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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長大了 作者:郭亞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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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長大了 作者:郭亞瑟

 終於,我慢慢地了解到,任何形式的告解,都不能得到救贖……
 我無可救藥地愛上我的親哥哥---小勤。
 每次他的出現總是牽住我的目光,讓我無法從他的身上移開我深深的注視。
 雖然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緣,但是他總是如此明亮耀眼,活像少女漫畫走出來的白馬王子。
 他一定不知道我如此地愛慕他,所以只是把我當做親妹妹一樣疼愛。
 越是覺得苦不堪言,越是深愛他。
 越是覺得低賤卑微,越是傾慕他。
 是禁忌,卻明知故犯。一?一?陷身十八層地獄,還甘之如飴……


 今夜,我在大病一場後醒來﹐眼前是一面挑高的白色天花板,潔淨的純白色,讓人彷彿置身天堂。
 然而,轉個身,側著頭,透過窗櫺,遠方的稻草人卻像墮落的天使,灼熱的空氣燒去了他半邊的容顏,搖搖欲墜的左手臂還在幽暗的夜裡不住地隨風晃動。
 最近大半的時間都處在昏睡狀態,不太確定昏睡了多久,也不太確定醒來的時間,但是木柵路對面的二輪戲院依舊熙嚷人往,我猜仍是上半夜。
 這間平房座落在仙跡岩上,以前是母親和外公外婆的住處。母親在婚後幾年還一直住在這裡,至於我的父親,他不常在家,母親說他是那種很忙的公務員,常常要為了工作東奔西跑。雖然母親一直陪在我和哥哥小勤的身邊,但現在想想,母親不太會照顧小孩子,也不擅家務,所以我和哥哥的生活起居一直都是外婆在照料。
 今年三月的白色杜鵑花瓣依舊像雪泥一樣落在柏油地面上,我又重回這座平房。自從外公外婆去世後,這裡就一直空著,只有每年過年前母親會請人來稍作打掃,二月份我得了十二指腸潰瘍,在萬芳醫院就醫,母親要我搬回這裡暫住,因為這裡離醫院較近,父親有打電話來關心,他和往常一樣,雖然不常出現,但只要一出現就會逗我開心,還問我要不要請個看護,他覺得一個女生自己住很不安全。
 自從外婆死後,我變得很獨立,甚至有點孤僻,讀高中時,班導師甚至還告訴母親,班上其他女孩子總是成群結隊的,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沒什麼朋友,他希望母親能多開導我,讓我多交些朋友。
 我在這個時候回來養病,由於剛過完年,過年前曾經做過打掃,所以還蠻乾淨的。再加上這裡的環境我很熟悉,熟到讓我覺得外婆好像還在我身邊一樣,於是父親要請看護的好意我拒絕了。
 我猜這間平房一直保持著它最原始的模樣,外婆說這間房子是日治時代一位日本將軍的官邸,後來國民政府來了,這一帶的房子就變成了眷村,因為外公是國大代表,跟隨政府來台後就一直住在這裡。她和外公住進來後非常喜歡整棟屋子的格局與內部設備,於是幾乎沒有做過多大的調整與改變。外婆說大廳的供桌是以前將軍的寫字桌,每個房間的天花板都有一盞油燈,客廳的那一盞特別華麗,聽說是用水晶玻璃燒成的。外公另外架設了一些日光燈,除非是停電,否則平常是不點油燈的。然而外婆卻喜歡在黑夜中看到這些油燈被一一點燃,閃爍的水晶玻璃把整個屋子照耀得像是神話中的水晶宮,地板映出一片波光瀲灩,好不精彩。
 於是我便常常期待停電的到來。
 如今我又重回這座平房,自然而然我想把油燈一一點亮
