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男主角 尹錕諺
女主角 項裴妘
文案:
戴著老土大眼鏡的項裴妘,是個男人運不佳的小小插畫家,
因為一場雨中的邂逅,讓她意外善心地收留了一個英俊的陌生人。
才剛被前男友甩了的她,忍不住地被那男人對愛人的執著感動。
即使明知他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謎,但他身上的濃濃憂鬱與沉默,
卻總是不由自主地纏繞她的心頭,讓她好想好想説明他……
眼看自己的感情即將無法克制,他卻只要她永遠做他的陌生人?!
失去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尹錕諺的人生從此蒙上了陰影,
他不顧一切拋下了所有,決定狠狠地放逐自己到相思的盡頭。
他真的以為自己會永遠孤獨下去了,沒想到雨中收留他的這名女子,
竟能帶他走出傷痛,還讓他介入她的生活、對她的迷糊擔心不已?!
還來不及厘清她對自己的意義,就突然被迫要和她結束同居關係──
或許,相思其實不會有盡頭,尤其在生命裏出現了她之後……
楔子
初夏午後,臨時來場驟雨,豆大雨滴又急又狠,打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免不了引來陣陣驚呼。
雷聲由遠而近,震耳欲聾,天邊閃下刺眼金波,陣陣宛若接力賽般,沒有停歇之意。降下的雨勢,又更加滂沱浩大了。
正當眾人紛紛因大雨而走避不及時,項裴妘好整以暇地打開傘,全然未加入這混戰之中。
白皙小巧的臉蛋上並無旁人的緊張慌亂,反倒有種老成自恃的沉穩,高挺鼻樑上架著一副粗板黑色古鏡框。
推推寬大的鏡框,項裴妘慶倖自己剛剛才到出版社交完圖,要不然辛苦畫了個把月的插畫,准泡湯在這場午後雷陣雨裏。雖然她另外儲有備份影印彩稿,可是天性保守小心的她,永遠不希望會發生意外的事。
和先前估計的相同,午後大雨差不多也該降臨了--果然,昨晚睡前她還特別聽廣播預報今天的天氣呢!
午後短暫雷雨,炎熱氣溫能稍稍減緩,請外出的聽眾別忘了攜帶雨具……
閃過腳邊水窪,透過鏡片看著躲在騎樓下三三兩兩的路人,豔色菱唇微微上揚零點幾公分的角度,幾乎讓人感覺不到那朵笑容。
傘外仍舊傾盆大雨,正當她轉入街角時,視線突然瞥見前方不遠處……
雨中一抹灰白色的身形孤獨地坐在人行磚上,任雨水浸染得狼狽落魄,教她深感困惑。
直到和對方僅有五步之遙,項裴妘才察覺那抹身影不如預期中的單薄,她以為自己會快步通過,會對這可憐的落湯雞冷眼以對,更覺得自己不會和他有交集。
可是,不知從何而生的道德感卻不允許她如此冷漠無情。看他沮喪無力低垂著頭,手裏捏著一塊咬了半口、遭雨淋糊的波蘿麵包……項裴妘在短暫的一刻裏,心頭緊了緊。
「先生,需要幫忙嗎?」彎下腰,項裴妘在惻隱中帶著好奇。
面對她難得親切的語氣,對方毫無半點表態,低垂著頭充耳未聞,甚至連捏麵包的掌心都毫無顫動。
秀眉挑了挑,她以為是自己的問話遭雨聲掩蓋。「先生,你還好嗎?」
無論她那略帶平板的音調揚得多高,男人依舊無半點動靜。
項裴妘嘴裏又不知在咕咕噥噥什麼,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空出一隻手輕拍對方肩頭。
「先生,請問要……」
男人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
一雙深似湖潭的黑瞳,閃耀著濃得化不開的哀愁,不知是否因雨水染進眼底的緣故,以致眼角懸著豆大水珠。有種死灰黯然的氛圍包裹住他,灰白色的襯衫衣料熨貼在線條分明的高大身子上,看得出體態健美結實。
項裴妘倒是意外這落拓的落湯雞有張風采迷人的面孔。
可惜,那雙漂亮深邃的眼眸與她對上時,竟充滿絕望無神的悲傷。
「先生,你……」
「帶我走,好嗎?」
第一章
「寂寞芳心咖啡店」,座落於臺北市某處寧靜清幽的巷內,歐式典雅極簡的風格,加上經營者費心的打造,店內呈現異於他處的世外風采,溫馨小巧卻極具現代感,尤其是滿室濃鬱的咖啡香味,總吸引過路行人的佇足停留。
店內坪數不大,卻有著溫暖細膩的氣氛,慵懶的藍調樂音滑過一室寧靜空間。
下午三點,生意清冷,偶爾有幾聲水花濺洗在咖啡杯上的清冽聲響、壺中熱水沸騰的低鳴叫聲,加上女歌手特有的低迷嗓音……此刻的「寂寞芳心」倒是嗅不到半點陽光的明亮氣味。
靠近門邊有張小圓桌,一對情侶點了飲料後,兩人便保持沉默良久。
女人早習慣彼此間不熱絡的氣氛,自顧自的吃著起司蛋糕,藏在眼鏡下的清麗臉蛋,天字一號的面無表情。
「我們分手吧!」
直到咖啡杯內氤氳的蒸氣不再飄起,男人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內心話。
震驚四座的話才剛吐出,女人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後,又埋首在蛋糕內。
「裴妘……妳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有啊。」項裴妘吃著蛋糕,分心推著鼻樑上的老鏡架。
「那妳……想怎樣?」男人哽了一口氣。雖然愛情終有走到盡頭的時候,可是想起自己是掉頭走先的那個,免不了一陣罪惡。
「分手呀。」
「妳……未免也太冷淡了!」男人見她沒料想中的傷心反應,有些怏怏不悅。「妳到底曉不曉得我要分手了?」
項裴妘冷靜的推推鏡架。「我說好,就是同意,代表答應。」難道這不是他的請求嗎?她有點狀況外。
「妳這沒良心的冷漠女人!我們交往兩年,整整交往兩年!兩年後我們分手,妳竟然……竟然說好?!」男人再也受不了的想尖叫,衝動地站起身來。
「你很激動耶,要不要坐著講?」項裴妘看著嚷嚷要分手的男友,百思不得其解。
「項裴妘,妳好冷血!」兩拳緊握,男人雙肩顫抖。「正常來說,妳應該央求我留下來,而不是拋棄妳。」偏偏,她悠哉閒適的,彷佛他們在談論的是今天天氣好壞。
「是喔,那你希望我怎麼說?」
如此一針見血、毫無感情的話語一出,令男人的心幾乎蕩到穀底,屍首不留。
「妳別怪我不要這段感情,若不是……若不是……」
男人氣到講話結巴,本想大聲數落女友缺點時,不知從何飛來一隻晶亮皮鞋砸向他的腦門,害得他連帶咬到舌頭,痛到說不出話,眼底飆出淚來。
「王八蛋!現在是怎樣?要分就快分,你屁話講這麼多,到底是分不分?」
一名穿著清涼短褲的女孩跳下椅來,再也咽不下肚裏那口鳥氣,氣得想沖過去揪著對方打。哪知話才罵到一半,坐在吧台角落的男人飛快地在她殺過去之前,攔腰抱起她,遏止她失控的舉動,順便捂住罵個不停的嘴,僅剩那雙修長的玉腿還在半空中亂晃,恨不得踢死對方。
「抱歉,那皮鞋是我的。」樊京恩好聲賠禮,黝黑方正的面容擠出難看的笑。
男人瞪了眼躺在地上的鞋子,再瞧他懷裏抱著的、還想亂咬亂吠的粗暴女子,不以為然的撇撇嘴。
轉過頭來,他仍舊沒有好氣。「反正我們分手分定了,是我對不起妳在先,可是妳的態度讓我很心寒……」
「王八蛋!要滾不快點,拖拖拉拉你是不是男人啊?還心寒咧!你神經病--唔……」玫言氣極敗壞的還想來一串國罵,卻遭樊京恩扭到角落裏。
男人怒火中燒。好端端的講分手,那死丫頭擺明找他麻煩是怎麼一回事?「項裴妘!這就是妳老愛待的『寂寞芳心』呀?水準之低真不令人意外……」
啪--
不知何時,天外又飛來一隻皮鞋,結結實實砸中男人的腦門,力道之大教他差點暈了過去。「好痛……」
「唉,怎麼今天穿的鞋子好不聽話呢,真是奇怪吶。」樊京恩在他們後頭乾笑著,銳利的眼眸蒙上一層殺意。
男人扭曲著表情。本想理性的互道珍重再見,女友卻冷淡的彷佛事不關己,倒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兩個局外人不斷來搗亂。他火得是滿肚子氣,但骨子裏好面子的偽善個性也同時開始作祟。
「那……我不在以後,妳要照顧自己。」
項裴妘點點頭,再切一口蛋糕塞進嘴裏。
「假若有事,找朋友商量,就是別悶在心裏。」
喝了一口冰涼的茉莉水果桔茶,她真是愛極這甜蜜的氣味。
「三餐按時吃,作息正常些,別老熬夜畫稿。」
唔!香濃的起司蛋糕,配上這甜美的滋味,真是人間極致的享受呀!
項裴妘仍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專心品嘗美食,渾然不覺對面男人已一臉鐵青。
「項裴妘!妳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以前跟我約會時,妳心不在焉就算了,我不計較。但是為什麼連談分手,妳也可以視若無睹到這個地步?妳是不是人啊?難道不會哭不會笑嗎?我真懷疑無血無淚是妳畢生奉行的圭臬!」
「你怎麼知道?我打算把這句座右銘貼在工作桌前。」項裴妘有些吃驚,嘴裏不知在碎念什麼,越說越小聲。「真厲害呀,不愧是前男友……」
因為她一句有口無心的話語,男人怒得不願再和她有所牽扯,心頭對於這段感情率先叛變的罪惡,已經全然消失。
「你可以放心的走啊。」一樣平板冷淡的語調,完全--不想挽留。
「有事我當然會找朋友商量。我懂意思啦,就是分手後互不往來,我也不會打擾你的新戀情,請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最近畫稿越接越多,你以為我時間多到可以隨便耗喔?拜託,我現在連睡眠時間都嫌不夠了……
你也清楚我常生病,那我之前發燒,為什麼還要拖著我出來看電影?裝作一副沒看見我病奄奄的模樣,原來是騙人的呀。」視線放在蛋糕上,項裴妘吃得倒很認真。「其實不是跟你約會我才會出神,跟你講電話的時候,我也會……」
「項裴妘,人家已經走了。」從頭到尾站在吧台內忙碌的邵儀鳳--也是「寂寞芳心咖啡店」的老闆娘,面對好友如此沒神經的分手場面,終於開口說話。
項裴妘聞言,茫然地抬起頭來。「走了?什麼時候走的?」
「在妳抱怨睡眠不夠的那一句後,他就翻臉走人了。」邵儀鳳洗著杯子,大眼瞄向好友。
大眼鏡滑落鼻樑,項裴妘此刻表情看來有點傻愣。「是喔,要走都不打招呼的喔,講了這麼多遍,還是沒聽進去。」這壞習慣老改不掉,相信他的新女友應該也會很頭疼吧!
「裴妘姐,那男人未免也太差……唔……」本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玫言,又在話講不到一句時,遭樊京恩大掌給掩去,拖到角落數落。
項裴妘一口氣將剩餘的蛋糕、水果茶給解決,到吧台付帳前,她順道將腳邊一雙皮鞋給撿起來,拿到現在仍在角落吵架的兩個好心人面前。
「噢,兩位今天又來約會呀?」從一進門她就想打聲招呼,可惜「前」男友一臉神色凝重的模樣,讓她也不好分心在其他人身上。項裴妘素淨的臉蛋上,難得出現小小笑容。
玫言驚恐的尖叫,大翻白眼。「誰要跟他約會?!」
哪知樊京恩也很沒好氣。「我又不是吃飽撐著沒事!」
兩人一搭一唱,令項裴妘噗哧笑了出來。「喔,那就是我看走眼了。」將鞋遞給同是「寂寞芳心」老主顧的樊京恩,她和他們因為邵儀鳳的緣故,也頗有交情。
她聳聳肩,面對這對歡喜冤家的鬥嘴早已習以為常,轉身到吧台付帳。
「今天我請客。」邵儀鳳搖搖頭,拒絕好友掏來的千元鈔票。
「做什麼請客?妳中樂透嗎?」
「慶祝妳分手快樂呀。」邵儀鳳貼心的笑一笑,將冰箱內早包好的紙盒放在吧臺上。「帶走吧,這是今天賣不完的蛋糕,我替妳多留了起司口味,記得今天內吃完。」
「現在才三點多,還沒過下午茶的時間吧?」看了腕上的表,項裴妘皺起眉頭狐疑的說。
「星期一的這時候,通常都沒什麼人,拿走倒是幫我解決件麻煩事。」
「那我就不客氣了。」收下蛋糕,項裴妘淡淡笑著,轉身離去。
「妳……裴妘姐,妳要振作!還有……」見她快要踏出店門,雞婆的玫言又忍不住開口。
其他兩人愣了一會兒,表情通通垮了下去。沒想到玫言神經比電線杆還粗,哪壺不開提哪壺!
面對分手,情緒本該跌落穀底的項裴妘,在推開玻璃大門前,竟回過頭對店內擔心的三人,比出大大的勝利V手勢--
「分手快樂!」
然而,那平板無波的話語,回蕩在午後的咖啡店內,卻感覺不到任何歡喜的心情。
打開家門,項裴妘松了一口氣,終於逃離那些憐憫的目光。
早知道今天要談分手,她絕對會找個陌生的地方,而不會因懶惰想圖方便,選擇樓下的「寂寞芳心」。
真糗!要談分手還在熟人面前,怎麼想她都覺得挺嘔的。
自己住的這間老舊小套房,離好友的工作場所不到幾步,除非她一輩子都不出家門,否則很難不碰上他們吧?
可惡的前男友!要拋棄她,為什麼都不暗示的?好讓她做足準備,不然她也不會當下傻在那裏,說出不該說的話,把場面搞得更尷尬。
「分手快樂!」她舉起蛋糕盒對自己嘲諷著說。
其實分手沒什麼不好,前男友跟她的個性天差地別,不僅價值觀出入大,就連吃東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無法意見相同,一個嗜甜如命,一個怕甜怕得要死。
套句跑江湖算命仙的話--他們可能八字天生就不合吧!
放下蛋糕盒,項裴妘在客廳內探頭探腦,接著一下子走進房間、一下子走進廚房內,彷佛在搜尋些什麼。
「奇怪,人呢?剛剛出門前,我還看見他坐在沙發上的。」
她繼續找尋剛剛從午後陣雨便跟在身後的男人,她怎麼也沒料到,他竟一路尾隨自己到了家門口!
原先她的確被嚇個半死,用力甩上鐵門後,又犯起不停碎碎念的毛病,緊張兮兮地在屋內繞來繞去。
後來,她偷偷開了一條門縫,想確定外頭的情況。沒想到那男人坐在樓梯口,被雨淋濕的背影看來有點狼狽淒慘……她心一軟,瞪著那道身影久久,最後下了畢生最大的決心,頭一次讓素昧平生的男人和自己的生活產生交集。
令人感到神奇、困惑與不可置信,而她確實也真做了!
而今,她正和一個相處不到十二個小時、話講不到十句,就連身分、背景都完全不清楚的陌生男子同處在一個屋簷下。
兩人都沒說什麼,他沉默寡言,她只好請對方喝杯熱茶袪袪寒。
她以為一杯茶喝完後,他會就此離去,哪知他大掌將已空的茶杯握得死緊,眉宇間有股化不開的愁,好半晌才開口,卻是拜託她不要趕他走……
她心頭一緊,無法忽略那句低啞的哀求,像他這樣看來應該是冷漠驕傲的大男人,卻獨自坐在街頭,任大雨澆得狼狽不堪……
那墨黑的眼眸藏著哀淒絕望的情緒,讓人印象深刻,想忘也難。
雖然對方是個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可若想對她劫財劫色的話,那應該是找錯人了。這間小套房裏,了不起就是些舊家電,若真想搬走拿去變賣,她也沒話說;倘若對她起色心……項裴妘實在不清楚,哪個男人會對個性古板、長相普通到極點的女人有胃口?
雖然不清楚他究竟遇到什麼重大挫折,但是如果留住人可以幫助他找到出口,何樂不為呢?
因此,她允許他留下了!
或許她外表看起來冷靜古板,但骨子裏其實是個古道熱腸的性情中人吧!項裴妘不停地自我解嘲,屋內繞了一圈沒見到人後,終於放棄尋找的念頭。
八成又是個耍著她玩的傢夥吧!
