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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那一抹殷紅 作者:Sabine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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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那一抹殷紅 作者:Sabinehua

只為那一抹殷紅 作者:Sabinehua

這天早上靜得很,難得的國慶日假期,學校裡有家眷的老師一早就呼擁著出門踏青去了,只留下單身宿舍的這些王老五睡得比平日遲些。六點半了,走廊盡頭的盥洗室裡不像往常一樣嘈鬧,只有一縷水聲潺潺流淌,一個棗核般細瘦的頭顱映在沾滿黃斑和牙膏沬的鏡子裡。

● 簡茂明拿著一柄脫齒的木梳,對著鏡子很小心地梳理額前幾綹稀疏的黑髮,偏過臉去就看到自己左腮上一塊青黑色胎記,他皺了皺眉,雖說這東西像個最忠實的朋友伴了他三十五年,可是也為他帶來了不少恥辱的記憶。有些不規矩的學生背後叫他「黑點」,且在筆記本上畫個穿白衫黑褲的矮小男人,從眼鏡後瞪著一雙凸眼球,一手揮舞著毛竹棍,一手卷著國文課本的樣子,腮上少不得畫龍點睛地畫上一方黑斑,望上去彷彿一隻蒼蠅偶然落在那裡歇腳。可恨的是這張畫雖然被沒收撕毀了,在教員休息室裡他還聽見王大元歎息說:

● 「現在的學生真該死!一點都不懂得尊師重道!」往空中噴一口煙又徐徐說:「不過話說回來,這學生畫起畫來倒很有些天份。」

● 為了這畫蛇添足的一句話,他從此就記了王大元的仇,在學校裡遇見了,他只把下巴抬高了點,算是打了招呼。他這人就是這麼脾氣耿直,「狷者有所不為」,像王大元那幫人趁著放學後在家裡給學生補算術賺鐘點費的事他是瞧不起的,可是也犯不上為了眼紅就去教育局揭發檢舉,逃了幾年的難,從老家一路顛簸到這個島上,他可徹悟了明哲保身的重要性。除了他娘胎裡帶來的黑點洗刷不掉,在這所中學裡沒有人能挑出他半點錯來,他按時上下課,家裡沒有會挑撥是非的女眷,煙酒嫖賭也一樣不沾,誰能從雞蛋裡再挑骨頭?更何況現放著這麼個標準單身漢,那些閒來無事的女眷們忙著為他牽紅線都還來不及了。

● 他再對著鏡子滿意地看了自己一眼,今天下午要到劉教務長家裡喝茶,劉太太準備為他介紹從台南上來替她帶孩子的表妹。也許是這件事讓他今天格外精神,眼下只愁這上半天的時間打發不完:學生的作文他都改完了,離大考的時間還早,功課又都是他熟習已極的不須預備,他依戀地看著自己梳整光潔的臉面,他得記著吩咐校工阿張替他在房裡掛上一面半身鏡才行。

● 他端著臉盆正打算跨進自己房裡時,隔壁的房門卻開了,教地理的崔恆正巧蓬著頭走出來,一看見他就拉開嗓門喊:

● 「茂公!放假日這麼早起,有約會是吧?」

● 「哪裡,早起慣了,橫豎也睡不著。我昨天聽說,崔老師今天打算和幾個同事去看閱兵是吧?」

● 「是啊!吳翠霞和蕭碧荷兩位老師也要一塊去,茂公要是沒事也和我們一塊去看熱鬧吧!」

● 簡茂明正想找些推辭的話來說,只聽得走廊上遠遠傳來女人的笑聲,吳蕭兩個女老師打扮得比平常鮮艷,扭扭捏捏地朝他們走了過來,蕭碧荷老遠就扯尖了嗓子喊:

● 「我就說吧!崔老師八成是睡過頭了,妳看他到現在還沒梳頭哩!」

● 「嗨嗨,我們男人天生麗質,用不著花時間梳妝打扮也出得了門。等我換件衣服,咱們就上路吧!茂公,先替我招呼兩位女士,可別怠慢了人家!」

● 簡茂明一向不喜歡蕭碧荷這種粗枝大葉的女人,她有東北人的壯碩體格,性情爽朗,沒事就愛和崔恆眉來眼去的說些風話,三兩句就爆出雷鳴般的笑聲,他脆弱的神經向來禁不住這樣的震動。相比之下吳翠霞倒是沈默怕羞得叫人著急,簡茂明和她同事兩年了,幾乎沒聽過她說出什麼完整清楚的句子來,很懷疑她在課堂上怎麼講滿一個鐘頭的課。崔恆天生善於和女人周旋,女老師們都愛和他說話,但是光看他那付脅肩諂笑討好女人的模樣,總覺得有些下等相。崔恆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兩個女人,隨口做了一篇灌糖調蜜的讚文,把蕭碧荷逗得咯咯笑個不了,吳翠霞羞紅了臉,薄薄的嘴抿得更緊了。● 他們四個人一路走著,路窄,漸漸就變成兩兩同行。只見蕭碧荷在前頭和崔恆有說有笑的,及膝的藍布旗袍角時時在崔恆的褲管上飄拂著。簡茂明注意著那兩人的距離,心上暗忖這兩人真是一點也不避男女之嫌,倒忘了注意腳下的路,給路上的一個土坑絆了一跤,險些栽到他旁邊的吳翠霞身上。那女孩子身手矯捷得很,低低叫了一聲就跳開了,等他站穩了腳跟,才又繼續在他右邊稍後的方向維持著先前的速度並行著,兩人什麼話也沒說,彷彿不曾發生過任何事。簡茂明只覺得越走越熱,臉上燒得冒出汗來,又不方便從褲袋裡掏手帕出來揩汗,只得更留神地盯著腳下起伏不平的路面。

● 還沒望見總統府巍峨的牌樓,他們就給警察攔住了去路。到處樹立著艷紅的旗幟和標語,人們彷彿被磁石吸引著聚攏在介壽路兩旁,遠方軍樂隆隆的鼓聲把腳下的地面都震動了起來,催促著簡茂明他們加快了腳步去尋找能看清遊行的好位置。人實在太多了點,他們在無數陌生的背和腿陣間裡掙著鑽著,不一會兒便走散了。起初簡茂明還盡力踮著腳尖想尋找蕭碧荷電燙得發黃的腦袋,他推想她必然趁著人擠緊挽住崔恆的手臂,不致於被擠散了,可是他終於放棄了尋找同伴的努力,也好,跟他們三個人擠在一塊也沒什麼意思,再說他可不想讓吳翠霞挽住他,免得別人說他是趁人之危。

● 他打算找個位子,可是踮著腳尖也只能看見憲兵擦得發亮的頭盔,後頭又有三兩個胖人簡直蹭到他背上來,肉貼肉的擠得他衣服裡的汗像瀑布一樣的流。他又不好意思像腳下亂鑽的那些孩子一樣,蠻不講理地推開身邊的人搶到第一排坐下,只得用眼睛四處搜尋,好容易覷見公園牆外有個挺舒適的空位,他趕緊往後頭走,不經意碰到了女人軟軟的身上,就聽見有女人嬌呼著,還惹來不少白眼。一個黑臉漢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睜著暴突的眼睛瞪他:

● 「他媽的擠什麼?想趁機佔女人便宜啊?」

● 被他那宏亮如鐘的聲音一吼,周圍所有的眼光立刻像鞭子似的齊齊抽過來。簡茂明像個當場被逮住的現行犯慌忙站住了,不敢再亂動一步,結結巴巴的為自己分辯:「沒、沒有啦,我哪有!」

