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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亂茶坊 <舞伶寵翻天> 作者:齊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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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亂茶坊 <舞伶寵翻天> 作者:齊晏

舞伶寵翻天 簡介

洛陽有名的雕刻師孫玄羲買下一塊極罕見的百年古檜木,並且搬至長安城中居住,打算雕一尊千手觀音送給娘親,可搬去後他便後悔了,因為「長樂坊」日夜笙歌不斷,偏偏他就住在茶坊後,故鎮日被吵得無法靜下心來雕刻,然而,最困擾他的並非此事,而是京城第一舞伶蘇合香!她就這麼理所當然地闖入了他的生活中,攪亂他的心湖,明明是嬌弱的姑娘,卻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最令他疑惑的是兩人非親非故,她卻老愛對他噓寒問暖,不僅怕他餓又怕他凍著,一副非把他寵翻天不可的樣子,但,他曾經看過那些想娶她的男子,個個身份尊貴顯赫,反觀他,只是名平凡且暫時很窮的雕刻師,根本沒得比,所以,她對他好應該不是為了想將終身託付給他吧?唉,倘若她沒那個意思,就行行好,別老在他身邊晃了,真當他是柳下惠嗎?世上怕是沒幾個男人抗拒得了她啊!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裏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裡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各式雜耍表演,因此成為王公貴族和名人雅士遊戲尋樂之所。

「長樂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貴族、江湖俠士,甚至是遠從日本國來唐的遣唐使、新羅來的王子、金髮綠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也由於吸引的階層廣,異國人多,故時常上演王公貴族爭奪舞伎、江湖尋仇、倭奴和新羅人大打出手的混亂戲碼,漸漸地,人們說起「長樂坊」便直笑嘆著那個亂茶坊、亂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亂茶坊」的別號出現。

上元夜的「亂茶坊」,特意安排了聞名長安城的第一舞伶蘇合香獨舞失傳已久的「火鳳舞」,舞技精湛的蘇合香,因身體病弱,故無法時常獻跳,想看蘇合香跳舞並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亂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這場獨舞,讓想一睹蘇合香風采的人紛擁而至,呈現了一種空前爆滿的盛況。

樂工們抱著樂器簌簌彈奏,琵琶聲脆,簫樂曼妙,圓形舞臺上有八名舞伎行雲流鴻般飄舞著應景舞「上元樂」。

幾案上擺滿了糕點果品,侍女們更捧出用西域瑪瑙夜光杯盛裝的葡萄美酒為客人們一一送上。
一曲舞畢的舞伎們正魚貫退下,換上「亂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

「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髮綠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輪流起身叫嚷。「我們不要夜光杯,給我們拿琉璃杯盛酒來!」

樂聲短暫停歇的這當時,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聲清清楚楚地讓茶坊內的客人們聽見了。

「客人,『長樂坊』內並未備有琉璃杯,望您們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氣地應對。

蘇合香一手執扇,提著纖足緩緩走上舞臺。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絕色傾城的姿容上,那兩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氣,男人們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雙美眸也在男人間悄悄搜獵著。

樂工沒理會這個插曲,指尖繼續落向琵琶弦,臺上舞伶蘇合香倏地拋出薄如蟬翼的長袖,隨樂聲曼妙起舞。

「長安城內最大的『亂茶坊』居然沒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當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嗎?」

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罵。

「客人就請委屈這一回吧。」侍女苦著臉陪笑。

「簡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將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  」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臺上蘇合香的額角,滲出了細細血絲。

茶坊內驚呼聲四起,引起不小騷動,樂工們急忙丟開樂器,查看蘇合香傷得重不重?

此時,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關心。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肌膚,和一對晶燦的星眸。

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爺,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妝,乃當今大唐文樂公主所喬扮。

她偷偷喬裝出遊,本欲至「亂茶坊」散心賞樂,豈料竟遇見此等敗興之事。

這裡是長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腳下放肆!她冷厲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傢夥狠狠瞪去,不過不用等她出手教訓,因為早已經有人看不過去發威了。

「你們波斯人太可惡了,竟敢摔我們的夜光杯!你們的琉璃杯本來就比不上我們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來與波斯人對罵。

「你們這些西域豬!」那三個波斯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過去。

頓時,雙方扭打成一團,杯盤齊飛,桌椅翻跌。

這下子,茶坊內更是大亂了。不想惹事的人紛紛奪門而出,想看熱鬧的則全閃到了牆角邊觀看好戲。

突地,一個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腳踢飛,整個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塵的男子面前的幾案上。

「有些事,當適可而止!」陸君遙驀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語氣溫淡。許是遠道而來,受了風寒,眉宇間刻劃些許僕僕風塵味兒,神情微倦,時而輕咳,吐出的語句卻字字柔軟而沈定,奇異地不給人一絲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視。

剛柔並濟。現場所有人,同時浮起那樣的想法。他的出現,令茶坊內未嫁閨女兒芳心暗暗浮動,姊兒愛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親了沒?真俊!

「不關你的事,放手!」掩飾住短瞬間的震懾,波斯人死命想掙脫對方的箝制,卻怎麼用勁也無法掙脫。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別打了!」茶坊內的男僕護衛全都擁上來勸架,鬧哄哄地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兩邊人馬隔開來。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氣急敗壞地嘶嚷著。

「那『亂茶坊』內的損失、欠蘇姑娘的道歉呢?」陸君遙談天似的,好聲好氣商量,波斯人愈是掙紮,臉色愈是慘白。天!這人明明沒用勁,手骨卻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斷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賠償多少我們都賠就是了,請這位大俠放了我們!」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沒了氣勢,狼狽求饒。

這時,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氣質飄逸,一直不動聲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開口了,話語輕,但字字珠璣,他這一說話,就攝住了眾人的目光  

「幹麼打打殺殺呢?既然諸位對杯子有意見,不如明日我擬個摺子報到皇上那去,教皇上親自定奪是胡人的夜光杯好?還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們都隨我入宮,在皇上面前為自家杯子美言幾句。皇上說誰好,往後大唐宴席就用誰的杯子。至於吾皇慣用的,咱大唐產的金銀杯,在你們眼中不值一提吧?我們就不討論了,各位覺得在下意見如何?」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波斯人跟胡人怔了會兒,旋即面色驚恐,紛紛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須驚動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銀杯我們也常用,金杯銀杯拿來盛酒美極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趕緊抱唐皇大腿。

這會兒,他們有人眼尖地認出這廝了,這可不就是當今的狀元郎司徒劍滄。他說這話擺明讓他們難看嘛,區區一隻杯子他竟要鬧到皇上那去?可惡,陷他們於不義,這廝陰險啊,擺明讓他們得罪大唐皇。

情勢急轉,侍女們竊笑。

文樂公主回頭看著狀元,心下讚賞  說得好!

「這怎麼會是小事呢?」司徒劍滄繼續挖大坑邀他們跳。「各位客氣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見如何,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覺得哪個好……我這就擬摺子,你們幫著看看。」他喚身旁侍女命道:「拿筆墨來。」

「是。」侍女強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題大作!走  」波斯男人們丟下銀兩,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亂茶坊」。其他跟著打架鬧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況不利,也速速離開。

望過一室殘亂狼藉,陸君遙逸出幽長嘆息。這下倒好,連偷個空喘息的地方都沒有。

說來可笑,他能夠從容不迫地迎對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卻步的,竟是……

長指挑起薄如蟬翼的軟劍,陸君遙離開「亂茶坊」,也帶走無數暗傾的戀慕芳心。

「噯噯噯,怎麼都跑了?」司徒劍滄搖頭嘆道:「掃興。」他甩開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緩步離開「亂茶坊」。

紛亂平息後,文樂公主取出繡帕遞給舞伶蘇合香,一瞧見她怪異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喬裝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會隨身攜帶女人的繡帕?好在素來反應機靈,便不慌不忙地編了個理由。
「這繡帕本想買來送給我妹子的,若不嫌棄,請蘇姑娘拿去用。」

蘇合香微笑道謝,拿著繡帕輕輕壓在額角的傷口上。

「幸好傷口不大,否則這張漂亮的臉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樂公主說道,心下為她鬆了口氣。

「破了相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賣的只是舞技。」蘇合香無所謂地聳肩,嗅到了繡帕上淡雅的香氣。在茶坊獻舞六年了,她識人的本領絕佳,早一眼瞧出這貴氣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裝無疑。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妳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沖沖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淨了之後再還給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摺扇輕輕拂涼,一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來『長樂坊』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  舞臺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廊簷下,一隻羽色豔麗的鸚鵡躁動地撲著翅膀,嘎聲叫著「細細、細細」。

「寶貝,妳別跑呀!快過來,讓蘭姨給妳上上藥!」

「那藥味道臭極了,我不要!」

繡著碩大牡丹的紅色華袍飄颯颯地追逐著繡滿黃色雀鳥蟬翼般的紗裙。

「不要怎麼行!這藥雖臭,可卻有除去疤痕的神奇功效。妳乖,快過來!」「長樂坊」坊主花喜蘭拿著藥罐邊追邊哄著。

「一點小傷罷了,用不著搽那個臭烘烘的藥啦!搽在臉上連鸚哥也嫌臭,是不是?鸚哥!」蘇合香滿遊廊奔逃,經過鸚鵡架下,還不忘揮帕逗弄一下。

「噯,妳倒是給我站住!」花喜蘭追得氣喘吁吁,靠在廊柱上順著氣。「別跑了,妳想累死蘭姨嗎?」

「不給我搽藥我就不跑。」她停下,歪著頭綻著甜笑威脅。

「給妳搽藥是怕妳破了相嫁不出去,妳還真不知好歹!」

「如果是這理由,那我更不搽藥了。」她拿高手中的繡帕仔仔細細地瞧。「想娶我的男人要是連我臉上有點小傷都承受不起,那麼將來等我紅顏老去了,還不把我扔到天邊去才怪呢!」

「妳呀妳呀,腦子裡淨是些怪念頭,先想想怎麼把自己嫁出去再說吧!來看妳跳舞的男人何止百千個,可妳怎麼就挑不出一個喜歡的來?再過幾天妳就二十歲了,等妳年華錯過,想要什麼男人也難以得到了,妳安安分分地選個男人嫁了不行嗎?」花喜蘭對這個被她寵壞的丫頭又氣又無奈。
「好,我儘量。」她很配合地點頭。

打蘇合香出生就撫養她長大的花喜蘭,到如今已整整二十年了,早已摸透她的脾氣,當然也聽得出她那句「我儘量」根本是在敷衍。

「細細……」她輕嘆,喊著蘇合香的小名。「妳要明白,蘭姨不能養妳一輩子,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在妳最風光的時候能幫妳找到一個好歸宿  」

「蘭姨、蘭姨!」蘇合香忙打斷她,雙手合十告饒。「妳想說的我都明白,真的都明白!我答應妳,我真的會儘量找一個好男人,妳就別再說了、別說了!」她笑嘻嘻地狂拜。蘭姨的心願她已經聽得耳朵快生繭了,快快做出承諾才能停止這可怕的輪迴。

「拜什麼拜?妳在拜觀音啊!」花喜蘭扶了扶髻上歪斜的金步搖,注意到她始終拿在手中的繡帕,想起那日在茶坊內一團混亂中把繡帕遞給她的俊俏公子。「細細,妳手上的帕子可是那位公子送妳的?」

「喔,是啊!」蘇合香對繡帕上以獨特針法繡出來的花草很感興趣。

她那感興趣的神情,看在花喜蘭眼裡,也感興趣極了。

「我說細細呀,這幾日妳總拿著那帕子不離手,敢情對那公子有意?」花喜蘭殷勤地試探。那白淨俊俏的小郎君看起來來頭不小,若是合了她的意,倒是可以打聽打聽。

「蘭姨  」蘇合香翻了翻白眼,垂肩一嘆。「那公子是女扮男裝的,怎麼妳沒看出來?」

「是嗎?」花喜蘭好生訝異,那天在混亂當中沒仔細瞧,不禁暗嘆可惜了。「既是女的,妳老拿著人家的繡帕幹什麼?」

「我瞧這帕子上所繡的花草針法十分別致精細,而且罕見,看起來實在不像民間之物。蘭姨,費那麼大功夫繡出來的一方繡帕,那女扮男裝的姑娘卻毫不在意地送給了我,好像這種帕子她多得很似的,妳難道不會好奇她的身分嗎?」

花喜蘭在她那一大段話中只聽到一句重點。

「不像民間之物?」她眉眼一挑,盡露欣喜。「那真是好極了,我的細細眼光可真好呀!蘭姨會想法子打聽清楚那人的身分,她是女的也不打緊,她總有兄弟的呀!是不是?」

「蘭姨  」蘇合香失了耐性,不悅地攏緊秀眉,轉身進屋把帕子往桌上一拋,不再睬她。

「噯呀,生氣啦?好好好,蘭姨不說就是了!」花喜蘭嘆口氣,趨前安撫。「妳這丫頭怎麼就這樣古怪?哪一個女人不是費盡心思想飛上枝頭成鳳凰,妳的機會還比人家多得多,怎麼就不肯好好把握?」

「我有啊!」她單手撐肘在桌上,一手托腮,微嘟著嘴說:「妳要我在前來欣賞跳舞的客人當中多留點兒心,選個中意的告訴妳,我每回跳舞都很認真、很用心在找呀!」

「可妳就沒有一回找到。」花喜蘭睨她一眼。

「那也沒辦法,就沒看上個對眼的嘛!」她在心裡嘀咕著,找個喜歡的男人又不像買豬肉那麼簡單,只要挑新鮮的就好。

「我說細細呀,現在男人迷戀妳的容貌舞姿,妳可以高高抬著下巴選男人,再過個幾年等妳年華老去了,那就是男人挑妳了,妳明不明白呀!」

「蘭姨,妳說的那種男人簡直就跟大色鬼沒兩樣嘛!我蘇合香何必屈就那種男人!」她鼻哼一聲。
「我蘭姨看過的男人比妳多得多了,在我眼裡男人就只有這一種,沒有妳心裡想的那一種,而女人呢,有麻雀也有鳳凰。細細,妳就是等著飛上天的鳳凰,妳知道嗎?」花喜蘭說得嘴巴都乾了,就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心裡去。

「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當然好,就怕是天沒飛上去,倒飛進了金碧輝煌的鳥籠子裡被當成金絲雀養起來,永遠變不了鳳凰。」她眨了眨美麗的杏眸,笑著輕扯花喜蘭的衣袖。「蘭姨,像我現在這樣多好,每天活得開開心心的,想當蘇合香或是細細都可以。就算變不了鳳凰也沒什麼關係,我就當妳身邊的小雀鳥,一輩子陪妳不好嗎?就算這輩子沒看上半個男人,我也可以承繼妳的『長樂坊』呀!沒男人也餓不死的。」

花喜蘭無奈地苦笑,伸指戳了戳她的額。

「妳喲妳喲,妳是隻被我寵壞的小雀鳥,連飛都懶得飛了。」

「飛太遠了怕妳會想我。」蘇合香投入她懷裡,摟著她的腰撒嬌。

「死丫頭,有多遠飛多遠去,我才不會想妳!」花喜蘭佯怒地拍了下她的頭。

「看妳,又在嘴硬了。上回我發高燒,不知是誰哭得呼天搶地呢!」蘇合香故意用頭揉她胖胖的肚子。

「妳是我的搖錢樹,我花了多少銀子才把妳養到這麼大的,萬一有個閃失我當然會擔心,我擔心我的錢吶!」

「好,妳就繼續嘴硬吧,反正妳是激不走我的。」她倚在花喜蘭懷裡,這是她從小到大最感到溫暖的地方。

花喜蘭伸手輕撫她的背,心中感嘆著:我哪裡是想激妳走,我是希望妳有個好歸宿呀!
離開「西明寺」,孫玄羲走在喧鬧的長安大街上。

綠色枝芽冒出頭來,杏花正悄悄綻放,長安大街上顯得一片春意盎然。

一襲沈舊的灰袍、一頭未收束打理的亂髮、肩上揹一只殘破的麻布袋,孫玄羲一身毫無修飾的隨意裝束,倒反而更讓人注意到他那張年輕俊朗的臉,令街上行走的人們在經過他時,都忍不住回過頭來多看上兩眼。

孫玄羲是洛陽很有名的佛像雕刻師,從會說話、會拿筷子起,也就會拿雕刀了。他從小對雕刻有著異常的狂熱,舉凡家裡的飯桌、書桌、廊柱、門窗,全都雕滿了他心血來潮的傑作。他所雕刻的花鳥、神獸、佛像,由於刀法明快、生動逼真、神韻豐富,很快就在洛陽闖出了名號。兩年前,長安「西明寺」要造一個羅漢堂,邀集九名技藝精湛的雕刻師在兩年之內共同完成十六羅漢像,孫玄羲便是應邀前往「西明寺」的九名雕刻師其中之一。

十六羅漢像完成了,孫玄羲拿到了為數不少的酬金,準備動身回洛陽。經過一間「合春號」木材行時,他不經意瞧見了一塊好木頭,腳步一轉,走進了店內。

「那塊木頭賣多少錢?」

「合春號」老闆從厚厚的帳 前抬起頭來,瞇眼打量了孫玄羲許久。

「你倒是好眼光,不過那木頭我不賣。」說完,便又把頭埋回帳 。

「你不出個價,怎麼知道我買不起?」孫玄羲並不動氣,淡淡地笑說。

「那是八百年的古檜木,『弘福寺』當年得到了七塊,雕了迦葉、阿難和四天王像之後還遺下了這一塊,『弘福寺』住持感念我年年捐獻香油錢,便將那古檜木送給我。那古木得來不易,所以是不賣的。」「合春號」老闆抱歉地搖頭。

「一塊好木頭擺在你店裡十年百年,也就只是一塊死掉的好木頭,但遇上了好的雕刻師,這塊好木頭便可重新活過來,而且還能活上千年。」孫玄羲專注地凝望著古檜木。

「你……」「合春號」老闆一時為之語塞,訝然盯著眼前不修邊幅、衣袍殘舊的年輕人。

「我叫孫玄羲,洛陽雕刻師。」他不疾不徐地自麻布袋內取出一把雕刀來,從地上隨意撿起一塊小木頭,就在「合春號」老闆眼前飛快地雕起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一尾栩栩如生的鯉魚便出現在他面前了。

「合春號」老闆驚詫不已,拿起鯉魚木雕翻來覆去地瞧,不可置信只不過才一會兒的工夫,這塊原本不要的木頭竟就在他手中幻變成了一尾魚,彷彿剛剛躍出水面般鮮活。

「真了不起呀!」老闆好生佩服,對初見孫玄羲的印象完全改觀了。「你說的沒錯,這塊古木若是交給你,必然能夠活過來。」

孫玄羲靜靜地微笑。

「這塊古木我是可以交給你,不過完成後的作品仍要歸我所有。當然,我會付你豐厚的酬金。」孫玄羲高明的雕刻技巧已令他深深著迷了。

「不。」孫玄羲搖搖頭。「我希望買下這塊古木,雕一尊千手觀音送給我娘,我身邊所有的錢都可以給您,請您務必割愛。」

「合春號」老闆大嘆可惜,打開他的錢袋看一眼,從袋裡取出五錠銀子還給他,其餘的收了下來。

「既然是你的孝心,那古木我就隨便賣給你了,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這兒還有一塊不錯的樟木,我要你也替我雕一尊千手觀音,倘若雕得好,我自有重金酬謝,如何?」

孫玄羲唇邊浮起一抹微笑。

「好,一言為定。」

「合春號」老闆也笑了開來。

「你住什麼地方?我讓人把木頭給你送過去。」

「我來長安都是住在『西明寺』裡,雕完十六羅漢像後正要返回洛陽,所以在長安暫時沒有住處。」
「要租房子住嗎?」

「雕一尊千手觀音少說也要三到四個月的時間,我身邊已沒有太多銀子可以租房子住。」孫玄羲挑眉笑笑,收起老闆還給他的五錠銀子。

「我有一間屋子空了好多年了,一直都沒有人住,如果你願意  」「合春號」老闆忽然頓住,面有難色地搖了搖頭。「我看算了,那間屋子多年沒有打理,恐怕早已殘破得不成樣子了,大概也沒法住人……」

「只要租金夠便宜,殘破一點兒沒有關係。」當全神投注在雕刻上時,周遭環境通常影響不了他。

「如果你願意住,我絕不收你的錢,但是……」「合春號」老闆又支支吾吾起來。「那屋子之所以荒廢在那兒……其實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那屋裡……曾經冤死過一個姑娘,所以沒人敢住。」老闆畏怯地縮了縮脖子。「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另外幫你找租金便宜些的……」

「沒關係,我願意去住。」孫玄羲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你……不怕嗎?」

孫玄羲笑著搖頭。

「那個地方在哪裡?」他相信自己正氣凜然,鬼物難以近身。

「就在那有名的『亂茶坊』正後方。」

「『亂茶坊』在何處?」他來長安後始終待在「西明寺」裡,所以沒聽過這赫赫有名的茶坊。

「就在這條朱雀大街上,你往安福門那兒走,問人便知。」

孫玄羲點頭表示明白了,揹起麻布袋走出「合春號」。

「正背著『亂茶坊』那間貼了符的屋子就是了,你先去,木材一會兒便到!」「合春號」老闆朝他的背影喊著。

還貼了符?孫玄羲心裡覺得好笑,也並不以為意。
來到「長樂坊」大門前,他狐疑地看著牌匾上寫著的「長樂坊」三個字。

「請問『亂茶坊』在何處?」他隨便找了個路人問。

「『亂茶坊』?你眼前的不就是了!」路人一副你沒長眼睛的表情。

孫玄羲納悶著,明明寫的是「長樂坊」,怎麼人人硬指著說是「亂茶坊」呢?難道他眼睛有問題?

順著茶坊旁的巷子轉過去,果然有一間大門上貼了符的房子,他輕輕推開虛掩的大門,走了進去。

前院裡雜草叢生,枯草間蔓生著新長的野草,屋內四處結滿蛛網,經過一間廂房,裡面的桌椅、床板上都鋪著厚厚一層灰。

來到後院,他看見雜草叢中有塊石板地,旁邊有一口井,井旁還有一張矮石几。他瞧這塊地方很適合他雕刻用,所以對這間荒廢已久的宅子頗感到滿意。

「孫公子,木頭給您送來了!」

孫玄羲聽見前院有說話聲,來到前院,只看見古檜木和樟木靜靜躺在雜草中,送木頭來的人早已經走了。

他走出大門探頭望了望,看見他的路人臉上都露出驚駭的表情,彷彿見了鬼般紛紛走避。

有這麼可怕嗎?他困惑地進屋,關上大門,把兩塊木頭搬進了後院。

似有若無的微風吹過來,帶來颼颼涼意。

他拍掉手上的灰塵,雙手合十。

「姑娘,打擾了。」

圍牆後隱隱傳來悠揚的絲竹樂音,孫玄羲不由自主地側首望去,看見淡黃色的薄紗長袖遊龍般地飛出牆頭,隨著樂聲曼妙翻飛著。

他驀然想起,這道牆後面就是「亂茶坊」。一雙濃眉不禁微微蹙起,萬一在他最需要靜心雕刻時,這吵雜的樂音會不會讓他難以靜下心來?


「我累了,今天不練了。」

蘇合香一身香汗淋漓,躺在紅木雕花的美人榻上拿衣袖搧風。

「細細姊,妳要不要先把汗濕的衣裳換下來,免得受涼了。」巧珍忙著給她端熱茶、遞手絹。

「巧珍,這年冬天我只病過一回,夠厲害的是不是?」蘇合香捧著熱茶喝,一臉得意地說。

「這也值得高興?」巧珍白了她一眼。「妳那回病了半個月,高燒不退,差點沒把蘭姨嚇死。」

「往年冬天我總要病上個三、四回,今年只病了一回,可見得我的身子骨是愈來愈硬朗了。」她衷心期盼夏天快點兒來,蘭姨說不定肯恩准她出遊去。

「希望是這樣就好了。」巧珍取來衣衫給她換上。「妳那水做的身子呀,一病起來就整得茶坊裡人仰馬翻,還是當心點兒好。我知道妳想出門玩想瘋了,但總要把身子養好了才能出遊啊!」

「我知道。」她低頭繫著衣帶,忽然間握住巧珍的手,眨了眨睜圓的雙眸,凝神傾聽。「巧珍,妳聽見沒有?」

「聽見什麼?」巧珍疑惑地張望四周。

「牆那邊有聲音。」她壓低聲音說。

「什麼?」巧珍嚇得跳到她身後。「是真的嗎?妳別嚇我!」

「是真的,這兩天我一直聽到牆那邊有聲音。」蘇合香倒不怎麼害怕,只是很好奇她聽見的聲音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

「不會吧  」巧珍臉色發白。「細細姊,妳想會是……她嗎?」

「不知道,說不定只是老鼠呢。」她不想嚇壞巧珍。

嚓嚓嚓!牆後頭清清楚楚傳來了聲音。

「哇!細細姊,真的有聲音!」巧珍嚇得花容失色,躲到了蘇合香身後。

蘇合香定了定神,那聲音聽起來很像在磨著什麼東西似的。

「妳去搬梯子過來,我一定要瞧瞧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在作怪。」

「細細姊,妳可千萬不要啊!萬一嚇出病來可怎麼好?」巧珍幾乎快哭了。

「我身子沒那麼嬌弱。」她不耐地揮揮手。

「細細姊,妳在說笑嗎?茶坊裡就屬妳的身子最嬌弱了!」巧珍實在懷疑她對自己身體的認知程度。

「哎呀,人嚇人會嚇死人的,總要弄清楚那是什麼聲音以後,才不會自己被自己嚇死呀!快去快去!」她揮手催促。

「那也別是妳自己親自看呀!要不我去找四五六他們來看,多點人壯膽也好。」茶坊裡有九名樂工,名字分別從一排到九,巧珍想到了體格最壯的小四、小五和小六。

「不行,太多人來會把那聲音給嚇跑了。妳誰都不許找來,悄悄把梯子搬來給我就行,快去!」
她堅持要自己一探究竟,何況若真是「她」的鬼魂出現也沒什麼好怕的。

巧珍哭喪著臉銜命而去,半晌,費力地搬來了一具木梯。

蘇合香悄悄把木梯豎靠在牆上,讓巧珍在底下扶著,自己躡手躡腳地爬上木梯。她刻意把一腳放在上一階,另一腳放在下一階,心想萬一看見什麼不該看的可以逃得快一點。

「細細姊,妳小心點兒!」巧珍在底下緊張兮兮地輕喊。

她深深吸口氣後,從牆頭悄悄地探出頭,屏息地朝底下快速地瞄一眼 
 
兩塊好大的木頭率先映入她眼中。什麼時候多了這兩塊木頭?她的視線疑惑地越過木頭,落在發出掬水聲的井旁。

咦?是個人?心中才閃過這個疑惑,她不禁也覺得好笑起來。是個人不好嗎?莫非自己還真想見鬼呀?不過,她倒真希望是「她」的鬼魂出來和自己說說話。

蘇合香偷偷觀察著那個人的舉動,發現他坐在井邊磨著幾把形狀奇怪的刀子和斧頭,她的心臟猛地一緊,背脊流過一道寒意。
那人在磨刀子,他該不是什麼盜賊之類的吧?