自個兒男人運差,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項裴妘掀掀唇,安慰自己。
只是,一想到那男人身上似乎承載著不為人知的痛苦……項裴妘心頭一螫,突然很想和他再多說些話……因為剛被甩的她,胸坎裏也同樣渴望溫暖。
推開落地窗,項裴妘深吸一氣,朝天空大喊:「項裴妘,分手快樂!恭喜妳又被臭男人甩了!」
天邊飄來一朵不成形的白雲,被炙熱的夏風吹得幾乎快要不見蹤影。原來愛情要走時,最初那甜美的悸動,也會逐漸消失,成了一塊永遠留不住的回憶。
正當她準備關上落地窗時,突然瞄到陽臺有個黑影縮在角落,墨黑的眼瞳毫無生氣地望著她,嚇得她差點大叫。
「失戀了?」低啞的聲音緩緩滑過,就像是寧靜的水面劃過一道彎彎的水波,瞬間震進項裴妘心底。
「怎麼坐在這裏?」嚇死人了!她故作鎮定,表情顯得僵硬可笑。
「我想看看天空。」話說完,他又將視線調回天邊。
「我以為你早走了。」她走進客廳拎來蛋糕盒,一屁股坐在他身邊。「吃蛋糕好不好?」
「這是『寂寞芳心咖啡店』最有名的起司蛋糕,風味絕佳。」項裴妘打開紙盒一一介紹,謹慎的就像是司儀唱名般。「這是北海道雪泡,不甜不膩;而另個像金字塔的巧克力……」
「妳吃就好。」他瞧也沒瞧,冷淡回絕,不曾看過那些蛋糕--包括她一眼。
「噢。」既然他不喜歡,她也不勉強。拿起蛋糕和湯匙,專心吃起來。
望向天際,他深邃的眼眸好似有千言萬語想表達,嘴邊逸出淺淺歎息,好半晌才輕吐話語。「剛剛出門,就是去談分手?」
雖然他看起來老處在發呆神遊的狀態,可是對於周遭事物仍舊觀察入微,當然也包括她離去前的招呼。
「無所謂談不談的,就是對方下了個結論,我不過是被告知罷了。」
「這話聽起來,似乎毫無轉圜的地步?」
「是呀,被甩的人,說再多也是沒用的。」她舔了舔指尖沾到的糖蜜,想起自己買了一罐品質不錯的大吉嶺紅茶茶葉。「喝不喝茶?」
瞪著湛亮的天色,他連瞧她的意願也沒有,還未開口拒絕,項裴妘便搶在他之前說話。
「陪我喝吧!吃蛋糕還是要配茶才來的美味。」話說完後,她走進廚房裏忙碌起來。
看著身邊只剩半邊的起司蛋糕……他拿起小湯匙挖了一小口,香醇的滋味蔓延在他唇舌之間。
那個戴著怪眼鏡的女人,雖然長相不起眼,可是在這短暫的相處中,他卻覺得因為有她的陪伴,似乎連鼻端的空氣都變得清新舒服起來。
她就像是嘴裏含的一塊糖,能輕易地化掉,卻又芬芳甜美,留有餘香。
如果躲在這塊小小天地中,就足以讓他放掉想忘卻又忘不了的記憶,他寧可懦弱的暫時放棄所有,只想偷來片刻的喘息。
他好累好痛,必須要喘口氣,才得以走下去。
頓失人生目標的他,無論走到哪里都埋葬不了椎心刺股的痛感。所以他逃,逃得越遠越好,逃到最後,才發現僅能孤獨的坐在臺北街頭,連個談心傾吐的物件都沒有。
就在那時,他遇上戴著怪眼鏡的她好心地詢問,雖然語調平板冷漠,但在那一瞬間,他竟有股感動又想大笑的衝動。
他的世界曾經有很多人存在過,卻遠不及她一句貼心的問候。猶如在茫茫大海中,飄來一根浮木,他理所當然的抱住,自然而然跟隨她的腳步。
如果有人知道他的需要,即使是陌生人又何妨?習慣在人前武裝的自己,如今失志沮喪,在陌生人面前表態又怎樣?
他是個平凡人,不是聖人,更不是英雄,「尹錕諺」三個字,只是個代名詞。
「奇怪,我的蛋糕呢?」端來泡好的紅茶,項裴妘皺起眉頭坐在他身邊。
「在這裏呀。」他指了指自己腳邊的紙盒。
「不是,我是說剛剛吃了一半的起司蛋糕,你記不記得我擺哪里?」倒杯紅茶給他,糖罐和奶精都放在託盤上,任君取用。
他低啜了一口茶,濃鬱的茶香迷人。雖然她泡茶技術不到水準,可是濃淡挺對他的味兒。
「要不要加糖?」項裴妘舀了一小匙砂糖在他面前,對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噢,你喝茶不加糖呀。」她不甚在意對方冷淡的態度,順手把糖舀進自己杯裏。
雖然她反應有些慢半拍,可不代表她不識相。
「對了,你記不記得我的蛋糕放哪兒?」
他緩緩將視線移至那雙藏在鏡面下的美麗雙眸,又默不作聲的調向另一支用過的塑膠叉子,然後再看看自己的肚皮……之後繼續喝起茶來。
「你吃掉了呀?味道如何?」
「不錯。」比想像中的還要美味,他實話實說。
「那北海道雪泡,你要不要試試?」她體貼的把小蛋糕拿起,還想遞給他時,卻又遭拒。
「我陪妳喝茶就好。」一杯喝完,他主動倒了另一杯給自己。
「你怕吃甜的嗎?可是剛剛的起司蛋糕你不也覺得好吃?」
「好東西,淺嘗輒止,不必刻意深入,才能喜歡得更久遠。」他的人生中已經深入太多東西,現在需要好好淡出,試圖找回簡單自由的自我。
項裴妘點點頭,繼續吃著北海道雪泡,而那男人仍然坐在她身邊喝著茶,配著陽臺外的藍天白雲……
「拿去吧。」她堅持地將自己吃了一半的蛋糕遞給他,還體貼的先把吃過的地方切下來。
尹錕諺無奈地看著她手裏的蛋糕,竟覺得這被啃到剩半邊的模樣,比原先完整的好吃多了,意外的又讓他饑餓起來。
「好東西,淺嘗輒止,這意思我懂--就是好吃的東西,吃了一半就要分一半給別人,不能太貪心。」
聽到她如此冷靜的幽默解讀,尹錕諺終於忍不住微笑,本是陰鬱沉重的胸懷,驀地似乎有撥雲見日的跡象。
第二章
「如果哪天你要走了,記得跟我說一聲,打個招呼再走好不好?」
項裴妘瞇起眼來,初夏時橙黃耀眼的日光真是令人舒爽,可是在如此美好的一天裏,她竟遭逢到人生中--不知又是第幾回的失戀!
她很少談戀愛,也不擅長談情說愛,徒長了二十九個年頭。如果印象中沒記錯的話,自從意識到什麼叫愛情這玩意兒後,她就一直處於被甩的可憐地位。朋友總笑她男人運差,碰上的沒幾個好貨,老遇見跟自己天差地別的傢夥。
「我的個性保守了點,不愛變化,換而言之就是古板。如果生活中突然臨時改變些什麼,我會有小小的不安全感,嚴重點就是兩、三個晚上都睡不好覺。」
尹錕諺將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裏,喝點茶沖淡那過於甜膩的氣味,這類的食物對他而言還是有些太過了。
「其實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啦,反正我常被男人一聲不響地就丟下,應該早就習慣才對。」低頭喝起紅茶,她嫌不夠甜,又加了一匙糖給自己。
「我記得了。」想必她的「前」男友也是這麼對她的吧?
「記得什麼?」抬起頭來,熱氣蒸得她的鏡片滿是薄霧,項裴妘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記得要走之前,和妳打聲招呼再走。」他的神態比她還冷淡。
她點點頭,摘下眼鏡想拭去鏡片上的薄霧。「至少也別讓人擔心。」
轉過頭去,他第一次見她拿掉那副大眼鏡,很訝異她原來長得如此秀氣。「有人關心真好,善良的陌生人!」
項裴妘淡淡微笑,清麗的面容似乎因那朵笑容的緣故,變得神采飛揚。
「妳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是件很美好的事。」望著那雙清澄慧黠的大眼,尹錕諺平靜的面容出現了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容。
「放心吧!等你心情平復後,大概就忘掉我長什麼樣子了。」真是可憐,明明自己剛被甩也慘到不行,她還是忍不住先安慰別人。
尹錕諺深深地看她一眼,深邃的眼眸似乎又落寞了些。「妳會感到失落嗎?今天有個人走出妳的世界了。」
「但是有人在那之前,剛好遞補進來了啊,正好平衡掉失落的感覺。」否則,她一定也會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吧!然後就會神經兮兮的不停碎念,連工作也做不好。
他知道她指的人是自己,笑笑地沒有任何表示。若沒有她出現,他想自己可能會一直坐在那處繁華的街道上,被孤獨與失落侵蝕得體無完膚。「我不是隨隨便便就當個候補生。」
項裴妘也笑著答:「我也不是隨時隨地就有空缺。」
幽默的話語一脫口,陰鬱的兩人相視而笑,頗有惺惺相惜的幾分味道,果真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正巧失戀被甩,而他八成也是正遇上某個重大卻又不好走出的關卡吧?
「現在我想藏個野男人在家裏,至少也能光明正大些了。」犯不著緊張兮兮地想著會不會對不起誰,那個該被對不起的傢夥,已經沒良心的把她甩在一邊了。
「是呀,這樣聽起來,妳還滿有本事的。」尹錕諺冷冷一笑,似乎對於她給自己的稱呼,很有意見。
「我……我只是打個比喻。」她埋進杯裏,繼續喝著茶,兩頰緋紅。
「不過,野男人總強過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對吧?」他又哼聲,黑眸半睜。
「你是不是剛被女人傷了心啊?」
本想細細啜飲好茶的尹錕諺突然停下所有動作,冷淡剛毅的臉龐見不到半點溫暖。直瞪著杯中餘波蕩漾的紅茶,心底有股怪異的情緒漫過。
身邊突然被低涼暗冷的氣氛給包圍,項裴妘遲鈍的抬頭望向天空。「欸,有點冷呢。」她聳聳肩,還是沒察覺到他古怪的神態。
「這個話題,等下回的喝茶時間再聊好了,現在我還不想談。」
「好啊。」她拿起第三個巧克力蛋糕,切了一半放在空的盤子裏遞給他。「這麼說來一定是被傷過心囉?」
他本想伸手接過她遞來的甜點,聽見她的話,一不留神沒接好,半個蛋糕摔爛在兩人腳邊,不成形狀。
「啊--」她叫了一聲。「好可惜喔,這樣就不能吃了。」
她無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語,此刻卻像把利刃劃過尹錕諺心底。
他沉默地收拾自個兒闖下的禍,項裴妘則從廚房找來一條擦地的抹布,拭去地板上的巧克力醬。
瞪著蛋糕盒內已經稀巴爛的蛋糕,尹錕諺下顎繃緊,獨自陷入思考中,已無品茶的心情。
項裴妘倒是很雞婆的替他將擱在腳邊的茶杯再斟滿紅茶。「這塊給你。」把還剩一半的小蛋糕遞給他,她顯得很大方。
掌心多了塊蛋糕,尹錕諺心底驀地微微泛起酸意……
「其實妳們不太像,可是卻有很多不經意的小地方,會讓我錯覺妳是她。」
天空湛藍,澄淨的連朵浮雲都未停留。
項裴妘只是沉默,他話裏聽來的淡漠情緒,仍帶有一絲令人哽咽的激動。她不是刻意要探查他潛藏的激情,而是因為身在局外,所以看得特別清楚。
「或許,今天走來的每一個女人,我都會把對方錯當成她吧!」他的聲調輕鬆淡冷,眼神卻陰鬱。「但是為什麼剛好遇上的人,是妳呢?」
項裴妘有些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嘴裏含著一口熱茶差點被嗆著。
「妳放心,現在的我,還不想太快愛上其他的女人。」雖然她體貼溫柔,待他也還不錯。
「是嗎?剛失戀的我,也不想太快碰上新的戀情。」她扯著冷冷的笑,暗自慶倖。即便他模樣英俊逼人,但是人還是需要理智一點。
「不過,看妳吃東西的模樣,很賞心悅目呢。」鮮少見人把東西吃得如此滿足又秀氣,挺可愛的。
被他無心的誇讚給嚇得漲紅臉,項裴妘有點手足無措。「我……」
「我沒別的意思,妳臉再紅下去,很難讓人不把這樣的表現,當做是愛慕我的表示。」尹錕諺輕笑出聲。
「你……你……」哪有人往自己臉上貼金是這般臉不紅氣不喘的?虧他先前還一副落魄傷心的可憐樣,真是夠了!
尹錕諺挖了一口蛋糕喂進她嘴裏,笑得很開懷。
被甜食塞得連話都吐不出來,項裴妘秀眉扭得死緊,還想抱怨抗議,但是他手也不慢,總在話要出口時,就拿蛋糕堵上她的嘴。
因為戲弄她,尹錕諺的心頭頓時變得輕鬆,某些沉重的負荷,似乎被偷偷地帶走了……
那場驟雨來得太突然--而他遇上的陌生女人,卻是太過可愛。
「好累……」扭扭脖子,甩甩頭,項裴妘在工作桌前做著伸展操。
畫了一整晚的草圖,卻還是對目前的故事沒有上手的感覺,可能是這本童話的調性不符她的胃口吧!
打個呵欠,她累得眼睛酸澀,努力翻找出埋在紙堆中的電子時鐘,一不注意時間就很沒安全感的她,老是追著不夠用的光陰跑。
午夜兩點三十分!
倘若今天能把草圖擬出大方向,之後定稿的動作就會輕鬆點,還是咬牙把其他未完成的部分做完好了。
決定了!她還是去泡杯咖啡提提神,免得工作進度落後,打亂後來的計畫。她預計這回繪本要提前畫完,好好放自己一個短短的假期。
打開書房的門,項裴妘走到廚房沖杯咖啡。
當她經過客廳轉向書房時,廳裏的落地窗沒有關上,舒爽夜風無聲無息地吹送至屋內。
奇怪,明明工作前她就隨手關上的呀?項裴妘皺起眉,心底困惑。
她關上落地窗,將窗簾給拉上。才旋過身而已,就見到沙發上一道黑影,嚇得她叫出聲來。
「哇啊--」慌亂中,她不留神讓腳趾踢到桌腳,痛得趴倒在地、眼角含淚。「好痛……」
老天!她住在這裏一年多了,也沒見過屋裏有黑影,怎麼無端端的鬧起鬼了?項裴妘嚇得腿軟,腳疼得想掉淚。
當她正自己嚇自己時,平地一聲雷般的又響起了說話聲,害得項裴妘差點嚇破膽。
「怎麼了?」坐在沙發上沉思的尹錕諺,冷淡的問道。
一聽見熟悉的嗓音,項裴妘松了口氣。「這麼晚了,你做什麼不睡覺?」
「妳撞到東西了?沒事吧?」
奇怪,他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比白天還沙啞?「你睡不著?是不是太熱了?可以開冷氣睡呀,不必節省電費。」
虧她還特別挪出一間客房來,他現在三更半夜不睡,坐在這裏跟她家的沙發相會嗎?
已習慣黑暗的尹錕諺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得很清楚,依稀還能見著那副古怪的大眼鏡。「妳的咖啡我可不可以喝?」
項裴妘坐在地板上揉著腳趾。「晚上喝咖啡,會睡不著吧?」
「那妳泡來幹嘛的?」
「熬夜呀。」她可是有正當的理由,又不是吃飽太閑,壓榨自己的睡眠時間。「你到底做什麼不睡覺?」杵在這裏嚇人,搞得她神經耗弱,又害她踢到腳,真是討厭!
「想事情。」他低啞的說,喉頭有點緊。
「你哪來這麼多事好想?不能等白天再想嗎?」老是見到他發呆恍神。
「妳生氣了?」
「我沒有!」明明可以睡卻放著磋跎浪費,像她想睡得要死卻還要保持清醒,他坐在這裏是想刺激她嗎?
「沒有嗎?!我感覺不是這樣。」
平板話聲一吐,項裴妘真要氣炸了。「我累得要死卻睡不得,你閑得要命卻不想睡,擺明就是在跟我炫耀是不?」
「妳今晚火氣怎麼那麼大?」他一下子還真是適應不了。
尹錕諺說著站起身來,把她關上的落地窗再度打開。「這裏真好,夜風吹得人渾身沁涼。」他轉過身去朝她淺淺一笑,白日繃緊的面容顯得放鬆。
淡白色的路燈投映在他身上,項裴妘有些看傻,那朵笑容俊朗迷人,和原先冷漠防備的他迥然不同。然而她再仔細望著他時,卻察覺到他眼角似乎閃著淚光。
他小心地將她扶到沙發上,暗想也許是因為撞傷了,才會讓她有失控的場面出現。「哪只腳受傷了?」
「沒事,不要緊。」推推鏡架,她恢復原來的冷靜。
「對不起,嚇著妳了。」
「你……是不是在想什麼傷心事?」
「沒有。」靠在沙發上,尹錕諺整個人顯得懶洋洋的。
「那你的眼角,為什麼有淚呢?」
他怔了半晌,扯開苦笑。「妳的眼睛好犀利。」
意外得到他的坦白,項裴妘頓時有點不知所措。「我……我不是要故意挖人隱私的,只是突然看到你……」
「這真是挖人秘密的好說法。」他驀地回了她一句。
本意是想為他分憂解勞的項裴妘,聽他如此諷刺,推推鏡架忍不住板起面孔。「我沒有勉強你,你可以不說。」
「妳別誤會我的意思。」瞧她,神經莫名的繃了起來,像個帶刺的小動物。
項裴妘沒說話,和他並肩坐在沙發。明明手上有一堆畫不完的稿子,也說好要把草圖在今晚定好……然而她卻像個木頭似的呆坐在他身邊,浪費寶貴光陰--而且人家說不定還不領情,她是不是太過熱心了?
可是,見到他眼角懸著未拭去的淚痕,項裴妘很難做到視若無睹,畢竟她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男人掉淚呢!
「一個大男人掉眼淚,是不是讓人覺得很懦弱?」他的語氣有著淡淡的歎息。
「男兒有淚不輕彈!」她堅定的看著他。「只是未到傷心處……」只要是人,總有脆弱的時候,女人是,男人亦是!
