「你這種人,竟會心甘情願被那個東方非收成男寵,真是令本官意外。」語畢,忽然好奇,伸手要撫向她的頰面。

  她動作極快,連退了四五步遠。

  「大人,請恕懷真失禮,懷真得去找爵爺了。」

  這句話她才說了個開頭,突地有男聲驚喜叫道:

  「小兄弟,請問廚房在哪兒?」

  這聲音好熟啊,熟到她從小聽到大的--

  她轉身一看,看見一郎哥神色匆忙,提著豆腐桶進院子。

  「小兄弟,我來送豆腐,但這官園像迷宮,我找不著廚房,還好瞧見妳了,請快告訴我,廚房在哪兒?如果遲了,惹得這裏官員不快,我就倒楣……」話還沒有說完,他驚駭地看見布政使在場,立即閉口不言。

  共同生活十多年,兩人間早有默契。她連忙上前:

  「兄台,你別急,我馬上帶你過去。」轉向布政使,作揖道:「大人,小人先行告退了。」

  江興布政使沒說什麼,只是擺了擺手,當是放行。

  她畢恭畢敬地退出院子,領著鳳一郎往廚房的方向走去。一見四下無人,她立即拉著一郎哥躲進隱蔽處。

  「一郎哥,你滿頭大汗了!」她低聲說道,連忙用衣袖幫他擦汗。

  鳳一郎顧不得她過於親近的舉動,問道:

  「冬故,他是何時跟妳說話的?都說了什麼?」

  她拿過他的豆腐桶子,開朗笑道:

  「一郎哥,你別緊張,沒什麼事發生,布政使是我在寫案例時來的。你呢?你站在院子外多久了?」如果布政使沒有想摸她,她想,一郎哥是不會出聲的吧。

  「打他問起妳鄰人作證的案例開始,我就在了。」他若有所思道。

  她輕笑:「那你待得很久了。你放心,真的沒有事,他摸我,只是好奇什麼是男寵而已。」

  「妳是姑娘家,怎能隨意讓人碰觸?」

  「是是,所以,我避開了啊。一郎哥,你來官園做什麼?豆腐都是懷寧送的,怎會勞動到你?」

  「我偶爾也想出門走走。」鳳一郎避重就輕道:「順便,來探探妳。」

  她一向不對他起疑,所以也不會去追究他說的是真是假。她笑著:

  「我很好,沒事……只是,不太習慣這種場面而已。老實說,一連待了六天,我開始理解為何有人能把持不住了。這種生活過久了,心麻痹了,身體習慣了,眼睛閉起來,就能快意生活,人生多快樂啊。」

  「妳習慣了嗎?」他柔聲問。

  她想大笑,但又怕惹人注意,只能低笑連連:

  「我日夜想著家中的臘肉,實在習慣不了這種奢侈生活。」

  「既然如此,妳是東方非的未婚妻,妳不想再待在這裏,跟他直說就是了。」

  「無所謂啦,一郎哥。這種宴會,並不是我走了,它就不存在了,我留下來可以保護東方非。」她認真道。

  「他故意讓妳看見這些地方官的德性,讓妳失望讓妳寒心,他才會快活。」他平靜地說。

  「也許他是故意,不過我也不是閨房裏的嬌花。」她頑皮笑道:「我還沒有失明,應該看見的都得看見,不然我連眼盲心明的大哥都不如。再者,東方兄這個人啊,就是這樣,他很愛測我底線。」她是不介意,只要別碰其他無辜百姓就好了。

  鳳一郎定定看著她,輕聲道:

  「妳真瞭解他。可是,他並不是一個好未婚夫,更別說將來會是好相公了。」

  「一郎哥……你不喜歡他,對不?」義兄跟未婚夫之間……唉,她有點頭痛了。

  鳳一郎看她有點苦惱,不由得笑道:

  「他的行事為人,我不作評論。我喜不喜歡他,不是重點,重要的在於,妳喜歡他,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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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啊……

  她心裏確實有東方非,甚至佔據她心裏最重要的男人只有四個,大哥阮臥秋、義兄一郎哥和懷甯,最後就是未婚夫東方非。

  除此外,真的沒有其他男人可以進駐她內心最重要的角落。

  但是,喜歡的程度……

  眼珠輕瞟,覷到青衣正脫下她未婚夫的外袍,一盞油燈映著屏風後的修長身影,若隱若現的,照說是引人遐想的,但她腦袋空空,完全不會想歪。

  青衣取出明日換穿的衣物放在床頭,然後退出屏風後,道:

  「小姐,這一夜就麻煩妳了。」

  她爽快拍胸。「沒問題,保證明天還你一個完整無缺的東方兄。」

  屏風後,床上的男人哼笑一聲。

  青衣面不改色,為她端來一壺茶。自她負責守夜的隔日,他過來換班,看見她精神十足地在寫案例,從此他都會在夜裏送來熱茶為她提神。

  「多謝了,青衣兄。」她送他到門外,忽然低聲:「等等,我有一事請教。」

  青衣聞言停步,道:「小姐請儘管吩咐。」

  她東張西望,確定即使武士在附近,也不會有人偷聽到,才小聲問:

  「青衣兄,你可曾喜歡過女人?」

  「……小姐莫要誤會,我並不喜歡男人。」

  「不不,我不是說你有斷袖之癖,我是想問,你喜歡過哪家的姑娘嗎?」

  青衣注視著她,慢吞吞地說:「我十二歲起跟著主人,沒有喜歡的姑娘。」

  「那十二歲之前呢?」她期待地問。

  「……小時候隨便喜歡一個小姑娘,這不是新鮮事兒。」他依舊恭敬的回答。

  「那就是說,你曾經喜歡過一個小姑娘了?你如何得知自己喜歡上她呢?」

  即使這個問題有些突兀,青衣還是有問必答道:

  「我心裏只想著她,念著她,想看她。」

  她思考片刻,再問:「還有呢?」

  還有?那就是他的答案不是她要的。青衣想了想,答道:

  「她在我眼裏,十分可愛。我想,比誰都可愛吧。」

  她輕輕擊掌,明眸閃閃發光,叫道:

  「對,這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多謝你了,青衣兄。」她高興地抱拳。

  「小姐多禮了。」他施以同樣的禮數。

  她轉身要回屋,突然又叫住他:「青衣,你……現在呢?」

  青衣明白她在問什麼,平靜道:

  「小時候的喜歡,並不是真心喜歡,自然沒有下文了。」

  「喔,那……晚安了。」她輕聲道。

  「晚安,小姐。」他神色自若。

  她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裏。一個十二歲就當人家僕的孩子,過往回憶總會有點不堪,她低歎了口氣,方才真不該問他的。

  「妳歎什麼?」東方非還沒有入睡,兩人隔著屏風說話,他也不覺得無聊。

  「我在想,東方兄當年不知如何遇見青衣兄的?」

  東方非沒有問她為何對青衣起了興趣,說道:

  「當我還是群輔之一時,一日在京師街上看見有人賣身葬父,那時我剛鬥垮一個老愛說預言的欽天監,心情大好,就讓他葬父去了。」

  她皺眉。「東方兄,為何你老是愛在我面前說一些違背正道的事?」

  東方非本有幾分倦意,但總是捨不得放棄讓她生氣的機會,索性支手托腮,側身向外,透著精美屏風,欣賞著她纖美的身形。

  她扮回女裝,令人驚豔,但她這男裝儷人,一樣讓他垂涎三尺。

  「我不說,就代表不曾發生嗎?冬故,我鬥垮了一個官,這個官也許將來會禍國殃民,我這不就成了一個好人?再者,我不鬥他,他遲早也會想盡辦法除掉我,妳是要見我死還是他死?」

  她沉默一陣,堅定道:「東方兄,你這是歪理了。」

  「雖是歪理,也是事實。冬故,妳告訴我,這幾日妳所聞所見,在場官員有哪個真正為民著想?」

  這一次她悶不吭聲更久,才沮喪道:

  「也許,他們被迫……其實他們心在百姓……」

  「就跟妳一樣?」他揚聲大笑,又捨不得欺負她了。他的心思總是反反復覆,但從沒有憐惜這種情緒,偏他對她,有時就有那麼點憐香惜玉的味道。他笑道:「冬故,妳的想法怎能一直不變呢?現在妳還活著,真是老天憐妳了。一連六天,日不落舞不停,美酒不空,人不離席,這種如仙境般的生活,太容易腐蝕一個人的心智了,妳認為,一個人,一旦習慣了這種奢侈,要如何脫身呢?」

  「東方兄,為何你會不習慣?」

  「誰說我不習慣了?」他笑著,鳳眸瞇起,盯著她喝下那杯熱茶。

  阮冬故不覺屏風後的異樣眼光,她坐在椅上,坦白說道:

  「我注意幾次,你身上有酒味但不濃。你三更入眠,天一亮你照樣精神極好的起床,分明不投入這種生活。」

  「我真高興妳這樣注意我。」他語氣露骨,沙啞道:「我就要妳這樣時刻看著我。」

  這種露骨的語氣真是……世上也只有東方非才說得出來了。她摸摸臉頰,覺得有些發燙。

  「如果妳累了,就回去睡吧。」他懶洋洋道。

  「不,我不累。」她打起精神來。

  他哼笑一聲:「妳堅持守夜,是懷疑布政使幹出什麼勾當嗎?」

  「東方兄,你也察覺了嗎?」她詫聲問道。

  「哈哈,妳怕他對我動手?我四周都有人,他不敢也不能痛下殺手。」他別有用意地說:「殺一個人很簡單,但要全身而退則難,他想除掉我,也想保有自身的地位,冬故,如果妳是他,該怎麼做才能兩全其美呢?」

  她皺眉,有點惱火:「既然你察覺他有心謀害你,為何還要送上門?」

  「我想瞧瞧老國丈的門生,能做出多聰明的害人手法啊。」他笑道。

  「你真是胡來!」她輕擊桌面,文房四寶微微震動。

  她力大無窮,他早見識過,但他從不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

  「妳在為我擔心?」

  「這是當然!」

  「哼,這種一視同仁的擔心,我還不想領受呢。」他傲慢地說道,不再理會她,直接合眸入睡。

  沒一會兒,她聽見他均勻的呼吸聲,於是輕步走到床邊,他果然已經睡著了。

  這幾天,她發現他睡相好,說睡就睡,但十分淺眠,不像她,一閉眼就沉睡,哪怕只有一個時辰,她也要讓自己睡著,才能有精神去做事。

  她站在床緣,不敢輕舉妄動,靜靜地打量他的睡顏。

  他的相貌俊美是沒錯,但懷寧也是俊俏男子啊,好看就是好看,根本沒有誰最好看的想法,情人眼裏出西施好像無法套用在她身上。

  其實他倆初遇時,她直喊他是狗官,認定他面目猙獰,每次哈哈一笑,就像戲曲裏欺壓百姓的惡官,血盆大口,難以入目。

  後來,她發現他只是隨喜好行事,跟其他貪官不同。他在算計人的同時,又能轉身當個好人,大助治水工程,林林總總,她實在算不清他到底好事做得多還是壞事多些?

  現在,她當然不會認定他面貌猙獰,只是……她抿著嘴,拚命瞪著他的俊臉。

  一郎哥說,她喜歡就好。

  在邊關一役裏,最後閃過她腦際的男人,就是他。甚至,當時內心還有點的遺憾,無法守住她的承諾。

  瞪瞪瞪……

  再瞪……

  掌心撫上心口。心跳正常,還是不覺得他像人間西施。如果哪天他像西施了,懷寧在她眼裏,大概也變貂蟬了,唉。

  她苦惱地搔頭,終於放棄瞪他,回到桌案前,輕輕磨起墨來。

  她從小讀的書就不是風花雪月,連難得看一次戲曲,她看的也是包青天審案,她能一心一意在國事上,但一談到情愛……她真的是笨蛋一個吧?

  算了,她不想了,還是專心寫案例。布政使問的那件無月無燈案子,當年是她親自所審,一郎哥教她辦案才智,順道教她辨認月光角度。

  她還記得,當年她十七歲,老是要一郎哥協助她破案,她氣自己沒有用,但一郎哥告訴她--辦案經驗為重。

  經驗愈多,愈能避免犯錯,而這句話驗證在她後來的辦案經歷裏。

  布政使為何只注意到這案例呢?她打呵欠,現在才一更天,她怎麼就想睡了?

  再喝一杯熱茶,振作點精神,但困意愈來愈濃,難以抗拒,她力撐到最後絕不放棄,最後,整張小臉不受控制地栽向鋪好的紙張。

  意識盡滅的同時,她忽然想起白天布政使看中的案例--

  無燈無月的夜晚,鄰人是無法目睹殺人案的。

  今晚是十五,正逢圓月,月光明亮,鄰人要作證,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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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問題!

  她向來有覺就睡,但要熬夜,熬上三天也不困,為何她睜不開眼?

  「青衣,將她抱上床吧。」

  「是。」

  東方非醒了?現在是幾更天了?為何她無法拿捏她失去意識多久?為何她眼睛張不開來?

  隱約覺得有人將她移動到床上,又聽見東方非的聲音自遠處模糊飄來--

  「你下了多少蒙汗藥?」

  「夠小姐睡到明天下午了。」

  「明天下午?也好。這幾天她確實是辛苦了,好了,你下去吧。」

  是茶有問題!青衣在熱茶裏下了蒙汗藥!她迷惑想著。為什麼?

  「爺……這跟下午鳳公子的協定有所不同。」

  一郎哥?這又跟一郎哥有什麼關係?她又惱又氣。一郎哥專程來官園,原來是跟東方非密謀見面!他倆一向不對盤,協定一定與她有關!

  「我改變主意了,與其讓她冒險,不如就讓她在這裏等著吧。反正這場賭注,我贏不贏都是無所謂。」東方非笑道。

  「鳳公子說,府裏來了一名青年,那人一定是……萬一讓他發現小姐是阮侍郎……」

  青衣的話聲太低,她聽不真切,咬住牙根,努力想要清醒,但這蒙汗藥下得實在太重,她用盡意志力才能勉強不沉進黑暗裏。

  「他跟阮東潛從沒打過照面,再加上她長年不在京師,如果有人能將她跟阮侍郎兜在一塊,還得費番功夫,唯一麻煩的是她的缺指。為此,辭官前我已將幾名知她斷指的高官,全數貶職,遠離她的範圍……」

  東方非又在動用私權了?她神智無法集中,只知他為她做了件事……接著,又聽他道:「青衣,你回房吧,可別功虧一簣。」

  未久,有人上了床,躺在她的身邊,她心一跳,熟悉的氣息撲鼻,這才令她放下心來。

  這氣味,是東方非的。原來,在這幾天裏,她不知不覺記住了他的味道。

  「瞧妳,連睡著了也皺著眉頭,冬故,妳到底是在作惡夢呢,還是在掙扎?別掙扎了,妳服下的蒙汗藥可不是民間普通的藥物,掙扎是枉然,不如放鬆睡個好覺吧。」忽地停頓,瞧見她身側拳頭緊握。

  他雙眸遽亮,脫口道:

  「妳真是在掙扎!何必呢?冬故,妳這樣我可會心疼到心口發癢的地步呢。」

  是她錯覺嗎?他的語氣似是饑渴無比。這男人,到底想做什麼?迷倒了她,到底是為了什麼?

  「瞧我,像心懷不軌的淫賊呢。冬故,我就愛妳這種表情,就算妳走投無路了,也不肯死心,我真是……」

  最後的話模糊了,躺在她身邊的男人,俯下臉,迷戀地吻上她的唇瓣。

  她無法反抗,只能任他恣意親吻。

  他要吻,隨時都可以吻,她並不排拒,但不該將她迷昏了啊!

  「這什麼味道?這麼苦,這茶妳也喝得下去?我果然沒料錯,妳對親近的人不起防心。那以後我豈不無聊?冬故,妳得對我有防心,我才能盡情地玩弄妳……」

  他的話又消失在她嘴裏,顯然吻她吻上癮了。她本是咬著牙的,竟被他撬開,由此可見他非常眷戀這個吻,但她完全失去感覺,唇舌就早麻痹,等於是他自己在一頭熱而已。

  過了一會兒,他氣息略為不穩,咬她耳朵哼笑:

  「再差一點,我就要辣手摧花了,這可不行,一個人多無趣,我等著妳投懷送抱,好過我當個采花賊,冬故。」他又笑了兩聲,解開了她頸間的兩個扣子,露出些雪白肌膚後,替她拉上棉被,以防她著涼。

  他知道她尚殘留意識,並極力在對抗,不由得暗自失笑。他拂過她柔軟的青絲,又俯頭吻上她的眼皮,兩人長髮交纏,他不得不說,這丫頭長年在外辛苦,不懂照顧自己,發色微淡又不齊。他執起一撮她的發絲,笑道:

  「冬故,布政使計畫再不開始,我怕我真要當采花賊了。真是奇了,要說克制能力,我絕不輸妳,偏遇上妳,我什麼也管不了。」他猜她聽得見,遂再道:「妳義兄早看穿布政使的異心,特來跟我做個協定,他賭妳,能公正地將他繩之以法。哼,妳是我看中的女人,難道我還真會選中一個笨蛋?他自以為瞭解妳,是把我置於何地了?妳猜猜,賭注是什麼?猜中了,有賞。」

  她也不能回答,只是眉頭深鎖,緊握拳頭,內心充滿惱意。

  他笑了聲,料想她也撐不久,索性翻身坐起,以防自己真當了采花賊,他再次推想布政使的手段,直到三更梆聲響起後,門外腳步聲響起,他內心大喜。

  「好戲要開鑼了!」她錯過好戲不要緊,重要的是,徹底解決這些煩人的事,從此以後,他就能不受打擾,一心一意與她共效於飛。

  敲門聲伴隨著低叫聲:「爵爺!爵爺!」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他懶洋洋道。「進來說話。」

  「是!」僕役一進房門,走進內室,瞬間瞠目結舌。

  東方非當然明白他看見了什麼。他最愛無事生浪,尤其事關冬故,就是愛讓她處於尷尬的地位。

  他笑著回頭,移向床鋪上的人兒,隨即,他臉色微變。

  床上的人兒衣衫淩亂,唇瓣豔色無比,外人一看,就知她被狠狠吻過,但她臉色又是格格不入的雪白,滿面大汗,汗水幾乎浸透枕上長髮。

  這個傻瓜!

  他臉色陰沉,嘴裏卻輕鬆自若說道:

  「這種事,在京師常見,你是大驚小怪了。」

  「是是……」男風在樂知縣,確實不盛。只是,床上的人好像很痛苦……

  阮冬故咬牙切齒,盡力保持清醒,努力聆聽他們的對話,她隱約知道東方非被人叫離這間房。他在等布政使下手,但他根本無力自保,萬一臨時出了差錯呢?

  床邊的男人換上外袍,又看了她一眼,笑道:

  「懷真,我去去就回,妳繼續睡吧……」俊眼一瞇,俯下身咬牙低語:「妳這是何苦呢?好好睡一覺不就沒事了嗎?」

  語畢,他放下床幔,取過他慣用的摺扇,吩咐道:

  「帶我過去瞧瞧吧。」

  門被關上了。

  她咬住牙根,還是無法有疼痛的感覺,到最後,她用盡全身的神力,強迫自己轉了一圈,整個人跌下床,她不阻止,反而故意讓額頭痛擊冰冷的地面。

  「咚」的一聲,劇烈的楚痛終於讓她張開了眼睛。

  她拚命喘氣,無力地扶住床柱,勉強站起來。

  眼前的視線有些模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臉上流竄,她也不管了,直接撲向洗臉盆,雙臂發抖地舉起那盆子,將裏頭的水全淋在自己的頭上。

  她用力抹了抹臉,總算清醒了點,但蒙汗藥威力還是過強,讓她心跳好快。

  如果這就是東方非所謂的心跳如鼓,那實在傷身又傷心。

  不行不行!她還不能倒下!六天奢靡生活令人麻痹,只怕這正是布政使的手段,一旦麻痹習慣了,警覺自然降低,要害東方非就容易了,而東方非乘機將計就計……可惡!東方非以為他自己真是無所不能的嗎?他到底把她當成什麼?

  如果當人未婚妻,只是負責被迷昏在床上,這種頭銜她不要了!

