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醉,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一)
我叫風代,未若柳絮因風起的風,改朝換代的代。十五年了,我每天總是做著同一個夢,夢見同一個人,夢見那個人拔劍時的詭笑,夢見那個人轉身時的冷酷,更夢見那把帶血的劍,肅煞的倒在一旁……
我喜歡練劍,練到筋疲力盡,練到爐火純青,那是十五年來我唯一做的事,只因師傅說過,打敗了她,我便可以去報仇!師傅看似一個極其溫柔的女子,其實出手狠辣,她說,那是為了更好的保護我。對了,江湖上的人稱我師傅為綿裡針,刑娘!
那一天終於來了,我說師傅,我今天,要打敗你!
師傅笑了,她說,我的風代長成一個鐵錚錚的漢子了,和當年的風烈一摸一樣,真是個有趣的輪迴!
風烈,是我的父親,十五年前,死在洛陽城外……同時死去的,還有在家中靜待父親歸去的母親,煙柳!
師傅問我,是否準備好了?
我點頭示意,十五年來,我就等待這一天!
我拔劍的速度很快,只是一剎那,我的劍就已朝師傅而去;師傅輕輕一躍,躲過了。可是這一次,我不會再輸!
幾番輪迴,我的劍削落了師傅的髮帶,那依然黑亮的頭髮一瀉而下!
我笑了,師傅也笑了……
師傅說,恭喜你,江湖是你的了!
我笑,我不要江湖,我要報仇!
(二)
我叫雪舞,砌下落梅如雪亂的雪,正絮翻蝶舞的舞!爹說,我長得傾國傾城,像極了我的母親,只是我的眼神多了一分冷艷,少了一分柔和,這點是我和母親最大的不同!
我不語,我不喜歡笑,我也從來不笑,我沒有母親的賢淑!
爹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襁褓中的你就是出奇的平靜,當時只當你不會哭,卻不知原來你還不會笑!
那我的母親呢?我問。
爹恬淡的笑了,你母親很愛笑,笑得燦若桃花,嬌若牡丹,所謂一笑傾人國,二笑傾人城,恐怕較之你母親,也是過猶不及!
我看著我爹,這個將我撫養長大的人,冷冷的說,我要出去了!
萬事小心!
每次我出去,爹都不會攔我,儘管他知道我的每次外出,都會見血……一劍封喉,是我慣用的手段!也因此,雖然我未及桃李,卻已聲名在外,他們都叫我,喋血冰狐。說來諷刺,我爹曾是風度翩翩的白衣居士溫儒,是江湖人眼中的雅士,可我,卻被視為帶刺的玫瑰,還是毒刺!
爹說,雪舞,儘管如此,爹依然愛你!
我沒有回頭,逕自走了!我知道爹很愛我的母親,他將我當成了母親的畫像!
(三)
這是我初涉江湖,我拿著那柄竹劍,淡然的走在繁華的街道,我對自己說,爹,娘,還有……我要為你們報仇了!我下意識的緊緊抓住了掛在脖子上的那半枚玉珮,輕輕念著玉珮上的字,那些我念了十五年的字: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我走進一家客棧,緣來客棧。
我把劍放在桌子的一側,環視了四周,叫了一壺竹葉青,點了一盤滷牛肉,我知道我的對手不簡單,我必須有充足的體力。
小二,你可看見過手背刺有柳案,一身白衣的男子?
小二苦思冥想半天,抱歉的一笑。
我知道沒有那麼容易找到,十五年了,他或許隱退了,或許他並不在洛陽,或許……但是他一定,還沒有死!所以,我的劍一定會嗜了他的血!
旁邊的那一席,顯然也是江湖人,他們在聊著一個人,確切的說,他們聊著一位女子——喋血冰狐雪舞!他們說她沈魚落雁卻心狠手辣,死在她劍下的不計其數,只不過死的都是江湖人,沒有理由,沒有仇怨。更重要的是,那些死了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被劍割穿了喉嚨,一劍斃命!
我抿了一口酒,笑了,狠毒的女子啊!
(四)
我又來到了洛陽街道,傳聞各大門派齊聚洛陽。我知道,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是想替武林除害,滅了他們認為的妖孽吧?可是我不怕,我每次出門,都把自己當做一個死人。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殺人,或許我只是把殺人當做是療傷的良藥吧。我總是會犯心痛病,可是我一殺人,心就不痛了……
我喜歡割斷別人的咽喉,看著鮮血飛濺而出,看著那些人不甘的倒地,我會欣賞著自己的勝利,這樣我長久以來的孤獨感才能被掩蓋!