「我不輕易掉眼淚的。」
「我知道。」
「我不隨便和人傾吐心聲的。」
「我曉得。」
「我……」他欲言又止。
項裴妘拍拍他的肩,知道要一個男人展現出脆弱是件難事。自古男人都被調教成這副固執死硬的逞強個性,示弱是他們最不願做的事。
「別怕我會吐露你的心事,因為離開這間屋子後,我們的世界很難重迭。」
尹錕諺吐了一口氣,整個人倒在沙發上。「有妳在,我覺得身邊的空氣變得好自然,也沒負擔。」
「難道我的功能是一台空氣清淨機?」她輕笑,笑聲在寂靜的夜裏特別清亮。
「在離開這間屋子前,妳會專心的只做我的陌生人嗎?」
「如果這是你的請求,我會答應。」
「在離開這間屋子前,我的喜怒妳都會放在心底嗎?」
項裴妘困擾的看向他,無法看清他究竟是用何種表情和自己說話。「你……」
尹錕諺的胸坎突然有股激動的情緒,他想狠狠發洩出來--只願在她面前,大方展現。
「假若給我保證,妳一定要做到,千萬不要和她一樣,到最後還在敷衍我。」
項裴妘有些微怔,聽得出他話裏灼熱的情感,突然細膩的察覺到他意有所指。
「她」一定很美麗,所以才教他念念不忘;「她」一定很聰慧,所以才教他魂牽夢縈;「她」一定……擱在腿上的十指不自覺地緊扣,項裴妘感覺心口有些莫名的情愫在翻湧,連自己也說不上來。
「她說永遠會愛我,卻還是離開我。」仰望著天花板,這是他發現唯一可以逼自己吞下淚水的方式。「她說會陪我走過下半輩子,最後也拋下我……她說離開我的懷抱,什麼也做不好,結果她還是走了……」
從來不曾有個男人,這麼親密的坐在她身邊,用最赤裸的方式,去剖白內心最深刻的情感,項裴妘陪他一塊陷在哀愁裏,突然沒了所有念頭。
「任憑我怎麼求她、拜託她,花許多的力氣,就是想挽留她。她哭著告訴我她不想拋下我,卻還是選擇捨棄我的努力,說走就走……」尹錕諺心底有恨有自責,卻不知該如何解脫。「就連道別的機會,也殘忍的不給我!」
冰涼掌心覆上溫暖卻顫抖的手背,她只是靜靜坐著,陪他一起傷心。
「妳知道嗎?其實我最不相信什麼誓言,卻比誰都還放不下。她曾口口聲聲對我說過好多的保證,可是轉眼間……」喉頭緊縮,他鼻腔哽著一口熱氣。「或許,我也會在某天忘記給她的誓言吧!」
項裴妘收緊雙掌,將他握得很牢,她的鼻端有點酸,心頭有點疼。「是嗎?那需要多久才能忘記呢?」
「一輩子……妳是不是覺得太久了?」
「有一點,你要不要縮短這個日期?把你剩下的愛情,留給另一個未來和你相遇的人?」她以為他是個只愛自己,對旁人、甚至是對愛情也很冷淡的人。因為他的外表看來英俊斯文,還帶著幾絲驕傲不羈的自信。
尹錕諺沉默不語,沸騰情緒在胸坎裏翻攪,很想忽略她的體貼,告訴自己該學著堅強。
「我知道的,你一定很愛她,但是……請不要忘了愛對方的同時,也愛自己多一點,好嗎?」
「妳對我真好!」在他最無助的時候,還肯好言相勸給他溫暖。「真希望妳一輩子都在我身邊。」尹錕諺收緊力道,反手將她握得更牢。
他無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語,讓項裴妘怔住了,她的心跳頓時快了幾拍,困惑的皺起眉頭。「一輩子……都只當你的陌生人嗎?」
「有何不可?」尹錕諺微微淺笑。
藏在鏡面後的清秀小臉,突地閃過一抹複雜又無奈的神色,很短暫的,在他沒留心的一瞬間裏。
項裴妘深深地看著他,卻不自覺的開始苦笑……
第三章
陽光迤邐屋內,落地窗外偶爾拂進陣陣暖風。
項裴妘翻個身,仍睡得很沉。白皙玉臂一揮敲到茶几,重心不穩栽下沙發,疼得她清醒過來。
「好痛……」
大門突地被打開,拎著東西的尹錕諺剛從外頭回來,微長的黑髮此刻被橡皮筋收緊,耳邊幾綹短髮遭濕汗黏在面頰上,頗有幾分落拓浪蕩的性感味道。
他走進客廳,古怪的看著躺在地板上唉叫的項裴妘,兩袋塑膠袋還拎在手裏。
「睡翻了。」片刻後,他冷淡下個結論。
手肘撞得發紅疼痛的項裴妘緩慢掙扎起身,不好意思的坐在地板上,瞇起眼在茶几上胡亂摸索。「眼鏡……我的眼鏡在哪里?」
尹錕諺自顧自走到一旁餐桌,將袋內兩盒熱騰騰的便當放好。
「奇怪,我的眼鏡呢?」她繼續尋找,記得昨晚放在茶几上的。
走進廚房倒來兩杯冰水,他順手將兩個餐盒擱在她面前。「吃飯了。」
「現在幾點了?」她瞇著眼瞪著席地而坐的他。
「中午十二點半。」打開餐盒,尹錕諺一派從容,相較之下,她的慌張更襯托出他的自然優雅。
「哇啊--」她尖叫一聲,急著跳起來,卻意外踢到桌腳,疼得臉色發白,又鬼叫了一聲,比先前還淒厲。「好痛……」老天!她的小腳趾是不是骨折了?
她清秀的臉,因外力撞擊而呈現扭曲狀態,猙獰不已。從頭到尾坐在身邊目睹一切的尹錕諺,倒是一點都不關心,只顧著挾起餐盒中的排骨。
「今天的便當是排骨飯。」
項裴妘肚裏有氣,從沒見過這麼沒同情心的人,她踢到的可是腳趾頭耶,疼死人的腳趾頭!可是,他一點也不願搭理她。
是誰昨晚脆弱得想找人依靠?是誰昨晚痛苦得想找人傾訴?那個感性又溫柔的男人到哪兒去了?項裴妘無語問蒼天,究竟是她同情心氾濫在先,還是他天生冷漠無情在後?她真是嘔到要吐血了。
咬了一口炸得酥軟的排骨,尹錕諺用餘光瞄著揉腳趾生氣的女人,然後冷靜的再咬下一口肉。「滿好吃的。」
她疼得兩腿發軟,遭踢傷的小趾隱隱發熱,項裴妘再也受不了的跌坐在地。
一個大演「獨腳戲」的慌張神經女人,終於恢復理智,情緒趨於平緩。
「肚子餓了?」此刻,他才願意開口搭理她。
「嗯。」揉著傷處,她大眼含著淚,是因為痛楚過於劇烈的緣故,項裴妘在心底這麼告訴自己,絕對不是因為他悶著頭吃便當,完全不顧她死活。
他動手替她打開便當,拆掉筷子。
「你出門做什麼?」
「坐在公園發呆一個上午,然後到附近超市買點東西,因為我在妳家翻不到刮胡刀,就連男人襯衫都沒有。」所以他替自己買點日常用品,包括基本的內衣褲,還有一罐刮胡膏。
面前香味四溢,項裴妘瞇起眼,俏顏嘗試貼近便當,想看清菜色。
「妳近視幾度?」見她一張臉都要埋進餐盒內,尹錕諺忍不住問。
「快要七百了吧。」哇,好香!可是……她的腳趾還是疼的不得了。
「那跟瞎子沒什麼兩樣。」丟下話後,他站起身,來到電視機前。「妳眼鏡亂丟,所以我把它放在電視上面。」
昨晚兩人聊了徹夜,說不上什麼談心,就是傾訴這些年他心底的心事。起先,他說得很真誠,她聽得很認真……然而,當他回過神時,才察覺到不知何時她早睡倒在自個兒身旁,還把他當成枕頭躺得安穩舒適。
即便她早已睡沉,卻依然緊握著他的掌心不放,而他再多的偽裝,在那一刻也全被她的溫柔體貼化解開來。他不由得將她攬進懷裏,企圖在她身上得到溫暖自己的熱源。
夜很涼,然而抱著她的自己,心口卻灼熱得發燙。他以為,在經過人生最大的掙扎痛苦後,他的心會一直陷入黑暗寒冷的地窖中,永不見天日。
但是,她輕易開放自己的世界來照耀他,她沒將孤單寂寞的他留在原地,她沒有忽略……當時他眼角懸掛的淚水。
「如果壞了,很難找到這麼經典的鏡框。」抽回思緒,他將眼鏡擱在她手邊,又坐回位置上啃便當。
項裴妘瞪他一眼,趕緊把眼鏡給戴上。「你意見真多!這是我的東西,你沒有資格干涉。」
他默不作聲的瞧了她一眼,冷冷地扯開笑,又繼續吃著便當。
「你是不是嫌我眼鏡的樣式很老氣?」她最討厭別人沒事老愛拿這副眼鏡作文章,這是她用了好幾年的東西,都有感情了,他如此不以為然讓她很火大。
「是滿醜的,妳有自知之明就好。」真是的,她何必逼他把話講得這麼白,很傷感情的。
「你……你憑什麼鄙視他人的品味?你自己又水準高到哪里?我就是喜歡這種有紀念的東西!」他越是漫不經心,項裴妘就越是火大。
「剛睡醒,妳的脾氣很差,趕快把飯吃一吃,恢復正常。」
「我才沒生……」她扯開嗓一吼,最後一字突然卡在喉頭,吐不出來。「你怎麼知道?」
「妳家編輯說的。」
「你認識她?!」她驚恐的表情,活像看見鱷魚在屋子內行走。
「不認識。」他兩三下將便當掃光,灌了冰水進肚裏。「但我身邊沒有這麼活潑率直的女人,挺新鮮的。」
「你……」她瞠大眼,藏在鏡面下的美眸隱隱透出不安。「你進去我的工作間過?」
「是呀。」他實話實說,毫無避諱。「原本是不想接的,可是它一早響了三、四次,吵得要命。妳要不要換個電話?那鈴聲響久了,真的很讓人崩潰。」他猜,那個鈴聲八成也是讓她變得神經質的原因吧?
「你接了?你真的接了?你竟敢擅自接人家的電話!」項裴妘一把將筷子摔在桌上,這激烈的舉動嚇了尹錕諺一跳。
「她說的一點都沒錯!」他頭痛的按著眉心。「趕快把飯吃一吃,恢復正常再和我交談行不行?我不習慣有人把起床氣出在我身上。」
「你為什麼沒經過我的同意就進去我的工作間?」她尖聲咆叫,像只張牙舞爪的貓兒。
「它響了一早!而妳又睡翻了,我推妳起來,是妳叫我去接的。」再響下去,他會抓狂的!
項裴妘突然愣住了。「我嗎?」她抓抓頭皮,似乎真相信了他的話。
尹錕諺當然不會告訴她事實--
她睡得很熟,他不忍心把她搖醒,在心中天人交戰,掙扎了約一分鐘,在電話鈴聲響了第十二下後,他火惱的殺進去掛掉。沒想到對方不死心,在出房門前又狠狠響了起來,他想扯掉電話線,又怕對方找她有重大急事,才百般不願接起話筒。
他從來沒有被女人整整罵了二十分鐘,還愣到開不了口!
雖然事後對方道過歉,他仍感到不滿意。正當想絕情的掛斷電話時,對方竟開始和他東拉西扯,完全忘了先前自己兇惡的模樣,親切的攀親帶戚一點也不馬虎,還出賣項裴妘好幾個見不得人的怪癖,例如醒來有驚人的起床氣就是其中一點。
真是幼稚!這麼大一個成年人,竟對自己醒來的脾氣無法控制,尹錕諺很不想領教,卻也清楚見識她過人之處--睡到中午,自己摔下沙發後,還敢對他發飆?簡直比五歲的娃兒還任性。
「希望妳清醒後能儘量保持理性,不理智的人,比猛虎野獸還要可怕。」他冷瞅她一眼。「我把對方交代給妳的事抄在便條紙上,她還要我提醒妳,下個星期一到出版社一趟,他們想看看妳的草圖定稿了沒。」
「是。」項裴妘抓抓下巴,拿起被摔得老遠的筷子。「謝謝。」
他看了她一眼,走到廚房將那袋採買的民生用品拎進客廳,東翻西找袋內的用品,在最底層找到新買的藥膏貼布。
「給妳。」他冷淡的往她身上扔。
「噢,這是什麼?」她七手八腳的接住,還差點打翻水杯。
「撒隆巴斯沒看過?」他翻翻袋內,又拿出一罐跌打藥膏。「妳家編輯告訴我,妳的肩頸三不五時就會疼得連筆都拿不穩,要我提醒妳,覺得累了就要休息。」
項裴妘喜出望外,高興的捧著藥布,她家編輯總算知道她在賣命工作呀!
「不過,她說畫稿還是要按時交出來,叫妳不要得意的太早。」還有一句漏掉的交代,他順道補上。
「好--」她臉色霎時變得僵硬。
「妳家編輯又說……」
「說什麼?」她皺起眉頭。為什麼她家編輯跟誰都可以輕易混熟?
「這是妳自己選的工作,要嘛就做得心甘情願,沒人拿刀架在妳脖子上。」
項裴妘藏在鏡面下的面容微微扭曲。「她是跟你這樣說的?」好狠的說法呀!
「沒有,這一句是我的想法。」他總不能跟她說:其實,你家編輯對於我的存在,抱持著更高度的興趣吧。「她只是有點好奇我跟妳之間的關係,就跟樓下房東小姐一樣。」
聽到「房東」二字,項裴妘驚得差點嚇破膽,扔了筷子捉起他的衣襟。「你怎麼說?怎麼說的?」
「我實話實說。」他平靜得好似一潭無漣漪的湖水,事不關己永遠是他的招牌表情。
耳聞他的說法,她就像是「寡婦死了兒子」一樣沒指望。「你真是有夠沒良心的,虧我……虧我……」激昂的情緒,撞擊得她說不出完整的話,結巴得快咬斷自己的舌頭。
「虧妳整晚聽我訴苦;虧妳在那個雨天收留我;虧妳分了我一壺茶、幾塊蛋糕還有一間客房嗎?」他墨黑的瞳毫無半點情緒。「妳做了這麼多,是想聽到我的感謝?」
她有些傻了,突然很想賞他一巴掌。他究竟是感謝她,還是諷刺她?她哪里有那麼多迂回的心思,不過就是很激動他把自己給推下無盡的地獄罷了。
他們「同居」的消息,若傳到邵儀鳳耳裏,就很可能會被陸遠媛那可怕的女人得知……
她知道遠媛是為了自己好,才會老是念她,但是--平凡的女人,配個普通的男人,一直是她選擇男友的條件。
換而言之,她就是跟完美的男人無緣。她一向不相信自己能走什麼狗屎運,能碰上無懈可擊的極品男人,所以每次被甩當然也不意外。
「我只是……只是覺得你不該……」
「不該怎樣?」瞧她結巴傻愣的模樣,還真是有趣。
不該把她收留他的古怪行為公諸於世!項裴妘皺起眉,很想把話用力擲在他臉上。
「是不是我的存在,教妳感到困擾了?」他明知故問,就是不想輕易放過她。
「也……也沒有啦,只是我已經習慣……習慣簡單的生活。」
她不甚高明的說法,讓尹錕諺失笑。「難道我的出現會讓妳的世界變得『不簡單』?妳平靜的日子已經開始一波三折了嗎?」
「當然……還沒有。」但是她已經可以預見了。獨身女子家中,平白無故多個男人,已經夠教人匪夷所思,更何況他們倆之間的關係並不尋常?按常理是不會有哪個女人,願意家裏多個陌生男子的。「可是並不代表將來不會有……」
尹錕諺揚高劍眉,看著清秀的容顏由緊張轉為猙獰,豔色的唇不知在碎念些什麼,一開一合實在是怪異到了極點。
「對!現在平靜,不代表往後都沒事,如果……如果讓遠媛知道了……她會殺了我……」那可怕的女人若得知她讓陌生男人住進屋裏,她絕對吃不完兜著走。「不可以,千萬不可以被發現……不可以……但是萬一……」
當她又發起那無可救藥的「碎碎念病症」時,倘若人在現場,絕對要做到眼不見為淨,耳關上不聽,否則連自己都會變得跟她一樣歇斯底里……
不知怎地,尹錕諺突然想到她家編輯鄭重的警告,身邊刮起寒意。
「那等有問題了,我們再一塊解決,我不會屁股拍拍就走人的。」他只得拍拍她的肩,說道:「趕快吃吧,排骨放冷就不好吃了。」
項裴妘還在忙著念念有詞,直到他用力把筷子塞進她手裏,才回過神來,問了一句她從一開始就很想知道的話--
「你怎麼有排骨便當?這味道我好像常吃。」
「妳房東給的,她說她姓邵,是妳朋友,開店前請我喝了一杯咖啡,又做了兩個便當要我帶走。她真是個不錯的人,看起來比妳幹練很多。」
項裴妘瞧他一眼,嘴裏又不知在碎念什麼了。
這女人不僅神經質得要命,又愛緊張得要死,而且情緒起伏大的不得了……尹錕諺記得,剛見面時,她明明表現得滿不在乎、冷冷淡淡的……
難道她外表冷酷,內心卻比誰都還炙熱?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打開手裏握著的藥罐。「受傷的那只腳伸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的藥膏沒了?」他手裏握的這罐,正是她常用的那款呢。
尹錕諺挖起藥膏,配合她轉個方向,好方便她繼續用餐。「這也是妳家編輯,和樓下房東告訴我的,她們說妳動不動就會在家裏踢到撞到。」
他小心的揉散她已腫脹瘀血的腳趾,她的迷糊也真讓人不敢領教。「所以家裏多準備幾罐跌打藥膏准沒錯,永遠不愁派不上用場。」
驚覺自己已被身旁最信任的人給出賣,項裴妘真是有苦說不出。「謝謝你。」
「不必言謝,反正是舉手之勞。我沒有特別為妳跑一趟,只是剛好需要買些日常用品,順手也帶了回來。」他揉著傷處的動作小心輕柔,吐出的話語清冷有禮。
話雖如此,但她仍可感受到他冷淡的態度中,藏有一絲關懷她的體貼。沒來由的,這使她心情好得猶如外頭的晴天,嘴角微微上揚,浮現一抹漂亮的笑容。
「不用想太多,因為妳家編輯有交代,膏布貼了就該加緊工作,要我替她把妳的畫稿進度盯緊一點。」
項裴妘一聽,頓時微笑幻滅,只想將筷子插往他的頭上!