● 那漢子高傲地睨視著他:「沒有?瞧你獐頭鼠目的德行,一臉賊相!準不是個好東西!給我站好了,不准動!」

● 那人看樣子像個穿便衣的巡官,搞不好在褲腰上藏了三節棍,隨時都可能抽出來痛打他一頓,他果然就乖乖的不敢再挪動半步,眼巴巴的看著圍牆邊上的好位子讓兩個十三四歲光頭的毛孩子給佔了去,他不由得在心裡暗暗叫苦。他僵立在那裡,站得比衛兵還直,汗水像條蚯蚓蠕蠕地沿著他的背脊滑溜下去。他從眼角瞄見有兩個女人朝他這裡看,似乎是盯著他臉上的黑斑,交頭交耳的說了幾句,又不約而同掩著嘴笑,往他這裡看著。他很想像在教室裡喝斥學生一樣開罵:

● 「看什麼?沒見過聰明人臉上沾著墨水嗎?」

● 可是這些人顯見是沒唸過幾天書的,這樣的文罵她們未必能領略其中的學問,犯不著多費口舌。他扁扁嘴,習慣地把剛湧上來的痰又咽回喉嚨裡去。他再偷覷著那兩個女人,不過二十歲左右,卻把平凡鄉氣的臉抹得粉紅黛綠,兩雙細眼睛老是不安份地瞄東望西,現在一個年輕神氣的警察顯然取代了文福成為她們注目的焦點,可是她們用愛慕而非嘲笑的神情對那警察拋著矜持的媚眼。年輕的姑娘到底眼皮淺,她們只曉得貪看潘安之流的美男子,哪裡懂得崇拜他滿腹的經史子集、治國經綸?要不是被那個黑臉漢子吼了那麼一聲,他不無委屈的想,他也不會平白受這麼一場奇恥大辱。

● 他被人們擠得透不過氣來,好容易挨挨蹭蹭地殺出重圍,已走到了公園門口的樹下,這裡只有七八個人或攀上了樹幹、或抬了凳子站在上頭,伸長了脖子等待遊行隊伍從面前經過。他正打算好好轉動腰骨,伸展一下被擠得酸疼的胳膊時,忽然看見不遠的地方有個瘦弱的女人蒼白著臉,像一隻斷線風箏似的從人群中跌出來,走到只殘留著荷葉和蓮蓬的荷花池沿,像個下了台的布袋戲偶一樣無力癱坐了下來。她用雙手支著頭,用膝蓋撐持著她細瘦的手肘,為了不讓她的脖頸太費力,她把膝蓋拱得更高了些,就在那瞬間,她的裙擺輕輕地滑落,在雪白的大腿盡處開出一朵殷紅的蓓蕾。她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坐姿的放肆,也沒有注意到有一對眼睛被她撩得冒火,她想這時候大家都忙著在看熱鬧的閱兵大典呢!簡茂明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那抹紅,在女人的那個部位所蘊藏的寶藏和歡樂,比那飽滿可見的胸房還要多。女人的面容被她的雙手遮住了,這正好提供給他更大的想像空間,他把偷偷愛慕的明星和女店員漂亮的臉孔在腦海中輕易地和這抹神秘的殷紅連接在一起,一面感覺到他的男性意識悠然膨脹了起來。樹上綁著的擴音器忽然有女人的聲音銳叫起來,他大吃一驚,這才恍惚轉回頭去,茫然看見許多人向著遊行的隊伍搖著小紙旗吶喊。這不成,君子慎獨,縱使沒人知道他看見什麼,想些什麼,他還是得謹言慎行,這樣死盯著女人看未免太下流,有失他的身份。他在心裡這麼唸著,可是那抹殷紅在不遠處無言地召喚著他,漫天飛舞的紅色旗海裡,那點深邃神秘的紅就如同最強大的旋渦,把他不由自主地吸了進去。他掏出手帕來假意揩汗,一面趁勢旋身過去,用眼角偷偷獵掃著那女人裙底的春色。

● 冷不防有人在他肩上大力一拍,湊在他耳根子底下低聲說: 「噯,看見了沒有?」

● 完了!他只覺腦袋裡嗡的一聲,全身血液霎時凍結住了,什麼都聽不見了。只見崔恆的嘴唇像咀嚼著草料的牛一樣翕合著:

● 「….」

● 「?!」

● 「我問你有沒有看見?那邊,閱兵台上靠左邊那個門,總統就在那邊….來了!出來了!」

● 樹上的擴音器有個男人激動的咆哮著,像驀然爆開一枚深水炸彈似的:「親愛的同胞,讓我們一起向最敬愛的民族救星、反共復國基地的領袖歡呼:總統好!總統好!」

● 立時響起一片浪濤似的呼喊:「總統好!總統好!」

● 擴音器裡的男人彷彿被自己的眼淚給哽住了,聲音岔了氣,依舊盡職地帶領大家奮力嘶吼著。簡茂明也揮著手帕,夾在人群中忘情的大喊大叫,感動的淚水像蜿蜒的河流悄悄繞過他左腮上青黑色的斑,往下流,亮晶晶的掛在下巴上。

● 下午他在劉家的客廳裡等著教務長夫婦午睡醒來,他挺著腰幹坐在斷了一隻扶手的藤椅上,端著工友奉上的熱茶,卻是一口也喝不下去。寂靜中只覺有幾雙眼睛在竹屏風後面閃爍著,還有孩子氣的竊笑聲,使得他越發的汗流滿面。左腮上隱約有隻蒼蠅在爬撓著,他正想伸手去抓,卻聽見劉教務長嗨嗨笑著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倒把他唬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把半杯滾燙的茶水全潑在新換的灰西褲上。
● 「哎哎!燙著了沒有?楊嫂!給茂公拿條抹布來!」教務長感傷地叫著,滾圓的身子在過緊的藍長袍裡哆唆打顫,彷彿燙著的是自己一樣。

● 「不要緊….沒事,沒事!」簡茂明嘴上這麼說,卻懊惱這染黑了褲襠的茶漬使他看上去像個尿床的孩子。楊嫂拿了條千瘡百孔的臉巾過來就要替他擦,他疾忙閃躲著,自接了那條巾子來象徵性地擦了兩下,再羞澀地把它晾在玻璃茶几的邊緣上。好在教務長向來是個不拘小節的粗人,只管翹著腿,點上紙煙,高聲演說著天氣和家鄉美食,絲毫沒把他的窘態放在眼裡。教務長演說的風格就和島上的蟬叫相似,光是綿長無盡的單音而沒有旋律,簡茂明點頭應和著,每當預感自己的下巴就要點著前襟了,就趕緊仰起臉來笑兩聲,重新把背脊挺得比先前更直了些。屋後驀然響起踱踱的皮鞋聲,走近屏風時又怯怯的住了腳,只聽得一陣低語,一高一矮的兩個女人就挽著手走了出來。高個兒的是劉太太,打扮得嬌艷欲滴,越顯得她身邊那個年輕靦腆的女孩子像團灰撲撲的幽靈。

● 「好久不見了,茂公,怎麼那麼久不上我們這裡來坐坐?自從上學期在我們這兒吃了一頓晚飯之後就沒再見你來過,八成是我們家的廚子菜燒得太壞,不對你的胃口。」

● 「那裡的話,」簡茂明正想欠身起來招呼,忽然記起自己褲子上的茶漬,怕讓人見了暗暗笑話,就又曲著背坐了下去:「上回嚐過了府上的紅燒獅子頭、乾燒黃魚,可真叫我『三月不知肉味』,連梅干扣肉到了嘴裡也沒味道。我一個月不過掙幾塊錢,就怕吃慣了府上的好菜,以後更要挑嘴了。」

● 劉太太掩著嘴咯咯笑,把簡茂明身下搖搖欲墜的藤椅晃得吱呀作響:「都說茂公這人最挑剔,怪不得到現在還不請我們喝喜酒。既然吃了我們家的好菜,我倒要問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回請我一頓?」

