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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異記往 作者:Sabine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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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異記往 作者:Sabinehua

珍異記往 作者:Sabinehua

從知名的一流大學畢業進入社會,母校的戳記彷彿為我這個平庸無奇的人憑添上一道光環,有些客戶起初只把鼻孔朝著你,無意間得知你光榮的過往時,立即就換上敬佩的眼光從你的頭頂研究到鞋尖,彷彿眼前站著的是一頭獨角獸而不是個卑微的藥品推銷員:「噢,看不出來,這人可不是普通的聰明!」若是有幸遇上個也從母校畢業、事業有成的客戶,關係馬上就拉近了不少:「哎喲!原來是小學妹,那非要好好照顧不可了….」接著就意興風發地大談當年如何在系際划船賽中當上奪標英雄,或是半夜如何躲過教官的巡邏在宿舍天台上打了一夜麻將,要是在應酬的場合裡興緻一來,還要硬拉著我一塊高唱校歌。但是我很清楚,在這所一流學府裡培養出來的,不只有成群在中央政府和民間企業掌握實權的菁英份子而已。

能通過競爭激烈的大學聯考進入這所大學的學生必定至少具備某種特質:超乎水準以上的聰明,再不就是比別人用功十倍,或者是兩者兼備。我拿不準自己是屬於哪一類,唯一能確定的是我決不會懸髮錐股的自我折磨。剛進大學的那幾個月我簡直得意忘形了,迎新舞會、宿營、聯誼、社團、系學會,只要是人多熱鬧的地方我都去,用大襯衫和褪藍牛仔褲、厚重的原文書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知識份子,用新學到的俏皮話向剛認識的朋友套交情,侃侃而談自己十七年貧乏的生活體驗,或是握著啤酒罐狂笑一陣故作瀟灑。但是偶然有人用權威的口吻引用資本論或尼采的時候,我頓時感到自己像被刺破了鼓脹肚皮的牛蛙一樣,露出猥瑣醜陋的原貌。現在回想起來,那些不可一世且喜歡吊書袋的傢伙也不過些肚皮比我堅韌些的牛蛙,踞坐在比我高幾階的井底呱噪不已,卻自以為站在世界的頂端高唱梵音。

在那堆聰明人裡漸漸發現了自己的空虛,也厭倦了言不及義地浪費光陰,我開始勤跑圖書館。置身在具有百年歷史的巴洛克建築裡彷彿回到了中世紀的修道院一樣,外頭充沛的陽光照不進莊嚴的長窗裡,陰冷的閱覽室裡永遠點著暖黃的燈火,時間彷彿蜻蜓困在長滿了浮萍的綠池塘。圖書館裡有從未間斷的走動人影,各種呼吸和體味像鳥巢裡雜亂的稻草和碎布條為高敞的室內保持著恆溫,可是除了翻動書頁和輕微的咳嗽聲、刻意壓低的簡短談話和球鞋擦過打蠟地板的吱咯聲外,這裡簡直像個與世隔絕的帝王陵寢一樣,無數靜默耐性的盜墓者不辨晨昏穿梭在發霉積塵的古書堆裡,企望能在機關重重的洞穴裡尋獲智慧和真理。每天一早我用一本厚厚的藥學原理或韋氏辭典占據閱覽室靠窗的僻靜位置再去上課,課間的空檔就窩在那個座位上讀齊克果、沙特和任何書庫裡漬染過相當年歲的書。書上晦澀的語句指引著我一條險峻的山路,據說是通往極樂的真理世界的一條捷徑,我就像個瞎眼而虔誠的朝聖者摸索前行,且有著愚蠢的樂觀相信自己決不會失足跌得粉身碎骨。四周坐滿了許多半生不熟的面孔,每個人都沈浸在眼前的書本所構築的另一個世界, 比鄰而坐的人卻遙隔著光年也無法計數的距離,每個人坐在各自運轉的星球上,卻又不是全然的孤寂,圖書館鎮日彌漫的瞑想氣氛儼然成了一個神秘深邃的小宇宙,閃動著無數冷而璀燦的星輝,自有和牆外紅塵世界截然不同的人際邏輯。

十一月的一個午後,我把疲倦的眼睛從書上移開,見窗外一片枯黃的欖仁葉在冷風中顫巍巍地飄落在天井裡爬滿綠苔的乾涸池塘裡,忽然興緻大發,信手在空白的紙上寫了幾行悲秋的詩句。還沒來得及重新琢磨自己的大作,上課鐘驀然了起來,我隨手用一本赫塞的小說蓋住它,急忙趕去上了兩堂令人瞌睡的病理學概論。

等到吃完一頓心暖意愜的晚飯回到圖書館,卻看到我的位子上坐著一個穿著藍毛衣的女生,把鏡片湊在一本厚大的古書上,咂著嘴唸唸有辭,貪婪地啃著密密麻麻的字句;我的那本藥學原理和赫塞則被險險地推到桌子邊緣,像被逐出旅社的房客一樣寒窘難堪地進退不得。我勉強壓制住心頭頓起的怒火,走過去輕輕地在桌面上敲了兩下,她抬起一張圓臉,用作夢的神情茫然地望著我。