「生氣了?這樣就發起脾氣來?真不好相處。」尹錕諺搖搖頭。
排骨還咬在她嘴裏,項裴妘在他眼前把肉給撕咬開,還一邊瞪著他,好似一頭正蓄勢待發的小母獅。
面對這沉默無聲卻兇狠冷酷的威脅,他沒受到半點驚嚇,反而攏緊了劍眉、很嚴肅的開口:「妳很髒耶,沒刷牙!」
刷白七分牛仔褲,扶桑花白T恤,一束黑色馬尾。如此可愛簡便的裝扮,配上一把鵝黃色洋傘,充分流露出女人特有的年輕嫵媚氣息,只可惜--
推推老氣寬板的粗框大眼鏡,項裴妘在鏡子前好好檢視自己:一臉死板的老姑婆表情,完全抹殺掉她身上的青春活力。
其實她長得一點也不老,還有張天生秀氣的娃娃臉,只不過終年藏在那副老鏡架底下,活像個高齡四、五十的歐巴桑。
午後三點,她必須外出一趟。看在那罐跌打藥膏及撒隆巴斯貼布的面子上,給他點回饋無可厚非。
畢竟沒哪個男人如此體貼過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肩膀上傳來一陣清涼的舒爽感,在膏布的作用之下,連昨晚睡麻的肌肉都得到充分的治療。
背起大到誇張的藤編提包,她活像是準備離家出走的少女。
離開房門,她大眼一瞄,又見到他坐在沙發上,一份翻開的報紙躺在桌面,可他人卻不知又神遊到哪里去了。
抄起掛在玄關邊的鑰匙,她禮貌性的喊了一聲:「我要出門了。」然而,回應她的卻是一室沉寂。
那男人還是坐在沙發上神游,連看她一眼都懶得回應。
項裴妘歎口氣,在關上門前,終於聽到一句低啞的聲音。
「路上小心。」
她笑了,突然覺得那間小小的屋子裏,有個人問候自己的感覺真好。「好。」她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音量回應。
門關上後,尹錕諺終於回神,視線落在那扇木門,而後起身來到陽臺。望著一樓打起黃傘的背影,剛毅的面容露出淡淡笑容,有種平易近人的溫柔。
見她越走越遠,還未消失在他視線中,就看到她沒留神腳步拐了一下,鵝黃色的傘震起不小的動盪,惹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連走平地她都會摔得狗吃屎,她的人生中,或許到處是意外吧!而他的出現,是否也是她人生中的意外呢?
他沒跟她說過,在那場雨中,跟隨在她身後的自己很想與她共撐一把傘,很想和她說話……因為在她猶豫又簡單的問候中,他見到一絲屬於她特有的曙光,照亮陰沉的自己。
這個都市很冷漠,可是她的眼神很溫柔。
在第一次遇見她的瞬間,他便暗自奢望她可以一直當他專屬的陌生人。他不是故意要待她如此冷漠,而是習慣在人前武裝自己,他害怕有一天依賴會形成依戀,所以彼此說好只當陌生人。
收起笑容,尹錕諺在寧靜的巷弄中,搜尋漸遠的背影,竟已開始引頸盼望她的歸來。
變得……有點想她。
第四章
項裴妘氣喘如牛地扭開家門,渾身濕汗,背著提包的右肩似乎又開始酸麻了起來。她抖著四肢爬進玄關,用力將包包和便當扔下。
她做什麼要這麼好心?他有沒有衣物換洗關她什麼事?
天氣燠熱,外加肩傷老毛病犯起,項裴妘出門前的好心情全數報銷,坐在玄關裏氣喘吁吁。
捶捶膀子,拖來包包,好在她身手不賴,趁表哥上班不在時,翻出藏在門外的備份鑰匙,堂而皇之登門入室,搜括了一些質地不錯的襯衫、幾件T恤以及褲子。
哪知--碰上表哥提早下班,人贓俱獲逮個正著,嚇得她只好扯謊,說是替朋友的男友借衣服。
雖然表哥笑而不答,但擺明瞭就是笑裏藏刀。
表兄妹倆在外頭用了晚餐,但飯沒吃完,請客的表哥臨時接到公事上的電話,付了帳就匆匆離去。
好在她手腳快了點,記得順道替尹錕諺點了個高級餐廳的外帶,然後草草結束掉一人無趣的晚餐,搭公車回家。
雖然尹錕諺老窩在她屋裏哪兒也沒去,就算出門,也不過是在附近公園、超市走走逛逛,但是保持清潔是最基本的體貼,該有的換洗衣物,她還是雞婆的為他設想到了。
她還去打了一把新的鑰匙給他,方便他自由外出;怕他無聊沒事做,一起抓了表哥家數本男性雜誌和商業週刊,扛得她累的不得了。
她將包包拖進客廳,眼睛開始尋找他的身影,終於在陽臺角落,見到他泡茶坐著恍神。
「你又在發呆了。」
尹錕諺抬起頭來,看著她白皙臉頰浮著兩抹緋紅的色澤,額頭掛著細汗。「回來了?」
「肚子餓不餓?我有替你帶個便當,進來吃吧。」
尹錕諺皺起眉,把茶具端進客廳裏,見到她把便當和筷子都拆好了。
「快點來吃吧,怕你餓著我還特別用跑的回來,累死人啦!」翻出好幾本男性雜誌與商業週刊堆在桌上,她開始整理搜括來的戰利品。
「妳出門買東西?」他坐在她身邊,看她忙得不可開交,桌上清一色都是男人的衣物。
「我哪來這麼多錢?」抓來一件價值不菲的男用襯衫展示在他面前,是某家知名品牌。「可是我有門道。」她得意洋洋,催促著他。「現在已經七點半了,八點垃圾車就會經過,你趕快吃一吃,我好將垃圾打包一起倒掉。」
尹錕諺看了裝飾精緻的餐點。「妳和人去吃飯?」這家名氣頗盛的高級餐廳,聽說采預約制,就算臨時想上門,有錢也未必能掙得上座。
「是呀,不過我又被放鳥了。我看,我天生就是有被男人放鴿子的命運吧。」項裴妘抓起襯衫在他身上比劃,一邊佩服起自己的眼光。
那個騷包到不行的表哥,衣櫃裏滿滿的衣物五顏六色,最絕的是,令人眼花撩亂的花襯衫也出現了,看得她傻眼,沒想到男人的衣服也可以花俏得教人吃驚。
不知為何,這些話聽在尹錕諺耳裏,竟有抹古怪酸澀的情緒閃過。「妳和男人吃飯?」
也對,以她的年齡看來,該是會有些異性友人。況且她剛走出舊戀情,投入新感情未嘗不是擺脫傷痛的好方法。
「對呀,不然這堆衣服我路上撿的嗎?」雖然挑了不少素色的襯衫,但表哥嫌她沒眼光,又塞了一、兩件花襯衫給她,說是今年流行趨勢。
看著那些衣服,尹錕諺冷冷地說:「我不穿人家穿過的衣服。」
「可是你總得有乾淨的換洗衣物吧?」
「要我穿別人的衣服,倒不如叫我裸體還比較自在。」身體是屬於個人私有的領域,他不想隨便染上另一個男人的味道,總覺得會渾身不對勁。
「裸體?你要我看一個男人裸體在屋子裏逛來逛去?你是神經哪里有問題?」項裴妘尖聲高叫,不可置信。
「我說過了,要我穿那堆衣服,寧可裸體!」他吃著便當,並不覺得美味,心頭異常發澀。
「我不准!」他堅持不穿,那她大老遠扛回這堆衣服究竟有什麼意義?「你等著,有新的!」
火大的將提包內未拆封的花襯衫扔給他。「我管它花色到底有多噁心的鮮豔,它可是符合你穿新衣的條件,給、我、穿!」
尹錕諺瞧了砸在身上昂貴的花襯衫,微微皺起眉頭,不得不承認對方還頗有品味。「唔,這我滿喜歡的。」
本來怒火中燒的項裴妘,聞言立即呆掉。「你這麼騷包?」
「沒有特別偏愛,但也不排斥。」他繼續吃著便當。「今年流行的款式就是這樣啊。」
項裴妘真的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兩個男人都說出了相同的話,究竟是她跟不上流行的腳步,還是現在的男人專走前衛的三八路線?
「花襯衫耶,印著大花小花的花襯衫耶,你確定今年流行這款浮誇的樣式?」這樣不是會很「台」嗎?
這個事實對她打擊實在太大了。她想像中的男人,通常只穿著黑白兩色燙得平整的襯衫,最多了不起增個灰色可供選換,這才稱得上是有氣質的男人。
「浮誇嗎?我不覺得,這樣式還算是保守的。」她該不會以為只有穿著白襯衫才叫做男人吧?「不過就是種趨勢,搞不好明年男人流行穿裙裝……」
天哪,她原本以為,他應該會穿著素色襯衫,以黑白兩色來襯托他沉穩冷淡的氣質……而非是那花得三八兮兮,既狂野放蕩,又招蜂引蝶的……
「你飯吃完就去試穿看看,行了,這兩件就是你的了!」她頭痛的翻出一件同是未拆吊牌的長褲,很慶倖它不是條花褲子,她受不了會有個像聖誕樹的男人出現在這間屋子裏。
「妳對男人穿花襯衫很有意見喔?」喝了一口茶,他勉強吃完一半便當。
「有教養的男人不會穿花襯衫。」這一直是她的觀點。「只有狂蜂浪蝶之徒才會穿花襯衫,就怕女人沒見到他的存在。」好男人是不會這麼囂張的,這點她深信不疑。
「那妳一定沒看過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卻穿著白襯衫四處勾引女人的那副急色樣。」穿花襯衫並不代表就是個壞男人,這點他堅持。
項裴妘說不過他,動了肝火。「我心中的妤男人就是這樣!」
「那妳看男人的眼光還真短淺。」他實話實說,完全無其他惡意攻擊。
項裴妘恨不得將他給按進便當裏悶死算了!「我就是短淺,怎樣?所以才會被男人甩。如果我目光高遠,就不會老是遇到不對盤的臭男人了!」
尹錕諺揚高眉。她這句話前半段是攻擊她自己,可是後半段卻暗地裏中傷他,很不人道喔。
「被男人甩,並不是自己眼光不好;而遇到不對盤的男人純粹是運氣好壞,無關乎眼光高低。但我不是臭男人。」
「你……你……」她又氣得結巴。
尹錕諺扔下筷子,抓起兩件襯衫。「我試衣服去。」再說下去,他怕她就要跳起來鬼吼鬼叫了。
瞪著他的背影,項裴妘氣得說不出話來,走到廚房內想喝點東西,經過餐桌卻見到一盤蛋炒飯,覺得有些納悶。
捧著剛倒好的冰水,她又坐回客廳,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正在想那盤已涼的蛋炒飯。
尹錕諺咬著吊牌,套上新的衣物走出房來。「我看起來夠淫蕩嗎?」他吐掉嘴裏叼著的吊牌,自在地展示模特兒身材。
項裴妘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沒想到男人穿襯衫的模樣,有一天會讓她聯想到「性感」二字。
「叼著吊牌和吐掉它時的表情,是滿淫蕩的。」不知怎地,她的唾液怎麼狂烈分泌中?
尹錕諺揚高眉,又扯下手裏另一件襯衫吊牌。「噢,可見得這花色還不夠,竟然還得用小動作才能烘托我淫蕩的神態。」他冷眼睨向她。「所以說,不見得穿花襯衫的男人都是壞人吧!好男人也可以偶爾換換口味。」
好悶騷的男人!項裴妘不著痕跡地將視線調往他處,不想對著他放肆的吞口水。此刻,他電力四射,電流強得讓她手腳發軟,光芒令人不敢直視。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是她也不願對自己說謊,眼前的他,對於甫被男人甩的失戀女人來說,充滿危險的吸引力。
藏在衣料下,他線條分明的精壯胸膛若隱若現,她口乾舌燥的提醒:「你的扣子沒把好,我開了冷氣,小心感冒。」見他又坐回自個兒身邊,項裴妘不自在的挪了位置。
「少老土了,哪有人穿花襯衫把扣子扣得緊緊的?又不是小學生。」他繼續吃著便當,總算是掃得一乾二淨,沒辜負她的好意。「將來當妳兒子的一定很可憐,因為他老媽會規定他的襯衫只能有黑白灰三色,而且得把扣子牢牢扣上。」
項裴妘瞪他一眼,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廚房餐桌上怎麼會有蛋炒飯?」
尹錕諺聳聳肩沒回答,收拾餐盒,開始打包起垃圾。
「是儀鳳端上來的?」
「嗯。」他反應冷淡,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知道我討厭吃蛋炒飯,怎麼會炒上來給你呢?」
收拾垃圾的男人,動作突然僵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她。「怎麼會有人討厭吃這種美食呢?妳真的很奇怪。」
「是你買來的?」可見他也不笨,還懂得覓食。但是他既然吃飽了,為什麼又吞下那個便當?胃口也太好了吧。
「我弄的,妳冰箱裏還有剩飯,我以為妳會回來吃。」外頭炒飯他吃不慣,索性自己動手。
「你會下廚?」
「我愛蛋炒飯,也只會蛋炒飯。」其餘的想都別想,准是一頓災難。
「普通的炒飯呢?」
「我只會蛋炒飯妳聽不懂嗎?」
「那你改天弄個不是蛋炒飯的炒飯請我吃。」
「我不會其他的。」他要重複幾遍這個答案?
項裴妘翻個白眼,不知他是太率直還是太固執。「那我炒飯不加蛋行不行?」
「不加蛋就不是好吃的炒飯。」
「其實……我不過是想問你,既然已經吃飽了,為何又勉強吞下那個便當?」
「那是妳好心替我買來的,我不喜歡糟蹋別人的好意。」那種被辜負的感覺,很令人難受。
項裴妘頓時說不出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清理屋子裏的垃圾,把打包好的垃圾袋放在玄關。
「所以……你就勉強自己把它吃完?」想必他吃得很痛苦吧!先前他又灌了一壺茶,沒把他給撐死真是慶倖。
「可能是太早吃飯,所以現在有點餓,放進胃袋裏,份量剛剛好。」雖然他一度吃到想吐,但還是很給她面子的忍住。
心頭有道溫暖的情緒撫過,一抹輕淺的笑容綻在她唇邊。「傻子,吃壞肚子別要我帶你去看醫生。」
尹錕諺聳聳肩,拍拍撐到不行的肚皮。「愛心便當又不是過期便當,吃不死人的。」
項裴妘大笑出聲,對他沒轍卻又捨不得責駡。畢竟,會珍惜女人心意的男人不多,何況是平凡如她的女人。可惜……他只肯讓她當個陌生人。
她心頭一緊,略略傷感,察覺自己似乎對他有了超出理性的感情,這真是太糟糕了!
正當項裴妘還在惋惜時,巷口傳進垃圾車的鈴聲,拉回她的理智。
「我去倒垃圾了。」套上鞋,尹錕諺提著垃圾袋準備出門。
「等等!不可以,你會被其他人看到。」她沒忘記樓下的「寂寞芳心咖啡店」有她認識的人,假若有個萬一,他的存在就會曝光。
「好吧,那我走到巷口去倒,就沒人發現了。」體貼她剛回來渾身疲累,還扛了下少供他打發時間的書籍,這點工作他堅持回報。
「還是我來。」
「去洗個澡休息一下,別忘了今天是月裏第二個星期五,妳不是和朋友在『寂寞芳心』有個固定的聚會?」聽她樓下的房東兼好友--邵儀鳳說,這是屬於女人間的Women's Talk。「我接到妳房東的電話,要我轉達妳眾會提早開始,她今天會早一個小時打烊,別遲到了。」
項裴妘驚叫一聲,她壓根兒忘了這檔事兒。
「記住,別遲到了,聽說上回因為妳工作進度嚴重落後,不克出席,姐妹們是氣得牙癢癢的,準備拿妳開刀。」他咧了一口白牙。「想必今晚是直著出去,橫著回來吧?」
「最近妳和王巴怎麼了?」
「寂寞芳心咖啡店』內,三個女人圍坐在吧台,時間是晚間九點二十分。每個月在店內例行的Women's Talk,提早一個鐘頭開始,卻少了一名忠實成員。
「是王發,不是王巴。」推推眼鏡,項裴妘吃著蛋糕,臉上一貫的面無表情。
間話的女人有張精緻絕麗的容顏,削短的髮型十分時髦,氣質是無與倫比的高雅,可是個性卻十足十的潑辣蠻橫。「我管他究竟是發還是巴,反正在我眼裏,就是個王八!」
項裴妘早習慣好友率直到完全不修飾的個性。「我們這陣子不太聯絡。」
瞇起眼,陸遠媛兩掌按在吧臺上,傾身對項裴妘告誡。「妳確定現在那個王巴眼裏還有妳?」
面對好友咄咄逼人,她無奈地和邵儀鳳使個眼色,兩個女人心照不宣,默契良好。和王發分手的事,她最好還是晚點再昭告天下。
「嗯……」已經沒有了,人家老早不把她放在心底。這句話項裴妘不敢坦白。
「我勸妳最好早點把他給甩掉,男人最要不得就是像口香糖,剛開始咬時覺得甜蜜好吃,久了就好比嚼蠟,再弄下去搞不好還會噎死自己。」王巴就是她長那麼大,第一個看過從頭到尾都符合這項說法的可怕男人。「妳不想擔誤和真命天子相遇的寶貴良機,就要趁早將他給脫手轉賣掉。」
「那我跟哪種男人比較匹配?」既然好友老嫌她的眼光,那麼到底是哪種類型的男人,才能構得上好男人的條件?