● 「等茂公娶了個賢內助,這頓飯還少得了嗎?」教務長從細細的眼睛裡和他夫人使了個眼色,劉太太這才把一直藏在她豐滿身軀後的女孩子挽過來,撳在簡茂明對面的一張圓凳上,自己在一張綠絨的高背椅上安穩落了座。那個姓梁的女孩子身上一襲樸素的白衣藍格子裙,剪得齊齊的瀏海柔順的覆在額前,一雙白淨的手安靜地擱在膝上,彷彿供桌上剔淨了毛翎的鵝,高高的、然而謙卑地歛著眉眼等候眾人的擺佈。劉太太和教務長婦唱夫隨地讚美著梁小姐多麼靈慧乖巧、善於持家,可是簡茂明的眼睛在劉太太身上的時間居多,她身上那件服貼的暗紅緞面旗袍隨著她的一顰一笑起伏著海浪似的波紋。到後來他起身告辭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時,眼前還恍惚殘存著一抹暗紅的流光。

● 「聽說這劉太太以前是個美人哩,現在真有些見老了。」夜裡他躺在枕上的時候自語著:「這個梁小姐到底不是和她一個娘胎生的姐妹,相貌就差得多了,而且太小家子氣,不會招呼人,說起話來也不像個讀書人….」他心裡不由得有些氣憤,沒想到劉太太竟然想把這樣沒見世面的女孩子硬塞給他。他歎口氣,翻個身,梁小姐稀薄糊塗的白影子,一下子就被沈沈的睡意驅趕得一乾二淨了。

●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教完了課,回到教員休息室裡,喝了口桌上的冷茶,把茶葉渣往門邊的垃圾筒裡一吐,打算從報架上拿份日報來打發十分鐘的下課時間,卻發現架上只空落落地剩了一份昨天的自立晚報,不由得跳著腳罵起校工來:

● 「你不認識字嗎?昨天的報紙還擱在這裡做什麼?」

● 校工阿張懶懶地提著鐵茶壼往每個玻璃杯對上熱開水,漫聲應道:「簡老師上星期不是說了嗎?放假日的報紙也要留到第二天,供各位老師做參考,不准我們帶回家去糊窗子。」

● 簡茂明旋即變了臉,怒喝一聲:「胡說!昨天的報紙誰還去看它?今天就算了,中午以前你得把昨天的報紙全給我收拾乾淨,聽見了沒有?」

● 阿張睨了他一眼,沒再吭聲,提著水壼出去了。他只得悻悻的把晚報帶到座位上去將就翻著。

● 「現在的校工真是沒有王法了,說他一句,他頂你十句…」他覺得應當說些話來為自己找台階下,嘟嚷著向鄰座的同事抱怨,那人只從當天的中央日報後頭唔了一聲,算是回答。簡茂明歎了口氣,也學鄰座的樣子攤開報紙,把自己和周圍的人隔離開來。

● 報上用醒目的紅字印著國慶日的新聞標題,有整版的國慶遊行報導,還搭配著放大的黑白實況照片。他一篇篇讀了下去,連報紙最下面的小方塊也不放過,報上寫的總統談話、遊行隊伍都是他昨天親眼看過聽見的事,可是這些記者和編輯的文字素養太不夠水平,不是半文不白,就是胡亂的引經據典,他一邊看一邊搖頭,幾乎要拿起毛筆來逐句批點糾正。一圈被蔓草花邊框住的「國慶花絮」就更荒唐了,什麼賣冰的老阿公免費招待遊行的阿兵哥吃冰解渴啦,有一對逃難失散的夫妻在新公園門口重逢啦,還有個瘋婆子到處偷國旗準備回去做棉被過冬啦,他冷笑了一下:這種事也用得著大費筆墨去寫它?忽然有一則報導吸引住他:

● 『一個女人突然被擠得頭暈,跑到荷池畔垂頭托頤其踞而坐,擬小休片刻,卻因雙腿稍張,惹起一個遊客注意,幾經窺秘,不料這人身後一個朋友閃出拍拍肩膀說:「老兄看到沒有!」