  額頭陣陣抽痛,手腳有些發軟,但能分辨眼前事物,情況不算太糟。

  她步伐不穩地奔向房門。門一開--

  她撞上了一堵肉牆。

  那人被她撞退了幾步,看見她渾身濕透,滿面鮮血,不由得臉色駭然大變。

  「妳怎麼弄成這樣?」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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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烏雲的夜裏,十五朗月圓滾滾,為樂知縣帶來足可照地的清光。一頂轎子悄悄地停在幸得官園的小偏門前。

  十五、六歲的小隨從恭敬地掀了轎簾,低喊:

  「皇……公子,到幸得官園了。」

  一名錦衣貴公子出轎,掃一眼靜謐的官園,問道:「這就是幸得官園?怎麼不見守衛士兵……難道真如東方預料,今晚就能將事情結束?快,快帶朕過去。」

  小隨從領命,由跟隨的護衛先行探路。

  幸得官園裏燈火通亮,圓月高照,幾乎下必再執燈就能視物。貴公平疑聲道:

  「這樣的明夜,要怎麼害人?」

  未久,護衛來報:「江興布政使偕同都指揮使、巡撫等一干官員,率大批兵馬,層層包圍前頭綠蔭水榭,企圖緝捕東方大人。」

  「罪名呢?總要有個罪名吧?」貴公子問道。

  「謀殺江興布政司下三縣縣太爺。」

  貴公子目露精光,笑道:

  「原來如此!還不快領路!」趕緊隨領路護衛往前方水榭而去。

  愈接近湖面樓臺,燈火愈如白晝,層層兵馬就在前頭。突地,有人輕聲開口:

  「公子,請隨我來。」

  那貴公子不驚不慌,側身一看,思索片刻,道:

  「你是……東方身邊的隨從?」

  青衣半跪在地,垂目道:「草民青衣,跪見皇上。」

  「朕非公開南下,在外頭不必拜見。快,現不是怎麼情況?連朕……連我猝然夜抵官園,東方也料想到了?」

  青衣領他們三人往另一小道上去,面不改色地輕描道:

  「主人完全不知公子會趁夜來此,是青衣瞧見公子隨行護衛,跟上來一瞧,才發現公子的存在。」

  「我就說,如果連朕一個興之所至,他都能揣測神准,那可真是神人了。」

  「主人萬萬不能跟公子相比。普天之下,唯一能跟天神相比的,也只有公子了。」青衣領他到附近的高處樓臺,俯瞰不遠處的綠蔭水榭。

  重重兵馬已圍守在湖面外圈,布政使偕同都指揮使、巡撫等官員都在當場,只是匆忙過來,並無官服罩身。

  而東方非長袍染血,神態自若地站在連接水榭與岸邊的長橋上頭。

  「公子請放心,此處十分隱蔽,居高臨下可以看清局勢發展。三名縣令屍身在水榭裏,布政使嫁禍給我家主人,經巡撫同意,動用兵馬封鎖綠蔭水榭。」

  「一切都照律法來?」

  「是。」青衣恭謹道:「布政使、都指揮使請調兵馬,皆照皇朝律法行事。」

  「果然不出愛卿所料。他以大內高手為貼身護衛,布政使就不敢私下殺人,只能利用王法來除掉他。他沒想到,愛卿就是要他照王法來,好來個將計就計,一網成擒。」官員要除掉一個人,只要能欺上瞞下,什麼方式都行,但聖明的九五之尊要除掉礙眼的官員,那就得照王法以服天下人。

  他搜尋現場片刻,瞇眼問道:

  「聽說,愛卿近日收了名男寵,夜夜同眠,日至天亮方離,現在這男寵呢?」

  青衣神色不動,穩聲道:「可能躲起來了吧。」

  「哼,寵愛一條狗,牠都不懂得感恩圖報,何況是人呢?這等賤民,東方也不必太過寵倖。」他又上前一步,仔細觀看聆聽下頭的局勢。

  「……東方非……你存心謀殺三名縣令,人證物證俱在……」

  他聽不真切,再踏出一步。

  「公子,請小心。」青衣在旁提醒,同時注意周遭的變化。

  他是練武人,眼力較常人還佳,當他看見水榭中還有人影時,微地一愕。水榭裏如今只有三名縣令的屍身,怎會有人?是誰潛進去了?

  東方非一派瀟灑自若,站在長橋上,打開摺扇,笑道:

  「布政使,你這不是擺明嫁禍嗎?你召僕人請我上水榭,說是有意外驚喜等著本爵爺。本爵爺來了,看見三具屍身,這……你跟三位縣太爺有什麼仇啊?」

  布政使臉色沉著,道:「我跟三位縣令並無仇恨。東方非,你在朝中作威作福十多年,享盡多少榮華富貴,如今辭官擇地而居,本是一樁良事,但你不該痛殺三名縣令。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你只是個小小的前任首輔而已!」

  東方非聳肩道:

  「你說這麼多,無非就是逼我認罪。好吧,我為何對三名縣令痛下殺手?」

  「這就要問你了!」

  「原來羅織罪名還要我自己來?好啊,那就說,我跟他們一言不合,就殺了他們吧。眾人皆知我乃一介文官,如何殺人?」

  「你有長年跟隨你的青衣隨從,他功夫不弱,由他下手最是萬全!這點有仵作可以證實,三名縣令陶前各中一掌,其力足震心脈,正是你身邊青衣所為!」

  站在高處樓臺的九五之尊,輕訝道:「一掌即死?這功夫算是好的嗎?」

  青衣敬聲答道:

  「能夠一掌打碎心脈,內力至少上乘。」暗暗提氣,搜尋兵馬之中,有無可疑的高手。當初沒有預料到布政使的手下有內力高強的人在,加以……他暗暗氣惱身邊來看戲的「貴人」。正因怕這「貴人」忽然出現,他家主子才遣他過來!

  布政使向巡撫抱拳道:「巡撫大人,人證物證皆在,請大人下其定奪。」

  巡撫沉吟一會兒,有些為難。

  東方非頗覺有趣,笑容滿面地等著巡撫的答復。

  江興布政使指著岸邊的工人,道:

  「此人為人證。他路經水榭,看見東方非自水榭之中走出,當時他一身長袍染血,袍身為物證。敢問巡撫,連殺三名七品縣令,該判何罪?」

  「依照皇朝律法,殺人者死。如死者為七品官之上,又為連續殺人者,不論其情,皆處死刑,違抗者可就地格殺。」巡撫歎口氣,但也不是太遺憾。「東方非,你蒙皇上聖恩,辭官時帶走許多豐厚的賞賜,你這樣做是讓皇上蒙羞啊。」

  「也許,皇上松了口氣呢。」布政使冷聲說道:「自新皇登基以來,天下謠傳東方非與新皇合謀害死先皇,嫁禍老國丈。老國丈一家除梅貴妃外滿門抄斬,而後,新皇又下令,梅貴妃為先皇殉葬,這個中緣由,天下人皆心知肚明。如今你辭官,帶走多少秘密,皇上會輕易放過你嗎?跟在你身邊的武士是保護你,還是監視你,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吧!」

  「你把話說得這麼白,鬧得在場皆知,也不怕害了巡撫嗎?」東方非看了一眼臉色發青的巡撫,笑道:「你無非就是想借著巡撫害死我,它日皇上要怪罪,主罪在都指揮使與動用兵馬的巡撫。你跟老國丈不同,有心機多了,他怎麼沒有提拔你入朝為官呢?」

  東方非有意無意地煽惑,存心要他們窩裏反。一時之間,只見都指揮使與巡撫臉色陰晴不定,不敢承下這個大包袱。

  布政使攏起濃眉,正要開口--

  忽地,有抹清亮的聲音理所當然地道:

  「如果東方非真有罪,那巡撫、都指揮使秉公處理,皇上聖明,為何會怪罪于二位官員?」

  本是悠閒自在,玩得興起的東方非,在聽見了這再耳熟不過的聲音後,臉色遽變,銳眸暗暗打量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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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樓臺的貴公子搜尋發聲的人影。

  「說話的是誰?」他問。

  青衣遲疑一下,咬牙道:「是樂知縣縣太爺身邊的親隨懷真。」

  「親隨懷真?就是愛卿的男寵?」他瞇眼,遍尋不到那男孩。

  忽然間,一抹身影出現在水榭前。

  「是站在長橋前的那人嗎?」貴公子問道,他只能看見模糊人影。

  「……照說,是的。」青衣盯著那水榭前的人影。這身形……

  此時,那清朗的聲音又道:

  「布政使大人,如果人證物證俱在,要判東方非就地格殺,也不是難事。到時,巡撫、都指揮使有意枉縱,也會因在場人多嘴雜而鬧得天下皆知,二位大人要做這種損己利人的事,也得看看東方非有沒有這個意願回報二位大人。」

  布政使思量片刻,瞧見巡撫又有意攏向這頭。他嘴角漾起詭笑:

  「懷真,本官一直以為你跟東方非是一夥的呢。」

  東方非哼了一聲,陰沉地往發聲處看去。

  「小人只信皇朝律法。」那聲音嚴肅問道:「敢問大人,可有人證物證?」

  「東方非一身長袍染血,袍身即為物證,連他自己也承認,是被三名縣令屍身上的血跡所染。人證為此名工人,他負責修葺官園,夜半路過此處,親眼目睹東方非就在水榭前,冷笑地觀看屋內青衣下手。他一時驚慌,連忙找上本官,本官率人前來時,東方非已殺死三名縣令,往岸邊走來。」

  「那麼青衣呢?」

  「他懂武功,一見不對勁就逃了。」布政使盯著那發聲處,緩緩笑道:「懷真,你想學青天大老爺審案,本官就給你個機會。今晚,月色明亮,燈火通明呢。」

  那聲音沉默良久,久到東方非心知她必是熬不住蒙汗藥了,他眉頭攏起,十分不快。她這才又開口:

  「今晚月色明亮,要看清楚一切的確容易。敢問大人,作證工人在哪兒?」

  布政使使個眼色,站在後頭的一名中年漢子唯唯諾諾地上前。

  「是我……」

  「大叔,真巧,你這聲音真耳熟。你前兩天還在修花園的泥磚,是不?」

  是聽而不是用眼看?東方非面色薄怒,她果然在逞強!

  「是是,我確實是工人。你……你就是那個跟我聊天的懷真,對吧?」

  「正是我,懷真。」她歎息:「大叔,今晚你是躲在視窗看見的嗎?」

  「不,爵爺身邊有個武功高強的隨從,如果我在視窗偷看,一定會被發現。」

  「有理!大叔你沒有功夫,而青衣功夫高強,倘若他能震斷縣令的心脈,那麼內力一定深厚,五十步內,你都有可能被發現……這麼說,你站在岸邊看見的?」

  那名工人瞟見布政使微不可見的點頭,立即答道:

  「沒錯。當時東方爵爺就在水榭外,他在等著青衣下手,那時他的冷笑,令我遍體生寒,後來屋子內傳來慘叫,我一時緊張,就趕緊去找布政使大人了!」

  「原來如此。那麼,麻煩你站在發現東方非的地方。」

  那工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岸與長橋的交接處,見布政使又點頭,他才停步。

  「就是這裏了。」

  「那東方非呢?當時站在哪兒?」

  「……就在窗前,靠、靠右邊吧。」他悄悄聽令行事。

  水榭前模糊的人影有了動作,往窗前的右邊停住。

  「這兒?大叔,你看見我了嗎?」

  在場官員皆是一怔,紛紛定睛看向水榭前模糊的身影。

  明明月光璨璨,四周掛燈也有足夠的燈光照地,但那身形就是模糊不清。

  東方非無聊地哼了一聲,根本不必再看下去。她是存心來壞他樂趣的!

  「這這……我記錯了,是、是左邊!對!是左邊!」工人急聲道。

  那身形又慢慢移到左邊。

  「大叔,看見我了嗎?」她問。

  那工人用力眨著眼睛,再抬頭看看天上的圓月,遲疑說道:

  「這……我想起來了,沒這麼遠,我記得,得近一些。」

  「好,請大叔往前走幾步吧。」她也很和氣。

  那工人走了五步,有名士兵跟著他走,然後向在場官員搖頭,表示看不清楚。

  「我、我又記錯了……還要再近一點。」

  「那就請大叔再走幾步吧。」

  那水榭前模糊的身影完全不動,任由那名工人往前走。

  直至兩人相距不過十步左右,她歎息:「大叔,你可以再前進。但如果依你所言,你就要被青衣發現了,如何能逃脫成功?」

  那工人聞言,立刻停步。跟著他停下的士兵轉身繼續搖頭。

  「這……對,我想起來了,我就站在這裏!是這裏沒錯!我手腳靈巧,沒教青衣發現,而且、而且我眼力很好,一般人看不見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這裏,我看見站在窗前的那人就是東方爵爺!」

  「那麼,大叔,你看看,現在你看見的這人是我嗎?」

  那工人正要答「是」,又猶豫一會兒,回頭看向布政使。

  布政使瞇起眼,盯著那隱約的身形,暗自確認東方非的武士全都在場,唯一不在的,就是那隨從青衣。

  難怪之前遍尋不到青衣,原來是跟小男寵在一塊。小男寵想玩虛實之策,與青衣合謀救出東方非,那也得看他有沒有這個才智。

  光是身高體形,就露了餡!

  他不動聲色地撫摸衣物上的青色部份。

  那工人呆了呆,直覺答道:

  「不是你,是青衣!對,眼前這人,是東方爵爺身邊的隨從!」

  「大叔,你可要確定了,偽證的罪不輕啊。」她又歎。

  布政使冷冷一笑:「懷真,你不必再恐嚇他。他只是一名無辜百姓,你試圖左右他的答復,只會害了他!」

  工人收到暗示,大聲道:「沒有錯!我確定是青衣!現在我看見的就是他!」

  她沒理會那工人的答案,語氣流露出怒意:

  「江興布政使,你身為社稷之臣,理應保護皇上內的無辜百姓,為何要牽連他作偽證?他為你而入罪,你良心安否?」

  東方非聞言,大笑幾聲。

  水榭前模糊的人影,往前走好幾步,仍然看不清他的長相,但飛揚的長髮逐漸在燈火下現形,那飄揚的發色偏白……並非是黑髮青衣。他是老人?

  眾人不約而同地閃過這念頭,布政使眼皮一跳,驀地想起下午那個找廚房的豆腐誧老闆。

  那白髮人,自行點起手執的燈籠,微弱的火光,終於照亮他平滑無皺的相貌。

  「這就是愛卿的男寵?」樓臺上的貴公子愕然,一時之間只能瞪著那白髮童顏的青年。這青年相貌普通,但眉宇間帶抹睿智,神態溫和略帶冷淡,身形與青衣一般,原來愛卿喜歡的是這種類型啊……

  「這……不,他叫鳳一郎,並非是主人的……男寵。」

  「不是他?那他是誰?」

  「他……」青衣還在猶豫該如何解釋,就看見鳳一郎附近的柱子後頭,有抹嬌小人影費力地起身,出現在月光之下。

  這人一身濕答答的,額面紅腫,滿臉乾涸的血跡,唇瓣也被咬破,鮮血流進嘴裏,染紅了白色的貝齒,十分狼狽。

  東方非見狀,悠閒的神態立時消失,鳳眸半瞇,咬牙瞪著這人。

  「這人……莫非就是懷真?」樓臺上的貴公子遲疑地問。東方的品味真是……

  「……正是。」青衣也有點不可置信。那蒙汗藥的份量是他精准算來,確保阮小姐到明天下午才能清醒的。這一臉的傷,是哪兒來的?

  阮冬故定到鳳一郎身邊,苦笑道:

  「大叔,你認錯人了。他不是青衣,連這麼近的距離,你都看不出他一頭白髮,又怎麼證實三名縣令死於非命時,東方非正在水榭呢。」抬起小臉,秀眸澄澈又堅定,注視著布政使,沉聲說道:「大人,無月無燈的夜,是不可能目睹鄰人殺人,但十五圓月也能看不見人,水榭唯一通往岸邊的就是這座長橋。偏偏,它是背著月光,橋上有燈,各自四盞立兩旁,看似燈火通明,但鳳一郎所站之地正是死角,不走到他面前,是看不清他的臉。由此見,罪犯有心嫁禍東方非,而且他沒有共犯,無法同時分飾兩角來現場實驗。他只當圓月照地,一切就無所遁形,卻忘記月有圓缺,月光亦有明暗之分。」

  布政使對上她的視線。半晌,才冷聲道:

  「懷真,你的才智真是異于常人,怎會只是個親隨而已呢?」

  她聞言,無奈笑道:

  「才智不敢當。懷真沒有什麼才智,只是憑藉著……其他縣太爺審案的無數經驗。」說到這裏,她閉了閉眼,沉痛道:「大人,您的經驗在哪里?你一路升至江興布政使,這種小小的破案技巧,為何您不懂?為何您沒有這樣的經驗?」

  突地,一聲悶笑,打斷了她的質問。東方非上前,看著她額頭的傷口,再移向她清明的美眸,笑道:

  「懷真,妳這不是把在場官員都給罵進去了嗎?這裏,沒有一個官員提出這種質疑,能升遷的官員,靠的絕不是為民著想,而是為己著想啊!」

  她咬牙切齒,低聲怒道:

  「東方非!你存心離間大人們,想讓他們自相殘殺!這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有罪的就是有罪,沒罪的就是沒罪!你用不著讓他們起內哄!」

  如果不起內哄,他還有什麼樂子可尋?但瞧見她一激動傷口又冒血,東方非懶洋洋閉嘴不語,免得她火冒三丈,血流成河。

  阮冬故朝巡撫、都指揮使抱拳道:

  「大人,三名縣令皆正面胸口中掌而亡,死前沒有反抗痕跡。這意謂,真凶功夫高深,且與死者們相熟。」她取出一塊包妥的破布。「我在屋內掛鈎處找到一塊破布,應是官袍衣角。這幾天大人們都在前頭大宴,不曾來過綠蔭水榭。這塊破布的主人,也有嫌疑了。只要一一對照,就知道嫌疑犯是誰了。」

  巡撫取過破布,視線掃過鎮定如常的布政使,再往東方非看去,最後停在眼前狼狽的少年身上。

  「東方爵爺……您意下如何?」終於,巡撫選邊站了。

  都指揮使見狀,連忙道:「是是,爵爺,這事您說該如何處置?」

  東方非笑了兩聲,隨意揮揮手:「就聽她的吧。」

  阮冬故蹲到那名工人面前,柔聲問道:「大叔,是誰叫你做偽證的?」

  「是……是……」那名工人不住瞟向布政使。

  她盯著他,低歎道:「偽證有罪,但罪不及死,可是謀殺縣令的罪,一定是死刑。大叔,你就說實話吧。」

  那名工人緊張萬分,渾身發抖,吞吞吐吐:

  「我……我……我收了錢,罪刑會很重嗎?」

  「那就要看情況了。」她輕聲說著,神色十分慎重:「只要其情可勉,巡撫大人不會亂加罪名在你身上的。」

  那名工人看向布政使,低聲道:「是布政……」瞳孔突地瞪大。

  不必往後轉,她就知道身後有了異變。

  她聽見一郎哥急聲喊道:「懷真,退開!」

  勁風撲背,她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怎能退呢?她一退,這大叔豈不被殺死?真凶沒有共犯,那就是布政使親手殺死三名縣令。能一掌震碎心脈,那功夫絕不是常人所有。

  她武藝不如懷寧,尤其當官之後,每天只練一套拳,為的只是強身健體,但無論如何,她也算練家子,好過這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工人。

  轉念之間,她迅捷轉身面對布政使。

  她運氣以對,打算硬著頭皮接下這一掌。蒙汗藥的藥效持續在發作,就算有點虛弱,也要接!一定要接!

  「懷真!」鳳一郎怒叫。

  布政使的目標不在她,但她必須承接下來,幸虧一郎哥距離過遠,來不及奔來,要不,他一定替她擋的。

  掌風淩厲無比,她毫無所懼,正要接掌的剎那,眼熟的長袍映入眼簾。來人將她納入身後,她腦中一陣空白,撲通一聲,心跳竟然失控,下意識仰臉往上看--

  又滑又亮的黑髮……這樣的黑髮,她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東方非!」她驚叫。

  東方非狡猾帶笑,將扇柄俐落地轉了個方向,對準江興布政使。

  她一怔。扇裏有暗器?難怪他扇不離身,難怪布政使要送扇給他,他也看不中意,原來布政使早就料到他有暗器防身……

  思及此,她立即要起身,他左手卻硬是壓在她的肩頭上,不讓她起來。

  「布政使,我等這一刻很久了啊,這算不算合法殺人呢?我東方非從未親手殺過一個人,今天你算是第一個了。你下九泉之後,可以告訴老國丈一家,現在已經不再需要你們了,你就下去作伴吧!」東方非噙笑道。

  「東方非!」布政使咬牙切齒:「總有一天,你的下場也會嫵比淒慘的!」

  「哈哈哈,本爵爺一生之中可沒有嘗過什麼慘滋味,有這機會倒也不錯。」東方非意味深長地說道:「布政使,不管你對老國丈忠不忠心,從你成為老國丈的人馬的那一刻起,你的下場就已經註定了。」

  布政使聞言,立即明白一切。就算他無心報仇,打一開始,東方非就打算拔除國丈爺的一干人馬,甚至,促使東方非這樣做的,正是他背後那個九五至尊。

  「既然都是死,自然要拖人下去了!」他殺三名縣令,必死無疑。至少要拖個東方非……他瞇眼瞪著那把摺扇,忽地恍然大悟。

  扇柄沒有暗器!