「小姐,妳說錯了,應該是哪種男人配得上妳,而不是妳被人家拿去配。」另一名對王發同樣不滿的好友,終於開口。「遠媛的意思是,只要不是王巴那傢伙,路上隨便抓來一個都強過他千萬倍,如果沒有千倍,至少也有十倍!」閎嫣也受夠了王巴那個孬種的男人。
有哪個男人,會在颱風天時要女友送傘給他遮風避雨?
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颱風天不宜外出,只有那位仁兄還像國王一樣難伺候。而其他如同這類的瑣事不勝枚舉,若不是項裴妘根本沒把他的一切放心上,這段長達兩年之久的無趣戀情,早就維持不下去。
「他沒那麼壞,只是有些自私罷了,況且妳們和他不熟,他還是有優點的。」身為前女友,基於道義,她必須要做點面子給王發。
「我拜託妳,不要因為王巴是妳家某個嬸婆或是叔公介紹來的,就把自己當成可憐兮兮的小媳婦,這無疑是種慢性自殺,妳有多少青春可以耗呢?」知道項裴妘不敢忤逆長輩,但愛情裏攀親帶戚是行不通的。陸遠媛不知道項家的長輩,是在幫她還是跟著王巴一塊害她?
項裴妘的生活一向簡單,除了朋友間固定的聚會外,最多是跑跑出版社接洽工作,除此之外,項裴妘很少與外界有交集。五個女人中,她是屬於不怕寂寞和習慣寂寞的那款稀有人種。
然而,項家長輩多的成肉粽串也就算了,還很熱衷於替她牽線和相親。每回她一有新的戀曲,就免不了是她家某個叔公或嬸婆介紹的。
透過他人介紹的戀情沒有什麼不好,但是項裴妘的男人運,似乎一直都不曾振作過,總是遇到最差、最怪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老是這樣。」項裴妘自己也不僅。「大概是運氣不好吧。」
「錯!」陸遠媛狠狠拍了吧台一掌,惡裏惡氣的低吼:「全是妳自找的!我告訴妳幾遍,不喜歡的就要拒絕,妳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我……」項裴妘歎口氣,明白是自己心腸軟,所以拒絕不了人。當初和王發在一起也是長輩們硬湊成堆,加上對方當時的猛烈追求她抵擋不住,只好硬著頭皮答應。
為什麼她的愛情總是在別人的逼迫下,而湊合著用的呢?
項裴妘每回想拒絕,但一見到對方熱切的目光,就只能無奈地把話吞回肚裏。
「別老是找小裴麻煩,還有,人家叫王發,不叫王巴!妳們這兩個女人老是講都講不聽!」邵儀鳳將手工餅乾端上吧台,想讓她們多吃點東西,別嘴巴嘰嘰喳喳的攻擊項裴妘。
項裴妘感激的望她一眼。不愧是善解人意的儀鳳,即使退下職場仍不改察言觀色的好眼力。
陸遠媛聳聳肩,啃起酥脆的餅乾。「小裴,妳知道我就是心直口快了點,沒別的意思。」
「妳潑辣蠻橫的本性我們都知道。」個頭嬌小的閎嫣笑著拍拍她的肩,一臉豪氣。
陸遠媛一聽,粗魯地撞了閎嫣一個拐子,差點沒把人給推下椅子。閎嫣氣得大吼:「妳可以對我再溫柔一點!」真過分,好朋友哪是這麼當的?
正當兩個女人嘴還鬥個沒完時,邵儀鳳轉身和項裴妘交談。她挑挑眉,壓低音量問道:「他……還在?」
「嗯。」光是一個王發就弄得她一個頭兩個大,項裴妘真不敢想像,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尹錕諺的存在,她也別想離開了。
「他人滿好相處的,只是話好像不多。」邵儀鳳對尹錕諺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請他喝杯咖啡。「可是說話倒能切入重點。」而且她覺得他比王發好太多了,項裴妘背到不行的男人運,似乎有起死回生的跡象。
光是炒個飯,就能為了加不加蛋和她爭執半天,項裴妘懷疑他的「好相處」根本是裝出來的。
「不過我真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他。」邵儀鳳扭起眉,一時想不起來。
「報章雜誌嗎?是不是社會版頭條?」項裴妘輕哼一聲,笑了出來。
「妳不覺得他的名字很耳熟?」
項裴妘揚高眉。「有嗎?」
「他說姓尹,名錕諺。」邵儀鳳音量壓得好低,就怕被另外兩個女人聽見。
「尹錕諺……尹錕諺……我知道啊!」項裴妘反復低喃這個名字。「我一直覺得,他的名字還滿好聽的。」
邵儀鳳高深莫測的看著好友,頓時領悟到尹先生還在樓上當房客的原因。那個王發真是走得太好,走得太巧了。
好事已近,光瞧項裴妘一提到尹錕諺就笑意不減。想當初王發先生讓她著實苦惱了一陣子,才肯強迫自己接受他熱烈的追求呢!
「王八蛋!也不想想我好歹跟了他好些年,要跑都不通知一聲,害我被董事釘得滿頭包,到現在還找不到人。」突然一聲爆吼,是閎嫣過於響亮的抱怨。
「所謂秘書,就是穿著漂漂亮亮的套裝,人前光鮮亮麗、人後辛酸委屈;把吃苦當吃補,把磨練當訓練。」陸遠媛拍拍她,倒是能體會她的苦。「哪像有些人,好命當個店老闆,要不就是自由的插畫家,像我們這種時間被綁死的上班族,只能看著她們猛流口水。」
項裴妘推著眼鏡。「妳忘了有人更好命,嫁了老公在家裏當貴婦?」
「緒緹最近有些忙,人家小倆口的事,我們就別瞎攪和了。」邵儀鳳冷靜的結束掉這個話題,一直不敢跟好友們告知,柳緒緹近期是太歲犯個沒完,大災小難不斷,還出了車禍,人住在醫院有一陣子了。
「現在我們五個人要湊齊好像真有點難呢。」閎嫣撐著下巴,嘴裏仍在抱怨。「就像上面的董事們,老敲不定和我頂頭上司開會的日期,還說什麼我是他得力的心腹,走前卻不通報,留我這弱女子獨撐場面……有種跑了,就別被我逮到。」
陸遠媛笑道:「可是難得能遇上外表英俊瀟灑的上司,不但賞心悅目,還有免費的八卦可聽,好歹能調劑身心。」
「很不巧的,我這個上司不惹花也不撚草,正直專情到了極點。」才不像另一個人!
閎嫣歎口氣,繼續說:「結果現在變成假已放完,卻還不上工的曠職情形。」
「怎麼了?」陸遠媛很好奇。閎嫣的兩個上司,聽說都是少數讓人羡慕的優秀男人,這一次搞失蹤的會是哪一個呢?
「青梅竹馬的摯愛未婚妻,半年前與世長辭……」
第五章
與相愛多年的戀人生死離別,究竟是何種滋味呢?
打開家門,項裴妘滿腦子都是閎嫣意外提起的話題。
如果今天換作是她,鐵定很難釋懷。不過她從沒談過幾次深刻的戀愛,實在無法去揣測這種生死兩相隔的情感。
閎嫣說她上司為人正直專情,和青梅竹馬愛情長跑許多年,早有準備結婚的打算,可是卻天人永隔了。像這樣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深情男人,竟遇上如此殘酷的事,若說對方會受不了打擊,項裴妘是能理解的。
扔下鑰匙,她開燈點亮漆黑的客廳,突地一道人影端坐在沙發上,嚇得她叫出聲來。
「回來了?」尹錕諺冷冷地掃向她,精神顯得有些不濟。
項裴妘瞪他一眼,那種深情的好男人,絕對不會是這種老愛出神的怪傢夥。
「嚇死人了!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又在想事情嗎?」再這樣被他嚇下去,她神智會繼續耗弱到要去和心理醫生會診。
「剛好想完,正要去睡。」牆上指著午夜兩點,她們這場聚會真是漫長。
項裴妘古怪地看著他,再看看桌面上擱著茶壺杯子,他該不會在等她回來吧?
不過,她想自己應該不勞他費心關懷才是。「那晚安。」
「妳們棗會都這麼晚歸嗎?」
她掃了牆上的鐘。「今天算早了,明天是週末,無所謂呀。」
既然人已平安到家,那麼他再杵在這裏,實在是沒什麼意義。他收了茶具到廚房裏清洗,不斷打著呵欠。
看他一臉想睡卻還沒睡,項裴妘亦步亦趨跟在後頭。「在等門喔?」
洗滌中的尹錕諺沒想到她會在身後,一時手滑沒拿穩,茶壺「啪」地一聲摔在洗碗槽內。
「啊--」該死!
項裴妘瞠大眼,瞪著壺把與壺身分離的茶壺,有些不能接受事實。「我……我的茶壺……」
「斷掉了。」闖禍在先,被她人贓俱獲逮個正著,想賴都賴不掉,他只得平心靜氣接受現實。
「你……你……」她心痛地拿起被摔斷的壺把,想起她當初買它來犒賞辛苦工作的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
「你毀了茶組的一致性!」項裴妘顫抖地收拾碎片,心疼不已。「沒有茶壺的茶具,還稱得上是一組嗎?」好殘忍呀,要毀也不來個徹底些,壺把跟壺身完整分裂開來,卻已接不回去。
「對不起,我買一組花色相同的給妳,再貴我也願意賠償。」她一臉含怨,像是隨時隨地都要暗殺他似的,讓尹錕諺不敢大意。
「它已經停產了啦!那是我五年前到日本買的,臺灣沒有!你拿什麼賠我?金山銀山嗎?」
「我很抱歉。」尹錕諺顯得沮喪,只得退到一旁,看著她把剩下的杯盤洗好,放在碗架上晾乾。
「算了,反正東西用了總有壞的一天,只是你提早完結它的生命。早死晚死都一樣會死,至少它死得很美麗。」留著全屍,也強過摔得粉碎。她歎一口氣,找來舊報紙將茶壺包好。
這句話狠狠紮進尹錕諺心窩。她果真是在意到一個不行呀!
「不必掛心,人生嘛,難免有意外。」包著茶壺,項裴妘如此說道,順便說服自己。
「對不起,妳會原諒我吧?」尹錕諺小心問道,個頭高大的他此刻看起來倒是有點倉惶不安。
「你怕我把你趕出去?」他的膽量有這麼小嗎?
尹錕諺嚴肅地面對這個問題。「有一點。」
瞧他正經八百的模樣,項裴妘忍不住翻個白眼,板起臉孔假意問起:「我是個斤斤計較、又小氣沒肚量的女人嗎?」
呃,這點他不清楚。不過為了顧全大局,尹錕諺硬著頭皮回答:「不是。」
「看在你等門的份上,姑且饒你一命。」她將報紙包好,擱在流理臺上,準備明天再丟棄。「好!你可以回房睡了,晚安!明天見。」拍拍他的肩頭,項裴妘打著呵欠,先行回房。
尹錕諺摸著被輕拍的肩頭,突然笑了出來,似乎還能感受到她掌心裏的溫暖。
既然知道他在等門,還不早點回來?害他每過一個鐘頭,就跑到陽臺看「寂寞芳心」的招牌燈關了沒。
打開被報紙包裹住的茶壺,再瞄向碗架上完整的杯盤……
他搖搖頭,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以為她會抓狂朝自己鬼吼鬼叫,沒想到她只是拍拍他肩膀……明明心疼到不行,還反過來安撫他,真是個逞強的女人。害他現在滿腹愧疚,今晚肯定又要失眠了。
捧起茶壺,躺在報紙內的壺把顯得孤單,尹錕諺皺起眉頭,瞪著那道平整的缺口……
午後雷陣雨,澆熄溫度節節高升的臺北市。
窗外烏雲密佈,豆大的雨滴打在遮陽板上,將熟睡的項裴妘給吵得爬起床來。
「唔……好吵。」坐在床上,她拉著睡衣領口,睡得一身濕汗,黏膩不已。
鬧鐘清楚標示現在是午後一點半,本愛賴床的她因為季節逐漸炎熱的關係,不再抱著被子在床鋪上打滾。
塌亂的長髮,睡呆的倦容,浮腫的大眼,剛睡醒的項裴妘簡直就像剛經歷一場災難,邋還混亂到了極點。她打起精神到浴室沖澡,整理儀容,前後摸了快半個小時,才神清氣爽的走到客廳。
打開落地窗,微涼的水氣飄浮在周身,項裴妘深吸一氣,感受著肺葉裏那股冰冷的氣息,暑氣退去不少。
意外地,她在餐桌上看到一盤炒飯……沒加蛋!
藏在鏡面下的大眼,直盯著那盤已涼卻香氣逼人的炒飯,嘴角咧開了笑。
坐在椅上,她東嗅嗅西聞聞,挑食的自己其實不太喜歡醬油炒飯的滋味,她略為好奇的嘗試一口,眼中驀地閃過一絲驚訝,多扒了好幾口飯進嘴裏。
這絕對不是儀鳳的炒飯,因為她不會在炒飯里加醬油。這也不是附近店家買來的炒飯,米飯炒得顆顆分明、油亮香甜,很難想像是放隔夜的冷飯。
屋外傾盆大雨仍落個不停,項裴妘吃得津津有味,中途覺得口幹想喝點水時,她才察覺到餐桌上不知何時,放了昨晚被摔斷手把的茶壺。
斷裂的壺把已被接好,但裂痕仍清晰顯眼。
捧起茶壺,她深感困惑,指尖滑過介面,還可感受到粗糙的硬膠質感。再嗅嗅上頭,有股淡淡的化學氣味,那男人該不會以為,用三秒膠就可以讓它恢復往日的光采吧?
桌上擱張便條紙,上頭畫個圓胖胖的小男孩,皺著眉一臉小媳婦的模樣,抓條手帕擦眼淚,旁邊還寫著小小的三個字--對不起。
直到此刻,項裴妘終於大笑,有股暖流滑過胸坎。她將紙條緊緊握在手心,捨不得放開,似乎陷進某個糾結的情緒裏,心頭鼓噪翻騰不已。
一想到他可能滿頭大汗只想拚命將已裂的壺把接好,又或者害羞的畫著大頭娃娃、愧疚的寫上那三個字,更甚至是克制自己炒飯裏不要加蛋……
她知道,對自己而言,尹錕諺的存在,已經不只是當初陌生人的角色……他逐漸深入她的世界,與她一塊共同生活。
環顧四周,在不知不覺中,這間小小的套房,到處都留有他的氣息。包括那張老沙發和空蕩的陽臺,都是他最愛停留的地方。
他總是坐在那邊,一個人什麼事也不做。
偶爾她工作暫告一個段落時,出了房門看他又陷入獨自思索的世界裏,總會忍不住抱怨幾句,可他不生氣也不反應:心情好時會對她笑一笑,但有幾次只是用一種很哀傷的目光瞅著她,什麼也不願說。
吃著炒飯,項裴妘不斷想著那雙深邃哀傷的黑瞳,他的身分背景對她而言是個謎,曾經幾度她想開口詢問,卻驚覺自己毫無任何立場。她優先考慮他的心情,深怕自己觸碰到他不願回憶的隱私。
對他來說,她的存在僅止於陌生人的階段,因為他曾說過,還不想太快愛上另一個人……
項裴妘喉頭緊了緊,憶起尹錕諺刻意封閉自己的話語,心底免不了微酸泛疼。
她並不貪圖能遇上多完美的好男人……然而眼前出現的、讓她有一點--心動的這個人,卻似乎只想永遠與她保持距離。
她已經和他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她已經知道他那好聽的名字,而他也替她等過門,還想將她放在「陌生人」的位置嗎?
