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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亂茶坊 <大俠也認栽> 作者:樓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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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亂茶坊 <大俠也認栽> 作者:樓雨晴

大俠也認栽 簡介

為了調養病體,陸君遙離家九年,跟著師父習武。如今再踏上這塊土地,他有些淡淡的近家情怯,可更教他無所適從的是,當年父親為病弱的他作主,倉促迎娶,與他拜了天地成了親的妻子──孟心芽。成親時,她還稚氣未脫,突然被丟進陸家這深宅大院,慌亂的眼裡寫滿無助,只敢傻氣地偷偷對他說心事。如今,她已是雍容聰慧、獨立自主的當家主母,將陸家產業管理得有聲有色,對待丈夫卻也如公事,見了面淨問他要不要納妾、讓陸家多子多孫?唉,沒能陪伴妻子,是他這個丈夫虧欠她的,但一返家就這麼不解風情,還真教人氣餒!看來,要指望他的小妻子表現些濃情蜜意,怕是難了;但這也無妨,他現在有的是一輩子,可以慢慢認識她、感動她,與她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里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裏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各式雜耍表演,因此成為王公貴族和名人雅士遊戲尋樂之所。

  「長樂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貴族、江湖俠士,甚至是遠從日本國來唐的遣唐使、新羅來的王子、金髮綠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也由於吸引的階層廣,異國人多,故時常上演王公貴族爭奪舞伎、江湖尋仇、倭奴和新羅人大打出手的混亂戲碼,漸漸地,人們說起「長樂坊」便直笑歎著那個亂茶坊、亂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亂茶坊」的別號出現。

  上元夜的「亂茶坊」,特意安排了聞名長安城的第一舞伶蘇合香獨舞失傳已久的「火鳳舞」,舞技精湛的蘇合香,因身體病弱,故無法時常獻跳,想看蘇合香跳舞並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亂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這場獨舞,讓想一睹蘇合香風采的人紛擁而至,呈現了一種空前爆滿的盛況。

  樂工們抱著樂器簌簌彈奏,琵琶聲脆,簫樂曼妙,圓形舞臺上有八名舞伎行雲流鴻般飄舞著應景舞「上元樂」。

  幾案上擺滿了糕點果品,侍女們更捧出用西域瑪瑙夜光杯盛裝的葡萄美酒為客人們一一送上。

  一曲舞畢的舞伎們正魚貫退下,換上「亂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

  「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髮綠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輪流起身叫嚷。「我們不要夜光杯,給我們拿琉璃杯盛酒來!」

  樂聲短暫停歇的這當時,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聲清清楚楚地讓茶坊內的客人們聽見了。

  「客人,『長樂坊』內並未備有琉璃杯,望您們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氣地應對。

  蘇合香一手執扇,提著纖足緩緩走上舞臺。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絕色傾城的姿容上,那兩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氣,男人們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雙美眸也在男人間悄悄搜獵著。

  樂工沒理會這個插曲,指尖繼續落向琵琶弦,臺上舞伶蘇合香倏地拋出薄如蟬翼的長袖,隨樂聲曼妙起舞。

  「長安城內最大的『亂茶坊』居然沒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當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嗎?」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駡。

  「客人就請委屈這一回吧。」侍女苦著臉陪笑。

  「簡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將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臺上蘇合香的額角,滲出了細細血絲。

  茶坊內驚呼聲四起,引起不小騷動,樂工們急忙丟開樂器,查看蘇合香傷得重不重?

  此時,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關心。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肌膚,和一對晶燦的星眸。

  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爺,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妝,乃當今大唐文樂公主所喬扮。

  她偷偷喬裝出遊,本欲至「亂茶坊」散心賞樂,豈料竟遇見此等敗興之事。

  這裏是長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腳下放肆!她冷厲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傢伙狠狠瞪去,不過不用等她出手教訓,因為早已經有人看不過去發威了。

  「你們波斯人太可惡了,竟敢摔我們的夜光杯!你們的琉璃杯本來就比不上我們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來與波斯人對罵。

  「你們這些西域豬!」那三個波斯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過去。

  頓時,雙方扭打成一團,杯盤齊飛,桌椅翻跌。

  這下子,茶坊內更是大亂了。不想惹事的人紛紛奪門而出,想看熱鬧的則全閃到了牆角邊觀看好戲。

  突地,一個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腳踢飛,整個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塵的男子面前的幾案上。

  「有些事,當適可而止!」陸君遙驀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語氣溫淡。許是遠道而來,受了風寒,眉宇間刻劃些許僕僕風塵味兒,神情微倦,時而輕咳,吐出的語句卻字字柔軟而沈定,奇異地不給人一絲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視。

  剛柔並濟。現場所有人,同時浮起那樣的想法。他的出現,令茶坊內未嫁閨女兒芳心暗暗浮動,姊兒愛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親了沒?真俊!

  「不關你的事,放手!」掩飾住短瞬間的震懾,波斯人死命想掙脫對方的箝制,卻怎麼用勁也無法掙脫。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別打了!」茶坊內的男仆護衛全都擁上來勸架,鬧哄哄地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兩邊人馬隔開來。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氣急敗壞地嘶嚷著。

  「那『亂茶坊』內的損失、欠蘇姑娘的道歉呢?」陸君遙談天似的,好聲好氣商量,波斯人愈是掙扎,臉色愈是慘白。天!這人明明沒用勁,手骨卻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斷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賠償多少我們都賠就是了,請這位大俠放了我們!」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沒了氣勢,狼狽求饒。

  這時,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氣質飄逸,一直不動聲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開口了,話語輕,但字字珠璣,他這一說話,就攝住了眾人的目光──

  「幹麼打打殺殺呢?既然諸位對杯子有意見,不如明日我擬個摺子報到皇上那去,教皇上親自定奪是胡人的夜光杯好?還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們都隨我入宮,在皇上面前為自家杯子美言幾句。皇上說誰好,往後大唐宴席就用誰的杯子。至於吾皇慣用的,咱大唐產的金銀盃,在你們眼中不值一提吧?我們就不討論了,各位覺得在下意見如何?」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波斯人跟胡人怔了會兒,旋即面色驚恐,紛紛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須驚動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銀盃我們也常用,金杯銀盃拿來盛酒美極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趕緊抱唐皇大腿。

  這會兒,他們有人眼尖地認出這廝了,這可不就是當今的狀元郎司徒劍滄。他說這話擺明讓他們難看嘛,區區一隻杯子他竟要鬧到皇上那去?可惡,陷他們於不義,這廝陰險啊,擺明讓他們得罪大唐皇。

  情勢急轉,侍女們竊笑。

  文樂公主回頭看著狀元,心下讚賞──說得好!

  「這怎麼會是小事呢?」司徒劍滄繼續挖大坑邀他們跳。「各位客氣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見如何,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覺得哪個好……我這就擬摺子,你們幫著看看。」他喚身旁侍女命道:「拿筆墨來。」

  「是。」侍女強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題大作!走──」波斯男人們丟下銀兩,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亂茶坊」。其他跟著打架鬧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況不利,也速速離開。

  望過一室殘亂狼藉,陸君遙逸出幽長歎息。這下倒好,連偷個空喘息的地方都沒有。

  說來可笑,他能夠從容不迫地迎對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卻步的,竟是……

  長指挑起薄如蟬翼的軟劍,陸君遙離開「亂茶坊」,也帶走無數暗傾的戀慕芳心。

  「噯噯噯,怎麼都跑了?」司徒劍滄搖頭歎道:「掃興。」他甩開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緩步離開「亂茶坊」。

  紛亂平息後,文樂公主取出繡帕遞給舞伶蘇合香,一瞧見她怪異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喬裝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會隨身攜帶女人的繡帕?好在素來反應機靈,便不慌不忙地編了個理由。「這繡帕本想買來送給我妹子的,若不嫌棄,請蘇姑娘拿去用。」

  蘇合香微笑道謝,拿著繡帕輕輕壓在額角的傷口上。

  「幸好傷口不大,否則這張漂亮的臉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樂公主說道,心下為她松了口氣。

  「破了相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賣的只是舞技。」蘇合香無所謂地聳肩,嗅到了繡帕上淡雅的香氣。在茶坊獻舞六年了,她識人的本領絕佳,早一眼瞧出這貴氣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裝無疑。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妳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衝衝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淨了之後再還給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摺扇輕輕拂涼,一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來『長樂坊』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舞臺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本該是闔家歡慶團圓的日子。

  走出亂茶坊,滿街燈海、煙火,映照得紅光如晝。陸君遙一路走來,不是攜家帶眷賞燈會,就是小情人相偕幽會,他孤家寡人,漫無目的,在這滿街歡喜、節慶味兒的街巿中,倒顯得有那麼些許格格不入。

  長安城啊……他該熟悉的,卻又帶了那麼點陌生。

  是啊,怎能不熟悉?他在這兒出生,在這兒成長。

  又怎麼不陌生?那麼多年不曾踏上這塊土地。

  可憐天下遊子心,近家,情怯。

  陸君遙悄悄歎了口氣。

  亂茶坊那一鬧,讓他想喝點酒,拖延些時刻都不成。

  酒沒喝成,膽沒壯成,想思索點什麼有意義的言語也沒能達成,腦子一片空白地站在一座華麗卻又不失莊嚴的豪門宅邸前。

  不及細想,手已伸出,敲動門環。

  不一會兒,家仆急急忙忙前來應門,見著門外的他,臉帶三分困惑,心想:這俊公子好生面熟啊……

  「公子,您哪兒找?」

  他淺笑。「福伯,好久不見了。」

  不等對方回應,逕自繞過他,進門去了。

  咦?他怎麼叫我福伯?

  腦袋敲著大問號,直覺叫道:「公子您別亂闖,要找誰我通報一聲、聲、聲──」聲音卡在喉間,堵住的思緒突然暢通起來,結結巴巴地瞪著突然冒出的男子半晌,這才驚喊:「少、少爺,您是少爺!」只有少爺才會沖著他這麼笑,不是他自誇,只有他家絕世無雙、俊俏非凡的少爺笑起來才能如此賞心悅目、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好看……

  「我的老天,少爺回來啦──」

  陸君遙不過才眨個眼,那句「少爺回來了」便如雷貫耳,一傳十、十傳百,由各個角落傳出來,驚動整座宅子。

  「等等,福伯……」他有些哭笑不得。

  「快快快,我帶您去見少奶奶,她見到您一定會很開心的!」完全聽不見他任何微弱的掙扎,抓了他疾奔。

  「你一點都沒老,福伯。」他苦笑。還是這麼行動力驚人啊,看來有一陣子他是白操心了,福伯熬到想看陸家小小少爺成親生子都不成問題。

  穿過前庭、長廊、假山拱橋直達後苑,在跨進偏廳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幸而他及時伸手扶住。

  「當心點,福伯。」

  「是啊、是啊,該當心!」一把老骨頭了,可不禁摔。

  陸君遙一笑置之,抽回手抬頭的瞬間,撞進了一雙驚詫的水眸。

  是她!他知道是她!

  這許多年來,對她的面貌已有些許模糊──畢竟他們不曾知己交心、不曾海誓山盟,然而,深刻印在他心版,從不曾淡忘些許的,卻是那雙眸子。

  明亮,水燦,奪人心魂。

  他沒有太多的機會去記憶她,包括她的容貌、性情、思想,也沒有更多時候去相處,培養他們之間應當要有、並且獨一無二的感情。每當憶起,湧上心頭對她最多的,不是相思,而是愧疚──那個措手不及與他拜了天地祖宗,結了發的,妻。

  咚!

  手中的碗滑落,在桌面敲擊出聲響,再滾落地面。

  「你──幾時回來的?」

  「沒一會兒。」

  「娘?」這廂,小人兒臉龐由碗中抬起,仰起圓圓的眼兒,來回在母親與這名陌生人之間打量。

  細細的叫喚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他愣住。小丫頭看起來,最多不超過五歲,他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應這突然冒出的小小人兒,以及她的……身分。

  「娘,我還要。」那廂,男孩遞出碗,胃口著實好得過分,完全不理會旁人。

  對了,還有兒子,一個九歲的兒子,與拜堂成親一般,同樣來得措手不及,在他做好準備之前。

  此舉總算將她思緒抓回。

  彎身撿拾掉落的碗,命婢女再去取副碗筷來,接著,為兒子再添一碗,所有動作沈穩流暢,口氣溫淺而鎮定。「祈兒,盼兒,喊爹。」

  「咦?原來我們真的有爹耶,哥哥。」還以為娘誆她的呢!

  一掌不客氣地往妹妹後腦勺呼去。「廢話,不然妳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嗎?」真是笨妹妹。

  居然當他不存在,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了。

  陸君遙很懷疑,妻子是怎麼滿足他們好奇心的?無論如何聰明早熟,身為製造者,他認為九歲稚齡接觸這等話題,實在是太早了!

  「不是這樣嗎?猴行者就可以!」

  「笨蛋,妳好好人不當,想當猴子?」

  「不然呢?」小妹妹好生困惑。
「呃?」小哥哥被問倒了,支支吾吾半晌,惱羞成怒道:「娘,妳看妳生的笨女兒啦,帶回去教好!」

  「祈兒,不准欺負妹妹。」低斥一聲,接過婢女送來的新碗筷。「吃過沒?要不,吃碗面蠶。」今兒個上元,總要應景吃碗面蠶的。

  陸君遙不置可否地點頭,在她張羅好的位置落坐。

  「對對對!一家人總算團圓,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老奴先下去了。」福伯笑咧了一張嘴,忙不迭地退出來,把空間留給聚少離多的小倆口。

  接過瓷碗時,不經意碰觸妻子指尖,是冰涼的。

  陸君遙仰眸,卻無法在她平靜的神情中,找出任何異樣。

  她究竟在想什麼呢?對於他的歸來,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

  他自是不會如福伯一般,天真以為她會很高興地歡迎他。畢竟這麼多年了,他在這個家中,一直都是缺席的,既不曾付出什麼,是否有他,對母子三人而言,也就不會是太重要的了。

  於她而言,他幾乎只是個名為「丈夫」的陌生人,給了初夜的痛,以及往後懷胎十月的苦,除此之外,就再沒別的了。

  新婚至今,她一直、一直都在守空閨,忍寂寥,與寡婦無異。

  他甚至不認為,她會有一絲一毫期待。

  她若不怨恨他,他就該心滿意足了,怎還能指望她歡天喜地迎接他?

  若有所思的眸子,移向一雙粉雕玉琢的兒女──

  他們,終究不曾開口喊上一聲「爹」。

夜深了。

  妻子指示底下僕人打點一切,有條不紊,沈著而無一絲遺漏,真的……有當家主母的架勢了。

  直到現在,他們都沒能好好坐下來,說上幾句話。

  猶記得,她剛嫁進來時,什麼都不懂,突然被丟進家大業大、深宅大院的陸家,慌亂的大眼睛裏寫滿無助,什麼都做不好,只能挫敗地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沈睡的他哭泣……

  那時,她才十五歲,純真而花樣年華的歲月,多愛對著他說心事,傻氣地以為他聽不見,於是放心地抒發心事。於是往後分離的歲月裏,深烙在他腦海的,總是那雙無助帶淚的水眸……

  而如今,她成長了。沒丈夫在身邊計量的女子,總要自己學著成長、茁壯的,否則,在這豪門深院中,人吃人的貪婪人性,會先將她啃得骨頭也不剩。

  他知道她不會再是那個在夜裏對著他掉淚說心事的女孩,只是,她還保留了記憶中的純善性靈嗎?只怕,她的城府、她的計量,要比誰都多了……

  撫著輕暖舒適的枕被,他幽幽歎息。

  敲門聲輕輕響起,他以為又是她差僕人送什麼進來了,也沒回頭。

  她很細心,所有他想得到、用得到的,無一遺漏。

  「擱著吧,我想先休息了。」眼尾餘光瞥見還冒著熱煙的水盆,他淡淡說道。

  點了下頭,擱上鐵架。「那,我不打擾了。」

  這聲音……他迅速回頭,沒料到妻子會親自為他送來梳洗用的熱水。

  「芽……芽兒!」他有些生疏地,張口喊住她。

  背身的纖影,微微顫動了下。

  「這九年,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我以為,我們只有祈兒一個兒子。」那盼兒──怎麼來的?

  「你介意?」

  他微澀地輕扯唇角。

  離家九年,回來之後發現妻子多了個五歲的女兒,哪個男人會不介意呢?但是介意之外,他更想知道,這些日子,她究竟經歷了什麼。

  「……你累了,改天再談。」

  她在回避問題!

  從見面到現在,他實在讀不出她臉上有一絲一毫的歡欣之意。

  「妳,不樂意我回來嗎?」這麼問是很失禮的,但他必須知道。夫妻間,沒什麼不能談的,是吧?

  如果她還將他當成她的夫的話。

  「……」她沈默了好一陣子。

  這問題,果然太勉強了。他苦笑。

  「……沒的事。」好一會兒,輕輕淺淺的嗓音飄出,很淡,真的很淡。

  「原諒我這麼說,我只是無法不這麼想。」從踏入家門到現在,除了初見時摔落了碗,稍稍顯示出驚愕之外,其餘的,她情緒幾乎是無波無瀾,他看不透,也無法理解她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

  也許,他的歸來,已經造成她的困擾了。

  她偏著頭,似是很困擾地在思索什麼,又似斟酌著辭彙,有些生硬地擠出話來:「──這是你的家,不是嗎?」

  他的家?

  她指的,是這座他生長的屋宅,還是他們母子身邊?
「你,早點休息,不要想太多。」開門,離去,步履依舊沈穩,實在聽不出話中是否純屬安撫,抑或有那麼幾分真心。

  「芽兒──」房門關上前,他及時送出話:「這些年,辛苦妳了。還有──對不起。」

「我跟你說哦,那個二娘好討厭,說話假,笑聲尖,味道又嗆人。我討厭她的大濃妝,討厭她老母雞一樣的聲音,還有、還有……每次站在她身邊,都不敢太用力吸氣,好怕嗆暈了過去。真是奇怪,那麼重的脂粉味兒,爹怎麼會喜歡呢?你要快點好起來,幫我把她趕出去……我爹說,嫁了人後,丈夫就會保護我,你真的會嗎……」自言自語了半天,聲音愈來愈輕。

  「算了,你這樣要怎麼保護我呢?還是我保護你差不多。你放心,我不會讓假裏假氣的二娘太靠近你,有機會把你嗆暈……」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失眠了。

  輾轉反側,腦海裏淨交錯著陳年舊事,方及笄的年歲,稚氣未脫的嗓音,單純直接的表達方式……那是記憶中的她。

  她就住在他隔壁,夜裏幾次起身,推開窗總見著透出房門的光亮。或許,她也極度不適應,正試著接受丈夫歸來的事實吧!

  兩人並沒有同宿一房,她很自然就這麼安排了,他倒也沒表示意見。

  即使──孩子都九歲了,即使,他有絕對的立場,去行使丈夫應有的權利,然而,她不想同房,無意與他親近,他不會勉強。

  夫妻,是身分上的,實際上,他們與陌生人沒多大差異,他們都需要多些準備,去填補九年的空白。

  在這之前,他必須先瞭解,這個二十四歲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以及,這九年當中,他所錯過的。

  房門被輕敲兩下,然後推開,孟心芽端著熱水進來。

  「早。」他打招呼。

  「早。梳洗完,我備了早膳,在偏廳。」

  他點頭,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門。

  偏廳裏,只有他們一家四口人,她備了白粥,還有幾碟小菜,都是他以往慣吃的口味。

  「娘,我不愛吃粥,黏糊糊的……」挑食的小女兒抗議。

  「不准挑嘴。」母親冷眼一掃,娃兒委屈兮兮地低下頭,悶悶扒著粥。小哥哥用奇怪的眼神偷瞧他,好似他一回來就欺負妹妹,害娘凶她,破壞這個家的平和似的。

  他不忍心,放下碗輕撫女兒發絲。「那盼兒想吃什麼?」

  盼兒偷瞄了哥哥一眼,趕緊搖頭。「我吃粥。」

  敢情這兩隻小鬼達成了什麼共識?

  一來一往落入眼底,他想,昨晚這雙小兒女恐怕「聊」了不少「心事」,預備好抵禦外敵了。

  孩子與他,仍是極度生分呢!

  更正確地說──是充滿防衛。

  用過早膳後,她說要去鋪子裏處理一些事情。離家九年的丈夫歸來第一天,她居然還想著處理生意上的事情,更扯的是,他還不驚訝,口氣平和地要她去忙……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對濃情蜜意的夫妻,實在也不需要表現太多的「別後離情」。

  他利用這一天,四處走走逛逛。九年當中的變化不算少,府裏的僕人走了舊的,來了新的,大半的生面孔,他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但府裏的格局,大致上是不變的。

  爹這一生的妻妾不算少,前前後後算起來,少不了十來房吧,都住在西院那頭。富貴人家,哪個不是這樣呢?

  而東院,是主屋,大房的居處,當初住了爹、娘,以及自幼多病的他。娘在他離家的前三年就已辭世,爹也在五年前過往,現在只住了他們一家四口。也好,圖了個清靜,他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爹那群妻妻妾妾的紛擾,就像……芽兒說的吧,像老母雞,聒聒噪噪。

  也難怪芽兒對那群妻妾印象要差到極致了,娘親離世後,妻妾們使盡手段,巴望著能扶正,住進主屋來,都沒能如願,而一介家世平凡,相貌亦不特別驚人的小姑娘,輕而易舉就做到了,少不了閒氣和幾句冷言諷語好受。

  更何況,她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嫁進來──

  自曉事以來,身子骨就不甚強健的他,一年到頭總少不了一些個大病小病,延請無數大夫也不見成效,愈是年長,身體狀況愈是堪憂,甚至有大夫直言,他熬不過十八歲。

  連算命師都說,是陸府家大業大、富貴逼人,小幼苗承擔不起,折了他的壽……

  爹為此憂心不已,尤其納了數房妾室,偏偏淨生女兒,陸家就靠他單丁獨苗傳承香火,就這樣,他成了親。

  一來沖喜,二來,好歹為陸家留下一滴血脈。

  這對女方來講,是極不公平的,他反對過,爹聽不進耳,仍是安排他娶了芽兒。

  他不以為哪個正常人家的女孩,會心甘情願嫁來,然後隨時準備好守寡。然而,芽兒就是嫁了,還不見一絲委屈,那些個日子,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她不算美,靈靈淨淨的大眼,樸實無偽的性情,看得出是生長在平凡純樸的家庭之中,也大致猜得到她下嫁予他,多半與家庭環境脫不了關係。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他有他的無奈,她亦有她的。

  即將滿十八那年,也許他命不該絕,就如同茶樓裏那些說書的所形容的情節,峰迴路轉,他遇上了命中的貴人,傳他武藝,醫他病體,離家九年,幾度從鬼門關中繞了回來。

  如今,能再健健康康站在這裏,見他的妻兒,已是恍如隔世。

  在當年,那樣的弱身病體,其實不該娶妻的。他誤了她九年青春,大好年華全虛擲在這守寡似的婚姻中,連她懷孕、臨盆、養兒、育兒,都沒能陪在身邊。
那年,家中修書告知,她有了身孕,並且即將分娩。那時,他多麼激動,鬼門關前繞著,硬是不肯踏進去,耳邊聽著師父故意用著哀聲怨調念著:「兒盼嚴父,祈郎君歸來,妾當日夜相思,倚門而盼。望君莫負結髮恩義,不勝感激……」

  他欣喜,卻也心痛,若他就這麼走了,他們母子怎麼辦,她交托到他手中的一生,又該怎麼辦?她這一輩子,等於是毀了!