 像野孩子一般,脫了鞋,推開門,赤腳走在泥板上,我記得外婆總是把用剩的燈油放在圍牆外的一間小小的倉庫裡,走出廳門穿過前院,夜空的上懸月像外婆的搖椅,斜倚在一層薄薄的烏雲上。
 拿出抽煙用的打火機,朝牆門外的小倉庫走去。一陣冷風從背後襲來,打了哆嗦,婆娑搖曳的樹影引我轉身,我看見兩顆椰子樹,挺立在門旁。這兩顆椰子樹自從我出生以前就存在,我伸出手指去摸索樹幹,樹幹上的刻痕依然存在。兩顆樹的刻痕分別代表兩個小孩每年的身高,不知怎麼地,每次看見他們竟讓我傷感起來,一些刻骨銘心卻試著從記憶中抹去的片段……
 我知道兩顆樹的刻痕各有十道,像兩座天梯一樣慢慢往上爬,每一階我都記憶深刻,但我依然伸出食指及中指,跟隨著記憶一階一階慢慢往上爬數。
 左邊那棵是我的身高,從一歲到十歲。
 右邊那棵,也是一歲到十歲,是我一位雙胞胎妹妹小玉的身高。
 按照傳統的規定,雙胞胎中比較早離開母體的那位是姊姊。我就因為比小玉早了那麼幾秒鐘出生,順理當了姊姊。外婆卻說我不太像姊姊,因為我總是比較文靜被動,永遠被小玉牽著走。小玉剛好相反,做什麼事永遠主動搶第一。
 我像是依附著小玉而存在的幽靈。
 點亮油燈,水晶的光影在地板上折射成美麗的鱗狀。每次一有颱風停電,我一聽到強勁的風聲就會哭個不停。外婆為了安撫我,總會告訴我們,水晶燈閃爍的客廳總是讓她回想起當年的上海舞廳,以前還住在上海的時候,她正值雙十年華,亭亭玉立,週末的舞廳,五光十射,紅男綠女,那是她踏出青春的第一步試金石。
 接著外婆總在小玉的要求下教孩子們跳舞。小勤的舞蹈細胞佳,總是外婆理所當然的舞伴,而小玉每次都像個小小的天使,自得其樂地轉著圈圈,自轉也公轉地繞著外婆及小勤。我一看到這麼快樂幸福的畫面就會馬上拭去臉上的淚水,跟著小玉在一旁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忘記了窗外的強風暴雨。
 這樣的畫面在十歲那年嘎然而止,一個無風也無雨的夜,一位不知名的蒙面歹徒闖進了我和小玉的臥房,我不知道歹徒什麼時候破門而入的,但是當他開始亂翻抽屜及衣櫃時,發出了聲響,我被吵醒。起先我不知所措地坐起來,不發一言,睡眼惺忪地看著對方,當我發現對方手裡持槍,便開始號啕大哭,這時小玉被我吵醒了,我們嚇得抱在一起。歹徒也被我們突如其來的哭聲嚇得手忙腳亂,接著他舉起武器朝我們開了一槍,無聲無息,沒有聲響,事後我才知道那是一把空氣槍,接下來的瞬間,我在昏暗中依稀看見,原本和我緊緊相繫的小玉瞬間化作三千落水,無形卻沉重地壓在我的身上。這是我看到小玉的最後一面,沒有任何的光線,只憑我們無力的相擁,在模糊的夜色中摸索著對方的輪廓,驚恐的、絕望的、無止無息……
 接著我聽到了警哨聲,歹徒收起手上的槍,奪窗而出。然後我看見小勤衝了進來,他的嘴裡還含著哨子,原來是他的機智嚇跑了歹徒。


 喪禮上我並沒有哭,卻有一團疑雲,首先我發現父親並沒有出現,當時的我年紀雖小但已懂得人情事故。家裡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父親為什麼還不出現?母親說他是那種很忙的公務員?那是什麼樣的大事?偉大到讓他無法參加女兒的喪禮。
 接著是小玉的墓碑,她的姓氏被更改了。看到這樣的結果讓我心生恐懼,我懷疑,當初如果被射殺的是我,那我的墓碑上是不是也會被更改姓氏?喪禮進行到一半時,我告訴母親這個錯誤,但母親竟然沒有任何的驚訝,只是淡淡地告訴我,葬儀社搞錯了,會要求他們改過來。
 還有,自從小玉被槍殺後我就開始覺得胸口疼痛,頭殼發麻。
 終於,我昏倒了。在小玉的葬禮上,我的肢體像橫陳在祭堂上,一開始耳邊依稀可以聽到眾人的驚呼聲,漸漸地我意識模糊,只聽到風聲,手腕上的肌膚依稀可以感觸到黑色的袖緣在微風中搖曳揮擺著,這是我最後一次向小玉道別。