「細細姊,看見了什麼?」巧珍在底下不安地問。

「噓,別吵!」她要看清楚這個人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要是真準備幹壞事的,一定告訴蘭姨報官去。

那人穿著簡單的灰袍,沒束髮,看起來年齡很輕,五官也很端正好看。他在擦拭那些怪刀時的神情平和沈靜,沒有半點邪惡之氣,看起來實在不像個會幹壞事的人。

「喂,你是什麼人?」她忍不住出聲問。倘若這年輕人誤入歧途,她可得好好勸他回頭是岸。

孫玄羲聽喚,慢條斯理地仰望攀在高牆上的絕色女子。他很早就聽見她們在牆那邊竊竊低語的聲音了,所以聽見蘇合香的叫喚聲時並不驚訝,不過在看見蘇合香姣美的面容、水漾的明眸後,他仍是失神了一瞬。

「你在那兒幹什麼?」見他沒回話,蘇合香清了清喉嚨又問。

「細細姊,妳到底在跟人還是跟鬼說話?」扶著木梯的巧珍圓睜了眼。

「一個男人啦!」蘇合香低頭拋下一句。

「天哪,一個男人!」巧珍的表情好似比聽見鬼還驚恐。「細細姊,妳忘了蘭姨給妳訂下『三不讓』的規矩嗎?男人不讓碰、不讓近、不讓言,妳怎麼能讓男人跟妳說話!」

「不是我讓男人跟我說話,而是我自己找他說話,別囉嗦了!」蘇合香微惱地斜睨她一眼。

孫玄羲抬眸看著蘇合香,猜想著她應該是隔壁「亂茶坊」裡的舞伶吧。竟然還有什麼「三不讓」的規矩,真是好笑。

「喂,我問你話呀,你怎麼不答?」蘇合香盯住他,問得有點不耐煩了。

「妳問話的態度太無禮,我可以不答。」孫玄羲繼續擦拭他的扁鑿、雕刀和斧頭。

蘇合香訝然瞠大雙眼。多少男人引頸企盼著能有和她說說話的機會,而這一身灰布袍的男人居然對她的垂詢不賞臉,也沒半點為她意亂情迷的模樣。在茶坊裡跳了六年的舞,蘇合香還是頭一遭遇到對她態度如此不客氣的男人。

「好吧,我問話的態度也許不好,我向你道歉,那我重新再問一次。請問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對這男人實在太好奇了,心想低個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她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因為那間屋子對她有非凡的意義,她絕不容許有人在裡頭胡作非為。

「我是洛陽雕刻師,暫住在這裡,雕完一尊佛像便走。」孫玄羲淡淡地答道。

「雕刻師?」她雙眸驟亮,這是她從未遇見過的行業,對他又更好奇了。「你雕佛像嗎?」

「不只是佛像,我什麼都雕。」他回答得輕淡。

「好有意思!男人我見多了,就沒遇見過你這種男人。」她趴在牆頭上笑得好自然。

蘇合香隨口兩句話聽在孫玄羲耳裡卻是極為輕浮。

「姑娘,我暫住在這裡,必須齋戒淨身以完成佛像,所以請妳以後莫再來打擾。」他低著頭冷漠地收拾雕刻工具。

「你做你該做的事,我不會打擾你的。」她笑咪咪的,好客氣。「不過,我沒看人雕刻過,能不能偶爾讓我待在你旁邊看你雕刻?成不成?」

「姑娘,妳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孫玄羲無奈地再重複一次。「我要齋戒淨身完成佛像,請妳以後莫來打擾。」

蘇合香困惑地挑眉。「我也說了呀,你做你的事,只要偶爾讓我待在你旁邊看看就好了,我不會吵你的。」

「就算妳不吵我也不行。」他冷漠地拒絕。

「為什麼?」她訝異地問。

「因為妳是女子。」

蘇合香怔了怔。

「那又怎樣?」她眸心微黯。

「齋戒淨身最忌女色。」他淡瞥她一眼。

「什麼女色!」她昂起下巴。「你可能沒弄清楚我的身分,我不是你所以為的那種女色,我是長安城第一舞伶!」

「舞伶?」他眉一凝,淡淡低吟。「那比一般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了。」

蘇合香微愕,把他的話反覆咀嚼了幾次,忽然聽懂他言語中的輕視之意,不禁心生惱怒,寒起臉盯住他。「你是什麼意思?」

「姑娘請回吧。」孫玄羲淡然轉身,進屋。

「等一等!」她驕傲地朝著他的背影喊。「我要你明天過來看我跳舞!我要你明白長安第一舞伶和尋常女色有什麼不一樣!」

孫玄羲筆直地走進屋,沒有理會她的「要求」。

蘇合香嚐到了此生頭一回的難堪滋味,而她實在不願承認給她難堪滋味嚐的,竟是一個男人!
這一夜,蘇合香舞得精彩,姿態盈盈,說不出的曼妙,觀者陶醉入迷,喝采聲不絕。

  沒來?她美眸在台下賞舞的客人中搜尋著。可惡,那人真的沒來!

  一曲舞畢,她提著薄紗裙疾步回房。這種被人輕視的感覺讓她愈想愈著惱,愈惱就愈氣悶。從小到大,她就是蘭姨、茶坊裏的樂工、侍女們捧在手心裏呵護長大的寶貝,更是賞舞的客人們眼中不可多得的一代舞伶,她對自己一向是那麼的有自信,不論容貌或是對歌舞的天賦,她都相信自己即便不是鳳凰也會是驕傲的孔雀,可那男人的一句話仿佛突然間拔光了她最引以為傲的羽毛,讓她又痛又狼狽。

  “細細姊,累了吧?喝口水歇一歇。”巧珍一見她回房,便立刻端來清香的玉露茶。

  “巧珍,你說說,那個人為什麼看不起我?”她雙手抱胸,在房內來回疾走,忍不住抒發胸口的悶氣。

  巧珍呆愣住。“哪個人?”

  “就昨天在牆後頭看見的那個男人呀!”唉,真是遲鈍。

  “他看不起你?”巧珍像聽見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似的,哈哈笑了兩聲。“那怎麼可能嘛!誰敢看不起你呀!你可是‘長樂坊’的搖錢樹耶!有多少男人想抱住你的腿求你嫁給他——”

  “不,你沒聽見他對我說話時的那種語氣。”一想到那男人目中無人的冷淡態度,她就覺得不甘心。“他說我比一般的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他那是什麼意思呀?好像我是什麼碰不得的髒東西,我可是長安城第一舞伶呐!巧珍你說,他為什麼看不起我?”

  巧珍被她問傻了,她哪會知道那個男人為啥看不起細細姊?

  “哎呦,細細姊,何必為了那人的一句話心煩呢?他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別理他就是了。”巧珍笨拙地安慰。

  “我也想不理他。”蘇合香捧著腦袋坐下。“可是他那句話戳得我心口好難受,害我昨晚一整夜都睡不好。”糟糕,有點頭昏眼花,也不知是沒睡好還是被那男人給氣的。

  “細細姊,你先躺躺,小心別氣壞了身子。”巧珍見她臉色發白,忙扶著她到美人楊上躺下。

  蘇合香乏力地合上眼,深深吸口氣,試著平復心情,感覺到巧珍輕手輕腳地替她蓋上了薄被,然後退了出去。

  他為什麼看不起她?她不禁又想起這個在腦中翻滾了幾百次的問題。

  佛像雕刻師很了不起嗎?……是吧。他雕的是滿天神佛,自然是了不起的。菩薩在他手中現出尊相讓世人膜拜,那雙雕刻菩薩的手自然是很了不起的。還有他那雙淡瞥她的眼眸,清澈中透出一種高潔與淡泊的光,與她平日所見的男人不一樣,明明看著她卻又好似沒看見她。

  她翻過身來,睜開眼,望著窗外高掛的一彎新月,幽幽歎口氣。

  自小她就體弱多病,可是對激烈的舞蹈卻充滿了狂熱,她很愛很愛跳舞,尤其愛那種迴旋狂舞時的昏眩快感,當帛帶輕紗飄飄飛揚時,她會覺得自己隨時都能飛上天去。

  幼年時,她總是以舞為樂,為了滿足她對跳舞的渴望,蘭姨特地請舞伶教習她各種舞蹈。她天生伶俐,對歌舞音樂極有天賦,再難的舞她一學便會,蘭姨為了給愛跳舞的她一個發揮的地方,毅然把“長樂坊”的樓下大廳改設成一個圓形舞臺,讓她的精湛舞藝得以展現。

  “長樂坊”原本只是一間單純的茶坊,在她十四歲那年首舞一曲“蘇合香”之後,從此便聲名大躁,吸引了許多男人為爭睹她的舞技姿容而來。蘭姨將她改名蘇合香,並且只讓她以舞酬客,不讓碰、不讓近、不讓言,這特地訂下的“三不讓”規炬,使得蘇合香在長安城的名氣愈加響亮。

  雖然身為舞伶只是個娛人的角色,但是所有仰慕她美色舞技的男人將她捧成了無上至寶,她從來不曾因為舞伶的身分而看輕、看賤自己,也對平時練練舞、偶爾上上臺享受眾人崇羨的目光、閒暇時乘車出遊的生活方式感到很滿意。

  然而,她所感到心滿意足的一切,卻教一句話給割裂了一道縫——舞伶,比一般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

  到底,那是什麼意思?一般良家婦女是怎樣?舞伶又是怎樣?為什麼她仿佛聽出了輕賤之意?若不問個清楚,她今夜甭想睡了。

  她驀地起身,推開門往後院圍牆走去。

孫玄羲正用斧頭在樟木上削出他要的輪廓。

  前面的“亂茶坊”還真不是普通的吵人,白天有茶客的喧嘩聲,晚上則是喧嘩聲加上笙歌下斷,吵得他頭痛欲裂,更別提好好靜下心來動手雕刻了。

  好不容易夜深了,笙歌停了,喧嘩聲也少了,他才去淨完身,準備開始工作。

  “喂,你今天為什麼沒來看我跳舞?”

  牆上傳來清脆帶著抱怨的嗓音,讓孫玄羲懊惱地蹙起眉頭。



“姑娘,我已淨了身,請你莫來打擾。”他撫額低語。

  “我有話一定要問清楚,否則今晚睡不著。”蘇合香趴在牆頭,執意問道。

  “姑娘。”孫玄羲抬首望她,黑眸寫滿不悅。“你一向不把別人的話當成一回事嗎?”

  “錯!”蘇合香在牆頭上高高俯視他。“就是太把你的話當成一回事了,所以才會被你那句話搞得整夜都睡不著。”

  “請問是哪一句?”他很忍耐地問。

  “你說我比一般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那一句。”就是這句話陰魂不散地纏了她整整一晝夜。

  孫玄羲承認那句話確實說得太快,沒料到她竟如此介意。

  “好。”道歉吧。“倘有冒犯之處,望祈見諒。”

  “你不要想敷衍我,你說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沒那麼好打發。“我是長安城第一舞伶,為什麼比一般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你?我希望你說清楚。”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在齋戒淨身中,所以忌女色。”他不懂她到底要什麼解釋。

  “不是這樣,你會那麼說分明是因為看不起我。我為什麼讓你看不起?長安城第一舞伶為什麼你看不起?”她是驕傲自負的孔雀,莫名其妙地受了傷,堅持要他給一個傷害她的理由,不然就太冤枉了。

  “我沒有看不起你。”孫玄羲站起身,視線直直地望著她,語調輕輕淡淡。“當時我的話是說得快了點,倘若我目前並沒有因要雕刻佛像而必須齋戒淨身,便不會對你說出那樣的話。”

  “你要齋戒淨身便齋戒淨身,與我有什麼相干?”這樣的解釋更讓蘇合香聽得困惑混沌。

  孫玄羲異常頭痛。他已經兩年多沒有回洛陽了,爹娘一定非常想念他,如今卻為了得到一塊古檜木,被“合春號”老闆的千手觀音像給耽誤在這裏。他希望最快能在三個月之內完成,好儘快回洛陽去,可是今天第一天開始工作,就被“亂茶坊”的喧擾吵得白白耗掉一整天,現在好不容易可以安安靜靜地工作了,偏她又來打擾,他實在不想再跟她這麼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

  “姑娘,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也說明了我並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這樣還不能讓你平息怒氣嗎?”他神情冷淡,語氣也很冷淡。

  “我並沒有發怒,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何看不起舞伶?只是這樣而已。”他到底明不明白她受了什麼傷呀?

  “因為舞伶是取悅男人的女人,所以我說你比一般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不知道我這樣的解釋夠清楚了嗎?”他用一臉平靜的表情誠實地說道。

  顯然孫玄羲不夠明白蘇合香受了什麼傷,他選擇用誠實的刀再傷她一次。

  蘇合香這會兒終於弄明白了,原來他認為自己是個取悅男人的女人,所以才會看不起她。

  不!她的舞是為了自己而跳的,她不取悅任何人,更不只是取悅男人而已!他對她一點兒也不瞭解,怎麼可以這樣說?

  “我的舞不是取悅男人用的,我為的是取悅我自己!”她惱怒地喊道,雙手用力撐起身子爬上牆,纖足穩穩踩在牆頂,慢慢伸開雙臂保持著平衡。

  孫玄羲被她突然的舉動驚住,下意識地奔到牆角下張開雙手,萬一她不小心栽下來時可以及時接住她。

  “你做什麼?太危險了!快下來!”他怒瞪著她大喊。

  “我跳舞給你看!我要讓你知道,我取悅的是我自己而不是男人!”她站在高高的牆上,緩緩抬起腳尖,一手輕扶著腳背,另一手揚起,指尖細腕優雅靈巧地如水波般舞動起來,宛如孔雀舒展的羽翼。

  “你當心——”她居然在高牆上旋身舞動,嚇得孫玄羲冒出一身冷汗。

  蘇合香有絕佳的平衡感,當看似要跌下牆時,她柔軟得恍若無骨的腰肢又總可以適時地穩住她纖巧輕盈的身軀。她肩披著帛帶,展臂舞動欲飛,在她玲瓏起舞之時,輕薄的舞衣如漣漪般一圈圈地綻開來,白紗帛帶在夜空中飛揚飄動,彷佛她隨時會乘著風淩空飛去。

  當她靈巧的雙臂頓挫有致地顫動時,像極了展翅飛翔的鳳蝶;當她拋出雪白雙袖在月光中翩然翻轉時,那身子好似被月光吸去,像要飛天的神女。

  她在月下舞得忘我,美得奪魂攝魄,孤傲的眼神從容優雅地攫住他的目光。

  孫玄羲受到了極大的撼動,被她吸引著、迷惑著,他的呼息漸漸抽緊,心跳漸漸加劇,終於感受到長安第一舞伶奪人心魂的魅力了。

  蘇合香忽然一陣昏眩,足尖踩了空,整個身子往前一傾,自高牆上墜了下來。

  “啊——救我——”
孫玄羲倏地回神,在她墜地之前張臂接住她。她的身子雖輕,但下墜的力道太猛,所以她整個人幾乎是“撞”入他懷裏,他腳下一個不穩,往後仰倒,連帶著抱在懷中的她也一起跌倒在地。

  “好痛!”孫玄羲撫著撞痛的後腦,方才被她絕美舞姿震懾傾倒的心情,在這一跌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對不起,你有沒有怎麼樣?摔傷哪里了?”蘇合香慌亂地從他身上爬起來,緊張不安地摸摸他的頭又摸摸他的身子。

  孫玄羲視線一抬,就剛好看見淩亂舞衣內雪白晶瑩的一片胸脯,他的心口猛然悸動了一下,忙撐起身往後退開一大步。

  “你未免太胡來了!萬一我沒有接住你該怎麼辦?”他刻意用嚴厲的語氣掩蓋心底蠢蠢欲動的思潮。

  “是你先說出那種傷人的話。”她咬著唇低語,雙手抱膝蹲著,側首仰望他,長長的帛帶、蟬翼般的舞衣垂落在地上,像只收斂了高傲的孔雀。

  “不管我對你說了什麼,你也用不著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吧?”他別開臉,冷著聲說。

  “我是在向你證明我不只是那種取悅男人的舞伶,我不許你小看了我!”她站直了身子瞪視他。在牆頭上俯視他時,並不知道他的身量如此高大,此刻站到了他面前,才愕然驚覺自己的單薄嬌小。他偉岸結實的男性體魄,屬於男人的陽剛氣息,令她不明所以地緊張起來,體內隱隱有著什麼東西在躁動。

  “你這樣就能證明什麼了嗎?”他低眸看她。雖然他確實是小看了她,但並不表示他同意她用那種在高牆上飛舞的危險方式來表達。

  “不管你感覺到了沒有,總之我至少做到了證明我的舞技,我也希望你瞭解,我不為誰而舞,我只為自己而舞。”她仰望著他,神情認真,不容質疑。

  孫玄羲始終沒能弄明白她為何對自己的那一句話如此耿耿於懷,甚至用那種激烈的方式想向他證明什麼,但也因為這樣,他發現了她性格中頗為剛烈的一面。

  “你我非親非故,我只是暫住在這裏,最多三個月便會離開的人,我能不能瞭解你為誰而舞有那麼重要嗎?”他偏過身,漫不經心地退開一步,刻意與她劃出一道距離。

  “當然重要。”他退開,她便上前。“你是第一個看不起我的男人,我不喜歡被人看不起。”不知道為什麼,他那句話就是讓她在意得不得了。

  “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旁人的眼光你何必在意?況且我已經說過了,我並沒有看不起你。”他在說那句話時只是當時下意識的反應,並非針對她所說的。

  “你說那句話時明明有。不過現在呢?看過我跳舞之後,還有沒有看不起我的感覺?”她下巴拾得更高,帶點得意,又想看清楚他黑眸醫隱藏的情緒。

  “我承認你的確受得起長安第一舞伶的美譽,但是不管在看過你跳舞之前還是之後,我並未有看不起你的意思過。”真麻煩,要說幾次她才肯信?

  “我不信。”

  果然。孫玄羲無可奈何地歎口氣。

  “真是的,才淨過身,現在又要再淨身一次了。”他轉身拍掉衣袍上的灰泥,決定結束這場“你看不起我”、“我並沒有”的無聊爭執。

  “何必那麼麻煩,你雕刻時不是會掉木屑嗎?等你工作完了再洗不就成了?”她彎腰看了看已有初步輪廓的樟木。嗯,味道好清香,難怪剛才掉進他懷裏時,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清新的木香味。

  “我所謂的淨身並非你以為的那種淨身。”孫玄羲沒好氣地說。

  “什麼?”她不解地回眸看他,忽然有所頓悟,黑白分明的眸於直瞅著他。“你說的淨身該不是像和尚那樣吧?”

  “正是。”她總算是明白了。

  “你說還要再淨身一次,是因為剛才你無意間抱了我一下嗎?”她不悅地凝眉瞪視他。

  孫玄羲不語,等於默認了。

  “在你眼裏,我就那麼不潔嗎?”她的心口發酸。從小到大,她沒什麼傷心的機會,可這男人說的話就是有令她傷心的本事。

  “與你無關,是因為我——”他頓住,無法對她明說,是因為他方才看見她雪白的肌膚而心生欲念,雖然只是一刹那,但對雕刻佛像已是極大的不敬。

  “因為你要忌女色嘛,是不是?”她輕蹙柔美的秀眉,嘲弄地一笑。“男人管不住自己,總把罪過栽到女人頭上,就算你抱了我一下又有啥關係?在菩薩面前,我也敢說自己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身子,我潔白如玉,一點兒也不髒。”

  孫玄羲伸指輕揉一側的太陽穴,她那一番“身子乾淨清白”的告白,竟又騷動了他體內莫名的欲潮。他已經是自製力很強的男人了,換成了一般男人,看見薄紗內若隱若現的冰肌玉骨,恐怕早已經欲火焚身地飛撲上去了。

  “姑娘,已經夜深了,你還是快回去吧,倘若被人發現你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算你是清白的也會不清白了。”他雖然壓抑得住欲念,但不表示他願意被當成柳下惠來接受她的考驗。
“不急,我好久沒過來這兒了,讓我看看再走。至於我是否清白由我自己說了算,我不會管旁人怎麼說。”蘇合香說著,逕自走進屋內。

  孫玄羲不敢相信她居然還大剌剌地往屋內走進去!遲疑了一會兒,他咬牙跟了過去。

  “姑娘,你可以不管旁人怎麼說,但至少要做到避嫌才是,請你想想我的身分立場——”

  “這裏怎麼變成這樣了?好髒喔……”她完全沒把孫玄羲的話聽進去,一進屋,看見四處積滿了灰,屋樑牆角也結滿了蛛網,忍不住低呼。“你既然住進來了,怎麼沒好好打掃整理乾淨呢?”

  “這裏不是我久居之地。”他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

  蘇合香在廂房門前停下,從未掩的房門看進去,望著那張沒有床帳的木板床怔然出神,眼眸漸漸浮起淚霧。

  “你睡在這裏?”她聲音微有哽咽。“怎麼沒有被褥?現在是早春,天還冷著呢,你沒被子怎麼睡?”

  “有衣袍蓋就行了,頂多幾個月就走,不必添購那些東西,以免走的時候成為累贅。”

  “啊,那個!”她看到牆角邊有個白瓷深盤,快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來。“這以前是翠荷姊養荷花和金魚的。”她無限懷念地以指輕刮盤緣,在心底輕輕歎息著。荷花和金魚都不在了,翠荷姊也不在了。

  孫玄羲下意識想問她翠荷姊是誰?但立刻打消這個念頭。從她溫柔帶淚的目光和哀傷的語氣中可以感覺得出來,這個地方的一景一物以及那個翠荷姊,與她之間必然有著一段故事。這個地方只是他暫時落腳之地,知道太多故事只會加深他對這個地方的情感,對終究要離開此地的他而言並無好處。

  “翠荷姊以前住在這裏,她很愛畫畫,每回我過來這兒玩,她總拉著我的手要教我畫畫。”她似乎故意和他唱反調,捧著白瓷盤低聲說起故事來。“可我不愛畫畫,我只愛跳舞。我總在天井這兒跳舞給她看,她就坐在屋裏看我跳,等我跳累了,她就為我端來一杯熱呼呼的玉露茶。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日子過得好快,翠荷姊已經走了五年了……”她看著地上積滿落葉塵埃,淒涼得令她心酸。

  “她是怎麼死的?”話一問出口,孫玄羲就暗罵自己不該問那麼多。

  “她被一個男人逼死的!”她的聲音透出一股恨意。“那個男人的官做得挺大,可是他元配夫人的身分又比他的官還要大,他不敢把翠荷姊帶回家,便金屋藏嬌在這裏。後來翠荷姊有了身孕,有天,那男人的元配夫人來找翠荷姊,不知道跟翠荷姊說了什麼,沒兩天我就發現翠荷姊死了。”蘇合香幽幽歎口氣。“翠荷姊實在很笨,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用死呀!人命何其寶貴,她這樣說死就死,太輕賤生命了。”她像自言自語,又像在對孫玄羲說。

  當孫玄羲見她忽然淌下淚來,錯愕地愣住,呆望著她如珍珠般晶瑩的淚珠,有股想要為她拭淚的衝動。

  “雖然翠荷姊死在這屋裏,不過你不用害怕,她人極溫柔也極好,不會故意出來嚇你的。”她自己拉袖子擦幹眼淚,不忘安撫孫玄羲。

  孫玄羲淡淡地笑了。“姑娘……”

  “我叫蘇合香,小名叫細細,你也可以喊我細細。”他是第一個聽她說翠荷姊的故事的男人,她忽然覺得跟他之間親近了不少。

  “蘇姑娘。”他堅持保持距離。

  “我不姓蘇。”她伸出食指更正。“我跟蘭姨的姓,我姓花。”

  “你不是叫蘇合香?”他覺得奇怪。

  “蘇合香是舞名,有種樹名也叫蘇合香,還可以製成藥丸,不過我是因為跳了‘蘇合香’此舞而出了名的,所以人人管我叫蘇合香,你也可以叫我蘇合香,但我不姓蘇就是了。”她詳加解釋自己名宇的來由。

  孫玄羲忽然有種虛弱之感,眼前美若花魂的女子,不論身世或姓名都很複雜,實在不應相交太深。

  “你叫什麼名字?”她很自然地問。

  “蘇合香姑娘,你真的該回去了。”他並不想說。

  “不說我就不回去。”她來狠招。

  孫玄羲皺起眉,覺得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快說嘛!你叫什麼名字?”她雙手插腰,眼瞳清亮,沖著他直笑問:“快說、快說、快說!叫什麼名字?快呀,說嘛、說嘛!說一下又不會怎麼樣。快嘛,說啊!好啦好啦,說一下嘛……”

  這是哪一招啊?孫玄羲被她頑皮加上撒嬌的盤問方式給弄傻了。

  “孫玄羲。”在她“快呀快呀、說嘛說嘛”的柔刑盤問下,他很快就招了。

  “孫玄羲?”她眼睛一亮。“玄奇的玄?希冀的希?”

  “伏羲氏的羲。好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吧?”他突然感到煩躁起來。
“好,我知道,孫、玄、羲。”她故意把他的名字拉長了尾音喊,然後似乎連自己都覺得好笑似地笑了起來。

  孫玄羲心下一動,旋即轉身往後院走,對於把名字告訴她這件事感到萬分後悔了。

  兩人來到牆邊,蘇合香仰望高牆一眼,表情很無辜。“麻煩了,梯子在那邊,你這邊有梯子嗎?”

