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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進仔 作者: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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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進仔 作者:童言

山東進仔姓李,住在半山腰上國校後方的破寮裡。破寮是進仔的父親一磚一瓦親自搭建而成,六坪大小、四四方方,一個老光棍,一個小光棍,兩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的簡單自然。
        進仔所在的山城居民以務農為主,少數商家都擠在火車站前一條小街道,市街上的小孩都識得進仔和他父親。父子倆平日裡鮮少踏進這條小商店街,進城就是為了採買生活用品。長年的勞力工作讓倆人有一身黝黑的肌膚,一副滄桑的表情,咧開嘴大笑時露出同樣被煙漬染的黃板牙。若要在這倆人身上找出什麼不同,那得在倆人進店裡買貨時才曉得。
        進仔和父親採買用品時的架勢很不同於其他人。一人扛著一只白布袋,買幾斤麵粉,量個幾斗米,上公賣局批幾條長壽煙,然後搭著其他油鹽醬醋一股腦兒全丟進袋裡扛著。山東大佬說了一口沒有人能聽得清的山東話,開口閉口就是老鄉,進仔則會說福佬話,逢人就大喊頭家。倆人一般的山東腔,一個說的呼嚕呼嚕,一個則捲著舌自有韻律地說著福佬話,他倆一進店裡一開口,那奇異的腔調總是惹得圍觀的孩子大笑。倆人買完貨,總愛用長滿厚繭的手往好奇的小孩蘋果臉上一刮,等小孩吃痛哇哇大叫,他倆就哈哈大笑的走開。在這個福佬人佔多數的山城裡,人人身材都很一般,這兩人長手長腳的背影,在山城的街道上顯得特別醒目。
        進仔和父親靠著四處打零工維生,採茶、採果、除草、施肥、播種、佈藥等等,農家的活一年四季都有,偶爾天時不好,作物欠收,自家前庭後院種菜植果,也餓不了肚皮。這倆人一般的勤懇,一般的賣力,上工時吃苦耐勞從不囉唆,下工後領完錢也從不會賴著東家討價還價,這山城左右,遠山近山,農忙時家家都不會忘記他倆。
進仔的母親是個頂美的山地姑娘,明眸皓齒,朱顏秀髮。山東大佬為了山地之花絕美的一笑,拋官棄職,離開同袍躲到這人煙稀少的半山腰裡耕田灑掃。山東大佬為美麗的山地姑娘蓋了這座小屋,紮紮實實的磚瓦屋,紅豔豔的在綠竹林邊招手微笑。山東大佬和進仔的母親雖然言語溝通起來有些困難,倆人不常說話也就吵不起來,經過山邊小屋的人回來都說,整日裡就看見這倆人對坐著傻笑。春花易逝,紅顏易老,山地姑娘生了進仔之後,還沒來得及吃上幾隻為了補養身體而養大的放山雞,就放下家裡兩個男人走了。
        山東大佬一個人拉拔進仔,過去沒顯出的年歲,一時間全找了回來。進仔這孩子倒也乖,不哭不鬧又不撒潑。不同於父親母親的沈默寡言,還沒學會走路的他就喜歡對著小小的空屋子說話,再長大了一些後,就老愛掛在國校的圍牆邊和裡頭的學童說說談談。進仔沒承繼父親正統的山東腔,也沒聽過母親歌一般山地母語,倒是落地生根說了一口沒人可以仿冒的福佬話。
        進仔在十六歲那年一下子竄高,拼命般地往上長,不開口時活脫是當年追著山地之花上山的山東大佬。早已長出白髮的山東大佬在一般高的兒子身邊,偶爾也可以喘口氣,靜靜地抽幾根煙。