 像是遠古的巴比倫塔,那兩棵椰子樹在我們十歲那一年被上帝推翻,樹幹上的天梯不再往上攀爬,人們開始莫名地說著不同的語言,我好像和這個世界產生了隔閡,人與人之間不再輕易取得溝通,像失去一半信仰的追隨者,我僅剩的另一半靈魂更加殘缺地沉默著。
 外婆發現了我的改變,巧妙地把這樣的結果和我後來身體上的一些變化做了連結。有一天早上我幫她在院子裡曬衣服,她塞了一些包包給我,我泛紅著臉羞澀地說我還不需要,她露出和藹的微笑輕聲地告訴我:「沒關係,慢慢去體驗這些微妙的變化,你必須試著一個人長大。」
 你必須試著一個人長大。這句話後來有好一陣子變成了我的人生座右銘,原來外婆以前也是假設我和小玉會一起成長。可是如今小玉不會再回來了,以前我是她的複製人,跟隨著她快樂,而她是我童年的信仰,有一種相信了就不必長大的信服感。很矛盾的感覺吧!當小玉離開後,我似乎就是一個人了。
 只是偶爾當我攬鏡自照的時候,會故意試著去揣摩小玉的習慣性動作,例如她微笑時的右邊嘴角會微微上揚,又例如她用手指輕撥著髮梢的美麗模樣。我猜只要我常常對著鏡子做這些動作,我對小玉的回憶就會清晰一點,彷彿她就在我身旁,我們依舊是在一起。靜靜地觸摸著鏡面,觸摸著彼此,我的另一半靈魂被暫時地找了回來。鏡子裡外,框住兩個好姊妹和一個完整的靈魂。


 至於母親,我原本就是比較不受注目的焦點,從那次事件後,由於我的更加沉默,她似乎更沒有把目光放在我身上。那一次我的班導師告訴她我的孤僻行為,她並沒有太多的驚訝與擔心。她大概不覺得我的沉默有任何的不正常,相反地,她覺得這是一個青春期的女孩子應該要有的端莊表現。
 父親呢?他依然缺席,當他再度出現時,依然逗我開心,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小玉已經不見了。我甚至開始發現,父親回家的時間是有週期性的,他好像固定每個月月初才會回家一次,其他時間即使家裡發生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好像都事不關己,不見蹤影。
 我並不特別責怪父親與母親的反應,我猜他們對於失去一個女兒也很傷心難過,只是他們以大人的方式去壓抑自己的傷心難過,卻又沒有足夠的智慧像外婆一般察覺我的沉默。


 往事像眼前的水晶一樣,被一閃一閃地點燃,明亮地刻畫在這座屋子裡,卻又浮光掠影地逝去。
 從那時起,我開始對週遭的男人討厭了起來。也開始對自己生理上的變化產生反感。我已經不再是個小女孩,卻又不足以成為一位真正的女人。我猜我在生理上長大了,但是我的心靈上似乎還是需要依靠的。在那一次的槍殺事件中,最要感謝的人是小勤──他應該是當時所有的男人之中比較不那麼令人討厭的一個。事發當時要不是他的機智,我可能是下一個槍下亡魂。小勤也是第一個發現我開始變得更沉默的人,但他並不會像小玉一樣逗我開心,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邊,有時候我覺得他像是我的貼身侍衛,在那一次事件之後,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記得有一次,一大早我的頭殼又像是千鼓撞擊般,幾乎快要讓我起不了身子,外婆幫我打理了一整個早上,總算跨出了門檻,隔壁的小黃狗突然跑過來攪和,一直在我的腳下瘋狂地吠著,害得我必須雙手拉緊裙襬免得失相。這時我膽小地躲回門內,真恨不得今天的行程就此打住不去上課了。小勤見狀,立刻神勇地一腳把小黃踹開,只見小黃奪命狂奔,外婆一邊扶著我再次跨出門檻,一邊笑著告訴小勤,他已經長大了,以後妹妹就交給他保護了。