  他愧她,好多。

  可她,還是為他生了祈兒,粉雕玉琢,俊秀伶俐。

  昏昏沉沉了月餘,終於掙扎著醒來,心頭惦念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師父給他看信,才知道師父全是唬他的,信上只如實述了近況,並承諾她會殷勤持家,等他回來,要他別掛心,好好養病,才不像師父說的那樣,悲情又煽情。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放心,近幾年來,甚至只有寥寥幾句──「一切安好,勿念。」

  很淡,真的很淡了,他甚至不敢去觸及,她是否怨他這一類的想法。九年後的今日,他已無法確定,她是否還等著他了……

  沒有他,她依然獨力撐起了家業,教養兒女,她看起來,似乎已不再需要他。

  比較意外的是,二娘居然還在府裏。他記得那時她對二娘可反感得很,現在由她掌權了,他以為她至少會報個老鼠冤什麼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回廊上遇著二娘──更正確地說,是她領著一票妻妾們來找他,一人一句,叨叨絮絮哭訴芽兒如何虧待她們,他聽得頭都痛了。

  好吧,是否曾一報宿怨先擺一邊,依現下的情況看來,這群女人對她是極度不滿,迫切想把她給鬥垮,才會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就前來哭訴,極力鼓吹他掌起家業,別讓她再囂張下去……

  真是片刻安寧日子都不給他過,他家芽兒到底是怎麼得罪人的?

  「嗚嗚,我真是命苦,自老爺走後,她就目中無人了,你再晚些回來,這府裏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刻都待不下去?爹都死五年了,二姨娘。

  「這女人心好狠,冷酷又無情,非得拔除所有眼中釘,我可憐的女兒就這樣被犧牲,胡亂嫁給馬廐小廝吃苦受罪,我這個無能的娘親,救不了她,做不了主啊……她專斷霸道得緊……」三姨娘,要專斷霸道也得有幾分能耐的。

  「是啊,我又不會教唆女兒和她爭家產,她何苦為難我們……」不會嗎?四姨娘,我以為我還算了解妳有錢能買人格的性情。

  「幸好少爺你回來了,真是蒼天有眼啊,你千萬不能再任她胡作非為下去了……」需要我提醒妳嗎?五姨娘,妳口中胡作非為又沒人性的女人,似乎是我的妻子。

  「是啊是啊,回來就好!快快想辦法把家產搶回來,否則她奪了權,說不準她哪天連你都不放在眼裏了……」

  「而且……有些話我們不太好說出口,但咱們是一家人啊,我實在不忍見你被蒙在鼓裏。你知道的嘛,一個女人家在外抛頭露面,和男人談生意,總有些不太好聽的小言小話。她自己要是知道檢點就好,偏偏你不在身邊,有些事情,咱們看在眼裏,實在也不好管她,多說她兩句,沒準兒明日就被逐出府了,咱們實在無能為力,管不動她啊……」

  這話,是在暗喻芽兒不守婦道?

  左一言、右一語,此起彼落,交錯著太多聲浪,到最後亂哄哄吵成一團,已經分不清楚誰哭訴了什麼、誰又告了哪些狀。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額角,益發不堪入耳的指控,他實在聽不下去了。

  「夠了!」他沈聲一喝,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一張張嘴止住,微愕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各位姨娘的好意,君遙心領了。芽兒是我的妻子,該怎麼處理,我們夫妻自會商量,不勞姨娘煩心了。」

  「這……我是比較建議休掉她啦,你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要娶哪家名門閨秀都不成問題。」不知打哪兒,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也是。她那身家上不了什麼臺面。」大概真的很不會看人臉色,接得相當順口。

  陸君遙面色一沈。

  要真論身家,青樓出身的二娘妳──更加上不了臺面!

  他隱忍著,沒說出口。

  「關於這點,就更不勞諸位姨娘操心了!」一字字清楚沈著地說完,他跨出步伐,走上拱橋,穿過假山,回到東院。

  「他好像……生氣了耶……」不知哪個姨娘,喃喃低噥了一句。

  生氣?他?那個說話總是溫溫的,個性也溫溫的,從不動怒的陸家大少爺?!
鋪子裏的工人來回報,孟心芽今天要巡視幾家商鋪,不回來用餐了。

  一直到晚膳時刻過後,一本書冊都看了過半,她才回來。

  「聽底下的人說,你找我?」孟心芽站在書房門口,沒走上前,隔了段距離望住半靠臥在長榻上的丈夫。

  「嗯。」陸君遙坐直了身,合上書冊,抬眸審視她滿臉掩不住的倦色。

  「有事?」她問,步伐不動。

  「不急。來,先告訴我,妳吃過沒?」

  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沒。」

  他輕咳,披衣坐起。這打娘胎以來的孱弱體質,就算大有改善,這輩子也難如正常人健康,無法過度疲累。

  長指揉揉輕微犯疼的額角,先推開門吩咐下人備些飯菜過來,然後才走向她,輕扶著她的肩一同在桌前坐下。「這裏有些糕點,先吃些墊墊胃。」

  她似乎有些閃神,陸君遙順著她的目光,發現她的視線停留在他隨意擱下的書冊上,淺笑著解釋:「許多年前看的,那時精神不大好,斷斷續續看,也沒看完。我沒想到它還保存得那麼好,今兒個閑來無事,就把以前看過的書找出來再看一遍。」

  也不曉得她聽進去了沒,手捧著糕餅發愣。

  他凝思了會兒,又道:「今天,我遇到爹納的那幾房妻妾,她們──對我說了不少話。」

  咚!

  他看著掉落到桌面的糕餅,而她──正瞪著他。

  那群女人會對他說什麼,何需懷疑?

  這就是他要和她談的?

  「我知道她們會說什麼,不必轉述!」聲音沈下,帶著幾分冷意及疏離。

  「芽兒,妳不必──」

  「我不解釋!」

  「我也沒要妳解釋──」他試圖想說點什麼。

  「你想休妻就休,我自認無愧於心。」她站起身,退開數步。

  他明白,她拉開的不只是距離,而是在心上,隔了一道防。

  「怎會?」他訝然。「妳以為,我會聽信片面之詞,而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嗎?芽兒,妳反應過度了。」

  她神色微緩。「你不休妻?」

  那群女人可一天到晚嚷著,要她走著瞧,等他回來,絕對把她休到天邊去,教她再也得意不了……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想我的,但妳必須學著信任我,一如我信任妳一樣。

  「九年前,一個將死之人,妳願嫁;九年來,這個家,妳替我守著,這等恩義,豈容旁人三言兩語輕易抹去?不論當初,妳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嫁我,今生今世我確實愧負於妳,除非妳主動開口求去,不願做陸家婦,否則,今生今世,妳必會是我陸君遙的妻。」

  她沈默著,他走近一步,又道:「我很遺憾,妳嫁進門時,沒能多瞭解妳一些。那時我無法自主,以至於成親九年後,我們依然不甚熟悉,但是,如今我們好不容易能夠自主,妳還想繼續這樣下去嗎?我並不想。」

  胸口有些悶,他輕咳了聲,倒杯滋脾潤肺的藥茶壓壓嗓,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這就是我今晚想跟妳談的,我想如一般的夫妻,過正常的生活,從現在開始,一點一滴,慢慢補回那段空白。」

  「正常……夫妻?」什麼是正常的夫妻?正常的夫妻,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她從來不清楚,也沒過過。

  「是。例如,妳在外面遇到挫折或不順心的事,可以找我說。」

  她只記得,他病弱的那些時日,昏睡總是比清醒時多,大多時候,都是她在對著沈睡的人自言自語。

  「也或許,是天冷了,為妳添件衣裳。」

  她輕撫由他身上,移到她肩頭的柔暖衣料,發怔。這上頭,猶有他殘留的余溫與氣息。

  「更或者,是在妳倦累歸來時,陪妳用個餐。更甚者──」輕啜口藥茶,壓下淡淡的不適。「妳可以將一切交給我來扛。」

  孟心芽微微一震,抬眸盯視他,而後,起身遠遠退開。

  「芽兒?」

  「說到底,你還是認為我專斷霸道、大權獨攬,虧待了你陸家的人、強佔你陸家產業?是不是?!」

  陸君遙愕然。「我沒──」

  「你敢說,沒人這麼對你說?」

  「是有。」他無法昧著良心扯謊。「但是芽兒──」

  她不讓他靠近,他進一步,她退一步。

  他歎氣,不再試圖親近。「我這麼說,傷到妳的心了,是嗎?」

  怎會有如此冷硬的防衛呢?他心底的無奈更深了。

  「我並不是要強迫妳什麼,妳是名正言順的陸家人,陸家的產業由誰掌理,不都是一樣的嗎?這些年沒有我,妳依然做得很好,我並沒有非接手不可的堅持,我甚至覺得,妳比我更有經商才能。

  「我只是想告訴妳,妳不是寡婦,妳的丈夫就站在妳面前,妳不必再凡事一肩挑,累了、倦了,記得隨時有我,我們可以一起分擔的。」陸家大片產業,要扛起並不輕鬆,她進門時,一身掩不住的疲倦,他看在眼裏,心口發酸。
這些年,她就是過著這樣的日子嗎?強撐起一切,累了,也不許自己倒下。

  他是基於那樣的心情,去說那些話的,並非真質疑她、或防她什麼。

  孟心芽注視著他,似在打量什麼,也或許是在衡量他話中的真心有幾成。

  而後,她生硬地別開臉,背過身去,對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黑夜。

  「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不會讓步。」她硬邦邦地,吐出幾個字。

  望住她僵直的背影,他淺淺歎道:「沒關係。」如果這樣會讓她比較有安全感,或者,給她自信與成就的話,他不勉強。

  這是他對妻子的尊重,也是寵愛她的方式,希望她懂。

  夫妻間,是不該有那麼深的戒心及防衛的,否則朝夕相處,日子很難過下去。

  拾起掉落地面的袍子,再次攬上她纖細的身軀。

  她想了想,像要強調什麼,連忙補充道:「除此之外,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會反對……」努力想了想。「像是……納妾。如果你有合意的人選,可以告訴我,我會安排得妥妥當當,還有、還有──」

  「停停停!」丈夫才剛回來,她就在想納妾的事,就算他在她心目中再怎麼地位全無,也不需要如此毫無遮掩地表現出來吧?

  陸君遙苦笑。「如果我說不納妾,妳會不會生氣我辜負了妳的好意?」

  天底下再也沒有一個丈夫當得比他更失敗了,她可真懂得怎麼打擊他!

  「不納妾?」像是多出乎意料的回答,她滿臉困惑。「為什麼?」

  他愕笑。「原來不納妾也需要理由,我以為妳是不喜歡那些二姨娘、三姨娘的,咱們一家子清清靜靜過日子,不是挺好?」

  「可是、可是……」她垂下頭。「爹希望陸家能多子多孫,他臨終前,我已經答應他,正室要有容人大度。」

  「妳可以不必那麼誠實。」再歎一次,瞧見她困惑的眸,知道她是真的不懂。「好吧,要多子多孫,也不一定非得納妾,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咱們多努力便是。」

  他的意思是……要她生?

  「我以為……我生祈兒,已經夠了。」他,還會想再碰她?

  「如果妳不願,我自是不會勉強。」

  一陣沈默──

  接著,她動作生硬地──解開胸前盤扣。

  她是陸君遙的妻子,只要他想,她便責無旁貸。

  陸君遙約略猜出她的想法。這女子,究竟將責任感看得多重啊?

  「好了好了,我想我可以把它解釋為妳是願意的。」抓住她的手,笑歎道:「我們有的是一輩子,可以慢慢來。」

  要也不是現在,她累了一天,晚膳也沒吃,硬邦邦又沒半分情調,她是不看時機的嗎?

  他傷腦筋地發現,他這妻子恐怕沒什麼風花雪月的天分,活似辦公差,目的只在於給個孩子便成。

  不知怎地,這樣的發現竟讓他胸口悶悶地,泛起些許疼意。

  能說什麼呢?陸家確實虧待了她,自私地只想傳承香火,將她當成生子工具,不曾顧慮到她的將來,教他現在羞愧得連辯解,都沒那個立場。

  「芽兒,我可以……抱抱妳嗎?」

  她似乎被他過於溫柔的請求嚇到,他也沒等她回應,張手輕柔地將她納入懷抱。

  長久以來獨身慣了,不習慣男子的擁抱,她在他懷裏,身子顯得直挺僵硬,手不知該怎麼擺,連吐息都不自然了。

  書房的門被推開,端著飯菜進來的婢女「呀」了一聲,他倆趕緊退開,臉上各自浮現些許困窘,活似偷情被逮著的男女。

  「那個……飯菜冷了,我再回頭去熱熱,少爺夫人繼續、繼續啊,當我沒來過……」這丫頭機伶,相當機伶,一轉眼就不見人影,簡直機伶得……讓房內兩人羞愧無言。

  「……我先回房了。」孟心芽低垂著頭,走幾步,遲疑地頓住,將衣袍遞還,低不可聞地咕噥兩句,走出書房。

  陸君遙目送她離去的身影,反復低回她留下的那句話。

  「穿著,你身子骨不好,會受寒。」

  事實上,已經受寒了,今晚已略感不適,她是否,也留意到了?

  他斂眉凝思。妻子或許比他以為的,還要再多關心他一點。

轉眼間,返家已月餘。

  這段時間,足夠他瞭解許多事情,知道孟心芽將陸家產業管理得有聲有色,不遜于爹尚未離世時,也將兒女教養得極好,甚至是府裏也打點得井然有序。

  他不得不暗自佩服,這樣的芽兒,可惜了生就女兒身,否則,要在男人的天下闖出一番光景,又豈是難事。

  也難怪,她會給人作風強勢的錯誤認知,但他看到的,卻是她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在處理事情時才能果決明快。私底下,她其實沒有想過要以氣勢壓過夫君。

  他懂得的。

  除了堅持掌理家業之外,他說的每一句話,她從來不曾否決過。

  他說,希望她可以將心事與他分享,她就固定在每日歸來時,將今天做了什麼、發生些什麼事,清楚交代一遍。

  溫馨的互動?沒有。
暖暖的關懷?沒有。

  更別提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夫妻間該有的擁抱、倚偎、相契相知什麼的……基本上,他發現她從不對任何人說出心底的感覺。

  原本該是極貼心的一件事,讓她做來,一板一眼,簡直像例行公事似的,完全謹遵他的「吩咐」。

  於是一個月來,他們之間最大的進展,就是「報告」一日行程。

  他內心的挫敗更深了。

  他家的芽兒,有點不解風情呢,要想指望她成為知情識趣的女子……唉!怕是難了。

  更讓他歎氣的是,孩子們對他,仍是極度生分。

  芽兒要他們喊爹,他們會聽,但也僅止於此了,他們注視著他的眼眸裏,隔了一層藩籬,防備而疏離。

  實在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孩子出生至今,他不曾抱過,不曾付出一丁點為人父的關愛,又怎能指望他們視之如父地敬他愛他呢?

  近來他最苦惱的,就是怎麼拉近與孩子們的距離。

  初春暖陽灑落窗臺,難得不算太冷的天氣,他推開房門,沿路緩步而來,不遠處清靈的笑語吸引住他的步伐。

  他家小盼兒,在放紙鳶呢。

  純真開懷的笑容綻放在甜甜的臉兒上,那是真正屬於五歲孩童該有的無憂純稚,只是,不會在他面前展現罷了。

  不想讓那樣的笑容消失,他定住步伐,沒再上前,靠坐在樹底下遠遠看著。

  福伯也在,一老一小玩得可開懷了,那畫面頗有些含飴弄孫之樂。

  福伯從年輕時就待在陸家了,他等於是福伯一手帶大的,全府上下沒人將他當成下人過。父親初掌家業時,他是爹的得力左右手,後來由芽兒翔實的「報告」當中,也知曉在他離家的這些年,福伯著實幫了她不少忙,只是近一年來,較少管事了,閑來逗孩子居多。

  於是,外頭便又盛傳,福伯功高震主,當家主母排除異己,架空他的權力,兩代老臣有志難伸……

  有志難伸?盼兒仰著臉兒,讓福伯拭汗,瞧福伯笑得可樂了,哪有一丁點有志難伸的樣子?他女兒都沒對他這麼笑過呢,想來真吃味。

  福伯轉身離開,不曉得忙什麼去了,他撐著下顎,繼續看他活力充沛的女兒跑跑跳跳,這樣的午後,也別有一番趣意。

  紙鳶卡在假山上頭,盼兒噘嘴扯了扯,弄不下來,索性拎著小裙往上爬,他也不急著幫忙。聽芽兒說,孩子有習武,他想看看女兒身手有多了不起,方便他閑來無事拿來崇拜一下。

  她一步步爬,眼看就要構著紙鳶,腳下小鞋松脫,一個踩滑,他唇畔笑意凝住。在小小身子疾速下墜的瞬間,他同時飛身而起,越過假山流水,下一刻嬌小人兒已穩穩當當落入他懷中。

  「盼兒,妳想嚇死我嗎?」幸虧他平日輕功從不馬虎,女兒差點害他一顆心由胸口跳出來。

  小丫頭愣愣地張大嘴。「爹……會飛……」

  「那叫輕功。」他失笑,足下輕點,躍上假山頂端坐,探手取來紙鳶給她。「怕高嗎?」

  「不怕。」女兒驚訝地眨眨大眼。「娘沒說……爹好厲害……」

  抱牢女兒,欣賞高處風景。「妳娘明明也說,妳有習武,想當俠女啊?」那明明就不是俠女該有的身手,他指控感情遭受欺騙。

  「習武的是哥哥,他想當好厲害、好厲害的大俠,但盼兒不愛,盼兒想學娘一樣,很會做生意,賺好多花不完的錢。」

  很會做生意?還賺好多花不完的錢?

  身為陸家的男人,聽到這等宏願,實在是該羞愧的。他家的盼兒,很不一樣呢,不挑花,不刺繡,不撲蝶,更不坐閨房,反而想學男人做生意?

  「盼兒賺那麼多錢要做什麼?」

  「我要賺錢養娘、養哥哥、養福爺爺、養娟兒、養阿武、養池裏的鯉魚……」扳著手指頭,好努力地細數著,連貼身丫鬟、池裏的鯉魚都抓來湊數了。

  他很沒廉恥之心地勾起唇。「不養爹嗎?」

  「也養爹──」興高采烈說到一半,似乎驚覺自己透露太多,笑容收了住。

  陸君遙察覺到她的變化,輕問:「怎麼不說了呢?」

  圈在父親頸間的小手收了回來。「……我、我要下去了。」

  這麼欺淩幼小有點無恥,但仗著身在高處她逃不開,陸君遙摟回女兒。「盼兒,不喜歡爹嗎?」

  「那爹……喜歡盼兒嗎?」

  這是什麼鬼問題?「妳和哥哥,都是我的孩子,怎會不喜歡?」

  「可是……可是外面……」她收嘴,不論他再怎麼誘哄,就是打死不再開口了。

  好,問題出在外面。

  外面又是外面的哪里?這是小丫頭的心結?或者說,是兩個小傢夥的心結。

  打定主意,他道:「盼兒陪爹出去走走好嗎?」

  「我、我……」小丫頭極度苦惱,看得出想拒絕,又不知怎麼說。

  「盼兒不願意,爹一個人也無妨啦,只是好久沒回來了,要是走遠,找不到路就糟了。」表情滿是體諒,卻又壞心眼地存心加深小人兒的為難。

  爹要是找不到路……又好久好久才回來,那娘一定會很傷心吧?

  「我陪爹去。」



「那怎麼好意思,這不是太麻煩盼兒了嗎?」得了便宜,還不忘無恥賣乖。

  「不會……盼兒……很樂意陪爹。」極不情願,硬是擠出話來。

  「這樣啊,原來盼兒這麼喜歡爹,我都不知道呢!」

  「你們父女倆真好的興致,在上頭賞風景啊!」端來點心的福伯,在底下中氣十足地喊叫。

  「抱牢嘍,盼兒。」蹤身一躍,頃刻間已輕巧落地。

  「好俊的身手,少爺九年沒白白浪費掉啊!」

  「哪里。福伯,我帶盼兒出去逛逛,晚膳前回來。」順手捏了盤中兩塊糕餅,孝敬到女兒嘴邊。

  「爹,我自己走……」

  「爹抱著妳,不好嗎?」單手抱她,另一手嬌寵餵食。

  「可是,我長大了……」

  「爹知道妳長大了,但是我想把以前沒抱到的,慢慢補齊,這點小小的心願,盼兒都不願成全嗎?」聲音漸輕,慢慢低垂下頭。

  爹看起來,好像很難過耶……

  「盼兒給爹抱,爹不要難過!」

  「謝謝,盼兒真是個好孩子。」似是無比脆弱、又無比感動地將臉埋入女兒肩頭,感覺到一雙小手很安慰地拍撫他的頭,他肩膀顫動更厲害了。

  「爹還是……很難過嗎?」

  「還有……一點。」

  等等等……「還要傷心很久嗎?」

  「再一會兒。」千辛萬苦忍住,確定不會泄出一絲笑意,這才抬起頭。「走吧,逛街去。」
長安城大街一如往昔的繁華熱鬧,商鋪、街邊小販林立。

  「爹不放我下來嗎?」每隔一段時間,盼兒就會問。

  她記得娘說過,爹身體很不好的,她那麼重,會造成爹的負擔吧?

  「人多,爹抱著,才不會走散。」

  他這樣,真的好像、好像一個疼愛女兒的爹,將她放在手心上捧著、寵著、護著,爹真的,會一直把她當女兒來疼嗎?

  「喜不喜歡?」陸君遙搖搖女兒的手,笑問。

  盼兒這才發現,腕上不知幾時套了串銀煉,上頭串著白白的珠子,還有銀亮的小鈴鐺,只要抬起手動一動,清脆的叮噹聲就會響起來。

  她又搖了搖手。叮叮噹、叮叮噹──

  「呵、呵──」好好聽的聲音哦。

  搖啊搖,再晃啊晃,新奇、有趣,玩得不亦樂乎。

  「客倌,這是您的千金嗎?」

  「是啊,我家的掌上小明珠。」長指撥動垂晃的小鈴鐺小墜飾,與女兒共樂。

  「生得真好,您有福氣啊。」

  「多謝金言。」付了銀兩,又流連幾個攤販,見著素雅的碧簪,上頭沒有多餘的墜飾,只刻了對比翼雙飛的蝶,栩栩如生,彷佛活脫脫要從簪子上飛出。

  這令他想起了芽兒。沒有多餘的花俏點綴,素淨而清雅,總令人舒心暢意──

  他付了銀兩,將碧簪收入懷中,然後低頭問盼兒:「咱們給哥哥買些什麼好呢?」

  「哥哥喜歡吃那裏的蟹黃包子。」小手一指,前頭招牌寫著「廣福樓」。是老字型大小了,與他們陸家茶樓君子之爭已久。

  「自家開茶樓,還去捧對手的場,這樣扯妳娘後腿,當心被打死。」輕捏女兒鼻樑,她呵笑著躲到他肩窩。

  緩步上了茶樓,他挑了二樓靠窗的雅座,將女兒安置在內側,低聲串供:「如果教娘給逮著,就說我來查探敵情,知己知彼。否則捧著銀兩給對手賺,娘說不定會罰我們不准吃飯。」

  一路開開心心玩鬧下來,完全將「防衛」二字給丟到九霄雲外的盼兒,正親親愛愛地靠在父親懷裏,格格笑地直點頭。

  「聰明的孩子。」贊許地拍拍她,這才抬起頭。「麻煩你,小二,給我一盤瓜子,再來壺桂圓茶。」桂圓茶是給女兒暖身,瓜子是他要用來測試牙齒硬度的。

  悠閒的午後時光,父女倆喝茶、嗑瓜子,好不愜意。

  日漸西斜時,不見跑堂小二,想必是在樓下忙了,他只好勞動自己起身。「咱們要回家嘍,爹去會帳,盼兒乖乖等著,別亂跑,知道嗎?」

  「知道!」

  得到允諾,他安心下樓去。

  到掌櫃那兒會了帳,接過打包好的蟹黃包子,掌櫃「咦」了一聲,打量他幾眼。「您不是陸府那少東家嗎?您幾時回來的?」

  此話一出,他察覺到由各個角落投射而來的打量目光,他的名字有這麼人盡皆知嗎?