「對不起,這是我的位子。」我依著規矩壓低了嗓門用氣音跟她說話,臉上還帶著勉強擠出來的和善微笑。

「妳的位子?這桌上寫了妳的名字嗎?」她扶正了眼鏡,嚴肅地瞪著我,平板冷漠的聲音刮破了原本的沈靜,許多雙眼睛詫異地往這邊看過來。我扶起桌緣那兩本快跌下去的書,仍然好脾氣地解釋:

「喏,這是我的書,我從早上就一直坐在這個位子了。」

「是嗎?那剛才兩三個小時一直坐在這裡的人難道是妳嗎?」這個人說起話來咄咄逼人,而且詞句簡潔有力:「把書放在桌上並不代表這個位子就是妳的,只要這張椅子空著,誰都有權利坐下來。妳現在可以把書拿走了。」說完就繼續埋頭唸她的書,末了那句話簡直就像女王命令奴婢撤去餐盤一樣,傲慢得令人火大,卻又無從辯駁。她說話的聲音很響,許多白眼和不耐煩的噓聲像無形的石頭紛紛向我砸了過來,我只得狠狠瞪了她一眼,颼地一下把書從桌上抽走,快步離開。

回到宿舍,我一面向室友描述剛才令人惱火的一幕,一面把書放回架上時,下午信手寫詩的那張紙卻滑落到地板上,我怕被室友瞧見了要笑,趕緊搶先一步從她腳邊揀了起來,卻瞥見那紙上的空白處多了幾行陌生潦草的字跡:

「落葉知秋,又何必勞君嗟歎?
矯作悲情,徒費筆墨耳!」

我眼前又出現那張掛著眼鏡的嚴肅圓臉,恨不能立刻衝回圖書館去揪住她的頭髮狠狠打她一頓。我把這幾行字給室友看了,大夥兒笑罵著這女生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怪胎,搶別人的位子、偷看別人的東西已經夠不道德了,還要妄加眉批來自抬身價,未免太狂傲了些。我判斷這人八成是中文系的,不然哪有那閑情逸致去讀線裝書、寫文謅謅的句子?這種人總是比較脫離現實一點,也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我只能這麼自我安慰著,只求往後在校園裡別再遇見她就行了。

然而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夢寐以求的東西越得不著;你越想避開某人,就偏偏躲不過。我老是在餐廳裡看見她那件印著綿羊圖案的藍毛衣,或是在大禮堂電影剛播完全場大亮的時候望見她那顆髮絲稀疏的碩大頭顱就在我的前面。可是更出我意料之外的是,過完寒假再開學的時候,我竟然跟她選了同一門課:哲學概論。

第一堂課她遲到了半個鐘頭,氣急敗壞地出現在教室門口時,她朗朗地向老師解釋她如何與無理的公車司機起了衝突所以沒法準時趕到:

「….他開得太快,好幾次過站不停,有個老先生下車動作比較慢,他就罵他是個老不死的,我看不過去,就跟他吵了起來,他想把我趕下車,嘿,沒那麼容易,現在的人就是這樣欺善怕惡…」

她興奮地比手劃腳說著,眼睛發著奇異的光芒,像是她剛才立了一件社會除害的大功,絲毫沒有查覺到整個課室裡尷尬的氣氛,有的人竊笑著交換眼色,也有人不耐煩地用筆在桌上敲打著希望她閉嘴。年輕的哲學系講師是個瀟灑且不失機智的紳士,面帶微笑等她說到一個段落,就開口請她就座:

「很好,也許下次我們可以拿這件事做個現成的例子來討論人性善惡,但是我們今天還是先來談參考書目和怎麼打分數這些問題吧!」

在喧笑聲中她用眼睛搜尋著空位,很快地像隻老鷹降落在我旁邊的椅子上,費了好些時間才把她抱在手上的兩本原文書、一個巨大而沈重的黑色帆布背包和身上的藏青舖棉外套一一歸了位,坐定之後又發現紙筆還沒拿出來,找鉛筆盒和筆記本時又把我攤在桌上的活頁夾碰落到地上。

「對不起。」她把活頁夾撿起來重新放回我桌上,迅速對照了一下我的筆記和黑板:「這是剛剛開在黑板上的書單嗎?等一下可不可以借我抄?」

她沒有認出我來;不過我相信她每天必然要和不少陌生人發生口角,恐怕也沒工夫記住這些人的長相。我實在不願意把筆記借給她,可是這麼做似乎顯得太小心眼,而且倉促間也找不到什麼合理的藉口拒絕她,我只得垂下眼睛表示默許。

就這樣我和歷史系的楚吟倩認識了。用「認識」這個字眼很怪,因為我先前就知道她的存在,但是又稱不上「結交」,我終究算不上她的朋友,或許可以說,這套「認識」的程序使她對於我這個人有了點概念,但是在校園裡偶然遇見而我向她打招呼時,她多半也只是光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好像和我素昧平生似的。後來我學乖了,即使看見她迎面走來我也裝作在看佈告欄的活動海報或忙著和旁人說話,她要是心情好的時候自然就會過來拍我一下肩膀:

「喂!沒看見我啊?」

然後像個孩子一樣笑開了臉,逢到那樣的時候,我心裡總想這人倒也還有一點可愛的地方。平常總見她獨來獨往,似乎沒什麼朋友,有一次在社團活動裡認識了一個和她同班的男孩,為了找些話題,就隨口提起楚吟倩來,只見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要是我們系上要選個年度風雲人物的話,那一定非她莫屬了。」

「怎麼,她很受歡迎?還是她表現得很傑出?」

「哈!受歡迎?要是我們系上迎新晚會妳也在場的話就知道了,她居然當著老師和同學的面說她是填錯志願卡才進了這個系,她的第一志願是外文系,只有腦筋不靈活的人才對歷史感興趣。嚇!我們系主任聽了這話當場就拉下臉來,可是我們楚大小姐才不在乎呢!她也不大上系裡的課,班上辦活動、開班會也不來,都蹺課到外文系去旁聽,我們導師找她談過也拿她沒辦法,看樣子她是準備轉系了。不蓋妳,要是她真轉了系,我們班該開個Party來慶祝了。」他用手指輕敲著腦袋,低聲說:「我看她準是這裡有點問題,少惹她為妙。」

下次上課的時候,她從後面遞了張紙條給我:「下課後一起吃午飯好嗎?」我很驚訝,我跟她幾乎沒有過什麼像樣的談話,好像也夠不上這樣親密的交情。可是那時我還年輕得很,時間也多得不知該如何打發,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感到濃厚的興趣,楚吟倩這個怪人或可作為我課外研究的對象。

下課以後我在教室門口等她,她還纏著老師討論柏拉圖的文藝思想,好像完全忘了跟我的約定。實在等得不耐煩了,肚子又不爭氣地咕咕直叫,我打算不管她自己去找個地方解決一餐。快走出校門的時候只聽見後頭有人遙遙地喊著我的名字,我一回頭,只見她厚實的身軀扛著隨身的家當,像部坦克咯登咯登地向我衝來:

「哎!不是說好一塊吃飯的嗎?怎麼不等我?」

我抱歉地笑著:「我看妳跟老師討論得正起勁,我想妳大概忘了。」

「忘了?怎麼可能?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言出必行。」她嚴厲的眼光像條鞭子甩過來:「剛才妳應該留下來聽聽我和老師討論的,孟德斯鳩對人性的看法其實有邏輯上的漏洞,柏拉圖說過人類是理性的動物,所以人性中的動物本能無法被全盤抹殺,也就是說….」她興緻勃勃地論證引申,但是在我聽來那簡直就像把一本教科書胡亂剪貼拼湊的成一篇天書,用慣見的語言符號顛倒混亂地排列成令人糊塗的語句,我不由得對自己的智力和聽力有了幾分懷疑。起初我還禮貌地試著插入一些問題好弄清她的意思,卻引起她鄙夷而不耐的歎息:

「嗐!孺子不可教也!剛才我不是說過嗎….」

受挫的自尊心讓我噤口不語,可是她一點也沒查覺到我突如其來的冷淡。好容易從高不可攀的精神世界冉冉降回到人間,她這才感覺到自己的生物性需要:

「走吧!去吃麵!」

她領著我穿過馬路在一條隱蔽的巷子裡穿梭,最後停在一間屋頂舖著石棉瓦的灰泥平房前,橫伸的樑上懸著白色塑膠水桶、用紅漆歪斜塗著「麵」字當作招牌,在高樓華廈之間夾峙著這種破舊的違章建築的確是有些奇特。店裡有兩三個白髮老先生慢騰騰地切菜下麵,滿是皺紋的臉被蓬蓬的水氣蒸得紅冬冬,要是在他們的灰白短汗衫換成古裝袍服倒像年畫裡的福神。小小的店堂裡擺了四五張可折疊的方桌和一些圓板凳,生意似乎很清淡,我們坐在最裡頭的一桌,其中一個老伯踱過來用混濁的鄉音咕噥一聲:

「點什麼麵哪,小姐?」

「兩個沙茶魚餃麵,中的,要辣。還要一盤豆腐皮、海帶,切兩個滷蛋。」楚吟倩很熟練俐落地吩咐著,倒很有好萊鄔電影裡貴婦人在法國餐廳點菜的架勢,「我不吃辣。」我抗議著,可是顯然對她起不了什麼作用,她皺著眉當我是個鄉巴佬似的看著我:「他們的麵要辣的才夠勁,反正辣不死妳的。」

「妳知道嗎?….妳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點也不懂得替別人著想。」我終於把自己憋了半天的真心話說了出來,心口卻突突跳個不停,這輩子我還從沒對人說過這麼老實不客氣的話。我屏住呼吸等著看這句話會產生什麼神奇的效果,誰知道她靜靜地瞅了我一眼,慢悠悠地拿起一雙衛生筷子交互搓了幾下,說:「是嗎?那妳還不了解我,這是我最大的優點哩!」