        鄉下習慣早婚,十七、八歲就可以為家裡添些人口,家裡多些人手,親戚間又可以相互幫襯,農忙時就不至於左右支絀。進仔為人雖然誠懇本分,各種活又都精巧嫻熟,可不知怎麼地,那些女兒到達花樣年華的農家從沒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而擅長說媒的張家大嬸也從沒想到要上山活動活動。進仔就在一年一年的勞動生活中,隨著父親成了小光棍。沒有女人幫忙打理的紅色小屋,也成了灰濛濛的破寮。
山東大佬身體相當硬朗,從沒生過病的人一病起來往往厲害的嚇人。那年時節轉變之際忽熱忽寒,山東大佬一個沒留神染上了風寒,整個人就轟然倒下了。破寮裡不斷滴著雨水的夜裡,山東大佬在高燒中不停的胡言亂語,又是報告又是唱歌,一會兒說笑一會兒罵人,和著鐵盆裡滴滴答答的水聲,不停地在破寮裡響著。從沒聽過父親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的進仔,心裡直發毛。趁著風雨稍歇,連夜將山東大佬扛進醫院裡。山東大佬沒在軟綿綿的病床上睡幾天,整個人就失了魂。山東大佬臨走前稍稍回過神來,交代進仔一定要娶妻生子為李家留個後,說完就一個人輕輕哼著歌,望著窗外,隨著他永遠的山地之花去了。
        成了孤家寡人的進仔工作時更加勤懇,只是話一下子少了。山東大佬交代的話語迅速地在街頭巷尾傳開,熱血熱腸的小鎮居民對安排進仔親事的工作都留起神來。然而進仔單身了這麼些年,年歲相當的姑娘早已嫁人生子,尚未出閣的小姑娘家,父母又特別嬌貴些,捨不得孩子在山上破寮裡吹風受苦。這樣拖拖拉拉又過了幾年,進仔一顆心也冷了下來。就在此時,張家大嬸居然上山說媒來了。
        女方是鄰村雜貨鋪林老闆的女兒,長的眉清目秀,體態均勻,只可惜小時候生病燒壞了腦子,二十多歲了還找不到婆家。林老闆到山城裡的雜貨鋪送貨時見過進仔,又聽得鄉人說起進仔的事,知道他為人精細,誠懇老實,忖量著自己不能照顧女兒一生一世,總盼為女兒找個丈夫照看她。進仔雖然沒有家產,又是一個人住在半山腰上,但若能談成親事,雖然吃住上清苦些,但女兒也可以不用受親戚妯娌鄙棄的苦。於是狠下心來,託張家大嬸上山來探探。
        對進仔而言這可是從天而降的大好消息,山東大佬臨走前交代要娶妻生子這事一直掛在進仔心裡,只是總沒有適合的對象。眼看這件事沒有希望地擱下來,現在上天送來這樁大好姻緣,進仔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雖然姑娘有些犯傻,可是又有誰是真正聰明的呢?進仔打從心裡疼惜這個和他一樣沒人要的可憐孩子。提親時該有的禮數他一樣也沒少,搭著幾匹大紅花布,跟著張家大嬸送到鄰村的雜貨鋪裡。為了迎接新娘子,進仔把山上的破寮修得滴水不漏,還在後院蓋了兩間冬天時吹不著冷風的新屋。
進仔的誠意看在老丈人眼裡很是受用,女兒還未過門,找了一天送貨完,拎著一瓶高粱酒,一碟豬耳朵,懷裡揣著一條長壽煙,沿著山坡路上門看女婿去。這倆人個性都含蓄質樸,坐在屋裡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聊天時農作,沈默時則抽兩口煙。倆人心裡都有好些話要說,有好些事要請對方多擔待,卻又不知從何啟口,這樣想著想著,一個晚上也就過了。