 小勤大概把這句話當聖旨吧,而我也樂於被小勤保護的感覺。我可以感覺得到,從這次事件後,我慢慢地愛上了小勤,以一種不同於以往兄妹親情的悸動愛慕著他,只是當時的我還不明白這就是愛情。


 還有一次,放學回家的時候,一位臭男生從後面跑過來扯我的頭髮,還譏笑我是大奶媽,我頓時不知所措地哭了出來,還好小勤又跳出來當救火隊,三兩下就把對方打跑了。這個時候我發現小勤用雙手圈住我,我就抱著頭縮瑟在他懷裡一直哽咽,他什麼也沒說,但我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心跳加速,那是一種很微妙的體驗,第一次被一位異性緊緊抱住,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我愛上這種來自異性的擁抱。
 原本我以為這樣的甜蜜悸動是短暫的,畢竟我和小勤是親人。那種感覺應該就像以前小玉喜歡牽著我的手,或者像是外婆喜歡把我抱在懷裡一樣,溫柔而滿足。
 事隔多年,不知道是誰先開始交起男女朋友,我從其他異性的擁抱中也得到了同樣的溫柔與快感,但私底下我和小勤偶爾還是會玩玩這種抱抱的遊戲。他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突然環臂抱住我,我可以隱約感覺得出來,他有一雙敏銳的嗅蕾,他正仔細地嗅著我的每一根髮絲。我們似乎就這樣緊緊地抱著,沒有言語,時間也跟著停了下來……
 後來,我發現小勤給我的擁抱,除了一般親人的溫柔與滿足外,依然有著親人所不能給的快感,我知道那是跨越了親情之外,男女肌膚之親所能給的幸福。
 相對的,我也慢慢發現其他男人給我的擁抱,除了肌膚上的快感與刺激之外,沒有辦法像小勤一樣多給我多一點溫柔。
 小勤給我的擁抱,是唯一能讓我獲得靈肉結合的滿足感的人……


 水晶的亮度隨著油燈的炙熱達到某種程度的飽和,我覺得滿臉赤紅,這樣的回憶除了溫馨竟讓我有點羞赧。我決定停止回憶,踱步走到母親的書房,看點書讓頭腦清醒一下。
 母親的書房,一直到現在還充滿了我的忌妒與羨慕。小時候母親禁止我們進入她的書房,我們只能偶爾從門縫中偷窺房內的景緻。一整排的書放在木質書架上,看不清楚每一本書的書名,只能知道母親很喜歡閱讀吧!
 這樣的禁令一直到母親帶我們搬離這座平房後才解除。偶爾回來找外婆時,外婆會帶我進去這間書房喝茶聊天。書房的窗戶正對著牆外的那兩顆椰子樹,下過雨的早晨椰子樹葉特別容易掉落,如果我們忘了關窗,細長的椰子葉片就打落在斑白的百葉上,與橫向的窗片阡陌交錯著。透過細縫去撿拾那些葉片,我總是可以隱隱約約回想起小玉,她的椰子樹與我的椰子樹還矗立在牆外……
 外婆過世後,家裡的人就更少回來了。外婆在病床上的時候,我也躺在病床上,當時醫生診斷我得了鼻竇炎併發的肺部發炎,他要我作息正常,並且常常接觸大自然,呼吸新鮮空氣。於是外婆就把家裡的唯一一串鑰匙交給我,我猜她當時是打定主意不回去了。當我從她殘弱的手中接過這串鑰匙時,好像被臨危授命一般當了新的女主人,於是我有了更多機會待在這間書房裡。
 我除了接收外婆的房子,也接收了母親的書房,還有窗外那兩顆椰子樹的景緻;我猜我還接收了外婆對我成長的期待,也收服了我對母親書房的忌妒與羨慕,還有我對小玉的思念。
 我常是獨處的。只有我的房間窗外的稻草人偶爾向我揮揮左手,因為他早已沒了右手。在外婆去世後,稻草人的身體就慢慢失去大家的關照,右手最先脫落,緊跟著左手搖搖欲墜,就這樣一路殘敗到現在。以前他並不是這副落魄德性的,我和小玉每次過生日的時候總會拿出一件不要的舊衣裳穿在稻草人的身上,我們兩個人一直都和稻草人一起過生日。直到小玉去世後的某一年,當我幫稻草人穿上衣裳的時候,發現太大了,外婆笑著對我說:「我的小蘭終於長大了。」


 除了稻草人,小勤偶爾也會來看看我。
