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慾望是伴隨一生的吧,藝術家的慾望或者如他的靈魂一樣更豐富
一截再也無力抓住泥土的樹根,變成流雲的影子,順著時間的河水,在漸漸寬廣的無望中暗暗地漂流。一支幹草空空噹噹,倚在秋野之荒,果實早已被季節摘去,只留乾枯在風中鳴響,垂首之姿落滿了塵埃,只等一場大雪來埋。
漂流,或是等待。
這很像我們垂暮之際喪失了本能慾望的身體和精神。
生命是源於性的,性的唯一一次神聖是在刻意和不經意間創造了神奇的生命。性是命的泉和根,性喪失了,慾望還在,慾望喪失了,生命還在:這就構成了人的絕望和生命的空洞,以及精神的死亡。
一個人衰老的徵兆有很多,即使鬍鬚都已經發白,我們也不至於太慌張。直到有一天,發現我們的性慾淡薄了,我們的本能萎縮了,我們才真的感到人生的幻滅、虛無和絕望,彷彿再也找不到快樂、激情和意義。什麼事情都無法讓我們再度興奮,崇高的不過崇高而已,卑劣的也無非就是卑劣,連一杯清水都懶得一眼看穿,何況塵世紅顏?百無聊賴之中,我們誰好意思說僅僅是性的緣故?要麼冠冕堂皇,要麼似是而非,要麼心照不宣,我們還得活得像一個男人,直到最後類似於那些漂流的影子和垂首的乾草。而有些人絕不,他們不把死當真,但太拿自己的性慾當回事了,簡直就把性看作是自己的命,甚至大過生命本身。
就像海涅:51歲時因患骨髓癆,常年癱瘓在床,一度風流倜儻的才俊,如今變得「面如白蠟,一目已閉,一目黯然無神,鼻子尖尖的,嘴角因疼痛扭歪了,脖頸伸得長長的,以便透過幾乎無法張開、只有一條細縫的眼睛向外望。」但他的慾望還在騷動:「是的,我在接吻,表明我還活著。」這垂暮老人臨終又喜歡上了一個小女子,在給情人的情簡裡充滿了情感熾烈、令人心旌搖蕩的言辭,只是他這時已經完全喪失了享受生命的能力,最終只能在紙上裝神弄鬼了。
和海涅相比,把喪失性慾的痛苦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的該是西班牙畫家畢加索。他是個性慾極強的人,他的一位表弟形容他是「具有武士的意志,白天戰鬥,夜裡通姦」。性慾是畢加索生命的原動力,激勵他不斷地佔有女人、摧毀女人,爾後再把從中得到的靈感和體驗塗抹在畫布上,變成千古稱絕的藝術。然而,畢加索的晚境,垂老之氣已經顯露在他的創作和生活之中,在88歲時又做了前列腺手術,至此他的性生活可怕地結束了,這無疑是一次釜底抽薪。性消失了,畢加索不再是畢加索了,但他一點也不遮掩,他曾經對朋友說:「我們不再做愛了,可那慾望還是有的。」他有足夠痛苦的力量承認自己活得不像一個男人:「一個男人知道怎樣做一件事情卻不再去做它,也就不再是條男子漢了。」
在畢加索看來,性的喪失就是對自己生命的挫敗,這是他無法忍受的。因此,在他晚年的許多作品中,「性的期待、性的回溯與性的行為成了一大主題。他的大量作品充斥著的是一對對交媾、接吻,彼此扼殺著的男女,他把自己受挫了的慾望盡情地傾洩其中。」(孫永超:《最後的驛站》)結果,他的藝術成了擅長於「凝視大腿根」的肉慾主義,他的世界萎縮成「一條狹小的、中間暗黑的肉的縫隙」(哈芬頓:《畢加索傳》)。這既是他無法滿足了的慾望的一種變相投射,也是他為了印證生命力尚存所進行的掙扎。