        老丈人自個兒又上山幾次,在小屋前種了些紅牡丹和長春花,紅花一開,半山腰的這座小屋眼看著就熱鬧了起來。倆人趕在年節前辦了喜事,丈母娘為進仔準備了一床又輕又暖的大紅被子,寒冷的年末,進仔被窩裡暖和,心裡也暖和。
        進仔的老婆叫作阿玉,整個人長得眉清目秀,只可惜一雙大眼失去了靈氣。阿玉入門後,進仔怕她滿山亂跑會有危險,只能零零碎碎地在附近接些工,打量著將來的生計問題,進仔開始教阿玉一些簡單的生活瑣事,陪著熟悉環境。進仔相當有耐心,不打不罵下也慢慢教會阿玉打理好些事情,洗衣、掃地、燒水、熱菜,阿玉一樣一樣都會了。進仔還在院子裡養了一窩雞,出門上工時,阿玉就在家裡陪雞仔說話。
        老丈人送貨過來時總會順道上山看看進仔和女兒,每回也總是捎點菸酒滷菜和進仔在屋裡說說談談,眼看著阿玉一點一點學會照看自己,他心裡是又高興又不捨,如果不是女兒燒壞了腦子,又怎麼捨得女兒一個人在山上洗衣掃地。
        還沒等一年過完,阿玉肚子裡就有了消息,這讓進仔和丈人都樂壞了。隨著阿玉的肚腹一天天隆起,進仔的工作也日益繁重,一有空閒就趕回家,生怕阿玉跟著雞仔滿山遍野的亂穿,跌撞了身子。丈母娘看進仔這樣東兼西顧也不是辦法,又怕阿玉夜裡要生找不到產婆,就將女兒接回家待產。
        阿玉生的那天進仔正在對山上巡水路,一個人從山頂沿著管線往下走,看看是哪裡被山中小獸撞脫了線路。老丈人跑著上山找他,從山腳下沿路大喊著:「進仔,生了,查埔子。」山谷裡回音飄盪,進仔從含糊不清的聲音中,慢慢聽出老丈人的說的是阿玉為他生了個男孩,丟下巡到一半的水路跑下山,喃喃自語地說著:「生了,是個胖丁,爺,是個胖丁。」進仔和老丈人在山坳裡碰著了,兩個人紅著眼眶,氣喘如牛的笑著、叫著,整座山頭都感染了他們的喜悅,低低地笑著回應。
        小孩滿月後進仔請老丈人替娃兒取個名字,小娃娃健壯結實,一臉聰明討喜的模樣。老丈人替娃兒取名「寶貴」,意思是這小男孩是兩家的寶貝,希望他長大之後富貴騰達用不著吃苦。進仔要把阿玉接回家,老丈人、丈母娘擔心進仔一個人照看不及,卻又不好留他,只好把心掛著,準備了一大袋尿布舊衣,陪著進仔把妻兒帶上山。進仔看著丈母娘仔細的安頓好阿玉和寶貴,看著丈母娘站在屋前看著孫子,目光眷戀不肯離去,心裡知道二老都擔心自己沒能再多照顧一個孩子,心裡琢磨了許久的事也只好說了出來。
        「媽,阿玉自己照顧自己沒有問題,以後我上工時就把寶貴揹著,讓阿玉在旁邊休息,不會有問題的。我娶她入門,他們母子倆一生一世我都會看顧。」
        丈母娘聽完這一席話也不接口,只是站在院子裡低頭拭淚,直到日落西山才被老丈人勸回家去。小屋隨著夜色重歸寂靜,忽聽得丈母娘在路上喊著:「進仔,那莫法度照顧,要帶嬰仔返來啊!」進仔心裡能體會二老的想法,但他也有自己的骨氣,自己的妻兒,再怎麼辛苦他也不會讓他們挨餓受凍。
        就這樣進仔天天揹著寶貴上工,將阿玉安置在附近的樹蔭下坐著,自己依然是樣樣活都作。小娃兒尿濕了,他幫寶貴換好尿布,將衣服在溪水裡過一過,擰乾,穿上身後又揹著繼續工作。小孩兒容易餓,又受不得上上下下的顛簸,哭哭睡睡,進仔也跟著走走停停。他每天比別人早上工,比別人晚收工,一日領半日薪,雖然工作的斷斷續續,精打細算的東家還是很情願請他。偶爾遇著幾位一同上工的大嬸幫忙哄著寶貴,進仔就能在放飯時結結實實的打個盹,抽根煙,感覺就像回到山東大佬還在時,父子倆一起工作般踏實自在。