 爸爸在電話裡告訴我,他要小勤最近這幾天晚上回家時順路過來看看我。睡了一整天,我該盥洗一下,免得待會被小勤看到我邋遢的一面。
 正當我要離開書房時,書桌上的一張相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很普通的木框,在泛黃的微光中閃爍著,那是小時候的一張全家福照片。我畏縮在外公外婆的身邊,前面是父親和母親,再前面是小勤和小玉,小勤抱著個頭較小的小玉,小玉的頭微微靠在小勤的胸前,笑容燦爛。
 看到這張照片著實讓我心口一陣顫抖。小玉生前原來是這麼地討人歡喜,一直是小勤擁抱的對象,而我只是一個內向害羞的小女孩,沒想到事隔多年,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取代了小玉的位置。如果小玉不死,我可能依然是那個沒有人注意的小女生,而常常擁在小勤懷裡的可能還是小玉。
 這樣的想法讓我突然產生了罪惡感,好像自己背叛了小玉,取而代之成為小勤懷裡的那個人。
 無論如何,我猜小勤就快要來了。顧不了這麼多,先丟下眼前的思緒,往洗手間走去。
 「小美人,起床囉。」
 說曹操,曹操就到。忽然聽到小勤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轉身出去迎他,心裡卻一直怪他來的真不是時候。看來只能用一隻手迅速地撥一撥像山丘隆起的半邊頭髮,同時用另一隻手扒開粘貼在臉頰上的另一邊髮絲。
 「我早就醒了。」
 「你看我幫你準備了什麼?」
 是豆漿,山腳下的那家豆漿店買的。
 小勤遞過豆漿給我,順便幫我插上吸管。
 「好喝,是無糖的。」
 「小蘭喜歡喝無糖的豆漿,我當然記得。」
 「那你還記得小玉喜歡喝的口味嗎?」
 「小玉喜歡喝加糖的豆漿。」
 「你會喜歡喝無糖的小蘭?還是加糖的小玉?」我突然心血來潮,雖然我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噁心。
 小勤猶豫了一下:「好難決定喔。兩個都是我的好妹妹。」
 「是嗎?那說說看我哪裡好。」
 「小蘭很乖很聽話,外頭刮颱風的時候就變成膽小鬼。」
 「你好壞喔。那小玉呢?」
 「小玉活潑可愛,不過……小蘭最近這幾年也變得很活潑喔。」
 「所以呢?你到底喜歡哪一個?」
 「呵呵。上天賜給我兩個大美人,一個在天上保佑我,一個在人間陪著我,你不要再吃醋了。」
 「討厭,好啦,現在你來過了,人也看過了,再晚你女朋友又要打電話來找人了,趕快走吧。」
 「大美人,你真健忘,我的女朋友上個月就吹了。」
 「喔,對不起喔。」
 「沒關係,說說你吧,你和你的男朋友最近處得如何?」
 「也吹了。」我說謊。
 「那好啊,我們就要相依為命了。」
 說著小勤又像往常一樣把我擁入懷裡,拿在手上的豆漿一不小心濺了出來,溢在小勤的胸口。
 「抱歉,會燙嗎?」
 「燙啊,幫我擦擦。」
 小勤從褲管的口袋裡掏出了面紙遞給我。我伸手去拿,抽出了一張,將面紙揉成一團,輕輕地在他胸前擦拭著,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還是小勤的心跳,此刻我們的胸口微微顫抖著。
 「謝謝,現在不燙了。」
 我抬頭看著小勤,燦爛的笑容,青春無敵。
 我順手去撥開他的毛髮。
 「咦,額上的疤痕還這麼明顯啊。」
 那個疤是為我而留的,更或是為小玉留的吧。
 大概是六年前的某一個初秋吧,各大報紙在事隔多年之後才揭發小玉的死訊。但是令我比較訝異的是文中提到,母親是父親的二姨太。
 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不常回家,也終於知道小玉的墓碑上為什麼刻的不是父親的姓氏,因為父親來自一個望族,他家裡的人原本不贊成他和母親結婚,於是我們就這樣無名無份地作了父親十幾年的妻兒。