捧著茶壺,項裴妘苦澀的笑,默默吃著炒飯,不敢再想這個問題。
推推老鏡架,外頭溫度已微涼,豆大的雨滴依舊落個不停。或許這場雨會持續下到傍晚,就像她此刻微微發酸的心情。
下吧,下吧!這場大雨過後,她就將這份不該發酵的感情也一併沖刷掉吧!讓自己繼續當他的陌生人……
項裴妘走到陽臺上,想趕走心底沉悶的情緒,看著街上不少為了這場雨而淋濕的路人……然後,她匆匆抓起玄關上的雨傘,沖出門外。
陣陣雨滴打在傘上,項裴妘焦急地在這片雨景之中,找尋某個熟悉的身影。
從巷口到街市,從店家到廣場,踏遍每處他可能會去的地方,那寬厚的背影依舊不見蹤跡。
她找得心急如焚,雖撐著傘,渾身還是被水漬濺得濕漉漉的,冰冷的水氣熨貼在溫熱的肌膚上,使她不由得隱隱發顫。
白色涼鞋已被污水泥巴沾上,失去光亮色澤,淺藍色的七分褲褲管添了幾處髒汙,就連黑髮也有幾綹細軟青絲遭水氣浸染,狼狽的黏貼在面頰上。
項裴妘不死心地繼續走著,直到在公園角落找到他。
抱著志忑不安的心走過去,她終於見到尹錕諺無神的坐在椅上,仰望天空,任雨水滑過面頰、爬滿全身。
這是她第二次在雨中看見他,一個沮喪無助的男人……項裴妘一顆心揪得很緊,忍不住有股哽咽的衝動。
她的腳步沒有遲疑,穩健的踏向他,用傘為他遮擋雨水,包括他的視線,更免不了對上那雙墨黑卻顯得空洞的眼眸。
「為什麼不回家?」項裴妘力圖鎮定,才勉強咽下喉頭的哽咽。
細嫩的嗓音,劃過尹錕諺心底深處,那雙藏在鏡面下擔憂的大眼,此刻正心疼地看著自己。他隱隱一震,擱在身側的兩拳緊握,意外見到她的出現。
好半晌,他終於開口。「為什麼來找我?」
「因為下雨了,而你卻沒有回家。」
「我忘了找個地方躲雨。」他的語氣清冷,沒有半點情緒。
「你在想什麼,想到渾身濕透,還不想回家?」
已經習慣在人前藏匿情緒的尹錕諺,聽見她的話,不禁有些愣住。
她是不是把他給納入自己的人生之中了?要不她的棲身之所,怎會留有他立足的餘地?
尹錕諺伸出手,撫平她緊蹙的秀眉,淡淡地笑說:「妳皺眉頭了,小心變老。」
項裴妘抿起嘴,只是惱怒地瞪著他,不知是因他的玩笑而生氣,還是被他無所謂的態度給觸怒。
「我以為在這裏,不會被妳看到又在發傻的模樣。」
「所以,就寧可淋成落湯雞也不願回去?」她板起面容:心情極度不悅。「你以為炒了個飯,把壞掉的茶壺用三秒膠黏起來,就能彌補過錯了?我哪有這麼好說話?」
他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盯著她因怒氣而顯得生動飛揚的臉龐。
「你曉不曉得我有多擔心?」這場雨勢滂沱浩大,即便季節炎熱,她也不允許他這麼糟蹋自個兒的身體。
尹錕諺望著她憤慨的神情,眼底閃過一抹火花。「不需要為我費心。」
「只因為是陌生人,就不可以付出我的關心嗎?你當我無血無淚,不會有感情嗎?」他的好,她全都感受過了,要不動心,很難做到。
尹錕諺伸出雙臂,猛地擁住她。
手裏握的傘跌落在地,項裴妘訝異他突如其來的環抱,腰上傳來他臂膀微涼的溫度。這場雨,他孤單淋了好久。
「即便在雨中,我仍可見到你的眼淚,想哭沒有必要躲在這裏。」
天色灰蒙,是一塊染上哀愁的畫布,淡白色的雨雲,朵朵都載滿教人負荷不了的傷痛。而這場雨,彷佛是上天為他流下的淚水。她將手輕輕環在他的脖上,想給他溫暖。
長空無語,她很想問他究竟在那片天際裏尋找什麼?什麼是他寧可花一輩子去牽掛,也不願放手的記憶?那到底值不值得他如此死心塌地的執守?
尹錕諺將她抱得很緊,深怕她走,只能激動地環住她的腰際,把快要奪眶的淚眼埋在她懷裏。
大雨掩飾了他的淚水,卻埋葬不了他的心碎、掩蓋不了他的狼狽。
「妳若要留在我身邊,就別輕易捨下我。」別抱著情分卻殘酷地留下他,一個人遠走高飛。「不要和她一樣,都要走了,還說愛我。」
項裴妘聽他話裏的埋怨和痛苦,心底情感逐漸發酵,很嫉妒那個被他掛心的女人不是自己,更討厭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出現企圖擁有他的想法,變得很想佔有懷裏的男人。
她知道,他們終究會在某天相互道別,各自回到人生的軌道;也明白這場短暫的相遇,到不了所謂的永遠;更清楚一旦放入感情,抽離時便會痛苦難忍--
可是,此刻擁著他的自己,怎麼會感到如此幸福呢?
「別把我當成她,我們說好要當對方的陌生人--現在,也請容許我,做一個愛上你的陌生人。」她苦笑,任雨水滑過面頰,代替她的心酸。
原來在他面前,承認愛情是件既美好、卻又掙紮痛苦的煎熬。
項裴妘必須告訴自己,在駐進他的心房以前,已經有另外一個他永生都忘懷不了的人,活在那處他特地留下的位置。
「是的,我沒有忘記,都說好要當陌生人的。」抵著她的額,他笑著說,心中感動,眼眶濕潤。
「你別黃牛,你心底那個陌生人的位置,我是第一順位,別把我推離。」雖然他一輩子都會眷戀那道身影,也很可能永遠無法愛上她,但是她不後悔吐露自己的心意。
尹錕諺望著她,心頭柔軟溫熱,再度緊緊地抱住她。「我答應,那個位置只能容得下妳。」
冰涼雨水滑過她面頰,落在他的唇瓣上,項裴妘低下頭,輕輕吻去他的哀愁,用一種眷戀的口吻,訴說內心真摯的情感--
「尹錕諺……愛我,好嗎?」
坐在陽臺上,項裴妘難得起了個大早,享受此刻溫暖風光。
壓低草帽帽沿,白皙的小臉頗為愁苦,滿腦子都是昨天那場意外的大雨,還有她脫口而出的心意。
雖然他沒有說話,也未將她推開,那輕淺的一吻結束後,他也仍舊將目光鎖牢她……
項裴妘毫不掩飾地表露對他的愛意,就這樣讓他瞧得過癮,就算她的臉紅得像只蝦子。
或許她的熱情表達得太過笨拙,卻是她畢生下過的最大決心。
如果被拒絕,她也仍是他的陌生人,終有一天彼此會錯身在這座都市,恢復成兩條未交集的平行線。抱持著這種想法,項裴妘倒有一不作、二不休的心態。
哪知他只是將她擁進懷裏,像安撫小孩般拍拍她的頭,沒有任何回答。
那一瞬間,她想落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以為自己真是沒機會了,躲在他懷裏差點嚎啕大哭--
生平頭一回主動獻吻,卻慘遭滑鐵盧,對方連半點微笑表示都沒有!
兩人就這樣在雨中相擁,不知落下的水氣是該埋葬他的過去、還是她的難堪。兩人憑藉著相融的體溫,才不致於感到孤單。
他們都想找個依靠,以為港口觸手可及,但總是靠不到岸。在浮浮沉沉深感疲累之後,碰到欲棲息的港灣,卻躊躇不前害怕受傷。
直到他再度拾起傘將她牽回家,一路緊緊攬住她,項裴妘這才終於知道在他心底,有一種想愛卻又不敢愛的強烈恐懼。而那個無聲的擁抱,或許就是他的掙紮與動搖。
那條並肩回家的路,項裴妘走得格外焦躁不安,發顫的身軀不知是溫度低涼,還是因為緊張所致。尹錕諺只有將她攬得更緊。
回到家後,尹錕諺體貼的讓她先沖個熱水澡,還幫她泡壺熱茶。然後就站在陽臺上望著天際,似乎那場雨淋得還不夠徹底,頎長身影顯得淒涼又孤寂。直到她喚聲後,他才進浴室洗去渾身疲累。
她沒說話,知道他用一種幾近瘋狂的方式,去回憶、眷戀某個不知名的女人。終於瞭解,自己為什麼老撞見他發呆出神的時刻。
項裴妘抽回思緒,閉上眼,一聲歎息逸出唇瓣,躲在帽裏的臉蛋皺緊秀眉。
「難得見妳起個大早。」尹錕諺彎下身,勾起蓋在她臉上的草帽,反把帽子捆在自己頭上,完全不見昨天失魂落魄的沮喪樣。
項裴妘被突然出現的他嚇了一跳,見他套上花襯衫,衣衫不整末上扣子,袒露出精壯的胸膛,心口一緊不禁臉紅起來。「你……你你你……」
穿著牛仔褲,破爛刷白的樣式配上那件襯衫,他看來有幾分迷人落拓的瀟灑自在。
一早就有如此養眼的鏡頭,果真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哪里搬來的躺椅?」尹錕諺盤腿而坐,正好和在躺椅上的她同高。
「是儀鳳的。」
「看起來好像滿好躺的。」他好奇的東摸西摸,躍躍欲試。
「你不會是在暗示我起來吧?」
「我的陌生人,妳好有默契。」他伸手摘下她臉上的眼鏡,像個頑皮的孩子逗弄著她。
「還我!幹嘛把眼鏡拿走?我看不清楚了!」她嚷著,小手揮個不停,氣得想捶人。
尹錕諺眉一揚,把臉湊在她鼻端前,咧出大大的笑。「這樣夠清楚了沒?」
「呃……」項裴妘屏住氣息,一張刻意放大的面容貼近自己,隱約可聞到他瞼上刮胡水的涼爽味道。
墨黑的瞳裏滿是笑意,瞧那嫣紅的粉嫩臉頰,他雖然告訴自己要保持距離,卻還是忍不住掐了她一把。
水嫩嫩的膚質停留在指尖,讓他眷戀了一會兒,大掌還留連在細膩的肌膚上。
「嘿,不要一直看著我,如果我不小心愛上妳了,該怎麼辦呢?」低啞的嗓音滑過她耳際,他用一種輕到不能再輕的語調呢喃著,好似夏季裏灼熱的暖風。
「親愛的裴妘。」
第六章
項裴妘一僵,不敢相信自己聽見如此暗示強烈的曖昧話語,傻了半天,小嘴一張一合說不出半句話,似乎又變得神經兮兮起來。
將她的嬌憨看進眼底,那誠實的反應在在說明她有多麼受到他的影響。
他知道自己擁有迷人的外表,這些年也遇過不少條件優秀、外貌姣好的美麗女子。像他這樣的男人,理所當然該有很多精采戀情,可是認識他的人,都曉得尹錕諺這三個字跟紼聞是絕緣體。
他不喜歡輕易談感情,那代表他願意將自由完全奉獻給某個女人,包括能給予的一切。但是,他一旦愛了就想永久,改變的想法不會出現在他的愛情裏。
那場大雨,有張紅豔水嫩的唇輕輕覆上他的唇瓣,讓他以為再也不會為別人動心的自己,突然動搖了。
他差點失控的和她索討熱情,好在打在身上的雨點夠冰冷,才能讓他的理智保持清醒。
「我不會輕易愛上一個人……」尹錕諺突然開口,話聲冷靜沉穩,可是那雙墨黑的眼卻異常的璀璨發亮。「可是決定愛了,任誰也無法改變我。」
項裴妘沉默望著他,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對愛莫名執著的人,他們的愛通常都不自由。」他淡淡地笑,即使面對她如此狀況外的癡呆表情,也不以為意。「我也不可避免變成那樣。」
他很少會在人前承認自己固執的愛情觀,即便是好友也會讓他覺得彆扭。然而對她坦率的表達,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因為表面堅強冷酷,所以他很怕內心孤獨不乾脆的自己,總是用過多的理性去維持情緒,試圖找到更多的平衡處。
這麼多年了,他已經習慣,也只會如此過著日子,直到未婚妻在最無預警的時候離去,才一瞬間毀滅他努力維護的形象。
「我寧可她是因為不愛我而離開,也不願她是無法繼續愛我。對我來說,這樣的懲罰,無疑是要我的愛一輩子都得不到自由。
我和她談了一輩子的戀愛。雖然小時候根本不僅什麼叫愛,但是要永遠保護她的念頭,就是我頭一次萌生的感情。她躲不開我,我也離不開她。」回想起那段往事,他的眼神陰鬱。
「還記得婚期剛訂下不久,婚紗照她喜歡的樣式做好,喜帖依她所想的模樣發了。可是,某天夜裏醒來才發現她不見蹤影,什麼也沒帶走,任我花再多的方式也找不到,她就像是憑空消失在世界上。」
心裏又酸又澀,手握成拳,項裴妘很難教自己別在意,他的愛沉重得她不願去看見,也不想去觸碰。
「一度我完全不能諒解,恨自己沒察覺到她想離開的徵兆,更恨自己沒本事將她找到……若不是一年後得到答案,接下來的後半輩子,憎恨將會是我唯一能懷念她的方式。」尹錕諺一度懷疑,這是命運之神開的玩笑。
「我幾乎放棄再遇上她的想法,也明白她若真有心躲避,絕不會讓我找到。直到那天恰巧遇上跟她一道消失的她母親後,才終於得知她離開的原由。」
尹錕諺腦中浮現未婚妻生前蒼白憔悴的面容,他從不知病痛可以將一個認真看待自己生命、充滿熱情的人,摧毀到如此慘不忍睹的可怕模樣。
曾是風姿綽約的嫵媚女子,而今宛如在秋風中顫抖的枯葉,隨時都有可能凋零。病痛奪去她的美麗、她的笑容、她的未來,還包括她的堅強。
「急性淋巴球白血病』--簡單幾個字,卻像判了尹錕諺一道死刑,他再傻也明白她時日無多。徘徊在生死交關前的人,不過是閻王掌心裏捏的螻蟻,由不得自己。
他什麼也做不來,眼睜睜見她為了活命接受化療的痛苦,在病房內因承受不了疼痛而大哭大喊,每一字每一聲,都敲進尹錕諺的心底。他的淚只能默默咽下,怕教她見到,也跟著一道難受。
「我不知道當我埋怨她的同時,她一個人承受了多少痛苦……我真恨死自己的愚蠢!」
直到最後醫生建議停止所有療程,她的痛苦總算終止,但這也代表病情急遽惡化,死亡是遲早要面臨的問題。
「她握著我的手說還不想死,哭著要我救她,可是卻虛弱到連看著我的能力都沒有。」空洞死灰的目光,使盡所有體力的聲嘶力竭,竟諷刺得比貓叫聲還小。那是他頭一回見到如此絕望又赤裸的掙扎,狠狠撕裂他偽裝的堅強。「即使她不斷說著有多愛我,當她咽下最後一口氣離開時,我真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她還殘忍,留下一個傷心的我,獨自回到沒有她的歸所。」
項裴妘伸手緊擁住他,不知何時,淚花已是氾濫成災。「原諒她,也原諒你自己,好嗎?」
雨中遇見項裴妘的前一夜裏,因為夢到未婚妻哭泣的容顏,才讓尹錕諺再度驚醒,徹夜未眠……
這半年多來,他沉淪在獨自掙扎的苦痛中,就是試圖折磨自己,懲罰當初只顧恨著未婚妻的無知。
「所以,和妳相遇的那一天,我正坐在和她最後一次分手道別的街口。我騙自己如果幸運,說不定還能等到她的身影,好一解我的相思之苦。」
可是,他終究等不到已逝去的人,卻意外讓陌生的她走進他的世界。
在某些時候,他會覺得命運是個極為諷刺的東西,他在同一個街頭與相戀數年的女人分開,也在相同的地點遇見愛上自己的女人。
尹錕諺知道這段過去對項裴妘而言太過沉重,他並非想刻意隱瞞,只是想在決定愛上她之前,將已逝的過往做個結東。然後在做好萬全準備之後,強迫自己該放手讓失去的愛情遠走。
沒有人比尹錕諺更清楚,愛情裏到不了所謂的永恆,越是刻意強求,就越是得不到完整。
「妳知道我比誰都固執,從今而後,請妳慢慢包容我的不完美,好不好?」
這些日子,他已將過往做了通盤的收藏整理,把回憶留給那個已離開自己的女子,小心歸納在心底最深的某處。
因為,他懷中新的體溫,既細膩又體貼,讓他無法抗拒--
那場他們初識的大雨,淋得他渾身狼狽,卻有她願意救他脫離深淵。
「喂!妳走路不看前面,是在看哪里?」
「看地上呀。」
「妳看地上做什麼,有鈔票撿嗎?」
「沒……走開!」
「噢……」猛地被推了一把的尹錕諺,跌出傘外差點摔得狗吃屎。「項裴妘!妳存心想害死我嗎?」
撐著洋傘躲避豔陽的項裴妘無辜到了極點,指著他腳邊一坨、看起來頗為噁心可怕的狗便便。
手上大包小包的尹錕諺倒沒有好氣,冷哼一聲,仍舊抱怨。「下次記得推小力點。」
「這個路段常有黃金出沒,不小心的話很容易中獎。」風和日麗的午後,真是個適合散步的悠閒時光,不過……她和他卻被抓來當苦工!
