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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 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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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妝

第一次看見這個鐵罐是童年時候,那時家族供奉的神明正舉行慶典,鑼鼓喧天熱鬧非凡,母親的房間窗後被挖了一個大窟窿,豎立幾根長竹竿,竹竿上端綁著擴音喇叭,隔天清晨母親早產,血流濕了床褥被單,妹妹被放置一旁的椅上,膚色白裡透紅稚嫩可愛,但是不久之後卻開始七孔流血。母親哭得很哀傷,但是沒有人聽見,所有的人正忙著迎神慶典,她氣息微弱地喚我到她床前,第一次對我交代遺言,她告訴我床底下有一個鐵罐,罐裡有一些值錢的東西,如果她死了,就把這些東西收好,以後長大了可以用得到。

母親沒死,不過身子很差,那時候鄉裡沒有婦產科也沒有大醫院,生病了就到中藥房去抓幾帖藥回家煎了喝。母親總要等到爺爺奶奶不在家的時候,才偷偷摸摸在房裡起火煎藥,並要我到門口把風,藥煎好了必須趕快喝完,把渣拿出去倒掉,並且打開所有門窗通風,爺爺奶奶回來如果聞到中藥味,少不了一頓責罵。他們說母親不知節儉身命富貴,有事沒事就吃「補」,「補」在當時是很昂貴的,母親吃的不是「補」而是藥,那種藥非常苦,吃苦被當做吃補,心頭的苦比藥更苦,即使肉身病癒,心靈味蕾上的傷卻似一帖永遠煎不好的藥方。

爺爺極端重男輕女,只准男孩入學不准女孩上學,我的母親經過數夜輾轉失眠考慮後,決定帶我到學校報名入學,回家的路上我很興奮邊走邊玩,母親卻嚴肅的告訴我:「從今以後我們要利用各種機會賺錢,才有錢付妳的註冊費。」那年開始我和母親到處做零工、農產加工,幼年的我不免有些惰性,我曾向母親建議,既然那鐵罐子裡有值錢的東西,何不把它賣了不就有錢了嗎?母親堅決反對,她說再怎麼苦都不能賣。

上了小學後最怕下雨天,因為我沒有雨衣可穿,母親剪了一塊塑膠帆布,用裁縫車幫我裁了一件「科學小飛俠」式的雨篷,我第一次穿著那件雨篷上學時,成了全路隊的笑柄,因此我拒絕再穿,每次下雨我寧願淋著雨走回家。我那時候並不能完全了解母親的苦處,我真的怨懟母親,為何連一件雨衣也不肯買給我?

母親常常在半夜裡將熟睡的我搖醒,她胸口悶塞唇白舌燥,雙手顫抖非常痛苦的樣子,每次她一病發便又對我交代一次遺言,相同的遺言。我從床上躍起,以跑百米衝刺的速度奔馳在深夜漆黑寂靜的鄉間小路,我能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透過聽診器傳出一般清晰而有韻律的鼓動,這樣的鼓動韻律加速我奔跑的腳步,我必須以最短的時間跑到田裡,告訴正在夜下採收農產的父親。

雖然我對四周田壟溝渠極為熟悉,但是夜裡的荒野一片漆黑,有時仍不免摔倒翻滾一身狼狽,我手拿手電筒在廣漠無邊際的黑裡尋找另一道波光,當我看見父親的手電筒透出的微暗光暈,便迫不及待地將手電筒抬高搖晃,父親發現後也會將他手中的燈舉高搖晃,我們的燈光在天際短暫會合,瞬間渲暈成一朵朦朧的燈花,回家的路上一前一後的燈影,在黑夜裡畫著緊緊相隨的平行線。

母親時好時壞的拖了幾年,後來才知道是患了甲狀腺機能亢進,醫生叮囑一定要儘快開刀。開刀需住院,住院時家裡沒有主婦一切家務便無人料理,奶奶反對母親開刀,父親堅持母親一定要開刀,開刀前一夜奶奶和父親發生激烈的爭吵,而母親流了一夜的淚。隔天一早醫生為母親做例行性的手術前檢查,發現母親血壓太高心跳太快,非常不適合動手術,母親流下了哀求的淚水告訴醫生實情,她懇求醫生,這趟路來得辛苦,如果不動手術,以後想再來就更難了。醫生膽大心細地為母親操刀,母親終於脫離半夜心悸、失眠、神經衰弱、心律不整的噩夢。

青春時期我的「好朋友」來了,母親到腳踏車店向老闆要了一條破輪胎,用內胎剪成長方形格式,為我做了兩個衛生用墊。那時候我們村裡的婦人,大部分都是用相同的橡膠墊,由於要用一大疊衛生紙,還要緊緊地繫著許多條麻帶在腰際,用起來覺得很不舒服。我要求母親讓我買方便好用的「靠得住」,母親答應了,但是她自己卻捨不得用,仍然繼續用那種古老落伍的輪胎墊。

母親原先是捨不得用「靠得住」,後來卻再也沒有機會使用了。她長時期的經期錯亂、經血不斷,常常下腹部疼痛難忍,原本身體虛弱的她,更不堪長期經血不斷,嚴重時幾乎陷入昏迷狀態,她強忍劇烈的痛苦握著我的手,一字一字艱難地說出:「記住,床底下那個鐵罐子。」

母親失去了她心目中認為是最重要的器官--子宮,她患了子宮頸癌,再不動手術切除子宮便會有生命危險。母親出院後有一陣子心情並不很好,她每個月總會有幾天半自嘲半心酸地說:「這輩子,我再也不必用到衛生棉了。」

病癒後母親和鄉內許多婦女一起到外地做工,那時廢五金加工處理景氣正旺,業者常說:「美國垃圾,台灣金。」工人們把廢五金挑揀分成幾大類,業者依類回收再利用,那個時期台灣的許多重大建設、經濟繁榮,便是由美國垃圾堆砌而成的。

廢五金場有一個大家心裡有數的公開的秘密,就是工人挑揀到「銀」的時候,如果是一塊體積小重量微的碎銀塊,可以放入自己的口袋,工人們視而不見,沒有人會向老闆告密。

母親每次撿到碎銀塊,下了工斗笠方巾都來不及卸下,就雀躍地迫不及待拿給我們看。她把許許多多的小碎銀塊收集在一起,等到數目份量足夠了,才拿到銀樓委託老闆打成銀項鍊。母親把銀項鍊掛在我的頸上,上下仔細打量而後滿意地讚不絕口,等她看夠了才把項鍊從我頸上收起。

她先用一小方布包裹銀鍊,再套上一個小塑膠袋,然後打開鐵罐,把銀鍊放到鐵罐裡。鐵罐內,有一條式樣老舊簡單的金項鍊,和一對小金戒指,我這才知道:原來從小母親每次病重時,慎重叮嚀我小心保管的值錢東西就是這些。

多年來隨著家裡經濟好轉,母親放入鐵罐內的金飾愈來愈精緻,那些東西是母親預備給我的嫁粧。有錢人家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花上大把鈔票便購足黃金鑽石當嫁粧,而我的母親卻用了二十年,點點滴滴為她的女兒點石成金。鐵罐內雖然沒有閃閃發亮的高貴鑽石,卻盛裝了二十年來母親再怎麼窮苦,都不肯變賣的東西,那是母親疼惜女兒的晶瑩剔透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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