  布政使不浪費片刻機會,飛身上前,直擊東方非。

  東方非自知被發現真偽,哈哈大笑,連動也沒動。剎那間,十多名隨身武士已越過層層兵馬,將東方非與阮冬故圍住。同時,兵馬之中,一抹穿著小兵服的高大身影疾飛撲前,接下布政使的一掌。

  「懷寧!」阮冬故叫道。

  懷寧一連滑了數步,抹去嘴角的血痕,頭也不回地對她說道:「他確實內力深厚,要一擊震碎心脈,簡單。」換句話說,他以身試掌,算是人證了。

  接著,懷寧眸露狠意,放手一搏,跟布政使纏鬥起來。

  東方非冷聲吩咐:「你們站在這裏是傻了嗎?還不去幫忙?」

  「爵爺,屬下等奉命,以爵爺性命安全為優先,布政使功夫高強,若有疏漏,屬下難以向皇上交代。」

  東方非頓時怒火高漲,還不及發威,阮冬故忽地起身,要鑽出層層保護之外。

  他眼明手快,立即擒住她的手腕,怒斥罵道:

  「妳幹什麼妳?」

  「我去幫忙!布政使功夫高強,已有玉石俱焚的決心,懷寧不見得能贏。」

  「他打他的,妳能幫什麼忙?看看妳,弄成這樣,都自顧不暇了,還想去幫人……妳這樣看我做什麼?」東方非挑眉。

  她眼神充滿異樣,忽然問道:

  「東方兄,你那把扇子有暗器嗎?」

  「沒有。」東方非答得也乾脆:「我長年帶在身上,也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他對她,從不隱瞞。

  「順道騙些城府過深的人,對吧?難道你不怕布政使識穿嗎?」

  「哈哈,識穿就識穿,那又如何?」他根本不放在眼裏。人生不就是一場賭局嗎?賭輸認賠,天經地義。

  阮冬故歎了一口氣,忽然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開他的力道。

  「妳做什麼妳!」他要再抓住她,她卻十分靈巧地避開。

  「東方兄多次救我,我惦記在心,但你這次冒死救我,我……真的嚇到了……」嚇到心跳遽增,難以負荷。她柔聲道:「你放心,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絕不會輕易赴死的。」

  冒死救她?他有這麼好心?他只是……只是……

  見她鑽出武士的保護之外,他怒極喊道:「青衣!」

  青色的身影由高處飄然落下,加入激烈的決鬥。

  阮冬故自知武藝遠不及他們,東張西望,奔到假山面前,大喝一聲,轟隆隆的巨響,她扛起整座假山。

  沒有見過她神力的,個個面露驚懼,地方官員嚇得連連退步,一干兵馬略微散亂地退出範圍。

  大內高手也護著東方非避開危險。

  「懷寧!」阮冬故大叫,隨即用盡力道擊出假山。

  懷寧與她默契極好,他輕躍到空中,在眾人驚叫聲中,旋身踢--他愣了愣!假山?他那個力大無窮的義妹兼師姐到底吃了幾碗飯?

  他硬著頭皮,借力使力踢出假山。布政使迅速退後,運掌痛擊冰冷的石山。

  剎那間,石灰模糊了眾人的視線,碎石四散,擊中了好幾名士兵。

  「再來!」她再叫。

  還來?他寧願連戰高手七天七夜,也不想再接她的力道。他跟布政使決鬥仗的是功夫深淺,要接她的力道,卻得小心萬分,以免無故斷骨!

  在眾人的驚慌失色中,種植在假山旁的百年老樹被她連根拔起,地面隱隱震動,她扛著百年老樹,運氣擊向懷寧。

  地上的兵馬嚇得魂不附體,早巳一哄而散。

  懷寧差點閃避不及,還是青衣借力,與他同時將老樹踢向布政使。

  「再來--」還有一棵大樹,再拔!

  「不要再來了!全被妳打死了!」懷甯終於開了金口。趁著厚實老樹擊中布政使時,與青衣左右夾攻。

  「懷真!」鳳一郎及時奔前扶住她。

  「……一郎哥,我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了。」她說道,秀眸死瞪著場中打鬥,卻咽去思考誰佔優勢。「懷寧會贏嗎?」

  「會。」連看都不用看。冬故的力大無窮,別說懷甯吃不消,連布政使這樣內力深厚的人,在措手不及下也處了下風。他低語:「冬故,妳費力太多,藥效發作太快了。」他擔憂著。她的眼神已有些渙散,卻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真的嗎?難怪我覺得腦子好像有點不清不楚了。」她走到巡撫面前,眼皮有點張不開,抱拳道:「大人,方才小人略施小計,證騙大人這塊破布是官袍撕裂出來的,還望請大人見諒。」

  「假的?」巡撫暗暗吃驚,連忙攤開那破布。「為何你要騙本官?」

  「小人並非有意欺騙大人,只是想引出真凶。還望大人秉公處理,工人雖作偽證,但他鄉野鄙夫,不知其中嚴重性,還望大人從輕量刑。」她一字一語緩慢地說,有點大舌頭了。

  巡撫看了東方非一眼,直到後者微微點頭。他才道:

  「這是當然……辛苦你了,懷真。」

  阮冬故嘴角微揚,但並無真正笑意。她道:

  「不辛苦,這是小人應當做的。」她用力眨了眨眼,眼睛真的看不清了。她頭也不回地問道:「一郎哥,現在我可以安心地睡了嗎?」

  「可以了,已經沒有需要用著妳的地方。」鳳一郎柔聲道。

  她點頭,有點步伐不穩,甚至是搖搖晃晃走到東方非的面前。

  「東方兄?」

  「嗯?」細長的睫毛掩去他的眼神。

  「麻煩你了。」

  東方非眼明手快,丟了扇子,及時抱住攤向他的嬌軀。

  鳳一郎注視著她的背影,半晌,才默默收回雙臂。

  站在高臺上的貴公子,眼神陰鷙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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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宅。

  一覺醒來,已是隔天傍晚,渾身髒汙不堪,腹部有點不適,不過她還能忍,就是額頭痛得她很想倒地不起。

  「痛痛痛,一郎哥,真的很痛哪。」她齜牙咧嘴,痛得直往後縮。

  鳳一郎完全沒有放緩塗藥的意思,平靜道:

  「冬故,妳這傷口不小,可能會留疤。」

  「留疤不礙事的啦。」好痛,眼淚差點不爭氣地滾出來。如果不是一郎哥向來疼她,她一定會認定他是存心懲罰她的。

  明明昨晚,她沒這麼痛的……因為蒙汗藥效盡退,讓痛感全部浮現出來嗎?

  「一郎哥,不上藥也行,隨便幾天就可以自動癒合了。」所以,別整她了吧。

  他不甚苟同地瞪著她,道:

  「什麼不上藥?妳是個女孩,是要嫁人的。妳這叫破相,妳懂嗎?」

  「一郎哥,反正我許人了,都無所謂了。」她笑,又痛得直撫額頭。現在連做表情,額面就陣陣抽痛,昨晚她是撞上鐵石頭嗎?好痛哪。

  鳳一郎看她自作自受,心裏也不好過。他放緩臉色,道:

  「懷甯去燒水了,待會妳沐浴後,到客廳來吃飯吧。我聽青衣說,妳在官園吃得少,現在回家了,妳愛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去將剩下的臘肉炒一盤來。」

  她雙眸微亮,道:「謝謝一郎哥。」

  「等吃完飯,得喝藥,接下來幾天,妳不准在縣府留太晚。」他談條件。

  她聞言,點頭,盯著懷寧搬進木桶倒熱水。

  「一郎哥、懷甯……我常忘記的事,你們都幫我記得牢牢的,我實在很不好意思。」她癸水將來的前幾天,總會有點不舒服。

  她記得第一次來時,一郎哥幫她寫藥方,從此每月都得服用,到最後,只要飯桌上出現這碗藥,她就知道癸水又要來了。

  「不好意思就放心裏頭,這種事說出來我跟鳳一郎都尷尬。」懷寧平聲道。

  鳳一郎搖頭笑著,轉身出去處理那半條臘肉了。

  她確定一郎哥走進廚房了,才連忙上前低問:「懷寧,布政使被收押了嗎?」

  他看她一眼,點頭。

  「你跟青衣都沒事吧?」

  「嗯。」除了差點被假山砸死外,布政使不會是他生命裏最大的危機。

  「東方非呢?」

  「不知道。熱水好了。」

  「等等,懷甯,一般百姓是拿不到兵服的,不會是你搶來的吧?」她知道一郎哥早已料到布政使有異心,但她沒想到連懷甯都混進士兵之中。

  「是我送豆腐到官園,遇見小兵搶走我的豆腐,我火大,就搶他衣服。」

  她瞪著他。「懷寧,你這麼愛說笑話?」

  「我天生的。」他應答如流。

  她咬咬牙……糟,忘記昨晚為了清醒,把嘴唇咬得稀巴爛,痛死了。

  懷寧彈了下她的額面,痛得她脫口慘叫。

  「懷寧,你做什麼你?」

  「我在試妳的額頭有多硬。」

  不用說,不只一郎哥惱,連懷寧也火了。有罪就要認,她低聲認了:

  「是我不好。我下次一定會注意自身安全。」頓了一下,怕隔牆有耳小聲問:「懷寧,你們是何時潛進官園的?」

  「不知道。」

  她瞪著他半天,他也瞪著她,兩人互瞪到外頭開始下雨了。

  懷寧才勉強收回視線,聳肩:

  「熱水要冷了,洗冷水澡不好。這樣吧,妳有問題一次問完。」

  她沒有想到懷寧這向來沉默是金的木頭,竟然願意回答她的問題,驚喜問道:

  「新皇真是為了斬草除根,逼梅貴妃殉葬嗎?是皇上有意要殲除江興布政司?現在布政使被收押,其他官員應該選靠東方非,皇上還會想一網打盡嗎?」

  「都問完了?」

  「先這樣就好了。」她一臉「請求開解」的感激神色。

  懷寧點點頭,正色道:

  「那就快去沐浴吧。」語畢,毫不猶豫地走出房門,根本沒要回答她的問題。

  「……」現在她不只額痛,嘴唇痛,連心也好痛。懷寧這樣玩她,很有趣嗎?

  由此可見,兩位義兄真的很火大,等晚飯的時候,她得好好道歉。嗯……她學老萊子娛親,不知道有沒有效?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果萬不得已,她是不會傷害自己的,一郎哥應該明白,只是他一時生氣而已。

  再想下去,水就要涼了,她索性拉下發環,解下腰帶,痛快地洗個澡。

  順便再重新思考剛才一肚子的問題吧。

  就從東方非帶她上官園開始吧,她本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致大發逗她,同時也讓她看見地方官員醜陋面,但沒有想到他真正目的是除掉老國丈人馬--

  這種九彎十八拐的心思,她身邊早有一個,她就是學不會。她深吸口氣,沉下心,一件事一件事慢慢掀開來細想,總會讓她想出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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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一聲巨雷,嚇得阮冬故回神,東張西望,一臉茫然。

  她低頭一看,這才驚覺水已涼透,她暗叫不妙,趕緊爬出浴桶。她一想起事來就入神,通常一郎哥不會叫她,就讓她專心去想,但他要知道她在洗冷水澡,可能接下來一個月她就得吃豆腐飯了。

  長兄如父,她這個女兒,絕對不能惹毛爹的。

  她換上男裝,想了下,反正都是最親的自家人,沒人會舉證她是女的,遂收好裹胸的長布……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連長髮都不束了,免得扯動她的額傷。

  她推開門,看見外頭雨勢甚大,不由得心情愉快起來。盛暑下大雨,涼風四處竄,晚上好人眠,今晚她不必撫著額傷在床上滾得一夜睡不著了。

  她冒著雨,捏著鼻子閃過有豆腐桶的院子,掀開布簾,很有精神笑道:

  「一郎哥,我好餓,開飯了……東方兄?」秀眸微地大張。

  東方非正坐在家裏唯一有背的椅子上,衣著隨意,不似在官園那樣豪華錦衣,現在的長衫偏素,雖有貴氣,但順眼許多,仿佛當日的一日兄長又回來了。

  她眼珠子微瞟,一一掃過一郎哥、懷甯、東方非,還有青衣。是她的錯覺嗎?剛才屋裏是不是也在打大雷,怎麼氣氛有點詭譎?

  東方非聽見她的聲音,抬眸笑意盈盈道:

  「冬故,妳不是邀我來品嘗那塊神仙滋味的臘肉嗎?我來了,妳該好好待客啊。」視線掃過她略有曲線的嬌軀,再停在她毫無束綁的長髮,他神色不變,頭也不回地吩咐:「青衣,你到外頭等著。」

  青衣不敢抬頭,道:「是。」

  「等等!現在要吃晚飯,外頭又下大雨,東方兄,你這樣太狠心了。」家裏凳子有限,她迭起兩個木箱,放在東方非身邊。「來吧,青衣兄,一塊吃晚飯。」

  轉身一看,瞧見一郎哥的臉色有點黑掉。她無辜地搔搔頭,老萊子娛親今晚是做不成了,她還是多陪點笑吧。

  「青衣,既然阮小姐這樣吩咐,你就坐下吧。」東方非面不改色道。

  「是。」青衣目光還是垂著,十分客氣地坐在木箱上頭。

  小小的桌子是三菜一湯--蔥炒臘肉,蔥炒豆腐,豆腐炒大蒜,還有淹出水面的豆腐大鍋湯。

  在她的陪笑下,四男一女,全數入桌。桌子小,人擠點,但有飯吃最重要。她吞了吞口水,接過一郎哥盛來的大碗飯,笑著跟東方非道:

  「東方兄不必客氣,請儘量吃。鳳寧豆腐鋪的豆腐是一流的,來,東方兄,你一定要嘗。」趕緊把最大塊豆腐夾在東方非的碗裏,以免輪到自己吃下肚。

  「在幸得官園裏,東方兄吃的是山珍海味,現在粗茶淡飯怎麼入口呢?」鳳一郎淡聲說道,語氣略帶不快。

  阮冬故才吞了一口飯,低著頭默默接過一郎哥夾來的臘肉,默默的吃。只要頭不抬起來,她想,一郎哥就算不快,也不會掃到她吧。東方兄,你多擔待了。

  「山珍海味也有膩的一天,偶爾粗茶淡飯才是養生之道啊。」東方非泰若自然,毫不介懷吃下那塊豆腐。

  阮冬故瞄到他慢慢品嘗,忍不住驕傲地插嘴:「我家的豆腐絕對是人間美味,青衣兄,你也吃吃看吧!」她迅速夾起第二塊大豆腐嫁禍給青衣。

  「……多謝小姐。」在眾目睽睽下,青衣硬著頭皮,連忙接過。

  「好了,快開飯吧。」她真的很餓了,所以偃旗息鼓吧。

  「冬故,妳額頭的傷,嚴重嗎?」東方非狀似隨口。

  她大口大口吃飯,嘴唇雖然痛,但吃飯更重要。她搖頭:「沒事!很快就好了!多謝東方兄借轎載我回家。」

  「額頭上的傷,即使癒合,也會破相,這對女子來說,是十分嚴重的事。冬故,妳怎能說沒事呢?」鳳一郎神色嚴肅道。

  「……是。」她很懺悔,夾了一塊臘肉配飯。今晚的臘肉,雖然一樣好吃,但她開始有點食不知味了。她對這種「家務事」一向很沒轍的。

  東方非哼笑一聲:「我不在乎她破不破相,冬故的義兄,你大可放心。」

  「東方兄,你在不在乎並不重要。你只是冬故的未婚夫,正所謂良人難尋,如果冬故良人另有命定,這婚約之誓隨時可取消。」

  「哈哈,一郎兄,天下女子要找一個良人太容易,但阮冬故要找,這世上除我之外,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東方非倨傲地說道,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鳳一郎。

  「……」阮冬故覷他一眼,照樣吃飯。

  懷寧見她吃飯吃得快,搬來大飯桶,為她再盛一碗。

  鳳一郎繼續客氣回答:

  「我家冬故性子大而化之、不拘小節,對男女情愛根本不屑一顧,就算她嫁了人,她的夫婿在她心裏永遠不會是第一。東方兄,你可要考慮清楚了。」

  「不是第一又如何?在我心裏,她也不是第一,兩個都不是彼此第一人的湊在一塊,豈不是正好?」東方非笑容可掬。

  這真是浪費食物,她忖道,埋頭吃飯,不想理會兩個大男人之間的針鋒相對、暗潮洶湧。她想,這次一郎哥會發火,主要是東方非下了蒙汗藥,害她弄傷自己。

  至於東方非……

  如果此刻她再責難他下蒙汗藥,鳳宅的破屋頂可能要掀了。

  她暗歎口氣,小聲道:「懷寧,多吃點豆腐。」

  「妳也吃。」懷寧故意夾豆腐給她。

  她捧著碗避開,繼續埋頭吃飯配臘肉。

  東方非看她像在吃世間美味一樣,不由得失笑:

  「冬故,妳對吃真是隨意得緊。這種粗茶淡飯妳熬了幾年啊?明明妳大哥已是應康富商,妳要自他那裏取用銀子,他絕不會說話的。」

  她滿足地接過第三碗,道:

  「這樣的生活很好啊。吃什麼都無所謂,能吃飽最重要.再說,一郎哥跟懷甯說好的,在我出嫁前要養我的。」

  「出嫁後,要繼續養,也不是問題。冬故是我跟懷甯的妹子,養她一輩子,我們心甘情願。」鳳一郎說道。

  「你們真是兄妹情深。」東方非不以為然:「難怪鳳兄你會跟我做此協定。」

  她耳朵拉長,仔細偷聽,繼續吃飯。他們不吃飯,她來吃光光;他們愛說話,她就聽光光。

  鳳一郎臉色一沉,直直望著他。

  「東方非,你要將事情攤開來說,我也不再遮掩。你是一諾千金的人,既然與我做了協定,為何還要違背承諾?」

  「我做事向來隨心所欲,她來了,只是礙事。鳳一郎,你處心積慮為她著想,連她的未來也要管,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有了異樣的非分之想?」

  鳳一郎難得撇嘴冷笑:

  「我要有非分之想,今天東方非三個字,絕不會出現在冬故的生命裏。」

  「……」她這個當事人,很想歎氣。

  有人在挑釁,東方非從不拒絕。他邪氣笑道:

  「好啊,鳳一郎,我常聽人道,你才智比諸葛,我倒想看看是誰技高一籌?」

  阮冬故忽然起身,一一掃過在場的諸位男子們,十分認真地說道:

  「這樣好了,我將衙門的懸案交給兩位,如果誰破案破得多,誰就是真正的諸葛亮。」再補一句:「我去官園前,已將那些懸案謄上一份帶回家,望請二位給小妹一點蜘絲馬跡,省得小妹日夜苦思。」

  鳳一郎瞪向她。「妳將懸案帶回家?」

  「是啊,一郎哥,是我不才。現在你心在豆腐鋪,本來不該麻煩你,但既然你們執意要比個高下,不如就用這種方式比吧。如果能讓這些懸案有一線曙光,那麼也是功德一件,小妹在此先行道謝了。」她抱拳道。

  「冬故,妳破了懸案,縣太爺只會覺得麻煩,妳怎麼還看不透?」東方非不徐不緩地夾了塊臘肉到她碗裏。「他就要告老還鄉了,妳就讓他這半年好過點吧。」

  「東方兄,你我的觀念相差甚多,縣官可以多吃點苦,但百姓懸案不結,那將會是他們生命裏永遠的痛。」她正色道。

  鳳一郎有意無意地接道:

  「東方非與妳的觀念確實南轅北轍,他可以隨意玩弄人心,妳卻不然。人生在世,難求在於一知心夫婿,冬故,妳要的,應該是一個能與妳比翼飛往同一方向的良婿,而非在妳面前趕盡殺絕的惡狼。」