        有了寶貴後,老丈人上山的次數更勤了,偶爾丈母娘也會縫些小孩的衣服鞋襪一起上山。兩老圍著寶貴又是哄又是疼,阿玉進進出出一會兒在院子裡餵雞,一會兒進來和父母說幾句傻話,未曾和一大家子相處過的進仔,心裡感覺又奇異又溫暖。阿玉生過進仔後,看著孩子的眼神彷彿也有些得意,進仔心想阿玉也不是什麼都不懂,至少她知道自己生了一個好小子。丈母娘幫寶貴洗澡更衣,看見小娃兒白胖的手臂上被蟲子咬得紅腫一塊,心裡犯疼,口裡也禁不住雜唸幾句。進仔看在眼底心裡也不好受,孩子是他的心頭肉,揹在身上跟著,日曬雨淋,孩子在他背上哭,他在心底陪著掉淚。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孩子斷奶後,進仔又將阿玉留在家裡逗老母雞,自己揹著孩子四處上工去。寶貴這孩子聰明剔透,很得人疼,說話學步都比同年的孩子快一些。村裡人拿話逗進仔:「進仔,你娶一個憨某,生出來子末憨嘛!」進仔笑著不答話,心裡卻想:阿玉不是笨,他只是可憐燒壞了腦子,這和生孩子有什麼關係。
        寶貴大了一些後,進仔工作起來也比較輕鬆,偶爾農閒得空,帶著妻兒回娘家探親。老丈人抱著寶貴街頭巷尾走動,嘴上說是要帶孩子上街買點心、玩意兒,其實為的是聽那一攤攤小販甜絲絲的稱讚寶貴「伶俐又緣投」。
        丈母娘忙進忙出的殺雞燒肉,把進仔一個人留在舖子裡照看生意,偶爾得空就走出廚房看著進仔吶吶地笑著找話說。
「進仔,等一會呷飯。」
「進仔,我炊一隻雞。」
「進仔,坐!我去灶下。」
        大圓桌上滿滿的菜餚,一頓飯吃下來只見老丈人、丈母娘頻頻為進仔添菜,進仔心裡開心,眼角卻有一點酸,想起走的匆忙的山東大佬,進仔真希望讓自己的爹看見,如今他有妻有子,有父有母,光棍了這麼些年,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寶貴彷彿是上天派來彌補母親的不足,大大小小的事一教就會,阿玉二十多歲才學會的事,寶貴六歲上就學全了。小小年紀的孩子,不曾見他母親在身邊跟前跟後,倒是見著他一個人在家為母親打理一切。
        孩子足齡後,進仔就將他送進屋前的小學。進仔這一輩子都在圍牆外看著圍牆內的孩子讀書,看著圍牆內的人歌唱遊戲,雖然他始終沒說過想上學,但心底是羨慕的,他不想孩子像他一樣一輩子在牆外掛著。丈母娘為寶貴準備了衣物,上學前一晚寶貴穿戴整齊,在小屋裡有模有樣的踏著正步,一股小學生的神氣讓阿玉也看呆了。
        已經習慣寶貴陪伴的阿玉在小孩上學後顯得有些寂寞,每天餵完老母雞,在院子裡發發呆,曬曬太陽,就不知不覺地走到圍牆邊喊著寶貴。寶貴聽到母親的叫喚,顧不得還在課堂上,只能向先生說聲抱歉,連忙到圍牆邊陪母親說幾句話。
「寶貴,返來厝里。」
「媽,你先返去休睏,我隨返去。
        寶貴功課上爭氣,人又乖巧,老師疼惜他家中境況,並不會苛責,只是同學們哄堂大笑的聲音和著母親一聲聲的叫喚,常叫他耳根發熱。
        五年級上學校來了一位新老師,秀秀氣氣,乾乾淨淨,一副女學生模樣。寶貴心裡很喜歡這位老師,因為他有神似母親的美麗面龐,卻沒有母親無時不在的癡傻神氣。寶貴常想,假若母親沒有生病,那麼也應該是這種美麗的模樣吧!新來的老師教導低年級學生,寶貴每天打掃時經過低年級教室,總忍不住偷眼瞧瞧新老師親切溫柔的表情,總忍不住在心裡希望能上新老師的課。