  陸君遙禮貌頷首。「上個月十五。」

  「這樣啊。您家夫人有才情,將生意打理得風風光光,店鋪子愈開愈大,咱們都快沒飯吃了。」

  「您見笑了。」

  「瞧您氣色挺好的,身子骨都好了吧?」

  「託福,好轉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否則尊夫人一介婦道人家,在外頭抛頭露面的,總是……辛苦了些。」

  口頭上寒暄了幾句,假裝沒發現各處異樣的打量目光,緩步上樓。

  然而,他是習武之人,聽力自是比一般人靈敏些,那些個耳語,字字傳入他耳中。

  「那個就是病得快要死掉的陸家少爺啊?看起來好得很呀。」

  「那是現在,你沒瞧他以前那病弱蒼白的樣子,要不是有幾個錢,哪家姑娘肯嫁呀,怕過門沒三天就守寡了,也難怪陸少夫人守不住寂寞……」

  「也是。女人家一天到晚混在男人堆裏,美其名談生意,私底下誰曉得談了些什麼好事?那陸家少爺都離家九年了,還能有個五歲的女兒嗎?這明眼人一瞧……」話頭一起,就再也停不了,挖出陳年的街坊耳語,硬要湊個興頭。

  「我聽說的還不只這樣呢。她那公公沒死前啊,待她可好的,上哪兒談生意都帶著她,這搞不好……那小孩……」未竟之語,人人有底。

  「那……這陸家少爺認的是女兒,還是妹子呀?真可憐。」

  最後下了一致的結論:「這些富貴人家真是淫亂呀!」

  是富貴人家淫亂,還是尋常人家捕風捉影、製造話題?

  沒證據的事,也能說得有頭有腳,這年頭,連流言都眾口鑠金了。

  真是太平盛世,人人閑得慌,都沒事做了,淨嚼舌根,道人長短。

  明知不該與低俗的街坊小話一般見識,然而他就是感到莫名氣惱。

  如果連他都處在流言之下,那芽兒的處境,豈非更不堪?

  然而這一個月來,她對他說了每天發生的事,卻絕口不提一句關於辱她名節的閒言閒語。

  緩步上樓,靠窗的位置引發小小浮動,細細的哭泣聲傳入耳中,那是──盼兒!
「走開、走開!你亂講,我才不是雜種,我有爹,爹會買好看的叮噹給我,爹好疼我,才不會像你講的那樣……」

  「得意什麼,他要是知道妳不是他的女兒,就不會疼妳啦!」

  陸君遙心下一震,快步奔去,將脹紅了臉、無言又無措的女兒摟進懷中。「小兄弟,你爹娘是教你這樣待人處事的嗎?」不過才八、九歲,怎麼言語如此咄咄逼人,他家盼兒哪里惹著他了?

  標準的欺善怕惡,見大人來為她出頭,胖小子氣勢立刻弱了下來,結巴道:「我、我爹是這麼說的……她本來就……連爹是哪個人都不曉得……」

  「臭小子,別胡說。」見自家孩子闖了禍,前桌客人趕緊來領回胖小子。

  「她是我的女兒,叫陸盼君,陸家的二小姐,乳名盼兒,你可以喊一聲陸二小姐,熟一點可以喊盼兒,就是不叫雜種。她的爹會疼她很久,還會疼到她長大,為她尋個如意郎君,準備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嫁出去。她若嫁得好,我會比她更開心,要是她夫君讓她受一丁點委屈,我頭一個不饒他,夠清楚了嗎?」他一句句,緩慢而沈篤地說道,不是和一個孩子計較,而是說給孩子後面的大人聽的。

  抱起委屈兮兮的盼兒,轉身前輕輕淡淡、不慍不火地留下一句:「稚童何辜?謠言止于智者,望君自重。」

回家的路上,盼兒出奇地安靜,沒再嚷著要下來自己走,不哭也不鬧,安安分分窩在他懷中不敢亂動。

  「去洗把臉,晚一點娘回來,要用膳了。」小手任奶娘牽著,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奶娘幫她洗了澡,換過乾淨的衣裳,又梳理好頭髮,還說:「真好看,像個人見人愛的小公主。」

  真的嗎?可是爹看到了,沒誇她。她其實沒那麼討他喜愛吧?因為她不是他的女兒……

  好多人都這樣說,爹聽到了,就不會疼她了。雖然娘說是,她問了好多遍,可是爹呢?他會不會不相信?

  偷瞧了眼爹不說話的表情,悶悶地低頭猛扒飯。

  陸君遙若有所思,晚膳吃得不多,不自覺地替坐在身旁的女兒挾些菜。有些許小挑食的盼兒,竟反常地吃個精光。

  「別吃太快,當心噎著。」順手帶下嫩頰一顆飯粒。

  孟心芽留意到父女倆怪異的互動,思忖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每當陸君遙專注于思考什麼時,就會格外安靜,話不多,連東西也吃得極少,如果九年沒改變這習性的話,那他此刻是在想什麼呢?

  臨睡前,是他們夫妻的「談心時刻」。陸君遙端坐書房,等待妻子的到來。那是一整天下來,他們唯一能夠獨處的時光。

  其實也未必會說什麼,有時是他靠坐在臥榻上看書,而她端坐桌前看帳本,整個晚上沒交談上幾句,但目前為止,他還挺能滿足于這種寧馨相陪的感覺。

  言語,有時並非絕對必要,那種有共識的相互為伴,有時也能暖心。

  今晚,她抱了一迭帳本進來,心想她大概有得忙了,也就不耽誤她,靜靜在一旁看書,免得她看完那堆帳本,今兒個又要少眠了。

  對完一本帳,順手迭放一旁,在取來下一本攤開前,目光一揚,接觸到前方的夫婿。書冊被擱在一邊,他輕斂眼眉,陷入沈思中。

  他今夜,真是有心事。

  回來時,聽福伯說,他今日帶盼兒出門逛街,是在外頭發生什麼事了嗎?會不會是……

  心房一陣揪沈,約略明白了什麼。

  仰眸,發現她正望著他發愣。

  有時,他會不經意捕捉到她那樣的凝視,不甚明白那樣失神的打量代表什麼。疑惑?探測?還是其他?

  他不懂,卻有些明白,她起碼不是無視他存在的。

  「不是看帳嗎?怎麼淨瞧著我?」

  孟心芽回神,瞅著他不語。

  他立起身,走向她。「那,咱們來談談孩子們,如何?」

  她一震。果然!

  「不要。」那些不堪的耳語,她一點都不想拿出來和他談論。

  起身想避開,卻教他握住了細腕。

  「恐怕不行,芽兒,我們得談。」輕捧她細嫩雙頰,面對他。「孩子們不快樂,而我的歸來,更造成他們的壓力,妳比我更清楚原因的,不是嗎?」

  她抿緊唇,不吭聲。

  「我原以為,他們只是還不習慣生命中突然多出個父親,需要適應,所以我也讓自己放慢步調,瞭解他們、融入他們的生活。直到今日,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他們對我並不是生疏,而是害怕、敵意,隔起了一道牆,不讓我靠近,妳不會不清楚這是多嚴重的一件事吧?」

  她無言。

  「難道妳希望,他們一輩子用陌生人的態度與我相處嗎?我需要妳的支援,否則我一個人無法辦到。」

  「你……要我做什麼?」

  「告訴我,盼兒的身世。」

  她盯著地面,好半天才吐出字句:「那是祈兒撿回來的。」

  「撿?」小孩又不是貓狗,也能用「撿」的?
「五年前,爹去世的那年冬天,我帶祈兒出門裁些冬衣,一不留神,他就不見了,回來之後,手裏抱著剛出生的小嬰兒,也不曉得打哪兒撿來的,只說有野狗要咬小娃娃。我瞧她一身髒汙,幾乎只剩半口氣,帶回家找大夫醫治,從鬼門關前救回一條命,之後就養著,與祈兒作伴。」

  「盼兒的爹娘,沒找過她嗎?」

  她搖頭。「或許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生了養不起。」終於抬眸,凝視他深思的表情。「你相信我嗎?」

  他回眸。「為什麼不?」

  由她驚訝的表情,他讀出深意。「妳以為我會受那些街坊耳語的影響?不,芽兒,這事只消細細思量一遍,就足以瞭解盼兒不會是妳生的。或許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將妳懂得太透徹,但我明白妳是個懂分寸的人,雖然妳對我並不存在風花雪月似的男女之情,但就憑著夫妻之義,只要妳身上還冠著陸夫人頭銜一天,妳就不會令我難堪。關於這點,芽兒,我是要謝謝妳的。」

  「……」她雙唇動了動,好似低噥什麼,他沒聽分明。

  「什麼?」

  「沒。」

  他沒深想,接續道:「所以,不管妳是由什麼方式得來這個女兒,既然妳說盼兒是妳的女兒,那麼也就是我的,身為女兒該得到的驕寵,我絕不會少給。」

  「我不是防你,」她悶聲道。「我只是……怕盼兒知道。」

  他拉著她,一同在臥榻邊坐下,指腹柔柔地挲撫著握在掌中的柔荑,給予安撫。「如果妳不想她知道,我會幫著妳一輩子瞞她。但是芽兒,孩子們不信任我,他們不相信我會一直待他們好,以為我會和旁人一樣質疑他們的身世。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們是害怕被傷害,寧可守著母子三人原有的平靜生活,不敢輕易接納我。

  「領悟到這一點,我很難受。我不曉得孩子們有這麼複雜幽微的心思,渴望父愛,卻又擔心我給了之後轉眼又要收回,寧可不去期待。芽兒,那是我們的孩子,我看了心會疼,失職的是我,錯的也是我,小孩何辜?如果不能改變現狀,那我實在沒資格讓他們喊這一聲爹。」

  「……」

  「嗯?」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她輕聲反駁。

  他笑了。「我很高興妳沒埋怨我。」伸手,將她壓向胸口,感覺懷中嬌軀僵直,卻沒推開他。他掌心輕輕拍撫,有耐心地,一下又一下。「芽兒,我需要妳的信任,如果連妳都做不到,孩子更沒辦法跨出這一步。」

  不知往哪兒擱的手,不自覺揪握住他前襟。「我、我……相信你啊。」一直都信。

  她知道他會活著回來,知道他不會忍心拋下他們母子,於是替他守住家園,安於等待的歲月。

  「嗯。」他不再多說,摟住她,半躺臥在長榻上,寧馨地兩相倚偎。

  「你……說完了嗎?」等了許久,不見他再開口,忍不住問。

  「完了。」

  「那……」怎麼還不放開她?

  陸君遙假裝沒聽懂,雙臂環過嬌軀,將小手也密密包覆在掌中。

  「我、我帳本……還沒……還沒……看完。」結結巴巴,提醒他。

  「嗯。再一會兒,我有點冷。」

  他在……取暖?

  人的體溫,是最好的取暖方式。

  想到他容易受寒的體質……她沒再妄動。也許……等一會兒,等他睡著。

  一會兒……真的,再一會兒就好了……

  眼皮緩緩垂下,螓首靠向溫暖的來源,那裏,有一道道沈穩的脈動,那樣的跳動安撫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陸君遙垂眸,審視枕在他肩窩的嬌顏。

  她睡得好安穩呢,不設防的清恬睡顏,像個孩子似的,安安心心將自己交給他來守護,倒有那麼一點兒他記憶中十五歲小新娘的影子。

  一根名喚憐惜的弦,輕輕扯動他心房。要愛上她,不難的,真的一點都不難。

  眼角餘光瞥過桌面帳本,再看向她此刻安然沈睡的模樣,他勾出滿意的微笑。
過午,陸君遙盤起雙腿端坐床榻,腦中默念內功心法,讓真氣在體內運行一周天。

  那是每日固定模式了,偏弱的骨底,得靠內力調養生息,才能如今日般與常人無異。

  叮叮叮──

  清脆的鈴聲隨風送來,飄進他清池般無波無瀾的思緒中。

  又過了半刻鍾,他輕吐一口氣,目光移向視窗。

  一隻小花貓跳過,撞倒了窗臺邊的小盆栽。那是廚房養的,平日小盼兒最愛追著牠玩……

  他拉整衣襬下床,桌面上已經擺著一盅僕人剛送上的藥膳。

  從他回來之後,這樣的食補藥膳就沒斷過,一日一盅,帖方至今不曾重複過。打幼時便吃遍各式名藥的他,隨便一瞥便能判斷食盅內每一樣都屬上等食材,有些藥材甚至稀少得有錢都未必能買到,更別提是最上乘的。

  從以前就是這樣,父親為求良藥,不惜千金。

  陸家就他一株單丁獨苗,陸老爺老來得子,打小對他便驕寵得緊,遺憾他病根不斷,為了他這身子,爹娘不知求了多少神佛,發願長年行善,造橋鋪路,只求福蔭愛子。

  或許真是誠心感動了上天,他遇上師父。

  真不知是福是禍,怪人師父老愛煉些奇奇怪怪的丹藥,煉了便往他肚裏塞,也不管成效如何。那些個日子啊,他真是什麼怪味的藥都吃過了,有時他甚至懷疑,師父根本不是在救他的命,而是拿他來試丹用的吧?

  也不知是哪顆丹起了效用,總之,吃吃吐吐,睡睡醒醒,能夠再世為人,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往後,師父授他武藝,主要是為強身,著重於內功心法,這些年一面吃師父那堆難吃到想吐的丹藥,一面強烈質疑自己被惡整。時隔多年,再回頭嘗兼具了美味的藥膳,簡直感動到無以復加。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溫暖與關懷啊……無法承歡膝下,已令他十足愧疚,還讓父親臨死都放心不下遠方的愛子……

  叮、叮鈴鈴──

  清脆的鈴鐺聲擾動他的思緒,證實方才不是錯覺。

  眸光半瞥向窗口,小小的影子一晃而逝。

  他掀開食盅,舀了匙入口,悠然品嘗美食,立刻便判斷出,今兒個的養生藥膳主要是滋心潤肺,固本培元,應是老少皆宜。

  叮鈴鈴──

  他措不及防地轉頭看向半掩的門扉,這會兒小小頭顱來不及躲,僵在門縫邊。

  「小盼兒,妳真的不進來嗎?再窩久些,我窗前的花花草單就要被妳的小花貓玩光光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管好花花……」

  他朝女兒勾勾手。「別管花花了,過來爹這兒。」

  盼兒躊躇了半天,看似無比掙紮,最後還是慢吞吞地移靠過去。他手一張,將嬌小身子抱坐在腿上,舀了匙熱湯,稍稍吹涼喂她。「好喝嗎?」

  盼兒皺皺鼻。「不好吃,有藥味。」

  他輕笑。「是不好吃,所以盼兒幫爹吃完它,好不好?」

  小盼兒仰頭。「可是娘說,爹身體不好,要給爹吃的。」

  「妳看,我像身體不好的樣子嗎?」

  端詳半晌──「不像。」

  「所以嘍,爹不愛吃,盼兒以後過來幫爹吃,好不好?」

  「可是……」這樣不會打擾到爹嗎?她本來很擔心的……

  「不可以嗎?」失落的表情,企圖博取純真幼童的同情。

  見他可憐兮兮的神態,善良的幼小心靈好生憐憫。「好。」

  「謝謝盼兒,盼兒真疼爹。」極度感動地,將臉埋在女兒小小的肩頭。

  用疼愛花花的方式,小手在爹親頭上輕輕拍撫,「那爹也會疼盼兒嗎?」

  「當然嘍,盼兒疼爹,爹也會疼盼兒,這是我們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哦!」

  「嗯!」盼兒用力點頭。秘密呢!她和爹有秘密了。

  她幫爹喝掉苦苦的湯,然後爹就會疼她,真好。

  挑了較為軟嫩的腿肉去骨,餵食到女兒嘴裏,父女倆一人一口,分享掉一盅膳食。

  福伯經過,將父女倆倚偎的那股子親昵勁兒看在眼裏,笑咧了嘴。

  「小小姐,原來妳在這兒啊,奶娘找妳半天了呢,妳午憩時間到了哦。」故意逗人,伸手要抱她回來。要是以往,小丫頭早撒嬌地偎倒過來了,這會兒,貼昵在父親胸膛的小臉蛋,卻遲遲沒移開。

  始終不敢任性纏賴,怕爹會不高興,現在那麼貼近的感覺,她捨不得放開啊。

  陸君遙又怎會讀不出她眼裏的渴望?想靠近,卻又膽怯,怕被驅離,女兒很喜歡他呢!

  低頭凝視懷中的嬌小身軀,她揉揉眼,已有倦意。他輕摟著,呵憐拍撫。「盼兒困了,福伯,麻煩你回了奶娘,就說她在我這裏睡了。」

  「好吧!」轉身前,想起什麼又追加一句:「對了,少爺,你藥膳記得吃完,別辜負了少奶奶的心意。」

  心頭微微顫動。「等等,福伯,你說──這藥膳?」

  「是少奶奶吩咐的啊,那珍貴的食材、藥材,也是她費盡心思自各處網羅來的。瞧她那樣拚了命地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兩,花在這上頭的費用,可一點都不吝惜,夠您吃好些年的了。」

  是她,居然是她!他一直以為,是福伯吩咐的……
而且是從那麼早以前,就在做準備了,確信他一定會平安歸來,一心一意想為他調養好身子,一擲萬金的心意,比起爹猶過之而無不及。

  略微恍神中,福伯的話斷斷續續飄進腦海。「少爺,您得好好待她,她真是我見過最難得的傻女人。」

  傻女人?「為什麼不說好女人?」

  「少夫人的好,還用得著我來說嗎?你自己就看得到了。」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好女人。那福伯的意思……是他沒完全看到她的傻?傻在何處?傻在何事?

  「福伯,我很有空跟你聊聊。」識相的,懂暗示吧?

  「不不不,我很忙的,沒空和你聊。」多活那把年紀也不是活假的,立刻就要抽腿,他只是要提醒少爺別犯糊塗,聽信那些街坊小話而已,可沒打算多嘴什麼。

  「福伯!」在他竄逃開之前,陸君遙及時喊道:「為什麼──她堅持打理家業,不讓我分擔些許?」

  福伯頓住身形。「少爺以為,她是戀權之人嗎?」

  「當然不是。」就因為不是,才覺得奇怪呀。「我曾想過,也許是爹臨終前的叮囑──」

  「那只是一小部分。」在他發問前,福伯搶在前頭截斷。「有些事情,你得自己慢慢去發掘、領會,旁人說什麼都沒有意義,自己感覺到的最重要。」

  只是一小部分?挖掘?領會?

  會意福伯話中暗示,他立刻道:「芽兒時時會找你商討生意上的事吧?我想看看帳本,多少對家業有個概念,可以嗎?」

  「那怎麼成?夫人可不愛你理會那些事呢。」福伯要笑不笑。

  「關於這一點,我想,絲毫難不倒睿智如福伯你。」

  交換了心照不宣的一眼,福伯大笑。

  「就沖著這句話,我不當這個幫兇都不成,就算女主人大怒之下將我趕出陸家,我也認了。」

  「哪兒話,福伯言重了。」甭說底下一干仆傭,連他和芽兒都敬重他三分呢,誰敢趕他?
花了不少心神,將帳目大致看過一遍,陸君遙發現,他不得不服她!

  即使心中早有個底,但她做到的,依然遠超出他的預期,不僅將家業打理得有聲有色,更固定有一筆款項,用來接濟貧苦人家,對那些幫她做事的人,仁厚卻不失紀律的管理方式,底下的人無不敬她、服她。

  除此之外,他意外地發現陸家產業底下也做藥材買賣,那是在她接手之後的事。

  這也是福伯要他挖掘的嗎?而他,該由這當中領會什麼?

  很清楚,答案真的很清楚。

  她做藥材買賣,不為牟利,而是為他。

  她行善濟貧,不為沽名釣譽,也是為他。

  隱隱約約,這當中似有一條線牽扯著,再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想通了──

  「君遙?」每日在書房片刻的寧靜共處,已是他們之間不需言傳的默契。孟心芽在書房沒見著他,尋至他房裏來,卻見他坐在床上發呆。

  思緒中斷,他回過頭,妻子就站在門邊。

  她依然很忙,忙著早出晚歸,忙著將陸家產業擴大,店鋪子一家開過一家,愈開愈大,丈夫回不回來,表面上看來似乎並無太大差異,她沒有太多機會與他共處。

  表面上。

  是的,他說了,那是表面上,外人看來的。

  他獨特的娘子,是要用心看的。

  她是將他的存在放在心上的,否則不會吩咐下人,定要記得日日為他備上一盅養生膳食;也不會將他隨口的一句話牢記在心,並且「謹遵吩咐」,不管再忙再累、多晚回來,都會來與他見上一面。

  骨子裏,她其實是個以夫為天的傳統女子。

  想起那日,她在他懷中睡著,醒來慌慌張張的可愛模樣,還撞到他的頭,卻不是去揉發紅的額,而是忙著留意她有沒有流口水……那笨拙樣兒,哪像個有能耐獨力撐起家業的奇女子啊!

  她有十五歲的直率心性,二十歲的柔美體態,二十四歲的雍容聰慧、獨立自主,而這樣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很幸運,不是嗎?

  陸君遙撫額,低低笑開。「進來啊,別站門口。」

  孟心芽依言,想說些什麼,目光卻定在某處。

  順著她視線的落點,他拉好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撫枕賴在他腿上安睡的小人兒。

  「盼兒不喜歡妳為她請的教書先生,我看以後我來教她讀書識字好了。我們家盼兒很聰明呢,只是夫子老灌輸她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她不愛聽,說想學做生意,還被夫子訓了一頓……」女兒已對他推心置腹,大小事兒都被他挖出來了。

  他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耳,仍是盯著他腿上的盼兒,神情不經意地流泄出一絲懊惱。

  沒留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他繼續談論著寶貝女兒。「其實,學做生意有什麼不好?就像她娘一樣地聰慧,我相當以妳們為傲呢。嗯,對了,一直都忘了問妳,盼兒的生辰是什麼時候?我得先想想要送她些什麼好。」他指的是撿到盼兒的日子。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需要我幫忙。」她低道,口氣有些悶,這對父女的感情融洽得很,看來一點都不需要她擔心。

  陸君遙終於聽出她的不是滋味。「妳──吃味了?」
她一震。「才、才沒有!」她幹麼要吃女兒的醋?笑、笑話,女兒又不能跟她搶丈夫,她只是、只是──

  陸君遙笑歎。「別計較,女兒可是很崇拜妳的,我在她心中永遠排在妳後頭。」

  「……」無言。

  有些懊惱自己一整日不受控制的心緒,做任何事總會不期然想起,曾經靠在那懷抱的溫暖,甚至是在來時,心房鼓動著連她都不曉得的期待……

  瞪著被女兒占去的那個位置,悶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芽兒。」怕驚醒女兒,動作小心翼翼,將她移到枕榻上,這才起身走向她。

  「夜裏風涼,怎麼這樣就出來了呢?」順手拎來一件衣袍裹覆住她。她看起來好嬌小,微濕的長髮散落肩背,沐浴過後淺淺的幽香在鼻翼間泛開,撩動他的心神。

  沒收回的手,順勢撫上嬌容。這張素淨的臉,不論何時見到,總是不施脂粉,簡單綰上代表已婚婦女的髮髻,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的裝飾。

  她為身旁每一個人都計量到了,獨獨沒費心為自己計量什麼,她所擁有的,實在少之又少。這樣的發現教他心房微微揪疼。

  取出懷中的碧簪,三兩下俐落將長髮盤起,別上簪子。

  「這──」她好驚訝,下意識在發間摸索。

  「別取下,很好看。」拉下她的手,放在唇邊淺淺吻了記,她瞬間脹紅了臉。

  真、真的嗎?在他眼中,她是好看的嗎?