● 一句話,惹起了這人的雙頰緋紅,但經那閃出的人接著下去說,原來是閱兵典禮和閱兵台上人叢密處,據說有總統夾雜其中。』

● 他瞪著那幾行鉛字,險些叫出聲來:怎麼可能!上課鈴恰恰在這時搖了起來,他胡亂收拾起幾張講義和捲得變形的教科書,躊躇了一下,把那張報紙用一本厚重的「辭海」壓在桌上,這才邁著遲緩的腳步出門去上課。

● 「孟子曰:存…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一個男學生捧著課本結結巴巴的唸著。怎麼他的一舉一動全落在別人的眼睛裡了,還一字不差?不會的,他安慰自己,那八成是個巧合,或者是那個記者亂編的….可是,這也未免太巧了。

● 「胸,中正,則眸子,眸子瞭馬…」底下有人吃吃竊笑起來,難道連他們也看到那篇報導,在嘲笑他不成?他狠狠瞪著台下四五十雙眼睛,抄起藤條在空中驅趕著那陣蚊蠅似的笑浪:

●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 「老師,他唸錯了啦!」台下冒出這麼一句。他轉過身去,把那個膽大妄為的男孩子瞪得脖子短了一截。

● 「唸錯!唸錯了也輪不到你來糾正他,你算哪根蔥?繼續!」

● 唸書的學生新生出一股勇氣,舔舔發乾的嘴唇,大聲唸:「胸,中不正,則眸…眸子貓馬!」

● 台下又爆出一陣笑聲,簡茂明鞭打著講桌揮著課本叫:

● 「眊焉!眸子眊焉!ㄇ、ㄠ,ㄇㄠ`!ㄧ、ㄢ,ㄧㄢ!冒煙!」他圓突發怒的眼球看來的確像冒著煙似的,台下的學生更加笑得不可遏止,他愣了一下,不明白他們到底在笑什麼,有的女孩子還一面望著他一面交頭接耳,他猛然醒悟過來,她們在說他!她們在說晚報上的那則報導,望著他的眼睛裡有輕蔑的笑意:

● 「妳看到了沒有?昨天的晚報….」

● 「有啊!好噁心喲!沒想到他那麼下流!」

● 「就是嘛,平常還板著臉教訓人,沒想到是個老色鬼!」

● 「對啊!他的眼睛看起來就很色….」

● 「妳不覺得他一直都很奇怪嗎?到了現在還不結婚,八成是變態…」

● 「他臉上那個黑點光是看著就讓人想吐…」

● 是了,她們在取笑他這個假道學的齷齪鬼!無數的利箭從閃著嫌惡的眼睛裡齊齊向他射來,他全身頓時像被抽空了一樣,頹然扔下藤條,掖著書本疾忙逃出了教室,留下背後一屋子錯愕相覷的學生。

● 他要把那份報紙撕個粉碎,趁著還沒有更多人發現之前….他急急走回教員休息室,卻見到桌上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辭海」豎在案頭上,那份該死的晚報卻不翼而飛了!

● 「報紙呢?放我桌上的報紙呢?」他失聲叫了起來,正在聊天的蕭碧荷和另一個女老師都轉過頭來不明所以的望著他。

● 「報紙?哦,剛剛我看見阿張綑了一堆舊報紙往外走…」蕭碧荷點著頭微笑說。她一定也看過了,否則她的笑容看起來不會那麼曖昧。簡茂明只覺得全身血液轟然直衝上腦門,完了!她剛才一定是在和別人說這件事。蕭碧荷是出了名的廣播電台,這下子全校的師生都會知道了。眼前最要緊的是找到阿張,無論如何得把那報紙搶回來才能安心。可是才走到門口就被劉教務主任攔了下來:

● 「茂公,」教務主任搓著一雙肥軟的手,臉上笑得很僵硬:「方不方便說幾句話?咱們一塊走幾步路。」

● 簡茂明一顆心都快跳到嘴上了,這件事這麼快就傳到教務長的耳朵裡了?教務主任挽著他走過幾個土坑和兩三株披著塵灰的木麻黃,在半枯的花圃裡彎彎曲曲地繞著小徑走,先是感慨學生的成績不盡理想,接著又抱怨腳上的風溼,拐彎抹角了半天才說:

● 「實在是…該怎麼說好,我那內娣,咳,就是昨天你在寒舍裡見過的那位…唔!這麼說吧,昨天的事,可不可以就當作沒發生過?實在抱歉得很,我和內人也沒想過居然會有這種事情,真的…很過意不去。」

● 簡茂明怔了一下,連劉太太也知道了?他恨不得有地洞可以鑽下去,往後她會怎麼看他呢?他幾乎能看見她美麗的鼻子皺了起來,露出鄙夷的神情,彷彿他是一隻橫陳街頭的死老鼠。他訥訥的說:

● 「這種事,你知道,總有些,呃,好事之徒喜歡誇大其實…」

● 「我就知道茂公是個明白人!」教務主任喜形於色,大力拍著他的肩:「你不知道,有些人的嘴真會蹧蹋死人!趁著學校其他同仁知道之前,我想最好是低調處理這件事,這當然不是什麼光采的事,傳出去也不好聽。至於校長那邊,我會先行向他報備,應該沒什麼大問題。我們剛才說的話,也務必請茂公別讓第三者知道。」

● 簡茂明沒想到劉主任竟然這麼善體人意,感激得幾乎要跪下來吻他的手,可是劉主任卻匆匆地邁著小碎步走開了。

● 劉主任的保證雖然讓他稍稍安了心,但是那天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總覺有無數的指頭在背後點著戳著,等他轉過身去,那些人又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到哪裡都不安全,即使他回到單身宿舍裡關上門,也保不定牆上有什麼隙縫藏著一隻眼睛,正在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 他拼命地回想,昨天他身邊有什麼可疑的人物沒有,結果不論他怎麼努力也只記得那抹令他印象深刻的殷紅。說來說去都該怪自己太大意了,在這種局勢不穩定的時期裡,不是一天到晚都有人莫名其妙被檢舉是匪諜,然後就消失不見的事嗎?可見得這些密探是無孔不入的…不,這跟匪諜是兩碼子事!這分明是有人要誣蔑他的名譽,好取而代之…慢著!也許是崔恆跟王大元串通好的,崔恆一有空就往王家麻將桌上跑,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誰知道他安著什麼心?前陣子王大元不是往校長家走得很勤,想說服校長錄用他大舅子來教國文嗎?對了!他想起來了,那個人後來好像聽說去當記者,一定就是他!

● 簡茂明從床上跳了起來,興奮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沒錯,八成是王大元的大舅子想揭他的醜,好讓他在學校沒臉待下去,自動走路,這樣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取代他的位置了!他想得美!他要是打這個如意算盤,那可就太小看我簡茂明了!我就在這間學校裡牢牢站穩了腳跟,拿大轎車來也動不了我!更何況他那篇文章上沒有指明道姓,誰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大可來個抵死不認賬!再說他手上還有一張王牌哪,要是他們真拿這事來逼他,他就把王家聚賭的事抖出來,大家來個玉石俱焚!

● 玉石俱焚!他心上忽然一揪,記起了劉太太也是王家牌桌上的常客,一旦揭發了王家的牌友,少不得也要把她牽連出來….不行,大丈夫千萬不能有婦人之仁,更何況她已經知道報上那件事,立刻就差遣劉主任來向他放話,警告他趁早斷了跟她結姻親的妄念,背地裡還不知道把他說得多不堪哩!哼,也罷!他不稀罕,橫豎他根本沒把她那個表妹放在眼裡,他們還當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 第二天大清早他走進教員休息室,原本三三兩兩聚談的同事一見到他,突然都噤聲不語。空氣彷彿頓時凝結住了。

● 「好啊!我看你們能拿我怎麼辦?」他心裡想著,故意把抽屜砰地一聲關上,深吸口氣,武裝好備戰的姿態。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慢騰騰地把一張僵硬的臉孔轉過去:是崔恆。