  東方非立時瞇眼瞪向他。

  阮冬故一怔,從未見過一郎哥說出這麼重的話來。

  青衣起身,低聲但清楚地說:「小人先去準備轎子了。」

  東方非隨意揮了揮手,睥睨著鳳一郎,冷笑:

  「我從不否認我的行事作風。鳳一郎,有些時候要趕緊殺絕,才有未來。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麼做,不是嗎?布政使審判未定,但絕對死刑;梅貴妃殉葬,也是她自尋其果,如果對方行事明如鏡清如水,我要嫁禍,又豈會是件容易的事?」

  鳳一郎定定注視他,穩聲道:

  「東方非要嫁禍一個人,哪會管對方是不是明如鏡清如水呢?說到這裏,天下人皆知東方非是什麼樣的人物,還會有朋友上門來拜訪,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東方非揚眉,哈哈大笑:

  「鳳一郎,我對你向來沒有什麼興趣,但你的觀察力確實異于常人。與其說是我東方非的朋友,不如說是彼此有利益關係。」說到最後,神色已帶有不耐。接著,他起身,往阮冬故瞧去,笑道:「冬故,這一頓飯,吃得妳膽顫心驚,是不?」

  「……還好。」她迎上他的視線。

  「這頓飯,我享用得很愉快,改天,我一定回請,我先告辭了。」語畢,毫不留戀地走出破舊的門。

  「等等,外頭下大雨呢。」她回頭看鳳一郎,道:「一郎哥,我去拿把傘。」

  「去吧。妳自己也小心,別受冷了。」

  她點頭,拿過鳳家角落裏的舊傘,說道:「我還沒吃完,留飯給我就好了。」出門去找她的未婚夫了。

  本來暗潮洶湧的小廳,剎那間變得冷冷清清。

  懷寧默默地瞪著已經被某人偷偷吃光光的臘肉空盤,乾脆趁她還沒有回來,把飯桶裏剩下的三碗飯一起撥到自己碗裏,準備施以最可怕的報復。

  「那朋友是誰?」懷甯邊吃邊問,早就察覺鳳一郎一身的冷汗。

  鳳一郎瞪視著微微發抖的雙手,道:

  「如果我沒有料錯,他應該是……東方非絕不能動的人。」

  「他連皇帝老子都敢謀害了,還有誰……」懷寧頓時停筷,驚詫地瞪向他:「你是說……」

  「有此可能。東方非能順利辭官,只怕是跟皇上有了默契,藉東方非之手將江興布政司重新整頓,只是,我沒有料到,皇上會親臨此縣。」

  但願是他想錯了,但願是他誤會東方非給的暗示。

  「你是說,如果那年輕人是皇上,他來是為了布政使的事?」懷寧問道。

  「只怕不只布政使,而是江興一帶所有曾忠於老國丈的人馬都將遭殃了。」

  「忠心?老國丈那種人也會有人忠於他?」懷寧嗤之以鼻。把最後一粒米塞進肚子裏,並且好心地盛碗豆腐湯留給她,才繼續狂掃桌上菜色。

  鳳一郎歎道:

  「賊王也會有忠心不二的下屬。布政使是老國丈一手提拔,另外北方也有老國丈舊有人馬,我想,不出兩、三年這些人全會以公正律法撤換掉。」

  「這會涉及冬故嗎?」

  「她是一介平民,絕不會動到她。」自從聖上下旨梅貴妃殉葬後,他已不止百次慶倖為冬故做了詐死的決定。

  新皇登基,似是天下太平,但皇上與東方非共謀害死先皇的謠言不斷,如果新皇有容人雅量,不理這些謠言,任它傳個幾年,自然就會淡去,偏偏……

  看來,不只皇城朝官大洗牌,當年忠於老國丈那系的地方人馬,如今就算靠近新皇這頭,也不會有好下場了。

  「冬故已非官場中人,這對她只有好,沒有壞。」鳳一郎道。

  懷寧沉默一會兒,道:「她現在就很好了。」

  鳳一郎微笑:

  「是啊,冬故現在就很好了。」親隨地位低微,但有更多自由。以往她為京官時,三天兩頭見不到人,現在,她天天回家吃飯睡眠。

  懷寧坦承他的智慧不及鳳一郎,乾脆問個明白。

  「既然皇上親臨此地,為何東方非還特地來看冬故?」此時此刻他該避嫌,以保冬故安全才對。

  鳳一郎思索片刻,沉吟道:「冬故受傷,東方非更該過來探望。如果他故作不重視,只會讓皇上懷疑冬故的重要性。」所以,東方非來了。

  他主探冬故的傷勢,順道暗示他皇上到了樂知縣,東方非不說清楚講明白,就是想看他跟冬故能否接招!鳳一郎抿嘴不悅,也懶得理會東方非這種惡劣性子了。

  新皇疑心甚重,又獨寵東方非,一定找機會來探懷真。

  何時來探?

  鳳一郎雙手已不微抖,反而全心全意思索下一步路--

  要讓皇上不察覺她曾是阮侍郎,不看穿她是女兒身……一個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的九五至尊,冬故該如何應對才能逃過他眼皮下?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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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兄!」她自家裏追出來。

  下大雨的夜裏,烏雲遮月,全仗鳳宅裏微弱的燭光跟前方轎子的風燈認路。

  她急步追上,連忙為他遮雨。她笑道:

  「夜裏雨大,我送你到轎子去吧。」

  東方非睨她一眼。她還算聰明,在出門前先束起長髮,只是不及裹胸,但黑暗掩去了她的曲線,遠遠看來,她像個爽朗青年。

  她揚眉,說道:「今晚東方兄前來做客,招呼不周還請見諒。」

  他完全不介意地大笑:

  「說是招呼不周,不如說,妳的義兄十分疼妳,存心在我面前下馬威,將來才不敢再對妳恣意妄為。冬故,妳氣我對妳下蒙汗藥嗎?」

  他問得坦白,她也答得爽脆:「一開始我很氣。如果當人未婚妻的,就是這種待遇,那我可不稀罕。」她停下腳步,逼得他也不得不配合她。「東方兄,我知道你對我下蒙汗藥,是為了保護我,不過,我並不喜歡這樣。請你以後,別再這樣對我,如果有事,我陪你一塊應對,是福是禍都該一起。」

  他目下轉睛,嘴角玩味勾起:「妳是要陪我一塊面對,還是阻止我玩弄人?」

  「都有。」她的視線轉向濛濛大雨。「東方兄,以前,我決定買官時,一郎哥曾經問過我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他跟懷寧犯案了,我要怎麼做?」

  他挑眉,頗有興趣地等著下文。

  她小臉充滿回憶,不由自主地浮起溫柔的笑來。

  「一開始,我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一郎哥跟懷甯是這麼好的人,怎會犯起案子呢?我無法容許親近的人違背正道。但這幾年在官場上見識許多,才發現許多事情不是只有黑跟白。東方兄,你要不要問我一次?」

  他開心地笑道:「好啊。我倒想知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被皇朝律法制住了,而妳是縣太爺,妳會怎麼做?」

  她緩緩拉回視線,與他目光對上。她柔聲道:

  「如果我是縣太爺,必先判你罪刑,但我身兼你的妻子,我甘願與你同罪。」

  他斂起笑意,注視她良久,才沉聲開口:

  「妳在威脅我?」

  「不,我並無此意。今天就算面對一郎哥或懷甯,我的答案都是一樣。他們是我的義兄,這一生一世,我不會再放開他們的手;同樣的,東方兄,如果你我真有緣結為夫婦,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他哼了一聲,指腹輕撫她的額面,見她明顯痛縮,他問:「很痛?」

  「是很痛,痛到我現在還有點頭暈呢。」她笑道。

  東方非本以為她精神十足,應該是無事,但聽她一說,不由得攏眉,問道:

  「可別要是顱內出事,妳的義兄有為妳看診過嗎?」

  「有!東方兄,你放心,一郎哥醫術精湛,只要這幾天我早點休息就行了。」

  「冬故,妳遲早會死在自己手裏!」他不悅道。

  她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正因沒有多說什麼,他才冒火。她大可要求他別再妄作胡為,以人命下注,他想看她小臉正氣凜然,他想跟她鬥一鬥,現在她只是笑一笑,分明有心壞了他的興致!

  兩人並行在大雨中,雨珠打在油紙傘上,叮叮咚咚的,傘下沒有火花,有的只是無聊的沉悶。

  一般閨女出門,哪個不是帶著色彩繽紛的傘兒?就只有她,隨便一把破傘,吃著粗茶淡飯,衣著跟平民百姓沒有不同,生活這麼苦做什麼?偏她甘之如飴。

  「妳怎麼不問妳義兄跟我做了什麼協定?他告訴妳了?」他懶洋洋地問。

  「何必問呢?一郎哥只會為我著想,多半是希望我成親後,依舊能夠自由在外行走。」她看他的臉色,就知她猜中了。她笑:「這點是一郎哥多慮了。如果咱們成親,東方兄一定會讓我在外走動,你才有樂子可尋啊。東方兄?」

  「嗯?」他嘴角噙笑。

  「你還記得,我被你陷害,遭同僚指證,關在地牢那次嗎?」

  「妳狼狽的模樣,我怎會忘記?」那種模樣,他日夜藏在心頭,再三回味呢。

  「哈哈,我狼狽的時候可多呢。」她爽快笑道:「那天,我說過我倆感情如晉江工程,沒有起頭就不會完工,但最近你……忙著私事,而我也還沒法當你是西施。不如,等這一切告個段落,你我都悠閒些,我到東方府拜訪你,這樣可好?」

  「好啊。」他隨口道。

  「我想,你老面對女扮男裝的阮冬故,對你也不公平,說不得你還會有喜歡上男子的錯覺,以後,我到你府裏就換回女裝,一塊下個棋、喝個茶,等待『晉江工程』完工,你說好不好?」她非常的有心。

  東方非赫然止步,她連忙縮回腳步,為他遮雨。

  他眸光炙熱地盯著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的眼裏如森林大火,想隨時想把她吞噬。

  「東方兄?」她試探地叫。

  忽然間,他哈哈大笑,笑聲淹沒在大雨中,但他顯得十分開懷。

  「好,冬故,就照妳說的吧。」目光掃過她嬌豔的芙蓉面跟纖細柔美的身形。

  她哪兒像男孩?長髮一放下,她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美人兒,這等模樣豈能讓其他男子瞧見?當年她十八歲,他只當她是相貌秀美的孩子,但現在,如果不是她男孩氣的舉手投足跟力大無窮,早就讓人懷疑她的性別了。

  如果她平庸點、安份點,鳳一郎絕對會為她推薦同樣正氣的迂腐男子,可惜她脾氣過倔,是非分得清楚,又甘願為正義淌進不回頭的泥沼裏,弄得自身髒汙不堪,一般男子怎能理解她的作為?又怎能接受她的品性,比自己還要高潔的事實?

  只怕當初鳳一郎思前想後,確定天下只有一個東方非,能接受他的妻子將來繼續與義兄們保持親密的關係,才默許了她的選擇。

  哼,聰明人大多自私,鳳一郎也不例外。而他,確實也不介意她與兩位義兄特別親密,但,將來她內心的天秤必會傾向他,這絕對會是事實。

  來到轎前,她微笑,等著他入轎。他卻不動,與她相望。

  「東方兄?」

  「冬故,妳沒有事要問我了嗎?」

  她想了下,笑著搖頭:「目前沒有。」

  「這真令我驚訝。」他笑:「妳不問,梅貴妃的事嗎?妳不責怪我利用那三名縣令之死,成功緝拿布政使?不問我,江興一帶老國丈的人馬下場如何?」

  她安靜一會兒,輕聲道:

  「三名縣令確實無辜枉死,東方兄,你緝拿布政使,用不著以人命為餌。」

  「誰說是無辜枉死?」他故意用無辜的表情面對她:「如果他們不放著縣內政事不做,跑來逢迎巴結,布政使絕不會把主意打到他們頭上。」

  她攏起秀氣的眉,沉默不語。

  東方非收起向來輕佻的口吻,有意無意地說明:

  「我也不瞞妳,我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布政使會以三條官命來陷害我,官場遊戲就是如此,哪天我當真失勢了,這些地方官員絕對會競相來踩死我,一如他們對付失勢失權的布政使那般。」

  她當了快十年的官,當然明白此理,只是親眼目睹官員互相謀害,她還是無法認同。她啞聲問道:

  「梅貴妃的殉葬呢?東方兄,先前我思前想後,除非喪家之犬主動挑釁,否則你是不會趕盡殺絕的。從頭到尾,這都是皇上的意思吧?她到底犯了什麼罪?」

  東方非莫名欣喜她的詢問跟瞭解,坦白告知:

  「她未盡子之孝,不該任老國丈在朝中作威作福,不該默許她的親爹上呈奏摺--先皇長生,萬晉年號永不結束,永廢太子。妳現在可以數一數,朝中當年聯名共奏的官員裏,現今有多少還在原位?」他笑得十分暢快。

  她聞言,內心一陣陣寒涼。東方非這簡直是在明示,這一切都是當今聖上的作為,就因為曾有人反過他。

  「冬故,妳何必為他們想呢?照妳的理念來說,是官就該為民謀福,但他們選擇保住自己而聯名上奏,這樣的官,消失在朝堂,妳該感到快慰才對!」

  「東方兄,請你告訴我,當今皇上真無容人雅量?」她十分認真地問。

  他注視著她半晌,難得語氣平和地說道:

  「一國之君,並非聖人,他也不要容人雅量,良臣進諫只會阻礙他的作為,冬故,妳讀過書,看過許多良臣賢君的故事,妳以為這些故事都是真實嗎?那也不過是後世編造的美談罷了。一國之君,要的是什麼,妳還不知道嗎?」

  她咬住牙,閉了閉眼,低聲道:「東方兄,江興一帶忠於老國丈的地方官,已經沒有未來了吧。」

  喜色流露在他俊美的臉皮上。他選中的直丫頭,果然有屬於她的聰慧在,只是在她義兄面前失色了。他笑道:

  「妳想對了。不管我有沒有挑撥,當日官園裏的地方官都不會有好下場了。怪就怪在他們一開始選錯了邊,我才出水榭,大批兵馬就已出現,布政使確實照律法,但巡撫沒有預先知情,怎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聚集兵馬呢?」看見她緊繃著一張小臉,他又忍不住笑道:「冬故,妳有妳審案經驗,我也有我的為官之道。這世間就是如此,如果妳徹底失望,那麼妳可以避世隱居,永不理睬這些醜惡之事。」他有意無意鼓吹著,鳳眸帶抹光彩。

  她注視他良久,用力歎息道:

  「東方兄,你的激勵,小妹感覺到了。雖然這是你慣用的手法,不過小妹還是希望你能夠用稍微平和的手法。」

  他聞言,笑不可抑:

  「我試探妳,妳偏要說激勵。好吧,那麼我就用稍微平和的手法激勵妳好了。」他興致勃勃,做出一件從他看見她的女兒味後,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阮冬故先是一怔,而後發現他扶住她的後腦勺。

  突然之間,她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等等,她嘴唇很痛耶,連塗藥都痛得她掉眼淚……溫暖的氣息夾在夜雨的寒風裏迎面而來,他吻上她的唇瓣。

  有點疼,但她還能接受。鼻間是東方非的氣味,以往聚少離多,還真不知道他的味道,直到這六天,她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嗯……兩人接吻也不止一、二次了,也曾共躺一床過,這樣她還算清白嗎?

  她是無所謂啦,就算它日一拍兩散,她也不會去找其他男子,她想,如果她跟一郎哥、懷甯過了五、六十歲還各自未嫁娶,那就找個安靜的地方隱居吧。

  她這一生,累兩位義兄許多。他們總是義無反顧地當她的後盾,任她去完成她的理想,她多希望有一天,能夠回報兩位義兄……

  東方非仿佛察覺她的不專心,不悅地加深這個吻。痛痛痛,他故意吻住她的傷口,還扣住她的後腦勺,強迫她承受他的深吻。

  她也不遑多讓,忍著疼痛,與他唇舌糾纏到底。不知是不是刺痛加遽,讓她心跳加快,總覺這個吻跟之前又有不同。這一次,他帶著十足的霸氣侵略……

  不知不覺中,他接過她的傘,替她擋住了斜飛的大雨。他的吻巧妙地轉為挑逗,直到她呼吸有些不順,難以自製時,他才依依不捨離開她帶傷的唇瓣。

  他低笑,見她小臉依舊倔強,眼神卻帶點迷蒙,他滿意地撫過自己的嘴唇,指腹染著她唇間的鮮血,他淺嘗一口,笑道:

  「冬故,我這激勵妳可滿意?」

  她眨了眨眼,逐漸回神,杏眼圓睜。

  他哈哈大笑,將傘交給她,輕輕撫過她嘴唇又裂的傷,見她一臉吃痛,卻不肯退步,他心裏大樂,道:

  「妳回去,記得塗藥,可別再弄疼自己。」

  她弄疼自己?她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只能瞪著他發洩。

  他笑著入轎,又探出頭來,對她笑盈盈道:

  「冬故,人人忙著選我這頭站,我卻早選妳那站了。我今天心情真好,這全是妳的功勞,今晚我可要好好回味了。青衣,起轎了。」

  「等等--」她一說話,又痛了。暗惱東方非,卻還是把手裏的傘交給青衣。「青衣兄,你帶著傘吧,回程路遠了,小心受風寒。」

  「不--」

  她大剌剌地揮揮手,笑道:「我家就在眼前,跑兩步就到了。」

  東方非看她一眼,道:「青衣,你就收下吧,不然今晚可別回府了。」

  她將傘交給青衣,低頭看向轎內,笑道:「東方兄?」

  他挑眉,曖昧笑道:「怎麼?妳終於迷上我,打算隨我回府,共度春宵嗎?」

  她不把他露骨的言語放在心上,眉開眼笑道:

  「多謝你專程前來解釋你在官園的所作所為,我會將這份情義惦在心裏的。」

  他聞言明顯一怔,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就將轎簾放下,同時傳來她的大笑聲。

  「青衣兄,你們回去時,多加小心了。」她忍著笑:「告辭了,東方兄。」

  夜裏大雨不停,答答答的,竟然無法掩去她快活的長笑聲。

  「爺?」

  「起轎回府吧。」東方非心不在焉地吩咐。

  什麼他專程來解釋?是她多想了。他來,只是不想避嫌;他來,只是讓她搞清楚狀況;他來,只是給鳳一郎一個暗示加挑戰;他來,只是想……想……

  他瞇起鳳眼。這簡直是莫名其妙了,他何時得跟人解釋他的作為了?握緊扇柄,不願承認這項事實,但又因為她快樂的笑聲而感到心情愉悅。

  這分明等於是他……

  「青衣?」

  「小人在。」

  「我是不是老了?」

  撐著破傘,青衣面不改色道:「爺哪兒老了?任誰都覺得爺年輕俊美。」

  「我理外貌做什麼?我說的是,我的心境。」

  「怎會呢?爺對有興趣的事情一向……不遺餘力,不像是心境老了。」

  「是啊,對付布政使,我遊刃有餘,雖感無聊,但有那頭小獅子陪在身邊,可撫平我內心的厭煩……偏偏……」

  她說,只要有時間,她想培養彼此感情,喝茶下棋都好,等待「晉江完工」的那一天。

  當她這麼說時,他竟然毫不厭惡,甚至內心熱火再起,滿懷期待往後的日子。

  他要的,不是一直是與她相鬥,直到對她生厭為止嗎?

  什麼時候開始,那樣的平凡生活,他也會滿腹期待了?只要有她在,哪怕只是喝杯茶,他也興奮莫名,這……

  他摸上唇,唇問尚殘留濕血味道,這氣味依舊令他心癢難耐,想一口吞噬她的欲望不變,卻也多了一種想輕輕愛撫著這頭小獅身上的毛,安靜地過一下午的柔軟心情……

  他,愈陷愈深了嗎?