  「謝,謝謝。」結結巴巴,道了謝。

  強勢?大權獨攬?工於心計?那些人真該來看看,此刻的她,和他們口中形容的那個人,有多大差距。

  雖然她臉上除了淡淡的失措,並沒表現出更多情緒,但他就是知道,她很開心。

  這樣的女子啊……小小的示好,就能令她心滿意足,然後為你付出所有,捨生忘死,真傻。他終於懂得,福伯那番話的涵義。

  掌心貼上嬌容,這一刻,他沒太多想法、只想給她更多的真心、更多的溫情──

  「你──」似乎察覺到他的意圖,她愕然,失聲。

  「噓,感受我。」感受他,也讓他感受她。

  傾身,攫取柔唇上的溫暖,同時──

  「爹……」細細的叫喚,驚醒兩人,他退開,她轉身,假裝很忙地研究門上的雕飾紋路。

  盼兒並沒醒,只是夢囈了聲,翻身又繼續睡。

  「咳、咳咳!我、我回房去了……」

  她臉紅、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的無措模樣,可愛得讓人想咬一口。沒等到他應允,雙腳卻還定定站在原地,沒敢隨意離開。

  伸手為她拉攏了披風,系上繩結,柔聲道:「好。」

  他今晚,暫時沒勇氣接續美事了。

  不曉得在慌什麼,她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推開門,又讓門板給絆了下,差點跌了個顛仆,虧得他眼明手快,伸臂往纖腰一勾,穩住她。

  「當心些。」

  也沒敢再看他一眼,埋頭匆匆而去。

  紅杏出牆,不安於室?呵,這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好笑的笑話了。

  目送她倉促離開的背影,沈潛黑眸,泛開一縷淺淺的溫柔。

要說退休,其實也不儘然正確。更早的那幾年,孟心芽還太嫩,許多要交涉的事務都是由福伯出面,而她在一旁見習,否則年紀輕輕的她,怕不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後來,福伯認為她磨練得夠了,手腕夠圓融,便放她獨當一面,而他則是退居幕後輔助,也能多些時間逗逗孩子。

  孟心芽在外頭忙,陸君遙在家裏頭可也沒閑著呢。除了忙著收服小鬼頭的心,也忙著看帳、決策,除了福伯,沒人清楚大權早已移交,真正裁決大小事務的掌理人是他。

  他的理由是:「如果芽兒由這當中得到成就與快樂,那我會放手讓她去闖,讓她證明她可以做到什麼樣的程度。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雖然我並不清楚是什麼原因讓她如此堅持,但我確實看見了她的疲倦,我不能不管。」

  福伯聽了,欣慰又感動。「這才是我的好少爺,頂天立地好男兒。」在他心目中,最頂天立地的男兒,就是守護妻兒,給子他們所渴望的快樂。他的少爺,沒教他失望啊!

  這段時日與福伯合作無間,同時也慢慢由他口中,知道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例如,父親甫去世時,府裏亂成一團,成群妻妾勾心鬥角,忙爭家產,只有她,安安靜靜地打點身後事宜,發喪、布靈堂、選棺木、作法事、守靈、送葬,全程沒有掉一滴淚,顯示出無比的堅強。

  辦完後事,以著極強勢的作風,接掌起家業,不難想像,四面八方會湧來多大的反對聲浪,一名才十來歲的小姑娘,要如何承受這麼大的壓力?

  但礙于陸家老爺臨終前確實如是囑咐,所有人雖不服,也無話可說,只等著看她有多大的能耐,等著看她出糗、哭著求饒……

  有好幾次,福伯見她在夜裏躲進丈夫以前睡過的房裏偷偷掉淚,然而天一亮,依然是無堅不摧的孟心芽,不曾在人前示弱。

  或許,陸老爺早料到會有那麼一天了,所以早早便將她帶在身邊見習磨練,而孟心芽也確實沒讓人失望。她做得極好,甚至,超出眾人所期望的。

  他還知道,三娘那嫁給小廝的女兒──陸家的六小姐,其實是兩情相悅,偏偏三娘眼高於頂,看不起馬房小廝,偏要她嫁予富貴人家,兩人甚至計畫好私奔的日子。

  後來,孟心芽知道了這事,銷毀了他的賣身契,作主這樁婚事,將三姨娘給恨得牙癢癢,但那時陸家由她主事,三姨娘再不情願,又能如何呢?

  六小姐是嫁出去了,眾人只當她是又解決一個爭家產的人,卻沒人知道,她私底下替小姑備了筆多豐厚的嫁妝,並對那男人說:「一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麼,我知道你有傲骨、有想法,才會將她許配給你。你要留在京城也好,離開也成,總之,做點小生意,你若是個男人,就闖出一番天地,證明給你岳母瞧。」

  那日,六小姐感動地抱著她猛哭,直說:「嫂嫂,謝謝妳,謝謝妳──」

  她成全了所有人的幸福,善待他身邊每一個人,獨獨,不曾善待她自己。

  她擁有的,是那麼少,而他甚至不知道,她想什麼、要什麼……


  晌午剛過,孟心芽便回來了。

  稍作梳洗,便要到書房處理事務,經過一道房門,便再也邁不開步子,不受控制地推開眼前的門,跨了進去。

  他睡著了。

  孟心芽籲了口氣,至少不必費神思索要跟他講什麼,心口稍稍安定了些。

  怎麼坐在桌前就打起盹來了呢?他左手支著額,看起來有些倦意,微蹙的眉心不知在思索什麼苦惱的事……

  拎來外衣為他披上,收不回的手順勢撫上了他眉間。

  他長得,煞是好看。

  這張臉,在世俗公認的標準中算是俊俏了,這她一直是知道的,縱使是從前病弱時的蒼白,依然不減清俊,祈兒長愈大,愈是好看,她好高興兒子長得像他。

  指掌順著臉容,來到唇畔。

  他的唇,不同於記憶中的冰冷、蒼白。

  不由自主地來回輕撫,那裏,有著健康的色澤,透過指尖,傳來微溫的熱度。她還記得,那厚薄適中的唇片,曾經無比親密地貼住她的──

  如果那晚沒被盼兒打斷,他會做些什麼呢?

  胸口莫名地鼓噪,由著那股衝動,她傾身,很輕很輕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半夢半醒間,他支著額頭的身子微微一頓。

  「啊!」她捂住唇低呼,連忙退開,懊惱自己饑渴惡狼似的舉止。

  他、他、他──好像要醒了。

  完完全全失了方寸,像作賊似的,心虛而慌亂地竄逃出房門。

  下一刻,陸君遙睜開眼。

  莫說他沒睡著,就算睡了,由她這般撫弄,要想不醒也難。

  他好像──嚇跑她了。

  那實在不能怪他,他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舉止呀!在他面前,她總是僵硬又不自在,從不曾展現過這樣的柔情。他一直以為,她對這個丈夫還挺生疏,需要再多些準備去適應的。

  她會主動吻他……這代表什麼呢?

  前一刻,還在苦惱不知她想要什麼,下一刻,她就給他這麼大的震撼。再想起早些時候將這困擾說給福伯聽時,他一臉「你沒救了」的表情瞪他──

  「若要說少夫人不解風情,我看少爺你,更是呆頭鵝一隻,唉……」猛搖頭離去時,口中還喃喃直說:「慘了慘了,病有藥醫,笨有沒有得醫啊……」

  他……笨?!

  就因為,他不曉得芽兒要什麼嗎?

  她要什麼?她要什麼?

  這一刻,腦子裏似乎有些模糊的輪廓浮現,關於她這九年的虛擲青春,無怨無悔……
一路奔出房門,她蹲在鯉魚池邊,急喘著。

  纖指捂住心房,那裏,跳得好快,幾乎要由胸口蹦了出來──

  怎會──像個花癡似的,做出這種舉動呢?

  當時,腦子裏只想著,他昨夜的溫柔,想著他曾經烙在唇上的溫度,想著、想著被他那樣碰觸的感覺,於是就──

  無盡懊惱地盯視著水中倒影,臉頰紅豔豔的,她捧著發燙的臉蛋,擔心那樣的熱度一輩子都要退不下來了。

  鎮定點,孟心芽,妳有點出息,不過是一個吻,孩子都生過了,沒什麼,真的沒什麼的──

  可是、可是──心底有聲音反駁回來,那是不一樣的,當年她嫁進來,並沒有在新婚之夜與他圓房,她也一直以為,夫妻就只要睡在一塊便成了。

  爹怕是察覺了,要妻妾中入門時日最短、也最為溫順的小姨娘教導她一些閨房之事,暗示她主動些。

  有哪個當丈夫的,會娶妻半年,連妻子更衣都特別回避的呢?

  他甚至不只一次用言詞暗示她,如果哪一天,他無法與她白首,她就去找她的幸福,別讓他耽誤了她。

  他在為她留後路!

  她隱約察覺到,他並不想與她圓房,如果她不主動,那麼他們一輩子都會是有名無實的夫妻了!

  她並不想這樣,她知道陸家娶她進門是要傳宗接代的。

  於是她說:「如果你不要我,大可直接休了我,若當我是你的妻子,就讓我為你生孩子。」

  他極驚訝她會這麼說,遲疑道:「可是……我也許活不久……」

  「那我就為你守一輩子的寡,不管你碰不碰我都是一樣的,我不是蕩婦,別要我去勾搭丈夫以外的男人。」

  她說得很直,直得嚇到他了。

  於是他明白,縱然他刻意保留住她的完璧之身,哪天他死了,她也不會改嫁。她的表情如是堅決地告訴他。

  他們是在那一天,落實了夫妻名分。

  她其實很清楚,他與她親密,為的只是深到無法承載的愧疚,無關男女情愛或者其他,起碼她懂了夫妻間是怎麼回事,更甚者,給她個孩子和希望,陪伴著她,若真讓她什麼也不懂,糊裡糊塗守一輩子的寡,那就真的太混帳了。

  那晚,他給過她太多機會,並告訴她,若是後悔,隨時可以喊停。

  小姨娘悄悄塞給她好幾本的春宮書,她努力地看著,努力地學,一心只想當他稱職的好妻子。他不積極,甚至不刻意撩撥欲望,一心想給她留後路的他,自是不會有太熱烈的掠奪行徑,於是她不能不主動,挖空腦子裏所見所聞,也不知對或不對地碰觸、親吻他的身體,撩動情欲。對於一個未解人事的小姑娘,她算是熱情得過分了,不讓他有改變主意的餘地,也證明了她的決心。

  那時的她,只怕他不要她,只怕沒能為他留下些什麼,根本顧不得羞怯或少女矜持。

  而後,他抓住皓腕,壓住她妄動的身軀,眼神極其複雜。「芽兒,妳──當真?」

  「你娶了我,卻不碰我,這叫羞辱。你知不知道,大家背後都在笑我,笑我沒本事、笑我沒地位、笑我、笑我──」兩顆清淚掉了下來,他倒吸了口氣,這才明白他自以為是的體貼,傷害她有多深。

  下一刻,他放縱自己,貫穿了稚嫩嬌軀。

  因為他終於明白,對她最好的保障,不是這副完整的身體。她嫁了他,縱使保有清白之身又能如何呢?在世人的眼裏,她已是陸家婦。

  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鞏固她在陸家的地位,如果能有個兒子,更沒人可以看輕她,不必擔心有誰會將她逼得走投無路,如果她已打定主意在陸家終老一生的話。

  這是目前的他,所能給予她,最大的保障了。

  她懂的,她其實都懂。

  他碰她,不是因為他想要她,也不是擔心無人延續香火,而是為了保護她,他只是換了個方式,在給她留後路罷了。

  他一直,都是她所認定的,那個溫柔寬厚的陸君遙。整個陸家大宅,若說有誰真正替她著想,那也只有他一個。

  也因此,她可以將自己交給他,為他付出所有她能付出的,以青春歲月為他守住家園,至今,不曾怨悔。

  就算……再等上幾個九年,耗去她的一生,她想,她還是願意這麼做,只因是他呵──

  陸君遙。

  短短三個字,在她心湖間,蕩開最柔軟的春潮。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細細小小的朗讀聲斷斷續續由樹底下傳來,陸君遙滿意地收回目光。

  晚膳前,盼兒得完整默出文章與意涵。他寵孩子,但在學習上卻是不打折扣的嚴師。

  可盼兒仍愛跟著他,不只學習書本上的,連決策生意上的細節,也極感興趣,小人兒算盤撥得響噹噹呢,看來真是塊奸商的料,也許再多個十年,他就可以享清福了。

  起風了,留意到天候稍稍轉涼,他起身,到孟心芽房裏想為女兒取件襖子保暖。他記得前些時候芽兒請了人到府裏來為孩子量身裁了幾件衣裳,就擱置在她那兒……

  拉開木櫃,淡淡的檀香味兒飄來,這裏頭擱的是她平日穿慣的衣物。他合上,又拉開另一層,左手邊整齊迭放著祈兒的衣物,右手邊是盼兒,他隨手取了件,關上。
臨去前,瞥見最上層木櫃露出一截藕色衣料,他順手拉開夾層,將衣料迭放好。要再關回時,手肘不經意碰著了什麼,堆疊好的衣物移位元,他伸手去扶,因此而留意到壓在底下的錦盒。

  這盒子……有點眼熟,他一時想不起來。

  好奇驅使下,他打開錦盒,流光燦燦,喚起他熟悉又似陌生的記憶。

  指尖撫過上頭的吉祥繩結,這顆琉璃珠……他想起來了,是七歲時爹送給他保平安的,十歲那年,他已贈予一名清秀可愛的小丫頭,因為他希望這能帶給她平安喜樂,永遠保有純善真誠的性靈,無病無痛、開開心心過每一天,別像他……


  「妳叫什麼名字?」

  「娘喊我丫丫,大夥兒都叫丫頭。」

  「丫頭嗎?」他淺笑,撫弄她長長的髮辮。


  於是,他也就喊她丫頭,而她也只管喊他陸哥哥,從沒想過要探問對方實名。

  丫丫、丫丫……芽兒?!是她嗎?

  那麼,她會嫁他,不是偶然?

  這樣的聯想,帶給他太大的震驚。

  身為陸家獨子,傳承家業是他責無旁貸的重擔,三歲習字,四歲熟讀四書五經,五歲已隨著父親見習……認識她的那一年,他十歲,只知她是商鋪裏管事的獨生女兒,與她交好是偶然,只因她純淨而不矯飾的真性情討他歡喜。

  像是一股暖流,淺淺流過心扉,那是年少最純淨的記憶。

  於是每回過去巡視商鋪,審理帳目時,總會在那兒待個半日,與她說說話。

  她知道他的身子骨不好,在他身體不適、時而輕咳時,小手會好忙地替他拍背,透出掩不住的關懷。肩上扛的擔子極沈,要說他不累嗎?其實總會有那麼一點透不過氣,只是他不能喊累、也沒有卸下的權利,只能扛著。這樣的力不從心,小人兒看出來了──

  「我長大,也要學做生意,幫你做這些工作,這樣你就不用心煩,身體才會好起來。」

  他感動於這句貼心稚語,將掛在胸前的琉璃珠贈她,回報這片情誼。

  那年冬天,他生了一場大病,健康狀態更是大不如前。冬去春回,當他能下床走動時,與她也斷了訊,問了不少人,都說她與管事父女不知去向,這段僅僅半年的情誼,就這麼無疾而終。

  他以為,僅僅如此了……沒想到事隔多年,這琉璃珠會再度出現眼前。

  她說,要幫他打理家業,不教他心煩,好好養病,讓身體好起來……再回想芽兒的堅決,他忽然懂了。

  他的丫頭知道是他,所以在他病弱時下嫁,為他分擔一切,如此情深意重……

  這樣的心意,他怎麼會以為,她對他沒有愛情呢?早在他認識她、甚至不曾對她動心以前,她就已那樣默默愛他了。

  她不說,又拙於表達,只知一股兒傻勁地做,若是他沒察覺,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知曉,難怪福伯要說她傻。

  他眼眶微熱,動容於她這癡傻的情意。

  悄悄將琉璃珠放回,還原成他沒來之前的狀態。她不說,他便不戳破,默默將她珍貴的心意收藏在胸臆間,要是哪天她願意說了,他也會笑著承情。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寧靜的書房,響起細細的朗讀聲,小人兒執筆端坐,吟一句,默寫下一句。

  「……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陸君遙專注聆聽,低頭審視。「下一句。」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一口氣念完成段,仰頭等候父親回應。

  「嗯,很好。」摸摸女兒的頭,不經意仰眸,對上妻子的視線,發現並不是停留在帳本上。當他露出疑問的眼神,她又收回注視女兒的目光,繼續看帳。

  他不以為意,給了女兒一記微笑。「繼續。」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側耳聆聽半晌,視線由窗外拉回,數不清第幾次,又對上孟心芽恍惚的眼神。

  「芽兒,我們在這裏會吵到妳嗎?」她一直在分心。「要不,盼兒,到我房裏去。」

  「不!不用……我、我是說……不會影響……你們可以在這裏……」

  陸君遙凝思了會兒。「今天到這裏就好,盼兒,去找奶娘,妳該睡了。」

  「好。」乖巧地跳下椅子,招招手要他彎下身。陸君遙會意,笑笑地蹲身湊上臉頰,讓她親了一記,互道晚安。

  等盼兒走遠,他才轉身,定定審視她。「芽兒,妳在想什麼?」

  「沒、沒有。」她盯著墨漬飽滿的筆尖。

  「沒有嗎?妳比女兒還不專心。」拿開毫筆,勾起她的臉蛋,細細搜尋臉上每一分表情。

  她還不擅于展露情緒,所以他得多花些心神,由她臉上讀取心思。

  方才,有好幾次,他在她凝視盼兒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欣羡。她在羡慕盼兒?又羡慕盼兒什麼?

  定神凝思了會兒,想起許久以前,那名喚丫頭的女孩,總愛聽他用輕柔好聽的嗓音吟念文章,未必真懂其意,只是用崇拜又仰慕的眼神,無比專注地迎視他──

  她爹會用寵愛又沒轍的表情斥離她,要她別賴著少主人耽誤正事,但他其實不討厭這種感覺。在念文章給她聽時,暫時忘了肩上重責,心境是無比輕鬆的,他其實感謝她給了他片刻寧靜,什麼也不想,單純放鬆自己。
也因此,每回來總要耽擱上大半天。那是他舒緩情緒的一種方式,旁人不會懂,只當這家商鋪是怎地,特別賺錢抑或忒教人傷神?

  想起那雙眼神,帶著純真的仰慕……他似是有些懂了。

  「芽兒,妳讀過書嗎?」

  她奇怪地瞟他一眼。「我識字。」不識字怎麼看帳、怎麼做生意。

  他失笑。「我知道。我是問,單單純純享受學習的快樂,像盼兒那樣。」

  她表情微僵。「沒有。」

  識字,是因為生活上必須,不是為了那些崇高的思想。

  她不是那種精于琴棋書畫的才女,若他要那種妻子,恐怕得失望了,她只懂怎麼當個俗氣的商人,不懂那些風花雪月。

  她不羡慕能讀書的人,只是羡慕……能被他溫柔指導、聽他吟頌詩文的人。

  拉起她,雙臂圈上纖腰。在他努力不懈地親近下,她已不會再為這樣的肢體親密而頓感無措,左手纏上他後腰,右手掌心平放胸膛,臉容貼近胸臆,她喜歡靠在他胸口,傾聽他沈穩的心跳。

  「芽兒,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念一首詩給妳聽。」

  他發現了,他送她的簪子,她每天都簪在發上,從沒換過。他給她的,是那麼少,教她只能在有限的溫情中一再回味。

  於是,他開始會不期然送她一些小東西,有時是女兒家的小飾品,有時是逛街順手買下的新奇古玩,在路上見著了哪個女孩家衣裳樣式不錯,他會問哪兒做的,然後也請來師傅為她裁幾件……對了,他還買胭脂水粉。

  猶記當時,她面無表情回他:「我沒空抹胭脂。」

  「我愛看。」

  「……」

  於是,他又留意到,朱唇上淡淡妝點的色澤,教他每每有俯身輕嘗的衝動。

  女為悅己者容啊,她的心思,那樣明顯。

  他心裏明白,即使這一刻她依然沒表示什麼,但他為她念的每一首詩,她必然會悄悄典藏在心底,獨自一人時才來再三回味。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他淡淡哼吟,唇瓣輕掃過螓首、蛾眉。「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每念一句,細雨般綿柔的吻便落在嬌容。「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

  她有些怔愣,沒料到他吟的會是情詩。

  結髮……夫妻。在他眼中,他們算是恩愛嗎?

  淺淺的低吟,代她道出這些年的等待,以及心意。「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隨著益發溫存的拂吻,她恍似受到蠱惑,眼眸緩緩垂斂,等待承接他的愛憐──

  「長相思。」隨著語句的收尾,淺啄的唇往下壓,四片唇瓣貼合,好似同時烙下承諾。

  「嘩!」詫異的驚歎聲自花雕窗口響起,即使是聾子恐怕都聽得分明,更別提陸君遙這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

  小倆口迅速分開,有志一同地撇頭看往窗外浮出的兩顆人頭。

  第二次了……孟心芽很難不臉紅。

  「呃……這個……」陸君遙清了清喉嚨,試圖說些什麼打破尷尬。「福伯,你──幾時來的?」

  「剛來、剛來,我什麼都沒看到,你們繼續、繼續嘛,我只是路過,當我不存在。」老人家搖頭擺手,粉飾太平。

  「哪有?福爺爺,我們明明來很久了,還聽爹念完整整一首詩──」小嘴被掩住,誠實過頭的陸家二小姐立時被「滅口」。

  「我們先走一步了,該做什麼的就做什麼,盡情發揮,別讓我們給打擾了啊!」咿唔聲愈飄愈遠,似在抗議壯志未酬。

  「……」房內兩人面面相覷,無言了好半晌──「妳要繼續嗎?」當事人總要給她尊重一下,雖然料到她又會去研究木門的雕鏤紋路。

  出乎意料地,她抬起頭,水眸晶燦動人,直視著他。「如果我說,我想繼續呢?」

  應該,不會再有人打擾了……吧?

  她不要像上回,那感覺就好像、好像──看到一筆利潤驚人的生意,當下沒立刻去做,讓別人賺走了,才來懊惱不已……

  她那鼓足了勇氣的模樣,好可愛。他探手輕掬嬌容,用不著她邀請,他也渴望極了一親芳澤──

  「啊!」這一次,是門縫邊。

  「福爺爺,你擋到我了啦。」

  「噓,不要吵。」

  「那你分人家看嘛。」

  「就是現在了,快,給她親下去!」簡直興奮得過分,只差沒搖旗吶喊助陣。

  「啊啊啊,壓到人家的臉了啦──」

  無力,完全地──無力。

  陸君遙閉了下眼,徹徹底底無言以對。

  居然帶頭胡搞,這、這福伯真是──為老不尊。

  芽兒又閃去研究雕花窗臺了。

  「我建議你們進來看,如何?」無奈,洩氣地拉開門,一大一小的人球滾了進來,跌在他腳邊。

  「呃、呵呵、這個……路上經過……」

  「這個剛剛說過了。」面無表情地提醒。

  「那、那我掃地、掃地!」

  「……好吧,你慢慢掃。芽兒,我先回房休息了。」

  孟心芽模糊哼應了聲,還抬不起千斤重的頭。

  「啊?不親了哦?」福伯冒出一句,無盡惋惜的歎氣。

  「……」走人!
午後,柔柔的陽光透過枝葉,灑落幾許暖意。

  道道劍光,如流星般舞動,只見黃葉片片,銳芒點點。

  薄如蟬翼的軟劍,在他掌心揮灑自如,有流水般的柔軟,亦有金石般的剛強,劍身宛若無形,融入疾光之中。

  枝頭落葉片片,隨流光而舞動,待劍式一收,落了地的黃葉──無一完整。

  能在移動中的葉子上劃出幾刀,需要多高的武學修為?師父說過,移動中的目標是最難掌握的,尤其愈是輕如鴻羽的事物,更難,因為它們的行進速度無法掌控,也因為它不像鋼鐵,可用蠻力解決。

  祈兒發怔地看著滿地碎葉。

  這──應該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事吧?