 關於這樣的結果我並沒有太多的感觸,只是旁人的指指點點為我們的生活造成不少的困擾,甚至是傷害。
 當時我剛讀初中,小勤還是像往常一樣陪我回家,只是這天的情況有點不太一樣了。
 一群我們不認識的學生圍在我們身邊用手指著我們,譏笑我們是偷生的。甚至還有一個男生從我後面用力拉扯我的長髮,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我整個人往後仰,跌坐在地上,接著我害怕地哭了起來。小勤這時挺身而出,狠狠地往那位男同學臉上結實地揍了一拳,那位男同學雖然立刻倒在地上,其他同儕卻一擁而上,小勤就這樣被團團圍住。只見小勤跪倒在敵人之中,被排山倒海而來的拳頭罩得看不見身影。等到人群散去,只見小勤癱瘓在地上,臉部朝下。我趕緊過去扶他一把,當我轉過他的身子時,除了遍體鱗傷,更赫然發現額頭上不知何時被重重地劃了一刀。
 我猜母親是這次報導中唯一的受益者,媒體除了報導小玉的死訊外,對母親也做了一些著墨,大部分都是抱持同情的角度,覺得她一個女人被老公孤立在外,還要獨立扶養兩個小孩。
 這樣的報導是蠻遷強的,我覺得母親的母性光輝被過分渲染了,其實我覺得真正在照顧我和小勤的是外婆,但是在這些報導中,外婆卻被描寫成是母親的負擔之一。還有,報導中我家好像很窮困,但是據我所知,父親每個月都有豐裕的匯款給我們,我們並不窮。
 經過媒體的「幫忙」,那一年春天,父親突然在不該出現的時間裡出現,帶走母親、哥哥小勤和我。路邊的白色杜鵑花瓣像往常一樣,雪泥般落在柏油路面上,那時母親穿了一件白色的洋裝,像杜鵑花瓣一樣潔白,她的臉上有一種前所未見的喜悅,好像是她的白馬王子終於來迎救她了。但是對我而言,要離開外婆真是讓我依依不捨,畢竟在我當時小小的心靈裡,離開生命中任何一位對我要好的親人,都是一種慘重的損失。記得當時我抿著嘴,眼角泛著淚,心裡有一百個不願意地踏出家門,小玉離開我,接著我要離開外婆──我的生命中兩位重要的女性……
 母親帶我們離開外婆後並沒有和父親住在一起,不過她有了更多拋頭露面的機會,她變成了父親檯面上的二老婆,一起在許多公開場合出現,甚至連我和小勤偶爾都得配合著出席某些活動。
 有了幾次在媒體面前亮相的經驗後,我和小勤便覺得厭煩。但母親覺得某些場合必須全家一起公開亮相才能引起媒體的注意,於是每次我和小勤必須亮相的前一天晚上,父親總會帶我們上那種很高級的餐館,一開始我和小勤吃得不亦樂乎,久而久之便知道這是個小小的陷阱,我們像被餵乖的馬戲團表演猴子,用餐時順便被告知隔天要參加的活動,並告知我們要如何應對,其實就是等著隔天被媒體蜂湧的問題轟炸。母親更會在亮相的前一刻耳提面命,我們必須微笑面對媒體,當然母親自己也會表現出一幅很幸福的模樣,反正就是那種全家和樂融融的樣子。
 我必須承認,我完全地佩服母親的公關手腕,過沒多久她就變成了媒體的寵兒,甚至獨立於父親,單獨出現在公開場合上。父親最近幾年反而比較少出現在媒體上了,我猜他不是一個喜歡造勢的人,不太像一般的政商名流。對於父親的職業,我一直有許多的疑問,後來我知道父親是繼承父業的商人,也在政治舞台上展露過頭角,但實際的情況我實在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不是那種很重要的官員,應該只是掛名當個顧問之類的吧。
 參加的活動多了,連我都變成了名人,走在路上都有同學認識我,不過我不像母親,我通常會拒絕所有單獨邀請我的活動。至於父母親幫我安排的活動,到最後變得很公式化,他們只會在前一天晚上留一張簡短的紙條說明活動內容,內容真的很簡短,大致是這樣子寫:
 活動名稱:陽光普照受虐兒童捐款晚會
 時間:〈大部分是晚上〉