  孫玄羲很忍耐地深深吸口氣。“我不知道,你等著,我去找一找。”

  在他進屋找尋梯子時,蘇合香蹲在已削出雛形的樟木前,好奇地把玩著他的雕刻工具。

  “請你別碰我的刀!”

  聽見孫玄羲冷厲的斥喝,蘇合香怔了怔,把雕刀慢慢放下來。

  “沒有梯子,所以請你自己想辦法爬回去。”他臉上有明顯的怒意。

  蘇合香抿著唇,知道自己方才把玩雕刀的舉動觸怒了他。看見他刀鋒般嚴厲的眼神,她立刻像做錯事的孩子般,噤聲低首來到牆邊,手腳並用地使勁想爬上牆,但是又平又直的牆面根本沒有可踮腳借力的地方,拚命爬了半天,她的足尖還是會從牆面滑下來。

  “幫我一下,我爬不上去。”她悄悄轉頭斜瞄他一眼。

  孫玄羲明明心煩氣躁,卻硬是捺下性子沒發怒。他大步向前,蹲下身抱住她的大腿,將她的身子撐起來往自己肩頭一放,讓她直接坐在他的肩上,他一站起身,就聽見蘇合香惶然的驚呼聲。

  “啊——好高——”她雙手扶著牆面穩住上身。

  一感覺到環抱在臂膀中的那雙腿如此纖細修長、線條如此完美迷人時,孫玄羲立刻就為自己此刻所做的事感到極度懊悔不已。他從未這樣抱過一個女人的雙腿,當她曲線玲瓏的身軀坐在他肩上時,芳香的胴體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衝擊,讓他很難不對溫暖柔軟的嬌軀產生綺想。

  “快上去呀!”他懊惱地催促著。

  “不行啦,還是有點勉強……”她努力伸長雙手,差一點就能攀到牆頂了。

  孫玄羲心下一急,雙臂用力將她撐高,就在她終於攀上牆頭時,他順勢把手移到她臀上,使力把她推上牆。

  “啊!你怎麼可以摸我的……”蘇合香嗔喊,尷尬得羞紅了臉。

  不用她提醒,掌心傳來的柔軟觸戚,已經讓孫玄羲後悔得想死了。

  “以後請你別再來了。”他丟下這句話,立即轉身進屋。推她臀部時那種不可思議的柔軟觸感,還一直殘留在手心上熨燙著他。

  蘇合香坐在牆沿,抿著紅唇、微紅著臉,凝視著他逃離的背影。

  “孫玄羲……”糟了,心跳得好厲害,她從沒有這樣過。

  這……不會就是心動的滋味吧?
嘩啦!

  一盆冰涼的井水兜頭澆下。

  這已經是孫玄羲這一夜第三次的淨身了。

  早春的天氣還很冷,淨身又得用冷水,要是他因此得了風寒實在一點兒也不奇怪。

  要是得了風寒,他第一個要怪的人就是蘇合香。

  他的心不曾如此煩躁不安、失去平靜過。當他手裏拿著雕刀,全神貫注地盯著木頭時,居然會看見蘇合香在木頭裏旋轉飛舞,用高傲的眼神睨著他;當他握著木頭下刀時,掌心下堅硬的木頭竟然變成了柔軟溫暖的胴體。

  好幾次,他緊緊閉上眼,試著鎮定紊亂的思緒,但這麼做並沒有用,反而讓他更清晰地憶起她豐潤的唇瓣、靈動的舞姿、自負的凝眸,甚至是她落淚時的悽楚模樣。

  像是著了魔一般,她時時刻刻在他心上迴旋狂舞,讓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有股難以言喻的焦躁感充塞在胸臆間,心中總是不停地發出疑問——她的身子為何如此柔軟?她的肌膚為何那樣瑩白?她的舞姿為何那般曼妙?

  只有當冰冷的井水澆下時,他躁動的思緒方能冷靜一點兒。

  怎麼會這樣?他不斷問自己。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牆那一頭也有個失眠的可人兒。

  蘇合香見過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卻沒見過像孫玄羲那樣總是一派氣定神閑的男人。他眼中有種平和淡泊的光,仿佛對這世上的一切事物無欲無求。

  他確實是什麼也不要求,那間荒廢了至少五年、連貓都不肯當窩的屋子,他居然能夠住得下來,這已經令她大感不可思議了,而他的床上竟然還連一床被子都沒有!他的理由很好,這只是他短暫停留之所,多任何一件身外之物,都會讓他離開時增添麻煩,但這理由對她來說是不可理解的。不管她人到了哪里,若沒有柔暖的被子她就一定不能睡,若是沒有玉露茶喝也會坐立難安,她梳頭發一定要用習慣的那把銀梳,衣裳也要用上好的絲綢裁制才肯穿,她要求的是那樣多,也就更難以想像他何以能什麼也不求?

  奇怪的是,他愈是什麼都無所求,她就愈想給他點什麼。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但她是認真地想這麼做。

  她不明白這就是動心的滋味。

  一想起孫玄羲推著她臀部時臉上出現的那種懊惱和手足無措之情,她就不禁失笑。

  原來,他也不是永遠都那麼冷靜的嘛!想著他眼底那抹慌張失措,她埋在被窩裏笑得好得意。

  孫玄羲,你愈是清心無欲,我就愈要給你點什麼,等著吧!
清晨,陽光從雲端露出臉來,暖暖照著葉片上清新的朝露。

  巧珍打了一盆熱水走進蘇合香房裏,看見蘇合香早已醒來了,正坐在床上恍神發呆,像在沉思著什麼事情。

  “細細姊,這麼早就醒了?怎麼,你昨晚沒睡好嗎?”巧珍看見她兩眼下邊明顯有兩片黑影。

  是沒睡好,不管睡著還醒著,整夜老想著孫玄羲。蘇合香打了個呵欠,輕輕攏一攏黑緞般絲滑的長髮。“蘭姨呢?”

  “一早就出門了。”巧珍邊把窗扇推開邊說道。“聽說是找波斯商人買琉璃杯去了。”

  “買琉璃杯幹麼?”她揉了揉肩膀,隨口問。

  “你忘了上元夜波斯人為了琉璃杯在茶坊裏鬧事,還砸傷了你的頭嗎?”巧珍擰了熱毛巾給蘇合香擦臉。“蘭姨說了,沒必要為了幾個杯子得罪波斯人,索性買些琉璃杯進來,以備不時之需。”

  “噢。”蘇合香洗完臉,用青鹽擦牙漱口,大大伸了個懶腰後,推開被子下床。

  “你怎麼老是忘了披上衣裳再下床呢?也不怕著了涼。”巧珍趕忙拿衣衫過來給她換上。

  “巧珍,櫃子裏還有多的棉被嗎?”蘇合香雙眸晶亮,倒是看不出沒睡好的痕跡。

  “緞庫房裏有,你要幹什麼?”巧珍給她系腰帶。

  “幫我再拿一床過來。”她笑眯了雙眼。

  “怎麼,你怕冷呀?”巧珍問,一面拿來銀梳給她梳發。

  “別問了,去拿來就是。”她逕自接過銀梳,自己隨手梳了兩下。

  “喔。”

  “被子拿來以後放在我床上,然後在門口替我守著,不許隨便放人進來。”蘇合香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要是蘭姨回來了,就趕快到後院來通知我,聽明白了嗎?”
“你要做什麼?”巧珍一臉莫名其妙。

  “別問那麼多,快去。”蘇合香推了她一把,回頭忙著折疊床上的錦被。

  巧珍狐疑地看著她古怪的行徑,回想著她上一回自己疊被子是幾年前的事?

  “還不快去!”她把折好的錦被抱起來,見巧珍還杵著,低聲催促。

  “喔。”

  確定巧珍走遠了,蘇合香吃力地抱著被子來到後院圍牆,然後扛在頭頂上,小心翼翼地一階一階爬上木梯,來到牆頭往下一望,果然看見孫玄羲坐在井旁的石地上專注地刻著木雕像。

  “孫玄羲!”她把錦被暫時擱放在牆沿,一手圈在紅唇上輕喚。

  聽見她的呼喚聲,孫玄羲的思緒模糊了片刻,漸漸地心火四起。

  “你到底聽不聽得懂我對你一再的請求?”他煩躁地轉首瞪向她,這一瞪,他馬上就後悔了。晨光中的她沒有昨夜勾魂似的美豔,黑緞般的長髮披瀉在肩上,更襯出她膚白似雪。她一臉素淨,沒有花鈿困脂,清新柔美得好似無邪的少女……怪了,她抱著棉被幹什麼?他忽然有不妙的預感。

  “哇,一早脾氣就那麼大。”蘇合香搗嘴縮肩,沒被他的火氣嚇到,反而還忍不住暗暗地想笑。“你別生氣嘛,我是給你送棉被來的,你一收下我就走,絕不吵你。”

  “我不收。”他不看她,手指輕揉著緊鎖的眉心。

  “夜裏寒氣重,你沒被子蓋會生病的。”她語氣溫柔得好似在跟個任性的孩子說話。

  “習慣了就好,這點不用你操心。”他嚴詞拒絕。

  “一床被子而已,你賞個臉收下吧,我只是借給你用的,等你要走的時候再還我就行了。”她仍然面不改色地微笑。

  “多謝你的好意,這被子我絕不收。”他頭也下回。

  好倔的脾氣。蘇合香搖首重歎。

  “我看你是木頭刻多了,你的人也快變成木頭了。有床被子蓋至少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好覺,你幹麼跟自己過不去呀?”他愈抗拒,她就愈想馴服他;他愈是不要,她就愈要給。

  “既然你覺得我是塊木頭,你什麼時候看過木頭需要蓋被子?快把你的被子拿回去,我不收。”他煩得快發火了,她到底聽不聽得懂他說的話?

  蘇合香被他的話逗笑了。“好了,別抬杠了,反正被子我非要給你不可,快點過來,我丟下去給你嘍!”

  “你到底想怎麼樣?”孫玄羲壓抑地低吼。兩年多以來,他不曾動過怒、發過一次脾氣,卻在見到蘇合香之後接二連三地發怒,他到底是怎麼了?

  “你不過來,那我只好自己過去了。”她作勢要往牆上爬。

  “你別胡鬧!”他連忙起身,情急地仰頭看她。

  “接著。”她乘機把被子向他拋去。

  孫玄羲下意識伸臂接住,一股花蜜般的幽香沖進他鼻端,再度引發他體內強烈的騷動。完了,又得再淨身一回了!兩天之內用冷水淨身了四、五回,他要是不病那才奇怪!

  “被面上的雀鳥是我自己繡的喲!”她趴在牆上,望著他粲然一笑。“你猜猜看上面有幾隻?”

  她那天真明亮的笑容,猛地撞進孫玄羲的心房,令他的心怦然顫動。他用力閉了閉眼,甩開那些惱人的綺想。

  “這有什麼好猜的,通常不是百鳳就是百鳥,你繡的自然是百雀。”他低眸看一眼被面上的雀鳥,靈動可愛極了,就像她一樣。他又甩甩頭,把這莫名其妙的念頭甩掉。

  蘇合香慧黠地笑睨著他。“萬一你睡不著時,可以數一數被上的百雀,等你數到一百隻的時候,你就會睡著了。”

  “我很好入睡,才不會做這種蠢事!”他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別再跟她說話了,可他卻又有種欲罷不能的感覺。

  “是嗎?”蘇合香抿著唇笑。“我昨晚沒睡好呢,倒忘了可以數一數雀鳥。”

  孫玄羲立即會意這床錦被是她每天蓋在身上的,難怪總散發出一股蜜似的甜香。這床柔軟的錦被忽然間變成了燙手的火爐,讓他迫不及待地想丟開。

  “這被子還是——”

  “有人來了,我走了!祝你今晚有個好夢!”蘇合香急急切斷他的話,忙溜下梯子回去了,留下孫玄羲獨自一人抱著錦被出神。

  他為什麼任由她擺佈?明明不想跟她扯上關係,為什麼還是扯上了?

  懷中柔軟如棉的錦被,暖了他平靜如石的心。
這是他離開洛陽自己的家以後,頭一次感到溫馨的關懷。

  不過,這床錦被並沒有讓當夜的孫玄羲睡個好覺,反而綺夢連連,害他天還沒亮就起床到井邊沖澡,消除綺夢給他帶來的後果。

  他還不清楚這只是夢的開端,他的夢才剛剛要開始,是好夢還是惡夢,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孫玄羲,你是洛陽人?住在洛陽什麼地方?”

  送完被子第二天,蘇合香又不甘寂寞地來打擾他,只不過這回她一直很安靜地坐在牆上看他雕刻,直到他停手歇息,開始吃饅頭時才開口對他說話。

  孫玄羲慢條斯理地啃著饅頭,已經懶得再為“請你不要打擾我”這件事與她進行爭辯了,因為他深刻體認到,即使自己對她說了一萬次這句話,蘇大姑娘也一定無動無衷,想做什麼還是會照做什麼,根本不會理他。與其動怒喊破嘴,倒不如去適應她的存在比較實際。

  “你對洛陽熟嗎?”他自顧自啃饅頭。

  “沒去過。”知道他是洛陽人以後,她倒想去看看。

  “那我告訴你也沒用。”他很冷淡。

  蘇合香踢到鐵板,聳了聳肩。“那你來長安做什麼?”

  “應‘西明寺’之邀前來雕刻羅漢尊像。”他簡單答道。

  “是嗎?”她開心地笑著。“改天我一定到‘西明寺’去看看你雕的羅漢。”

  “那些尊像是九名雕刻師一起雕刻完成的,你不會知道我雕的是哪一尊。”

  “那你告訴我呀!”她甜甜一笑。

  “沒什麼可說的。”他再給她一記鐵板吃。

  蘇合香失望地輕歎口氣。

  “好吧,不說就算了。”她忽地睞了睞狡黠的大眼。“那你家裏還有哪些人?可有爹娘嗎?”

  “誰沒有爹娘?你問的也太奇怪了。”

  “我就沒有爹娘啊!”她露出勝利的表情,格格笑了。

  看著她天真的笑容,孫玄羲一點兒也笑不出來,眼底掠過一抹淡淡的憐惜。

  “有兄姊弟妹嗎?”她還沒踢夠鐵板,繼續踢。

  “沒有。”表兄弟姊妹倒是有一堆。

  “你是獨子啊!”她的手指輕點著朱唇,像在思考著什麼。“那當你的妻子一定要很能生才行嘍!”

  孫玄羲咳了一下,差點沒被饅頭噎住,忙端起一旁的白水灌了幾口。這姑娘,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對了,你為什麼老在啃饅頭?”她注意到了在他身旁的矮幾上除了一盤白饅頭和一杯白開水之外,竟什麼也沒有。

  “吃饅頭方便。”他清了清喉嚨。“我不像你,天天有人做飯給你吃。”

  “你每餐吃饅頭都不膩嗎?為什麼不吃點肉跟菜呢?”她的兩隻腳在空中輕輕晃蕩著。

  蘇合香的話聽在孫玄羲耳裏,簡直跟晉惠帝說的那句“何不食肉糜”差不多等級,令他啼笑皆非。

  “我沒錢,所以只能吃饅頭。”他身邊僅剩五錠銀子,在“合春號”老闆的千手觀音像未完成以前,他得靠這五錠銀子過上至少三個月。

  “你很窮嗎?”她納悶地問。

  “是。”他老實招認,坦然毫不自卑。他此刻倒是衷心希望蘇合香是個嫌貧愛富的女子,知道他是窮光蛋以後便不會再來煩他,否則照她現在這樣日日來煩他個幾回,他可能無法如期完成千手觀音像,到最後說不定連饅頭也沒得吃了。

  “你給‘西明寺’雕羅漢像,那些和尚難道沒給你錢嗎?”她輕輕蹙起秀眉。

  “當然有。”

  她不解。“那你怎麼會沒有錢?”

  “那些錢都用在那塊古木上了。”孫玄羲抬起頭,朝靠在牆上的古檜木揚一揚下巴。

  “啊?”她更不解了。“你為什麼把錢拿去買一塊木頭?”

  “那不是一塊普通的木頭。”孫玄羲輕拍了拍身前的樟木,對她說:“這塊樟木要多少有多少,但那一塊卻是八百年的古檜木,極為珍貴罕見,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我的運氣很好,有幸能買得到它,為它花多少錢都值得。”
蘇合香怔然凝視著他,那塊古木讓孫玄羲的話變多了,也讓他的雙眸變得很溫柔,嗓音低緩柔和得宛如山谷中低回的泉水,可以想見他的確非常鍾愛那塊古木,鍾愛到可以天天啃饅頭也無所謂。

  木頭,對不懂得的人來說,不管一百年、五百年還是八百年的木頭,也就只是一塊死木頭罷了,哪能分得出好壞貴賤來?但對懂得的人來說,卻能看得見木紋中的靈氣,以及那一份珍貴與無價。

  孫玄羲看著古木時那種溫柔優雅的眼神,令她怦然心動,她真的從未遇見過像他這樣的男子,心中竟然渴望著他能用那種溫柔的眼神望一望她。

  “那塊古木你打算刻成什麼?”她的聲調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用來刻佛像最好。”他柔聲地說。“我準備用古檜木雕刻成一尊千手觀音送給我娘。”

  “噢。”他的娘親想必是位優雅婉約的貴婦人,才能養育出像孫玄羲這樣氣質出眾的男人。“你娘要是知道你的這片心意,一定會非常感動的。”

  “那可不一定。”孫玄羲淡淡苦笑。

  “為什麼?”

  “買古木的錢原是要回洛陽之後娶妻用的,可現在我把錢全花光了,我娘知道以後大概會氣瘋了吧,一尊千手觀音能不能感動她還很難說。”一想到回洛陽以後將要面對的事,他就不禁暗暗愁苦起來。

  蘇合香愕然了好一會兒,怔怔地問:“你已經訂親了嗎?”

  “兩年前就訂下了。”他喝了幾口白水,準備繼續工作。

  蘇合香沈默地發著呆,他說已經訂親的那句話一直在她耳朵裏嗡嗡作響,胸腔裏莫名地發脹,好酸、好麻、好難受。

  孫玄羲發現她反常的安靜,轉過頭奇怪地看著她。

  “我要繼續工作了,可以請你回去了嗎?”

  她心不在焉地望著遠方,不言不動,像沒聽見他說話似的。

  “喂!”他朝她揮揮手。“你在想什麼?”

  蘇合香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

  “沒什麼。”她慢吞吞地拾起腿跨過牆,爬下木梯,無精打采地丟下一句。“我回去了。”

  孫玄羲愕然,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拿起雕刀,心中疑惑著——她怎麼了?

  正當蘇合香那忽然多愁善感起來的神情困擾得他心神不寧、坐立不安時,牆那頭突然傳來陣陣碗盤碰撞的聲音。

  孫玄羲錯愕地抬頭,看著蘇合香的笑臉從牆頭冒出來,沖著他甜甜一笑,接著兩手吃力地提起食盒放在牆上,然後在食盒提把上綁起布繩,慢慢地把食盒從牆頂上降下來。

  “你幹什麼?”那食盒裏很明顯是吃的東西。

  “送東西過來給你吃。”她臉上的笑意一如往常,剛才失魂落魄的模樣已經不見了。

  “你不必這麼做。”他有些尷尬。

  “你不能光吃白饅頭,那樣手會沒力氣的,手沒力氣怎麼拿刀啊?”她微笑地看著他。

  孫玄羲感覺到她體貼的心意,但是他們之間非親非故,他沒有理由一直接受她的東西。“我在齋戒中,你送葷食過來我也不能吃。”

  蘇合香掩嘴低低一笑。“我心細得很,這些都是齋菜,你放心吃吧!”

  孫玄羲為難地看了食盒一眼,硬是壓下浮動的心緒。

  “快點趁熱吃,我先走了。”好像怕他難為情似的,蘇合香忙把身子縮了回去。

  慢慢打開食盒,孫玄羲看見裏面的菜雖然只有三樣,但確實全是齋菜,有辣炒豆幹、燒豆腐、青菜,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

  他失了神地呆望著盒中簡單平易的菜色,胸口躁動得愈加厲害。

  她到底想怎麼樣?孫玄羲深深蹙眉。她不該待他這樣好才對。這種體貼與好意只會讓他有種愈來愈棘手的感覺。這裏,他最多只停留三個月,與她牽扯得愈多,終究不是好事。

  蘇合香一手托著腮,另一手拿著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碗裏的飯。不知道他吃了沒?她的視線望向後院,若有所思地發著呆。

  “細細姊,你碗裏的飯粒都快掉光了。”巧珍伸手在出神的她面前揮了揮。

  蘇合香慢慢地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她。

  “巧珍,記住喔,以後每一餐都給我送來雙份的飯菜,全都要齋菜。還有,這件事千萬不可讓蘭姨知道。”
“細細姊,你這分明是在陷害我。”巧珍一臉愁雲慘霧,像天快要塌下來的模樣。“蘭姨那麼精明的人,一定會被她察覺的,她要是知道你私下讓一個陌生男人破了她‘三不讓’的規矩,她下剝了咱們兩個的皮才怪。”

  “小心點嘛!”蘇合香眯眼輕笑。

  巧珍愈瞧她愈覺得不對勁。

  “細細姊,你不該對那個人那麼好,又送被子又送飯菜的,他又不是什麼多了不起的男人,只不過比街邊行乞的乞丐多了兩根木頭而已。”

  “巧珍,說話別那麼刻薄!”她不悅地沉下臉。“他身邊有塊八百年的古檜木,要是雕成了一尊千手觀音像,那可是會成為無價之寶呢!”

  “眼看著你的魂都快被人勾去了,我還能怎麼說?細細姊,你幹麼要對那個人那麼好?”

  “因為他很特別。”蘇合香嘴含著筷子,思索著。“在他眼裏,我好像不是一個美女。”

  “目中無人!”巧珍鼻哼。

  蘇合香瞪了她一眼,又陷入沉思。“他的眼睛裏沒有貪念,是個隨遇而安的男人。”

  “所以一窮二白。”

  “巧、珍——”她生氣了。

  “我說的是實話啊!實話本來就不中聽。”巧珍喊冤。

  “還有……”她氣定神閑,絲毫不被巧珍的毒言影響,朱唇緩緩漾起了笑。“他生得真好看,濃眉大眼,鼻樑又高挺。他那雙眼睛像兩潭靜靜的湖水,閃爍著清清朗朗的光,被他盯著看時,魂兒好像要被吸進去了似的。呵呵,傻得就像他身邊的木頭。”

  巧珍聽得發傻,已經呆成一塊木頭了。她怔怔地盯著蘇合香微微泛紅的雙頰,忽然像被火燒著了屁股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你完了、你完了、你完了!”她直嚷嚷。“細細姊,你不是看上他了吧?我的老天爺!你可千萬不要啊!那個窮光蛋蘭姨肯定不會喜歡的!”

  “你發什麼瘋啊?他已經訂親了,兩年前就訂親了。”她不開心地放下筷子,把碗盤往前一推,什麼也吃不下了。

  巧珍的表情好像大大地松了口氣。“既然人家已經訂親了,那你幹麼還給他送飯菜?幫人家養相公啊?”

  “我不忍心。”其實她心裏更明白那種感覺是心疼。

  “乾脆給他幾錠銀子不是更快些?”

  “你真當他是乞丐呀?人家是有骨氣的!”蘇合香這回是真的惱了。“以後不許你再說一句損他的話,再讓我聽見你說他的不是,我便不要你了!”她起身走到床邊,脫了繡鞋上床。

  “細細姊,你別惱,我知錯了——”巧珍慌了,抱住她的腿討饒。

  “知錯就好。”蘇合香拍拍她的頭。“我交代你做的事記得去做,做得好了,我有好東西打賞你。”她微笑著說罷,放下床帳。

  巧珍怔怔地盯著繡滿了雀鳥的床帳,意識到蘇合香很可能已經看上那個雕刻師了,心底頓時涼了半截。

  她很清楚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肯定會出事的,可是她心裏除了慌,竟什麼主意也沒有了。
隔日,蘇合香照三餐給孫玄羲送飯菜來。

  剛開始,孫玄羲一口飯菜也沒動,不管她送什麼來,他便原封退回,但是他低估了蘇合香“強人所難”的本事。

  “姑娘,請你不要再為我送飯了,該避嫌的還是應該要避嫌比較好。”他一開始如是推辭。

  “男子漢大丈夫,吃個飯別這樣婆婆媽媽的。快點吃嘛,飯菜很快就涼了!”蘇合香一逕地催他快吃。

  兩人簡直是雞同鴨講。

  “我沒道理一直接受你的好意,請你拿回去,以後別再送來了。”他再換個方式拒絕。

  “你當真不肯吃?”長安第一舞伶當下變臉,不開心地蹙起眉。

  “是。”他堅持到底。

  “好。”她面色一換,媚如春花地一笑,像個無邪小妖女。“相不相信我會煩到你非吃下去不可?”

  然後,她果真開始扮演起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坐在牆頭上訴說起自小到大習舞的心路歷程,連歷朝名舞姬有些什麼人、最擅跳的是什麼舞、甚至源起何處統統都說給他聽,嘰嘰咕咕、嘰嘰咕咕地說個沒完,吵得他煩悶異常,工作嚴重停擺。

  當一看穿他有逃意,她又立刻換上另一招,把牆那頭的木梯硬要搬到他這一頭來,打算親自動手喂他。

  再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遇到一個這樣耍賴功夫高強的小女子,也要在她嬌弱的纖軀下俯首稱臣。

  吃,他當然吃了。反正吃的是香噴噴的飯菜,又不是毒藥,吃了也死不了人。他比較擔憂的是,接受得愈多,他會愈難以還得清。

  接連著幾日,他得到的菜色愈來愈豐盛,花樣繁多到令他咋舌的地步。他不知道這是巧珍絞盡腦汁做出來討蘇合香歡心的,當然,只要他吃得開心,蘇合香自然就歡心了。

  每天吃著蘇合香送來的飯菜,夜裏蓋著她送來的錦被,短短幾日的功夫,她已經不知不覺地深入他的生活,控制了他的身體,擾亂了他的心。

  當手中的雕刀常因他的恍神而停滯時,他對自己不再能潛心雕刻而感到惶惑。沒遇見她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滿腦子都是蘇合香巧笑嫣然的模樣,這樣的他雕不出千手觀音的慈眉善目、雕不出佛像的莊嚴。再這樣下去,他心目中大慈大悲的千手觀音像,何時方可完成?