壯年的畢加索,一有機會便要瘋狂地做愛。晚年的畢加索則瘋狂地作畫。作為一位藝術感受力極強的大畫家,他深知這些作品在表現力上的平庸,然而,他仍然不斷地用油彩喂飽一張張畫布,企圖證明自己的生命力依舊旺盛。然而,他畢竟是老了,熟悉他的人說:「畢加索老了,衰老使他形容枯槁,他的眼睛有些悲哀,失去了往日的光輝,」一些有眼光的收藏家對他晚年的作品也表示了不滿:「那只不過是一個瘋瘋顛顛的老頭兒在死神面前的信筆塗鴉而已。」
寧可熬盡生命的最後一滴血,也要在一個乳房上圈點最美的山峰,寧可摧毀所有的裸體,也要在摧毀中聽到自己的生命在歌唱,這既是畢加索對生命原點的恣肆張楊,也是對本能喪失的驚恐和迴避。就在去世的前三天,死亡已經騎上他的脖梗,他還在給友人的電話中,沉浸在慾望宣洩的幻覺和快感中:「繼續下去,別饒恕他們!……畫裸體,裸體,更多的裸體!……把她們暴露出來!山一樣的乳房!山一樣的屁股。」
畢加索的快感充滿了絕望的嗥叫,響徹黑夜、大地和山崗。讓我看見那些到了發情期的雄性胡狼、麋鹿和獅子,為了爭得交配權,常常利用各自鋒利的角和牙齒相互凶狠地殺戮。那是生命和生命較量,慾望和慾望對抗,血性和血性搏殺: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天地之間只有兩架血肉模糊的筋骨,只剩下一件簡單的事情。最後,那些因戰敗而無法交配的一方,用流血的蹄子狠命地刨著大地,或是把頭高高地伸向天空嗥叫。那一刻,大地和星空都在慘烈的絕望中奔騰著躁熱和顫抖,聲擊萬里。
和人相比,動物世界殘酷多了,不強悍、不健壯、不血性、不優秀的,不僅生命無法得以延續,連自己都無法得到安慰,動物不會手淫。和動物相比,人遜色多了,也幸福多了,人四季發情,什麼樣的種子都能孕育,結果消損了生命中的優秀,只留下極端的少數,構成生命進化中星星點點的偉大。
海明威無疑是偉大的,他的偉大不僅在於一篇《老人與海》,而是他習慣從暴力的對抗中獲得快感,他在性愛體驗中的不同凡響,足以和一匹最優秀的動物媲美。他喜愛女人,勝過他喜愛自己,一生娶過四個女人。他要的不是嬌滴滴的溫情,而是男歡女愛的緊要關頭:「可怕的猛烈爆炸似的痙攣中的死亡」。或許,這和海明威的經歷有關,他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幾乎送命。膝蓋、腳上、胳膊、腿、陰部,他的整個身體佈滿了傷疤,像一張張可怕的嘴。曾有一位從事藝術的女郎主動要求和他做愛,可一覺醒來,那女郎發覺躺在自己身邊的裸體簡直就是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魔鬼,頓時花容失色,她在驚駭中轟走了海明威,以後不久這個女郎就自殺了。
我沒有查到任何文字資料,證明這個女郎的死是因為她窺見到了海明威魔鬼一樣的身體,也無法說清這個女郎的死是不是給海明威留下了最致命的傷口。但為了掩飾自己對不中用的病體的厭惡,海明威開始大量喝酒,並不時與人吵鬧。就在海明威精力和性慾萎縮的同時,他的創作能量也呈現衰竭之勢,這讓他再也無法對抗什麼,他的生命快感徹底消失了,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終於,他在積蓄最後的能量,在籌劃著最後的致命的快感:1961年7月2日晨,躺在愛達荷州自己寓所的地板上,海明威把自己心愛的獵槍插入嘴中,扣動了扳機……
槍聲之外,會不會驚落枯槁上的一層層白雪,會不會有一個新生的小獸在雨後的大平原上美麗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