  「爺?」

  他來回撫著嘴,回味吻她時的滋味,沉思半晌,忽然道:

  「改明兒個,你去長樂臘肉鋪多買兩條臘肉,送去給鳳一郎吧。」

  陷得深,他不在意,也不會否認,但,他照樣要把她拖下來,非要兩人陷得一樣深,他才會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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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午後,她難得告假,買了一些香燭跟素果,轉向豆腐鋪。

  街上人來人往,兩旁店面招牌多是仿自京師,百姓生活照舊,三名縣令被害死,只是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倒是本縣大老爺,謝天謝佛逃過一劫。

  她來到豆腐鋪,午後天熱,沒有什麼顧客,正合她意。

  「一郎哥,我回來了!」

  鳳一郎掀開布簾,看見是她,笑道:「懷真,妳回來了。午飯吃了沒?」

  「吃了吃了。」她舉起香燭素果,柔聲道:「今天是祭拜的日子,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鳳一郎微笑:

  「當然。我早就準備好了。」他又進鋪,端出幾碗豆腐湯。

  「我來!」她連忙接過,一一將豆腐湯放在靠巷口的桌上,同時點起香燭。

  她撚香對天祭拜,嘴裏低念:

  「諸位兄弟,懷真在此上香,祭以素果豆腐湯,願你們一路好走,來世戰爭不再,能夠安居樂業過一生。」

  路過的居民並無大驚小怪,只當七月鬼日店家開始祭拜好兄弟而已。她默禱良久,專心一意,直到鳳一郎輕喊:

  「懷真,夠了,香燭快滅了,妳要他們老聽妳說話,不必享用豆腐湯嗎?」

  她回神,拍拍頭,趕緊插進香爐,笑道:

  「瞧我忘的,只是一時間……想報告我幾個月來做了什麼事,讓他們知道即使他們不能做了,也有我代為完成。」眼角覷到有名貴公子正在巷口觀望。

  那名貴公子身邊有少年隨從,兩人一身錦衣,看得出出身極好。她上前笑道:

  「兄台,來買豆腐的嗎?鳳寧豆腐鋪的豆腐絕對是樂知縣內的名產……咦,青衣兄?」她滿面大驚訝。

  「這位公子,是我家主人的朋友。」青衣解釋。

  她誇張地眨了眨眼,忽地笑出來,道:

  「東方非也會有朋友?哎,瞧我說的是什麼話。兄台,在下懷真,是縣府親隨,也是東方兄的朋友,你來豆腐鋪,一定要讓我招待一番。」她十分豪爽地說道。

  那名渾身透著貴氣的年輕人看她一眼,淺淺一笑:

  「懷真抱素,品性高潔,這是好名字。在下王十全,現在來打擾,方便嗎?」

  「方便方便,請!一郎哥,一碗豆腐湯!」她清了張桌子,招待他就坐。

  少年隨從快一步上前,掏出素白的帕子再清一次,才讓王十全坐下。她沒多說什麼,搬過凳子坐在他面前,少年隨從秀氣地怒喊道:

  「你怎敢……」

  王十全揮了揮手,道:「東方非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懷真,我聽東方非說,前幾日官園命案是你破的?」

  她正要回答,鳳一郎送上豆腐湯,插話道:

  「與其說是懷真破案,不如說,是靠在場諸多官員幫忙。」

  王十全根本不把華髮童顏的鳳一郎看在眼裏,隨口道:

  「在場官員哪一個敢上場將布政使拿下?全仗懷真的力大無窮。」

  「不,全靠大家幫忙。」她面不改色地笑道:「如果沒有巡撫同意,我們擅自動手,那可是有罪的呢。」

  「這倒是。懷真,你人這麼聰明,怎會只是個親隨?」又怎會甘願當一名男人的愛人?

  她哈哈笑道:「我哪兒聰明?聰明的是我一郎哥呢。再者,當個親隨有個好處,聽的聲音可以清楚些。」

  「你聽什麼聲音?」

  「百姓。」她直接挑明瞭說。

  王十全瞇眼,道:「百姓?聽你語氣,似乎有些怨氣。離地面最遠的,你說是誰?」

  「自然是當今聖上了。」她笑。

  「那麼,他聽不見百姓的聲音嗎?」他一臉好奇,眼神卻流露冷意。

  「我不知道。」她坦白道:「皇上坐的位子太高,聽不見理所當然,才需要由地方父母官一層一層的傳達上去。」

  「你說得是。」他眼神略為和緩。「百官作用便由此而來。對了,你家鄉哪兒?跟東方非是怎麼認識的?」

  「我家鄉啊……」她摸摸鼻子,反問:「王兄,你猜我家鄉在哪兒?」

  「你腔調偏京腔,又有點邊關那種土腔味,應該……曾在京師與邊關兩地住過一陣。」京腔咬字帶軟,十分悅耳,他反而不喜邊關那種硬梆梆的腔調,但從他嘴裏混合兩種腔調,倒也不難聽就是。

  她擊掌輕笑,喜道:

  「王兄,你真聰明。本來我義兄希望我能改回京腔,但我想永遠不忘遠處故人,便一直沒有改。對了,王兄,一看你就知是京師人,你跟東方兄怎麼認識的?」

  怎麼問題丟回他的頭上來?王十全見她一臉磊落,完全不似算計,遂答道:

  「我跟東方兄,是在京師……酒樓裏認識的。」

  「你也是官嗎?東方兄曾為內閣首輔,干涉朝政十多年,你若是官,可吃過他苦頭了沒?」她好奇問道。

  「我怎麼會是官員?東方兄辭官是朝廷之憾,懷真,你對東方兄有情義的話,就勸他回京吧。」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想了一下,直爽笑道:「我不會勸他。」

  王十全面色不動,探問:「你這話,別有深意?」

  「也沒什麼深意。坊間有傳言,東方非與當今聖上合謀害死先皇,那麼他再留下,對皇上只有壞處,所以,他不能回朝。」

  王十全勃然變色,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那白髮童顏的男子喝道:

  「懷真!」

  青衣冷靜地上前,穩聲道:「我家主人忠於當今皇上,從未有過合謀這種事。懷真,這種謠言還是少出口為妙。」

  「是啊。」鳳一郎嚴厲地說道:「這種謠言,聽聽就算,何必當真?」

  「是。」她乖乖答道:「我知道是謠言,只是不知道皇上當它是不是謠言?」

  「當然是謠言。」王十全聲音略冷:「先皇駕崩時,正逢邊關戰亂,這種可笑謠言多半是有心人傳出來的。懷真,你年紀輕輕,可不要被這種謠言給害了。」

  「多謝王兄提醒。對了,你慢慢吃吧,我得去收拾香燭了。」她淡笑著起身。

  王十全注意到懷真舉手投足間,就像個粗魯的大男孩,東方到底看上這個懷真哪里?他的容貌?

  懷真的貌色偏柔美,但要找出比他更美的男子或姑娘,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還是懷真的才智吸引了東方非?東方才智高奇,就算懷真能破小小案子,也萬萬不及東方非的一半,他到底是看中這孩子哪兒?

  「王公子,豆腐湯若冷,會失了味道。」鳳一郎溫聲提醒,有意轉移王十全的注意力。

  王十全又看了眼這白髮青年一眼,意思意思喝了口湯,就擱下湯匙,問道:

  「你是懷真的義兄?」

  「看來東方非跟王兄感情深厚,連這點小事也告訴你。」鳳一郎笑道。

  「這小小鋪子,月入多少?」

  「不一定,不過夠養家活口了。」

  「我記得……還有一個叫懷寧的,是不?」他對那懷寧的印象,十分深刻。功夫足可跟布政使抗衡,他原以為小兵之中有奇人,正要擢升,搞了半天竟然是一介布衣平民,而且還是懷真的人。思及此,他內心一陣不悅。

  「是,現在他不在鋪裏。王公子是特地來看東方兄的吧?打算留多久呢?」

  「你這種小人物,理會這麼多做什麼?」那少年隨從細聲道。

  「小蓮子,我在跟鳳兄說話,你插嘴做什麼?」王十全不耐道,又看向正在收拾香燭的阮冬故,他一怔,看見這男寵的左手好像少了什麼。

  他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忽然道:「懷真,你少了根指頭?」

  她詫異抬眼,瀟灑笑道:「是啊,還好斷的是尾指,做起事來還算不礙事。」

  王十全聞言,若有所思,又看向桌上香燭,忽地道:

  「我想起來了,去年京軍大敗蠻族,邊關將士死傷慘重。皇上親自下旨,將士屍身同日並葬在將士坡一帶,正是一年前的今天,是不?」

  「……是。」她輕聲道。

  「鳳兄、懷真,可否借香燭一用?」

  「王兄,你儘管用。」她笑,替他撚香送上。「你要祭拜邊關軍魂?」

  「正是。如果沒有他們,怎會有今天的太平盛世呢?」

  她點頭稱是,指著西方,柔聲道:

  「燕門關在這方向。」

  王十全多看她一眼,朝天祭拜。過了會兒,那少年隨從恭敬接過,放進香爐。

  「邊關將士並未枉死,他們死得十分有價值。有聖明皇帝、有不怕死的戰士們,才有現今的盛世。」王十全感慨歎道:「可惜,人生如浮雲朝露,最多不過七、八十歲,當今聖上今年二十多,就算有心一統四方天下,生命也實在太短暫了。」

  阮冬故聞言,內心一震,美目倏地出現薄霧。

  「王兄,一將功成萬骨枯,一統四方天下,需要的是數萬,甚至數十萬數百萬條人命,值得嗎?」她沙啞問道。

  王十全不以為然地笑道:

  「懷真,你這是婦人之仁了。任何事情都需要犧牲,若真有那麼一天,能夠一統天下,金碧皇朝永世留傳,萬載太平,那麼現在戰士的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王兄,我曾住過邊關幾年,明白邊關百姓的心態。你可知,每當有戰爭風聲自京師傳來,邊關學堂裏夫子最常吟的是什麼嗎?『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千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她愈念愈激憤,無所懼迎向他殺氣十足的眼神。

  「夠了!」鳳一郎罵道:「懷真,王兄是貴客,妳念『兵車行』做什麼?妳年紀小不懂事,這只是王兄隨口揣測聖意,妳激動什麼?」

  「確實如此。」王十全臉色無比難看。「我只是揣測,懷真你不必火大。」

  「我並未火大,只是……」她咬牙:「無法從皇上的角度去看這件事。」

  「你能從月光角度判定一個人有沒有罪,卻無法從皇上的角度去看天下,那是因為你只是個身分低微、思量不周的愚民,怎能明白九五至尊的心思?」王十全連笑容也不勉強給了,隨意揮了揮手。「我先走了。」

  「請王兄見諒,我家小弟是性情中人,一時沖昏頭而已。」

  「你這義兄好好管他,別汙了東方非的名。」

  「我定會管教。不送了,王兄。」

  直到確定他們遠去不再折返,她才低聲喃道:

  「一郎哥,一個人自命十全,野心由此可見,是不?」

  「妳太衝動了,冬故。」他歎道。

  「先皇渴求長生道,但求萬晉年號永不結束。他才二十五歲,就已經開始希望長生了,為什麼每個當皇上的,都是如此呢?」

  「人命寶貴,誰也想多活些時候。」鳳一郎柔聲道。

  「如果我只有五十歲的壽命,那就活五十歲吧。」她微地哽咽:「一郎哥,當年我十八歲,只盼有一天,能夠站在皇上面前,推舉人才,求他別再信奉長生道;現在,我有了機會,卻發現,他連自家戰士的忌日都忘了。」

  「他是日理萬機的一國之君,只能往前看的。」鳳一郎抹去她的眼淚。「等初五那天,我們再祭拜一次就是。」

  她擦擦眼淚,振作起來,朝他微笑:

  「我是不是很不會作戲?當年我在東方非面前默寫試卷時,一郎哥得仗著我不會作戲來騙過東方非,但現在,我卻要在皇上面前裝模作樣。一郎哥,我辜負了你的計策,惹火了他。」

  一郎哥性溫,但擅於先下手為強,與其讓皇上找時機探她,不如利用東方非那頭擇定日子。青衣在旁,固然是保護皇上,但同時也有帶皇上來此的功用。

  思及此,她暗自歎了氣。她多想直截了當求他聆聽百姓的聲音,偏偏世事總是如此,不拐彎抹角先討好對方,對方是聽不見忠言的。

  鳳一郎明白她有點沮喪的心思,安慰道:

  「妳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當然,如果不念『兵車行』更好。」平常要她背詩,她能背五句就令他感動了,但遇要講理時,她簡直倒背如流……這樣的性子,對她真的不是件好事。

  她苦笑,走到祭拜的桌前,懷念地遙望西方。

  「一郎哥,他想將天下納為皇朝版圖,我可以理解,只是我真是婦人之仁吧,如果為了家圍,將士頭可拋,血可流盡,但只為威名傳世,我無法認同。」

  「冬故,妳應該明白事有一體兩面。他擅於剷除異己,不表示他沒有政績功勞,他想一統天下留名青史,但同時也能為後世帶來萬載太平。只是,妳太貼近百姓了,他則站在高處,無法與百姓平視。」

  她沉思一會兒,點頭。而後,她朝他展顏,溫聲道:

  「一郎哥,如果真的無法避免戰爭,真能帶來永世太平,我願當第一個從軍的先鋒。」

  鳳一郎聞言,心底涼寒,但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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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指?

  九根指頭……斷指,在哪兒聽過呢?世上斷指不少,但……

  「公子……」跟在他身邊少年小聲叫道。

  王十全下意識地瞟了少年太監一眼,忽地想起--

  「是了!斷指程將軍!」他脫口道。

  燕門關戰事,一開始由先皇國丈的親信程皓接帥印,沒多久戶部阮東潛派人密報程將軍已死,雖有人為穩定軍心已冒充程皓,但絕非長遠之計,那時他佯裝久病太子,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先皇再度聽信老國丈,派出王丞領軍遠赴燕門關,從此敗績不斷。

  他記得,戰爭勝利後的論功行賞,由東方非一一過目,劃掉程皓的功,將功勞歸給阮東潛的謀策,從頭到尾沒有提過是誰冒充斷指程將軍的……

  當時是誰冒名頂替的?

  是……阮東潛?

  他瞇眼。戶部侍郎阮東潛長年不在京師,但東方非為他一手掌控晉江工程,兩人間的斷袖之情傳得沸沸揚揚,連黃公公也曾目睹他倆在七裏亭當眾吻別……

  說起來,他一直沒有看過阮東潛這號人物,只聽黃公公說是個面貌上佳的少年郎君,氣質爽朗又隨和,一點也不像是朝官,倒有點像這個叫懷真的男孩……

  「不對啊,如果當年阮東潛冒充程皓,穩定軍心,東方非理當挑明歸功,這功勞遠勝一個小侍郎的謀策之功,足夠加官進爵,為何他隻字未提?就算阮東潛在最後一役時已為國捐軀,讓他大名留在史冊上也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如果阮東潛冒充程將軍,那阮東潛就是斷指,而這懷真也是斷指,未免太巧合,只是,這三人要畫上等號,那也得阮東潛詐死才行。

  為什麼詐死?

  朝中榮華富貴在等他,就算與東方非有曖昧不清的感情,朝中也無人敢說話,他詐死是為什麼?

  直至回到東方府裏房內,他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奴才剛才……」

  「剛才怎麼了?瞧你結結巴巴的,朕要你跟在身邊,是看中你的靈巧,不是要你的膽怯無用。」

  「是,先前在豆腐鋪,奴才近看那個叫懷真的……」

  他揚眉,總算賜給少年太監一個正眼。「怎麼?」

  「奴才總覺得他有點古怪。」

  「怪?哪兒怪?」不就是一個口沒遮攔的男孩嗎?

  少年遲疑一會兒,細聲道:

  「奴才七歲入宮,周遭的都是跟我同樣身分的公公們……老實說,那個叫懷真的,動作比咱們粗魯太多了。」

  王十全詫異看向他。「小蓮子,你拿懷真跟宮裏太監比?」

  「奴才只是想說,明明懷真的身骨纖細,膚細柔美,五官也是女孩相,就算動作再粗魯,那也是個姑娘家吧。」

  王十全聞言,想起她的長相,立即拍案而起。

  他被懷真的力大無窮、說話方式給蒙去了心眼,加上東方非將她收為男寵,他自然而然,以為懷真就算有點女態,也不足為奇了!

  好個東方,先將她收作男寵,來迷惑眾人的眼嗎?

  他終於找到阮東潛非得詐死的理由了!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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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靜,她站在柱下暗處半個時辰。現在快三更,還不見東方非回房。

  空氣中濕氣漸重,雖然涼爽,但也是風雨欲來的前兆,這幾天白天炎熱,入夜大雨,天明方停,這種忽冷忽熱的天氣,實在令她……她連忙掩嘴,隱了個噴嚏。

  「誰?」跟著東方非身邊進院的青衣,立時喝道。

  「青衣兄,是我。」她自陰暗處現形,不好意思地說:「嚇到你們了。」

  她出現在東方府裏,東方非應該感到驚詫,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再移到她懷裏的酒壇,頭不回地笑道:

  「青衣,你下去休息吧,今晚別守夜,有懷真在,她會守著我的。」

  「是。」

  「青衣兄,你聲音略有異樣,是受風寒了嗎?最近氣候變化甚遽,你可要好好保重。」她笑道,然後抱著酒壇跟著東方非進房。「東方兄,你不懷疑我是怎麼進來的?」她好奇道。

  「跟我同來的武士們全是大內高手,雖然他們直接聽令皇上,但知道妳是我的男寵,倒也得賣我三分薄面,不敢阻攔妳進來。」他笑著。

  阮冬故聞言,不知道該不該歎氣。他神機妙算,事事預料準確,這樣的人生怎會有驚喜感?她將酒壇放下,瞧見他脫下外衣。

  這個……他脫得是不是太理所當然了?

  在官園裏,兩人同住一室,但那是權宜之計,他需要保護,而青衣不可能十二時辰都守著他。現在他的舉動,像已經習慣她的存在,不把她當姑娘來看了。

  算了,她就當沒看見好了。反正以往在燕門關,她也時常看見士兵同僚打著赤膊,東方非至少還穿著白色的薄衣,嗯……千萬不能跟一郎哥說,否則長兄如父,他可能真的會想毒計害死東方非。

  「東方兄,剛才我進府時,你隨身武士說你正在跟朋友聊天。唉,以往我總覺當好官不容易,看來,當個寵臣也是很辛苦的。」她搬來凳子,同時打開酒壇。

  東方非開懷大笑道:「懷真,這話由妳嘴裏說出,還真像諷刺呢。我陪他下盤棋而已,也不算辛苦。」

  他叫她懷真,那就表示,隔牆可能有人在偷聽。她抿了抿嘴,配合他道:

  「東方兄天生通才,下盤贏棋確實不難。」

  「是不難。難的是不留破綻的輸棋方式。」他取過乾淨的長衫,隨意披在身上,才笑容滿面在她面前落坐。

  「我可能心情不好,所以來找東方兄喝酒。」她坦白道。

  他俊眸一亮,有點受寵若驚。「妳是說,妳心情不佳,第一個想到的是我?」

  「這個……」她搔搔頭,將椅子完全搬到他的身邊。「其實,是一郎哥認定我心情不好,才叫我來找你的。」

  「……他?」鳳一郎怎會讓她在半夜到他房裏,給他大好機會毀她名節?