他這下才曉得她老盯著地板的原因。「妳曉不曉得路上車子很多?我還想多活幾年。」
「小巷子哪有什麼車子?」路旁剛好有輛腳踏車經過,項裴妘糗他。「還是你脆弱到不敵腳踏車?」
兩手提滿東西的尹錕諺惡瞪她一眼。「原來妳沒良心的指數這麼高。」
「這叫潛移默化。」白皙的小臉笑著,甜得可以掐出蜜來。
尹錕諺哪里不知道她是暗地裏貶他,又冷哼一聲,不予置評。
「等會兒叫儀鳳慰勞我們,先替她跟你道聲謝。」
「不必了,我能者多勞。反正男人天生力氣大,多利用幾次無妨,女人都愛我們這項優點的。」
項裴妘咳了一聲,翻個白眼。「是嗎,那這袋也拿去!」她二話不說,將手裏提著的兩罐家庭號鮮奶堆在他胸前,臭起臉來。
捧著她扔來的牛奶,尹錕諺認真說道:「家裏有男人,妳不也受惠良多?」家裏垃圾他倒、重物他扛、燈泡壞他換、馬桶不通他修、肚子餓有他的炒飯當宵夜或正餐……她難道不覺得多他一個很好用?
「是呀,尤其是這男人好到可以到處分享,真是優秀到無話可說。」
「裴妘小姐,我已經滿頭大汗了,拜託妳別把傘拿得太遠,我撐不到啦。」已經紮了馬尾,尹錕諺還是感到悶熱難耐,恨不得趕快回「寂寞芳心」吹冷氣避暑。
「誰叫你長得人高馬大!」
「妳應該是說英俊挺拔,而不是人高馬大。」這樣講,好像他頭腦無用,只有四肢發達。
嘴巴本就沒他利,腦筋也沒他動得快的項裴妘終於敗仗下來,步伐越踏越快。眼看「寂寞芳心」就在不遠處,她口袋的手機鈴聲卻在此時大作。
「接電話。」走在後頭的尹錕諺,催促著前面發脾氣持續暴走的小女人,突然覺得她惱怒的模樣挺可愛的。
「雞婆!」項裴妘停下腳步接起手機,尹錕諺開始朝她擠眉弄眼。
「我們快到了,東西沒漏買吧?」
尹錕諺揚揚眉,彎下腰還在逗弄著她,冷不防做起鬼臉,害得正經講話的項裴妘差點笑出來,她惡狠狠的踢他一腳。
「蜂蜜?什麼蜂蜜?」她趕緊從口袋掏出邵儀鳳寫的採買單,仔細看了一回。「沒有,妳沒記上去。」
光從她的說法,尹錕諺就猜到電話那頭是誰。老天!店門已近在咫尺,招牌瞧得一清二楚,她大小姐該不會要他們再折回超市去吧?
「我要休息!不能壓榨勞工!」這點他堅持。現在外頭熱得不象話,就算他不昏頭,眼前這被高溫蒸得滿臉通紅的小女人,也一定會中暑。
項裴妘當然知道他的辛苦。「儀鳳,那妳好歹也讓我們把東西放好,而且……喂!你等等我啊--」話才講到一半,她就見到尹錕諺一馬當先走在前頭,忙著追上去。「尹錕諺!」
她匆匆收了線跟上,壓根兒沒聽見邵儀鳳在手機另一端的哀號。
「現在外面高溫鐵定超過三十五度!開什麼玩笑,再抱著這堆東西走回去,熱死在路上誰來救我們?」縱使他穿著寬鬆休閒的T恤和短褲,一樣熱得滿頭大汗,她大小姐不能把他的好心當成理所當然。「有腦袋的人,不會選擇扛著這堆重得要死的物品,再折回去遷就一罐小小的蜂蜜。」
項裴妘知道他已熱到要失去理智,到了「寂寞芳心」店門口,她忙替他推開大門。「小心點。」
汗如雨下的尹錕諺,感受到店內的冷氣撫面而來,還貪婪的多吸幾口充滿濃郁咖啡香的冷空氣。「啊!真舒服。」
大腳一邁,將手裏成堆的食品擱在吧臺上,他開始和邵儀鳳抱怨。
「小姐,外頭有多熱妳知不知道?」
邵儀鳳臉色鐵青,沒搭理他的牢騷。「為什麼不幫我把蜂蜜買回來?」
「再不回來,我們兩個就會中暑。難道客人吃到砂糖就會哇哇大叫嗎?」吃得出來,他頭馬上剁下來讓客人當球踢。
「我寧可你們中暑!」邵儀鳳將東西收下,努了下巴,要他把眼睛再睜大點。「是我的藉口不夠明顯,還是你們兩個腦子沒帶出門?」她千交代萬叮嚀,非到超市買那罐指名的蜂蜜,可是有苦心的哪!
「怎麼了?老朋友?」反應本就過人的尹錕諺,看到項裴妘傻眼望向坐在門邊的客人,很快就曉得,邵儀鳳為何突然堅持加買蜂蜜了。「沒見過有人一臉活見鬼的表情,真搞笑。」他沒多想什麼,還在調侃項裴妘。
「我說尹先生,你要笑可得趁現在。」早就知道他們倆一定會來電的邵儀鳳,很不想在一旁跟著他看好戲。
「什麼意思?明明就認識,幹嘛不讓他們碰面?」
「我真想看看你要是清楚他倆的關係後,會有怎樣的表情?」邵儀鳳邊將物品歸類放好,邊小心和他咬耳朵。
「妳是說這樣嗎?」興致一來就扮起鬼臉的尹錕諺,兩掌按往自己面頰,做了個奇醜無比的搞笑表情。
沒想到邵儀鳳劈頭就是狠招。「那是她的前男友!」
聽到答案就傻住的尹錕諺,此時的表情比鬼臉還滑稽可笑。「他來做什麼?」
「你的危機意識可來得真慢。」
「我以為他們只是朋友。」
「你也說了,哪有人見到朋友會一臉活見鬼?」
「他想怎樣,死會活標嗎?」
「小裴哪里死會了?」他們倆感情明朗不過是這陣子的事吧?她光在旁邊就能略窺一二,哪有他說得這麼快?
「沒人能保證她未來不會。」抹去汗水,尹錕諺這話說得倒是挺認真。
邵儀鳳嚇了一跳,今天的尹先生跟往日不太一樣喔……
「先說好,妳站在哪邊的?」一雙銳利的眼直盯著前方不遠處沉默的男女,尹錕諺急著想確定邵儀鳳是敵是友。
「光從我打電話要你們折回去超市,就曉得我跟你是同陣線吧?」
「好樣的,夠義氣!」幸虧他平時做人很成功。
「誰教你光是倒個垃圾,連背影都看起來很有魄力。」邵儀鳳沒說,自從他來了以後,每回八點只要把垃圾打包好,他就會悠悠哉哉的自後門提到巷口前去倒。他不但照顧裴妘還會關照她,愛屋及烏這點他倒是發揮得很好。
「還好啦,我已經名草有主了,妳知道的嘛,好男人都死會得早。」
邵儀鳳笑了出來,這才發現他耍起嘴皮子來,也是很有一套。
「怎麼了,才幾天不見,忘了我長什麼樣子了嗎?」王發笑容滿面,試圖化解此刻的尷尬。「我按電鈴妳沒回應,聽邵小姐說妳可能出去了,所以想在這裏等等看,沒想到我運氣真好,坐沒多久就見到妳。」
「你來做什麼?」項裴妘下意識的朝吧台方向望去,寬大的背影此刻正背對自己,她頓時鬆口氣。
「來看妳。最近過得好嗎?」
「還不錯。」她面無表情,王發對於她而言,不過就是個讓人曾經很頭痛的傢伙。
見她如此生疏,王發仍笑臉迎人。「坐嘛,我們好久沒見面了,聊聊也好。」
他站起身,紳士地替她拉開椅子,讓項裴妘免不了想起他當初熱烈追求她時,也是殷勤懇切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然而當彼此正式交往後,他原有的本性就漸漸展露出來。
「聊?能聊什麼,你的新女友?」
「我們分手了。」王發歎口氣。「我知道妳一直無法諒解我,也明白妳確實有立場苛責我,但人的一生中多少會犯錯的,我不是聖賢,有錯難免吧?」
項裴妘按著眉心,不悅的反問他:「所以呢,你的錯要我來負責?」他要走,她就放手了呀!
「我承認,自那天離開後,我就開始後悔了,後悔把話說得這麼絕,後悔把傷害帶給妳。」
項裴妘冷眼看著王發惺惺作態,總算領悟到為何好友說她沒看男人的眼光。
僵局還持續發燒中,坐在吧台的尹錕諺,倒是瀟灑的啜著香醇咖啡。
「你確定現在沒有坐立不安的感覺?」擦拭杯子的邵儀鳳忍不住問道。他少爺的定力未免也太好了吧?
尹錕諺承認自己一開始有點緊張,但當他瞧見項裴妘的臉色,青得比未成熟的木瓜還綠時,七上八下的心情正式宣告終結。「妳知道的,我一向頗有大將之風,這是小事一樁。」
「好歹你也有立場出個聲,去捍衛領土範圍吧?」
「自己的事,要自己解決。」尤其還是感情的事。「除非我有出現的必要,否則讓他們倆談談,何嘗不是件好事。」她的過去,他其實比誰都沒資格干涉。
「你不怕談著談著,小裴就變心了?」
咖啡剛入口就差點噴出來的尹錕諺,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妳未免把我看得太扁,把妳好友看得太笨了!」他瞄了項裴妘一眼,又扭過頭來。「我自認不會讓她失望,更對她很有把握。」
「借問尹先生,你這份自信從何而來?」
尹錕諺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就憑那偽善的傢伙?少來了吧,她的視力再差也不會舍我而屈就那種愛假仙的男人。」男人看男人,准度絕對比女人還多那麼一些。
「你也知道他愛假裝?」
「有誰會把那種流裏流氣的場面話給搬上臺面?一聽就讓人覺得假得要命,真難想像她究竟聽了幾年這種沒營養的話?」
「兩年。」邵儀鳳倒是很爽快的解開他的疑惑。
「不會吧,那男人還不想放過她嗎?」可憐的女人、可怕的男人運,連他也深感同情吶。
「就等你來英雄救美,還客氣什麼呀?」邵儀鳳使眼色,對於這段新發展的戀情頗為贊成,只是她總覺得應該在某個地方見過尹錕諺,一時想不起來。
尹錕諺謝字還未脫口,身後傳來一句爆吼,緊接而來是杯盤摔裂的聲響。
「我說了好好講,不要對我動手動腳!」項裴妘第一次在王發麵前大動肝火,面對前男友肢體上的碰觸,明顯產生反感。
見她一把推開自己,完全不念舊情,把場面搞的難堪,讓他下不了臺,王發頓時火氣也大了起來。
「項裴妘!妳這無血無淚的冷血女人!若不是看妳高齡二十九歲可憐沒人要,妳以為我真會吃回頭草嗎?」
明明要分手是他、變心也是他,如今他卻指著自個兒破口大駡,縱有再多的耐心也一瞬間灰飛煙滅。項裴妘手一揚,忍不住狠狠摑他一掌,心寒到了極點。
心高氣傲的王發,初嘗巴掌滋味,哪里吞得下這口鳥氣?反手伸來就想回給她一掌,這不識好歹的女人!
啪--
清脆響亮的巴掌聲再次響起,悶哼聲緊接而來,豔色的血絲淌在嘴角,一雙劍眉扭得死緊。
「小子,你不錯嘛,瞧你一副白斬雞的虛弱模樣,打起女人手勁倒不小。」尹錕諺抹掉嘴邊的血,往地上啐一口血水。
寬大的身影擋在前頭,項裴妘怔了半晌,反應不過來。
「嘖,這種力道揮在她身上,你想打死人嗎?」真要命,那一掌打得他滿嘴是血,還有點眼冒金星,這男人分明就是找麻煩。
「沒你的事少給我逞英雄,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再囉嗦連你一塊打!」
「嘿,小姐!我英雄救美呢,等等要不要請我喝個咖啡,順便把電話號碼留給我?」尹錕諺故作輕鬆,朝身後的項裴妘說著玩笑話,暗示她最好閃遠點。
「我很喜歡妳喔,不然這樣好了,等我解決他後,陪我吃頓飯,如何?」
見他當著自己的面和前女友打情罵俏,王發掄起拳就往他門面揮去,尹錕諺結結實實吃下一記重筆,推倒一旁的盆栽桌椅,倒在地上。
「好樣的,這拳真夠勁兒。」看來,他要對這文弱的男人重新審視一番了。
「你們給我住手,有話好說。」邵儀鳳大吼。這兩人真要是打起架,她的店准完了。
「王發!你別對無辜的人出氣。」項裴妘見尹錕諺被揍倒在地,嚇得忙勸阻。
「喂,男人打架離遠點,再過來的話,等等不小心被毀容,不要跟我哭。」尹錕諺揉揉被痛扁的面頰,要不是看在對方是她前男友的份上他暫時忍耐,這欠教訓的傢伙早就沒戲唱了。
「我看你也不過是嘴巴會說,紙老虎一隻,還敢給我逞口舌之快。」王發提起他的衣領,又是重拳落去,悶哼聲再度響起,他下手可是一點也不留情。
「王發!」項裴妘失控的尖叫出聲,見王發一拳拳強而有力的揮向尹錕諺,好似他的痛也轉移至她身上。「尹錕諺,你不會打架幹什麼還逞強?」
「聽到沒?這下可真是丟臉了。」瞧尹錕諺似乎打不過自己,王發得意洋洋的拉著他衣領示威。
「我可以動手?!」睜著半腫的眼,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不怎麼耐打。他通常都是先發制人的一方,很少被揍得那麼徹底。
「難不成你等著被他打死嗎?」項裴妘氣極敗壞的怒吼,他到底在想什麼?
她話才落完,尹錕諺就揮拳打飛坐在身上的王發,猙獰兇惡的表情,一改原先挨打的神態。
項裴妘瞠目結舌,沒想到他的拳頭竟然這麼……強勁有力?!
尹錕諺輕輕鬆松將王發拎起,冷酷的拖到外面,推開店門前,還不忘跟裏頭兩個女人炫耀。
「男人的事,還是用拳頭解決比較夠力。」
第七章
敷著冰袋,尹錕諺從警察局長辦公室走出來,悠哉的神態完全不像是剛鬧完事被抓到警局的淒慘模樣。
「尹先生,你也知道咱們還是得公事公辦,筆錄做一做,就可以回去了。」局長跟在後頭,顯得小心翼翼。
項裴妘趕緊迎上前來。「你還好吧?」
「沒事。」安慰地拍拍她的肩,他曉得她天生愛緊張。
「讓小姐擔心也不好,記得下次別再衝動啦!至於那個不長眼的傢伙,你要怎麼辦?是私底下和解,還是提出告訴?」局長拍著圓滾滾的肚子,就等著替他收拾善後。
「妳怎麼說?」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吧!」她知道他是為了自己才受傷,不過她寧可息事寧人,也不願把事鬧大。「我是為了你好,才這麼說的。」
尹錕諺摸摸她的頭。「我知道。」
三人步下樓梯,來到一樓,見到被揍得幾乎連模樣部分不出來的王發。正打算來個視而不見,哪知王發突然激動的跳了起來--
「王八蛋!就等著我的律師來,教你吃不完兜著走!」
「坐下!」還在埋首記錄的員警,不客氣的將從頭到尾都不肯配合的王發給按下。「那也要等你筆錄做完再說。」又是個欠人教訓的公子哥。
「邵儀鳳也太不信任我了吧,難不成我會輸給這種傢伙嗎?」尹錕諺抱怨。沒事報什麼警,搞得大家緊張兮兮,還被拖到警局,又遇上熟面孔的人,唉……
「人家也是好心,誰教你們砸了她的店。」一想起店裏災情,項裴妘就覺得對好友十分抱歉。
突然,一道黑色的挺拔身影瞬間矗立在眼前,頗有份量的壓迫感逼近。
「尹錕諺!好樣的,總算被我逮到了!」細嫩的暸亮喊聲出現,一陣喀啦喀啦的高跟鞋聲響隨之傳來,火紅色的嬌小身影尾隨在一名男子後頭。
「打架了?你也會被揍呀?」戴著鐵灰細框眼鏡的男子冷淡地開口,一身剪裁俐落的黑色西裝,標準社會菁英份子的尊貴氣息。他見尹錕諺一臉傷痕狼狽,似乎無動於衷。
「谷陽?」尹錕諺有些訝異,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裏。
「還有我!」閎嫣惱火的推開擋在面前的男人,劈頭就是一串鬼吼。「休假完了就不想回來工作嗎?你知道我跟谷陽被董事們釘得多慘?總經理了不起呀?你再不出現的話,就等著回家吃自己!」
「妳很凶耶,可不可以體諒妳上司被人揍到傷痕累累,需要多休息調養?」尹錕諺翻個白眼,沒想到那麼快就被這兩人逮著。
「休你個鬼!還能耍嘴皮,就證明被揍得不夠慘,要不要我再補兩腳送你,好休養得更徹底?」這些日子被釘到滿頭包的怨氣,閎嫣一一回敬,顧不了在人家底下做事,再多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閎嫣,形象!妳的淑女形象呢?」谷陽沉聲提醒。
「什麼淑女--小裴,妳怎麼在這裏?!」閎嫣看見尹錕諺身旁的女人,忍不住驚呼。
「我聽說這沒人性的傢伙是為了逞英雄打架,難不成,那個陷在荊棘裏的美女是妳?」裴妘跟她頂頭上司是一掛的?