麵端上桌時,我看見老先生一隻拇指浸在浮著辣油的麵湯裡,頓時沒了胃口,楚吟倩卻像餓了幾天的人那樣狼吞虎嚥,把麵條吮得嘖嘖有聲。

「妳怎麼不吃?」 她放下空碗,這才注意到我的麵幾乎原封不動。

「我沒什麼胃口…」我正想跟她說剛才看見的那一幕實在太不衛生,她卻毫不猶豫地把那碗麵端到自己跟前:「怎麼不早說?還好我今天沒吃早飯,不然放著不吃多浪費!」

我簡直像親眼目睹到蛇吞象的奇景那樣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她索性放下了筷子,皺著眉撮著唇,像進行宗教儀式的老僧那樣虔誠專注地捧著粗胚大碗,微仰著臉唏嚕嚕地把湯吸乾了,再讓麵條一股腦地滑進她的嘴裡,只見她的兩腮像憑空長出兩團不規則的肉瘤一樣,麵條像蠕動的白色長蟲掙扎著掛在她的下巴上,她的雙眼翻白,喉嚨裡發出唔唔的怪聲,我提心吊膽地盤算著萬一她給噎著或嗆到了,我該用壓背擠臂還是CPU急救法。好容易她把最後一口麵嚥了下去,這才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

「麵就該這麼吃才過癮。呼!太棒了!」她微黑的圓臉上泛著溼潤的紅暈,幾縷髮絲被汗水在額頭上:「老實說,我有件事想跟妳商量一下。妳可不可以借我五千塊?我有急用,下個月一定可以還妳。」

她說話的方式跟吃麵一樣直接而迅速,彷彿向我借錢就像借筆記一樣理所當然,我反而楞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我想五千塊對妳來說應該不算什麼,上禮拜我看見妳捐了一千元給『飢餓三十』,」她像個差勁的推鎖員那樣準備好一套台詞試圖向我遊說,好像我不借錢給她就會蒙受巨大的損失,而她現在無疑是要藉此舉來營救我:「其實何必捐錢給他們?妳又不知道那批人是真的替妳援助非洲難民還是把錢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妳還不如把這筆錢借給有需要的朋友,不但幫了一個大忙,而且效果還立即可見…」

我被她這番話給弄得啼笑皆非:「我捐錢給什麼人那是我的事,再說我們還不太熟,算不上朋友吧?憑什麼我該借錢給妳?」

她彷彿被針扎了一下,臉色陡然暗了下去。沈默了半晌,她把雙臂環在油膩的桌面上,下巴緩緩磨蹭著袖子上糾結的毛球,慘然一笑:

「是啊!憑什麼妳該借錢給我?妳又不當我是妳的朋友,我真傻,我還以為妳跟其他人不一樣,妳不像別人一樣只會賣弄小聰明,又不像他們那樣只關心分數舞會和社團那些膚淺無聊的事,妳還讀過叔本華和沙特,我心裡就想:這個人有頭腦、也有靈魂,而且更重要的是一點也沒有被庸俗的事給迷惑了,我想這樣的人才值得我看重,拿他當朋友看待,因為他會有足夠的理解力和包容心來認識我,只有面對這樣的人才能敞開心談真話。結果呢,只是我一廂情願而已,別人根本不當我一回事,朋友?嘿!算了吧,就當我沒問過妳好了。」

說著就準備收拾東西去付帳,可是我攔住了她:

「妳告訴我,妳要這筆錢做什麼用呢?」

「算了,反正妳又不想借錢給我,何必問?」

「妳不說當我是朋友嗎?說說看,或許別的地方我能幫得上忙。」

她撇撇嘴:「妳不會懂的,像妳們這種每個月還跟家裡伸手要錢的大小姐,哪裡會懂得有人為了能安心坐下來讀書,還得焦頭爛額地到處去籌錢付學費的苦處?當初我拼命用功讀書,就是為了考上國立大學可以不用付太高的學費,能讓自己喘一口氣唸自己想唸的書。妳想過沒有,」她定定地看著我,眼神裡有前所未見的堅決意味:「要是突然有了一筆妳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妳最想做什麼事?」

「這個嘛,我想我會先去環遊世界、享受夠人間的美食和快樂之後,再買個小島隱居起來,像神仙一樣過得逍遙自在…」

她用一陣冷笑打斷了我的幻想:「哼!要不要打賭?十個人裡有八個都會回答得和妳一模一樣,難道人活著除了享受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做了嗎?這樣的人生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麼妳會做什麼?什麼樣的人生對妳才有意義?」她剛才批評的話讓我有些心虛,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又被她貶為淺薄庸俗之輩,我倒想聽聽她有什麼高人一等的識見。

「要是我有了錢-我是說現在,我第一件事就是買一棟又漂亮又舒服的公寓,所有的牆壁都釘滿書架,把世界上所有的書都買來。然後等到我讀遍這些書,也學會各國語言之後,我要到處去旅行…」