  收了內力,徐徐吐息,陸君遙留意到半掩身在拱橋後的身影。

  「祈兒?過來呀。」

  祈兒考慮了片刻,半猶豫地走近。

  「來多久了?往後來了就進去坐,別站外頭。」

  「我、我只是來找盼兒。」像要撇清什麼,急忙澄清,絕對不承認是被爹好厲害的功夫給吸引,駐足不去。

  「她在裏頭午睡。」陸君遙也沒深想,率先走在前頭,推開房門。

  小盼兒正安睡在床上,抱著留有陸君遙氣息的暖被,彷佛天搖地動都驚擾不了她,睡得可安穩了。

  這個……沒節操的小叛徒。

  祈兒一陣氣悶。

  陸君遙擰了濕巾拭汗,每日固定的膳食已擺放在桌上了,掀開食盅,那香味喚醒了盼兒。

  喝湯湯時候到了。

  自動自發下床,再自動自發爬上父親大腿討吃。

  陸君遙伸手捏捏女兒嫩頰。「小饞鬼。」

  這陣子,盼兒被他給養得連小風寒都沒染半次,臉頰透著健康的粉紅色澤,可愛到讓人想捏上一把。

  湯匙撈了撈食盅,看清裏頭的物品後,他先是驚訝,而後眼神露出一絲抱歉。「小盼兒,妳恐怕得失望了,今天這個妳不可以吃。」

  「為什麼?」歪著頭,盼兒小臉滿是疑惑。

  「這是男生吃的。」他可不認為鹿茸、虎鞭、冬蟲夏草等,熬煮出來的東西會適合五歲的小女孩吃。

  「那哥哥可以吃嗎?」食物不就是給人吃的嗎?還有分男生、女生?小腦袋依然無法理解。

  陸君遙要笑不笑,瞥了眼一旁神情生硬的小男孩。「恐怕得再過十年,到時,他的妻子會煮給他吃的。」

  壯陽藥膳──他的芽兒在暗示他什麼了嗎?

  看來,比藥膳食用對象更重要的,是他得問問孩子們,他們對多個弟弟或妹妹有什麼看法。

  他個人是認為,男人得知情識趣些,壯陽藥膳都端出來了,要再不表示點什麼,怕芽兒真會誤以為他「不行」了,到時連大夫都請來,那多傷感情。

  「祈兒,坐。」指了指身旁的位置,他單手摟著盼兒,優雅地舀了匙入口──嘖,實在不怎麼美味。

  一匙,再一匙,終於決定短時間內無法飲下第三匙。他合上盅蓋,發現祈兒的注意力不在膳食、也不在妹妹身上,目光頻頻朝擱在桌上的長劍瞧……他忽然間理解了什麼。

  「想學嗎?」記得盼兒說過,哥哥對習武感興趣。

  「不想!我自己就有師父了。」答得飛快,極度嘴硬。

  陸君遙失笑。「我又沒說學什麼。」反應真大。

  「盼兒,我們回去了,奶娘在找妳!」畢竟才九歲,沈不住氣,立刻惱羞成怒地要走人。

  「等一下,我晚一點會自己去。」擺明瞭還想在父親身邊多賴一會兒。

  叛徒、叛徒、沒操守的叛徒!人家稍稍對她好一點,就被收買得什麼都忘了!

  祈兒極度惱火。「好,妳不走就算了,以後就不要再來找我!」

  盼兒嘴一癟,淚兒汪汪。

  哥哥好凶,她只是喜歡爹而已嘛,這樣有錯嗎?爹真的很好啊,為什麼她不能喜歡爹也喜歡他……

  陸君遙面色一沈。「祈兒,坐下。」

  祈兒頓住身形,不動,也不說話。

  「你嚇到妹妹了,道歉。」

  「我不要。」本來就沒節操,保護她那麼多年,有好吃的先讓她,有人欺負他代她出氣,對她那麼好、那麼疼她,居然別人短短幾個月的示好,就把他給取代掉了,怎麼可能不氣?到時受到傷害,他才不要同情她。

  「陸祈君,你最好記住,你的姓是我給的,你的生命也是我給的,單憑這一點,你就沒有立場對我無禮。」

  「我才不稀罕,大不了我跟娘的姓。」

  「可以。你去跟你娘說,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娘會傷心。

  他們都非常清楚這一點。

  被踩著了死穴,祈兒氣得跳腳。「專找女人下手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我們單挑,不要欺負婦道人家!」

  到現在,祈兒依然認為他會傷害他們,兒子對他的成見,極深呀。

  然而,他保護身邊最親的兩個女人,那樣的急切和心意,卻令他感動。

  感動到──和他耗上了。

  「你想姓陸或姓孟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打算再為盼兒添個弟妹,要姓陸多得是機會,我不稀罕一個不認我的兒子。」

  「娘……才不會被你騙了。」

  「要不要試試?如果我沒記錯,你娘似乎並不反對,你最好有本事阻止我和你娘生孩子。」

  挑釁,這絕對是挑釁!

  祈兒脹紅了臉,死瞪著又開始喝湯的陸君遙,那態度簡直、簡直從容悠哉得讓人吐血!

  「你、你不要太得意,我──會告訴娘,你的真面目。」

  「哦?」他擺出「請便」的姿態。「那得看你娘是信你還是信我了。」

  張口、閉口了半天,發現找不到更有力的威脅辭彙,祈兒懊惱地轉身。

  「你對我抱持怎樣的態度是另一回事,但是你的行為已經令盼兒難過了,現在傷害她們的,是你不是我。」

  身後,不疾不徐地傳來幾句話,祈兒繃著臉,不吭聲地離去。

  袖口遭人扯了扯,拉回陸君遙深思的目光,垂眸問:「怎麼了,盼兒?」

  「爹──在生氣嗎?」小臉怯怯地,帶著不安。

  「盼兒覺得像嗎?」

  「哥哥不是故意的,爹別生哥哥的氣好不好?」

  小丫頭在代兄求情呢。「哥哥剛才那樣凶妳,盼兒不生氣嗎?」

  「不生氣,哥哥是為我好。」她知道的,哥哥只是不相信爹是好人而已。

  陸君遙笑了,揉揉女兒嫩頰。「既然盼兒都看得出來,爹又怎會不清楚呢?放心,我沒生氣。」

  「可是剛才──」爹說那些話,就是生氣的樣子啊。

  「我逗他的。」

  「逗?」

  「盼兒不覺得,哥哥氣得跳腳,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好可愛嗎?」

  「……」

  「如果可以撩撥到他頭頂冒煙、頭髮豎起來,不也平添一番生活樂趣?」

  「……」

  「盼兒不想看嗎?」

  「……」徹底無言。

  她現在不覺得爹是好人了,哥哥好可憐……

沐浴過後,孟心芽打理一頭長髮,將它輕攏在胸前。

  身後有雙手伸來,接替她的舉動。

  孟心芽怔愣著,透過菱花鏡映照出他梳發的溫柔。

  擱下篦梳,他傾身,頰畔與她親昵相貼。

  「好香……」淺淺啄吻她頸際,引起她身體一陣輕顫。

  「君遙,你……」隱約察覺,他今晚的意圖。

  「準備好了嗎?」他柔問,輕輕扳過她的身子。

  「我、我不知道。」九年當中不曾與男子親密,她緊張得快昏厥了。

  「試試如何?」花好月圓,清風如水,挺適合成就美事,他可不想辜負她那盅藥膳的美意。

  她僵硬地點點頭。

  更早之前,他解讀為勉強,但現在他明白,她只是青澀,拙於應對。

  「別緊張,我會慢慢來。」蝶棲般的吻落在她唇際,淺嘗,輕啄,一手伸向她後背,輕輕挲撫,讓她放鬆緊繃的情緒,慢慢跟上他的步調。

  就在她忘我沈醉,下意識啟唇迎接他探吮的柔情──

  砰!

  她錯愕,急忙閃出夫君的懷抱,然後才發現……「祈兒?」

  怎麼莽莽撞撞的?連門都不敲──更正確地說,是破門而入。

  她完全傻眼,不知該怎麼反應地瞪著被撞壞的門。

  陸君遙的訝異只有片刻,旋即便反應過來,似笑非笑地挑高眉。

  「我、我……來跟娘道晚安。」結結巴巴,硬是擠出爛到極致的理由。
道晚安也不必……拆她的門吧?

  「祈兒,說實話。」

  「……娘,妳太老了。」

  「啊?」冷不防被羞辱,錯愣當場。「陸祈君,你最好為這句話解釋清楚。」

  「爹要孩子,找別人生去,妳不適合再生了。」

  「……」臉紅。說得好像她不服老,纏著男人下種似的。

  「怎麼會呢?你娘一點都不老。」伸臂往纖腰一攔,帶入懷中,陸君遙悠然笑道:「這個年紀剛好,不會太青澀,又有成熟女子的嫵媚風情,我愛極了呢。」

  ……愛?

  他、他說……愛她?!

  失速的芳心,正因他不經意的一句話而狂跳,連兒子在她耳邊呱呱啦啦說了一長串,她一個字都沒聽進耳。

  瞧娘忘了今夕是何夕的模樣,分明已被爹迷得暈頭轉向。祈兒又氣又急。「娘!妳有沒有聽到!」

  「呃,啊?你剛剛說什麼?」

  陸君遙抿緊唇,費力收住快泄出的笑意,垂眼故作失落。「看來兒子不歡迎我,芽兒,我是不是回來錯了……」

  這不像是陸君遙會說的話!

  孟心芽奇怪地瞥他一眼,再看看兒子悶到快內傷的表情……

  「沒有、沒有,娘,妳別聽爹胡說,我很歡迎的……」

  「是嗎?」陸君遙露出質疑。

  「是是是,我愛爹和娘一樣多。」

  「可是你從來不讓我抱,人家盼兒……」

  祈兒簡直快嘔死了,硬著頭皮上前抱他一下,同時捕捉到他小人得志的眼神,好似在說:活該,誰教你要送上門來讓我玩!

  小人、小人、這個地道的陰險小人!他明明一點都不稀罕這個兒子,才不會管他怎麼想呢,就會在娘面前裝可憐!

  「很好。」左抱抱、右揉揉,終於決定自己抱夠了。「晚了,去睡吧。」

  可惡!他覺得自己被人耍著玩。

  看著兒子很悶地離開,孟心芽困惑不解。這對父子在搞什麼鬼?

  陸君遙悠閒地為自己倒了杯水,輕啜兩口。「我相信兒子很歡迎我了,芽兒妳呢?我相當期待妻子的歡迎。」他暗示,朝她張開雙臂。

  紅潮再次往臉上聚集,她緩慢移動步伐,才剛跨出,便讓他一把帶入懷中,烙下深吻。

  「啊──」她驚呼,教他趁隙竄入檀口,唇舌糾纏──

  「對了!娘,夜深了,門壞了,所以──早點睡吧!今晚真的不適合做太劇烈的事。」冷不防,去而複返的身影冒出來,嚇得孟心芽二度彈開。

  「就這樣,晚安。」

  陸君遙瞪著小小勝利一回,神情得意的兒子,好似在告訴他:你這色老頭要是不死心,我會一晚來數回,嚇都嚇死你!

  「……」

  「什麼?」孟心芽忙著臉紅,沒聽清楚他的話。

  「我說,孟心芽,我們當初為何要努力生他,好教日後被忤逆至死?」

這兩隻小鬼頭……氣氛挺怪異的哦!

  陸君遙敏感地發現,以往感情好到不可思議的兄妹倆,近來不太愛說話了。祈兒一臉愛理不搭的,盼兒也不再動不動就哥哥長、哥哥短,反而一天到晚住院裏護衛的獨生子那兒跑。

  好像……叫小武吧。

  只要關乎到兒女的事,他都甚為留意,大大小小沒有一件是他不知道的。

  莫非,是因為他的事,還在鬧彆扭?

  「哥哥最討厭了……」不遠處,小人兒還在嘟囔著抱怨。在祈兒那裏不開心,總是會習慣性地找上小武傾訴,而這小武雖然不大愛說話,卻總是會耐心傾聽,默默為她添衣倒水,那樣的呵護與照料,並不太像是下人對小姐。

  信步走來,練武場上,祈兒對著木樁打拳,那拳法微亂,顯示出主人浮躁心緒。

  他看了看遠處亭子,再將視線拉回眼前。

  這三人的發展啊,挺耐人尋味。

  他沒有門第之見,將來這三人會如何發展,全看盼兒芳心歸處。

  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靜靜觀拳。

  待他收了勢,才悠然冒出一句:「陸祈君,你功夫誰教的?真爛。」

  祈兒一愣,冷不防遭人羞辱,火大地轉身要走。

  「那記游龍出水,精髓在於以虛代實、出其不意以致勝,你招招強硬,充其量不過是濫用蠻力的莽夫;狡龍破雲則是氣勢萬千,制敵於一瞬,你出力點不對,弱得連蚊子都打不死……虛不虛、實不實,自己情緒浮躁,拿練武當發洩亂打一通,你師父不是這樣教你的吧?」

  精闢而一針見血的評論挽住了祈兒的步伐。他知道陸君遙沒有無的放矢,繃著小臉任他攻擊。
「還站在那裏做什麼?再打一次,再不會別怪我罵你笨蛋。」

  他用詞實在稱不上溫和,甚至有些刺耳,向來自尊心甚強的祈兒,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聽話,居然乖乖將那套拳法重新演練一遍。

  「上身打直,左拳偏了,腕心向內……對,出拳!」陸君遙一面看,適時糾正。「下盤不夠穩,出拳勁道不夠,視線集中在一個定點,很好,出拳……」

  也許是傲氣作祟吧,祈兒不堪被父親批評得一無是處,在一句句的糾正下,努力想達到最好,讓他心服口服。

  收了拳,他轉身,等待父親發言。

  不一會兒──

  身後的木樁傳來「喇、喇、喇」的聲響,愣然回頭,木身竟寸寸碎裂,垮在地上化為無用木堆,祈兒驚呆得回不過神來。

  「過來,這裏坐。」

  他還在發傻,下意識坐到陸君遙身畔。

  「你還太小,學不會合宜地控制力道,看來明天得請人來多立幾個木樁了。再過幾年,你會懂得氣蘊內斂,收放間將內勁拿捏得宜,運用自如。」

  祈兒微訝,用奇異的眼神瞧他。

  這是那個滿口說著不在乎他、不將他當一回事的父親嗎?

  指導他練武、還要多打幾個木樁供他練習……雖然是很隨意的幾句話,但是他真的感受到其中的用心。

  「祈兒,你很喜歡盼兒吧?拿她當妻子看待?」

  冷不防的一句話,立刻將才冒出頭的一絲絲好感打碎,他驚跳起來,大吼:「盼兒是我妹妹,我不准你懷疑娘,娘沒有對不起你,你敢傷害娘,我會和你拚命!」

  「陸祈君,你給我坐下,少臉紅脖子粗地對我叫囂,我該做什麼還輪不到你來教訓。這麼沈不住氣,我敢將女兒嫁給你嗎?」

  「……」

  「你最好明白,你是我的兒子,不代表你就佔有什麼優勢;相對地,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也不代表我會犧牲她的幸福來成全一己私心,如果你不能令她快樂,我會替她辦場風光的婚事,將她的手交給她想託付的那個人,聽懂了沒有!」

  「……盼兒,是我撿回來的,與娘無關。」好半天,他擠出話來。

  「我知道。」會主動解釋,表示祈兒敵意已沒那麼濃厚。他信任他,相信他不會拿盼兒的身世來傷害誰,不是嗎?

  「所以我才會找你說清楚。我不會枉顧盼兒的意願,更不允許你挾恩求報,雖然盼兒是你帶回來的,但你的權利也只能要求到兄長身分的敬愛與感恩,要想成為夫妻得看你怎麼做,那不是仗著身分能達成的,例如你最近的表現,就非常不合格。一個會令我的女兒傷心得去找別人哭訴的人,我不會考慮將盼兒嫁給他。」

  「我、我不是……」他想為自己辯解,他只是──護她心切,怕她受到傷害,更氣一個突然冒出的人,就把他這幾年的呵護給比了下去,他不是滋味啊!

  「我令芽兒哭泣了嗎?」一句話,堵死了他。「除了早些那幾年必須離開她,讓她日子熬著日子委屈等待之外。身體病痛尚且無法自主,但令自己的女人受苦就是不對,所以我沒有怨言,早有準備去承受你的敵意與她的恨意。起碼我自認能夠自主後,不曾讓她為我掉一滴淚,而你,以保護之名,行傷害之實,陸祈君,你又比我強到哪里去?」

  這是男人與男人的對話,他不將對方當九歲孩童與兒子,字字句句教祈兒啞口無言。

  能夠當他的女人……原來,娘很幸運,難怪,娘說什麼都要等他回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不得不看清、並且承認這一點。

  「我……才不稀罕仗著身分達成什麼目的,你等著,我一定會讓盼兒親口告訴你,她要嫁我。」

  「哦?」宣戰嗎?陸君遙笑了。「我等著。」

  好半天,父子倆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暖風徐徐,熏人欲眠──

  「其實,娘沒恨過你,她很喜歡你……爹。」

  陸君遙偏頭,半入眠狀態的兒子,頭靠在他肩頭咕噥。

  他笑了,為那句真心的呼喚。「我知道,笨兒子。」
娘沒恨過你。

  我的名字,妹妹的名字,是娘取的。

  祈君,盼君。

  她祈什麼?她盼什麼?祈君平安,盼君歸來,如是而已。

  如此顯而易見的心願,他豈會不知?

  坐在孟心芽房中,耐心等候她歸來。稍早時,商行叫人傳話,她今晚與侯氏少東會談,不回來用膳。

  自從每晚固定的夫妻之約後,她已經甚少晚歸,不想讓他等待,也因為珍惜每日難得的共處時光。像今晚這樣,是極少見的情況,應該是特別重要的事吧!

  打發時間翻了房裏幾本帳冊,房門被推──噢,不,是撞開,身後還跟著亦步亦趨的婢女。

  他挑高眉,不能說不驚訝,他家芽兒居然喝醉了。

  「不要扶我,我自己可以。」撥開婢女伸來的手,堅決自己走。

  「怎麼回事?」當然不指望走路跌跌撞撞的人回答,他問的是後頭的丫鬟。

  「福總管有一道去,兩人回來時,夫人已經是這樣了。」

  陸君遙點頭表示瞭解。「妳先下去吧,我會照顧她。」

  關好房門,再回到她身邊。她一手撐住身體,不太穩的右手試圖為自己倒水,他接過,另一手順勢圈住纖腰。「我來。」

  秀眉一蹙,揚掌正欲推拒,在看清那人的面容後,改為攀纏上頸際,仰頭就是一記火辣辣的纏吻。

  「呃!」打翻了杯子,幾乎無法適應她這樣的熱情,柔軟而濕熱的小舌探入唇腔,撩撥得他一陣火熱。

  這──真是他家芽兒嗎?他幾乎要不認識了。

  她從不主動親近他,即使是他的靠近,她也總是有幾分的羞澀,不像現在,熱情、主動,柔軟的身段幾乎融化在他懷中。

  幾杯黃湯下肚,有這麼大的差異?

  吻與吻的間隙,他喘息問道:「芽兒,認得出我是誰嗎?」

  「認得。」宛如溫馴貓兒,偎膩在他懷抱,貝齒、唇瓣磨蹭著,無盡依戀地吮咬。「陸君遙,我的最初,我的唯一,我的夫君,我──很早很早就愛上的男人。」

  陸君遙一顫,收緊了手勁。

  從沒想過,一份來自于他的妻,純淨而又直接的戀慕,會如此地教他怦然心動。

  「有多早?」他問道,聲調微啞。還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打算說了。

  「我──好困。」答非所問。

  張手一攔,將她抱坐在床上,倚偎著。再問:「有多早?」

  「我想吻你。」依然答非所問。

  「好,讓妳吻。」持續問:「有多早?」

  像個討到糖吃的孩子,她開心地伸舌舔弄她的糖──呃,不,是她的夫君。

  被她誘人的粉色小舌給撩逗得氣喘吁吁,陸君遙呻吟了聲,狠狠吻住她磨人的小嘴。無法滿足現狀,指尖挑開外衣,探入柔軟嬌軀撫弄,早忘了自己問過什麼。

  她倒也大方,任他寬衣解帶,還動手幫忙。

  「還困嗎?芽兒。」大家談清楚,免得到時給他睡著,那就傷感情了。

  「不困。」

  「很好,陪我做點事。」

  「很困難嗎?」

  「不難。」長指挑下床帳,逐步寬衣解帶,直到赤裸肌膚再無阻隔地貼觸,他滿足喟歎,沿著水嫩冰肌寸寸吮吻而下。

  她細細呻吟,喃喃喊著,彷佛那是唯一刻在心上的名,沒有遲疑,如此堅定。「君遙、君遙、君遙……」

  淺吻的唇,在她可愛的肚臍眼兒打轉。這兒啊,曾經孕育過他的骨血呢,多麼奇妙。他胸口流竄一股暖流,無由地感動,令他們的親密與歡愛,無比聖潔了起來。這是他的妻啊──

  他極盡溫柔地,深入柔暖禁區,耳邊是她軟膩的嬌吟,那宛如處子般的緊窒與純真反應,勾起他深沈的疼惜,擁緊了她,堅定深入,有如一體,挑動男與女,最原始的情纏旋律。

  她不曾閉上眼,自始至終凝視著他,染上情欲的美眸,在極歡中氤氳迷蒙,凝著水氣掉落下來。「我以為……我嫁不成你了。」

  他一頓。「嫁我,很好嗎?一腳踏入棺材了。」

  「如果不是這樣,你怎麼可能娶我?很不應該的,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好高興我有理由嫁你了,不是妄想、不是暗戀,我真的嫁你了,我抱得到你……」

  他心憐,回應地輕吻她。「妳應該早點說的。」

  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從不曉得,早在九年前,落實夫妻名分的那一夜,她是用這樣的酸楚柔情在付出她的所有。

  激情加溫,他用最深的憐惜,給予歡快,以及承諾。

  合而為一的身軀,安了她的心,靈魂找到歸屬,不再惶然,他們是夫妻,名實相符。

  親密過後,原以為她應該倦了,擁著她合眼小憩。孰料,她不安分地蠕動,爬到他身上,雙手捧著他的臉,看著、看著,一會兒露出稚氣而滿足的笑容,一會兒偏頭思索。

「有多早呢?很早、很早吧,在你還不是夫君,只是陸哥哥的時候。」

  他先是一愣,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他早先的問題。

  「嗯,妳說,我在聽。」放柔了嗓音,輕撫她發絲。

  「爹說你不會娶我,那時候,我還不是很清楚『門第觀念』是什麼,但是它讓我嫁不得你,我決定要討厭它。」停了下。「你要不要?」

  握住她停在頰邊的柔荑,無盡縱容。「好,我們一起討厭它。」

  「那時候,我最快樂的日子,就是等待你來。喜歡你用溫柔的嗓音為我念書,教我識字,記得嗎?有一回,我生了場大病,你嚇了一跳,將那顆漂亮的珠珠給我。你說,生病很苦,身不由己更苦,你要我健健康康,永遠別嘗到你受的那些苦。

  「我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清楚地記著。我不知道那顆珠子很貴重,只當是你給的訂情信物,小心保留著,就算你給顆石頭,我也會很寶貝的。

  「所以當你病得最重的那一年,昏睡時候多過於清醒,老爺發現我總是在你房門外偷偷看著你,發現了我的心事,找我談這事時,我連想都沒有就答應了……我不在乎你會死,真的不在乎。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會再喜歡別人,能夠成為你的妻子,就算只有一天,我都會很開心。」

  「傻瓜!我以為妳和爹談了什麼條件交換,若早知真相是如此,我可以更早回應妳的感情。」

  「我才不要說。你沒認出我,就代表心裏沒有我,說了、說了……你更是打死不會娶我了。」

  沒錯,他是不會容許自己利用一名女子的癡心,誤她一生。

  「一開始,只是祈求你能好起來,這樣就夠了。後來,等久了,我好想、好想你,開始盼望你能回來……再後來,你真的回來了,看得到你,心反而變得貪了,我開始渴望能擁抱你、碰觸你,甚至希望,你能有一點點喜歡我,一點點就好──我是不是真的太貪了?」不安的眼眸抬起,詢問。

  「一點都不貪。」在眉間落下一吻。「妳還可以更貪心一點。」

  「可是──聽到你說,你不要納妾時,我真的偷偷高興了好多天,這樣,還是不貪嗎?」

  「不貪。」

  「可是,門第觀念,我記住的。你會娶我,是情況特殊,爹不說,我也一直都是知道的,我配不上你,如果不是那樣,全京城想嫁你的閨女多得擠破頭,現在你好了,我還可以獨佔你嗎?這真的太貪心了,不用誰說我都知道。」

  「不只人,連心都給妳,可好?」他微笑。就怕她不說,她若肯要,他有什麼給不起?