  她平靜地微笑:

  「我想,可能是下午的事吧,青衣兄應該早就告訴你了。其實我心裏難受只有片刻,我不能左右皇上想法,如果戰事真無可避免,我願當開路先鋒,不讓士兵再做無謂犧牲。到了晚上,一郎哥忽然要我找你換好心情。再加上,我也想見見東方兄,就來了。」

  東方非面色不動,卻已看穿她義兄的心思。鳳一郎要她來,正是要她培養感情,最好能讓情愛佔據她大部份的人生,如此一來,就算將來有一統天下前的血腥戰亂,她也不會意志堅定去從軍了。

  好個鳳一郎,真是利用他很徹底嘛。

  「東方兄,我在你這裏睡一覺可好?」

  他回神,目不轉睛地瞪著她。

  「東方兄你別誤會,我是指,喝點酒,我趴在這裏睡一覺,明天神清氣爽回家去,這樣一來一郎哥放了心,而你,也不會因為陪我而睡眠不足。」真是,光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歪了,害她雙頰微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東方非哼了一聲,拿過酒壇,擱到地上去。他道:

  「妳額上帶傷,喝酒是傷身,要讓一個人輕易入睡非常容易。平常妳聽見什麼最能精神大振?」

  她想了一下,道:

  「小時候,我最愛聽一郎哥說故事,包青天審案、劉備三顧茅盧等等,到了少年,一郎哥說的是三十六計,他以當年皇朝局勢舉例,一計一計慢慢教我。」幸虧一郎哥在她少年時期紮下根基,否則她冒充程將軍領兵在外,戰勢隨時有變,一郎哥不可能隨她出兵,當時她靠的就是這些根基。

  東方非看她一臉崇拜,哼聲道:

  「既然如此,不用說,妳最怕聽見的,就是風花雪月的愛情故事了。」

  她歎道:「東方兄你料事如神,只要我一聽見這種故事,還不到幾句,我已呼呼大睡,我真不明白,男女雙方都有意思了,就直截了當地說吧,何必遮來掩去呢?」

  「哈哈,說得好。妳一向行事磊落,若然有天妳愛上了一個人,想必也會光明正大毫不掩飾妳的愛意吧。」

  「當然!」她噙笑,正視著他。「只要工程完工,我自覺真正深愛上一個人,一定不會遮掩。」

  他聞言,內心大喜,偷偷再將她此刻模樣藏在心裏,然後心情很好地說:

  「好吧,今天晚上,就讓我為妳說段風花雪月,讓妳昏昏欲睡吧。」

  她立即起身,向他作揖,燦爛笑道:

  「一日兄長,小弟一直想再跟兄長秉燭夜談,今晚有此機會,真的太好了。」

  東方非見她真情流露,不由得笑道:

  「我沒想到,妳竟然牢牢記住那一晚。」

  「那一晚,是我真正認識東方兄的開始。小弟遠在它方時,偶爾就會想起那一夜。」她若有所思道:「以往我總覺得東方兄喜怒無常,不可一世,這樣的品性實在不算太好。但,今天過後,我想法大有改變。」

  「哦?」他十分期待:「懷真,妳對我的看法有何改變?」

  「東方兄的朋友,跟東方兄有所同也有不同,他有與生俱來尊貴的氣質,跟你同樣的不可一世,但他的不可一世是因為他將天下看得太重要;東方兄,你的不可一世,是源自於你不將天下放在眼裏。忽然之間,我很慶倖我遇見的是東方兄。」

  他瞇起鳳眼,惡狠狠地瞪著她。

  她一臉笑意,有點靦腆,但還是微傾上前,吻上他毫無防備的嘴唇。

  他一怔,也不阻止,隨她輕輕蹭著淺吻。他神色未動,嘴唇故意微啟,她只好滿面通紅,丁香小舌主動探出,小小地加深這個吻。

  她秀眸瞪著,與他視線交纏,堅持不閉眸。

  過了一會兒,她撇開臉輕咳一聲,裝作不知雙頰紅透,笑道:

  「東方兄,小弟身體有點不適,如果你被感染,請千萬見諒。」

  「我怕這點風寒嗎?懷真,妳這麼想吻我?」他目不轉睛。

  她坦承道:

  「一點點而已。」見他不贊同地揚眉,她失笑:「真的只是一點點。我是看東方兄剛才一臉渴望地盯著我……咳咳,所以就這樣了。」

  他哼一聲,俯近她美麗的臉龐,誘惑道:

  「懷真,其實妳很愛很愛我了,妳知道嗎?」

  她笑出聲,而後連忙掩住。「失禮了,東方兄。雖然小弟在這條情路上還要多加學習,但你這樣左右我的想法,這實在不太好。」

  東方非懶洋洋地睇她一眼。「要左右妳比動搖巨石還難,我只是先挖出妳不曾發現的真心而已。」

  「如果真是這樣,那還有賴東方兄多多提示了。」她滿面春風。無論如何,這一趟,讓她心情真正放鬆了。

  燭光爍爍,交織在他光滑俊美的玉面上,可以說是非常賞心悅目的。她托腮打量著他,聽他開始說起風花雪月的情愛故事。

  他說來流暢又自然,毫無扭捏之色,這一點跟一郎哥不太相同。少女時期,一郎哥怕她不解男女情愛,特意挑了一本男歡女愛的故事說給她聽,當時他雪膚微紅,還特意跳過曖昧的情節,她聽得頭暈眼花,頻頻夢起周公來。

  她承認,她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聽他說故事,因為她全神貫注在他飛揚跋扈的神采上。不知為何,她覺得……在燭光下的一日兄長,跟以往不太一樣,她看得很順眼,而且很想再多看幾眼。

  可惜,這種風花雪月真的是她的致命傷,她很想捧場,周公卻已經在敲門找她了。如果當年蠻軍天天在城牆外說這種故事,她一定倒地不起。

  這樣悠閒自在的時光,其實她很享受,卻不想沉迷下去,明天她還有很多事要做,新任縣令還沒抵達,他的人馬先到,縣府各部已忙成一團,她得早點出門。

  懷甯曾說,她是勞祿命。但她想,如果哪天家家戶戶不閉門,也無盜賊入侵,百姓不再塞錢給官員,那才是她無事可做的時候,到那時,她願天天沉溺在今晚快樂的生活裏。

  愈想愈困,東方非忽地俯近她,在外人眼裏看似迷戀地吻住她的耳垂,但他只是在她耳畔低聲說了什麼,她意識模糊地應允,托著腮,終於忍不住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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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天色一亮,她突然張開眼,發現自己趴在桌上睡著,身上披著東方非的長衫,她定睛一看,瞧見他在她身邊打盹,一夜有他的體溫相伴,難怪沒有冷意。

  她悄悄起身,伸了個懶腰,頓覺自己精神飽飽,可以熬上三晝夜呢。

  長衫改披在他身上,她盯著他一會兒,心滿意足地推門而出。

  青衣早在外頭等著。

  她食指擺在唇間,悄聲說:

  「東方兄三更之後才睡,我不驚擾他,先行回縣府了。」

  青衣點頭,低聲說道:「主人他這幾天睡不過一個時辰。」

  「這麼辛苦?」伴君如伴虎,寵臣果然不是人人能當。「那就讓他好好睡吧。青衣兄,下午你方便嗎?」

  青衣一怔,不知道她意欲為何,但還是答道:「方便。」

  「那你就來縣府找我吧。」她笑道:「今天下午一郎哥會送藥來,我瞧你過一個晚上還是鼻音重重,不如跟我一塊喝。」

  「這怎麼……」怎麼能麻煩小姐呢?

  「一郎哥的藥方神准,我每次受風寒,都是靠這帖藥方,何況,這幾天日夜氣候不定,我怕東方兄作息不正,容易感染,到時就煩你將藥方拿回來吧。」

  「是,青衣明白了。」

  她精神抖擻,抱拳告辭,嬌小的身影消失在天霧之中。

  青衣正要退出院子時,瞧見王十全迎面走來。

  「皇上萬安。」

  「免禮了。」王十全連門也不敲,直接推開房門。

  「皇上要找臣,怎麼不讓公公來召喚?」東方非起身作揖,毫無倦意。

  「東方,你一夜未眠嗎?」王十全看床褥整齊,一夜沒有鬆動的跡象,又看見昨晚與他下棋所穿的長衫擺在櫃上,他抿嘴不悅道:「傳聞東方非因口殺人後,必沐浴更衣;遇有不喜之事,回府後也會換上新的衣物。怎麼?東方,你在面對你的男寵時,就迫不及待擺脫朕嗎?」

  東方非老神在在地道:

  「臣不敢。臣與懷真在一塊,總有些曖昧的事要做,自然不敢褻瀆皇上,換掉衣物是理所當然。」

  王十全哼了一聲,撩過衣角坐在凳上,任著少年太監倒熱茶。

  「今年你執意辭官,說是為了成家承續香煙,朕記得……你的未婚妻,正是前任巡撫阮臥秋之妹,是不?」

  「皇上記得真翔實。」

  「一個男人,有了未婚妻,同時又養男寵,朕不意外。你告訴朕,你見過阮臥秋的妹子?」

  「當然見過。」東方非笑道:「當日我曾到應康城,正是為了跟阮臥秋談婚事。我一向欣賞前任都察巡撫阮臥秋,如今他不在官場,實是皇朝之憾,他的妹子跟他一個模樣兒,娶回家為我生子,是美事一樁。」

  「她是來生子的,比起當日在官園,你為懷真冒險擋布政使,在你心中多是偏愛這個男寵的。」

  東方非不置可否。

  「你的男寵,真有點偏女相呢。」王十全試探道。

  「皇上想問臣什麼,請儘管問,臣必答。」

  「哦?你對朕如此忠心?忠心到願意告訴朕,前戶部侍郎阮東潛是男是女?」

  東方非瞇眼,訝問:「阮東潛是男是女,難道皇上不知道?」

  「阮東潛顛倒陰陽,混進皇朝,愛卿若不知情,那真枉你在朝中翻雲覆雨十多年了。」

  「臣請教,皇上為何猜測阮東潛是女子?」

  王十全沉默一陣,不情願地說道:「是小蓮子看穿的。」

  東方非抿著嘴,似笑非笑地睨著那少年太監。

  「只是個小小太監,就能左右皇上您的看法,那這名太監不能久留啊。」

  那少年太監聞言,嚇得跪地求饒道:

  「皇上饒命!小蓮子只是覺得……只是覺得而已!說不得這世上真有男生女相的人,是小蓮子多嘴……」

  「住口!」王十全不悅拂袖。「這裏由得你說話嗎?」

  「是……」小太監不敢起身。

  「東方非,你忠於朕嗎?」

  東方非恭敬有加地笑道:

  「臣忠於皇朝,只要皇上坐在龍椅上的一天,臣就忠於皇上。」

  「那麼,朕要你回來,為何你不肯應允呢?」

  「東方一脈單傳,再不成家,只怕將來東方要絕子絕孫了。」

  「你可將阮小姐迎回京師啊,要不,皇親裏你看中哪家千金,照實說了,由朕為你匹配,三妻四妾,要多少孩子都不是問題。」

  「皇上,君無戲言哪。永昌、應康皆為皇城之外的大城,未來必為皇朝命脈根源,現在臣先斬斷這一帶有心人馬的根基,重新換上皇上信賴的官員,惡名由東方非來背……皇上,臣只求七年安穩度日,能見妻生子,共用天倫之樂。」

  當日君臣二人確實約定七年。七年之後,東方非就得為主回朝,但他的天下才要開始,依東方非下手狠辣,不在他身邊謀策,實是憾事。王十全冷聲道:

  「愛卿實在不像是貪享天倫之樂的男人。」

  「縱有滿腹算計,人終究也會老,臣已三十多歲,能與心愛的人悠閒度日,那才是臣現在最大的山頤。」

  「心愛的人?是指懷真?」王十全得意笑道:「朕一夜思前想後,有個異想天開的想法,愛卿,你想聽麼?」

  「臣願聞其詳。」東方非也頗感興趣。

  「阮東潛不但是女子,還曾冒充斷指程將軍,你不將這大功勞歸給她,是因為就算歸給阮東潛了,阮東潛之名是假,她終究無法史冊留名。她本名懷真;而她詐死不回朝廷領賞,因為她就是女兒身!」王十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好想法!」東方非一點也不緊張,大笑道:「皇上,你猜對一半。阮東潛確實冒充斷指程將軍,因為陣前失將,必定攪亂軍心,她費盡心血,要的並非功勳,而是保住自身家園。皇上,如果她肯詐死,那也就不是臣認識的阮東潛了!」

  王十全見東方非表面諷刺,但實則為阮東潛抱有不平,看來這兩人確有曖昧。

  「姑且不論阮東潛是誰,那懷真……你來告訴朕,她到底是男是女?」

  「他外表似男,我自然也當他是男的了。」

  王十全揚眉:「你沒跟她有過燕好?」

  東方非哈哈笑道:「皇上,臣還沒吃了她,怎能得知她是男是女呢?」

  此話一出,不但王十全一怔,連守在門口的青衣也是古怪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際當真不知她的性別?」

  「臣一向有話直說。我對心愛的人,一向不強迫,我喜歡跟她鬥智,要她心甘情願地獻身。皇上,這樣吧,你就吩咐小蓮子,讓他把懷真叫來,親自脫了衣服,驗明正身就是。但,就算知道她是女子,又如何?我對她,只是由男寵換成了臣的妾室而已。」他無所謂地攤了攤手。

  王十全瞇著眼,注視他良久,才緩緩笑道:

  「東方,你差點就騙過朕了。朕自然有法子驗明她的性別,倘若懷真是女子,九指阮東潛恐怕也是女子了,這兩人不管相貌、氣質都相仿。當日黃公公親眼目睹你將阮東潛骨灰灑向大雪,如今想來,正是你處心積慮,防人事後查她詐死吧。」

  東方非依舊是不疾不徐地答道:

  「皇上探訪民間,時日無多,如果想探一探真相找樂子,那臣也絕不阻攔。」

  「好個東方非,你倒是有把握朕拆穿不了你的小把戲!」

  「臣不敢。」他作揖。

  「如果朕查出阮東潛真是女子,你可知,依皇朝律法可判九族之罪?」

  「臣擒拿布政使一干人等,他們將在律法之下處決,世上無人敢明說皇上的不是,這正是拜公正律法之賜,皇上,這種律法,臣熟得很。」

  「好!既然你極力維護你的阮東潛,那也休怪朕無情了!」

  「臣不敢。阮東潛已死,如果她還苟活於世,臣也要玩她至死,看她是不是一生一世,腦中就只有為國盡忠!」東方非譏誚道。

  王十全神色震怒。「東方非,如果聯能證實阮東潛就是懷真,而且還是個女兒身呢?」

  「那麼,臣只能怪自己老眼昏花,竟然分不出男女來,臣願隨皇上處置。」

  「好!你這人,當真自私自利,一旦東窗事發,果然只顧自身!倘若一切如朕所料,朕要將你自首輔之位連降三級,從此為朕作牛作馬,永遠不得辭官歸隱!」

  「若真如此,臣甘願領旨,一生盡獻皇朝,為皇上剷除任何不忠之人。」

  王十全一陣冷笑,拂袖而去。

  東方非神色自若地送至門口,直到人都遠了,他才懶洋洋地入屋倒杯水喝。

  「爺……」青衣跟進來,輕聲叫道。

  「嗯?」

  「剛才為何您不乾脆說已與小姐行過房了?」

  「青衣,你太小看他了。你以為由我嘴裏認定冬故是男子,他就不再懷疑?如果他的疑心病不重,那他早在佯裝多病太子時,就被人害死了。」

  「可是……」

  「哈哈,青衣,你擔什麼心呢?如果賭輸,也不就是輸了一盤棋,下輩子再來一次而已,何況,我的籌碼多得是,怕什麼?」

  他心情很好,想起昨晚她很快打起瞌睡來,果然風花雪月是她的致命傷。她睡著的美顏,真是可口得令他垂涎不已,巴不得將她抱上床。

  「爺,皇上無視阮東潛的功勞,執意揭露她的性別,小姐知情必然傷心。」

  東方非看他一眼,笑道:

  「傷心什麼?她要的,也不是功勞。」就算她傷心,也會很快的振作起來,他一點也不擔心。

  當年她遠在燕門關,鳳一郎必定告知她是誰下手害死先皇。她從來沒有質問過他,更沒有問過當今皇上好些呢,還是先皇為民些。

  在她心裏,只怕是非黑白的界限愈來愈模糊。有時,他會捫心自問,他要的,到底是哪個阮冬故?正氣十足的阮冬故,還是愈來愈圓滑的阮冬故?

  相處久了,他又覺得,觀察她的變化,正是他最大的樂趣之一。

  圓滑的阮冬故,將正氣藏在心裏,繼續走她堅持的道路。

  昨晚……真該一口吃了她,好過現在他想念得不得了。一想到以後,能夜夜看著她的睡容,他就幾乎掩飾不了內心湧起的衝動。

  瞥見那件跟皇上下棋所穿的衣物,東方非一陣憎惡,冷聲說:

  「等皇上出門後,把這件衣服拿去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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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一陣大雨伴著雷聲,造訪了樂知縣。

  阮冬故領著王十全奔進屋簷,叫道:

  「王兄,真不好意思,你渾身濕透了吧?」

  王十全撢撢袍上濕氣,笑道:

  「還好還好。倒是懷真,妳寫的這些案子可別弄濕了。」

  「弄濕就算了,我可以再重寫。」

  「懷真,妳真厲害,別人審案妳竟然能牢牢記住。」王十全語帶玄機地說道。

  下午他以京師貴族之名,拜訪縣太爺,指名懷真招待。原本要探懷真虛實,哪知聊著聊著,她興致勃發拿出她寫的破案實錄,兩人就研究起來。

  有些案子破法很奇特,連他也大感興趣起來,如果懷真是阮東潛,案子應當是懷真破的,她如數家珍是理所當然,只是偶爾細微處,她想老半天才想起來。再者,他發現她為人直爽,說聰明是有點聰明,但遠遠不及東方非,除非東方早在十多年前認識主簿阮東潛,一一為她設局破案,否則她絕不可能件件案子巧妙偵破。

  「王兄,雨真大,看來一時半刻是停不了了,這樣好嗎?縣府內有夜宿的值班房,你到那兒換件乾爽的衣物,免得受涼了。」她客氣笑道。

  這簡直是老天賜的機會!他腦中動得極快,連忙應聲,跟著她走上遮雨長廊。

  「公子,我去讓轎子進屋吧。」小蓮子低聲說道。

  「不必。青衣回去了?」

  「他下午拿藥方回去,奴才親眼看見他走出縣府的。」

  王十全抿嘴笑了。此刻東方正在東方府裏,就算青衣能通風報訊又如何,他也要看看向來擅於只手遮天的東方非,如何能猜到老天此刻給了一個最好機會?

  來到值日監獄,阮冬故笑道:

  「王兄,請。對了,你家隨從也一塊換吧。」

  「懷真,妳不換嗎?」

  「也對,我已經有點受寒了,再涼下去,我可能會被我家義兄罵呢。」

  見懷真要跟他一塊進房換衣,他反而一愣,壓住門板,瞪著她道:

  「妳確定要換?」

  阮冬故大剌剌笑道:「當然!」

  「慢著……這裏有兩間,兩人各一間吧!」他主動道。東方非十分喜愛這名男寵,姑且不管其他,如果真是女子,那他這個皇上豈不落得調戲臣子妾室的臭名?

  「也好。對了,王兄,你看了這麼多案例,有何感覺?」她忽地問道。

  王十全沉思片刻,真誠道:「破案之人必是奇才。如果皇朝內多是這種官員,那真是萬民之福了。」

  萬民之福嗎?她露出淺笑,跟他點了個頭,走進另一間值班房裏。

  她注視屋內良久,才歎息:「一郎哥說得沒有錯,事有一體兩面。他疑心過重,但心思放在百姓身上時,也就是個好皇帝了。」語畢,她渾身濕透,略感寒冷,走到半透明的屏風後,拉開腰帶--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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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蓮子,去看看是男還是女。」王十全道。

  少年太監一怔,遲疑地領命。皇上十分看重東方非,如果裏頭真是女子,就算他是太監,這樣看了……必會遭到東方非的報復,但皇上下令,他不得不從,只得走到紙窗前,舔了舔口水,要戳一個小洞看分明。

  「等等!」王十全突然叫住他,看向長廊另一頭走來的親隨。如果他沒記錯,此人叫唯謹,也是縣太爺的親隨之一。

  與其由跟隨他的太監去看,不如嫁禍給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他立時使個眼色,小蓮子暗鬆口氣,上前道:

  「這是唯謹爺兒嗎?」

  唯謹執起燈籠,一看是下午來的貴客,忍氣吞聲道:

  「二位有事嗎?是缺傘呢,還是要叫轎進屋,在下都可幫忙。」一夕之間,自京師來的貴人,全都看中那個貪污的懷真,縣府上下競相巴結,哼。

  「這種小事,都有隨從去做。是我急著回府,煩請兄台進去轉告懷真一聲。」

  京師來的人,都是動口不動手的貴族。唯謹沒說什麼,推門而入,看見屏風後正在換衣的人,喊道:「懷真,王公子要回府了!」語畢,又走出來,對王十全問道:「還有事嗎?」

  王十全瞇眼,立問:「懷真是男還是女?」

  唯謹一頭霧水,答道:「是男的啊!」

  「男的?屏風後的身子是男的?」

  「當然是男人!就算懷真是前任首輔的男寵,也還是個男人,有問題嗎?」亂七八糟的。

  王十全等他離去後,沉聲喚道:「小蓮子。」

  「是,奴才馬上看。」少年太監瞇起眼,從紙窗小縫裏看去。

  衣物掛在屏風上頭,看不清人臉,但有人正在換衣衫。這人轉了一圈,前胸平坦,正在解褲頭,他臉一紅,立刻退後。

  「啟稟皇上,懷真是男的。」他小聲說道。

  王十全瞇眼。這怎麼可能?明明怎麼看都像個姑娘家啊!尤其下午與她共處,她行事有男兒的豪邁,但膚細如女,眼如秋水,骨纖柔美,脫不了女兒家的本質。

  他想直接入房,但最後一道疑心始終未褪,萬一是女人,他看見她裸露嬌軀,君臣恐怕真會有心結了。尋思片刻,他以耳語的聲量道:

  「小蓮子,立即起程,請大夫到鳳宅去。」

  「是。」

  屋內--

  「……我還要脫褲子嗎?」

  「不用不用。程七,你的臉真紅。」她從床底下爬出來,笑道。

  程七惱,無言地瞪著她,而後只能暗怨自己遇人不淑,當初跟錯了人!