 地點:〈大部分都在台北〉
 參加人員:我或小勤,或兩者都必須參加。
 服裝:7號〈不要懷疑,每一套禮服都有編號。〉


 久而久之,他們不再前去餐館餵食我和小勤了,我的言行舉止也變得很八股,假面的笑容,右邊的嘴角微微的上揚,無意地用指尖撥弄一下其實已經很滑順的髮梢。只是我內心的一半靈魂更加孤獨地存在著,如果這時候小玉還在,她一定會應付得比我更從容,像母親一樣得體,或青出於藍。
 有一次我和小勤一起參加一場高級飯店的開幕酒會,又是名流齊聚,會場中突然來了一對雙胞胎姊妹,年約十歲,兩位小女孩淘氣地盯著我看,其中一位還一直對我眨著眼,另外一位小女孩被這樣的畫面逗得哈哈大笑,她們為什麼要盯著我看?為什麼是我?她們好像和我有心靈感應,知道我原本也有另一半,於是那種眼神好像在問我,我的另一半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現在只剩下一半?
 看著她們對彼此做的一些親密舉動,我的內心卻空虛到可以容納全世界的孤獨,小勤大概發現我面有異色,伸手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卻失態地握住他的手,整顆頭斜倚在他的肩上,他像往常一樣什麼話也沒說,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摟著我。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事後母親卻大發雷霆,她覺得我們不能在公開場合摟摟抱抱,這樣會引人側目。


 「小勤,問你喔,你會不會覺得童年比較快樂?」
 「會啊,如果小玉還沒死,我們會更快樂一點吧。」
 雖然小勤沒有說出他比較喜歡小玉,但是這個答案已經間接證明了一切。如果小玉還在的話,他會比較快樂。說穿了這幾年存在於小勤心目中的不是我,是我扮演的小玉,我只是個傀儡…….
 我順手接過小勤手上的那杯豆漿,逕自走向廚房。
 「你要幹嘛?」小勤問我。
 「我的豆漿剛剛濺出來了,你的分一些給我吧。」
 我的右手拿著剛剛幾乎濺光的空杯子,左手拿著小勤那個杯子。我從左手的杯子裡倒了一些豆漿到右手的杯子。接著我應該回到客廳去,但是我沒有。穿過廚房的另一扇門,那裡是一間小庫房,由於太久沒人打理,撲鼻而來的是一陣霉氣,靠著廚房傳來的微光,我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瓶年年春。我倒了一些在左手邊小勤的杯子裡。
 再次走回客廳,發現原本點著的水晶燈已經暗了下來,小勤見狀,立刻去打開日光燈。可能是瞳孔適應不良,我一直瞇著眼睛,感覺一片恍惚。
 「我一直沒注意到,剛起床的你有一種特別的美感耶。」
 「是嗎?」
 「是啊,一種不同於小玉的美,很有自己的味道喔。我很喜歡喔。」
 喔!不同於小玉的美!我自己的味道!小勤很喜歡!?
 等我的瞳孔適應過來後,發現自己正好站在客廳的一面大鏡子前面。
 我微笑地看著鏡子,右邊嘴角微微揚起可是我卻突然看不到小玉了。
 這就是我嗎?有味道的我嗎?小勤喜歡的我嗎?
 「哪一杯要給我?」小勤問我,可我還在看著鏡子,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哪一杯要給我?」小勤又問了一次。
 我毫不猶豫地把右手的豆漿遞給小勤。
 小勤很喜歡喔,我已經失去了小玉和外婆,怎麼可以傷害愛我的小勤呢。
 接著我把左手那杯豆漿一口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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