  「真的嗎?」她好輕、好輕地貼上他心房,傾聽胸腔之內,那顆心的律動。「好奇怪,他為什麼會喜歡我呢?我好平凡,沒有國色天香的容貌,也沒有亮眼的家世,要說才情,又庸俗得除了賺錢什麼都不會。我以為,我留下來至少可以幫你持家,這樣就可以理直氣壯繼續留在你身邊了,可是他……他居然也不要我替他賺錢,他說他單單就是要我這個人,我要什麼他都會給我……君遙,他是不是好奇怪?」

  一點都不奇怪!她不知道她多珍貴,有眼睛的男人,懂得挖掘她內在的美好。

  陸君遙警戒地瞇起眼。「那個他是誰?」

  「那你要再讓我吻一下。」討價還價。

  陸君遙湊上唇,由著她又親又咬了半天。她心滿意足道:「侯少豪,侯記藥鋪的少東。我本想和他合作的,侯記是老字型大小,經手的珍貴藥材很多。」

  原來醉後的芽兒這麼好商量,只要滿足她的要求,問什麼她都會乖乖告訴你,像個孩子似的。

  「不要跟他合作。」

  「好。他今天跟我說那些話,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

  醋味竄上胸房,嗆得他一臉酸。「他對妳不禮貌了嗎?」

  「沒有,他還算君子,可是我討厭有人對我說那些話。我不要別人愛,就算丈夫一輩子也愛不了我,我也不要別人愛。」

  「我以為,妳和人家把酒言歡呢,喝得那樣醉。」持續蔓延的酸味,潑到她臉上去。

  「沒有,我自己喝的。他叫我離開你,說我的丈夫不愛我,他會珍惜我……我很生氣地拒絕他,可是,想到他說的話……丈夫不愛我,我不知道沒有丈夫的愛,只有恩情,這樣的婚姻能維持多久……」

  原來她心裏,藏著這樣的惶然,卻從來不說。

  看來,他以後得偶爾灌她個幾杯了,否則她什麼都不肯對他傾訴。明明可以理直氣壯擁有的東西,還擔心要求會不會過多,要他說,他會覺得再也沒有比她更不貪的女人了!

  無妨的,來日方長,他會讓她知道,她能得到的,比她想像的,還要更多!

  而現在,當務之急是──他非常有危機意識。

  「芽兒,我再讓妳親一下,以後不要和他見面,好不好?」完全拐小孩的口吻,掌握她喜愛親近他的弱點,不惜拿自己當誘餌。

  她偏頭,似在思考這樣的交易劃不划算。

  「不然,隨妳怎麼親怎麼抱,如何?」賠點本,讓她賺了!

  這回──「好。」答應得很乾脆。

  交易一達成,立刻享用權利,在他臉上親了半天,無法饜足地往下啃咬,用著他的方式,現學現賣,拿他當糖葫蘆似的舔吮。

  這下──虧大了。陸君遙呻吟了聲。他必須咬牙承認,她該死的會做生意!
「啊!」短促的驚呼聲一起,旋即又被壓下。

  她、她、她……怎麼回事?

  這對其他夫妻而言或許不算什麼,但對孟心芽來說,清晨醒來,與丈夫脫光光躺在同一張床上,實在是不小的打擊。
怎麼、怎麼會這樣?他們居然……居然……

  最惱恨的是,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至少要記住一點點的,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寸時光,都是如此珍貴……

  該死、該死、該死!早知道就不要喝那麼多酒。

  怕他隨時會醒來,她既羞窘,又無措,作賊似的想不著痕跡離開,誰知她才一動,他便轉了個身,手臂橫過她胸前,就壓在、壓在──羞煞人的部位。這也就算了,他連腳都跨過來,完完全全將她困鎖在懷抱之中,動彈不得。

  這樣──她要怎麼抽身啊?

  那樣的肢體交纏令她羞紅了面容,他的臉就埋在她肩窩處,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每一縷沈穩而綿長的吐息就灑落在她頸際,熏熱了敏感肌膚。

  內心的渴望終究戰勝了羞怯,她由著被蠱惑的心思,微微側過身,凝視他安睡的面容,長指撫過他好看的面容,帶著似水般的柔情與依戀。

  這男子啊──她愛了好久、好久。順著面容,緩緩撫過他寬闊的肩、溫暖可靠的胸膛,以指掌記憶他身體的每一寸線條。這樣的機會不多,她癡癡眷眷,只想在有限的記憶裏,努力儲存更多關於他的片段,以供日後回味。

  仰首,改以唇描繪俊雅容顏,刻印心底。就在碰著了唇的那瞬間,耳邊傳來低抑的呻吟,來不及思考,腰際已被緊緊圈鎖,相依的身子更是全無空隙地貼纏,來不及發出的驚呼被吞沒在熱烈糾纏的唇齒之間。

  「真好的興致,一早就誘惑我。」初醒的聲音,帶了些勾惑人心的低啞。

  「我、我沒──」被吻得臉紅心跳,連解釋都說不全。

  「嗯哼。」鬆開她,稍稍退些,讓她看清身上的「災情」。

  那一身曖昧的紅印、抓痕,擺明瞭就是……

  「這、這我弄的?」

  「自然是妳。」難不成他自己能弄出這等成果?

  任誰看到他這一身「戰績」,都不難想像她昨夜有多饑渴。

  她如此地──如狼似虎?!

  天!孟心芽掩住燒燙的臉蛋,無顏見江東父老。

  她一直都知道,心底是依戀著他的,即使是再不經意的碰觸,都能教她久久低回,不能忘懷。可是、可是──再怎麼渴望親近他,也不能強了他啊!

  她怎會……做出這種事?

  她真的沒料到,喝醉了之後,心底壓抑得太深的渴望,會爆發得如此不可收拾。

  陸君遙坐起身,有趣地支頤,欣賞她青紅交錯的精采表情。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頭垂到抬不起來,連連致歉。

  「嗯?」挑起一邊眉毛,順手把她撈起來,以免她悶死在枕被中。

  「我、我、我不該欺負你的……」

  「哦……」拉長尾音,配合應和。

  「我、我會負責……」挖空腦漿,實在想不出更貼切的彌補方式。

  如果不是她的表情太沉重,他真的會笑出來。

  「怎麼負責?妳要娶我嗎?」

  「我……」頓住。娶他?!

  孟心芽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

  這會兒,陸君遙真的笑出來了,撈起她,抱坐在腿上。「妳呀,傻兮兮的。」

  「呃……」發現自己正曖昧地跨坐在他腿上,她胸口住著的那只小鹿已經不聽使喚、四處亂撞了,根本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

  她很想提醒他,這樣很危險,她可能一不理智,又會強了他……

  醉眼迷蒙,芙蓉頰上泛著嫣紅色澤,這是她動情的反應,昨晚徹夜的纏綿裏,他已經很清楚了。

  撩開青絲,長指輕輕撥弄她小巧的耳垂,那瞬間泛紅的色澤實在太誘人,他迎身輕吮,撩逗她敏感的頸膚。

  完了、完了……少之又少的理智正在流失當中……

  她張口,想說點什麼,他舔弄完左邊,換右邊,胸膛不知有意抑或無意地,摩擦過她胸前的柔軟,她倒吸了口氣。

  「君、君遙……」想叫他住手,卻又捨不得那酥麻而迷醉的感覺……慘了,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忍不住撲倒他……

  「妳不是要負責?」他輕笑,將她拉近,貼緊下身,不意外聽見她狠狠倒吸了一口氣。

  都一個孩子的娘了,自然不會無知到不明白抵住大腿的異樣是什麼。

  「好嗎?」在這當口,他仍不忘尊重詢問。

  「我、那個……我應該要躺下對不對……還是……」她手足無措,緊張到快要斷氣,有限的實戰經驗,實在沒多大功用。

  陸君遙失笑。「不用,這樣可以。」

  「可、可以?!可是……要怎麼……」

  「如果我沒記錯,看春宮冊的人,是妳才對吧?」看來,他以前真的太一板一眼了,他甚至可以肯定,她不曾體驗過真正的閨房情趣與歡愉。

  「啊?那個……是爹……呃,不,是小姨娘……啊,不……我是說,我早忘了……」他幾時知道的?難道她以前半夜摸黑起來,偷偷摸摸翻看的舉動,他都看在眼裏?丟死人了!



「沒關係,改天找出來,我們一起研究。」

  「……啊?」他說了什麼?一起研究?!

  「是啊,在這方面我們經驗一致,妳不能對我再苛求更多了!不過無妨,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我們可以一起學習。」

  他說,他們經驗一致,他不曾有過別的女人,以前沒有,分離的九年間沒有,往後更不會,這事兒,他只要與她共用……她動容微笑,將這份美麗的承諾悄悄收進心底。

  陷入激情之前,她及時抓住一絲理智。「等、等等!你的身體……可以嗎?」他看起來,昨夜被她蹂躪得很慘啊,那現在……

  「……」極低的咕噥聲。

  妳一擲千金,熬的膳食不是熬假的!

  藥膳……他是指養身藥膳嗎?

  她還沒意會過來,他已悶聲哼吟。「芽兒……幫個忙……」

  「呃……」小手不知所措,胡亂摸索。「這、這樣嗎?」

  「天……」她那純真又無辜的表情與動作,比世上任何的催情藥更有效!他無法再等待,扣緊俏臀移向他──

  「呀!」她驚呼,無法相信那樣的灼熱與充實來自於他。多久了?太漫長的年歲,她幾乎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回到他懷中,重溫那難分彼此的溫存,那一瞬間的感動,幾乎令她淚眼蒙矓──

  「丫頭,我的傻丫頭。」他淺笑,親吻柔唇,不急著宣洩情欲,而是先給她滿滿的憐惜,感受那密不可分的親昵。

  他、他認出她了嗎?還是……那聲丫頭,只是順口喚出的親昵?

  「咱們再生個孩子,好嗎?我好喜歡孩子,沒親自參與祈兒的生育、成長,是我心中永遠的遺憾,這回,我會寸步不離地陪在妳身邊,親手抱著孩子來到世上,與妳一同分享每一瞬間新生命成長的喜悅──

  「我知道懷孕生子會令妳受苦,我會照顧妳,給妳全部的憐惜,為了我,芽兒,妳忍忍,好嗎?我想要妳為我生的孩子。我連名字都想好了,下個孩子不論是男是女,都叫陸歲君,願咱們夫妻恩義長存,歲歲長相見。」

  他勾勒的未來,太美好,好似已有個牙牙學語的孩子在懷中。如果真能如此,她不怕受苦,她要為他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好,你想要,我就生,一直生到你不想要。」

  「謝謝妳,芽兒,謝謝!」

  他看起來,好開心。

  孟心芽著迷地望著,為了換他這一記笑容,要她受再多苦,她都願意。
「陸記茶樓」。

  鬥大的招牌寫著幾個大字,一名俊朗出眾的男子看了一眼,踩著沈穩的步伐邁入。他既不喝茶,也不談生意,只見他直接朝掌櫃說了幾句話,掌櫃驚異而又帶點質疑的眼光注視著他,他溫文淺笑,頷首回應。

  沒一會兒,他被恭恭敬敬地迎上二樓。

  「就在那兒了。」掌櫃指了屏風半掩的清幽雅座。

  「多謝。」禮貌回應後,無聲走向角落。屏風內的女子正端坐著,聚精會神研究今年春茶的採收及交易量。

  今年下了好幾場不是時候的春雨,採收不易,數量比往年少許多,幾家商鋪腦袋動得快,待價而沽等著賣個好價錢,以致近期價錢有些浮動……

  身後,一雙手溫柔地輕輕環上纖腰,即使陷入沈思,她依然本能迅速地在最快時間反掌招呼過去。

  啪!

  一掌落下,回身看清來人時,已來不及收回。

  氣氛一陣驚人的死寂──

  「妳動作──真快。」陸君遙聲音乾澀,擠出話來。

  「呃……」懊悔欲死的目光盯著肇禍的手。「你來怎麼不出聲。」

  「我有要說──」只是才剛開口,她一巴掌就招呼過來了,反應迅速得教人驚歎。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習慣了而已。在外頭,她一向不讓人太過靠近她,一旦有肢體碰觸,身體本能地就是會有動作,那是不需要思考的。

  「沒關係,至少這樣我可以很放心,沒人輕薄得了妳。」挖空了腦袋,硬是繞出這一句,試圖自我安慰,這巴掌挨得值得。

  「……痛嗎?」孟心芽愧疚地伸手,他主動靠去,臉頰輕偎著軟嫩掌心。

  「下回記得看清楚再打就好了。」拉近她,細雨般的柔吻落在嬌容。

  「君遙……」小手抵在他胸膛,拉開些許距離。「我們在外頭。」

  她沒忘記,外頭還一堆客人!

  「有屏風遮著。」

  「可──」

  「我想妳。」

  柔柔一句,教她酥了心,原有的顧忌給忘得一乾二淨,她甚至主動仰起頭,配合他更為熱切的索吻,完全沈醉其中。

  在他熱烈的侵略下,她神思恍惚,雙腿虛軟得幾乎站不住,若不是他牢牢抱住她,她早跌坐到地上去了。

  「啊,不行,我們在外頭。」打住幾乎要探入羅衫裏頭的手,陸君遙微微退開一步。

  此刻的她,面容春潮如醉,眸底波光瀲灩,朱唇紅潤微腫,雲髻上珠簪微斜,羅衫略起縐褶……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剛剛被縱情憐愛過的模樣。

  滿意地打量完,等她理好衣容,朝她伸出手。「來,芽兒。」

  他走出屏風,半倚坐在茶樓的護欄上,將她抱在懷中。背靠著他的胸膛,不適應大庭廣眾下的親密,她初始有些不自在,但是他堅定地圈摟住腰際,倚偎著同看長安城繁華街景。

  大唐民風開放,又沒人會說她傷風敗俗,露背露胸到乳波隱約可見的女人滿街是,要他說,他還覺得他們太保守了。

  「芽兒,妳看,那兒有一攤賣小玩意兒的,咱們買些回去給孩子們。妳說,是紙鳶好呢?還是陶娃娃?」

  「陶娃娃吧!紙鳶盼兒有了。」

  「好,就陶娃娃。那祈兒──有了,我們買玲瓏鼓。」

  孟心芽輕笑。「你別老逗他。」明知祈兒早熟又自尊極強,還故意拿人當奶娃兒哄,不是存心要氣死人家嗎?

  說走就走!陸君遙當下拉了她下茶樓,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

  被他們拋在身後的,是茶樓上幾名目睹現狀的客人。

  「那……是陸家主子、主母?不是聽說早晚要休妻……瞧他們挺好的嘛……」


  夜涼如水。

  孟心芽悄悄坐起身,沒去驚動枕畔熟睡的丈夫。

  自從醉酒失態的那晚後,同床次數一多,極自然便演變成如此,不需刻意去詢問或商量。他的房間依然在隔壁,然而,他每晚都待在這兒,就算什麼事都沒做,只是依偎而眠。

  他就算睡著了,仍不忘將她摟在懷中,那全心呵憐的姿態,好似將她放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好生守護。

  拉好被子,不教枕邊人受寒,她輕手輕腳地下床,推開窗。今晚月色極美,柔柔的光暈襯著圓得沒有缺憾的月兒,一如她的人生──

  思及今日市集的一切,濃得幾乎無法承載的幸福盈滿胸口,煨暖了心。

  他們逛了大半條街,他給祈兒買了護腕,以免練拳時總受傷;給盼兒買了輕盈好寫的胎毛筆方便習字,至於她──

  指掌撫上胸前,那裏有塊蝶形佩飾,他頸上也有,是一對的,質地溫潤如水,色澤清透瑩白,毫無雜色,他買下了它,當場為她戴上。

  「那不是陸家少夫人?哪兒強勢啦?瞧那分明是嬌滴滴的小女人。」

  「是啊,人家夫妻可濃情蜜意了,還一道逛市集呢,那造謠的人真缺德……」
街坊耳語,她隱約捕捉了幾句,他一向細心,不可能沒發現的。

  悄悄審視他,他卻像沒什麼反應,一徑兒關懷她累不累?渴不渴?喜歡什麼……

  夜深人靜後的現下,她一一細想,一一回味,似乎懂了什麼──

  問他為何而來,他總笑而不語。

  只為了陪她逛街?或者──

  他今天,是刻意來找她的吧!刻意做那些事,刻意辟清不利於她的謠言,刻意教所有人明白,她是他的妻,共偕白首的妻。

  他連她的心,都護著了。

  這男人啊,溫柔得教她連心都痛了,要她豁了命愛他都甘願。

  溫暖雙臂由身後環上了她,掌心迭上她平坦的小腹。「還不睡?」

  她沒回頭,小手覆上他,靜靜品味相依的寧馨。

  「君遙。」她低低輕喚。

  「嗯?」將臉埋在如雲青絲裏,輕嗅那淡淡的發香,沈醉閉眼。

  「我好高興,我嫁了你。」無法開口說愛,彆扭了半天,吐出最極致的情意表達。

  他懂。他的芽兒啊,這些年來,武裝慣了,男人堆裏比手腕、較心機,早已學會層層掩抑心思,久了,連情緒都忘了要怎麼表達,才會在愈在乎的人面前,愈是生硬無措。

  「我,讓妳覺得幸福嗎?」終此一生,他只想朝這目標努力。

  「幸福。」一直都是幸福的,能嫁他,就是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不論是九年前,還是九年後。

  「那很好。」他多怕辜負了他的丫頭,那個待他情深意重的丫頭。

  這輩子,他都不打算道破。她不說愛,卻比誰都愛他,那樣深刻糾纏的緣分、那樣重的恩義,說與不說,已不是最重要的。

自從那日之後,凡陸家名下產業,時時可見那位傳說中深居簡出、神秘得不得了的陸家少主,久了,夥計們對他也不陌生,理所當然地會向他報告鋪子裏的情況,一件又一件,經手的事愈來愈多,陸家的主事者,已不再是孟心芽。

  當孟心芽發現,那些本以為由福伯經手的帳目,竟全是他時,有一瞬間,心頭是慌亂的。

  一直認為,這是她最大的存在價值,當年公公訓練她也是為此,如果連這都不被需要時,她不知道,她該怎麼定位自己的存在。

  她怕……她會是多餘的。

  他對她那麼好,她怕,自己沒有那個價值,讓他對她好……

  福伯招認時,陸君遙也在場,那時,她好沈默,久久不發一語。

  「芽兒,妳生氣了嗎?」

  她不語。

  「我知道我不該隱瞞妳,只是當時,我還不是很清楚妳在想什麼,看妳撐得那麼累,我只是想……做點什麼。後來,我懂妳是擔心我,但我現在身體真的好很多了,沒有什麼扛不起的,俗話說,夫有千斤擔,妻挑五百斤。不管什麼事,我們應該一起分擔的,不是嗎?難道妳要我裝死逃避責任?那不是男人的作為。」

  她還是不說話。

  陸君遙有些不安,這回,他看不透她在想什麼。

  他的解釋,必然不是她要的,但──她究竟要聽什麼呢?為何表情那樣恍惚、空洞?

  「芽兒,妳說說話,別嚇我!就算要生氣,也出聲罵我幾句啊!」

  孟心芽拉回視線。他蹲在她身前,臉上寫滿憂心。

  罵他?不,她沒有生氣,她只是害怕,怕自己沒有讓他喜愛的理由與條件。

  這,怎麼能說?又該如何說?

  「你──」朱唇微啟,發出聲音。

  「嗯?」他松了口氣,欣喜等待著。

  「若不持家,你要我做什麼?」還有什麼,是他在乎,而她可以為他做的?

  「傻瓜,妳是我的妻啊,就算什麼都不做,也還是我的妻……」見她似乎沒能理解,得不到確切答案永遠會擱在心裏頭困惑,於是改口道:「嗯,這樣吧,我需要一個能陪我白頭到老的女人,寂寞時陪著我,天冷時可以抱著取暖,還要為我生很多很多的娃兒,讓童稚笑語填滿這座過大的宅院,這才是我最在意的,芽兒,做得到嗎?」

  只是……如此嗎?

  她籲了口氣,稍稍安下惶然飄蕩的心。

  「嗯。」這個,她做得到。


  陸君遙明白,他的妻子不是尋常女子,她有經商天賦,於是也不打算將她關在家裏挑針刺繡,那太委屈她。真要叫她繡花,怕是會連自個兒的手指頭也一道縫進去。

  他放手讓她去做她想做的,鋪子裏的事務,兩人總是一塊兒討論,一塊兒打理。

  這一天,茶樓裏發生些事端,他出面去處理,而她則是待在米莊裏,發落買賣事宜。

  陸家的產業,大多以飲、食為主,本有意朝補身食材方面發展,但侯少豪一事,陸君遙似乎不大愉快,她便打消了念頭。再大的利潤,都不比丈夫開懷重要。

  晌午過後,茶樓的衝突平息,米莊裏剛好派人傳來消息,說是少夫人昏倒了!

  他顧不得多想,立刻直奔回府。
大夫已然來過,此刻她正安睡在床上。陸君遙放輕腳步,寬衣上床,將她摟進懷中。孟心芽微微一動,撐開眼皮。

  「吵醒妳了?」指掌心疼地撫上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大夫怎麼說?」

  「沒。最近有些忙,輕微中暑罷了。」她斂眸,盯著錦被上繡的鴛鴦圖,掩去心思。

  「妳呀,傻瓜一個!網羅了南北珍貴食材、藥膳方子,怎麼就沒想到要替自己補一補?自個兒身子那麼虛,還淨顧著我。」明天,得吩咐廚子改熬些適合她食用的湯品膳食了。

  「君遙……」

  「嗯?」等了許久,卻不見她出聲,奇怪地低頭,發現她緊絞著五指,抓縐了他中衣下襬,那是她心緒紊亂的象徵。

  她,在不安?

  「芽兒?」

  「不,沒事。君遙,我困了。」

  「嗯,睡吧!」掌心輕撫過發絲,她偎靠著他,手臂橫過他腰際,牢牢地環抱著。

  芽兒,愈來愈像孩子了呢!習慣了棲靠在他懷中入眠,他一抽身,便會立刻驚醒,再也無法適應沒在他懷抱入眠,那無言的深沈依戀啊……

  他淺淺歎息。今生得妻若此,夫複何求?