  牆那邊響起時疾時徐的簫管笙樂,知道蘇合香此刻又在練舞了。他看見一雙長綢袖舞飛了天,宛如舒雲卷霧。

  那一雙舞袖仿佛越過高牆朝他心上舞來,將他的心一圈圈纏繞住,纏得他難以喘息,他無奈地重重歎口氣,放下雕刀起身走了出去。

  他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

  走出朱雀大街,遠遠看見“合春號”的招牌,他停步,深思,然後筆直走了過去。
“細細,今晚有貴客,你可要賣力地跳,把你的拿手絕活統統拿出來。”

  花喜蘭坐在廊下欣賞蘇合香的舞姿,一臉的歡喜。

  “什麼貴客?”她低著頭收袖,漫不經心地問。

  “今晚來了幾位遣唐使,其中一位大使名叫吉上長丹,聽說來了中土多年,想娶個唐女子為妻……”

  “蘭姨!你在說什麼?”蘇合香愕然抬眸,驚訝地望著她。“你不是要我嫁到倭國去吧?”

  “你聽我說,那位吉上長丹大使聽說在他們倭國的地位身分十分顯貴呀!”花喜蘭忙解釋。

  “他就算是倭國皇帝也與我無關!”她氣得頭都發昏了。“蘭姨,你到底是怎麼了?上回要我參加新羅王子的夜宴,這回又看上遣唐大使,你就這麼希望把我嫁得遠遠遠遠的,終生再也見不著面嗎?”

  花喜蘭委屈地垮下肩。“細細,蘭姨養了你一輩子,只要你離開我,不管距離近或遠,我都一樣捨不得呀!”

  “那你還想要我嫁給遣唐大使?”她難以置信地低嚷。“蘭姨,去倭國要坐船坐很久,萬一在海上遇到暴風大浪沉了船那怎麼辦?你忍心讓我死在海上給魚當點心吃啊?再說了,去到那裏言語不通給人欺負了怎麼辦?你遠在天邊怎麼為我作主?”得把話說嚴重一點,這樣才能讓蘭姨死了這條心。

  “哎呀哎呀,你別說了!”花喜蘭沒想到那麼遠去,自知理虧。“細細,我之所以會這麼想,都是因為新羅王子和吉上大使願意娶你為正妻呀!”

  蘇合香挑眉,不可思議地瞪著她瞧。“蘭姨,我可是長安城第一舞伶,想娶我為正妻的男人多的是,沒了那兩個也不會嫌少!”她哼了哼。
“但是能娶你為正妻的男人都只會是那種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花喜蘭輕歎。“蘭姨和你明說了吧,文人雅士,貴族子弟們他們心中真正想娶的妻子是五姓之女,雖傾慕你的絕色舞姿,可只願納你為妾。你想想,蘭姨怎麼也不能讓你去當人家的妾呀!”所謂的五姓女,是指隴西李氏,太原王氏,榮陽鄭氏、范陽盧氏、博陵及清河崔氏,這五姓氏都是名重一時的高門,對門第觀念極為看重的豪門高戶,都以娶到五姓女為榮。

  “普通男人有什麼不好的?”她想起了孫玄羲,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只要兩人有真情,彼此願意患難與共便行了,什麼文人雅士、貴族子弟的,只要我蘇合香看不上,就算是皇帝老兒來我也不會理。”

  “天真、天真,太天真了!”花喜蘭嘖嘖道,滿頭珠翠搖了又搖。“你見過的世面還不算多,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有錢才是真正的好,傻丫頭。”

  “我知道有錢是很好,但是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真心,這點我也知道。”她翻舞著衣袖,若有所思地笑說。

  “什麼真心不真心的,等你看上了男人再來跟我說吧!呵,真心,值幾個錢啊……”花喜蘭驀地瞠大眼,正色看著她。“等等!你的話聽起來古怪得很,給我老實說,是不是看中意哪個男人了?”

  蘇合香抿唇淺笑,小心探問:“蘭姨,萬一我真看中意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你會怎麼樣?”

  花喜蘭目光一沉。“我會把他轟出去,等他什麼都有了以後再來!”她斬釘截鐵地說。

  蘇合香笑意斂去,低下臉慢慢地理著衣袖。

  “你看中誰了?說。”花喜蘭敏銳地盯著她。

  “沒。”她回答得飛快,慢條斯理地把長長的衣袖一截一截地折好。

  “當真沒有?”

  “如果真的看上了,我自然會說。”她淡然轉身進屋,端起芳香的玉露茶輕啜幾口。

  花喜蘭雖然有些懷疑,但仔細想想,她整天都待在自個兒屋裏,只有偶爾幾個晚上到茶坊舞幾曲,近來也沒見她出過門,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

  “細細,眼光要好一點兒,蘭姨這麼用心栽培你,可不能讓你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就嫁了。你要懂得攀高枝,往高處爬,才不枉費我待你這片心。”花喜蘭再次苦口婆心地勸。

  “好了,我知道了。”那些話她已經聽得滾瓜爛熟了,但聽是一回事,當緣分來時又是另一回事。“蘭姨,我累了,想歇一歇。”她忽然覺得好累,一種不明所以的累。

  “你總是這樣,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不想聽就藉口喊累。”花喜蘭邁步出去,又轉回來提醒了幾句——“你已經二十歲了,想想長孫皇后十三歲就嫁給皇上了,你算算自己還有多少青春可蹉跎!”

  聽著花喜蘭關上門,重重離去的腳步聲,蘇合香深深吸了口氣,幽幽一歎。

  在沒遇見孫玄羲以前,她根本什麼願望都沒有,因為她覺得自己擁有的已經夠多了,不曾打從心底真正渴盼過一件東西。但是在遇見孫玄羲以後便不同了,她初次嘗到了為一個男人動心的滋味,也開始有了夢想,想擁有他,想讓他成為自己的男人,這是個不算太奢侈的夢想,但是令她動心的男人卻早已在兩年前訂了親,心願才剛剛萌芽就被摧折了。

  命運總愛捉弄人不是?她是長安城第一舞伶又怎樣?也比不過五姓女那樣的高門呀!再多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又怎樣?她只能是當人家小妾的分!但攀那樣的高枝到底能得到什麼人間珍貴的價值?很可能最終得到的只是翠荷姊那樣悲涼淒清的下場,值得嗎?

  她的視線習慣性地落到後院圍牆上。

  天陰陰的,灰雲很厚。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她推開門扉,直直地往後院走去,爬上木梯。

  長滿雜草的後院空蕩蕩的,井邊石幾上擺著已經雕出形貌清晰可辨的觀音像,雕刀、扁鑿、小木槌淩亂地散放在一旁。

  孫玄羲不在。他會去哪兒?

  怔怔站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孫玄羲回來。

  天更陰了些,她擔心下雨會打濕了佛像,於是便爬上牆頭,把木梯整個移到另一面去,然後順著梯子爬下。

  來到那尊用樟木雕成的觀音像前,她正想抱起來搬進屋去,忽然想起孫玄羲雕刻前總是慎重其事地淨過身才開始動手刻,她若隨隨便便抱進懷裏,會不會對菩薩太不敬了?要是孫玄羲知道了,說不定還會發脾氣。

  雖然雕像看起來僅是粗坯,並未完成,但她仍恭敬地跪下,雙手合十,虔誠地說道:“觀音大士,天快下雨了,信女擔心大士被雨打濕了,所以得將大士移進屋去。信女雖未及淨身,但心靈純淨,望求大士莫要怪罪才好。”

  禱念完畢,正要伸出手去抱,忽地一怔,在望見觀音容顏的一瞬間,她困惑住了。
 觀音大士的臉龐秀美,豐潤閑麗,頭戴透明的寶冠,端然安坐,沒有千手,只有一雙手閒適地擱放在膝上,右手持極樂之花,眉目間有些天真嫵媚,缺少佛像應有的莊嚴安詳。

  她怔怔地凝視著雕像的眉、眼、輪廊、神韻、微抿的唇,深深地、仔細地凝視著,漸漸地,她會意出那尊雕像很像一個人,那個人正是她自己!

  她的心不能自己地狂跳起來,指尖輕柔地在雕像的臉龐上撫摸遊栘。未經修光的粗糙木紋讓她的指尖微感刺痛,似乎可以感受得到藏在木紋中迷亂的心,她的眼眶漸漸紅了,眼前蒙朧得什麼都看不清,心中燃起一燈如豆,幽光微微照進,將她的心暖暖地融成了一片汪洋。

  原來,孫玄羲心中並不是沒有她。

  “孫玄羲……”她甜蜜地喚著他的名,收回手,將微麻的指尖輕點在心口,用激烈的心跳來回應。

  她抑制下住急切的心跳,很想快點看到孫玄羲,但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她試著想讓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希望心跳不要跳得太快,好讓自己可以想清楚等一會兒看到孫玄羲之後應該說些什麼才好?她要如何讓他明白她的心情?

  有種等不及的感覺,她迫不及待想見他。

  念頭剛閃過,她便提起紗裙,快步往外走出去。經過廂房時,她略略停步,看見自己親手繡的雀鳥錦被整整齊齊地折疊在他的床上。

  她微微地笑了,原來,動心的感覺竟是如此甜,甜得像蜜。

  翠荷姊,我相信孫玄羲是個好男人,你覺得呢?

  一陣風涼颯地吹來,卷起一地枯葉,輕拂逗弄著她裙上的雀鳥。

  蘇合香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提著紗裙奔了出去。
“什麼?你把觀音雕成了仕女?”“合春號”老闆瞪大了眼。

  “真是萬分抱歉。”孫玄羲的笑容中有一絲尷尬狼狽。“所以,我想再來取一塊樟木重新雕過,至於欠下的錢,在我雕好千手觀音之後再請您從酬金中扣除。”

  “以你的手藝,我想雕成的仕女定然是栩栩如生,宛若天仙的大美人兒吧?千手觀音變成天仙美女也行,等你完成了以後送過來給我瞧瞧。”老闆的眼神忽然露出一股低俗的邪氣。

  孫玄羲冷下臉來。“實不相瞞,那尊仕女已經讓我不小心刻壞了,所以我還是決定重新雕一尊千手觀音像給你。”他可不願自己的作品成為他人意淫的對象。

  “嗄?刻壞了?”老闆沒察覺到他眼中的不悅之色,甚覺可惜地搖了搖頭。

  “唉,其實就算你真捧個美女木雕過來,我也不一定能收,我家那個婆娘啊,善妒得很呐!觀音她愛拜,可要是美女呢,她肯定拿斧頭劈成木柴燒了去。”他邊笑著說,邊走到木架前,從中挑了一塊滿意的樟木,搬過來給孫玄羲。

  孫玄羲審視著樟木。“這塊樟木細了點,不好雕成千手觀音。”

  “那也沒法子呀,最好的那塊已經被你刻壞了,我店裏如今最好的木頭就只剩下這一塊了。”“合春號”老闆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難掩心疼之情。

  “真的是萬分抱歉。”孫玄羲對“合春號”老闆懷著深深的歉疚,因為他懂得失去一塊好木頭的那種心痛。

  “唉,算了,刻不成千手觀音也沒關係,只要是觀音大士便行了。”

  “好。”孫玄羲點頭。其實那一塊上好的樟木並沒有絲毫損壞,只是他已決定留在身邊,讓它跟隨著自己回洛陽。

  “天好像要下雨了,你快點走吧。我怕木頭淋到雨,等天氣好了再讓人給你送過去。”老闆看了看陰鬱的天色,催促他快走。

  “還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什麼事?”

  “幫我留意附近還有沒有空屋,我想搬離現在住的地方。”這是他不久前作出的決定。

  “怎麼?”老闆緊張地盯著他瞧。“你……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嗎?”

  “不是。”他淡笑。“前面的茶坊太吵嚷了,我很難靜下心來雕刻。”

  “這樣啊……”老闆鬆口氣呵呵一笑。“好,有消息再通知你。”

  “您知道最近有人要前往洛陽去的嗎?”他已寫好了一封家書,在信裏向爹娘說明他的近況以及暫時還不能回去的原因。

  “‘亂茶坊’來往的客商多,你去問問,很容易就能問到了。”“合春號”老闆狐疑地看他一眼。“‘亂茶坊’就在你現在住屋的後面,你難道還沒進去過?”
“沒有。”他垂眸笑笑,轉身往外走。

  “來長安不能沒看長安第一舞伶蘇合香跳舞,有空一定要去看看。”“合春號”老闆向他大力推薦。

  孫玄羲淡淡應了聲,心中苦澀地想著,看過蘇合香跳舞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又有多少男人被她勾去了魂魄?

  走出“合春號”,他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烏雲密佈,看來是要下雨了。

  心中掛念著後院未收拾的雕像和刻具,他急著想趕回去。來到朱雀大街上,他隱約感覺到了一股微妙的騷動,奇怪地看見路人全朝他身後的方向引頸張望著,不知在看些什麼。他疑惑地側首望去,眼角瞥見了遠處飄逸的粉色紗裙,上面繡著翩翩飛舞的雀鳥。

  他的心陡地一緊,驀然轉過身,微訝地盯著那抹熟悉的身影。她獨自一人往“亂茶坊”的反方向快步走著,不知道要去哪里?

  “那個大美人兒是蘇合香嗎?”

  “是‘亂茶坊’的蘇合香沒錯,剛才從身旁走過去,近近的瞧更是漂亮呀!”

  “奇怪,她怎會沒帶侍女護衛就出來了?萬一遇著歹人怎麼辦?”

  “去給‘亂茶坊’報個信,要是給歹人綁了去可怎麼得了!”

  孫玄羲聽見路人的低聲議論,發現在蘇合香身後真的跟上了兩名輕浮流氣的男子,他不假思索地朝她奔過去。

  “蘇合香,你一個人上哪兒去呀?”一個矮胖的男子涎著臉湊近她。

  “不關你的事。”她嫌惡地加快腳步,雙眼仍未停止尋找她想找的男人。

  “你這樣一個大美人兒走在街上不安全,讓咱們哥兒倆護送你一程如何?”另一個男子用手中的摺扇輕敲她的肩頭。

  “滾遠一點兒,別像蒼蠅一樣黏人!真討厭!”她用力拍掉摺扇,怒斥道。

  “嘩,長安第一舞伶說話可真直接。”

  “不是聽說蘇合香有‘三不讓’的規炬嗎?這會兒咱們就偏要近你的身、偏要跟你說說話、還偏要碰你一碰,半分錢也不用花,可真是便宜咱哥兒倆了!”兩個男子故意輕薄地碰碰她的手臂,又靠近她吸嗅她身上似蘭非麝的香氣。“嗯,真是香啊——”

  蘇合香頭一回獨自一人上街,就遇上陌生男人不懷好意的調戲,她雖又怒又急,卻也有些不安膽怯了起來。

  “你為什麼一個人出來?”孫玄羲追上她,長腿跨到她身前,擋住她去路。

  蘇合香聽見熟悉的嗓音,欣喜地仰起頭。“我總算找到你了!”

  找他?孫玄羲愣住。她一個人在街上亂走,引來大街路人側目,還惹來登徒子騷擾,居然是為了找他?

  “你找我做什麼?”他目光冷厲地瞪了那兩名輕浮的男子一眼。

  面對高了自己幾乎一整個頭的孫玄羲,那兩名男子一臉訕笑地揮著摺扇,知趣地退了開去。

  蘇合香癡癡地凝視著他,他的出現,就像山中清新的冷泉,愈發顯得那兩名男子濁臭不堪。

  “我找你是……”是什麼?還真不好說出口。她的心怦怦直跳。

  細雨慢慢地飄落下來。

  “下雨了,先找地方躲一躲。已經有人到茶坊報信去了,你可以等人來接你。”孫玄羲拉著灰袍的衣袖,遮在她頭上為她擋雨。

  “已經有人報信去了?”她心慌地拉著他的手更往反方向走。“不行,我暫時還不想回去。”

  “你要去哪里?”他被她怪異的反應訝住。

  “我要去一個可以跟你好好說話的地方。”她拖著他的手走,眼神迷亂中透出一股不顧一切的衝動。

  孫玄羲開始覺得不對勁,反扯住她的手,不走。

  “沒有這種地方。”感覺到似乎有某種東西正要衝破藩籬,他必須制止住。“雨愈下愈大了,你快回去。”他反扣住她的手腕往回拉。

  “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她掙扎著。“我有些話想問你,等我問清楚了,我自然會回去。”

  霧靄般的濛濛細雨,濕潤了兩人的頭髮和衣衫。

  孫玄羲注意到街上行人對他們投來了異樣的目光,他竟忘了很多人都認得蘇合香,若看到她在街上與一個男人拉拉扯扯,定會壞了她的聲名。
“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說?”他放開她的手,退開一大步,隔著距離看著她,神情複雜。

  “我看見你雕的觀音像了。”她瞅著他,眼中溫柔無限。

  孫玄羲心中一震,驀地別開眼,無法坦然凝視那雙美麗的眼眸。

  蘇合香朝他走近一步,他立刻往後退。

  “別離我太近。跟過來。”他轉身往“亂茶坊”相反的方向走。這段無意間發生的瞹昧情愫,是到了該清楚切斷的時候了。當他走的時候,不要心上有負擔。

  蘇合香朱唇漾著笑,腳步輕快地跟在他後頭,心跳得很急促,透過迷蒙的雨絲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又充滿了柔情和激動。她揣想著一會兒該和他說些什麼才好?她對跳舞無所不知,可怎麼和一個男人談情說愛她就一無所知了。通常,愛戀中的男女都說些什麼情話呢?

  孫玄羲走得很快,她幾乎快要跟不上。他從朱雀大街左轉進一條幽巷中,筆直地走到盡頭。

  這條巷十分寧靜,有朱紅色的院牆,蘇合香見巷中前後幾乎不見行人,便快步追上孫玄羲。

  “這是哪里?”她輕聲問。

  “‘西明寺’的外牆。”他往前行,來到朱紅色外牆角落裏的一間矮小廂房前,左右張望,確定無人看見後,他伸高了手臂,從窗框上方取下一支鑰匙,打開門上的鎖,推開門,抓住她的手臂迅速閃身進去。

  蘇合香的心怦怦狂跳,倒有種偷情的刺激感。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見他謹慎地拴上門,她輕輕問道。

  “這是我來長安之後住了兩年的地方。”

  “真的?”她眨了眨眼,感興趣地四處打量起來。這是間簡陋的小屋,只有木桌、木床、矮凳和一個長櫃,不過倒是十分整齊乾淨。“這裏比你現在住的地方好點兒。”她笑說,然後打了個噴嚏,渾身瑟縮了一下。

  孫玄羲見她長髮、衣衫都被雨霧濡濕了,若沒及時換下,很容易著涼。他走到長櫃前打開來看一眼,裏面已經空無一物。

  “‘西明寺’的沙門把被褥都取走了,這裏沒有可禦寒的衣物,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吧。”他定定望住她。

  “呃……”突然這麼快切入正題,她一時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好。

  “你看見我雕的觀音像了,然後怎麼樣呢?”他臉色平靜,聲調淡然。他決定不讓她知道那是他動了心之後的作品。

  孫玄義出奇冷靜的神情,讓蘇合香一度有了錯覺。難道……是她誤解了?

  “你雕的不是千手觀音。”她柔聲試探。

  “是。”他微笑坦承。“雕千手觀音較費時,我急於返家,所以請‘合春號’老闆同意我改雕成普通仕女。”

  急於返家?蘇合香愕然咬著唇,一時芳心大亂。“你要回洛陽了嗎?”

  “雕像完成後就會回去。”

  孫玄羲過分冷淡的眸光教她渾身發寒,她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寒氣逼人,不由自主地環抱住自己。

  “你雕的仕女木雕……看起來很像我……”她不相信真是她的誤解,那尊仕女雕真的不是她嗎?

  “你很美。”孫玄羲注視著她絕美而蒼白的容顏。“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這是他不能否認的。“既然要為人刻一尊木離,自然會挑選最美的女子來當模範,你是我唯一能想得到的人。”

  原來是這樣。她呆了好一會兒,然後自嘲地笑起來,意態淒然。

  孫玄羲看見了她眼底的絕望和不甘心,但他必須隱忍自持,只要一時心軟,狂瀾便倒。

  “我好冷。”她顫慄著。感覺四周都是寒意,奇冷無比。

  看見她的唇色從泛白到發紫,孫玄羲這才發覺她纖瘦的雙肩劇烈地顫抖著。

  “我的衣袍也是濕的,即便脫給你也沒有用。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不,你抱一抱我。”她冷得手腳打顫,此刻的她急需要一點溫暖,就算只有一點點都好。

  “我不能這樣做。”看見她衣衫濕濡地貼在身上,他的欲念就已經克制得很辛苦了,要是還將她抱在懷裏,他焉能坐懷不亂。

  “我不是要勾引你……也不是要誘惑你,我是真的冷。”她的淚墜下來,她很想忍住,但淚水彷佛有自己的意識,拚了命地跌出眼眶。

  孫玄羲被她的淚水撼動了,他迅速脫下濕外袍,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入懷裏,隔著薄薄的衣衫,他感覺得出她整個身子的冰涼、顫慄和痙攣。他被她的反應嚇住了,驚惶地用雙臂箍緊她,這一抱緊,才發現她的身子有多麼單薄纖瘦。

  他攔腰將她抱起,來到木床上坐下,讓她坐在他的腿上,雙臂環住她的肩,讓她緊緊貼靠在自己的懷裏。

  蘇合香感覺到他暖暖的體溫緩緩包圍住她,無法克制的淚水決了堤般地湧出眼眶,濕濡了他的胸膛。

  “你是不是病了?”他有些無措地將她冰涼的雙手包覆在他的大掌中,用力搓熱她的手。

  “嗯。”蘇合香癡望著那雙努力給她溫暖的手,傷心的淚水落得更凶。“我病得很重,我快死了。”

  孫玄羲駭然地抽口氣。她快死了?

  “你生的是什麼病?”

  “一種無藥可治的病。”她把臉深深埋進他的懷裏,哽咽地、含糊地低語。“病名叫……愛上孫玄羲。”

  孫玄羲錯愕地瞠大雙眼,身軀瞬間變得僵硬。

  她的濕發披瀉在他的臂膀上,淩亂、糾結,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窗外雨聲漸大,纏綿不絕,更顯得緊閉的門窗內出奇安靜,只聞輕淺急促的呼息聲。

  “我……嚇住你了嗎?”蘇合香從他懷中微仰起臉來,苦澀地笑問。

  是。孫玄羲確確實實被嚇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蘇合香會用如此直接明白的方式說出她對他的愛意。

  “你說,我的病是不是無藥可治?”她的長睫瑟瑟抖動,軟弱地逼他。

  他不敢說,也不知該怎麼說。她用生死來探測他的心,他心中天人交戰,極度苦惱,不解為何帶著她栽進了這無法收拾的情局中。

  “你不想治我?”見他始終沈默,她身子雖暖了,心上的寒意卻加添了幾分。

  “我治不好你。”他終於低啞地開口。他很明白自己不能成為治癒她的那一味藥。

  “你希望我死?”她氣餒地敗下陣來,心冷得徹底。

  “你不會死,你也許會病一陣子,但你不會死。”他嗓音輕柔,仿佛很小心地不再觸痛她。

  蘇合香驀地笑了,笑得悽楚哀傷。

  “我懂了。”他不愛她。因為不愛她,才能說得出那樣冷情的話來。回想以前的自己實在自負得太過分,錯把男人對她的傾慕迷戀當成了愛,現在她才明白,那些只不過是對她的情,她擁有很多很多男人的情,但那些都不是愛。

  她想要得到的那一份愛,竟是即使死去也得不到。

  孫玄羲低垂著眼眸,不忍看見她眼中的絕望,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氣在對她說那些無情的話。一個如鮮花般嬌豔的女子,當她飛舞時宛若將飛升回仙界的天女,這樣絕世的女子,他如何能不動心?她的雪膚紅唇、細腰纖足、一顰一笑,在他眼中一直是巨大的誘惑,他多渴望能豁出去,什麼都不顧,就將她緊緊密密地崁入身體裏。

  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夢想必須去完成,而她的愛,將牽絆住他,使他躊躇不能前行。他不願為了一個女子、為了一份愛情放棄他此生最大的心願,因此對於這株心底漸漸滋生的情苗,他只能決定狠心斬斷。

  “你不願當醫治我的那一味藥,我也不強求你。”她傷透了心,一個喘息,就能令她痛不可抑。“但是,在我準備好大病一場前,你能不能行行好,先止一止我心痛的感覺?不要讓我太痛,可以嗎?”她的聲音極度疲累,低聲下氣地乞求。

  孫玄羲聽著她卑微的語氣,一顆心因強烈的憐惜而顫慄了。

  “你要我做什麼?”他不想看見她這種模樣,她應該像他們初見面時那樣驕傲地對他說——我是長安城第一舞伶,不許你看不起我!