「這跟我想環遊世界的願望還不是一樣?而且一輩子的時間哪裡能讀完所有的書?」

「那不一樣!」她激動地喊了起來,把剛進門的兩個新客人嚇了一跳,好奇地直打量著我們。「我才不像別人一樣只想看看自由女神和金字塔就夠了!我要跟任何引起我注意的人談話,我想從比我有智慧的人和書本上去學我這一輩子也學不完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我會找到真正了解我的人!….妳笑什麼?」

「什麼?我沒有笑….」然而我立刻從耳邊拉緊的肌肉神經意識到自己口是心非:「哦!我只是想,妳的夢想的確跟別人不一樣。」

但是來不及了,濃厚的烏雲立刻聚攏在她臉上:「是嗎?妳覺得好笑?妳以為妳是誰,有權利嘲笑別人的理想?」

說著起身就走,等我回過神來想起她還沒有付賬時,她早不見了人影。結果我餓著肚子替她付了兩人份的午飯錢,自己到麥當勞買了個雙層漢堡充飢。我想到剛才的事就覺得很荒謬,肯搭理她這種陰晴不定的人的確是個傻瓜,會被她平白坑了一頓午餐的人更是個笨蛋,我想幸好我沒有答應借她五千塊,不然我大概會羞愧得一頭撞死。

每週三的上午我還是會在哲學概論的課堂上遇見她,但是她身上像是長滿了無形的刺,總是陰沈安靜地聽課或是心不在焉的看書,我下了決心再也不去沾惹她,而她淡漠的眼光偶然從我身上掃過時,我感到自己彷彿變得像空氣一樣透明。有幾次我在速食店或走廊上看見她和別的女同學很起勁地說話,我想她大概正在開始四出尋找能夠了解她的人吧?儘管我注意到那些女生總是一付無奈或不耐煩的姿態,不過…哎,關我什麼事?

六月裡大考剛結束,我還不打算太早回南部老家受管束,打算暫且輕鬆放縱一陣子,不分黑夜白天,只要有人吆喝一聲,大家就去海邊泡水、吹風曬它一整天,或是搭了火車到東北角吃夜市,再不然就到地下舞廳或KTV去廝混一夜,難得有空檔的時間就在宿舍裡昏睡。有天午後下了陣雷雨,窗外吹進一陣陣飽含溼氣的風,為原本悶熱得像蒸籠的寢室添了些許涼意,天花板上咯咯旋轉的吊風扇正要催我入夢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忽然響起。室友們都不在,我也不打算捨棄片刻的舒適去應門,想來外頭的人不久就會走的。誰知道那人的耐性遠超過我的想像,每隔五秒就規律地敲三聲,那敲門聲時而果決有力的命令著,時而溫柔地請你回答,最後簡直像乞丐哀叫著求你開恩施捨了,最後我只得赤著腳氣急敗壞地跳下床,惡狠狠地打開門:「找誰?」

門口站著的赫然是楚吟倩,她見到我臉上似乎也掠過一絲驚奇,但是隨即就恢復了平靜,作出個僵硬的笑容問:

「嗨!好久不見。原來妳住這裡?」

「是啊。妳找誰?」我的聲音乾得像烤焦的麵包,聽上去又苦又有焦火味兒。

「那…就找妳吧,只有妳一個人在?」她毫不客氣地跨進門來,我注意到她的樣子有點不一樣了:以前蓬亂得像鳥巢一樣的頭髮現在用條橘紅緞帶束攏在腦後,一身鑲著荷葉邊的粉紅洋裝取代了她向來灰撲撲的套頭衫和長褲,腳上一雙半跟的白色涼鞋,厚厚的唇上塗著閃爍銀光的口紅。

「咦?妳變漂亮了。」這話脫口而出我就發現這是違心之論,聽上去非但沒有恭維人的世故口氣,反而有嘲諷的酸味。那件秀氣的洋裝穿在她這樣大塊頭的身子上很有漫畫的風味。但是她聽了這句話就笑得像個天真的小女孩,一隻手無意識地揉搓著裙擺,露出我從沒見過的嬌羞神態:

「真的嗎?好多人都這麼說呢!」

幾個月來的冷戰氣氛就在這一秒內煙消雲散,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寢室裡七橫八豎貼了一牆的電影海報和風景明信片,又很熱心地研究著我排列在架上的書籍,最後用權威的口吻下了個結論:「唔!不錯,這間屋子有很旺盛的生命力。」

我從小冰箱裡拿出一罐可樂給她,她皺了眉說:「我不喝可樂,妳有冰紅茶嗎?」

「沒有。不喝可樂的話只好喝熱開水了。」

「…那,算了,就喝可樂吧,哎,」她忽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一個人太有原則是不行的。」

看來她這陣子大概經歷了不少事,但是我保持著沈默,等著她自己開口。她決絕地仰頭灌進一大口可樂,神情像舞台上飲毒自盡的茱麗葉。打了一個很響的嗝以後,她從她那只黑色帆布袋裡拿出一疊印刷精美的小手冊,還有一盒裝滿了粉紅粉藍色瓶罐的化妝箱。