芽兒真的有心事。很快地,陸君遙便發現了這點。

  近來,她總是一個人發怔,不知在想些什麼,問她,她也總笑說沒什麼。

  是他瞞著她涉足家中產業的事,她還介懷著嗎?似乎從那天起,她就有些不對勁了,似乎有些什麼梗在心頭,無法舒心地展露笑顏。

  再然後,這樣的情況益發明顯。有時,她會望著他失神,更怪的是,以往,她對他的碰觸向來沒什麼招架能力,往往一個吻,就能令她失魂忘我;如今,對於他夜裏的求歡,卻總是半推半就。

  他知道,她並沒有全心投入,甚至覺得──她只是在勉強自己接受。

  勉強。

  是的,他真的有勉強的感覺。

  芽兒,她到底在想什麼?她不愛他碰觸她嗎?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床榻間他暗示地撫觸,衣衫半褪,順著雪肩撩吮而下,一面留意她的反應,在他掬吮住雪嫩酥胸時,聽見了她誘人的嬌吟。

  她的身體是動情的,他感覺得出來,可是眼神卻像在掙扎什麼,沒有陷入情欲中該有的迷蒙。

  抗拒的,是心,不是身體。

  得到想要的答案,陸君遙抽手。

  「芽兒,妳若不喜歡我碰妳,可以直說。」就算身分是夫妻,他也不會強行求歡。

  身子頓失依靠,孟心芽有一瞬間的茫然,硬生生由醉人歡愉中拉回現實。

  「我……」沒有,她沒有啊!想辯解,卻無從說起,滿心委屈。

  陸君遙無奈,他已經不懂她想表達什麼了。「芽兒,妳究竟想不想要?」就怕她不明白,這事該兩情歡悅,而不是強自忍抑,她若不想,他立刻收手,絕不會勉強她。

  她說不出口,她什麼也說不出口。

  面對她無言的凝視,陸君遙點點頭。「我明白了。睡吧,明兒個還有事要忙。」

  她無法解釋,背身死咬著錦被,淚水無聲地流,不敢泄出絲毫泣聲。

  一陣靜默過後──

  黑暗中伸來臂膀,將她帶入懷中,低低歎息。「我怎會忘了,妳現在的個性是決計說不出口的,我問想不想要,教妳怎麼回答?」

  他……不是睡了嗎?

  對上她寫滿委屈的淚眼,他柔柔吮去淚水。「對不起,讓妳哭了。」

  她搖頭,再搖頭。不是他的錯,真的不是,是她不好……

  「讓我換個方式問吧,我想要妳,芽兒,妳願不願意呢?沒有一絲勉強,不因為我們是夫妻,只單單問妳的心,願不願意接受我?」

  孟心芽連片刻猶豫都沒有,堅定點頭。她願意的,只要他還肯要她,她都願意──

  「那就好。」他落下吻,接續未竟歡情。


  那一夜過後,他更加確定,她真的有心事!而這心事,沉重到連與他歡愛時都還沉沉壓在心口,無法盡情釋放自己。

  身體的反應無法騙人,她是有得到歡快的,但是在她忘我嬌吟時,他竟荒謬地由她眼中讀出了一絲「罪惡感」。

  是錯覺吧?與丈夫歡愛,為何要有罪惡感?她對不起誰了?

  這事放在心頭,困擾著他。他暗想,找個機會得再灌灌她了,幾杯瓊漿下腹,比較好套話。

  雖然這做法有那麼點兒小人,不過……看在他也貢獻了身體任她「淩虐」的分上,他可以少些罪惡感吧?

  不知芽兒酒量如何,他從酒窖裏搬來了一大壇。特地挑了貴妃飲,是因為這酒溫潤,較無嗆辣味兒,好入喉,適合女子飲用。他可不想為了套話,而讓妻子灌上一壇傷身的烈酒。

  「我們為什麼要喝酒?」



「氣氛好。月圓人圓,值得喝一杯。」理由一,拐了她飲下。

  「可是我等會兒還要看帳──」

  「先陪我喝兩杯,我心情好。」理由二。

  「你身體──不能喝太多酒。」

  「也是,那妳代我喝。」理由三。

  「……」因為他不喝,所以要人替他喝?這什麼道理?

  「君遙,我不能喝,會醉。」

  「就是要妳醉……」他低噥。

  「什麼?」

  「不,我是說,祈兒今天又打壞一個木樁了。」理由四。

  「這很值得高興嗎?」

  「當然。盼兒的花花生了呢,一胎生五個,只只健康,雖然不是我接生的,但還是很高興。」該死,怎麼還不醉?快沒理由了。

  「……」這樣也要喝?

  「還有……」不要理由了,直接灌。

  「啊,君──」沒料到他會直接以嘴喂哺,孟心芽飲了酒,也飲下濃情,唇舌交纏,神魂癡醉,心兒怦怦跳。

  「妳醉了?臉好紅。」

  「沒呀。」那是羞紅的!

  要命!她酒量怎會那麼好?她再不醉,他要先醉了……

  孟心芽托腮,瞅著他。「君遙,你今天很怪。」

  「哪里怪?」慘了,他真的有些醉意了,再灌下去,先掛掉的一定會是他。沒想到自己酒量差到極致,丟人!

  「你好像存心要我醉。」直言指出疑點。

  「呃……」要不要承認?「那是因為……妳醉時……比較嫵媚……呃,熱情……妳知道的,那個……有時候……閨房間還是要有點情趣,所以……我想……我是說……我喜歡妳對我那樣……」支吾其詞,硬是說出口──她會信嗎?

  孟心芽一張臉瞬間爆紅。

  他……喜歡她……那樣放浪……強要他?!

  她頭垂到抬不起來,埋首猛喝。

  「芽兒?」

  「……」

  「什麼?」他沒聽清楚。

  「你不是要我醉嗎?」低聲咕噥。

  咦?呃,懂了!

  「別喝太猛,吃點茶。」溫酒還是會傷身的,他溫柔餵食,吮去她唇畔酒漬。

  如果她真的會醉,也絕對不是因為酒,而是醉在他的柔情裏。

  頸畔遭人啃咬,傳來陣陣酥麻,陸君遙微微拉開距離,審視她赤紅的臉頰,再回頭數數酒盅,一、二、三……愈數愈挫折,要真和她拚酒量,他恐怕早不知醉到第幾殿去了。

  「芽兒?」他嘗試地輕喚。「認得我嗎?」

  「認得。」纖纖玉手捧住他的臉,拿他當大餐啃吮,陸君遙避開唇,不讓她吻,她不滿地瞪人。「你很小氣耶。」

  「沒妳小氣。妳心裏有話都不告訴我。」開始逼供。

  「我、我哪有。」

  「沒有嗎?那為什麼最近都避著我?我知道我技巧不至於讓女人欲仙欲死,但那也是因為沒有太多機會與女人廝磨,還有成長空間的嘛,妳何必嫌棄我。」

  「我才沒有!」用力喊冤。「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我、我……」用力吻著,一下,又一下,眸底泛起淚光,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就是因為太愛了嘛……」

  「很愛,不好嗎?」

  「我愛你的一切,是一切哦!只要是你給的,我都喜歡,可是、可是……這樣是不行的……想到要分給別人,心就好痛,可是……可是不行……」

  東一句、西一句,毫無章法,他試圖拼湊。「敢把我分給別的女人,妳最好給我當心點!」

  「我都說了,我沒有要分嘛……」纖指把玩他的袖口,喉間滾動的那顆突起好像很好玩,她伸出粉舌,輕舔喉結,發現由那兒傳出一聲混濁的呻吟與喘息。

  「別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孟心芽!我不會忘記──」

  「我沒有啊!」自動自發調整好最舒適的姿態,跨坐在他腿上,攀纏著,邊舔,邊說:「你乖乖的,我就告訴你。」

  「……」陸君遙閉了下眼,很認命地任她上下其手。「妳動手吧,記得溫柔些,別太粗暴。」

  「嘻!」她已經學會不用躺著的方式了,沒床也困擾不了她。很開心地動手剝除他的衣物,躍躍欲試地吻遍他胸膛,沒遺漏任何一處。

  感覺貝齒正在咬囓他胸前敏感的那點,他悶哼,分不清痛苦還是快意,尤其意識到那雙不安分的小手逐漸有往下發展的趨勢……

  「天!」他今晚真會死在她手裏。

  抓住熱情大膽的小手,他氣息不穩,硬是強迫自己抓回少之又少的理智。「先告訴我,免得妳吃幹抹淨,死不認帳。」

  「我才不會!」為了證明自己良好的信譽,很乾脆告訴他:「是你自己說,當你的妻子要負責替你生好多、好多小娃娃的嘛,可大夫說,我很難再受孕了,這樣要我怎麼開得了口告訴你?我很難過、很難過耶……」

  她……難以受孕?!

  「芽兒,妳該告訴我的。」他揪緊了心,她一個人悶在心裏,一定很苦。

  「我說不出口啊,每次看你對我這麼好,我就覺得好愧疚,覺得自己欺騙了你。你那麼想要孩子,頻頻與我歡愛,可是,我根本不能再生孩子了,我沒有辦法告訴你……這歡愉是偷來的……是騙來的……我、我良心不安……可是,我真的好愛你,渴望與你親近啊……」

  「傻瓜!妳這顆傻傻的腦袋瓜究竟在想什麼啊!」居然會認為,與她親密只是要孩子的手段?

  難怪,耳鬢廝磨,兩情繾綣的當口,總覺她眼神透著愧疚。她在為欺騙他而愧疚,自覺騙來歡情、騙來憐惜。

  她竟不懂,愛她、憐她,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更不是有條件交換來的。無法再有孩子,他不能說不遺憾,但那不是她存在的價值,獨一無二的她,才是他所珍視的。

  想要孩子,是因為在她腹中孕育,結合了他與她的骨血,這才使得全新的生命神聖而感動,若要別的女人來做,那便失去意義了,他寧可不要。

  他會讓她懂的,總有一天,她會明白,比起她,一切都無關緊要。
隔天清晨醒來,兩人沒有意外,是一絲不掛躺在同一張床上;而陸君遙更不需要意外,仍是被淩虐極慘的情狀。

  「我、有沒有……」見他這模樣,很難不愧疚啊!

  「有。」聲音飽含委屈。

  「我……沒太……『失控』吧?」

  「很粗暴。」都叫她溫柔點了嘛,還餓虎撲羊似的,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餓了她多久。

  「……是你自己叫我喝酒的。」

  「別誤會,我沒有抱怨的意思,這點小小姿色妳看得上眼,是我祖上積德,開心都來不及了,妳可以盡情享用,真的沒關係,我受得住的,大不了牙一咬,就過去了。」

  「……」這男人的嘴幾時學壞了?

  他沈笑,居然也看穿她的想法。「福伯教的。」

  福伯說,少夫人太正經八百,如果他也一板一眼,那多無趣?要他稍改沈穩個性,保證閨房之樂樂無窮。

  能讓妻子快樂,那麼偶爾逗逗她,也是不錯的。

  將來的人生路還很長,她會一點一滴瞧出他的真心,摸索出最適切的相處之道,他一點也不急。

教盼兒習完字回房,孟心芽已先他一步回房,正坐在桌前,盯著食盅恍神。

  「那什麼?我聞到中藥味。」

  「啊!那是──補身用的,你不是要我多補補身子?」突然回房的他,將她嚇了好大一跳,也不知在慌什麼,喝得好急。

  陸君遙寬了衣,回頭瞧她喝得猛,輕聲叮嚀:「喝慢些,當心嗆著了。」

  「咳、咳咳!」還當真嗆著了。

  拿她沒轍,伸手替她拍背,接手還剩半碗的湯食,一匙匙喂她。

  裏頭有些他不認得,但有些中藥的功能他還認得出,確是補虛涼體質用的。

  「多喝點,健健康康的,才能與我白頭到老。」

  在那之後沒幾天,他忙完鋪子裏的事,回府途中看見孩童用的小玩意兒,忍不住駐足多看兩眼。嬰孩用的小鞋、繈褓時的小肚兜、金鎖片兒……他輕歎,這些,怕是沒什麼機會用到了。

  「陸少爺?你是陸家少爺?」

  他側眸回視。「您是?」

  「我是街尾回春堂的大夫,月前替尊夫人把過脈……她跟您說了吧?」

  難以受孕的事?他點頭。「我曉得,有勞大夫了。」不能生就算了,無妨的,人沒事就好。

  大夫皺了皺眉。「你沒勸她?這很傷身的,我瞧你挺疼她的,真捨得她受苦?非要孩子,納妾就是,何必──」

  「等等,傷什麼身?」

  原來少夫人沒說啊!難怪,他看這陸家少爺也不是狼心狗肺之人。

  「少夫人多年前生你家小少爺應是難產,以致傷了身子,如今很難再受孕。少夫人知道後很難過,隔沒幾日又來找我,堅持要我開個方子給她。」

  「什麼方子?」

  「那個,你知道的,有防孕的藥,當然也有助女子容易受孕的藥。可她那身子──實在無法承受懷孕生子的負擔了,真要勉強為之,怕是──會傷了根底。我說陸公子你啊,若想她陪著你白頭到老,勸她打消念頭吧,為了一個孩子,少活個十幾二十年的,劃不來。」

  這麼嚴重?!陸君遙震驚不已,她居然一個字都沒告訴他!

  想起那幾天夜裏,她喝的湯藥……

  他倒吸了口氣,胸口撞擊著無由的痛楚。「多謝大夫,我不會讓她做傻事的。」

  該死!她連這種事都敢騙他,她到底懂不懂輕重啊,孩子會比她的健康更重要嗎?他早晚會被她氣死。

  回到府裏,一腳踏進房,見她正舀著湯藥入口,他一把無名火冒上來,掌風一掃打翻了碗,大吼:「妳還想喝這害死人的藥多久!」

  他知道了!

  孟心芽瞬間感到慌亂。「我──不是,它不會害我,我只是……」

  「只是想生孩子!孟心芽,妳該死的在想什麼?」

  「你、你不是──很想要?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愛孩子──」淚霧浮上眼眶,只要是他渴望的,她都想給他,賭上命也無妨,她只想讓他開心。

  「就因為我想要,妳便抵上了命來滿足我?」揪緊的心,痛得無法呼吸。「那妳為什麼不問問,我最想要的是什麼?妳只記得我要妳生孩子,為什麼就不記得,我要妳陪我白頭到老?生了這個孩子,妳還能陪我白頭到老嗎?如果今天我不知情,不管我要多少孩子,妳都會生吧?就算耗盡妳最後一絲力氣……孟心芽,妳……妳讓我氣得不知該說什麼了!」

  怎會有這麼傻的女人?只知義無反顧為他,卻忘了多在乎自己一點……他心痛得無法言語。

  孟心芽捂著嘴,震愕地望著他靜靜滑下眼角的──兩行清淚。

  他,在哭?

  「君遙,你別這樣,我不會有事的,當初生祈兒,不也好好的嗎?所以、所以──」

  「妳還敢提!生祈兒已經幾乎要去妳半條命了!如果知道妳會受那麼大的苦,我寧可連祈兒都不生!」



孟心芽瞪大眼,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不要祈兒,不願納妾,那──他甯要陸家絕後?!

  她受不受苦,對他有那麼重要?

  從認識他時,就覺得他風雅出塵,氣蘊如詩,他懂好多事情,而她,不懂琴棋書畫,野丫頭一個,配不上的,雲與泥,永遠無法相提並論,如果不是以祈兒為由,她要怎麼待在他身邊?可他卻說,寧可不要祈兒,也要她平平安安陪在他身邊……

  「我──不懂,娶我,不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嗎?否則,以你的條件,將來可以娶更好的名門閨秀。」

  「條件再好的名門閨秀,不會有我的丫頭那樣癡心一片,再美的姑娘,不會像我的丫頭,一徑兒傻氣地為我付出,笨丫頭,妳還要瞞我多久?」

  「……啊?」他知道了!幾時的事?

  孟心芽措手不及,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啞口無言,呆愣愣望著他。

  「我一直以為,妳是因為環境,迫於無奈才下嫁於我。妳讓我欠妳好多,如果還要再讓妳冒險為我生孩子,我還算是人嗎?」

  他愧疚?自覺虧欠了她,是嗎?

  「不,不是,君遙,你不懂……我、我──」深吸了口氣,她下定決心,毅然道:「其實,在你大病一場,與我失去聯繫的那些日子,發生了一些事。我娘身子骨不好,為了醫她,要花好多好多的錢,我們的家境,無法像你們那樣一擲千金,可爹愛極了娘,怎樣也不願放棄,所以、所以──」

  她羞愧得難以啟齒,陸君遙領悟了什麼,低喝:「芽兒,不要說了!」

  「不,我要說。爹確實做了對不起陸家的事,可娘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那一年,娘去世了,公公也發現了那些事,在同一天晚上,無所執戀的爹,隨娘而去。是公公不計前嫌,還將我留在鋪子裏幫忙,教我好多事。也是因為這樣,我、我不敢找你,我怕,抬不起頭來面對你……」

  「所以當爹提起時,妳為了報恩,連考慮也沒有就嫁了!即使那人不是我?」

  「不,不是……」公公之所以刻意栽培她,並不是什麼寬大胸襟,而是為了愛子,他知道陸君遙與她投緣。

  那句──我長大要學做生意,幫你做這些工作,這樣你就不用心煩,身體才會好起來──在當時傳遍了陸家商鋪,人人見了她總調笑喊聲「陸家公子的小賢內助」,也因為這句話,改變了她的一生。

  老爺知道她永遠不會背叛君遙,於是有遠見地先為病體孱弱的愛子鋪路,將來要收房,或者當個左右手輔佐他,就看他意思如何。

  那些年,她每回送帳簿過來給老爺,雙腳總是不受控制地在他房前打轉,暗地裏偷偷瞧他幾眼,也能知足。

  一年又一年,他的形影在她心版刻得太深,所以當老爺提起時,她沒有第二句話,當下便應允了。能光明正大待在他身邊,縱使只有一天,她都願意。

  她其實好自私的,為自己找了千百個理由,說服自己有價值,理直氣壯留在他身邊。她心裏一直都很清楚,是她在高攀,將他強留,如果不讓她做點什麼,她于心何安?

  她將臉埋進掌中,再也沒勇氣多看他一眼。

  靜默半晌──

  「就算是這樣,那又如何?」

  「啊?」她愕然抬眸。

  「知道真相的人,全都不在了,妳若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不是嗎?」

  「可是、可是……我不能不說啊……你覺得虧欠,不願納妾,不願讓我多受苦,可是……可是那些都是我該做的,是我想留在你身邊的代價……」

  所以說她笨!笨得沒藥醫!別人巴不得瞞上一輩子,她卻怕他愧疚,自個兒忙不迭招認,真是笨到家了。

  「為什麼妳從來不懂?妳的存在價值,不是由其他事物陪襯,妳就是妳,我寵妳憐妳,是因為我看到一顆最真、最純淨的心,而這顆心用著最真、最純淨的方式在對我,我沒有辦法不受吸引,只是這樣而已!即使妳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單單憑著妳為我付出的那麼多年真心,就足夠妳理直氣壯擁有我的疼惜了,妳還要愧疚什麼?不安什麼?我愛我的妻子、我憐惜我的妻子,又何需理由?不能生,我就不可以愛嗎?妳不珍惜自己,就沒想過珍惜的人會有多心痛?我那麼用心地呵護,妳竟一點都感受不到,妳實在──笨得讓人生氣!」

  他退開一步,說完該說的,已經不指望她究竟理解了多少,她真想不透,他也無能為力了。

  「妳有妳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堅持,那些藥,妳愛怎麼喝就怎麼喝,我不會再碰妳。」

  房門在他身後關上,孟心芽跌坐地面,淚水無聲泛流。

  她惹他傷心了,他那麼生氣、那麼懊惱,又那麼……心疼。

  原來在他心目中,她如此重要,重要到足以抵過一切,為什麼她從來沒發現?她好想追上去,向他道歉,道歉傷了他的心……

  可是,他現在正在氣頭上,還會理她嗎?
想了一夜,無眠到天明,還是想不出該對他說些什麼好。

  沒有他的床,大得好空洞,怎麼也睡不暖,擁著冷寂的鴛鴦被,翻來覆去一整夜,想著他,掉著淚。

  天明之際,她匆匆梳洗,走出房門時,隔壁門也同時推開,與她對上一眼──而後,撇開頭,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頭。

  他果然──還在氣頭上。

  用早膳時,飯桌上氣氛怪異到連兩個小鬼都感受到了,頻頻打量父母,眼神來回傳遞訊息。

  哥哥,你看到沒有?爹好怪哦!

  看到了,娘也是。
才剛好默契地丟了眼神訊息出去,就看見娘活似中風,筷子抖啊抖的,挾了菜卻僵在那兒要上不下。「娘,妳手抽筋嗎?」

  這句問話,換來陸君遙眼神淡淡地一掃,繼續喝他的粥。

  呃……他不理她,孟心芽也沒膽去碰壁,難堪地將食物放進碗中。明明只有一臂之遙,卻沒勇氣遞出。

  「那明明就是爹愛吃的……」祈兒喃喃低噥。

  這樣的怪異氣氛,持續蔓延到商鋪子裏。

  「是不是吵嘴啦?瞧主子板著一張臉,平日掛在嘴角的溫煦笑意都不見了。」

  「八成昨兒夜裏求歡不成,心裏頭不舒坦。」

  「我瞧不是,主母不像會拒絕他的樣子,應該是他自己表現不佳。男人嘛,都很要面子的。」

  ……

  手持單據正欲到前頭來的陸君遙,很識相地退回後院,不讓場面更尷尬。

  狀態持續了幾天,直言快語的孩子先受不了了!

  「爹,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啊!」

  「嗯哼?」陸君遙挑眉。他要不是男人,今天會有一隻小鬼站在他面前?

  「是男人就別學女人家彆彆扭扭的。女人嘛,心胸寬大些,別和她們一般見識就是了,都幾歲人還玩這種把戲,你幼不幼稚?」

  「似乎挺有道理的。」陸君遙支著下巴,慢條斯理地回他:「那你怎麼不叫那個女人別彆彆扭扭的?要道歉就快點,挾個菜都活似抽筋,我看不到她的誠意。」

  「是誰說男人不可以讓自己的女人掉淚的?你這樣我怎麼放心把娘交給你?你最近的表現非常不合格!」居然將他說過的話,原原本本砸回他臉上……這小鬼!

  「反正你也不大樂意我和你娘在一起,我現在很識相,恭喜你目的達成了。」就他會報仇啊?兒子是他的,他會鎮不住一隻小鬼?

  「這……」祈兒啞口無言。那是以前啊,現在他看清楚,娘只有和爹在一起才能笑得那麼開心,他真的相信爹不會做傷害娘的事了,可是……這要他怎麼說嘛!

  祈兒抓抓頭,懊惱、再懊惱,還是擠不出適切的語句。最後他有了結論──爹真是一個小氣的男人。

  當真惱她、氣她嗎?不,不是的,他只是在等。

  若她懂了,自會明白他在等什麼,她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他以為還得再等一段時間,然而,某日午後,一名意外的訪客,打亂了他原有的步調──

  那人是祈兒武藝上的啟蒙師父,每隔半年前來探視,總會待上個月餘,指導祈兒武藝,同時也驗收功夫精進了多少。

  在他還沒回來之前,也曾有過不太好的流言。畢竟,男主人不在,而女主人留單身男子在府內住下,總免不了會招來些蜚短流長的。

  而後,他發現,祈兒不再勸他去找芽兒求和了,反倒有意無意在他面前提起,師父的功夫極好,一定比爹強,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一定可以保護好他的女人,要是娘早些認識他,鐵定是英雄美人的佳配……

  「是嗎?那真遺憾。」他僅是回以一挑眉。

  又說,師父對娘極有好感,還說他心疼娘獨守空閨,嫁這藥罐子夫君真是委屈了,要是他再晚些回來,娘說不準就帶著他和盼兒改嫁了……

  激將嗎?這小鬼功力還太嫩了。

  「對不起哦,我回來得太早了,破壞你叫別人爹的白日夢。」口氣依然涼涼的。

  偏轉視線,意態悠閒地托著腮遠眺,欣賞起園子裏的萬紫千紅。

  嗯,今年花開得真好。

  「瞧,娘在那兒呢,和師父一道賞花談心啊,真好的興致,娘一向不太搭理別的男人的,和師父倒挺有話聊。爹,你要當心了,一個不小心,娘真會跟別人跑了。」

  任人在他耳邊聒噪了半天,陸君遙終於捧了人場,表情很認真地對上祈兒。「陸祈君,你真的很想叫別人爹吧?」

  「沒有啊。」笑得格外天真無邪。

  「那是你娘哪里得罪你了?」

  「也沒有。」

  陸君遙歎氣。「那你幹麼不遺餘力地陷害她?」

  「爹就那麼自信,娘不會喜歡上別人?」

  這回,陸君遙連哼應都懶。

  芽兒要是會移情別戀,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能信的?