我不知道爹會不會擔心我,這就是我們的相處模式,他想把我當做我的母親,可惜事與願違,他只是任我自生自滅。爹從來不會判斷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他只要我能不時的在他眼前晃一晃,讓他欣賞一番,就像欣賞一幅逼真的肖像,這樣就夠了。所以,他說愛我,我覺得越發的悲涼!
今日酉時,紫松林。
如若不敵,那麼誰說覆滅不是一種涅槃呢?
(五)
聽那些人說,酉時各大派會在紫松林與那個叫雪舞的女子決一生死,我倒很想看看,是怎樣一個毒辣的女子,抑或是江湖以訛傳訛。
申時,我已到了那紫松林。
我選了一棵視野較好的蒼松,握劍而坐。卻見眾多江湖人在紫松林設起了埋伏,弓箭、陷阱,無所不用其極!我忽然很氣憤,縱使對方犯下如何十惡不赦的大罪,以多欺少本就不該,更何況還使出小人招數,更是枉為名門正派。
我不禁為那位雪舞姑娘擔心起來,如此陣勢,該如何而戰呢?
酉時,她來了,一身紫衣,冷冷的,令人不寒而慄。待她再走近些,我驚呆了,不是因為那一副傾世容顏,而是,她像極了一個人!
難道?不,不可能,當年我親眼所見,又怎會有誤!
(六)
酉時,我準時來到了紫松林,看著各大掌門嚴陣以待,我有著說不出的鄙視,堂堂掌門,膽小懦弱,聚眾而來,他們都該死!
我說,一起動手吧!
八大掌門聯手向我攻來,雖有些吃力,可是他們想傷我,亦沒有這麼容易!幾番交戰,都已耗費了不少精力,我明顯的感到自己的體力在不斷地下降,看來這八大掌門,也不是省油的燈!
然而就在這時,我知道他們不僅僅是有備而來,四周忽然竄起的八大派弟子,以及暗處的毒箭,從天而降的大網,難道今天,我真的注定命喪於此?
不,就算死,我也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死去……
我用劍割開了絲網,被毒箭射到的手臂在漸漸失去知覺,眼前的一切也變得恍恍惚惚起來,我的眼神變得更冷了。好吧,既然如此,那麼就死吧!我不停地揮劍而去,身上雖然身中數劍,可我不會放棄!
我用劍支撐著自己,我看到那些人齷齪的笑著,他們都想我死!
我就要死了嗎?
好吧,我認命!爹,如若女兒死了,你會流淚嗎?
我緩緩的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死亡降臨,可是……
人群中忽然衝殺出一位男子,黑色的鬥篷,快如閃電的劍法,英氣的臉,我忽然覺得很溫暖,從未有過的溫暖。
我再也支撐不住了,徹底失去了意識……
(七)
我看著一切,看著這位姑娘奮起搏殺,眼看她就要不敵,我決不能袖手旁觀,更何況,她們有著一樣的容顏!
竹劍出鞘,快若驚鴻,這些道貌岸然的傢夥真是該死。十五年來我沒有殺過人,也不曾想過去殺不相幹的人,可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女子閉上清澈的眼眸,我卻有了十五年來最大的惶恐,我怕她死掉,我有些出離的憤怒了!各大門派死傷無數,紛紛逃竄。
那名女子已然昏厥,我將她輕輕抱起,她手上的劍傷需要處理,她所中的毒更需要盡早醫治。跑了好幾家醫館,都說外傷事小,只怕那箭毒……放眼洛陽,恐怕只有師傅的醫術能救得了她!
我為報仇而來,卻為了個不相幹的姑娘重新回去。
望著依舊昏迷的她,還是救人重要吧!
師傅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和我一樣的驚訝。
我說師傅,您也覺得她像極了,是不是?
師傅顫抖了,可是那聲,是,依然清晰。
師傅,你能救她嗎?
師傅點頭,我笑了,很開心的笑了!
(八)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房間,身上的傷都已進行了處理。是那個人嗎?
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果然是昨日救我的男子,還有一位年近中旬,卻風韻猶存的女子。
男子說,這位是我的師傅,刑娘!