        終於有一天新老師走進寶貴的教室,這天寶貴班上的老師請假返鄉,新老師到班上代課。老師親切和氣的笑容很快就吸引同學的喜愛,寶貴這一整天都高興得不得了,看著老師說著笑著,寶貴感覺就像母親突然好了,不再是那個需要他照顧的傻阿玉,而是一個可以陪他唸書,教他歌唱說話的媽媽。想著想著,圍牆外又傳來阿玉大聲的叫喚,寶貴紅著臉想往外跑,女老師輕聲叫住寶貴,引起同學陣陣大笑。
「這位同學,上課不可以亂跑喔!」
「老師,李寶貴他媽媽叫他啦!」
「老師,李寶貴他媽媽是傻瓜!」
同學的笑鬧讓寶貴臉紅的更厲害,已經跨在門檻上的腳再也跨不出去。
「李寶貴,回來坐好,下課再出去。大家安靜,我們繼續唸下一段。」老師的語氣雖然優美和氣,但寶貴卻彷彿被處罰般難過。耳裡聽見母親斷斷續續的叫喚,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下了課,跑到圍牆邊卻不見阿玉的蹤影,寶貴四下望了一回,只看見幾隻雞仔在草叢裡叼著草籽,院子後方傳來一陣雞仔爭食的騷動聲,他想母親大概等累了,回家休息了。寶貴放下心裡的大石,心想回家後一定要好好向母親解釋今天不能陪他的原因。
        放學後寶貴三步併作兩步跑回家裡,屋裡卻沒有阿玉的蹤影。院子裡幾隻雞渾若無事的啄著碎糠,早上晾在竿上的幾件單衣靜靜地在晚風裡飄著還未收拾,桌上擺著阿玉吃剩的一碟破布子。看起來熟到不能再熟的景象,少了阿玉在院子裡對著回家的寶貴傻笑,讓寶貴心裡慌的不能再慌。
顧不得為父親準備晚飯,寶貴山上山下四處找著阿玉,等到暮色深沈,肚子餓得緊,想起母親肚子餓了也許會回家找飯吃,又匆匆忙忙趕回屋裡。
進仔收工回家時,月色正好,山徑上可以清清楚楚看見小屋,看著屋裡沒點燈,進仔心下有些奇怪。走進家門,屋裡屋外一片漆黑,寶貴一個人坐在矮凳上哭著。
「寶貴,怎麼哭了?媽媽呢?」
「不見了,我放學回來就找不到。」
        進仔耐住性子問清事情的始末,將寶貴留在家裡等門,一個人點著火出門找人,心裡不斷告訴自己:最壞就是跌進山谷裡,找找,找找,一定可以找回來。
        阿玉就像空氣般消失在山林裡。進仔、寶貴、老丈人和丈母娘沒日沒夜的到處尋找,就是不見他的足跡。有人說看見他隨著兜貨的販子走下山,有人說看見他趕著一隻大黃狗趕進山裡,還有人說他被賣花布的老頭拐走了,但就是沒有人能確切說出最後看見阿玉的時間地點。這樣日以繼夜的找了好一陣子,進仔知道日子還是得繼續過下去,一早打發寶貴上學,送回丈人和丈母娘,自己又上工去了。
        丈母娘問他怎麼狠得下心不再去尋尋阿玉,進仔自己心裡也天天在問,天天在收工後的山林小徑、溪谷深澗裡問著自己。草長及腰的小丘,沒有人跡的沼澤地,一塊塊割人臉龐的芒草地,一段段早已淹沒的古道,進仔每日在暮色裡走進這些地方,又盼尋到阿玉,又怕尋著阿玉,他不是太狠心所以不讓老丈人和寶貴繼續找下去,他是太不忍心。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走在荒山裡的進仔也一天灰心似一天,寶貴雖然不在父親面前哭泣,但進仔知道他心裡難過自責。每日清晨,寶貴臉上總看得見乾掉的淚痕。終於進仔不再在收工後漫無目的地尋著妻子,消失的人雖然令人掛心,但活生生在他身邊哭泣的孩子更需要他的力量。
        失了母親的寶貴更加發憤用功,成績在學校裡是頂尖的好。校長上門來說要籌錢送寶貴進城念中學,進仔聽了校長誇獎寶貴的話,凝結成木雕般的臉上又有了些生氣。進仔婉謝了先生們送來的錢,他有自己的骨氣,只要寶貴想念書,就算不吃飯他也會讓寶貴繼續念下去,他只遺憾阿玉不知道自己生了一個多麼讓人神氣的好孩子。