  “讓我看一看你的手。”她兩手輕輕捧住他的手,恍然地撫摸著他修長的手指,以及指上因長年握刻刀而留下的薄繭。“你有一雙漂亮的手,能化腐朽為神奇,我喜歡你的手。”她捧高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孫玄羲屏住氣息,感覺到手背上傳來酥麻的涼意。

  “能不能用你的手幫我梳一梳頭發?”她終於提出了要求。

  這個要求令孫玄羲呆愕了半晌。這不是太過分的要求,他無法拒絕。

  他拔下她髮髻上的玉簪,烏黑的雲髻霎時散瀉如瀑,她微微側過身,感覺他的手指緩緩插入她微潮的發絲中,細細地梳理起來。

  她的發柔軟如絲緞般滑過他的指間,那份絲滑的觸感與他平日觸摸的堅硬木質截然不同,挑惑著他手指的每一根神經。

  “你什麼時候開始拿雕刀刻東西的?”她歎息似地問。

  “三歲還是四歲吧?我記不得了。”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這麼小就拿刀不是很危險?你爹娘難道不阻止你?”想像著他孩童時拿離刀的模樣,她微微地笑了。

  “記憶中並沒有阻止過我,反而放任我在家裏隨手亂刻。”他溫柔地梳理著她的長髮,感受著前所未有的柔情。

  “你爹娘想必看出了你的天分。”她的思緒飄渺。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跳舞的?”他專注地凝視她的發,看著發絲淹沒他的手指。

  “六歲的時候。”她微仰起臉,眼中透出微醺般的迷醉。“那一年,蘭姨買了一隻黃雀給我,我喜歡得不得了,有天,我把黃雀從籠子裏放出來,我以為它會陪我玩,誰知它卻飛走了,飛得好高好遠,沒有再回來了。”

  “後來呢?”他撩起一繒發,情不自禁地湊到鼻端深深嗅著其中的幽香。

  “後來,蘭姨又買了好多好多雀鳥給我,有梅花雀、雪雀、火尾雀、雲雀,很多很多,我看它們在籠子裏不停地跳躍、揮動翅膀,猜想它們一定很希望自由地飛走吧。後來,我把它們的模樣一一描繪了下來,便打開籠子放走了它們。”她深深吸口氣,閉上了眼,他梳發的指尖讓她全身感到放鬆自在。“雀鳥飛走時的叫聲都很歡悅,我也很開心,然後我便開始學著雀鳥飛,以為自己也能感覺到雀鳥飛起來的那種快樂,就這樣成天老是跳著,轉著,便愛上跳舞了。”
“難怪你能把雀鳥繡得那麼靈動有神。”他若有所思地低語。

  蘇合香驀地回過頭,攫住他毫無防備的目光。

  “你數過雀鳥了嗎?”她好似從他眼中捕捉到了什麼,卻又讓他逃了開去。

  “沒有。”他斂整了神色,抑下躁動的心,回復漠然。

  “你喜歡我繡的雀鳥嗎?”她瞅著他。

  “你繡得很好,用色大膽、技巧別致。”他確實研究過她的針繡,除了舞藝精湛外,她的繡工也極妙。

  為什麼不直接說喜歡就好?蘇合香有些失望地低下眸,怠懶地一笑。

  “你好多了嗎?如果好多了,我們就走吧。”他欲將她抱離,她不讓,伸開雙臂投入他懷裏,他感覺到她的身軀異常炙熱。

  “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她環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心口。

  “我沒有香味,身上只有木頭的味道。”她的身子又軟又熱,他不知道能否抑制那來自心底的欲望。

  “是,就是木頭的味道。”她再將他環緊一點。“你身上有木頭的清香,很好聞,很舒服。”很令人安心。

  “你說過……我這個人已經快變成木頭了。”她發熱的身子幾乎要沸騰他的欲望。

  蘇合香勾起朱唇笑了,粉嫩的臉頰磨蹭著他的胸膛。

  “你親親我。”她貼在他心口細聲說。

  孫玄羲震駭住。

  “不行。”他急忙握住她的雙肩把她推開。

  “我已經快要大病一場了,只是要你親一親我也不行嗎?”她咬著唇,臉色奇異地暈紅。

  “不。”他堅定地搖頭。“我已經為你梳發了,我只能做到這樣。”其他的最好什麼都別做,一定要鐵石心腸。

  “那……”她讓一步。“讓我親親你。”

  “也不行。”他心中燃起一把焦躁的火。老天,她是在考驗他嗎?她是在試探他情欲的底限在哪里嗎?

  蘇合香難堪地紅了眼眶,淚水蒙朧,雙頰泛著桃紅。

  “走,我送你回去。”孫玄羲迫不及待地扯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往外走。

  她沒有分毫抗拒,態度柔順得令他微微吃驚。他詫異地看她,發現她的唇色過分鮮紅,握在他掌心的手腕肌膚異常發熱。

  “你是不是發燒了?”他的手探向她的額,果然,熱得燙人。“你在這裏等著,我去給你雇一頂轎子來。”他急著拉開門往外走。

  “孫玄羲!”她輕聲喚住他。

  他停步,困惑地回眸望她。

  她溫柔地微笑,眼底漾著動人的波光。“即使你一輩子不愛我,但我要你永遠記著我,倘若你有一天忽然想起我,便到‘長樂坊’來,我會一直留在‘長樂坊’裏,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

  孫玄羲震愕,看見她蒙朧的眼瞳中閃爍的情意,他心痛地怔住,不知該如何挪開目光。

  從遠處隱約傳來了呼喚著“細細姊”的聲音。

  “有人來找你了。”他深深凝視著她。

  “是巧珍。”她緩緩地移步,走到他身畔。“我走了。”她攀住他的肩,一手摸著他的臉,踮起腳尖在他下顎親了一記。

  孫玄羲愕住,聽見她似有若無地歎息著,緩步走出去。他不知道令他心痛的那一聲歎息,其實是因為她原想親親他的唇,沒想到高度卻只能碰到他的下巴而可惜惋歎。

  他怔然望著她遠去的身影,那麼瘦小,仿佛很虛弱,看起來就像一隻濕了翅膀飛不起來的雀鳥,慢慢沒入雨霧中。

  是他害她變成這樣的嗎?他做了什麼?

  近黃昏,“西明寺”傳出了晚禱的鐘聲,他仰首閉目,深深吸一口氣,將先前脫下的濕袍拾起來,忽然瞥見床上那支她沒有帶走的玉簪,皎白素淨,像撩撥他的纖纖玉手,他的心有種被刺穿的痛。

  他拿起玉簪緊握在掌心,關上門,將鑰匙歸回原處離去。

  細雨仍纏綿地下著,他緩緩走出寧靜的小巷,看見朱雀大街上家家戶戶已點上了燈,暈黃的燈光映在水濕石板地上,照出奇幻朦朧的光影。

  回到了廢宅,他立在雨霧中癡癡凝望著被雨沐濕了的觀音像,仿佛見著了蘇合香在哭泣。

  後院那面牆上豎立著一具木梯,他握緊雙拳,狠狠閉上眼,抵抗誘惑。
他什麼都不能做,最好什麼也別做。寧願現在害她痛苦一時,也不願害她痛上更漫長的歲月。

  忽然,在此刻明白了《詩經•秦風》裏的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汩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蘇合香回到茶坊後,魂魄像沒有跟著回來,任誰問話都不理,當夜就高燒病倒了。

  整個茶坊頓時間忙亂成一團,蘇合香身子骨弱,只要一生病,病勢必定來勢洶洶,半點都不能輕匆。

  花喜蘭指揮著下人把大夫開的藥方拿去煎藥,又命丫頭送大夫出去,自己則坐在蘇合香床畔,看著床楊上昏睡的慘白容顏,一顆心揪疼著。

  “小四、小五,細細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茶坊的?”她蹙著眉問。怎麼會在“西明寺”附近尋到人?這事實在透著古怪。

  “蘭姨,我們都沒人看見。”小五低聲答。

  “你們那時候不是都在茶坊裏招呼客人的嗎?怎麼會沒看見呢?其他人難道也沒看見細細出去?”她口氣嚴厲。

  “蘭姨,大夥兒確實都沒看見。”小四答得有些怯懦。

  “今天邊門沒開,照理說細細不可能從邊門出去,到底細細是從哪兒溜出門的,我們大夥兒也覺得奇怪。”小五困惑地搔著頭。

  花喜蘭轉眸狠瞪了一眼跪在蘇合香床頭邊的巧珍。

  “巧珍,細細從哪里跑出去的?”

  “我……不知道。”巧珍支支吾吾的,在蘇合香沒醒來之前,她什麼也不敢說,更不敢明講。

  “你到底在幹什麼?”花喜蘭怒斥。“一個姑娘都看不好,萬一細細在外頭出了事那怎麼辦?”

  “我以為細細姊在午睡,怎麼知道她會忽然間失去了蹤影。”巧珍發現蘇合香不見時,曾以為她又爬到後院牆頭上和孫玄羲說話,可是一到後院找人,卻不見她人影,而木梯竟然移到了後宅的那面牆去,當時她很害怕他們兩個人會不會做出什麼風流事來,嚇得忙拿椅子墊腳,使盡力氣爬過牆,沖進後宅滿屋找人。當她發現蘇合香和孫玄羲兩個人都不在時,還以為他們兩人私奔去了,嚇得她魂飛魄散,哆嗦地沖到茶坊企圖向花喜蘭說明原委。幸好當時剛巧有人來報信,她這才慌慌張張地跟著樂工們出去找人。

  花喜蘭目光銳利,早已從巧珍慌亂不安的神情中看出馬腳。

  “細細最近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你最好給我從實招來!”

  “蘭姨,我真的不知道。”巧珍一頭冷汗。

  “你是整日跟在她身邊的人會不知道?”花喜蘭雙眼泛著寒光。

  “蘭姨——”巧珍嚇得哭出聲來。“等細細姊病好了醒過來,您再自個兒問她吧!她心裏有什麼事也要由她自己跟您說才算數呀!我一個丫頭能清楚姑娘什麼事?萬一不小心說錯了什麼,可怎麼對得起細細姊呀!”

  “你倒是忠心!”花喜蘭挑眉冷笑。

  “細細姊能回來就好,我本來還擔心她是不是真像雀鳥一樣飛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她抽抽噎噎地說出真心話。

  花喜蘭心一凜,又驚又疑。她的寶貝兒細細究竟出了什麼事?偏她這會兒高燒病著,什麼話也不好問,敦她擔憂得心都焦了。

  “小心照顧著細細,要是醒了,儘快差人來稟告。”她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低聲吩咐巧珍。“留意這藥方吃了效用如何,要是沒多大起色,再請大夫來重新診脈,開新藥方,記住了。”

  “是,巧珍記住了。”她低著頭擦淚。

  花喜蘭看著蘇合香始終蹙緊的眉心,心裏頭又憐又急。雖然她發燒生病是常有的事,但這一回與往常不同,處處透著古怪。

  難不成,她心中真有人了?
孫玄羲來到“亂茶坊”,腳步猶疑了一下,慢慢走進去。

  茶坊裏極深也極寬敞,他看見最裏側有一個雅致的舞臺,心想那應該就是蘇合香平時獻舞的地方。走過鏤雕著碩大牡丹的地面,看見屏風、立柱上飛滿了色澤鮮豔的雀鳥。

  這是華麗的、充滿了蘇合香影子的地方。

  “客倌,請進請進!”小二笑臉迎人。
一壺茶。”茶坊內幾乎滿座,他在靠窗邊的位置坐下,打量著四周。

  “敢問客倌要什麼茶?”小二彎腰低詢。

  “隨便都好。”他不講究品茶,水對他來說只是解渴之物。

  茶坊內人聲喧嘩,他一眼望過去,來客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離他最近的兩、三桌客人一身綾羅綢緞,身分顯然非富即貴。有一桌客人雖著唐裝,但說話的腔調甚是奇怪,他好奇地側耳細聽,隱約聽見了他們似乎在談論著蘇合香……

  “客倌,茶來了!”小二送來一壺熱茶,一隻白瓷杯。

  “麻煩你一件事,幫我問問有沒有來往洛陽的客商,請人幫我帶封信,這兒有一錠銀子,是我的酬金。”孫玄羲從懷中取出信匣和銀子交給小二。

  小二看到信匣上浮雕著一隻小小的雀鳥,拍著翅膀飛在梅樹梢頭,驚喜地低喊出聲。“這信匣雕得可真好看,客倌,您是從哪里買來的?”

  “不是買的,我自己雕的。”他緩緩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那信匣是他利用雕仕女像時剩下來的樟木塊雕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多加思索,就雕出了一隻雀鳥來。

  “客倌,您雕的雀鳥活靈活現的,您可知道咱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最愛的就是雀鳥了,能不能請您多雕一些雀鳥的擺件來,我家姑娘肯定會喜歡的!”小二滿臉興奮之情。

  “有空我便雕一些送過來。”他隨口應允,並不想在當下給一臉興奮的小二潑冷水。

  “多謝您了!客倌您稍候,我現在就去幫您問一問!”小二興高采烈地拿了信匣和銀子,回頭輾轉問了好幾桌客人,終於問到了幾位前往洛陽販馬的客商,那商人收下了信匣和銀子,朝孫玄羲的方向點了點頭。

  孫玄羲點頭回禮,心不在焉地喝著茶,一邊繼續細聽鄰桌的談話。

  “上回聽說縣丞之子李均願用萬兩銀娶蘇合香為妾,花坊主一口便回絕了。”一個像是朝中官吏的男子說道。

  “萬兩銀都娶不了蘇合香?”一名年紀稍輕的男子問,口音奇怪。

  “副使,花坊主說不願蘇合香嫁為人妾。”那官吏又說。

  “那麼用萬兩金娶蘇合香為妻呢?”另一名蓄須的中年男子笑問,口音和年輕男子同樣奇怪。

  “我替大使問一問花坊主,不知花坊主願不願意?”那官吏說道。

  “我們吉上大使前兩天在這裏等著見蘇合香姑娘,那天只匆匆看過她一眼,她好像淋了雨,身體不適,不過光看那一眼,我們吉上大使就驚為天人,滿意極了。他很希望能娶到像蘇合香姑娘那樣漂亮的唐女子為妻。”年輕的男子笑說。

  “實話說,不太容易唷!”那名官吏搖頭笑道:“據我所知,尚有禦史大人,刺史大人也在向蘇合香姑娘求親,倘若蘇合香姑娘不肯遠嫁重洋,吉上大使這邊的機會就不大了。”

  “鄭兄弟多多幫忙遊說花坊主,待事成之後自有重禮酬謝。”中年男子起身深深一揖。

  那官吏忙推他坐下,笑說:“眼下蘇合香姑娘正病著,而且聽說病得還不輕,我看還得等她病情好轉了以後,才能找花坊主談一談了。”

  孫玄羲默默喝著茶,杯中茶色碧綠清澈,香氣襲人,但喝在他口中卻如白水一般無味,他在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見那雙清朗的黑眸中充滿了迷惘憂慮。

  他付了茶錢,緩步走出“亂茶坊”。

  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的燒還未退嗎?他眉心攏緊,心一陣陣抽疼。

  剛剛從那幾個男人口中得知了蘇合香的身價。萬兩銀!萬兩金!天,那根本是他拿不出來的。想娶她的男人不是縣丞之子,就是禦史、刺史,甚至是遣唐大使,而他只不過是洛陽一個小小的佛像雕刻師罷了,這是他此生頭一次感受到什麼叫身分地位懸殊的差距。

  她有驚人的身價,為什麼會愛上他?這比讓他感受到身分地位懸殊的衝擊更加震撼了他。

  他沒有辦法給她什麼,他什麼也沒有辦法給她,可她為什麼還會願意愛上他?為什麼?

  回到宅門前,他看見“合春號”老闆站在階上等他。

  “等你好一會兒了,你可回來了。”

  “我去寄家書。”他簡單地說。“門沒鎖,您怎麼不進去等?”

  “不,我不進去,裏頭怪陰森的。”“合春號”老闆猛搖頭。“對了,我是給你捎信來的,崇義裏那兒有間空宅,很便宜,不過宅院很小,你要嗎?”

  “小一點沒關係。”

  “那好,我就讓人把木頭直接送到那邊了,省得搬來搬去的。”“合春號”老闆把寫了空宅位置的紙片交給了孫玄羲。“你東西收拾收拾,隨時都可以過去,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我走啦!”
“多謝。”他怔怔望著“合春號”老闆揮手走遠了,這才捏著紙片轉身進屋。

  他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的,只有古檜木,已完成粗坯的仕女雕像和雕刻工具而已。

  但是在離開之前,他還有東西要還給蘇合香——那床錦被和白玉簪。

  現在天還亮著,若把錦被送回去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只好等天黑,眾人皆睡之時再送回去,這樣就不用驚動任何人,也不必讓蘇合香知道他已經將離開此地。

  離夜深還有一大段時間,他的心很亂,必須設法讓自己冷靜下來,唯有握著熟悉的刻刀工具,他才能使自己平靜。

  那一尊淋濕的仕女雕暫時不能動刀了,必須要等完全曬乾了以後才能繼續雕,如果在濕木上雕刻,一旦幹了之後便會破壞原形,所以不可魯莽下刀。不過,他仍有一塊極珍貴的古檜木可供雕刻。

  他迅速以冷水淨了身,從內院搬出古檜木置於石幾上,握著利斧仔細劈出他想要雕的千手觀音外在輪廓,這古檜木異常珍貴,他必須小心謹慎,不能有一點閃失,萬一失手,他將會後悔莫及。

  這是個好方法,他總算能讓自己完完全全的靜下心來了。

  蘇合香病了兩日,“亂茶坊”也反常的靜了兩日,照理說他應該正好可以靜下心來才對,然而事實正好相反,沒聽見笙樂聲,沒聽見蘇合香麻雀般的說話聲,他竟感到異常寂寞,寂寞的感覺如影隨形,甚至滲入他的靈魂,令他痛苦難捱。

  古檜木平靜了他躁動焦慮的靈魂,他集中精神,讓心緒沉靜,古檜木靜謐悠然的清香籠罩住他的身心靈魂,握著扁刀的手逐步輕緩地鑿出千手觀音的形體結構。

  不知不覺中,他的心靜如止水,忘記了一切……

  燈火一陣搖曳,忽地熄滅了。

  他在黑暗中看見蠟燭已經燃盡了,所以火才熄滅。

  原來在他恍然神馳時,月已俏悄爬上中天。

  他輕輕籲了一口氣,放下鑿刀,站起身拍掉衣上的木屑,走向廂房取出錦被和玉簪,再回到後院來,爬上遺留在他這面牆的那一具木梯。

  牆的那一邊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後院地上全部平鋪著鑿花的青石地,兩旁有遊廊環抱,一側遊廊上還養著一隻羽色青翠的鸚鵡,他暗想著平時蘇合香便是在這裏練舞的。再往前看,有間門窗緊閉的廂房,廂房窗扉上糊著粉色蟬翼紗,如煙似霧,繡在紗上的雀鳥仿佛要穿透雲霧飛出來。

  他一手提起木梯,換到了這一面牆放下,抱著錦被輕輕爬下來。

  院裏彌漫著淡淡的藥香,他的心微微一悸。她究竟病得怎麼樣了?

  他把錦被悄悄放在遊廊可倚坐的欄杆上,正猶豫著那支玉簪該放在哪里才好時,鸚鵡在架上不安地來回走動,突然喊了兩聲——“細細、細細!”

  孫玄羲嚇了一跳,忙閃身躲進暗處,半天無動靜,他才又慢慢走出來,小心翼翼地將窗扉推開一道縫。

  屋內幽暗,紗帳深垂,讓他無法看得見她。他咬咬牙,輕輕推開雕花的門扉,無聲無息地閃身進去。

  只要放下玉簪便可走人,但是紗帳內的人兒卻鎮住了他的雙腳,讓他走不開。他想知道蘇合香的病況,想再看她一眼。

  在他的內心掀起了無窮掙扎,腦中有聲音催促著他快走,但另一個渴望見她一面的聲音卻更大。

  只要看她一眼,看一眼便走。

  夜很靜,他只聽見自己狂烈的心跳聲,劇烈震動胸腔。

  他輕輕撩起紗帳,看見一張蒼白清瘦的面容。

  為何只隔兩日,她便瘦成這樣?他憐惜地俯下身,以指背輕觸她的額。雖然沒有那日那般熱得燙手,但體溫仍然偏高。

  我已經快要大病一場了,只是要你親一親我也不行嗎?他驀然想起那日她在他懷中的切切呢喃。

  他的心倏地抽緊,在這個幽暗的深夜裏,他制止不了從他心中竄逃出來的情魔,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魔吞噬,無能為力。

  “細細……”他俯身,以唇輕輕貼住她微燙的朱唇。“我愛你。”
蘇合香恍惚地病了好幾日,意識總是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她感覺到孫玄羲來看過她。

  她相信那不是夢,因為她確實聞到了他身上清新自然的木香,除了他,沒有人身上有他這樣的香氣。她仿佛還能感覺到他吻了她,她感覺他暖暖的鼻息吹拂過她的臉頰,微涼的嘴唇與她的唇輾轉親吻,她昏眩得醒不來,他似乎也不想停,舌尖甚至還闖進她唇內,攫走她的舌尖,與她溫存纏綿。

  那是一個委婉執著、深刻而長久的吻,仿佛可以這樣一起吻到地老天荒。

  她相信那不是夢,她無法忘記那種恍若窒息的感覺,那是她渴望的吻,她甚至還聽見他深情地說著——細細,我愛你。

  有雙手輕巧地揭起紗帳,陽光暖暖地照進來,將她從昏睡中悠悠喚醒。

  “細細姊,你總算沒再燒了,謝天謝地!”

  她聽見巧珍欣慰的說話聲。

  “孫玄羲……是不是來過了……”她的聲音虛弱得似蚊蚋。

  一醒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孫玄羲,巧珍重重歎了口氣。

  “細細姊,你……好好養病,別再想他了。”她勸道。

  “我想去見他。”蘇合香想起身,但身子病得連坐起來都費力。

  “你別這樣,蘭姨這幾日盯得緊呢,她好像看出來了。”巧珍忙壓住她的肩。

  “沒……關係。”她喘息地說。“我要告訴蘭姨……我要嫁給孫玄羲。”

  “細細姊……”巧珍瞠大了眼,欲言又止。

  “你知道他來過了嗎?”她甜蜜動人地微笑著。“他偷偷來探過我的病,對我說了一句情話,我已經知道他對我的心意了,所以我打算告訴蘭姨有關孫玄羲的事,要她成全我們,你別擔心……”

  “我很擔心!”巧珍沖口而出。“那個孫玄羲不是來探你的病,他只是來把錦被和玉簪還給你的!”

  蘇合香怔了一怔,視線驀然瞥見了美人榻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錦被,和錦被旁靜靜躺著的白玉簪。

  “他為什麼把被子還給我?”她的思緒病得糊裏糊塗,一時弄不明白。

  巧珍深吸口氣說:“他已經走了。”

  “走去哪里?”她不由得一凜。

  “我不知道。”巧珍低哼著。“走了也罷,省得讓人操心!”

  蘇合香的意識漸漸清明了,一陣寒意猛地傳遍全身。“你說他走了?他搬走了嗎?”

  “我想應該是。”

  “不要你想!”她忽然奮力地撐起上身,嘶啞地喊。“你去,去看清楚!不想看我死就去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

  “細細姊,你何苦——”

  “快去!”她的心好慌亂,亂如麻。

  巧珍跺了跺腳,無奈地轉身出去。

  不,不會的,他明明對她說了愛她的,而且他還吻了她,吻得那麼深情,那麼纏綿、那麼不舍,他不會走的……

  然而,她的期盼被巧珍帶回來的消息徹底擊碎。

  “細細姊,我親自去看過了,他真的走了。”巧珍不忍地看著她心碎的表情。

  蘇合香不知道一顆心碎成千萬片的感覺竟是這樣的痛,她知道他遲早會離去,但絕沒有想到會是以這種令她措手不及的方式。他要走是很容易的,身邊沒有累贅,要走便走,也順便帶走了她的一片深情。

  他是怎樣的男人呵,用那雙她最喜愛的手,牽動著她的喜悲,然後再殘忍地搗碎她的心,他讓她嘗盡了動心又心碎的滋味。

  細細,我愛你。那句話是真的嗎?難道只是她的幻覺,他其實並沒有對她說過那句話?

  她勉強撐起病弱的身子下床,雙腿虛乏得像踩在雲端上,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冒金星,整個人悠悠晃晃。

  “細細姊,你想幹什麼?”巧珍忙上前扶住她。

  她堅定地走向那床錦被,彎下腰,使勁地抱起來,但她此刻身子弱,一床錦被抱上身,差點摔倒在地。

  “細細姊!”巧珍忙要搶下錦被,但她不讓。“你要把被子抱到哪兒去?吩咐我來做就行了!”她慌得手足無措。

  蘇合香搖頭,雙眼盯著玉簪。“幫我拿過來。”
巧珍困惑地一手拿起玉簪,另一手仍攙扶著她。

  蘇合香硬撐著虛弱的身子,把錦被抱到了門口,她呆望著無雲的晴空,半晌,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將錦被狠狠地往外一拋!

  巧珍睜眼呆住。

  她再搶下巧珍手中的白玉簪,朝青石地用力扔去。

  巧珍嚇傻了。

  看著跌落在青石地上的鮮豔雀鳥們,看著碎成了三段的玉簪,蘇合香軟軟地靠著門框滑坐在地,在爛漫的春光中痛哭失聲!

  鸚鵡在架上受驚地拍動翅膀,嘎聲喊著——“細細、細細!”

  蘇合香哭得心肝摧折。

  這是她付出真心換來的代價嗎?她是長安第一舞伶呐——
蘇合香的病雖然一日比一日好轉起來,但她卻一日比一日沈默。她不再逗弄著最寵愛的鸚哥,連最愛跳的舞也不跳了。她日日倚在遊廊發呆,常常維持著一個姿勢好久好久,久到讓人遠遠看見了,還以為是一尊美人雕。

  她是愛舞、愛飛、愛笑的蘇合香,因為孫玄羲,成了一尊無情無緒、無喜無悲的木美人。

  “長樂坊”裏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見過蘇合香這種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模樣,人人議論紛紛。

  花喜蘭更是心憂如焚,焦慮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私下把巧珍叫來嚴厲地盤問前因後果,巧珍見事態嚴重,再也不敢隱瞞,哭哭啼啼地把蘇合香遇見孫玄羲之後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花喜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他們之間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而她完全是被蒙在鼓裏的。她怒氣衝衝地訓斥了巧珍一頓,但想想事已至此,就算把巧珍毒打死了也不能改變蘇合香現在的處境,她現在能想到的是該如何挽救。

  “細細,蘭姨去替你把孫玄羲找來,好嗎?”她輕輕握著蘇合香的手腕,柔聲低問。

  蘇合香眼眸閃了閃,不解地望著她。

  “蘭姨全都知道了,你很喜歡他是嗎?”花喜蘭的聲氣輕得好似怕會觸痛她。

  蘇合香眸色一黯,點了點頭。

  “那……蘭姨把他找來,要他娶你好不好?”她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只求她的寶貝兒能魂魄歸來。

  蘇合香木然地一笑。

  “他已經訂親了。”她幽幽歎息。他迫不及待地離開,也許正是為了要返回洛陽成親。

  “倘若他也喜歡你,就算原來訂了親又有什麼要緊?只要沒入洞房都是可以退婚的呀!”花喜蘭積極地為她想主意。

  “蘭姨。”蘇合香緩緩抬眸,深瞅著她。“孫玄羲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個佛像雕刻師。”

  “這我知道。”花喜蘭歎口氣。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

  “你知道,為什麼還肯接受他?”她怔然不解,這實在不像蘭姨的作風。

  “細細呀,你都為他病成這個模樣了,我不接受他行嗎?難道要我看著你死呀!”看著寶貝兒心碎,花喜蘭的心也跟著碎了。“只要他有本事讓你活過來,再起來跳舞給蘭姨看,就算他是乞丐我都認了!”