我問,那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笑得很颯爽,他說,我叫風代!
我說,我叫雪舞!
他又笑了,他說,我早知道。
我不語了,我一向不喜歡好陌生人說話,可是不知為何,和那個風代說話,如此安心,如此坦然。
他師傅叫刑娘,原來是赫赫有名的綿裡針刑娘,江湖人只道她出手狠辣,卻不知她醫術更是高明。她也算是我半個救命恩人,可是看見她的一剎那,我卻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看著她心會痛,我想殺了她,比殺任何一個人的願望都強烈!
她大概被我的眼神嚇到了,不禁後退一步。
男子很溫柔的扶住了她,說,師傅沒事吧?
刑娘搖頭,說是累著了!
刑娘問我,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我本不想回答,可看著風代的眼神,我知道他也想知道。
還有父親。
刑娘聽完卻很倏然的笑了,自語著,我就知道不可能。
風代沒聽見,可是我聽見了。究竟什麼不可能?
(九)
雪舞醒了,她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那麼重的傷,能這麼快醒來!她問我叫什麼名字,我笑了。真是個沒禮貌的姑娘,我和師傅千辛萬苦的救了她,她卻連句謝謝都沒有,眼神還格外的冰冷。也罷,江湖兒女,本就沒那麼多拘束。
師傅問她家裡有什麼人,她說還有父親。我看到她的一剎那,還以為……是我太想念了吧?
接下來的日子,為了她的安全,我要求她留下來養傷。原以為要費一番周折才能說服她,不曾想她欣然答應。我知道自己很不應該,仇人還在逍遙,可是我卻漸漸愛上了這個佈滿毒刺的姑娘。雪舞雪舞,多好聽的名字。有一次,我帶雪舞去溪邊玩,她竟然也會笑,笑得很好看。我想,會不會,第一眼,就已經注定?
仇,我不會忘,一定不會忘的。
那半個月的時間,我天天和雪舞在一起,都無暇顧及師傅。那日見到師傅,卻見消瘦了好多,眼神還充滿了憂鬱。
我問,師傅你怎麼了?
師傅看著我,一直看著我,說,你是不是愛上雪舞了?
我的心事竟被師傅一語道破。
我說,是!
師傅歎氣,說,你不是日思夜想要報仇嗎?
我不明白師傅為什麼對我和雪舞的事不悅,但是我告訴她,報仇我不會放棄,但雪舞我也不會放棄。
師傅不說什麼了,她只說她累了,要休息!
(十)
和風代在一起,我很快樂!從小我就沒有快樂過,頭一次發現,原來我也會笑,不知道我笑的樣子是不是和娘更像了?
我想和風代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我就沒有任何的孤獨感,我的心也總是暖暖的。我想,我是不是愛上他了?原來,愛來的好快,來的好突然,當年爹是不是也這麼愛娘,才會在娘死後,還這麼落寞,這麼糾結?
只是,有一點我很害怕,殺掉刑娘的心越來越迫切,到底是為什麼?
刑娘說,我該回去看看父親了。
風代說,他送我回去。
也好,讓他見見我的父親。爹爹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兒也會笑了,該是多麼驚訝呀。
我也想快點離開,否則我怕自己控制不住,真的會殺了刑娘。這一份心情,我不能讓風代知道,畢竟那是養育他的師傅。
(十一)
一早,我和雪舞就啟程了,她的笑容越來越多,越來越美!只是我不曾想到,我和雪舞之間這麼短暫。我們的愛情來的如此迅速,我們的結束卻來的如此措手不及。
我見到雪舞的父親的時候,那個中年男子正在撫琴,一身白衣,他彈得很好聽,只是,那手背,赫然刺著柳案!
雪舞喊他,爹!
我拉著雪舞的手就這樣僵持了,我的仇人,日思夜想的仇人,他為什麼是我最愛人的爹呢?
我該出手殺了他!
雪舞說,我爹叫溫儒!
那個叫溫儒的男子看著我,好像早已明白了一切。
我和我爹長得極其相似,我又想起那個笑,想起那個轉身,想起那柄劍,滴血的劍!
我甩開雪舞的手,無奈轉身……
(十二)
風代看到我爹,忽然轉身走了,我不停地呼喚他,可他還是走了。這到底是為什麼?我的心忽然變得好沈,好沈……
我看著爹,幽幽的說,爹,風代也許還沒做好準備!