  她抱拳,正色道:

  「這次多謝你了。」一郎哥膚白,懷甯膚黑,實在找不出與她相像的膚色。

  程七迅速拉好褲頭,穿上衣物,道:「不算什麼,我只是照做一郎的計策。」

  「一郎哥真聰明,是不?程七,幸虧你來,不然這回我可真要完蛋了。」

  程七抿嘴,並未答話。他自鄰縣趕來,是為了初五那天祭拜戰死兄弟,他完全不知她身陷危機。與其說他來救她,不如說,冥冥中兄弟們在保佑她這個阮侍郎,但這種話他不會說,以免她感傷。

  「懷真,妳不惱皇上這樣對妳嗎?」只管她是男是女,卻無視她浴血殺敵的汗馬功勞。

  她聞言,柔聲道:

  「有點惱兒,但惱都惱過了,現在我只希望他能儘早回京。國不能一日無主,他現在在民間,實在太浪費了。」而她,也等著應付完這個執意要分她男女的皇上,就能繼續做她的親隨了。

  思及此,她歎了口氣,還得趕回家完成她跟一郎哥合謀的詭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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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到鳳宅,她猛打噴嚏。

  「咦,王兄,你怎麼來了?」她訝道。

  王十全起身笑道:

  「下午妳有輕微的風寒症狀,我怕這場大雨讓妳病情加重,特地請了縣內名大夫過來為妳看診。」

  她吃了一驚,直覺看向鳳一郎。

  「我家義兄懂得幾分醫術,用不著麻煩了。」語畢又咳了好幾聲。

  王十全連連避開,神色有點厭惡道:

  「正因只懂幾分,才怕診錯病情。大夫都請來了,懷真你就讓他看看吧……」後頭的話又被她的噴嚏給打斷了。

  鳳一郎見她小臉異樣通紅,明顯風寒加重。他不太贊同地道:

  「妳又淋雨回來了嗎?」

  「沒有,一郎哥,我連衣物都換了才回來。是夜裏風冷,我老想發抖呢。」

  「唉,妳先回房,我去煮碗熱水,妳喝下後,就請大夫來看,至於王兄……」

  「我十分關心懷真,不如就在……」本想說她房內,但又怕她病情影響到他的龍體,遂答道:「就在門口看看,我才安心。」

  「這也好。」鳳一郎扶她走進房內。

  從門口到床上,不過十步距離,王十全親眼盯著她疲累地爬上床。

  鳳一郎將床幔放下一半,遮住她的臉,同時為她蓋好棉被,道:

  「我怕她見風,請王公子見諒。」

  「當然不會。我也希望懷真病情好轉,改天再與我討論那些案例。」他道,同時使個眼色,讓小蓮子搬過凳子,讓大夫坐在床邊,不讓她有絲毫的逃避。

  「王公子能與我家小弟討論案例,她一定十分快活。」鳳一郎意味深長地說,疼惜地看著她微笑的小臉。

  「是啊,我很開心,一郎哥,真的。王兄懂得許多,有時我不用說,他便已料到結果,由此可見,王兄對這些案例早有些經驗了。」

  這個時候了,她還在高興皇上頗為聖明嗎?鳳一郎暗自氣惱。她這樣的性子,一定會比誰都先走!

  床幔之後,伸出白皙結實的手臂。大夫認真地把起脈來。

  王十全試探地說:

  「懷真,妳要有空,這幾日將它寫完,我請東方想辦法付梓,分發給各縣縣令,從此辦案也方便點。」他是隨口說著,視線不離床上的人兒。棉被下的身體未動,他也一直盯著,絕不可能有機會偷天換日。

  她一喜,叫道:「好啊!一喜既出,駟馬難追!」

  鳳一郎瞪著她。

  她立刻扮個鬼臉,又咳了幾聲。

  「駟馬難追!」確定床幔後的是懷真,王十全揚眉看向大夫。「老大夫?懷真病況很嚴重嗎?」

  「不算嚴重。這陣子氣候變化甚遽,有不少人都受此風寒,老夫開個藥方,喝個幾天就沒事了。」

  「多謝大夫。」阮冬故笑道。

  王十全瞇眼,耐心等著老大夫寫完藥方,交給鳳一郎後,他命令:

  「小蓮子,送老大夫出門。」

  小蓮子領命行事。

  王十全見鳳一郎要關上房門,掀起床幔讓他倆聊天。他深怕感染,立刻道:

  「我也要走了,懷真,改天再來看妳。」

  「王兄不必多禮,過兩天我一定將案例一個也不漏的交給你。」她提醒道。

  王十全應了幾聲,走出鳳宅。小蓮子早拿著傘在門口等著。

  「如何?」

  小蓮子垂著臉,小聲道:

  「老大夫說,是名男性,練過武,只是近日被風寒感染,體虛了點。」

  「好!你捅出的好樓子!」

  小蓮子立即跪地。「皇上聖明,是小蓮子多嘴,是小蓮子井底之蛙,這世上真有這麼像姑娘的男子!請皇上饒命!」

  王十全哼了一聲,不理會他的求饒,尋思道:

  「難怪東方胸有成竹,不怕我掀他的底。這懷真果然是個男孩,只是……斷指未免太過巧合,即使不是女扮男裝,不表示懷真不是阮東潛。」既然不是女子,阮東潛為何詐死?

  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如果能證實懷真是阮東潛,那麼棄官潛逃的罪,也是重罪一條。

  黃公公看過阮侍郎,如果找他認人,便可真相大白,只是往返兩地,最快得花一個多月,他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待這麼久。

  既然如此,反正兩人定是同一人……略施小計,捏個假證據出來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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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

  鳳一郎嘴裏道:「懷寧?」

  門外的聲音冷靜地響起:「都走光了。」

  鳳一郎掀起床幔,盯著她異紅的雙頰,再移向她身後,緊靠在床牆上的青衣。

  「麻煩青衣兄了。」他十分感激。

  青衣略為尷尬地下床,施禮道:

  「方才冒犯小姐,請勿見怪。」

  「哪兒的話,還多虧青衣兄的幫忙呢。」她道。連夜大雨,不如再次先下手為強,以定時大雨打造一個時機,正逢青衣跟她受風寒,可冒險一試--這正是一郎哥大膽的想法。說起來,她覺得一郎哥真是大材小用,將才智都浪費在她身上了。

  鳳一郎坐在大夫先前坐的凳子上,親自為她把脈。

  他眉頭緊鎖,過了會兒,接過懷寧的紙筆,沉默地寫下藥方。

  「那大夫看的是青衣。青衣兄的風寒不重,照大夫的藥方服用,不出兩天,必能康復;冬故病情較重……」他真惱,瞪了她一眼。「五臟六腑都有影響,妳好好喝藥,如果十天之內沒有見效,就得請假在家。」

  「是是,我一定乖乖喝藥。」語畢,她又咳了好幾聲。

  「外加喝豆腐湯才行。」懷寧道,惹來她的瞪視。

  鳳一郎搖頭苦笑,讓她躺回床上。轉身對青衣問道:

  「你家主人現在被軟禁了嗎?」

  「不算軟禁,但出入都有人暗地監視。」

  「多虧冬故在皇上攤牌前,曾夜找東方非過。東方非既然把性別之事,丟給鳳某,那麼,想必他對冬故是否是阮東潛一事,已有打算了?」

  「是。我家主人吩咐,如果不將此事一併處理,恐怕不須數日,皇上必會假造證據,證實阮東潛就是小姐。」

  鳳一郎沉吟道:

  「東方非跟皇上接觸最多,如果他這麼說,那麼皇上必定會這麼做。皇上捏造的假證據……是要找人來認冬故嗎?」

  「這一點,請鳳公子不必擔心,我家主人自有辦法。」

  一聲歎息,自床上傳來。鳳一郎聞聲,坐在床緣,柔聲道:

  「冬故,這點小事,妳何必煩心?我說過,這種小事由我來就好。」

  阮冬故看著他,微笑道:

  「一郎哥,你跟東方兄雙劍合璧,一定打遍天下無敵手吧。」

  「妳在胡說什麼,真是。」鳳一郎摸了摸她發燙的額面,道:「妳先睡覺,等拿藥回來再叫醒妳。」

  「可是……」她有點為難。

  鳳一郎早看穿她的苦惱,淺笑道:

  「寫案例的事就交給我,我一下筆就能千字連篇。我熬幾個夜,遠勝妳十幾天的工程。」

  她聞言,有點喜,而後又搖頭:「一郎哥,你也是沒法熬夜的啊。」

  「那就我來吧。」

  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床緣,一致地轉向同一方向。

  「懷寧?」她瞪大眼,難以置信。

  「當年妳辦案,鳳一郎出策,我在旁看著,我怎會寫不出來。」懷寧平聲道。

  「……這個,懷寧,你行嗎?」小時候他跟她一樣懶得讀書,他醉心武學,而她則步上為官之路,不是她瞧輕他,而是如果她半斤,她想,懷寧就是八兩……

  懷寧跟她大眼瞪小眼的,良久,他才沉聲說道:

  「現在,該是我證明,我跟妳一直不是同一種腦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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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天藥,讓她升級為半龍半蟲,輕咳偶有鼻水,但已經是她近日最好狀況了。

  這日,程七先行上山祭拜,她打算將懷甯跟一郎哥分批寫完的案例交給皇上,再去跟戰死的弟兄報告這個好消息。

  大街上,有頂華麗的轎子從她眼前過去。轎簾被風掀起,她瞄到若隱若形的身形,有點眼熟,但一時之間記不起來。

  走過大街,她抬眸往樂天酒樓看去。

  王十全正站在二樓護欄旁,密切注意著她。她笑道:「王兄!」舉步走進相約的地方,那店小二一看是她,上前笑道:

  「懷真,好久不見,你瞧起來瘦了點呢。」

  「哈哈,前兩天我得了風寒,等我吃上幾口飯,保證生龍活虎。不跟你多聊,我有朋友在等呢。」

  「是是。」店小二壓低聲音:「最近京師來的貴客還真多,說不得將來咱們樂知縣不再是仿縣,而是京師第二了呢。」

  她笑著點頭稱是。上了二樓,發現二樓雅座全被王十全包下了。

  她直接走到王十全面前坐下。「王兄,你沒被我感染吧?」

  「當然沒有。懷真,你氣色不錯,想來大夫開的藥方起功效了,今天就當我請客吧。小蓮子,去吩咐店小二上菜。」

  「那小弟就不客氣了。」她笑瞇瞇的,很開心地遞上厚厚一迭案例。「請王兄幫忙了。」

  王十全一愣,但還是接過,一目十行地翻了一回,遇有特別難的案例,他才停下細讀幾次。總算看完後,他抬頭,道:

  「這裏頭筆跡至少有三人,懷真,想必你是勞動你家義兄了吧?」

  「是啊,我也不知道王兄會在這裏待多久,能早點完成是最好不過的了。」

  王十全注視著她,語氣略疑道:

  「你只是縣太爺的小跟班,為何老專注在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你大可在家好好養病啊。」

  她認真想了下,含笑道:

  「以前我家總管也曾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跟她說,我的夢想是看見人人都能夠安居樂業。如果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夢想,我想,這並不辛苦的。」

  「你不赴京應試太可惜了。」

  她笑出聲:「王兄,你看,我像是能應試的料嗎?」

  不怎麼像。她直爽無心眼,談起官場上的事,可以分析頭頭是道,但要她寫八股文,可能連一篇文章都沒有辦法完成,而阮東潛是科舉出身的優秀人才,這兩人要是同一人,實在……

  可是,懷真的斷指又令人起疑,難以釋懷。

  他看她真心期待案例付梓,忽然有所感慨道:

  「這科舉,雖能讓各方賢士為朝廷效忠,但畢竟不能將天下名士一網打盡。懷真,你心在皇朝,卻因胸無點墨,只能在這種小縣做跟班,這真是太可惜了。」

  「那有什麼關係?有人志在官場,有人志在民間,不管在哪兒,只要有心為百姓,又何必計較有無官職在身呢?」她毫不介意地笑著。

  飯菜來了,暫時打斷他們的交談。她不等王十全動筷,正要挖飯吃,就見小蓮子瞪著她看,她搔搔頭,只好把盛好的飯先遞給王十全。

  「王兄,你請先用吧。」

  「這裏的菜色不算好,也虧得東方非能夠忍受了。」王十全不甚滿意地說。

  「其實東方兄很能隨遇而安的,這幾天沒見到他,還真想念他呢。」她大口大口扒飯吃。

  在旁的小蓮子,頭垂得更低了。這種人要是姑娘家,那才見鬼了呢。

  「懷真,外頭說你是東方非的男寵,繪聲繪影的,你不否認嗎?」

  「我跟東方兄是互有情意,外人要這樣說,我也沒有辦法。」阮冬故笑道,覷到面前的聖明之君流露出怨恨的眸光,她不由得暗自歎息。

  東方非這個內閣首輔當得真威風,連官辭了,皇上也不放過他,她忖道。

  店小二又送上菜來,熱心道:「這是懷真他家豆腐,懷真,這幾天鳳老闆總算又開張,這真是太好了,這裏路過的商人都很愛吃這道豆腐菜呢。」

  「真的嗎?」她笑顏逐開:「我就說我一郎哥的鋪子遲早出名。他是照著古書上的食譜做的,小二哥,這都仗你推薦啊!」

  「原來鳳老闆是自己學做豆腐的,這真是了不起!既然鳳老闆有天份,怎麼不做其他雜糧饅頭什麼的?」店小二好奇地問。

  她淺笑:「這說來話長。我少年時期,義兄弟三人曾經苦到沒飯吃,當時,隔壁是賣豆腐的老伯,天天將剩下的豆腐轉送給我們。」她看向王十全,神色柔和道:「足足兩年,全仗他救濟直到他去世,至今我不敢忘記他。王兄,你瞧,皇朝百姓本性多可愛,我這個小親隨,可以說是由這樣的百姓所造就的,只要我一想到,我多努力點,就有像老伯的百姓能受惠,我心頭熱血就湧了出來呢。」

  「……當時,你們三人沒有工作嗎?」他的語氣緩了下來。

  「有啊,可惜入不敷出。」她笑歎。當年她剛冒充阮東潛為主簿,三人苦哈哈,就算她討厭吃豆腐,也得咬牙吞吞吞,這段回憶她永遠不會忘記。

  王十全起身,不發一語地走到護欄邊,指著街上往來百姓。

  「現在的你,應該不再入不敷出。聽說你這個親隨,收入紅包,方為人辦事,雖然這是縣府陋規常例,但你也可以選擇不收,你這種人,是敗壞皇朝法綱,迫害百姓。皇朝百姓多可愛,這話由你嘴裏說出來,實在是令人備感諷刺。」

  她聞言,也跟著起身,走到他的身邊。略有病容的小臉十分嚴肅,她注視著街上百姓一陣,下定決心,改而直視他,道:

  「王兄,官字兩個口,上口奉承,下口貪錢,你覺得如何?」

  「胡說八道!」

  「我以前也覺得胡說八道,後來經歷一些事,才明白官員之中,十有八九一定貪。」她視而不見他的狂怒,繼續說道:「當親隨之後,我第一個想幫的,是鐵匠鋪的婆婆,她塞給我一點銀子,我不肯收,結果她找上其他人幫忙,全數家當就這樣消失在其他官員的嘴裏,而那件案子無所終。」

  「你想說什麼?」

  「因為我不肯收,婆婆就以為我騙她。從此我開始收賄,我不收,百姓不信我會做事,王兄你說,到底是誰讓百姓有這樣的錯覺?讓百姓認定官員無所不貪?」

  王十全瞇眼。「那是先皇傳下來的惡習,當今聖上必將這種陋習連根拔起!」

  她杏眸無比晶亮,對東方的皇城作一長揖,認真說道:

  「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懷真願意等!等到皇上聖明,終於將這樣的陋規常例觀念徹底消滅,那麼,就算把我這貪污的親隨一塊拔除,我都心甘情願!」

  她小臉正氣凜然。他不由得心頭一跳,納悶為何她會跟東方非兜在一塊?

  東方非處事偏邪,當年如果不是東方非獻計,他要坐上龍椅,恐怕難上加難。他即位之後,疑他害死先皇的朝官,他都不動聲色除掉了,哪來像她的人敢直言?

  如果在朝中,有人能對他這樣直言……

  「公子……」小蓮子上前附耳:「已買通鄰縣官員了。」

  王十全回神,差點忘了阮東潛一事。他點頭,別有用意地笑道:

  「懷真,過兩日我便要起程回京,到時要再見很難了,不如一塊上東方府,找東方兄聊聊吧。」

  「好啊。」她也爽快地說。

  「小蓮子,你跟轎子先回去,我跟懷真一路走回去吧。」

  小蓮子一怔,連忙說道:「公子貴體,怎能……」

  「我跟懷真,還有許多話要聊,你在一旁令我生煩,去吧。」

  「王兄想聊什麼?我寫的案例嗎?」

  王十全笑道:「那些案例我都看過了,對我而言不算難讀。你認為小小樂知縣,有什麼可以介紹的?」

  她眼一亮,略為激動道:

  「樂知縣雖小,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民情。王兄,你遠在京師,難得來此一趟,懷真將此地民情,細說給你聽,好嗎?」

  他揚眉:「有何不可呢?」

  她聞言,大喜。皇上願聽民情,是她畢生所求,也許此生就這麼一回,只要皇上能聽進幾分,就算被認出是阮東潛,她也無怨無悔--這個想法剎那閃過她的心頭,隨即隱沒。

  不行,她背後還有一郎哥、懷甯、東方非,怎能因她一人而累及大家?

  思及此,她穩下激動的心情,陪著皇上定出酒樓。正思索該如何起頭時,忽見皇上要拉住她的手,她巧妙地曲臂,讓他握住腕袖。

  這種避嫌行為,她似乎習慣了。以前還不是人家未婚妻時,她行為舉止像男孩子,現在她也開始懂得男女之別了,這算不算是東方非帶出她的女孩味兒?

  她偷覷王十全一眼。當今皇上,長相端正,也算是英俊男子,但她還是覺得東方非順眼親切許多……難道,在她這個情人眼裏,西施快要出現了?

  「懷真,你這手指,到底是怎麼斷的?」王十全有意無意問道。

  她聞言,內心長歎了口氣。

  當今聖上,也許會有番作為,但為人太過猜忌,這畢竟不是件好事。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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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東方府,就跟一名眼熟的人打了照面。

  她暗自嚇一跳,極力維持薄薄臉皮不抽動,瞥到在旁的東方非,他似笑非笑地觀察著她。

  原來,這就是他的最後一計!