  蘇合香淒然一笑,倒身在她懷裏,緊抱著這唯一能溫暖她的懷抱。“蘭姨,你放心,他說我死不了,我只是會病上一陣子,不會死的。”

  “什麼?他對你說過這種話?”花喜蘭不悅地眯起眼睛。“好一個臭小子,敢對我的寶貝兒說這種話!”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所以蘭姨,不用去找他了,就算找到他有何用?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她心酸地深深吸氣。她不想再哭了,她已經哭得好累好累。

  “我的細細可是長安城第一舞伶呐!他敢不在乎你!”花喜蘭哪里容得寶貝兒受氣。“臭小子,我非要把他找出來,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不可,竟敢不在乎咱茶坊的鎮店之寶!”

  “蘭姨,他說不定回洛陽成親去了。”她的心酸楚得難受。

  “洛陽?那我就派人到洛陽去,掀翻了洛陽也要把他找出來!”花喜蘭鐵了心跟他卯上。“偷走你的心後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事!”

  “蘭姨,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想偷過我的心,是我自己想偷他的心卻沒偷著。也許,他訂親的物件此我好過千倍吧。”她真想看看他訂親的對象是誰?她好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擁有他的心。
“誰能比我的細細好?除非他眼睛瞎了!”花喜蘭完全是老王賣瓜的心態。

  蘇合香本想笑一笑,卻笑不出來,眼淚又不自主地滾滾滑下。

  “細細,別哭了,你哭得蘭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花喜蘭抱著她,輕輕撫摸她的背,就像兒時哄她時那樣。

  蘇合香的淚落得更凶了。她真的不想哭,一點兒也不想,但眼淚卻不聽她的使喚,拚了命的就是要跑出來。

  花喜蘭深深歎息著。她要找孫玄羲的念頭是堅定的,她是真的想看一看,到底他有何本事偷定她寶貝兒的心。
“長樂坊”聲名遠播的花坊主一出馬,想在長安城中尋出一個人來,那簡直是易如反掌。

  這日,花喜蘭乘著彩飾流蘇的車輦來到了崇義裏的一間小宅院前,窄小幽暗的深巷中停了她所乘的華麗馬車,顯得異常突兀。

  孫玄羲看見豐豔如牡丹的貴婦來訪,心中微微吃驚。

  花喜蘭緊盯著孫玄羲看,目光直接而銳利,仿佛想用力看穿他。男人她見得多了,但是像孫玄羲這種沉穩內斂,渾身透出一股大山曠野般清靈之氣的男人,她倒是不曾遇見過。

  “你就是孫玄羲?”他的黑眸深如古井,讓她看不清裏面蘊藏著什麼秘密。

  “是。”他漠然看著貴婦人,高高的寶髻斜插著金步搖,兩頰眉間貼著花鈿,一身豔色牡丹,華麗得連斗室都耀亮。他心中困惑著,明明不曾見過她,卻為何有種熟悉之感?

  “你怎不問問我是誰?”花喜蘭挑眉。這男人不懂禮儀的嗎?

  “是你來找我,你自然應該告訴我你的身分。”他不疾不徐地說。

  花喜蘭愣住。就這一下,她已明白蘇合香為何傾心於他了。這孫玄羲與一般的凡俗男子實在大不相同,從披散的頭髮、簡單至極的灰袍、以及他說話的方式,全都沒有規矩,正合了蘇合香那不喜受束的性子。

  “好。”她倒是頭一回被男人弄亂了方寸。“我是誰暫且不用對你說,我是來問你關於蘇合香的事。”

  孫玄羲微訝地看著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怎麼又讓這名字給打亂了。

  “你該不是蘇合香口中所說的蘭姨吧?”他猜道。

  “她跟你提過我?”花喜蘭又挑了挑眉。

  “提過幾次。”他實在不願再去打開已被他封匣的記憶。

  “好,你叫蘭姨倒也好聽,你就叫我蘭姨吧!”她對孫玄羲有了好感,便也乾脆。

  “花坊王,找我何事?”他不肯與蘇合香再有牽扯,距離堅定地維持著。他心裏暗怪“合春號”老闆不守信,明明已經答應他不把他的住處隨意告訴別人,結果還是讓人知道了。

  “你這臭小子,真是給臉不賞臉!”花喜蘭寬袖一展,不滿地插腰瞪著一瞼冷漠的孫玄羲。“說!我家細細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

  “不,是我配不上她。”他眼中有淡淡的惆悵。

  “你有這樣的覺悟倒好。”她眯眼瞅著他。“反正我家細細偏看上你了,你也就甭管什麼配不配了,看個黃道吉日,請你爹娘來‘長樂坊’下聘吧!”

  “我沒有萬兩銀也沒有萬兩金的聘禮。”他淡道。

  “沒關係,我花喜蘭求的不是這個。不過一萬錢你總是有吧?沒一毛錢的聘禮終究難看。”她寬袍一揮,目光被一旁的木雕吸引,走過去細瞧著。

  “花坊主,蒙你錯愛,但我不能娶蘇合香。”他平板地說。

  “我知道,細細說你已經訂過親了是嗎?”她四下打量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他。“若你真心喜歡細細,就回去把親事退了,反正我這兒是不會為難你的。”

  “我是真的不能娶她。”他再強調。

  “你騙不了我的,我看得出來你喜歡細細。”對一個人有沒有情意她一看便知。“莫非是擔心爹娘不允?”她再讓一步。“沒關係,我花喜蘭願意付豐厚的陪嫁,只要你肯娶細細為正妻,什麼都好談。”

  “這件事與我爹娘無關,也與我兩年前訂下的親事無關。”他深深吸口氣。“我不能娶蘇合香別有原因。”

  “是什麼原因?”她看住他的眼。

  “明年,我將遠赴甘肅敦煌千佛洞。”他緩緩地說道。

  花喜蘭怔了怔。“你去那兒幹麼?”
“去千佛洞造佛雕是我今生最大的心願。”在“西明寺”雕十六羅漢時,他就已經與幾位志同道合的雕刻師相約明年春天同赴敦煌了。

  “你非去不可嗎?”花喜蘭睜大了雙眼。

  “非去不可。”孫玄羲篤定地看著她。“身為一個雕刻匠,胸中皆有揮盡才華、嘔心瀝血也要完成的曠世作品,我自然也有。去敦煌鑿雕佛像並不是一、兩年就能完成回來的事,這一去便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方能回來。花坊主,這便是我不能娶蘇合香的原因。”

  花喜蘭驚愕。倘若這是他的心願和志向,那是何其的偉大,她即使再憐惜蘇合香,也無法對他伸出那雙阻擋的手。

  “我明白了。”她的心情驟然黯淡,為她的寶貝兒感到難過。

  “花坊主,請你別將這件事情告訴她,就讓她認為是我負了她的心。”他語音低柔,如深山靜靜流淌的溪水,冰涼,且孤寂。

  “好,我會。”花喜蘭沮喪地垂下雙肩,緩緩地走出去,坐上了馬車。

  就讓蘇合香以為孫玄羲已經回去洛陽,另娶了一名女子為妻吧。

  花喜蘭深深歎息。那個傻孩子,什麼男人不好愛,偏要去愛一個有著遠大志向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傻孩子挑選男人的眼光確實很好,但是這樣的男人可以屬於天、屬於地,卻不會只屬於一個女子呀!
蘇合香登上木梯,坐在牆頭上。

  孫玄羲早已不在那個熟悉的地方了,她不能再聽見雕刻聲,不能再看見他手握刻刀專注雕刻的模樣,除了井旁邊些許木屑透露了他曾經存在過,否則,她幾乎要懷疑遇見孫玄羲只是一場夢。

  那一夜,他還來了錦被和玉簪,溫柔且深情地吻了她。直到現在,她仍然相信在他心中確有一塊屬於她的位置。只是,他為何不肯接受她?為何悄悄地離開?為什麼?

  她仰頭看天,看天上的浮雲糾纏、追逐、牽絆、奔逃。呵,真像她跟孫玄羲之間的關係,捉摸不定。

  她沉醉在觀看流雲的變幻莫測中,看得恍然失神,沒有聽見空宅中發出的細微聲響。

  “喲,姑娘,你怎坐在牆上啊?太危險了,快下來、快下來!”一個帶有歲月滄桑卻中氣十足的喊聲嚇了蘇合香好大一跳。

  她低下頭,看見一個身穿粗布花衣裳的老太太,就站在孫玄羲慣坐的位置旁,咧開嘴笑看著她。

  “姑娘,你漂亮得像朵花兒似的,坐在牆上太危險了,快下來吧!”

  “您、您是……”她怔愕地看著頭上包著碎花布巾的老太太,不解她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那裏。

  “噢,我從鄉下來找親戚的,沒找著,聽說這兒有問空屋,那‘合春號’老闆說暫時借我住幾天不收錢,所以我就暫時先在這兒住下,等找著了親戚再走。”老太太笑咪咪地說。

  “可是……那屋很髒很舊,裏面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喔!”她看老太太年紀頗大,有些擔心地說。

  “哎唷,我是村野莊稼人,生來就受苦的,哪年哪日不是風裏雪裏地種地種菜?這屋已是極好,比我鄉下那破屋好幾萬倍了。這兒也就是髒了點,沒事兒,打掃乾淨了便成!”老太太樂觀又開朗地笑說。

  “可是婆婆年歲大了,那廂房裏的木床上一件被子也沒有。”她蹙起了眉。“婆婆身邊有帶著被子嗎?”

  老太太聽了呵呵大笑。

  “姑娘真愛說笑話,誰出門帶被子的呀?就算沒被子蓋也不打緊,我包袱裏有幾件棉衣,湊和著蓋蓋就行了,反正只住個幾日,不必弄床被子來找麻煩!”

  蘇合香一聽她說話的語氣竟和孫玄羲那麼像,眼眶不自覺地一紅,一滴淚便滾了下來。

  “我說什麼了?竟惹姑娘哭起來!”老太太嚇一跳。

  “沒事,風大,吹得我眼睛酸才流淚。”她拉起衣袖擦了擦眼。

  風大嗎?老太太奇怪地四下張望,可分明一絲風也沒有呀!

  “對了,婆婆,我那兒有床被子,我給您搬過來。”她在牆上轉了個身,伶俐地爬下木梯。

  “噯噯曖,姑娘,甭費事了,我不用被子!”老太太在牆那頭喊道。

  蘇合香聽見了並沒理會,照樣搬了被子過來。

  “婆婆,您年紀大了,受不得寒。”她抱著被子從牆上小心地拋向老太太。“總之您先把被子收下,等您要走的時候再還我。”
“姑娘心腸真好,觀音菩薩保佑你諸事順心。”老太太抱著被子千恩萬謝。

  蘇合香苦笑。“我一點兒也不順心。”她低歎。

  她的這聲歎息老太太並沒聽見,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讓被上的雀鳥吸引了去。

  “這被面上繡的鳥真好看,什麼花色都有,真是漂亮!”

  “是我繡的。”她得意地笑了笑。這床被子雖不是原先給孫玄羲蓋的那一床,但被面上的雀鳥還是她親繡的。

  “姑娘手真巧,繡得可真是好呀!”老太太由衷讚歎。

  “婆婆,您要喜歡,我繡個被面送給您帶回去,您回去以後可以用來縫一床棉被。”她喜歡這個爽朗的老太太,仿佛在她身上嗅到了青綠禾田的清新氣息。

  “姑娘又說笑了,你這繡得精巧的被面用的是鮮亮的絲緞,我家那土裏土氣的粗布被如何去配它呀!”

  蘇合香的眼神黯然了下來。她的善意被回絕了,理由竟是不相配?

  “姑娘,你住的那屋好大呀!我剛剛從外頭轉進來,好像看見你住的屋叫‘長樂坊’是嗎?”

  蘇合香淡笑著,點點頭。

  “你住在茶坊裏頭呀?”

  “我是茶坊的舞伶。”

  “舞伶?是什麼?”老太太長年在鄉下,沒有多少見識。“你跳舞嗎?”

  “是。”她笑著點頭。

  “你跳舞服侍男人嗎?”老太太的大嗓門忽然變小了。“姑娘,你是不是賣身的呀?”

  “我只跳舞,不賣身。”蘇合香沉下臉,有些惱怒。“‘長樂坊’是茶坊,也是酒坊,但不是妓院。”

  “姑娘別惱,我是鄉下老婆子,不懂這些。”老太太笑得慚愧。

  “不要緊。”蘇合香自嘲地冷笑。“對我有誤解的人不是只有婆婆而已,我現在才知道,其實很多人打從心底都是這麼看我的吧。”

  “姑娘可千萬別這麼說,你生得如花似玉,嬌滴滴的花花姑娘,本來就該穿漂亮的衣裳跳舞,難不成要你下田種地種菜呀?我瞧你那腰肢細得怕連水都挑不起來呐!呵呵……”

  蘇合香不禁被老太太的話逗笑了。

  “姑娘,我先把被子搬進屋去。你瘦得像根扁豆似的,別老在牆頭坐著,當心被風吹下來打破頭。”

  蘇合香又被逗笑了。這是她這半個多月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笑出來。

  她沒聽老太太的話,仍在牆上坐著,有趣地看著老太太把被子搬進屋去,沒多久又見她出來打水。

  “這屋真髒,等我拿布抹乾淨了。”老太太一把扯下包頭的花布巾就要下水。

  蘇合香看老太太竟要拿花布巾當抹布使,便急著叫嚷起來。

  “婆婆!您等會兒,我去拿撣子和抹布給您,別用那頭巾擦灰!”她喊完,便匆匆地又爬回去,拿了撣子和幾塊抹布。看見桌上的點心,她順手用手絹包了一盤子各色甜鹹糕點,忙碌地又爬回來。

  “讓姑娘受累了。”老太太看著她抱了一堆東西回來,甚至還乾脆搬過木梯,整個人爬下她這邊來,因此一逕地朝著蘇合香客客氣氣地直道謝。

  “甭客氣,這屋很髒,我來幫您打掃。”蘇合香難得有了點輕鬆的好心情。

  “不好不好!”老太太忙搖首。“姑娘的衣裳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別弄髒了才好。”

  “弄髒了再洗就好了。先前我病了好一陣子,這會兒剛好有機會活動活動筋骨。”她來了興致。

  “姑娘叫什麼名字呀?”老太太笑容滿面地打量著她。

  “婆婆叫我細細吧。”

  老太太笑起來。“你的手細、腰細、身子細,難怪會叫細細這名兒,倒不知你的腿是不是也細?”

  “婆婆真厲害,知道我名字的來由。”她笑著把裙子拉高了,露出雪白修長的兩條腿。“婆婆瞧。”

  “果然細!”老太太咧嘴笑開。

  蘇合香也忍不住笑起來。

  “你太瘦了,將來不容易生孩子。瞧瞧,你的屁股不夠大。”老太太輕拍了拍她渾圓微翹的臀。
“是嗎?”蘇合香眨了眨眼,陪著老太太走進屋。反正她已經決心繼承“長樂坊”,此生不嫁人了,所以對能不能生孩子倒不以為意。

  走進內庭,她的心口驀地一緊,孫玄羲的影子又鬼魂似地糾纏上來。她甩甩頭,硬是把他的影子甩掉。

  “姑娘,這裏先前住過人嗎?”老太太指著不知被何人掃到角落去的落葉和木屑,那上頭還有燒過的痕跡。

  “有。”她怔然走到燒殘的落葉和木屑堆前。“半個多月以前,這裏曾經住過一個人。”燒過的木屑,仍散發出令她心痛的檜木香。

  老太太來到她身邊,仔細瞅著她臉上的表情。“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姑娘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她答得飛快,匆匆堆起笑臉說:“婆婆,我帶了些點心給您吃。”說著,一面打開抱在懷中的手絹。

  老太太忽然彎下身來,從燒殘的碎屑中拾起一張燒了近半的黃紙。

  “這上頭有字,姑娘瞧瞧,紙上頭寫了些什麼?”老太太眼睛昏花看不清,把黃紙轉給了她看。

  蘇合香看見了“安興坊崇義裏水”七個字,其餘的寫在另一半,已燒毀了。

  “好像是某個地方的位置。”她一說完,腦中便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這是孫玄羲搬離這裏之後去的地方?

  明知道不該再對他癡心,也不該再妄想見他,可是眼前這七個字完全佔據了她的思緒,猛烈地捶擂著她的心,所有的“明知道”和“不應該”全都被“想見他”的唯一念頭給徹底驅離了。

  攤放在她手中的點心忽然跌傾了,一一掉落在地,她在老太太愕訝的呼聲中倏然回神。

  “哎呀,都掉了,真可惜了!”老太太拾起一塊糕小心拍掉上頭的灰。

  “婆婆,我、我要去一個地方!”她一刻也停不住,立即往外奔。

  “姑娘!細細!你要去哪兒?”老太太在後面追她。

  “我想找一個人。”她有點急,神色有點兒慌。

  “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拋頭露臉地走在街上不好呀!”老太太擔心地說。

  “嗯。”她點頭,想起上一回在街上被調戲的情景,心裏也不免膽怯。“安興坊有點遠,要雇頂轎子去,可是……”她不能回去茶坊拿錢,因為最近茶坊裏從上到下盯她盯得緊,根本不會有人肯給她錢的。

  “雇轎子要錢對嗎?婆婆這兒有。”老太太從很隱密的腰袋裏取出一串銅錢來。“雇轎子用這些就夠了吧?”

  “婆婆……”蘇合香感動得握了握她的手。“您放心,我一定會還給您的。”

  “好,你比較有錢,當然得還我。”老太太笑了笑,陪著她一塊兒來到熱鬧的街上雇轎子。

  雇好了轎,老太太索性跟著蘇合香一塊兒上轎。

  “婆婆?”蘇合香微訝地看著她。

  “不要緊,我跟你一道兒去。”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一個大姑娘家萬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別看我老婆子老了,力氣肯定比你大,遇著歹人也趕得跑。”

  “婆婆,謝謝您。”雖然非親非故,但這位老婆婆卻如此關心她,讓她心中油然生起一陣感動。

  轎子將她們帶到了安興坊崇義裏,在那附近繞了大半天,終於找到有間矮小的宅門前寫有一個水字的,那上面寫著“水影居”。

  “轎子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們問問是不是這戶人家,萬一不是還得走。”老太太心細地交代著轎夫。

  蘇合香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到木門前,深深吸一口氣,不安地輕叩了兩下門,整顆心虛懸著。

  門開了。她的呼吸倏地停住。果真是他!那個害她病得死去活來的罪魁禍首!

  “你……”孫玄羲沒想到來人竟是蘇合香,他震撼地盯著她,愕傻了。

  一看見他,蘇合香幾乎無法思考,渾身血液都沸騰了,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裏,深深吸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木香。本來已經決定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愛他了,可是一看見他俊朗的眉目、深邃的黑眸,那一張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臉,她便什麼也忘卻了。

  孫玄羲好半晌才從震驚的情緒中慢慢回過神來,感覺到懷中柔軟的身軀似乎更瘦、更單薄了。思念真是磨人,這陣子心口那一份不知名的痛楚,在這一刻消散了,他忘情地輕輕擁住她,深怕把她捏碎。

  “玄羲。”老太太忽然開門輕喚。

  孫玄羲猛然受到更大的震撼,他驀地抬眼,驚訝得瞠目結舌。

  “姥姥!您怎麼也來了?!”

  聽到孫玄羲的驚喊聲,蘇合香也大吃了一驚。

  什麼?姥姥?她呆愕地回頭,無法置信地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望著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柔亮和煦的微笑。
“姥姥,您怎麼會來?”

  孫玄羲盤膝而坐,面對著孫姥姥。他從來未曾想過姥姥和蘇合香同時出現的景象。

  蘇合香跪坐在椅墊上,心中更是惶恐不已。她怎麼也想不到老婆婆居然就是孫玄羲的姥姥,剛才她忘形撲抱住孫玄羲的那一幕,看在孫姥姥的眼裏,真不知道會怎麼想她?

  孫姥姥隨意地坐著,喝了口孫玄羲倒給她的白水。

  “你娘收了你的信以後,和你爹在屋裏嘀嘀咕咕了好久,我在窗外偷聽到了一些,心想閑著也是閑著,乾脆就自己到長安來看看究竟。原來你爹娘還真是猜對了,你果然已經被長安的花花姑娘給迷住了。”孫姥姥掩著嘴偷瞧蘇合香一眼,呵呵笑著。

  蘇合香的心情不安地擺蕩著。花花姑娘?說的難道是她?

  孫玄羲一手支額,無奈地歎口氣。他在信中只簡短寫著他在長安一切安好,請父母不必掛念,也說明了因答應替“合春號”老闆刻一尊佛雕,所以會在長安耽擱,短則三月便能回洛陽,信末不過是提了一下宅後有間“長樂坊”,日夜笙歌不斷,使他無法靜心,不過即便有所耽誤,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年便會回去。只是這樣而已,他們竟然就聯想到他是否已經被花花姑娘迷住的那一方面去。

  “姥姥,你們用不著胡想。”他不流露情緒地說。“我答應替‘合春號’老闆刻的觀音像已經大致雕好了,再經過幾天細修便可完成,到時候我自然就會回去

  蘇合香瞥一眼置於架上的一尊莊嚴豐潤的觀音像,確實可以算是快要完成的作品了。在觀音像旁除了那尊令她傷心的仕女雕之外,還有一座稍大一點的佛像,已經約略看得出千手千眼觀音的初步輪廓了。她知道那是他珍愛的古檜木,只是她沒想到,在她生病的這半個多月來,他竟然已神速地完成了這麼多。

  “我問你,你回洛陽,那細細呢?”孫姥姥饒有深意地問孫玄羲。

  “我們沒有關係,我也沒有被她迷住,姥姥不用操這個心。”他淡淡回答,並沒有看蘇合香一眼。

  蘇合香咬著唇,木著臉。

  “你沒有被她迷住嗎?”孫姥姥笑吟吟地反問。“可你寄回家的信匣上怎麼會有只雀鳥呢?”

  蘇合香訝然望著他。“真的?”

  “姥姥,那只是隨手雕的。”孫玄義微露尷尬之色。

  “你是姥姥看到大的,是不是‘隨手’,姥姥看得比你更清楚明白。”

  蘇合香聽出了孫姥姥的暗示,一顆心驟然狂跳起來。那一夜如夢似幻的記憶霎時間又在她腦海中勾了起來。

  細細,我愛你。也許那句話他真的對她說過,那是真的!

  “姥姥,您別鬧了,爹娘早已經為我訂下親事,難道您忘了我和榮陽鄭家的婚約嗎?”孫玄羲的臉色嚴肅,他不能被情愛絆住,他必須讓蘇合香死心,這樣對兩人都好。

  “榮陽鄭家?”蘇合香怔住,仿佛雀鳥遇著了天敵,渾身寒毛豎起。“榮陽鄭家?五姓女?”

  孫玄羲刻意冷漠不答。

  “細細,聽姥姥說,玄羲兩年之前為鄭家雕過八扇屏風,雕的是洛神賦——”

  “姥姥!”孫玄羲打斷她。“這些事與她無關,不必說給她聽。”

  “怎麼無關?不能讓細細誤會了!”孫姥姥瞪他一眼,繼續說道:“我家玄羲沒別的長處,就是刀技巧奪天工,他所雕的洛神賦屏風那位鄭小姐非常喜歡,就這樣愛慕起玄羲來——”

  “姥姥!”他急得伸出手去拉住孫姥姥的手。

  孫姥姥生氣地打了他一下。“榮陽鄭家是自己托媒來說親的,不是玄羲自己愛上鄭家小姐——”

  “姥姥!別說了!那些都不重要!”孫玄羲急躁地起身,火大地喊:“既然這門親事已經訂下,我一定會娶榮陽鄭小姐為妻!”

  蘇合香不可置信地盯著他,震愕無語。

  “可你喜歡的人應該是細細呀!”孫姥姥生氣地拍著桌子。

  “姥姥,她是‘長樂坊’的舞伶,不適合做我的妻子。”他隱住情緒,語調冰冷地說。“總之,我已經決定回洛陽迎娶鄭小姐了。姥姥,您就別再多事了!”

  一道頓悟猛然刺穿了蘇合香的心,她回想起初見面之時他所說的話——舞伶,比一般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

  他看不起她!自始至終,他都看不起她!即使真的為她動了心,兩廂抉擇,他要娶的妻子仍然只會是五姓之女,她是被他捨棄的那一個。

  五姓之女,是所有女人的天敵,連她長安第一舞伶也逃不過被棄的命運。
她臉上的血色褪盡,蒼白如雪。

  “還說你沒有看不起我,你始終都是看不起我的——”她咬著唇,淚水一滴一滴地墜落。她瞪視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恨意。

  “細細,姥姥覺得這其中一定有誤會……”孫姥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沒有誤會。”孫玄羲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強忍著對她的不舍。“正如你所想的一樣,我……正是這麼看你……”

  他的話徹底摧殘瓦解了蘇合香的意識,像有千萬支細針刺入她的心,痛不可抑,她渾身劇烈顫抖著,理智盡失,像一頭傷重的野獸,用殘存的氣力猛烈地跳起來攻擊傷害她的人!