爹問,什麼準備?
我說,提親的準備。我笑了!
燦若桃花,嬌若牡丹。
爹震驚了,可是轉而,他說,雪舞,你們決不能在一起!
我不解,我說爹,為什麼你就是見不得女兒幸福呢?
爹不語,他說,雪舞,爹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十三)
我不停的喝著酒,上天真是會捉弄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是雪舞的父親?
(十四)
爹給了我半枚玉珮,玉珮上刻著幾個字:胭脂醉,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相同的玉珮我見過,它戴在風代身上!
爹!
爹他搖搖頭,說,我不是。我愛你娘,可我不是你的爹!
爹說,玉珮是我娘和我親爹的定情信物,一分為二,一半掛在我身上,一半掛在我哥哥的身上。
我說,爹,這不可能!
我說,爹,你就是不想讓我幸福!
我說,爹,我恨你!
爹說,你之所以以殺人為治療心痛的方式,大概是因為襁褓中的你,親眼見著親娘被人一劍封喉,當時四濺的血,濺了你全身……雖然你沒有記憶,卻留下了傷痕!
是誰殺了我娘?
爹搖頭。
我奪路而逃,我不僅會笑,我也會哭,多少年來,我也只是一個女子!
(十五)
酒醒後,我忽然堅定了心意。報仇是我一生的信念,如果雪舞要恨,就恨吧!
我去找溫儒的時候,雪舞不在。
我說,你知道我來幹什麼!
溫儒笑了,他說,我當時留下你的命,就想到會有今天。
十五年來的噩夢,在今天可以有個瞭解了!
溫儒似乎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交手過程中沒有用盡功力。
我說,我不會因為這樣而手軟。
溫儒說,你和雪舞不能在一起,你們……
我的眼神充滿了殺氣,我說,我知道,殺了你,我們就成了仇人!
我不想再聽溫儒說任何的話,他想用雪舞來逼我放棄,不可能!
我的劍就要刺中他了,我有著十五年來從沒有過的快感,爹娘,妹妹,我就要替你們報仇了。
可是,為什麼雪舞會突然衝出來,為什麼我的劍會在雪舞的身上穿腸而過?我看著雪舞倒在我的面前,還有溫儒不可思議的眼神……
(十六)
我愛上自己的親哥哥,多麼可笑!不,我要會去找爹,我要問他到底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要知道所有的細節!
當我回到家的時候,我看到了風代,那個不知該稱之為愛人還是哥哥的男人,他要殺我的父親。雖然我一直埋怨父親的漠不關心,可是十五年的相依為命,我不能讓他死,所以……
中劍地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第一眼看到風代,我就覺得溫暖,也許這就是兄妹天性,是親情的天性……
風代哭了,他說雪舞你不要死。
我已經不想去追究了,也沒有力氣了,我從懷裡拿出那半枚玉珮,念著:胭脂醉,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風代徹底怔住了,他說不出話來,他想問什麼,可是無從問起。
我說,風代,如果有下輩子,你要記得一句話:來生為君一凝眉,何妨斷腸復成灰!
我好像看見我的母親,燦若桃花,嬌若牡丹……
(十七)
雪舞在我的面前垂下了雙手,十五年前,我保護不了我的父親和母親,十五年後,我竟親手殺死了我的……
難怪,難怪第一眼,我就覺得是母親的樣子,難怪,難怪我會如此迅速的愛上你,想要保護你。
我恨恨的瞪著溫儒,卻見他口吐鮮血,他說,我太愛你的母親,所以無法容忍你的父親,我以為殺了你父親,我和煙柳就可以在一起。誰知道,你母親也被人所殺。
我詫異,我母親不是你殺的?那是誰?
他大笑,我如此愛她,怎會這麼做?即使你不來,我也想要自行了結了。若不是怕雪舞無人照顧,我早已隨你母親而去。現在,雪舞也不在了,我更沒有理由活下去。那日,即使你不救她,我亦會出手。那時,我便知道一切都是宿命!
他死了,我的仇人死了,我本該高興,可是我為什麼那麼淒楚呢?
一個月後……
我推門而入,呼喚著:師傅。
然而師傅已然沒有了呼吸,桌邊放著一封信,只有八個字:
風代,煙柳為我所殺!
我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