● 「聽說了沒有?教務主任的小姨子跟總務處的職員方德光跑了!」

● 「?!」

● 「就是前天夜裡。沒想到方德光那小伙子平常嘻皮笑臉的,倒真有兩下子,劉太太的表妹來這裡還不到一個月,竟然就被他給勾搭上了….」

● 接下來的話簡茂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崔恆的話聽上去像一串劈叭作響的鞭炮,除了傳播喜慶之外別無意義。原來….原來劉主任昨天和他說的是這件事!他真傻!他怎麼會以為….,他幾乎樂得手舞足蹈起來,可是聽到這個消息卻眉飛色舞的似乎太失禮了,他順手把鄰座桌上的幾張報紙拿過來看,好讓自己的心情暫且冷靜一下。

● 「咄!可真是怪事,你看看這個新聞。」鄰座的姜老師嚼著油條,把一張被豆漿濺溼了一角的報紙推過來給他看。簡茂明有些潔癖,唯恐弄髒他早上才用肥皂仔細洗過的手,只伸長了脖子湊近去讀那隻油汪汪的指頭指給他看的一段文章:

● 【花絮新聞賈禍,自晚停刊三月】

● 【本報訊】國民黨中央四組主任沈昌煥表示,由於自立晚報於昨(十一)日第五版刊出的一則新聞花絮內容不當,有詆毀元首之嫌,故緊急召開小組會議,裁決自立晚報當即停刊三個月,並撤換總編輯趙XX以示負責,並對撰寫該則新聞之記者及編輯提出告訴….

● 簡茂明咦了一聲,把報紙搶過來湊在眼鏡下一字一字的讀,像是要把報上的鉛字一個個吞進去才肯罷休。

● 「寫了什麼新聞,這麼嚴重?」姜老師口齒含糊地說,噴出了幾點唾沫在報上:「茂公您看了昨天的自立晚報吧?上頭有什麼不對勁的文章嗎?」

● 「那些狗屁不通的記者寫的東西,誰會認真讀它?」簡茂明嘴上這麼說,心下卻竊喜暗想:該不會是那則一直緊揪著心口、害他一夜沒能好睡的新聞吧?

● 「我說茂公啊,這年頭還是保住飯碗要緊,沒事別寫什麼文章,惹禍上身多划不來…」

● 姜老師講這話是有意的,指的是前陣子簡茂明在校務通訊裡寫黑函罵王大元的事,然而簡茂明這時一心想著他的勝利,哪裡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他立時拍著大腿喝采一聲:

● 「姜老這話說的公道實在!這些小報記者成天無聊沒事幹,就愛捕風捉影、亂寫東西,現在就算判他坐上十年牢都是罪有應得,更何況還編派到國家元首頭上來,簡直罪該萬死!你想想,國家多難,大陸山河變色,正是大家應當團結合作的時候,這夥幫閒的文人居然還有工夫浪費筆墨、搞這些文字遊戲,把好好的中國傳統文化搞得天翻地覆…」

● 他越說越激昂,從反共復國談到恢復中華文化洋洋灑灑來了番即席演說,底下還說了些什麼大快人心的話他事後自己也不記得了,只見辦公室裡幾十雙眼睛全帶著驚異的神情向他注視著,比他平日在課堂上能吸引的注目還多,他覺得有生以來沒有這麼暢快過,他想像自己是個滔滔雄辯的孟子…,不,孟子那個窮酸的腐儒怎麼比得過他?孟子奔波了一輩子得不到幾個聽眾,而他只不過講些牢騷話就能換來這麼多的注意力。

● 「因果報應哪!還是老天有眼,這麼快就給了那夥該死的文人來個現世報!」接下來的那整天,他把這句話用各種可能的語法在心中反覆組合著,並且像得勝歸來的將軍那樣露著莊嚴的微笑。

● 這是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二日的夜晚,簡茂明睡了生平最酣暢的一個好覺,夢裡到處飄拂著無數散發女人芳香殷紅的絲綢,柔軟地把他像個嬰孩一樣寧貼地包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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