  她撲向他,痛哭地槌打她的胸膛,狂亂地位喊。“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不相信!我不信——”

  孫玄羲承受著她痛心的撲打,倒希望藉著她憤恨的雙手減輕一些心底的內疚。

  “細細!玄羲!有什麼話坐下來好好說,千萬別這樣啊!”孫姥姥心急地過來勸解。

  “他都已經把話說絕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她的雙拳擱在他的胸膛上不住地顫慄著,她喘息,落淚如雨。“孫玄羲,原以為你與凡俗男子不同,在你眼中沒有身分高低貴賤之分,以為你不是那種攀高門、求富貴的人,想不到我看錯了,我看錯你了!”她拼盡力氣狠命地一推,孫玄羲被她推開一大步,撞上身後的木架。

  架上的木雕一尊接著一尊緩緩地倒下來,三個人同時發出驚呼,伸手搶救,孫姥姥及時抱住那尊莊嚴的觀音雕像,孫玄羲和蘇合香兩人同時去接仕女木雕,孫玄羲搶先她一步接到,而那一座千手千眼觀音卻來不及搶救,硬生生跌落在地,撞斷了一角,那一角是觀音座像右面最上方的一隻手。

  這個意外震住了三個人。

  蘇合香驚懼地看著跌在地上的千手千眼觀音座像,雖然手部僅斷了一小角,但想到這是孫玄羲視為最珍貴的古檜木,她的心就一陣膽寒。

  孫玄羲蹲下身,拾起斷掉的觀音手指,緊緊捏在掌心。

  “這樣……你的氣消了嗎?”孫玄羲的嗓音清冷淡漠,透著一股很深很深的疲憊。

  雖然他沒有發怒發狂,也沒有責駡她,但她心底卻緩緩升起了極度的悲哀。

  他傷了她的心,她也傷了他最珍愛的古木,好像,兩人已經不再有誰欠著誰了,一切就此結束,徹底完了。

  她眼眶蓄著淚,掉不出來也吞不回去,兀自怔站著,眼神空洞地凝視著那座觀音像撞斷了的手。

  “如果你氣消了,請你快走吧!快走——”孫玄羲啞聲嘶喊。

  他的聲音震碎了她的心,也讓她所有的痛苦和挫折瞬間潰決,劇烈而狂猛地襲倒了她。

  她轉身,倉皇地奪門而出,淚水濕透了面龐,她只想儘快奔離這可怕的惡夢。

  “細細!”孫姥姥急著想追上去。

  “姥姥,別追,這樣就好了。”孫玄羲攔下她。蘇合香一離去,他心底深處撕裂般的痛楚再也隱藏不住,一點一滴洩漏出來。

  “玄羲,你這孩子真是的,為什麼要這麼做?”孫姥姥氣得也開始打他。“姥姥不介意細細是舞伶的身分,細細那孩子姥姥看了很喜歡,只要有姥姥一句話,你爹娘諒必也不敢多說什麼。榮陽鄭家的婚事不是不能退,總是有法子可想,你為什麼要說出絕情的話來傷害細細呢?”

  孫玄羲彎腰抱住姥姥矮胖的身體,把痛得不能自己的眼神藏起來。

  “姥姥,記得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對您說過我有一個志向嗎?”他低低地、緩緩地說道。

  孫姥姥呆了呆,搜尋著腦中遙遠的記憶。“你是說,你要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的事嗎?”

  “是。”他緊緊閉上眼。

  “你……你是認真的?”孫姥姥忙把他推開,雙手捧著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瞧。

  “我明年春天就會動身。”他低眸,凝視著仍被他握在手中的仕女雕。

  “什麼?”孫姥姥焦灼地看著他。“你爹娘他們正在籌備你的婚事,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瘋的!”

  他吸口氣。“我不會成親。”

  “你不成親?那你剛剛還跟細細說了那些……”

  “那是為了要讓她死心才說的。”他輕歎口氣。“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需要時間,至少也要十幾年方能回來,我不要娶個妻子來為我守活寡。”

“你這孩子實在太任性了!你不想耽誤別人,可你有沒有想想姥姥、你的爹娘十多年見不著你會有多思念?十多年以後,姥姥都七十多了,還能不能活著看見你回來?你就這麼忍心讓姥姥日思夜想著你嗎?”孫姥姥無法接受她最愛的孫兒要離開她那麼遙遠而且那麼久的時間。

  “姥姥……”他輕輕握住老邁的雙肩,痛苦地歎息。“如果您和爹娘動用親情的力量來留住我,我是會留的,我也會乖乖遵從您們的意願娶妻生子,但是,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就是有強烈的渴望要去完成一件我想做的事,我也想像尋常的人一樣過平凡的日子,我可以屈服,但是姥姥,那不是我要的!”

  孫姥姥滿眼憂傷,無奈地瞅著他。“傻孩子,姥姥要是希望你當個平凡人,在你小的時候,我就不讓你拿刀了。”

  “姥姥……”孫玄羲心中有酸澀也有感動。

  孫姥姥深深地歎息。在他小時候剛會跑會跳時,他便愛拿著小刀四處刻劃,她囑咐著兒媳不可阻擋他,任由他揮灑他的天賦和才華。她鍾愛的孫兒果不負她期望,年紀輕輕便擁有鬼斧神工的刀技,在洛陽闖出響亮的名聲來。豈料,她當初放這孩子自由地飛,這會兒,他竟還想飛得更高更遠去。她當初的抉擇是對是錯呢?得到的結果又是喜還是悲?

  “你呀,要走便走,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她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臉龐。“你想自由地飛,姥姥不想綁住你,當你飛累了,你總是會回來的,是不?為了等你回來,姥姥一定會健健康康地活著,一定會等到你回來。”

  孫玄羲眼眶微熱,幾乎墜下淚來。
圓滿光華的月緩緩升上來了。

  “長樂坊”的夜依舊熱鬧,而這夜更是熱鬧得出奇。

  有藍眼睛的胡女跳著西域舞,還有變戲法的。由於蘇合香太久沒有上臺獻舞,花喜蘭絞盡腦汁也得滿足前來“長樂坊”取樂的客人。

  一套精彩的戲法剛變完,茶坊中歡聲雷動。

  在如雷的掌聲中,有客人驚呼——“快看!那是蘇合香!”

  這夜並未安排蘇合香跳舞,因此蘇合香的出現不只客人們驚喜,連茶坊上下仆婢、樂工們也都大感驚異,忙遣人去請花喜蘭來,生怕要出事。

  蘇合香明顯經過盛妝打扮,她梳高髮髻,簪上一朵粉色牡丹,額間貼著以金箔剪成梅花形的花鈿,光燦耀眼,兩頰勻上胭脂,以玫瑰膏飾唇,肩臂輕披紗羅披帛,一身嬌豔的輕紗糯裙。她穩定地、堅決地,一步一步緩緩走上舞臺,眉端唇角有著豁出去的決心。

  眾人驚見她的美,發出陣陣讚歎聲。

  “我,蘇合香,雙十年華,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親選夫君。”她一字一句,沉靜地、清晰地說著。“為妻為妾都行,唯有一個條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塊千年古檜木為聘,條件符合了,我,便嫁。”

  台下眾人聽了皆譁然。花喜蘭此時匆匆忙忙地趕了來,聽見她的宣言,驚訝得目瞪口呆。

  “細細,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麼呀!你要一塊千年古木做什麼?”她沖上去慌張失措地要拉蘇合香下來。

  “蘇合香姑娘,你方才說的話是真是假?”座間一名男子站起來高聲問。

  “是假的,大夥兒別聽她胡說!”花喜蘭簡直快要急瘋了。“她醉了,在說胡話呢!客人們千萬別當真……”

  “我沒有醉,更不是說胡話!”蘇合香推開花喜蘭,更進一步站到台口。“當著眾人面說出口的話,豈能有假?”她的眸光堅定不栘。

  “好!千年古木在下有!”那男子再出聲喊。

  眾人目光全驚異地轉向那男子。

  蘇合香凝神朝說話的男子看去一眼,那是一個體格魁梧,滿臉大鬍子的壯年男子。“口說無憑,送到我面前,讓我親眼驗收了才算數。”

  “只要蘇合香姑娘肯兌現承諾,在下立刻派家僕從咸陽老家把古木運過來。蘇合香姑娘,你說的話可是真的?萬一古木運來了,你會不會不認帳?”那男子似乎沒想到一塊古木便可換到蘇合香,不放心地再次確認。

  “我說了,當著眾人面許下的承諾,怎能有假?你趕緊運來便是,何必廢話太多!”蘇合香不悅地擰眉輕斥。“倒是公子真有千年古檜木嗎?聽說那種古木珍奇得很,怎麼你隨口便說有?你要明白,我說的是千、年、古、檜、木。”

  “放心!”那男子自大地笑道:“在下老家確實有古木,而且還有四根!那是因為在下先祖當年是隋煬帝建晉陽宮時的木匠,晉陽宮建成之後還剩下數十根古木,建宮的木匠均分了去,在下先祖分得了四根,所以請蘇合香姑娘放心,在下老家的確實是千年古木!”

  蘇合香臉上的淡笑恍惚詭媚。孫玄羲視為珍寶的古木,眼前這粗漢子家中居然就有四根。先祖留下來的珍奇古木,這粗漢子可知有多少價值?隨隨便便就拿一根要來換個女人回家,真諷刺。而她的未來就要跟了一個這樣的粗漢子,想來又更覺得諷刺了。
“公子,我在茶坊內靜候佳音了,但願公子別讓我等候太久。”話已出口,不容得她反悔了。

  “好,我立刻連夜出城!咸陽離這兒不遠,最快古木明日便會運到,在下告辭了!”那男子欣喜地拱了拱手,旋即快步走出茶坊。

  花喜蘭聽得心驚膽戰,只為了一根木頭,她的寶貝兒就要把自己給了那樣的粗漢子?這究竟是從哪兒說起呀!

  茶坊席間驀地喧嚷起來,都在談論著這場突然的意外。

  “細細,敢情你瘋了嗎?”花喜蘭又推又扯地把蘇合香拉下臺,一路拉扯著回她房裏。“你給我說清楚,你剛才到底在做什麼?你瘋了不成!”門一關,她立刻搖撼著她的肩質問。

  “瘋了倒好。”蘇合香冷笑。“瘋了可以大聲地笑、大聲地哭,不用在乎別人的眼光。瘋了便什麼煩惱都沒有了,成天只要笑就好……”

  “你胡言亂語些什麼啊!”這會兒是花喜蘭快要瘋了。“你為什麼要用自己去換一根木頭?為什麼?”

  “我摔壞了孫玄羲的古木,理當還他。”她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什麼?”花喜蘭大驚。“你什麼時候去找過他的?你怎麼會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蘭姨,我不想說了。”她咬牙冷道:“現在和孫玄羲有關的事,我都不想再說了。等我把古木還給他,從今往後,這個人便再與我沒有關係了。”

  “到底你們之間出了什麼事?”花喜蘭錯愕至極。莫非她已經知道孫玄羲要遠赴敦煌的事了?

  “他要娶榮陽鄭家之女!”蘇合香恨恨地說:“只怪我識人不明,他和尋常男子根本沒什麼不同,一心想娶的還是五姓之女!”

  原來不是,細細還不知道,孫玄羲並沒有告訴她。花喜蘭怔怔地暗忖。原來他是用這種方式要她死心。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一怒之下摔壞他的古木呀!”花喜蘭怨責著。

  “蘭姨,是因為我打了他、推了他,所以才會不小心撞倒了那座佛像,不是我故意去摔的!”她的情緒忽然激動了起來。“蘭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我不是!”

  “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花喜蘭連忙安撫她。“可是你也犯不著用自己去換一根木頭呀!我們大可以籌錢去買一塊木頭還給他就好了,不是嗎?”

  “不,有很多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蘇合香搖頭,淒然地一笑。“即使用錢能買得到,那意義也就變得不同了。我就是要讓他得到一根用我蘇合香去換來的古木,讓他好好留在身邊珍惜。”她冷冷地輕笑著。

  “你實在太傻了,他根本不可能收的!”花喜蘭是知道內情的人,心裏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反正我做了我想做的,至於他收不收就是他的事了。”她像被鬼迷了心竅,鐵了心要這麼做。

  “你這麼做不過是想氣他而已,可要是你將來後悔了怎麼辦?你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可不是一根木頭呀!”

  蘇合香抿著唇不語。

  “細細,明日古木運來了你千萬別出面,讓蘭姨去跟那公子交涉。我不能讓你為了一根木頭,隨隨便便跟了一個男人!”花喜蘭正色地對她說道。

  蘇合香搖搖頭,她的心都死了,跟了什麼男人也沒什麼差別。“蘭姨,今天我是當著眾人面許下的承諾,我不能背信。”

  “細細!”花喜蘭再也受不了了,憤然大吼。“你為了一個男人做出這種傻事,你難道就沒有為我想一想嗎?”

  “對不起,蘭姨,我沒有替您掙到萬兩金的聘金……”

  “你以為我是為了錢才把你養到這麼大,花這麼多心血栽培你的嗎?”花喜蘭的眼淚進了出來。“你以為,我對待你的這顆心是萬兩金可以換得來的嗎?”

  蘇合香不知所措,也難過得紅了眼。

  花喜蘭將她緊緊抱在懷裏,激動地喊:“你知道嗎?因為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所以我才會如此愛你呀!細細,你明白嗎?”

  蘇合香大吃一驚,迷惑地看著她。“蘭姨,你說什麼?”

  “你是我的親生女兒!”花喜蘭捧著她的臉,似喜似悲地望著。“別怪我沒有認你,我不讓人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是因為在懷你之前我是賣身的歌妓,不知是哪個男人讓我懷了孕,後來我生下你,本想把你送給好人家當女兒,可是我實在割捨不了母女之情,最後還是把你留在我身邊。可我的出身太低賤,我不想讓人知道,也不想讓你長大後知道自己是這樣被生下來的孩子,所以始終都瞞著你,怕將來因為我的關係害你嫁不到好人家。細細,你不要怪我!”

  蘇合香驚愕地眨著眼,雖然她早就打從心底把蘭姨當成娘看待,但得知真相,一時間仍無法置信。
“真的嗎?蘭姨,你真的是我的親娘?”蘇合香恍惚地對著她笑,神情像在作夢。“如果這是真的,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怪你。”

  “是真的?細細。”花喜蘭心中有不安也有憂慮。“我讓你有這樣的出身,你當真不會怪我?”

  “我為什麼要怪你?”她有著忍不住的驚喜。“難怪我一直都覺得跟你很親很親,親得就像親生的母女一樣,原來竟是真的。我好高興,娘、娘……”蘇合香緊緊摟住她,又哭又笑地喊著。她怎會不明白,一個母親不敢認自己的孩子,寧可當孩子的蘭姨,那是因為心中充滿了對孩子的愛呀!

  花喜蘭心中無比酸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娘……”蘇合香膩在她懷裏撒嬌。“我真的好高興你是我娘……”

  “有你這句話,我心裏就踏實多了。”花喜蘭愛憐地擁著她,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娘這一輩子都在想著如何安排你的終身,想著如何替你找個好男人,誰知現在……弄成了這樣的局面,你知道我心裏有多難受嗎?”想到她這麼隨意地把自己拿去換一根木頭,花喜蘭心裏就又是急、又是氣。

  “因為……孫玄羲看不起我。”蘇合香悶悶地說。“我瘋了似地打他,又失手撞壞了他最珍愛的古檜木,他必然會更加討厭我了。雖然他那樣傷害過我,可是……我還是不想讓他討厭,不想讓他討厭我。”

  “我的傻寶貝兒,不想讓他討厭有很多法子,你為什麼就選了最笨的一種呢?你來找娘商量,娘隨便也能傳授你幾手呀!”

  “說得好像自己很厲害似的,可這麼多年來怎麼沒見你拐到半個好男人?”她涼涼地頂回去。

  “你的事我都操心不完了,哪里還有空操心我自個兒啊!”花喜蘭敲了下她的腦袋。

  “話都已經說出口了,說不定明天一早就會傳遍長安大街小巷。古木要是當真送來了,我若當場反悔,說話不算話,咱們‘長樂坊’的招牌還要不要?”蘇合香慢慢地直起身,掠整了發絲,直視著窗外明月的眼瞳分外幽黑。“娘,人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吧?我,已經看開了,不再強求什麼了。被損壞的古木是他用娶妻的錢買的,我損壞了人家那麼貴重的東西,理所當然要賠。至於跟了那位公子以後會怎麼樣,那已是將來的事了,將來的事將來再做打算吧。”

  蘇合香臉上滿不在乎也無所謂的神情,令花喜蘭感到不寒而慄。

  就算孫玄羲真的刺傷了她的心,她也不容許她這樣自暴自棄。她要她像從前那樣快樂起來,像從前那般用心滿意足的微笑和氣勢對她說著——

  “蘭姨,像我現在這樣多好,每天活得開開心心的,想當蘇合香或是細細都可以。就算變不了鳳凰也沒什麼關係,我就當你身邊的小雀鳥,一輩子陪你不好嗎?就算這輩子沒看上半個男人,我也可以承繼你的‘長樂坊’呀!沒男人也餓不死的。”
天才剛濛濛亮,一輛華麗的馬車疾馳過長安朱雀大街,直往安興坊的方向駛去。

  也顧不得是不是會擾人清夢,花喜蘭站在孫玄羲住的“水影居”前急促地敲著門。

  孫玄羲一夜未眠,聽見持續不斷的敲門聲,疑惑地出來開門,一看見花喜蘭,濃眉便深深鎖緊了。

  “皺什麼眉呀?現在該皺眉的人是我!”她一把扯住他的手往馬車拉過去。“走,跟我上車!”

  “去哪里?”孫玄羲掙開她的拉扯,面無表情地看她。出什麼事了?花喜蘭這一次來,臉上半點妝飾都沒有,髮髻微亂,像一朵褪盡豔澤的牡丹。

  “快去勸勸我的寶貝兒!”花喜蘭的嗓音脆弱而疲憊。“細細已經瘋了,她要把自己賣給一根木頭了,你知道嗎?”她急得幾乎語無倫次。

  孫玄羲愕住。“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不是賣給一根木頭,是她準備要把自己拿去換一根木頭,她說要把那根換來的木頭賠給你!”花喜蘭煩躁地搖搖頭,髮髻更亂了。

  孫玄羲驚訝、困惑、不解。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說清楚?”

  “我,蘇合香,雙十年華,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親選夫君。為妻為妾都行,唯有一個條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塊千年古檜木為聘,條件符合了,我,便嫁。”花喜蘭模仿昨夜蘇合香在茶坊內發下的招婚誓,歎口氣,百般憂慮地看著他。“昨晚,細細在茶坊當眾說了這些話,有位公子聲稱家中有千年古木,今日便會送到茶坊來。孫玄羲,你說,應該怎麼辦?”

  孫玄羲極度震驚,他的喉頭幹啞,發不出聲音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並沒有說過要她賠他那塊古木呀!

  “玄羲,你還愣在那兒做什麼?”孫姥姥在屋內聽見花喜蘭說話的聲音,慌急地從內室走出來。“還不快去阻止細細!萬一她真被別的男人帶走了怎麼辦?快去阻止細細,讓她回心轉意呀!”

  孫玄羲的目光凝滯,整個人僵立不動,他的魂像一個不慎跌入了萬丈深淵,一直地墜落,落進地獄,受到火烙的酷刑,再不能超生。

  “玄羲,你還不去!”孫姥姥見他不動,氣極,自己上前挽住花喜蘭的手。“好,你不去,姥姥去!”

  “您是……”花喜蘭困惑地看著滿頭花發的老太太。

  “我是玄羲的姥姥,你是細細的娘嗎?我跟你去,我去幫著勸一勸細細那傻孩子。”

  “您認得細細?”花喜蘭詫異不已。

  “是啊,有話咱們上車再說吧!”孫姥姥推著她上車。

  “可是……他不去,咱們兩個怕都勸不了細細呀!”花喜蘭望著孫玄羲,擔心地說。

  “走吧。”孫姥姥逕自坐進馬車,朝花喜蘭招招手。“放心,那孩子的心不硬,他要是真那麼絕情,姥姥我也不認他這個孫兒了!”

  花喜蘭猶疑地坐上馬車。

  華麗的馬車漸漸駛離幽靜的巷弄。

  孫玄羲控制不了竄上背脊的顫慄,他渾身被焦慮和不安反覆煎熬著,幾乎令他崩潰。

  他並不無情,也不是絕情,他情願放棄那一份唾手可得的愛,是因為不願她被他的愛傷害。

  可是他竟然忘了,她是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她曾經在高牆上豁出去地舞給他看,只為了向他證明他有錯,而這一回她又豁出去,用自己去換一根古木償還給他,她這麼做,又是為了向他證明他是錯的嗎?

  他錯了嗎?

  這一回,他還能像上一回那樣接得住她嗎?
蘇合香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花喜蘭和孫姥姥分坐在她身旁,一個心情是沉甸甸,另一個心情是亂紛紛。

  “反悔吧!”花喜蘭急切地說。“不管怎麼樣,咱們反悔就對了!古木要是真送來了,就讓娘出面去替你擋掉。要讓人說背信也沒有關係,你的人生終究比什麼都重要!”

  “不,我不反悔。”蘇合香眼神堅定。連孫姥姥都著急地趕了來勸她,讓她更體會到孫玄羲的冷漠和無情。

  “細細,不要跟玄羲嘔氣,你這樣賭一時之氣,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孫姥姥焦急地勸。

  蘇合香臉色木然,她如今心灰意冷,心都寒徹了,哪里還能思考得出什麼嘔氣、賭氣、後侮來?她現下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只有一片全然的麻木。

  “細細,姥姥要對你說,玄羲他其實非常喜歡你。”孫姥姥歎了口氣。“姥姥知道現在的他也是很痛苦的,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蘇合香眨了眨眼,滿臉寒霜。“我明白,娶五姓女是他不得已的苦哀,他畢竟把名利和富貴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不是這樣!”花喜蘭和孫姥姥同時出聲為孫玄羲辯解。

  蘇合香微微蹙眉,眼神古怪地看著花喜蘭。

  “細細,玄羲並沒有要娶榮陽鄭家的小姐。”孫姥姥替愛孫解釋著。

  蘇合香又轉過臉來,錯愕地看著孫姥姥。

  “事已至此,沒什麼必要替他隱瞞的了。”花喜蘭吐出一口長氣。“細細,孫玄羲喜歡你應該是真的,但他不能娶你的原因,是因為他明年春天就要遠赴甘肅敦煌的千佛洞,所以,他不希望耽誤你。”

  “什麼?”蘇合香茫然地問:“他要去千佛洞?”

  “玄羲十幾歲大的時候就已經有這樣的想法了。”孫姥姥小心地說。“他一心一意想到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那是他此生最大的願望。”

  蘇合香傻住了。到千佛洞雕塑佛像是孫玄羲最大的心願?她竟從來沒有聽他說過!

  “他以為我會阻止他去嗎?”她蹙眉深思。“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不肯娶我,不肯接受我嗎?”

  “玄羲說,他不希望娶個妻子回來守活寡。”孫姥姥說。

  “守活寡?”她驚愕。“他難道一去便不回來了嗎?”

  “不是不回來。”花喜蘭說。“但是雕塑佛像也不是短短兩、三年的事,萬一他二十年後才回來呢?這樣的妻子不叫守活寡那叫什麼?細細,孫玄羲是那種屬於山、屬於海、屬於大地的男人,他不會只屬於你一個女人呐!”

  蘇合香緩緩低下眸,怔然沉思,當她漸漸弄明白了孫玄羲為何推拒她的真正原因時,不知怎地,她的一顆心滿懷感動,感動得想掉淚。

  是呀,那才是她愛上的孫玄羲,她愛上的正是那個屬於山、屬於海、也屬於大地的男人,她終於把她愛上的孫玄羲找回來了!

  “細細姊——”巧珍忽然驚慌失措地從外頭奔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喊著。“不好了,那個什麼公子的,真的弄來了一根木頭,這會兒已經擺在茶坊裏了!門口也不知道幹什麼,擠滿了一大堆人,一窩蜂地全擠進茶坊裏來,都在那兒等著細細姊出去呢!”

  花喜蘭霍地站起來。“細細,你待在房裏別出去,娘出去擋一擋,大不了賠上‘長樂坊’的招牌!”

  “娘,‘長樂坊’的招牌是咱母女倆的,真要被砸也得我跟您一道去。”蘇合香眼中透出一股清亮堅定的光芒。

  “細細……”花喜蘭猶豫地看著她。

  蘇合香抬起頭,直直地大步走出去。雖然對接下來要怎麼應付,心裏還沒有個底,但事情是她惹出來的,她總要自己去收拾。

  一跨進茶坊,放眼看去的景象,不禁令蘇合香感到觸目驚心。茶坊裏裏外外,樓上樓下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而茶坊大廳上用八張桌長長地拼了起來,上面擺著一根巨大的古木,那長滿大鬍子的壯漢正站在古木旁接受著眾人的道賀,人人都恭喜他可以娶到長安第一舞伶為妻了。

  蘇合香心口涼了半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能反悔得了嗎?

  “我的天老爺呀,事態嚴重啊……”花喜蘭站在她身後,一看見眼前的場面,臉色已經慘白了。“你瞧瞧,茶坊的屋頂都快被人掀翻了,人人都知道你蘇合香今番要嫁人,咱娘兒倆要是當著眾人的面反悔,娘不怕‘長樂坊’賠上招牌,怕的是你蘇合香的聲名就要掃地了,將來誰還敢上門求親呢?”

  蘇合香深深吸口氣,她是不怕將來沒人上門求親,但她怕會毀掉花喜蘭用半生心血經營的“長樂坊”。

  有人看見了蘇合香,振奮地大喊著——“快瞧啊,新娘子出來了!”

  茶坊內忽然發出鼓噪聲,恭喜道賀聲不絕於耳。

  蘇合香感到頭皮一陣發麻,她的嘴唇微顫著,慢慢抬起鉛般重的腿,一步一步往前跨出去。

  愈靠近那根古木,她的心就愈感到沉重。那古木十分巨大,色澤微紫,交錯的紋理看起來極為華麗,愈接近,愈嗅得到木中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連她這個對木頭是大外行的人,都能看出那根古木極其珍稀。

  倘若孫玄羲看見了這根古木,必然也會十分心動狂喜的吧?

  “這……就是千年古檜木?”她恍恍然地走近,那木質的清香更濃郁了。

  “是!蘇合香姑娘,這便是你要的千年古檜木!事實上,這古木已有一千兩百年了,世上罕見!”那大鬍子傲氣十足地笑道。

  蘇合香本想反悔的心情,在這一刻起了劇烈的動搖。這根一千兩百年的古檜木,比她不小心撞壞的孫玄羲的那一塊古檜木大上了好幾倍,而且更漂亮,也更清香。要不要……就真的用自己去換下這根古木給孫玄羲呢?她心中有個聲音在蠱惑她。聽說這是當年隋煬帝建造晉陽宮時的古木,必然是名貴且世間罕見的,不如……就真的用自己去換吧……

她內心強烈的掙扎被忽然排眾而出的高大人影給切斷了,她深深抽口氣,癡癡凝望著那張滿是憂慮倉皇的俊臉。他在擔心她嗎?憐惜她嗎?他眸心深切的痛楚是為了她嗎?