  就算他要護她全身而退,也要戲她到底嗎?竟然不事先通知她。

  她深吸口氣,訝道:

  「這是……公公嗎?」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好虛假。

  那名有點年紀,一身太監服的公公驚恐地瞪著她。

  「誰……」王十全定進院子,瞇眼。「黃公公,你怎麼來了?」

  「皇……」

  「王兄。」東方非懶洋洋地打斷黃公公的話頭,道:「這是宮裏來的公公,來找我的。懷真,妳來做什麼?」

  「我……我以為東方兄下午有空,所以,跟王兄過來。」她很僵硬地說。

  東方非走到她面前,親熱地拉起她發涼的小手。「妳要來,也是晚上來。現在來,能做什麼?」

  他曖昧的言詞,讓她滿面通紅。「東方兄說得是,我晚上再來好了。」

  聽她還真的乖乖順從,他不由得哈哈大笑,當眾吻上她的嘴。她迅速退開,瞪著他。

  他揮揮手,道:「去吧去吧,別打壞了我跟黃公公敍舊情的興致。」

  她抿了抿嘴,向王十全抱拳道:

  「王兄,過兩天你起程,懷真恐怕無法相送,在此先祝你一路順風。」

  王十全回了個禮,等她一離開,立即轉向黃公公,厲聲問道:

  「你怎麼來這兒了?」

  黃公公跪地:「皇上聖安。您微服出京,宮中亂成一團,請皇上即刻回京。」

  王十全走進廳內,拂袖落坐,冷聲說道:

  「朕才到幾天,你就出現,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黃公公跟進廳後,再次跪地道:

  「朝中不可一日無主,下個月大秦國使節來訪,還請皇上趁早回京。」語畢,充滿敵意地看了小蓮子一眼。

  「這倒是。臣以為,布政使一案已告一個段落,皇上確實該早日回京。」東方非嘴角噙笑道。

  王十全瞪東方非一眼。依黃公公這路程,是他出京後幾日,才匆匆追出來的,也就是說,東方非再神通,黃公公也不可能是他召來的。

  最佳證人就在眼前,何須再假造?王十全思量片刻,沉聲問道:

  「黃公公,朕問你一事,你照實答。」

  「別說問一件事了,就算皇上要奴才死在當場,奴才也不敢不從。」

  「別把話題扯遠了。朕問你,方才你看見的是誰?」

  黃公公心一跳,抬起頭看向他。

  「皇上是說,剛才那名與東方爵爺……接吻的青年,黃公公可覺得眼熟?」小蓮子插嘴。

  「這裏有你這個小奴才說話的份嗎?」黃公公恨聲道,再深吸口氣,回答:「那青年……奴才不識得。」

  「不識得?」王十全瞇眼。「你仔細想想,他像不像阮東潛?」

  「皇上,您這是誘導黃公公了。」東方非神色悠哉,接過青衣遞上的扇子,攤開摺扇。「您要他說像,他還能說不像嗎?皇上,這對咱倆的賭局,不公平。」

  王十全瞪他一眼,再轉向黃公公,厲聲道:

  「朕要你,誠誠實實說出來,絕不可有半句隱瞞。這懷真,跟當年戶部侍郎有任何神似之處嗎?」

  「……」黃公公眼角顱著東方非輕搖扇面,搖頭顫聲道:「不像。奴才記得阮東潛較高些,眉宇英氣重些,剛才那孩子……比較漂亮,完全不像。」

  「再仔細想想!」

  黃公公五體投地,渾身發抖道:「奴才敢起誓,那少年跟阮侍郎真的不像!」

  王十全一語不發,瞪著黃公公良久。

  東方非笑意盈盈,緩頰道:

  「皇上會誤會這兩人相像,全怪微臣。微臣不該挑中了一個氣質與阮侍郎相仿的青年,實在是,臣十分懷念阮侍郎啊。」

  王十全冷冷睇向他,道:

  「東方,就算所有答案都是否定的,但只要有一樣相像,朕就無法控制內心的懷疑。你來告訴朕,懷真的尾指是怎麼斷的?」

  「皇上,如果臣說,那是臣太思念阮侍郎,所以找上了一個氣質爽朗的懷真當男寵,而臣,跟皇上一樣,十處裏只要有一處能夠神似阮侍郎,臣就一定要它神似到底,所以施計斬斷了她的尾指,皇上信也不信?」東方非似笑非笑道。

  王十全瞪著他陰狠的面貌,當年正是這份陰狠讓他登基為皇。

  「……懷真知情嗎?」

  「她不會知道這根尾指是我差人砍斷的。」

  「東方,你行事歹毒,遲早會有報應的。」

  「臣知道,也等著報應。」他不怕報應,就怕報應不來。

  「倘若你回京,你可以連懷真一塊帶回去,朕為他安插個官職,讓他有一展長才的機會,再封阮小姐為定國夫人,讓你一生一世榮華富貴享不盡,如何?」

  「臣留在這裏,為皇上鎮住江興一帶,此乃臣的心願。」

  「哼,如果我將懷真帶走呢?他會是朝中一片清流。」

  「哈哈,皇上,你將她這清流帶回京師安插官職,不出三個月,你必將她外放到邊境一帶,巴不得永不相見。」

  「你是說朕沒有容人的雅量?」

  「如果皇上無容人雅量,又豈會容得了東方在皇上眼下為所欲為呢?皇上登基兩年,有些事還需得暗地來,懷真她啊,只懂臺面上的事,對皇上將要做的正事,只會是一個阻礙而已。」

  王十全能坐上皇位,自然也明白東方非的言下之意。放棄懷真,他有點不舍,但也不會太遺憾。他哼了一聲,吩咐小蓮子,道:

  「準備收拾行李,今晚回幸得官園住一宿,明天起程回京。」

  「是,奴才立即準備。」

  行到門口,王十全又回頭看他一眼,傲氣道:

  「東方,七年之約,你可別忘了。」

  「七年之後,臣尚苟活於世,必回京效命。」東方非作一長揖。

  「那個阮東潛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找個神似他的男寵?聽說阮東潛是阮臥秋的遠親,想來,你也是想在阮小姐的身上,尋找阮東潛的影子吧?」王十全問道。

  「皇上英明。」東方非好整以暇道:「我東方非一生,從心所欲,從不後悔,但也自知缺德事做了不少,將來也照樣任意妄行。不過,在我心裏,就只有這麼一個人,她其心如明鏡,胸懷磊落,行事剛直,我踢斷她的腿,她繼續往前爬;我要斬斷她的手,她竟然還能撐下去,她殘廢的模樣實在令我憐愛又欽佩啊。」

  王十全一愣。這聽起來簡直是……除了九五至尊,人豈能十全十美?東方非也不例外,竟然對情愛有強烈偏執,幸而阮東潛英年早逝,就可憐了懷真……

  他的同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只道:

  「東方,朕賣你一個面子,將案例付梓後,分發各縣,滿足你男寵的願望。你要記得,將來朕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即使染髒了你的雙手,你照樣得回報朕。」

  「臣遵旨。」

  等王十全與小太監離去後,東方非負手吩咐:

  「青衣,還不快扶起黃公公?」

  「是。」

  黃公公被適當的力道輕輕扶起。他低聲道:「多謝大人。」

  「還大人什麼呢?現在我身無正官官職。黃公公,許久不見,你在宮中內鬥得很嚴重吧?瞧你老成這樣。」

  「大人……阮……」

  「這種話,你還是永遠沉封在心裏吧。」東方非轉向他,笑道:「黃公公,你夠機靈,可惜看樣子,再過兩年你鬥不過皇上身邊受寵的小太監了。」

  黃公公聞言,又跪地道:「請大人指點!」

  「我能指點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當日給你的承諾,保你安享晚年。去吧,如果皇上知道你在我這裏逗留太久,必定再生疑竇。」

  黃公公點頭,沮喪地起身。當他要跨出門檻時,東方非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

  「皇上圖新鮮,小太監懂得討好,自然受寵。你不一樣,你在宮中成精了,一味承順逢迎,皇上只當你有所圖謀。黃公公,你這人老顧東顧西的,認定皇上會護著一個受寵太監,而不敢輕舉妄動。其實,只要沒有明顯證據,皇上是不會理這些太監鬥爭。到時,你再安插個你信賴的甜嘴小太監過去,你要什麼還得不到嗎?」

  黃公公大喜過望,連忙拜倒在地。「多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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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公公離去之後,廳後小門,有抹人影現身--

  「東方非,你這樣暗示黃公公,豈不是要讓他們自相殘殺?」正是阮冬故。

  她一臉惱色,瞪著他。

  東方非哼笑道:

  「冬故,皇宮內院本是戰場,爭權奪利不足為奇。黃公公是我硬扶起的阿斗,我只是施予小惠,讓他認清現今局面,至於要怎麼做,由他自己選擇。反正他不去鬥,遲早有人鬥下他,到那時,如果他還能留下命來,我可保他安享晚年。」

  阮冬故皺眉,不發一語。這種內鬥,她十分痛恨,但也知道內宮如同朝廷,只要不將事情鬧大,皇上可以視若無睹的。

  青衣看她臉色不定,急忙上前緩頰道:

  「小姐,爺對此事,佈局甚久,打離京前他就……」熟知阮東潛長相的,全貶職,無法接近皇上,獨留黃公公為棋。這種事要怎麼坦白說?他只好改口:「打離京前爺就私會黃公公,要他在皇上離京十日內,兼程趕往該地。」

  「東方兄怎知皇上一定會離京來此?」她問了。

  「因為我受寵啊。」見她還執意等著真正答案,他大笑:「冬故,妳哪兒笨了?皇上對我的感情太複雜,我將他推上龍椅,他心懷感恩,自然力寵我,但他也想監視我,再者,如今內閣首輔為程如玉,皇上想殺人,一個眨眼,我就看穿了,程如玉根本無法揣測聖意。」

  「多謝東方兄力薦程如玉為首輔。」她抱拳道。程如玉是東方非人馬,東方非力薦他,絕對不是為了鞏固勢力,而是程如玉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她但盼內閣從此歸回文書官員的地位,不再幹政。

  東方非也沒告訴她,一個無法揣測聖意的人,是無法久坐那個位子的。她想要的世界太理想,理想到除非人人將野心徹底自體內消滅,否則現在的盛世,根本維持不了幾年,偏她像頭蠻牛,一直做下去,累死了也不會有人為她立碑留世。

  思及此,他有點不悅,繼續道:

  「皇上親臨,在我預料之中。我讓黃公公跟上來,是防阮東潛一事東窗事發。臨行前,我告訴黃公公,來到我定居之縣,皇上問什麼,一律否認,若見我開扇,即是否認到底,絕不可反復遲疑,我可保他將來退出宮後,榮華富貴安享晚年。人人皆知我東方非一諾千金,他也知道他在宮中的處境,自然是允了。」

  「東方兄,你……」

  東方非打斷她的話,插嘴道:

  「我才智諸葛,如果能用在天下蒼生,必定蒼生大福,是吧?」他付之一笑:「蒼生幹我什麼事?我等的是惡有惡報,不是好心好報。冬故,接下來,就是妳我二人滋生愛苗的時候了。」他拉起她的小手,來回撫摸她斷指的缺角。

  她也大方,任著他挑逗地撫著她的小手,任由酡色染顏,輕聲問道:

  「東方兄,你可允我一件事?」

  「將來不再為非作歹?」他揚眉,早就猜到她的心思。「好啊,只要妳有足夠的吸引力,我就專心跟妳玩,如果妳能感化我的本性,我任妻處置了。」

  「不,我並不想感化東方兄。你只是太憑喜好做事,除此外,我都不反對你這個人。」她反握住他的大掌,直視他道:「我跟你在此擊掌立誓,從今天開始,只要是你我私事,我絕不請一郎哥幫忙。」

  「哦?這真有趣。」這傻瓜,連這點也要講公平!「好啊,我就要看看妳,怎麼跟我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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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轎子一拐進小巷,王十全就看見眼前一幕。

  「停轎。」他命令道。

  懷真聽見聲音,回頭一看,愣了下,連忙轉身對著那名百姓笑道:

  「大嬸,我會去處理的,妳等我回音吧。」語畢,她快步奔來,問:「王兄,你要離開了嗎?」

  「嗯,我京中有事。方才,你在收賄?」王十全出轎問道。

  「是啊。」她微微一笑:「待會我要趕回縣府。」

  「這些錢,你打算用在哪兒?幫你義兄開鋪子嗎?」

  「不,我義兄還得養我呢,我哪來的錢給他們?」她考慮了下,坦白:「這用來打通關節,若有餘下,如數奉還。」多半是連她的月薪全賠進去,不會有剩。

  「難道世上真沒有不收賄的人嗎?」他憤慨道。

  「當然有!我不算聰明,只能用這種方法做事,但我想,世上必有人才高八斗,盡心為民而不必跟我一樣。」

  王十全看她說得十分肯定,既不訴苦也不歌頌自己……他忽然問道:

  「懷真,聽說當今聖上之所以能坐上龍椅,全仗他與東方非合謀害死先皇,你對這事怎麼看?」

  她不假思索道:「小時候我會覺得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無視他神色有殺氣,她再道:「但仔細想想,如果新皇不及時登基,京軍如何趕赴燕門關?如果沒有新皇下旨,如今早已城破,數十萬無辜百姓早已家破人亡,王兄,你怎麼看?」

  被她反問,他直覺答道:「如果流言是事實,一人之死,能換數十萬百姓的性命,新皇理當有功。」

  她微笑:「說實話,這種流言這裏百姓常聽,人人茶餘飯後都在閒聊,但聊著聊著,就會聊到新皇登基後的作為。」

  「哦?」他十分注意:「他們怎麼說?」

  「王兄,你認為他們會怎麼說?」她又反問。

  「新皇登基後,下旨大赦,將士從優憮恤,內地長年旱災,特免賦稅三年,皇宮裝修暫免,戶部支出因此銳減,國庫充盈,這都是先皇做不到的。」

  「正是。」她笑道:「既然如此,王兄一定不將那種什麼合謀害死先皇的閒言閒語放在心上了?」

  「……我不放在心上,皇上我可不知道了。」

  「哈哈,連王兄這種小老百姓都不放在心上了,皇上哪會放心上呢?這種閒話,過個兩年就淡去了,百姓只管明天能不能平安過下去,今天皇上又下了什麼好聖旨來造福百姓,這才是百姓真正想知道的啊。」

  王十全臉色和緩,兩人再閒聊幾句,就分道揚鑣了。

  他上了轎,問道:「黃公公,你說,那懷真所言,是真心話嗎?」

  「皇上,奴才一路趕著來,確實人人安居樂業,提起皇上,只有豎起大指拇的份兒。」躲在轎身後頭的黃公公答著。

  「這倒是。」這個懷真,字字說中他的心坎裏。如果為天下蒼生,就算大逆不道,由他來擔又如何?思及懷真,又覺得真是可惜,被東方非拿來當替身玩物。

  「黃公公,那阮東潛真是個清直的好宮嗎?」

  「奴才不清楚他算不算好宮,但他斬過老國丈的侄子,當時,老國丈還動手腳,將他遣往燕門關呢。」

  「連先皇國丈的侄子都敢斬?」不由得心生好感。「當年真該看看他一面。」

  轎子才轉出街口,他瞥了窗外一眼,正好看見另一頂轎子停在遠處,懷真正紅著臉站在轎前,跟轎裏的人說話。

  那頂轎是……他瞇眼,看見轎旁的青衣。

  沒多久,懷真像是認命歎氣,主動鑽進轎子裏去。

  他冷冷地目送那頂載著兩名男人的轎子離去。

  沉思良久,他才暗自哼聲:

  「東方,你以為朕真會給足你七年,讓你逍遙過日,跟那懷真雙宿雙飛嗎?」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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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月後

  晉江工程持續中--

  東方府裏,冬風微冷,阮冬故一身短襖長裙,黑髮垂腰,懶得弄髮式,反正晚點她又要穿回男裝出門辦事去。

  芙蓉小臉略施脂粉,外表是嬌豔動人的大姑娘,但美眸明亮有神,渾身洋溢朝氣,活力十足。這樣的美人兒,上哪兒找?

  她十分專注地瞪著棋盤,未覺對手正在盡情欣賞她的嬌容。

  「冬故,咱們的賭注妳沒忘吧?」要挑釁這直丫頭,太簡單了。

  「記得。」接下來該怎麼下呢?

  東方非樂得眉開眼笑,道:「我輸,就得為妳破懸案;妳輸,今晚不准走。妳可知,今晚留下的意思嗎?」

  她看他一眼,腮面淺暈,嘴硬道:

  「當然明白。好歹我也是見過世面的。以往我是阮東潛時,總有人會拉著我上……妓院,我自然明白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挑眉,把玩著扇柄。「真的明白?妳告訴我,當時妳是怎麼脫身的?」

  「……一開始,紅著臉跑了。從此人人都傳阮東潛是童子身。」

  他哈哈大笑:「那我可期待今晚了。」

  「東方兄,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冬故,不是我要瞧輕妳。依這盤局勢,妳必然輸定。」這一次,他倒要看看有她的承諾在,鳳一郎還敢不敢帶人走。

  她咬牙,瞪著這棋盤。

  「妳再瞪,也瞪不出生天來。」他揶揄道。

  「東方兄,請你讓我靜心思考,不要再打擾我。」

  「好好,妳慢慢想吧。」他笑盈盈,注視著她無比認真的俏臉。

  自皇上離去後,她真的履行諾言,來府裏一定扮回女裝。

  她骨子裏還是有點男孩子氣,他要調教也不是難事,只是,他就愛看她這樣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俏模樣。

  這種悠閒的日子,他竟然不討厭!甚至每天期盼跟她共下一盤棋,聊聊當今局勢,嗆嗆她就是他的樂趣。

  她天天來造訪,一來是為了培養感情,二來是有心鎖住他,他也不是不明白。反正她自願當誘餌,他就一口一口吃掉她,嘗到生厭為止,他再到外頭掀起濤天駭浪……只是現在,他還嘗不過癮。

  他想再多點相處,再多看她的模樣,多玩她一下,多……興奮一日高過一日,就算哪天他像餓狼將她撲倒在地,他也不意外。

  今晚啊……他是滿懷期待。君臣有七年約定,但皇上想變臉,可是說變就變,他要在此之前,及時行樂,好好地品嘗她。

  新縣令已走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先燒到她這個親隨,因此唯謹這一次終於成功,盼來了一個願意除掉收賄受寵的懷真。

  她做到這個月底,沒有為自己爭取什麼。她看得開,卻不放棄,沒了親隨職位,她照樣可以繼續前進,這一點,他不得不佩服,也很明白鳳一郎的擔憂。

  這種人,確實會早死。

  但那又如何?在她早死前,他也玩弄過癮,另投其他興趣了。

  那新上任的縣官用不著多久,就會發現這世上無處不貪,留在樂知縣唯一不貪的親隨唯謹,也不過是一個自以為公事公辦,不懂百姓冤屈的普通人而已。

  他支手托腮,捕捉她每一個細微的神色,並為此感到心情愉悅。

  就算這樣看幾個時辰,他也不厭倦,看來,要等他生厭,還得要好幾年了。

  今晚啊……哼,他要贏棋太容易,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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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冬風繼續吹,卷起庭院裏枯黃的落葉。

  自從青衣送上熱茶後,躲在暗處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上前輕聲問:

  「爺,需要抱小姐回房嗎?」

  東方非臉色鐵青,沉聲道:

  「不必,這點冷風,她還撐得了。」

  「……小姐一早來下棋時,曾說昨晚她跟鳳公子熬夜代寫狀紙,還忙著看懸案,過了月底,她得將這些資料交回縣府。」

  他冷笑一聲:

  「她就要辭職了,當然忙著做事。」依舊瞪著趴在桌上沉睡的姑娘。

  好啊,竟敢跟他來這招?他冷眼看向始終擺在桌旁,被鎮石壓住的懸案資料。

  她以為她累極睡著,他就會幫她破這些懸案?這麼愚蠢的鬥法,他看了都覺得羞愧,寧願叫她義兄多幫她點。

  青衣遲疑一會兒,上前收起那些懸案資料。東方非斜睨他一眼,道:

  「你做什麼?」

  「我怕吹散了,小姐醒來,還得一張一張找。」

  東方非又看向她睡著的倦容,不耐煩道:

  「跟個心在它處的人下棋,有什麼樂趣可言?青衣,去泡壺茶來。」

  「是。」

  「把懸案放下,拿件貂裘出來。」

  「是。」

  東方非瞇眼,瞪著她。「我倒想看看,等妳身邊什麼事都解決了,還敢不敢當著我的面睡著?」

  他取過資料,隨意翻開第一頁,細讀一陣--

  青衣將早備好的貂裘蓋在她身上,又聽見他家主人道:

  「去取文房四寶來。」

  「是。」

  這一天,阮冬故睡了一場飽覺。


  【全書完】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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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人看了開頭那句:「是東方非得到愛情的故事」,而在看完故事後,深覺受騙,請原諒主角個性已定,就把它當成「這是東方非付出愛情的故事」吧(請默念)。

  阮冬故當然喜歡東方非,只是每個人的感情是有分比例的,有的天生重愛情,有的則重友情、親情等等,阮冬故的感情世界裏,如果愛情的部份只有一個小試管的容量,那東方非必定占滿了這個小試管。

  如果,有人執意一定要「東方非得到狂情激愛的故事」,請自動將兩人個性交換。東方非就能得到「極致變態之愛」。:)

  以愛情賽為例,在《是非分不清》裏,東方非拿到的是C級銅牌,到了《斷指娘子》,我想,他已經進階拿到了B級銀牌,至於A級金牌……咳咳……他的人生還很長,未來總有機會的,我相信在他老年前,應該可以用他狡猾的心計,自阮冬故手裏得到金牌的。

  因為字數有限,所以不多聊了。接下來,我終於要做個預告了(壓力選擇我的肩膀棲息了),如果有緣,未來會有相關系列的「番外本」。飛田官網上另有不收錄之三篇番外,有興趣可以看看。

  至於,為什麼有「番外本」呢?那就「番外本」裏再說啦(有緣,有緣啦)。

  PS.相關系列:《及時行樂》(阮臥秋),《是非分不清》(東方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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