  激了半天,口都渴了,眼前的男人還是沒什麼表情的死樣子,祈兒終於決定,他要生氣了!

  「當人丈夫當成這樣,爹,你像不象話啊!」他也太冷靜了,讓人忍不住要懷疑,他到底在不在乎娘啊?

  「不然你期許我有什麼反應?如你所預料的,暴跳如雷?還是捧醋狂噴?別白費唇舌了,我說的信任芽兒,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是真的打心底深信,她不會背叛我。」

  「可,娘不會,別人有那個心,會來搶啊!」

  別人想搶,就一定搶得成嗎?

  「護,就一定得動刀動槍動蠻力嗎?祈兒,我不是莽夫。」

說完,他緩步走下亭子,熏風吹起衣襬,還真有那麼幾分風雅,意態悠然啊!

  ……氣死人的意態悠然!
天氣正好,心情也不差,正是賞花的好時刻。

  賞花,他真的只是賞花罷了……

  心底默念數遍,靠在曲橋邊,瞇眼望住園內交談的身影。

  一片樹葉落在發上,男子不著痕跡地為她撥下,側身擋著光,不讓陽光直接曬著她的肌膚,那樣的保護姿態,不會單純。

  祈兒不全是誆他,這男人若對芽兒無意圖,他就不叫陸君遙。

  他對芽兒是有絕對的信心,可信心是一回事,情緒又是另一回事,有人覬覦他的妻,他不可能無動於衷。

  淡淡的酸味冒上胸口……該死,話說得太滿了,他現在悶火直燒!


  「妳看起來,比我上回來時還不快樂。」

  「……」孟心芽無言。這類「閨房事」,很難對外人解釋。

  「他對妳不好。他回來了,妳卻更不快樂。」孫無涯直言不諱,自認看得夠清楚了,陸君遙辜負了她一片真心!

  她微愕,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結論。「不,他待我極好。」

  「到現在妳還在替他說話!他要對妳好,會對妳如此冷淡?從我來到現在,見過他對妳說上幾句話了?這樣叫好?」

  那是……那是她自己太傷他的心,害他擔憂難過,是她不好啊……

  她張了張口,無從說起。

  「有些事,不能看表面。」尤其是夫妻間的家務事。

  「那我該看什麼?以前,妳說他溫文儒雅、飽讀詩書,妳說他待妳溫柔、體貼,妳說他是妳一輩子的夢,所以妳無論如何都要等他,可是結果呢?妳等到了,卻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夫君,他根本無視妳這些年為他做的犧牲,值得嗎?如果妳是我的妻子,我絕不會讓妳受這種委屈!」

  類似的話,他已經暗示過無數遍了,卻沒像這回,如此地直接、熱烈。

  「心芽──」

  「你該喊我陸夫人,我已嫁予陸家。」糾正數回,他總是聽不進去。

  「妳嫁的是陸家,還是他?」這墳墓似的婚姻,埋葬了她大好的青春,她何苦守著?

  「一樣的。」

  「不一樣!」

  「對我來說,一樣。」君遙屬於陸家,她早已認定與他有關的一切,守著陸家就等於守著他,一樣的。

  「他娶了妳,卻不珍惜妳,不配擁有妳,但是我可以!」如果陸君遙做不到,那他就有資格爭取。

  孟心芽退開一步,避開碰觸。

  「孫公子,祈兒敬重你,我只當你是我兒嚴師,感謝你用心指導他武藝,至於我夫妻之事,不勞費心。」

  「妳為何如此死腦筋?」孫無涯滿心懊惱,失態地扣住她只臂,看能否搖醒她。「妳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他簡直想敲開她的腦袋,看看裏頭都裝了什麼。

  「放開我!」

  「請解釋何謂『更好的選擇』?」

  兩道聲音同時交迭。

  孟心芽訝異地望去,趕緊掙開他。「君遙──」

  陸君遙沒看她,目光停在孫無涯身上。「好與不好,如何定義?罔顧她的意願,強求姻緣,就是好嗎?孫公子,您未免太自以為是。」

  孫無涯被堵得啞口無言。「我……再如何,都比你這一再辜負她的混蛋強!」

  「是她親口對你說我辜負她、在我身邊不快樂了嗎?若無,又憑什麼身分斷言人家夫妻之事?您,依然太過武斷。」

  「……」他現在相信陸君遙是讀過書的了,他一介武人,論口舌功夫又怎敵得過?可論武就難說了,這文文弱弱,又天生藥罎子的男人,如何保護她?他連與她白首都辦不到!

  「我不必向你證明什麼。」聽到這回答,孫無涯才發現他不自覺說出了心裏的想法。

  「你怕輸!」

  「贏又如何?輸了又如何?」不再多言,陸君遙回眸淡淡掃了眼呆立在一旁,始終不敢看他的妻子,很輕、很輕地丟下一句──

  「如果妳是想挑惹我的醋意,那麼孟心芽,妳成功了,我現在非常生氣!」
生氣嗎?

  有些不舒服倒是真的,但怒氣──還不至於,他並非不明是非之人。

  故意把話說重了,就是想激看看她會怎麼做。僵了那麼多天,也該夠了,他無法忍受旁人對他的妻子有意圖,而他還溫溫吞吞晾在一旁,又不是笨蛋!

  夠了,他決定到此為止,不想再讓人一天到晚懷疑他不能人道、不然就是指控他虐待妻子,冤得要死。

  長指輕敲桌面。晚膳過後回房就一直等著,看她哪時會忍不住。

  直到夜深人靜,身後傳來稍亂的腳步聲,他連頭也沒回。「妳來幹麼?我還在生氣,不打算理妳。」

  「別氣、別氣。」軟玉溫香由身後將他撲抱住,淡淡酒香拂面而來,他微微蹙眉,回過身。

  「妳喝酒?」

  她步履不穩,踉蹌了下,他及時伸臂扶住,她也大大方方地順勢賴進他懷抱。「不喝點酒,我沒勇氣來找你啊!」

  才「一點」嗎?連站都站不住腳,分明比以前還要醉,以她的酒量,要喝成這模樣,怕是得好大一壇吧!

  唉……

  「站好,妳這小醉鬼。」瞧這嬌憨醉顏,他又是氣,又是憐,又是無奈。

  「站不住嘛。」決定不再讓地板晃得她頭昏,雙臂攀住他,一下,又一下地親吻他的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別亂親,我還沒原諒妳。」

  「那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要怎樣,妳才能不那麼笨?」他沒好氣反問。

  「我不笨,我後來想明白了,你愛我,對不對?」

  「有嗎?」他故意挑眉質疑。

  「有!」雙手貼在他頰邊不讓他躲,偷了好幾個吻。「你很愛我,所以才會那麼生氣,氣我辜負了你的珍惜……」

  「嗯哼。」本想聽聽她還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生領悟,等了半天,她卻只是盯著他傻笑。「笑什麼?」

  「呵呵,你說你吃醋……其實我好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這表示你很在乎我……」

  「我同時也說了我很生氣。」涼涼潑了桶冷水,存心不讓她太得意。

  「沒有關係,你不會氣很久。」

  「是嗎?」那她又何必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才敢來找他?

  「君遙,你真的不要再碰我了嗎?」小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滑動起來。

  「別毛手毛腳。」三言兩語就想打發他?「說清楚,那藥妳還喝嗎?」

  「沒。你那麼生氣,不敢再喝。」

  「那以後呢?還敢不敢瞞我?」

  「不會了,再也不會。」

  「很好。」伸手要抱她,留意到她懷裏揣著東西。「這什麼?」伸手取出,竟是──春宮冊?

  她微微臉紅。「你不是說,要拿冊子練習嗎?我就──找了很久。」

  陸君遙閉了下眼,哭笑不得。

  他順口說說的,她還當真認真看待他的每一句話?
這一覺,睡得好安穩。

  夢裏,有久違的柔情相伴,有溫暖厚實的胸膛護憐,那熟悉的氣息令她安心,夢境裏,滿滿、滿滿都是他──

  唇角勾起甜美笑意,下意識裏張手攬住錦被,嫩頰依戀地揉蹭,好似這動作能夠挽住美夢,在有他氣息的地方裏多待一會兒。

  終於甘心睜開眼,眼前所見,並非自個兒房內的擺設,她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雪白香肩。

  「啊!」莫非她昨晚又──

  四處張望,不見陸君遙,她急忙下床穿衣。

  「娘、娘──」遠遠傳來焦急的呼喚,祈兒在隔壁房沒找著她,又繞到這兒來,門推開時她正好披上外衣。

  「怎麼了,祈兒,慌慌張張的?」

  「當然慌,娘,妳快去阻止啊!」祈兒不由分說,拉了她就跑。

  「阻止什麼?祈兒,你得說清楚呀。」孟心芽一頭霧水,兒子做事向來不會這樣莽撞的。

  「爹、爹和師父打起來了,怕是不見血不會甘休了!」

  她腳步頓住。「你說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打?」陸君遙性情極佳,向來不愛與人計較,她不認為昨日三言兩語的挑惹就會令他大動干戈。

  「他們是因為妳才會起衝突。師父說,要爹證明他更有資格保護妳,那他就無條件退出……」雖然他希望爹像男子漢一點,但這會兒──也太男子漢過頭了,高來低去、空中交錯的劍影、淩厲的招式,看得人心驚膽跳。果然啊,女人是禍水,就連不頂國色天香的女人,依然很禍水。

「胡鬧!」這是什麼笑話?他倆是名正言順、拜過天地祖先的夫妻,有沒有資格還輪得了旁人置喙嗎?陸君遙怎麼也跟著瞎攪和起來?他的個性向來不會去做那種無聊事的……

  「祈兒,他們在哪里?」孟心芽滿腹氣惱,待會兒絕對要好好罵一頓這兩個愛逞血氣之勇的笨蛋。

  「就在練武場──」最後一個場字方落,孟心芽提著裙襬,人已不見蹤影。


  遠遠地,孟心芽便見到兩道疾風般的身影在空中交錯,忽高忽低。縱使再不懂武藝之人,都不難看出這場比試裏兩人武學修為之高深,輾轉纏鬥了半個時辰,過上百來招,依然不見勝負。

  孫無涯冷汗涔涔。打一出招開始,他便驚覺自己嚴重低估了這名看似溫文無害的男人,然而他話已說了出去,基於俠士尊嚴,他咬牙撐著,不能輸、也不敢輸。

  他招招淩厲、氣勢萬鈞,陸君遙回劍承接,在空中迸出點點火花,同時眼力極佳地瞥見遠處奔來的纖影。一掌逼近,他避得開,也可以回掌應對,然而在那極短瞬的轉念間,他移開手,暗運內力承受掌力──

  那一掌,不偏不倚拍落他肩胛處。

  甫趕至的孟心芽,見到的就是丈夫挨上一掌,跌落地面的情景。

  她倒吸一口氣,無以名狀的怒火竄燒心頭,迎面狠狠一巴掌就往孫無涯臉上招呼過去,沒留意到對方盯著自己左掌,滿臉的錯愕與不解。

  「孫無涯,你太過分了!」

  「我……不是的,我是……」孫無涯有意要解釋什麼,然而怒氣攻心的孟心芽已聽不進去。

  「我敬重你是祈兒的恩師,你卻傷我丈夫,是誰給你的資格!請你離開陸府,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我──」

  「芽、芽兒……」陸君遙捂著胸口,臉色煞白。

  「君遙、君遙,你怎麼樣?」她急忙上前扶起陸君遙,眼眶盈滿了淚水。「很痛嗎?我馬上叫人請大夫……」

  「別……哭,沒事的,我沒事……」靠入嬌妻懷中,眉心凝著痛楚,唇畔卻帶著淺淺笑意。

  「你、你還笑得出來,我、我……」

  「噓,芽兒,我愛妳。妳知道的,對嗎?」他依然淺淺地笑,笑得如許柔情。

  「你、你、你……」緊緊抱住他,臉龐埋向他頸際,淚水直掉。

  呆立一旁的孫無涯,完完全全被遺忘。這一瞬間,他似乎領悟了什麼……

  原以為陸君遙答應比試也是傲氣作祟,如今才看清,他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贏吧?

  向來為一身好身手而自豪,多年未遇敵手,便忘了人外有人,自以為無敵。為了好不容易建立的江湖名聲,他輸不起,陸君遙怕是也懂得這一點的,然而,他卻不在乎顏面,不怕被人笑話,自甘落敗,為對手保住了驕傲,這是怎樣的襟懷?

  這場比試,不為一較高下、不為爭強鬥勝,更不是為了爭取守護孟心芽的資格,若真要說陸君遙想從這當中得到什麼,也只是孟心芽的憐惜,並且要他看清,他們夫妻之間的恩深義重。

  很清楚,真的很清楚了,除了陸君遙,她眼裏根本容不下其他。

  孫無涯悲哀一笑,滿心苦澀。
「咳、咳──」才一移動,端了人蔘雞湯進來的孟心芽立刻上前。

  「別動、別動,你別下床,要什麼我來就好。」

  陸君遙失笑。「我只是要倒杯水。」

  「我燉了雞湯,先喝一點。」端來床前,舀了匙吹涼,細心喂到他嘴邊。

  陸君遙順從地喝了幾口,才道:「妳不罵我嗎?那種意氣之爭的行為極蠢。」受傷其實活該。

  餵食的手一頓──「我忘了。」見他受傷,一顆心已擰疼得難受了,哪還罵得出半句?

  「聽說孫公子今兒個要離開?」

  「那又如何?」

  「妳當主人的理該送送他。」

  孟心芽臉兒一繃。「不要。」看都不想看到他。

  這招──下得過猛了。陸君遙在心底為孫無涯感到抱歉。

  「我受傷,妳很難過嗎?」長指閑閑無事,挑弄愛妻鬢髮。

  「那是當然。」

  「那麼,妳懂我的心情了嗎?」

  餵食的手一頓。「早就懂了。」她要好好珍惜自己,才能愛他好久、好久。

  喂完雞湯,孟心芽端著湯碗離去,沒一會兒,祈兒牽著盼兒一同前來。

  「爹──」小盼兒撒嬌地撲抱上去,他伸手抱上床,笑摟著。

  「笨爹!早說你不是師父的對手了,還硬要討皮肉痛。」這是兒子表達關心的方式,他懂得,笑而不語。

  「爹還痛不痛?」小手忙不迭揉著他胸口,表情滿是憂心。

  「小盼兒也會心疼爹啊?」傷得真值得。

  「對呀,爹受傷,盼兒會難過。」她和娘一樣,都不想理孫叔叔了。
「盼兒可以擔心,但是不可以對大人沒禮貌,知道嗎?」

  「可是──他欺負爹!」

  陸君遙笑揉女兒皺成一團的臉蛋。「爹被欺負得很開心啊!」

  祈兒似乎瞧出了什麼端倪。「師父說,以後不需要他再教我功夫了,你可以將我教得更好。」可他不懂,爹明明輸了啊,師父的武藝在爹之上,不是嗎?

  「哦?還有嗎?」

  「他還說──你擁有真正的俠士襟度,他心服口服。」這句話,祈兒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陸君遙拍拍床邊的空位,要他坐下。「祈兒,你一直說,想成為最了不起的俠士,那麼,要令人折服,究竟以德服人好?還是以武降人?」

  始終鑽研在浮面的成敗上,心又怎能開闊?

  「記住一點,祈兒,沒有人是永遠不敗的,即使你未曾敗過,也不代表絕對不敗,天下某個角落一定還有你超越不了的人,只是你沒遇到而已,那麼成敗又何需太過拘泥?你只要擁有不敗的志氣,不需堅持不敗的志向,懂嗎?」

  「……不太懂。」

  「沒關係,慢慢思考,有一天你會懂的。」

  「所以爹,你……敗了嗎?」

  「是啊,我早就認栽了。」不過,是栽在妻子的似水柔情,癡心無涯中。遇上這樣的女人,想不認栽都不行。

  「祈兒,你很喜歡我那把劍吧?」早看穿兒子眼中流露的嚮往之情。「那是我師父傳給我的,他曾說,有朝一日我能打敗他的話,就可以離開去找妻兒團圓。現在,我也要告訴你,哪天你能打敗我的話,那把劍就送你。」

  「真的嗎?」

  「嗯,真的,無論以任何形式。」真正的輸贏,不在形式上的,而在比試人心中的認定,就不曉得兒子懂不懂了。

  以德服人?以武降人?呵,那都不比紅顏繞指柔!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能令硬漢折腰,教他一心求勝歸來,也教他自甘挨掌落敗,究竟,這場武藝較量,勝出的是誰?
尾聲

春去秋來,數年光陰已過。

  歲盡迎春的季節裏,冬雪悄悄帶走了舊時月,添上新年歲,也添了新愁。

  「哥哥、哥哥──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嘛!」

  「我沒有!」

  「你都不理我。」

  「我說我沒有!」

  「你看你看!那麼凶還說沒有!」

  「陸盼君,妳煩不煩?!」

  這一吼,氣氛頓時僵凝。

  他傷到她了!那張委屈的臉蛋與他相對,胸口一陣悸痛,他張口正要道歉──

  「不煩就不煩,我去找小武就是了!」轉身跑開的身影,沒瞧見身後懊惱不已的面容。

  於是,又幾年過去──

  陸祈君武藝益發精深,然而孤零零的身影,再也沒有鼓掌喝采、遞茶拭汗的嬌小身影為伴。

  成了雙的,是另一方,始終默默守護在女孩身後,那無聲的影子。

  有那麼一回,陸君遙問了:「祈兒,你想贏嗎?」

  「……不願。」從一開始,就失了競爭資格。年紀愈長,思量愈多,便愈是明白,沒有他較量的餘地。

  「你可以說的,祈兒,我和你娘,不曾反對過。」

  陸祈君搖頭。「不。」

  盼兒視他如兄,兒時的親昵,只是手足情,為了爭取競爭資格,他能不理會盼兒的感受,毀掉她所依存的小小世界嗎?

  她多愛這個家,多愛她的爹娘,以及──兄長。

  她是陸家的二小姐,永遠。

  他要她,一輩子都理直氣壯地擁有這一切。

  「爹,我現在懂了。」不願贏的心情。

  有時,為了守住更重要的事物,他會願意栽上一輩子,無怨。


  【全書完】
後記  樓雨晴

新年快樂!

  沒想到這麼快又會與晴姑娘見面吧?(某人OS:真是只打不死的蟑螂……)

  這是一本主題書──廢話,有眼睛都看得出來。

  這是一本古代的主題書──嗯,真有深度的一句話,算了,當沒看到這句,跳過去。

  這是一本古代且快樂的主題書──這個……快樂在哪里?呃呃呃,過年氣氛很快樂……和三位作者一起合作一套書很快樂……我我我……寫得很快樂……媽呀,它到底快樂在哪里啦!

  當小編來電告知,希望以輕快路線為主時,簡直將本人腦中九成的故事構想給判了死刑,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大過年的耶,妳好意思讓讀者哭得死去活來?樓小姐,妳有點良心。」

  呃……也是啦!

  不能悲情?那好吧,就溫馨。

  那句「大過年」給了我靈感,既然月圓人圓,新春新氣象,那就來個闔家團圓的「親情倫理大喜劇」吧──這句是親親小編形容的。

  這樣,不失過年應有的氣氛了吧?(絞盡腦汁,努力拗。)

  再來呢,各位看到「大俠」二字,應是本能會聯想到江湖吧?關於這點,哈哈,晴某人又要抱歉讓大家失望了,我家的大俠沒有戰無不敗,沒有威風八面,他非常、非常地識相,由頭到腳找不到一丁點大俠的影子,呃、呵呵……(蠢笑。這個好像沒什麼理由可辯解了。)

  總之,就是這樣了,這就是我的大俠,很懂得認栽的大俠,不降豪傑只降妻兒、不戰江湖只戰家庭的大俠……千萬別來信指控我欺騙了你們的感情,哈哈!

  隨著主題書而來的,是首賣簽名的活動,坦白說,這令我掙紮了許久,遲遲不敢答應。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的,寫作是隱身幕後的工作,靠著文字與讀者溝通交流,而我長年以來,安于沈寂、安於孤單。一旦要揭去那淡淡的神秘感,將文字化為具體的形體代表,還真需要那麼一點勇氣呢!

  相信不少作者都是如此的,在這過程當中,必然有一段心理障礙克服期。

  基本上,除了身邊比較熟的親友之外,沒人知道我的寫作身分。上回在同學宿舍裏,同學遞來幾本書,問我要不要看?明明已經熟到不能再熟還得裝傻地翻個兩下才搖頭。

  所以啦──

  若遇上熟人,驚訝地將我撲倒怎麼辦?

  若破壞想像,讀者受驚得哭著逃走怎麼辦?

  你要知道,幻想是美好,幻滅是成長,我真的要讓你們成長嗎?(……好像有點想太多了喔?)

  而且啊,我還打算將這個學生身分之外的小職業隱瞞久一點,不然萬一我太紅,走在路上被要簽名、買菜有人搶著送我蔥、路口賣肉粽的阿伯也愛上我,那該怎麼辦……

  (路人甲:這個真的想太多了!)

  (……你管人家,想想也不行哦?!白日夢又不用繳稅金。)

  總之呢,在主編與小編雙管齊下,曉以大義之下,本人終於義無反顧、破釜沈舟、壯士斷腕、置之死地而後生……反正就是豁出去了啦!

  那個……親愛的同學,如果你看到這一段,又不小心去了書展的話,請假裝沒這回事,別來問我,本人一概不承認,謝謝!

  那個……親愛的讀者,如果你看到這一段,又不小心「成長」了一下的話,請假裝鎮定,抽氣聲別太大,收驚費別找本人請款,謝謝!

  至於……阿伯、阿婆,你們如果要送蔥的話,本人倒是非常樂意接受啦,不過別當面表達愛意啊,我會害羞的,萬分感謝!

  ……耍完白癡,小小正經一下好了。

  這陣子聽說,讀者們很期待我的後記,想知道完成這本稿子,背後的寫作背景、心路歷程、或者是作者近況等等,所以近來後記內容驟減,讓不少人失望。

  關於這一點,晴姑娘想說的是,我極意外,實在沒料到你們會對後記感興趣,我以為你們會當一個老太婆在發牢騷,那,我實在也不忍心讓它又臭又長的來虐待你們。不過既然有人喜歡自虐,那好吧,以後我盡可能多擠些就是,哪天要是嫌我煩了,記得告訴我啊!

  要說近況哦?坦白說,這學期過得很煎熬,從一開學就覺悟到教授個個都是狠角色,每天、每科,報告趕不完,能夠在淩晨兩點以前熄燈上床算是最早的了,在這種情況下仍要抽出少之又少的時間寫稿,實在有點挑戰高難度。

  最狠的是,本人的兩本稿子──《欠妳的幸福》、《大俠也認栽》,截稿期正好分別卡在期中、期末考,嗚嗚,簡直就是天要亡我。

  這就是你們想知道的嗎?

  好吧,那如果我再說,本人至今猶在祈禱,不知能否由狂當全班、只留五隻活口的大刀王刀下絕處逢生……這樣你們還想知道嗎?

  唉唉唉,愈說愈哀怨。現在你們知道,為什麼我的後記愈寫愈少了吧?

  如果本人的財務報表真的被當掉的話,那你們真的不用擔心沒後記看了,我會洋洋灑灑寫個萬言書來「歌頌」那個天殺死沒良心的教授,並祝他喝水別嗆死、睡覺別落枕、坐椅子別夾到、走路別跌進臭水溝……

  什麼?已經有人後悔說那句話了?

  嘖,我就說嘛,它真的是老太婆的裹腳布啊!

  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那咱們就往前看吧!

  下本書在什麼時候?依然不敢打包票,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應該會是有些特別的故事題裁,本人對此刻腦中的這個故事構想極度感興趣。

  期待嗎?咱們下回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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