  孫玄羲深深地凝視著她,瞳中的強烈情感已不是他的理智能控制,她清清楚楚看見了他濃烈的深情,如潮水般地淹沒了她。

  他的視線慢慢轉向那根古木,眼中閃爍出奇特驚異的光芒,手指輕輕地撫過木身,緩緩地劃著紋理,溫柔得就像愛撫著情人一樣。

  那大鬍子沒理會孫玄羲,逕自迫不及待地問蘇合香。

  “蘇合香姑娘,聘禮已經送到了,什麼時候我能過來迎娶?”

  蘇合香屏住呼息,心亂如麻,又強裝鎮定。她怔怔傻傻地望著孫玄羲,他看著古木的眼神十分珍愛,但臉上的神情卻複雜至極。

  “蘇合香姑娘。”孫玄羲突然開口喚她,她驀然一震,茶坊內所有人的目光也紛紛投到他身上去。“你說,你要的聘禮是千年古檜木嗎?”

  “是。”她啞聲答。

  孫玄羲深深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臉上緊繃的線條驟然鬆懈了下來,在他唇邊緩緩綻開一抹隱忍不住的笑意。

  蘇合香呆住。他笑了!為什麼笑了?

  “這位公子,你送來的確實是一千兩百多年的古木,但是,它並不是檜木。”孫玄羲轉向大鬍子,語氣透出一股連他自己都意外的輕鬆。

  茶坊內發出一聲聲詫異的低呼。

  蘇合香也驚愕住了。

  “這不是檜木?”大鬍子不敢置信地驚喊。“這不是檜木嗎?”他彎腰在古木旁前前後後瞪看了幾眼,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確定。…坦不是檜木?那是什麼?”

  “這是楠木,你也可以稱它為香楠木。”孫玄羲的眸光落在蘇合香呆愕的臉上,笑得很是放鬆,好像所有的憂慮煩惱都在這一刻一掃而空了。

  蘇合香全身的力氣也似乎在這一刹那間被抽光,她的身子微晃了一下,唇角上翹,打從心底忍不住的笑意逐漸染上了她的面龐。

  “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檜木而是楠木?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胡說的?找個會鑒定木頭的人出來才能讓我信服!”大鬍子有些惱羞成怒。

  “我是佛像雕刻師,從四、五歲起就開始摸木頭了。檜木和楠木極好分辨,檜木是褐黃色,紋理清晰;香楠木微帶紫色,紋理多變,且香楠木香氣逼人。如你不信,盡可以再請人過來鑒定。”孫玄羲不疾不徐地笑說。

  聽他分析得清楚詳盡,大鬍子臉色難看至極,頗有丟臉丟大了的窘態。

  “蘇合香姑娘,你非要檜木不可嗎?”他狼狽地咳了兩聲。“反正都是千年古木,就算換成了楠木應該也沒什麼差別吧?”

  “什麼沒有差別,差別可大了!”花喜蘭春風滿面地飛了出來。這樁煩惱得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的事,竟有了峰迴路轉的結果,她開心得直想歡聲大笑。“這位公子,您送來的聘禮與條件不相符,您還是請回吧!”袍子大大地一展,準備送客。

  “對不起。”蘇合香點頭向大鬍子致歉。

  大鬍子尷尬不已,低聲催促家仆快把名貴珍奇的古木搬出茶坊。

  “公子!”孫玄羲出聲叫住他。“你的千年古楠木十分珍貴,望請小心收藏,搬運途中也請小心不要損傷了。你若有意製成木雕,我願為公子效勞。”

  “嗟!我家的木頭想怎麼處置要你多事!”大鬍子沒好氣地瞪孫玄羲一眼,帶著他的古木快步地離開茶坊。

  蘇合香看見孫玄羲流露出極度不舍的眼神,心想他一定愛極了那根古楠木了。但是,他僅用不舍的目光送走它,把她留了下來。她已然明白了,在他心中最看重、最珍愛的,是她。

  “好了!各位客倌,熱鬧也該看完了,想喝茶飲酒的留下,沒事兒的就請回吧!”花喜蘭站在大廳高聲喊著。

  沒看見蘇合香出嫁,人人都覺得可惜,剛想散去,卻看見蘇合香慢慢步上舞臺,笑得明豔動人,燦如春花。

  孫玄羲忽然有不妙的預感,他不自主地後退一步,在他轉身想逃的那一刻,聽見蘇合香用甜美的嗓音對著眾人宣告——

  “我,蘇合香,決定嫁給孫玄羲為妻!”

  來不及了!孫玄羲愕呆住。

  茶坊內所有的人也都同時呆住了。

  只有孫姥姥沒被嚇住,她躲在屏風後吃吃地笑出聲來。
“我真的不能娶你!”

  蘇合香趴在桌上,兩手撐著下巴,笑盈盈地望著不停歎氣的孫玄羲。

  “我真的不能娶你,你到底明不明白?”他已經說了大概有一百零八次了。

  蘇合香點點頭卻不回話,一逕抿著唇淺笑。她真喜歡看他著急、慌亂、失控的樣子。

  “你已知道我明年春天就會動身前往甘肅敦煌千佛洞的事,就不應該再做出這種愚蠢的宣言。”他再次重申。

  “什麼愚蠢的宣言?到如今了你還是這樣看不起我!”她不開心地嘟起嘴。

  “先前你說要用自己去換一根古木的宣言,難道不愚蠢嗎?”結果搞得人仰馬翻,也差點嚇去他半條命。

  “那件事是蠢了點兒沒錯,還好你及時趕到了。”真不敢想像他沒出現的後果會如何。

  “你不該為了我出賣你自己。”他用責備的眼光看著她。“你不需要為了我放棄你的人生,就算你如願讓我為你的所為愧疚一輩子,你也不會因此而得到快樂,那又何必這麼做?”

  “別再訓我了,這一切都該怪你!”她生氣地瞅著他。“你早跟我說要去敦煌就成了呀!何必把我騙得死去活來的?”

  “我不想你失望,我也不想被絆住。”他輕蹙眉心。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絆住你。”她橫出一手握住他,甜甜地笑著。“我對你沒有要求,只要讓我愛著你就行了。”

  孫玄羲困惑地看著她。

  “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想去千佛洞就去千佛洞,我絕不會攔你,也絕不會絆住你。”她輕輕撫摸著他的手指。

  “我不可能帶你去千佛洞。”孫玄羲揣測著她的心意,怕她想要跟著他去。

  “我知道。”她點頭,沒有一絲不悅。“我不會去打擾你。”

  孫玄羲動容。“短時間之內,我也不可能回來。”

  “我明白,但是你總會回來的吧?”她笑睨著他。

  孫玄羲盯住她清亮的眼眸,探見她眸中深不可測的情意。

  “我不要讓你守活寡。”

  “你太看不起我的愛了。”她眨眨眼,認真地、溫柔地、深情地望著他。“我愛你的手,我愛你拿刀專注雕刻的模樣,我愛你懂得每一根木頭的價值,我愛你鬼斧神工的才華,我愛你振翅欲飛的心情,我愛你憐惜我不願我受相思之苦的心,我愛你懷抱理想的寬廣胸懷,我愛你的所有一切一切。”她捧起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吻他的指尖。“你是屬於山,屬於海、屬於大地的男人,我不會牽絆你,因為愛你,我會放你自由去飛。”

  孫玄羲被她毫不隱藏的愛意感動了,身心都受到震撼。她說出了姥姥曾對他說過的相同話語,那種無私的愛,讓他再也不能懷疑。

  “不許你看不起我的愛。”她起身,把軟軟的身子窩進他懷裏。“反正我就是嫁你嫁定了。在明年春天離開以前,你要安分地當我蘇合香的相公,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細細……”他捧高她的臉,無限溫柔地凝視著她。“你真的願意用漫長的歲月來等我?”

  “願意啊!”她理所當然地微笑。“總有一天,你會只屬於我一個人。別以為我會等得很痛苦淒涼,放心好了,我只要想著你用我最愛的模樣在完成屬於你自己的心願,我反倒會覺得很快樂、很滿足,誰叫我愛的偏偏是那樣的你呢?”

  孫玄羲被她的愛深深感動,如此懂他、愛他、寵他的妻子,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細細,我愛你。”他低首吻住她,雙手輕柔地摩挲著她溫暖姣好的曲線。

  “你說第二次了,對不對?”她在他唇邊嬌聲呢喃。

  “我在心裏說過千萬次了。”他不再壓抑對她的愛和欲,他吻啄她柔軟晶瑩的紅唇,吮嚿著嬌嫩如花瓣般的觸感,唇舌纏繞著,氣息交融著,他修長的指緩緩解開她身上的衣衫,熱切地探索令他瘋狂的柔軟嬌軀。

  蘇合香在他口中逸出一聲難忍的喘息。

  “我怕……”他的唇舌遊移到她堅挺飽滿的酥胸,雙眸深處隱隱燃起燎原的欲火。“一旦迷戀上你的身體,我便再也離不開了……”

  蘇合香甜蜜幸福地笑了。

  “在你離開之前,我要你每天這樣吻我……”白玉般的十指扯開他胸前的衣襟,急切而顫慄地撫摸他結實的胸膛。

  回應她的是他熾熱狂野的吻,他陷入澎湃的激情中,以身軀覆蓋了溫暖柔軟的胴體……
八月,長安城處處飄滿了桂花的香氣。

  孫玄羲以替“合春號”老闆雕好的觀音像換來了“長樂坊”後的那間廢宅院,然後把中間隔的那道牆打掉,重新改建。

  他把孫姥姥安置在新蓋好的西廂房裏,而東廂房就安排給他洛陽的爹娘,成為他們到長安時可以暫居的地方。

  溽夏的黃昏,孫玄羲正在院中井旁細心雕琢著那一尊仕女雕。

  另一側的西廂房,則因蘇合香的一句話而引起了小小的騷動。

  “什麼?!你已經有孕了!”與孫姥姥正在喝茶閒聊的花喜蘭驚呼出聲。

  “噓——”蘇合香慌得忙把門窗關緊。“小聲點兒,我不要玄羲知道。”

  “真是太好了,我要當祖姥姥了!”孫姥姥笑得歡天喜地。

  “為什麼不要讓玄羲知道?你有孕了豈不是更好嗎?快告訴他他就要當爹了,那敦煌千佛洞乾脆就別去了!”花喜蘭欣喜地說。

  “不行,您們都要答應我,千萬不能告訴他這件事。”蘇合香嚴肅地警告。

  孫姥姥點頭,她瞭解蘇合香的心意。

  “噯,他走的時候你的肚子也大了,難道他會看不出來?”花喜蘭好笑地說。

  “我是剛剛才發現有異的,到明年正月他離開的時候,也許肚子不會大到他看得出來吧?而且冬天衣服穿得厚,他應該也不容易看得出來吧?”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但是無論如何,她絕不會拿孩子綁住孫玄羲。

  “你敢保證他這半年都不會碰你?”花喜蘭橫她一眼。

  “這個……”蘇合香俏臉緋紅。“大冬天的,總有法子可以掩飾過去。”

  孫姥姥聽了,掩著嘴笑,她仍樂在快要有曾孫兒的喜悅中。

  “我真不知道你的腦袋瓜裏到底在想什麼?”花喜蘭忍不住罵道。“你應該一哭二鬧三上吊,想盡辦法把相公留在身邊才是,怎麼反倒一逕兒地把相公推出門去呢?你發什麼傻啊!”

  “娘,我是愛他才這麼做的,您不會明白。”蘇合香心滿意足地輕摸著小腹。“他離開以後,留個孩子陪我,我也就不會寂寞了。”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個傻瓜呢!”花喜蘭嗔罵。

  “對了,孩子要叫什麼名字好?”孫姥姥微笑地看著蘇合香,輕輕啜飲一口香茶。

  “誰取?我看名字就給姥姥取好了。”蘇合香偎到孫姥姥身邊去。

  “我不會取名字,我識的字不多呐!”孫姥姥笑著搖手。

  “要不,等爺爺來取名字也行。”花喜蘭說。

  蘇合香點點頭。

  “細細,你身子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呀?有沒有害喜呢?”孫姥姥關心地問。

  “好像沒有。”

  “那就還早,再過兩個月你就知道了,吃什麼都吐!”花喜蘭一副過來人的口吻。

  蘇合香誇張地皺起眉。“娘,您是故意嚇我的吧?”

  “我懷你的時候,膽汁差點都吐出來了!”

  “也不是人人都這樣,像我生兒子的時候好像就沒有。大概因為我是莊稼人吧,身子比較好。”

  “那我可慘了——”蘇合香嚷嚷著。

  夕陽下,桂花樹旁,有一個人影佇立了良久,細聽著廂房裏老、中、青三代的女人話說生孩子的甘苦談。

  他怔仲地傾聽,嗅聞著桂香濃郁的芳香。

正月,天下細雪。

  孫玄羲與相約的雕刻師們如願成行。

  孫姥姥不忍看著愛孫遠去的背影,堅持不肯出來送,只躲在西廂房裏誦著佛經保佑他。

  蘇合香裹著厚重的棉衣,溫柔而固執地送走他,她拼命揮開撲上眼簾的絮雪,凝望著他消失在無邊的瑩白中。

  她恍恍然地回到兩人共度了十個月光陰的廂房裏,看見桌上擺立著他仿她而雕的仕女像,仕女像旁有張紙,她走近細看,上面寫著——

  “孩子取名叫采齊,不管是男是女,這個名字都很合適。記得你曾經問過我,你繡被上的雀烏有幾隻嗎?我知道是九十九隻。我也知道,那涵義是地久天長。”

  蘇合香的心緊緊一抽,淚水無聲地滑落。

  地久天長。她得等上多久,才能等到地久天長?
尾聲

  十二年後 甘肅敦煌千佛洞

  夕陽西下,陽光照在古老的三危山上,反射出萬道金光。

  一個極大的洞窟裏,岩壁上描繪著天宮天女彈奏樂器。喜悅飛舞的壁畫。

  有一群衣衫、雙手都沾滿灰泥石彩的雕塑師,正仰頭欣賞著已完成的一尊彩塑,那是一尊肌骨勻亭,頭戴花蔓寶冠,身穿織錦天衣,神態生動,宛若生人的菩薩彩塑像。

  “玄羲,你雕塑的菩薩像有多少尊了?”有一年老的雕塑師笑問。

  “加上這一尊,有四十二尊了。”孫玄羲微微一笑,坐在塑像旁托著腮。

  “你所塑的菩薩像中,以這一尊雕塑得最好,大夥兒塑的都被你這一尊比下去了。”那一位年老的雕塑師由衷贊佩。

  孫玄羲謙笑,深深凝視著塑像上那一雙彎月般微笑的眼睛,還有那豐潤的面頰上發自內心的笑意。他對蘇合香深情的思念與憐惜,都表現在這塑像上了。塑像貌美、端莊、慈悲,但是沒有人發現那雙交錯在腹前的手像在保護著什麼,唇角意味深長的微笑,就像個母親。

  “玄羲有個寵他的妻子,那種濃情蜜意我可沒有享受過,塑像放進對妻子的情意,自然就神采多了。”一旁年輕的雕塑師搔了搔頭笑說:“唉,這是不是叫我該回去娶個妻子了?”

  眾人哄笑起來,大夥兒笑的是他手上沾滿著紅色石彩,一搔頭,便把一頭亂髮沾得到處都是紅石彩。

  洞窟外,有人大叫著孫玄羲的名字。

  孫玄羲起身定到洞外,看見另一個洞窟的同伴朝著他大喊著,手中抱了一隻木盒。

  “玄羲,你的妻子又讓人送東西來了!”

  眾人一聽,神情簡直比孫玄羲還興奮,一窩蜂地全擁上來。

  “這回送什麼來了?”

  “半個月前送的是幾件衣袍,沒咱們的分,這會兒最好是送吃的!”

  “嘩——好多乾果!”

  “快,快拿過來解饞!”

  “太好了!好久沒吃到這種乾果了,真好吃!”

  孫玄羲看著同伴們把那一盒子各色乾果搶去嘗鮮,尷尬地蹙了蹙眉。

  自從他來到千佛洞以後,每隔十天半個月,蘇合香就會托商隊或是僧人給他帶東西來,有時是衣袍,有時是茶葉,有時是乾果或是肉幹。一開始,他總成為同伴們取笑的物件,可是漸漸的,同伴們開始比他更期待蘇合香托人送東西來了。

  同伴們也不管手髒不髒,圍成一圈吃著乾果,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沒人問他要不要吃。

  他歎口氣,拿著蘇合香寫給他的第兩百九十九封信,一個人坐到洞窟前讀。

  在金黃色的夕陽下,他慢慢看完了信,仰頭怔望著落日出神。

  半晌,他站起身,轉過來望著山上大大小小的石窟和岩石,在夕照的金光中,它們美得令人驚歎。

  這樣的景色他已經看了十二年了,每一次仍會給他帶來不同的感動。

  恍惚間,在他耳際深處響起了一陣輕幽細微的說話聲,那聲音彷佛來自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腔調古怪,說的話也古怪——

  “各位,這裏就是世界聞名的藝術寶庫——敦煌莫高窟。”

  “哇,好美喔!”

  “這裏有四百九十二個洞窟被完整保存了下來,全部的壁畫連接起來有二十五公里長,窟內的彩塑菩薩共有兩千四百一十五尊。”

  “太厲害了吧!”

  “這些都是姓名隱佚,不為人知的土匠留下來的藝術瑰寶。”

  孫玄羲駭異地轉過身,四下張望著。

  剛才說話的是什麼人?再仔細凝聽,耳旁除了風沙呼呼吹過的聲音以外,方才隱隱約約聽見的怪聲已經消失不見了。

  “玄羲,你在幹什麼?過來一起吃呀!”有人高聲喚。

  孫玄羲苦笑。這些人吃東西還真是老大不客氣,永遠沒搞清楚那些食物的主人是誰。

  “我要回去了!”他向洞窟內的同伴們喊道。



什麼?”同伴們一個個驚訝地抬起頭來看他。

  “我要回去了。”他再笑著說一遍。“我已經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所以,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那第兩百九十九封信,喚回了倦鳥歸巢。
長安。

  “長樂坊”內傳出一陣碎裂聲,接著是驚呼聲,然後一個臉蛋俊美的十二歲男孩從茶坊裏頭狂沖出來。

  “臭小子!你給我站住!”蘇合香奔出茶坊追上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剛剛幹了什麼壞事?快從實招來,免得討打!”

  “沒什麼、沒什麼!”男孩痛得哇哇大叫。“我只是在跟小三哥玩,沒想到一時失手,不小心打爛了幾個夜光杯而已嘛!”

  “只是一時失手!”蘇合香快氣炸了。“這位公子,您這幾年來一時失手打爛了多少東西?要不要本坊主給您算一算帳呀?”她咬牙切齒,眼中射出怒光,語氣卻是極其溫柔,溫柔得嚇壞了男孩。

  男孩打了個哆嗦。這坊主說話愈溫柔,就表示她愈火大。

  “先記著,等我長大了再一併還你!”他把耳朵從她手裏救出來,連忙開溜。

  “回來!臭小子!”蘇合香看著男孩溜到後宅,一路罵著追過去。

  經過茶坊的路人皆笑著調侃她。

  “蘇合香,怎麼成天看你在罵孩子呀?”

  “什麼罵呀?我是在管教!”她不悅地回嘴。

  “男孩子這樣管教是沒用的,你力氣大不過他,還是要有個爹來嚴厲管教他才好。”布莊馮老闆搖著摺扇笑說。

  “都這麼多年了,馮老闆你怎麼還沒死心哪!”對街賣筆墨紙硯的殷老闆在門口站著,閑閑打趣。

  “不知道是誰成天送紙筆給采齊那孩子,我看不死心的人是你吧!”布莊馮老闆笑駡回去。

  “我孩子的爹只有一個男人,你們想當我孩子的爹呀,最好趁早死了心吧!”蘇合香揮了揮絹帕,繼續追男孩去。

  來到後宅,看到花喜蘭正蹲在院中照顧著她那幾盆新長出芽苞的牡丹花。當她兩年前把“長樂坊”交給蘇合香去經營以後,便全心全意地養起牡丹花來了。

  “娘,采齊呢?”

  “找他祖姥姥去了。幹什麼,又罵孩子啦?”

  “怎麼每個人都說我罵他呀!”蘇合香委屈極了。“我那是在管教他,他實在太頑皮了!”

  “哪一個小小子不頑皮的?當你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你的花樣也沒比他少呀!你別管他管得太嚴了。”花喜蘭那顆心明擺著偏到外孫兒身上去。

  說話間,孫姥姥牽著男孩的手走了出來。

  “采齊!”蘇合香走過去,粉拳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別以為有祖姥姥給你撐腰,你就可以跟我耍賴了。等你爹回來,我一定要他好好整治你!”

  孫采齊翻了個白眼,這話他從小到大聽了起碼有上千遍了。

  “娘成天老是威脅我,說要我爹整治我什麼的,可我爹到底在哪兒啊?說不定我根本沒有爹呢!”十足叛逆的語氣。

  “臭小子!你怎麼可能沒有爹?你以為你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呀!”蘇合香氣得又揪起他的耳朵。

  “別太用力了,他是個孩子,當心耳朵掉下來了。”孫姥姥心疼地拉開蘇合香的手,一邊好脾氣地對曾孫兒說道:“采齊,你爹叫孫玄羲,不可以說自己沒有爹喔,知道嗎?你想想,你若沒有爹,怎麼會有祖姥姥,又怎麼會有時常從洛陽來看你的祖父、祖母呢?”

  “姥姥,別跟這孩子說這麼多了,您聽不出來他說那些話是為了氣我的嗎?”蘇台香愈想愈惱,伸手要去抓他,他機伶地躲到孫姥姥身後去。“你別躲!跟我到茶坊去,你剛才到底打破了多少夜光杯,咱們來把帳好好算一算!”

  孫采齊吐了吐舌尖。剛才打破的夜光杯起碼有十隻,這帳要是算起來,屁股肯定要開花了,只好先溜了再說。

  主意打定,他轉身便逃,剛奔出大門,便一頭撞上堅硬的肉牆,撞得他眼冒金星。

  “臭小子,你還跑!站住!”蘇合香怒喊著。

  孫采齊拔腿要跑,發現腳下突然踩了空,原來衣領被人揪住了,整個人就像只貓一樣地被拎了起來,嚇得他心驚膽跳。
“喂,快放手!”孫采齊不爽地仰頭睜大眼睛瞪著來人,那男人濃眉大眼,身材高碩,怪的是,他竟覺得男人有些面善。

  蘇合香奔出來,一看見那男人,驚訝地倒抽了一口氣。

  “玄羲、玄羲!真的是你嗎?”孫姥姥認出來了,她發出一聲驚呼,激動地落下淚來,奔過來一把抱住他,這才相信她的愛孫真的回來了。

  “是,姥姥,我回來了。”孫玄羲綻開笑,放下手中那頭小貓,看見姥姥的滿頭花發已經全白了,但身子看起來仍很硬朗強健。他再轉眸看一眼蘇合香,眼中多了幾分柔情。“細細。”他輕聲喚,經過這麼多年,他發現她的模樣圓潤豐滿了許多,已經有成熟少婦的風韻了。

  蘇合香太久沒見到孫玄羲了,雖然內心驚喜欲狂,但是太多年不見,他又回來得太突然,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莫名地感到陌生不自在,連第一句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臭小子,你總算捨得回來啦!”花喜蘭放下她的牡丹花奔了出來,又喜又嗔地笑駡。

  “娘。”他笑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忍不住轉向蘇合香。她臉上那種帶著怯意又手足無措的神情,讓他感到無比嬌媚。

  “采齊,你爹回來啦,還不快喊爹?快喊爹呀!”孫姥姥拉著發怔的孫采齊,一逕催促著他。

  孫采齊早已經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這高大的男人就是他的爹了,他低著頭,眼睛生分不安地瞟著孫玄羲。

  “你是采齊?”孫玄羲蹲下來,與他眼對眼地對望。“你長這麼大了,我卻沒有抱過你。”他輕輕揉了揉兒子的頭。

  孫采齊咬了咬唇,怯生生地張開雙臂抱住孫玄義,低低喊了聲——“爹。”

  孫玄羲臉上浮起欣慰的笑意,他緊摟了他一下,然後一把將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臂膀上。

  孫采齊愕呆了,自從他五、六歲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能這樣抱得動他了,可是他的爹居然能輕輕鬆松地就將他抱起來。他開心又驚喜地抱緊他的爹,心中漲滿了崇拜與驕傲,不過卻也有點擔心,因為他的爹個子高、力量又大,打起人來一定會比娘痛很多很多……
這一晚的“長樂坊”熱鬧至極,洋溢著久別重逢的歡樂氣氛。

  夜裏,在花喜蘭刻意放上一雙龍鳳燭的廂房內,孫玄羲和蘇合香終於有了十二年來單獨說話的機會。

  “你變瘦了。”蘇合香低著頭,下意識地揉著衣角。

  “你變胖了。”孫玄羲微微一笑,一手托著腮,欣賞燭光下柔美圓潤的面龐。

  “真的?”她不安地撫了撫臉頰。“有沒有讓你失望?”

  “我很想你。”他傾過身,輕輕握住她的手。

  “真的嗎?”她感覺到他掌心多了許多繭。“想我是十二年回來,那不想我呢?會不會是二十年?”她抿著唇笑。

  “細細。”他柔聲低喚。“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十二年來,他最想對她說的就是這句話。

  蘇合香輕輕一歎,這聲歎息中包含了十二年來苦苦的想念與相思。

  “你已經完成你的心願了嗎?”她微偏著頭,凝睇著他。

  “是。”他起身,抱起她,輕輕放上床榻。

  她眨了眨眼,看著他的唇緩緩落下,無限溫柔地吻住她,她的雙瞳泛起了水光。這一個吻,她等了十二年。

  夜色中,孫玄羲俯伏在她潔白如玉的胸前,享受那份十二年來渴念的柔軟芬芳,自喉間發出滿足的低吟。

  她閉著眼,像被烈火焚燒著,狂熱地吮吻他,接納他。

  在瘋狂顫慄的欲焰中,她緊緊抱住他,喘息地低嘀——

  “今後,你不再屬於天,不再屬於地,你只屬於我蘇合香了……”

  九十九隻雀鳥,代表的是地久天長。

  你知道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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