        寶貴上中學後,進仔一個人在家,反倒忙出一頭白髮。老丈人偶爾上山陪進仔吃頓飯,倆人的話題總是圍著孩子的乖巧爭氣打轉。校長將寶貴安置在靠近縣城中學的親戚家中,每週課程結束後,寶貴就借來校長的腳踏車踩上大半天山路回家。寶貴功課用心,生活上也相當俐落,衣服鞋襪自己縫補的乾乾淨淨,每週回家時先到國校裡向師長們問個好,報告一下學校裡的境況,就趕回家為父親洗刷衣物,淘米煮飯。隔天回學校前和父親在後院裡摘兩把新鮮蔬菜,採幾顆當令的水果,又踩著腳踏車送到外公外婆鋪子裡,同兩位老人家吃頓飯。回到縣城時,往往月亮已經掛的老高。
        為了供寶貴唸書,除了農務,進仔又兼了幾份工,農閒時幫忙挑挑泥水、送送貨,晚上和街上的大嬸一起挑撿茶葉梗。寶貴這小秀才在街巷中小有名氣,教過他的老師都愛拿他做榜樣鼓勵學生,村子裡的大嬸們也都對山東大佬這三代不多話的人家感到好奇,這些關於寶貴的話題在他考上大學這一天更是達到頂點。
        考上大學在這小小的山城裡是了不得的大事,小鎮上的人家書讀得不多,多半小學畢業後就繼承家業耕田務農,偶爾有幾位出類拔萃的學生往往受到極大的禮遇。寶貴進城沒幾年早已長成父親一樣的山東大漢身材,臉上濃濃的書卷氣息在小鎮裡顯得很醒目。考上大學的消息進仔還沒說出口,早有消息靈通的人幫他街頭巷尾廣播去。
        有人說小屋位於龍穴,青龍朱雀相照應,風水好得不得了,也有人說死去的山東大佬在庇佑,夜裡上山都還看得見山東大佬在小屋前照顧進仔一家,更有人繪聲繪影形容阿玉生病前聰明伶俐,小腦袋剔透極了,完全忘了病後發傻的阿玉被大家害怕遺忘的事,山上的土地公廟,在這幾天更是香火鼎盛起來。
        進仔不管別人如何談論,在接到寶貴確定的消息後,滷了一鍋牛雜提到鄰村,只管向二老報訊去。還未走到鋪子口,進仔在市街上遠遠望見老丈人吊起一長串炮竹,點然後聲隆震耳,滿天紙花飛舞,煙霧瀰漫將門外的進仔燻出兩泡淚。進仔心裡奇怪,阿玉不見時自己咬著牙撐過來,人前人後沒掉過一滴淚,怎麼到了這喜事當口,卻叫爆竹催出淚來。
        丈母娘眼尖,煙霧中看見進仔站在街上楞著,連忙招呼他進鋪子裡,三人說說笑笑,談論著供寶貴念大學的事。讀大學花費大,二老擔心進仔一個人供不起。
「進仔,阮人老啊,開無多少錢,這一撮仔錢你拿去,給阿貴買冊。」老丈人掏出一小袋錢,臉上一副為進仔添麻煩般不好意思。
「阿爸,我有法度,你毋免煩惱。」進仔還是那一臉固執的神色。
        倆人在桌上推託大半天,漸漸都有點動起氣來,抽著煙不說話。丈母娘看在眼底倒覺得好笑。
「無人愛給我,我做一領西米羅給阿貴,外媽疼孫,進仔你沒話講吧!」丈母娘這一開口,抽著煙的兩個人也好笑起來。
        寶貴回鄉那天,進仔一早就在車站裡等著,逆光中看見兒子又挑長了一些,心裡踏實又得意。兩父子回家前走到市街上採買一些用品,沿路都是熱情的賀喜和稱讚。父子倆一個是精黑漢子,一個是白面書生,但臉上有一樣的靦腆神情,一樣咧著嘴笑,一樣在嬉鬧的孩子臉上輕輕摸著,在這個人人身高都很一般的小鎮裡,倆人長手長腳山東大漢的身材是如此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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