「哪!參考一下。」她抽出一本手冊遞給我,那是一家直銷化妝保養品的產品說明書,左上角還釘著一張精巧的粉紅色名片,上面印著漂亮的楷體字:「XX美容公司駐校代表 楚吟倩」。

「現在讓我替您介紹本公司最新推出的精華防曬美白保養系列,這組產品兼具抗紫外線和美白的功能,不但可以防止肌膚曬黑曬傷,更能抑制多餘的油脂分泌….」她像背書一樣用平板的聲音唸著,一邊笨拙地把瓶子裡的乳液倒在一張化妝棉:「…首先,清潔的步驟絕對不能忽視…」

看著她勉強的樣子,忽然讓我想到童話故事裡為了套進玻璃鞋把腳跟削去的女人,簡直令人難以忍受,我忍不住質問她:「妳上次跟我借五千塊,就是為了買這些東西當什麼駐校代表?何苦呢?妳明知道這個工作一點都不適合妳嗎?直銷這種事…」

「妳憑什麼說我不適合?妳對我這個人知道多少?」她臉上掠過一絲受傷的神情,忿忿地直視著我:「我一直很努力在適應著生存,追求我的理想,難道這樣也有錯嗎?」

「我沒有打算否定妳的努力,可是每個人有自己該走的路,妳為什麼不試試去兼個家教什麼的….」

她嘿嘿笑起來,那笑聲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妳不說我也知道,像妳們這種人,以為自己長得比別人好看一點,就有權利嘲笑長得難看的人,認為他們想讓自己變得更美的念頭是可笑的。是啊!我真笨,我何必自取其辱來向妳推銷?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心裡怎麼想的:『省省吧,像我這樣天生麗質,何必向這個醜八怪買什麼化妝品?』」

我急忙分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妳的個性和妳的能力都不大適合這個行業…」

「我能做什麼、該做什麼,我自己清楚得很,用不著妳費心。」她秋風掃落葉似地把那些瓶罐和說明書全颳進背包裡,走到門口,又回頭冷笑著撂下一句話:「放心!就算妳不買,我的業績還是好的很!」

說完就摔了門出去,直到她篤篤的鞋聲去了很遠,外頭那扇紗門還吱嘎地叫個不停。再度不歡而散,這次我並不覺得生氣,只是從心底浮出一絲朦朧的悲哀,「我努力在適應生存、追求理想,難道這也錯了嗎?」從牆壁的縫隙、緩緩流動的涼風,還有外面走廊上輕悄吹過的笑語裡,到處都迴響著她剛才這句淒厲的控訴。雨絲隨著風向斜地吹進屋裡,我走到窗邊去打算拉上百葉窗,卻看見窗外樹梢上掛著一張滴著水珠的蜘蛛網,一隻粗心的蜜蜂在網中央拼命掙扎著。人應該違背自然的淘汰法則,憑著憐憫心去拯救其他垂危的生命嗎?哲學概論的學分已經修完了,我決定不去為這個問題傷腦筋,啪地一聲關上了窗子。

過完暑假升上二年級,我大部份的時間都待在實驗室裡,為著對照實驗結果的數據和撰寫報告,我已經沒有去年的興緻和閒暇去讀那些雜書。沒有上課不做實驗的時候我忙著戀愛,沒錯,企圖從書上去認識自己是太不實際了點,我透過男孩們的眼光重新發現了一個過去我所陌生的自己:柔軟、芬芳、迷人、複雜且捉摸不定,我被愛慕的讚賞和溫柔的殷勤簇擁到天堂上,然後又被熱情的冷卻和不經意的背叛給重重地摔回地面。在愛情中起伏過幾回之後我學會了用冷漠的外表來保護自己脆弱的感情,也開始體會到人終歸孤獨的宿命。我在實驗室裡注視著試管裡沸騰的水泡和揮發於無形的蒸氣時,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是那即將化為蒸氣卻不斷在沸水中翻滾的水泡一樣渺小徒勞。

再遇到楚吟倩是大四上學期的時候。那天寒流來襲,我剛結束實驗從系館裡走出來,裹著呢大衣和羊毛圍巾走在傍晚的校園裡仍然不自主地打了兩個噴嚏。經過文學院旁的池塘時有個陌生的聲音喊住了我,我停步回過頭時卻看不見半個人影,路燈還沒點亮,池塘邊低垂的樹蔭和愈發濃黑的暮色使得那個幽暗的角落顯得更加陰森,我想我大概還沒從實驗室的那陣昏亂中完全清醒過來,就繼續裹緊了外套走路。那個聲音又從我背後叫起來:「喂!不認得我啦?」

我轉頭看去,楚吟倩笑嘻嘻地站在我背後,有一時間我想不起來她的名字,還虛應著跟她客套寒喧了一下,等到重新把兩年多前的印象和眼前的她拼湊在一起時,她穿著寶藍的緞面棉襖,黑色毛料長裙,頭髮留得比以前長些,安份柔馴地依在仍然闊的肩膀上。我發現她似乎瘦多了,但是眉目之間比以前活潑開朗,我不由得衷心稱讚她:

「妳看起來氣色真好!最近過得不錯吧?」

「是啊!有好事發生了嘛!」她藏不住一臉喜孜孜的模樣,和陰鬱的天色恰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怎麼?妳轉系了?」

她搖頭,但仍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沒有,沒轉成,但是有比轉系更好的事。」她忽然壓低了聲音,極其神秘的對我說:「我遇到那個人了。」

我一時會不過她的意來,她咬唇瞧著我笑:「噯!妳不急著走吧?跟我坐下來聊聊,我們真的好久不見了呢!」說著親熱地挽著我的手到池溏邊坐下,我很詫異她像是變了個人,一個較近情理的可親的女孩子,以前她總是過份小心地保持著身體上的距離,連別人碰她一下肩膀也會驚跳起來的。

「妳變得很不一樣了,」我打量著她,心裡忽然琢磨出一個最可能的原因了,那靈光的一閃使我失聲喊了起來:「咦!妳談戀愛了?」

她不則聲,亮晶晶的雙眼在黑暗中望著我,彷彿是笑著默認了。

「難怪!」我拍著腿誇張地叫:「這樣一來,妳也不用花工夫轉系學外文了嘛,這麼快就實現了妳的理想,太棒了!」我極力恭賀著她,可是心底卻隱約有個和我興高采烈的聲音截然相反的感情在慢慢滋生著:「快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你們怎麼開始的?多久了?」

她握著嘴無聲地笑了好久,像是很難為情似的,半晌才說:「嗯,其實,大概從去年夏天開始的吧,他是….哎,說出來妳會笑我。不說了不說了….」

我再三的保證不會取笑她:怎麼會呢?這是好事嘛!她這才扭捏地轉過身來,剛亮起來的路燈照得她身上的棉襖閃爍著瀲艷的波浪。她用手指玩弄著肩上的一綹頭髮,考慮了許久才用溫柔低沈的嗓音回憶著:

「嗯,說來妳一定不信,我們班的汪忠賢,妳認識他嗎?」

我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我很努力地在記憶庫裡翻箱倒櫃,忽然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裡我看見一張模糊的臉孔,是了!就是那個跟我談過她的歷史系男生!可是怎麼會是他?我勉強按捺住自己的懷疑,卻壓不住滿心的驚訝:「汪忠賢?是他?以前我們在社團裡見過…」

「那妳覺得他怎麼樣?他長得很好看罷?是不是很有書卷氣?」她像個熱戀中的女人那樣急急地想從嘴裡聽到關於自己情人的好話,好證明她的眼光是非同尋常的。這倒令我很難回答,老實說我只見過他一次面,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如果硬要說對他這個人有什麼看法的話,只能說這個人鋒芒太露,談話和神情上都顯得有些輕浮,總之不太吸引我就是了。可是我只能採用最中庸的說法:「我才見過他一次,沒什麼印象。」

「嗯,其實話說回來,一開始我對他也沒怎麼在意,可是自從他寫了那篇文章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注意我。」她見我露出迷惘的表情,就不厭其煩地解釋:「去年我們出了一本系刊,他用『楚天』的筆名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水龍吟』….哎!也只有他想得出來,用這種方式,他知道只有我看得出他的意思…」

「什麼意思?」我有些糊塗,聽起來這個汪忠賢似乎沒什麼文采,連筆名和題目都沒什麼創意。

「哎呀!妳怎麼那麼笨!」她急得脫口叫了出來;「妳想想我的名字嘛,他的意思不是很明顯了嗎?」

我這才恍然大悟,「那,後來怎麼樣?他有對妳表白嗎?」

「表白?」她輕蔑地笑起來,好像我提了個蠢問題:「我們才沒那麼俗氣呢!感情這種事是要放在心裡,不是放在嘴上說的。後來我在我們班簿上寫了一首詩,當然是專為他寫的,別人根本看不懂我那首詩的意思,可是我知道只有他懂。後來他在系上的學報又發表一篇文章,寫的是關於『鶯鶯傳』的考證,只有我知道那是他故意寫給我看的,我知道他看懂我寫在班簿上的那苜詩了…」

我被搞得更糊塗了:「他寫的考證文章,跟妳的詩有什麼關係?」

她得意洋洋的說:「所以我說妳們學理工的人就是缺少靈性!鶯鶯傳妳沒讀過,起碼知道『西廂記』吧?崔鶯鶯和張生不是寫詩傳情嗎?他寫這篇文章是有特別用意的….嗯哼,這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懂了吧!」

然後她又開始描述一些細節,他在教室裡怎麼藉故和她借筆、又用怎麼樣的眼神在相遇時向她傳遞情意等等,一切都再明確不過了,他愛她!只是他還需要一點勇氣來突破最後的障礙,但是她一直不給他機會,在恰當的時機她總是技巧地迴避開了,如果他真的了解她的話,他會耐性地等她克服自己的羞怯,也會毅然接受對於真受的這些考驗。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快樂而充滿希望,我不由得為自己先前的懷疑感到可恥-也許汪忠賢真改變他幾年前的看法,懂得欣賞她的優點了-我不該用自己的成見去低估他人的感情。

我正胡思亂想著,只聽見楚吟倩低嚷著:「哎呀!他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我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穿著皮夾克、頸上繫著紅圍巾的瘦高男孩夾著幾本書,吹著輕快的口哨從文學院的門口走了出來,眼看著就要往我們的方向走過來。

「怎麼辦,他要看見我了!不行!」她急忙跑到我的另一邊坐下,想藉著我的掩護來逃避他萬一轉移過來的視線。他從我們面前的花徑走了過去,漫不經心地往我們這邊看了一眼,視線在我身上逗留了一下,又朝前繼績走著。

「他走了沒?」楚吟倩背朝外坐著,緊張的低聲問。

「這是個好機會,現在附近沒有你們班上其他人,妳剛好可以跟他說清楚,」我慫恿她:「妳這樣和他玩捉迷藏也不是辦法,為什麼不乾脆一點?談戀愛嘛,就光明正大的談,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可是…這會破壞我們之間的默契…」

「拜託!現在可不是西廂記的時代了,這種把戲也不可能玩一輩子。」

她似乎被我說動了,默默地考慮了一陣子,然後果決地站了起來:「妳說的沒錯。我現在就去問他。」然後就撒開大步朝著已經走遠的他追了過去。天已經完全黑了,朦朧的路燈下只見那件閃著波光的藍棉襖逐漸地靠近那條醒目的紅圍巾,他們聚攏了,只停留一兩分鐘,然後又分開了,我看見那個藍色的光點愈來愈大朝我移了過來,我連忙迎上去問:

「怎麼樣?」

她喘著氣,笑著,泛紅的臉上有著從未見過的光采襯得她異樣的美麗:「我問他,後天…有個研討會…問他…去不去,他說….去啊!…他會去。…」

「就這樣?」我有點失望。

「就這樣啊!…他看上去很開心哩!笑著跟我說:當然會去啊!…妳該聽聽他對我說話的聲音,那麼溫柔….」

她陪我走到宿舍門口就向我告別了,她還得趕去家教:「我想妳上次說得對,那個賣化妝品的工作的確不適合我。」我目送著她輕快蹦跳著離去的背影,心裡感到既安慰又惆悵,卻說不分明到底是什麼緣故。

一直到畢業之前我沒有再見過她,忙著畢業考、投履歷、補托福、蒐集留學資訊就夠我頭大了,只覺得心亂如焚,前途未卜,擔憂著六月畢業以後該走哪條路,一時決定了留學,又聽說先有個工作經驗會更有利,每天換幾次決定,根本勻不出時間去關心別人的戀愛進度。畢業之後大家各奔前程,我忙著適應新工作,偶然和大學同學聚會,總覺得過去四年的事似乎都成了一張張泛黃的相片,當時的煩惱如今看來也都份外的親切可愛。一次在同學家裡看到大學畢業紀念冊,我一時興起翻到歷史系那一頁,想看看楚吟倩是不是也像別人一樣化了濃妝去相館拍張美美的學士照。可是我翻來翻去就是沒有找到她的相片,連通訊錄上也沒有她的名字!這怎麼可能?可是清清楚楚的沒有她的任何一點蹤跡,歷史系的同學合照、生活照裡也完全沒有她的影子,好像這個人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不可能!難道她只是我的幻覺嗎?關於她的記憶雖然有限,卻全都讓我印象深刻得沒法忘記,可是自始至終我和她的關係只是單薄孤立的,沒有一個中介者能向我證明她的存在,一起上哲學概論那門課的同學到現在我連名字和長相都記不得了,而歷史系的汪忠賢雖然在紀念冊上永遠留下了他自認為很酷的笑容,可是誰知道他現在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呢?

也許她因為某些緣故沒能及時畢業,而且以她的性情來判斷,她對於所謂全班合照這種庸俗的事也極可能不屑參加….可是通訊錄上完全沒有她的名字,好像這個人是被惡意地除了名。我怔怔盯著那許多陌生的姓名,在歡樂的聚會中突然覺得一陣孤寂的感覺慢慢地包圍了我。

那天我像平常一樣搭公車去上班,很幸運地在擁擠的車廂裡順理成章地接收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這才能趁著難得的閒暇無意識地瀏覽著街上的風景。公車在一個街口靠了站,穿著體面的人們爭先恐後地擁向車門,我好整以暇地欣賞那些人被打卡的夢魘攫住的驚恐神情,忽然我看見楚吟倩的臉夾雜在人群中,那張泥塑般平靜而略帶譏誚的面孔彷彿被包在一層透明的塑膠膜裡,將她和那許多驚慌或憤怒的臉隔離開來。

「客滿了!坐下一班!」司機不耐煩地對那許多試圖上車的人大吼著,毫不留情地把車門一關,一個中年婦女往後踩個空,跌在地上,車下的人用力拍著車門叫嚷著,可是司機踩足了油門,把那群叫罵的乘客遠遠地拋在後頭。我努力地探頭往車後張望,卻再也不能從愈來愈模糊的面孔中裡認出楚吟倩的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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