項裴妘乾笑,反應慢半拍的看著她。「他是妳上司?」奇怪,她沒什麼印象。
「她是妳朋友?」尹錕諺也覺得太不可思議,原來項裴妘三不五時的Women's Talk,對象中也包括閎嫣?!不知怎地,他打了個寒顫,一想起閎嫣經常在「寂寞芳心」出沒,他沒被逮到簡直是萬幸。
谷陽始終冷眼在旁,投射在項裴妘身上的目光,是微微的打量--當然遲鈍的她不知道,他也不會讓她察覺到。
倒是尹錕諺,將一切看進眼底,清楚谷陽多少也嗅出了一點端倪。
「你現在、立即、馬上!給我換下這套休閒服,穿上西裝給我上工去!」閎嫣抄來谷陽手裏的紙袋,裏面是她趕來警局時,途中買來的新裝--當然是請公款,由谷陽負責簽帳。
「我已經被打成這樣,不好吧。」尹錕諺拿下冰袋,露出另一半已發紫浮腫得像山東饅頭的眼睛和面頰。
閎嫣和谷陽都傻了,明明他的右半邊臉毫髮未傷,怎麼左臉災情慘重?
「是哪個王八蛋幹的好事?」閎嫣火大的不得了,就像是一團燃燒得正旺的小火球。「害你無法被我拖上工作崗位?」
尹錕諺再翻白眼,他的存在對她閎嫣而言不過就是利益價值,毫無其他情誼可言就是了?
「在那裏。」很早就將局裏可疑份子巡過一遍的谷陽,眼明手快朝前方三點鐘方向一指,有個慘到簡直是被毀容的可憐男子,正眼歪嘴斜的做著筆錄。
他百分之兩百掛保證,那絕對是尹錕諺下的毒手。
「好哇,終於找到兇手。」五公分的高跟鞋喀啦喀啦地用力蹬過去,那驚人氣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徵兆。
「你不攔著她?」尹錕諺扯著嘴角。閎嫣辦事能力強,平日脾氣也溫和,可是一旦發起飆來,那股狠勁就讓人很吃不消了。
谷陽搖搖頭。「就讓她發洩吧!你不知道這陣子她多難熬?你也清楚閎嫣的責任感有多重,你一聲不響消失無蹤,她不知道有多自責。」
「我不過是想散心罷了。」尹錕諺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谷陽輕輕頷首,明白他的處境。「只是日子還是得過,別因此喪志,她天上有知,一定比你更難受。」
尹錕諺笑了。「我知道。」
「是你?!王八就是王八!」閎嫣一把提起王發的衣領,青蔥嫩指死命戳往他臉上的傷口。「就算你變成豬頭三、被人打死橫屍在街頭、被蛆蛀成肉洞,或是化成骨灰,我也會一眼就認出你!」
一想起項裴妘的青春被他耽誤兩年,閎嫣就更火。「尹錕諺,你為何不乾脆將他打死?」
「我把他揍成這樣妳也認得?!了不起。」尹錕諺冰敷著瞼,表情有點痛苦。
「告訴你,以前看在小裴面子上,我話只說三分。」但是他今日不識好歹,找項裴妘的麻煩,連尹錕諺這種路人都看不過去插上一手了。「現在你吃飽太閑,上門找碴被我逮著,我也就不客氣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和小裴分手,下回就不只進警局那麼便宜,不讓你進醫院躺上個一年半載,我閎嫣兩字就倒著讓谷陽寫一百遍。」
在旁看戲的谷陽,不知所以然的望著閎嫣,覺得困惑不已,可也沒膽出聲打斷她的慷慨激昂。
「我們已經分手了。」
「什麼?」火氣正大的閎嫣還拉著王發衣襟威脅,聽不到貓叫似的虛弱聲響。
「我和王發早分手了!」項裴妘上前拉開閎嫣。「今天他來是想複合,我不同意才會起爭執。」
閎嫣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高興得簡直快淌下淚來,抱著項裴妘驚叫。「我的老天爺呀,妳終於清醒了……」
「這個男人是有多爛,離開他還要感激涕零的?」谷陽好奇不已。
「需要我動手揍人,你想會有多好?」尹錕諺自認是修養很好的和平主義者,很少開扁,只不過不巧的一動起手來,對方絕對災情慘重。
閎嫣激動歸激動,前後不到三秒鐘的時間裏,又換張晚娘面孔劈向王發,扯高他的衣領鬼吼。
「好樣的,憑你這副德性也想談複合?不知該說你帶種,還是不長大腦……」
正當閎嫣還饒不了王發時,一旁的兩個男人已經切入正題。
谷陽替尹錕諺拉開椅子,想知道他何時才會回到公司裏。「你還需要多久,才願意回來?」
「你該清楚董事們早就處心積慮想踢掉你,為的就是想拖垮我的勢力,再延宕下去,只怕未來江山就要換人做了。」再拖下去,只怕他這常務也保不住尹錕諺的飯碗。
谷陽的公司正處於動盪不安的分裂時期,上任董事長因故意外身亡,需要在短期內選出新任接班人。本就派系分明的內部鬥爭浮上臺面,人人無不想在這場競爭中脫穎而出,尹錕諺身為谷陽手裏實力最堅強的幕僚,不可避免地被捲入明爭暗鬥的洶湧暗潮中。
在接班人選中,谷陽是上任董事長唯一有血脈的親人,可也是年紀最輕、資歷最淺、勢力也最薄弱的候選人。
雖然初生之犢不畏虎,谷陽及他的工作團隊有著滿腹淩雲壯志,但他們也比誰都清楚,稍有閃失,就會淪為狼豺虎豹的嘴上肉。
「谷陽,再給我點時間吧。」尹錕諺將視線調向項裴妘。
谷陽歎口氣。「我很高興你終於想開,走了出來,可是總不能這樣下去,這不像你的作風。」
「我沒有想開,是她的出現拉了我一把,如果沒有她出現……」尹錕諺故作輕鬆。「想必我已是一蹶不振。」
谷陽歎道:「那麼,預告個時間吧,好讓我恭候你的歸期。」再不討個日期,他真的會被閎嫣逼瘋,雖然她耍起潑辣來依然風采未減……
「我會找個最合適的時間……」
「合適的時間……做什麼?」谷陽不解。
「離開她,回到我原來的生活。」尹錕諺面無表情,仍舊注視著項裴妘。
想必以後自己要離她這麼近,會很困難了。可愛的陌生人,他還捨不得放手還她自由。
「別告訴閎嫣我寄宿在她好友家裏,我和裴妘的事也別對閎嫣說,有事就來找我,地址等會兒抄給你,時候一到,我會自動找你報到。」
「別食言。」見尹錕諺把話都說開,谷陽心也安定下來。
「你知道我是言出必行的。」
他不輕易許下承諾,一旦給了,就非做不可。尹錕諺心頭早就有底,卻比誰都還要掙扎。
閉上眼,尹錕諺唇邊噙著笑:心頭隱隱作痛卻還強撐面子,沒讓谷陽見到自己的不舍。
還好,他差點就要說愛她了……
「痛痛痛……妳輕一點--」
客廳內,剛自警局做完筆錄回來,項裴妘想帶他到醫院包紮,可是尹錕諺堅持不肯,她只好充當醫護人員。
「我說了到醫院,你自己不願意的。」拿毛巾擦拭傷口時她還在抱怨,看到他淒慘成這樣也很是不忍。
「妳不覺得這點傷就小題大作,很丟我的顏面嗎?再說了,妳可能不清楚護士小姐的處事風格,對於男人們打架受的傷,她們通常都不會太手下留情。」這是經驗談之一,他可是有切身之痛,不可不忘。
「那你到底是怕丟臉,還是怕護士小姐的『巧勁』呢?」她拿起藥水準備幫他消毒。
尹錕諺盤腿而坐,一臉豪氣、神態威武,可是當項裴妘將雙氧水沾上傷口,他馬上痛得大叫。
「啊--是我……怕痛啦!」天吶,這到底是雙氧水,還是鹽酸?
項裴妘被他的哀號聲嚇了一跳,連忙縮回手。「可是我看你剛剛扁起人來,沒像現在那麼沒用啊。」
他皺著臉,開始覺得臉上的傷隱隱起了痛感。「打架招數之一就是講究氣勢,雖然痛得要死,但絕不能讓敵人知道我很沒用。」
項裴妘被他的歪理逗得笑出來。「好啦,你的沒用只有我知道,不告訴別人總行了吧。」她拿起棉花棒拭去傷口上的雙氧水,換上優碘。
「妳這回要再輕一點……」沒辦法,他通常打架都不會受傷的,都怪她話不一次講完,平白無故害他多挨好幾拳。
項裴妘憋著笑,手忍不住抖了好幾下,每一下施壓在尹錕諺的臉上,都是種折磨,屋子內滿是他無力哀號的聲音。
「好痛……很痛妳沒聽見嗎?」他別過臉,遠離她手上的棉花棒。「我需要休息一下。」
「藥不趕緊擦,毀容了怎麼辦?」
「男人臉上多幾道疤才夠瀟灑,無所謂啦。」他再也不想繼續痛下去了,留疤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然我拿個鏡子給你,要嘛你就自己擦,下手力道也可斟酌,如何?」
「好。」尹錕諺籲口氣倒在地板上。
項裴妘拿來一面鏡子,把他給拉起來,棉花棒交給他。「自己來。」
「嗯。」正當尹錕諺準備擦藥時,在鏡裏乍見自己的面容,傻到說不出話來。
難怪谷陽和閎嫣同意他休息個幾天、難怪他不到醫院項裴妘氣個半死、難怪他總覺得輕輕碰到就痛得齜牙咧嘴的--原來他的災情和王發不相上下。
只是他比較幸運,有半邊臉完整無傷,但對照組相較之下就顯得更可怕。
「還是妳來吧。」連他看了自己現在的模樣,都覺得嫌惡,可見得她的包容度比較高。
這回,尹錕諺再痛都只能憋住。好好一張俊臉弄成這樣,如果來日可恢復往昔風采,想必是他上輩子燒了很多好香。
「沒想到你是閎嫣的上司。」項裴妘笑道,訝異今天意外得知的消息。
「我也沒想到閎嫣是妳朋友。」
「這算不算陰錯陽差?」原來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出現在她的生命裏。「閎嫣偶爾會和我們抱怨你的不人道。」
「只要她沒告訴妳她愛上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沒告訴她你在這裏的事。」
「我們真有默契,我也不打算讓她知道。」
「為什麼?」難道他不想承認他們兩人的感情?
「因為她絕對不會同意妳和我在一起。」他光用腳趾頭想,就曉得閎嫣沒那麼好說話。
「那你和你朋友說了什麼,才沒讓閎嫣押著回去?」她笑了,得到個令人心安的答案,暗罵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沒什麼,我不過是說『要我回去可以,把那個姓閎的女人帶走,大爺我很快就會回去』。」
「這代表你很快就會離開這裏,是嗎?」項裴妘的心頭一緊,有些喘不過氣。
「那不過是玩笑話。」
「別想誆我,你才不會是老說渾話的人。」她將藥水收進醫藥箱內。「其實我一見你,就曉得像你這樣的男人,不會只是個無所事事或遊手好閒的人。」
「那我又該是個怎樣的人?」他冷淡的詢問,心情微微浮躁。
「會做大事、也該是做大事的人。」
「我不想做大事,我只想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曾經,事業耗了他太多心神,他也沒能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如今他想喘口氣休息了。
「這種日子,是像我這樣的人來過的。你能力好,我看得出來,應該去發揮所長,而不是在這小小的屋子裏,浪費寶貴光陰。」她多少也明白,他遲早會離開。「可是,有時我會很自私的想,如果你能力差一點、運氣壞一些,我就有藉口把你留下來,就算照顧你一輩子也好。」
尹錕諺瞪她。「妳的意思是要我當小白臉?」他伸長臂將她給攬進懷裏。「如果妳早點開口的話,我真的可以考慮留下來。」
「已經來不及了嗎?」埋進他胸膛,項裴妘知道自己太過強求。
他沉默了,緊擁著她,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其他方法。
「嘿,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說一件事?」見他恍神,項裴妘搖搖他手臂。
他低下頭凝視那張充滿微笑的小臉,揚高眉。「什麼事?」
「請你要記得我,記得我有多愛你。」細嫩的愛語印在他唇邊,項裴妘告訴自己,想哭也別在他面前,千萬不要耽誤他的未來。「好嗎?」
尹錕諺聽見她的話,感覺曾經荒蕪的心瞬間活了過來,對她的牽掛似乎日益加深……
「如果我記得了,擱在心裏就是一輩子。」這個時效,對她來說可否滿意?
「你要說到做到,別誰我喔!」擁緊了他,即便他已能接納她、即便他承諾要把她的愛情擱在心底一輩子,她仍感受到分離的心酸。
「假若有天我忘了妳,妳曉得那代表何種涵義嗎?」
「是什麼?」
「代表我也忘了我自己。」
從出版社交圖回來,項裴妘一手拎著包包,一手抹去額上細汗,走在自家附近的路上。時間已是夏末,微涼的氣候舒爽迷人。
早上八點多她出門時,尹錕諺已不在家裏,雖然她不清楚他究竟是跑到哪里,可是時間一到他就會自動出現,有時一個便當,有時提著「寂寞芳心」的蛋糕。
所以他每日上午無故的例行失蹤,項裴妘也就沒在意了。
畢竟除了每日早晨上演的失蹤記外,其他時間尹錕諺很少再出門,除了晚上八點鐘倒垃圾那短短的五分鐘。
除非哪天他也學她撿個人回來,否則她話是不會多吭一聲的。
這次到出版社,項裴妘聽到上回自己插畫的童話書銷售十分良好,數字穩健上升中,讓她樂不可支,心情大好。
正當項裴妘哼著歌,想抄捷徑穿越公園直接回家時,突然見到有個穿著騷包花襯衫的熟悉背影,杵在一群打太極的阿公們中間,鶴立雞群,十分搶眼。
她以為是自己眼花,沒想到越走越近時,那張再熱不過的面容漸漸放大,正經八百的板著臉,隨著阿公們紮穩馬步,有模有樣的打著太極。
項裴妘當下是傻眼到說不出話來!
她閃到一旁去,小心翼翼不讓尹錕諺發現。難怪他每早都不見蹤影,原來是和這群阿公們打太極。
噢,這傢伙竟隱身在老人堆裏打太極……
哪知她還在發愣時,一旁的阿婆們放起了慢節奏的音樂,打太極的阿公們聽到了,紛紛開始收回招式,就連尹錕諺也吐吶調整氣息,閉上眼深深換了好幾口氣。阿公們將他圍成一圈,紛紛拍著他肩,開始討論今天打完太極的心得。
項裴妘很意外他深受老人家們的歡迎,只見他搔搔頭,傻裏傻氣笑著。
阿公們還在和尹錕諺說話,準備跳土風舞的阿婆七嘴八舌的偎近尹錕諺--不過眨眼間,他就被一群婆婆媽媽們給拉走。
不會跳土風舞的阿公們氣得跳腳,會跳的人就跟著跑過去牽起自個兒老伴。大家老位置站定,牽著舞伴就開始跳起來。
而牽著尹錕諺的似乎是為首的跳舞老師,瞧她帶著尹錕諺熟練的模樣,項裴妘敢保證她就是他的老舞伴!
項裴妘忍不住又發笑了,笑得肚子痛、嘴角快抽筋,他的嗜好怎麼如此特別?先是打太極,然後跳土風舞……
她笑到抱肚蹲在地上,眼角都淌下淚來。他正經嚴肅的表情,再配上那輕鬆流暢的舞蹈,其實是很搞笑的。
項裴妘忍俊不住,簡直是笑到快死了!
一隻手冷不防自後頭按至肩上,嚇了她一跳,她被口水嗆住,咳起嗽來。
「唉呀!這不是小裴嗎?我以為是誰蹲在這裏,妳沒事吧?」一張圓潤的胖臉出現,漾出溫柔客氣的笑,標準的熱心媽媽。
「張姨好。」她拍拍微皺的褲子站起身來。「沒事,我剛剛在綁鞋帶。」她隨口胡謅,不敢明說自己蹲在地上笑到快斷氣的原因。
「可我遠遠走來,就看到妳抱著肚子蹲在地上渾身發抖,妳真的沒事?」
「沒,真的沒事!倒是張姨妳怎會出現呢?」住在這裏一年多了,這社區都是些熱心的阿婆大嬸、叔叔伯伯。
項裴妘天生長輩緣比異性緣好,平時也受他們不少照顧。
「跳土風舞呀,我剛從家裏來呢!最近來了個帥哥,陪我們這些老人家談天說地,還打太極兼跳舞,大家都吵著想和他跳。上回喔,他還幫我家那小兒子修電腦呢……唉呦--」
張姨叫了一聲,聽到歌曲已經播到副歌了。「走走走!瞧妳最近氣色不好,肯定又是熬夜睡不好厚,跟張姨去跳跳舞運動熱身,順便介紹帥哥給妳認識。」話才說完,張姨的胖手就拉著項裴妘直直往前走。
「張姨……張姨……我不會跳舞啦!」老天,她才不要自己的罪行被尹錕諺發現,被他知道她躲在一旁偷看還笑到快翻肚。
「唉,年輕人還不會跳舞?學就會啦,再不行就叫帥哥教妳。」
「張姨……妳饒了我……」項裴妘紅著臉被張姨拖到眾人面前,好巧不巧一曲舞畢,眾人停了下來,好奇地看著張姨身後的項裴妘。
「小裴呀,最近好久沒見到妳囉?」一些住附近的嬸婆們眼尖認出她,湊上前去熱絡的招呼。
項裴妘個性本就怕生,雖是認識的鄰居,但被一群人圍著,也免不了會臉紅。「嘿嘿……」她推推鏡架,笑得很僵。
「唷!原來是小裴啊,妳是不是又瘦了?」滿口鄉音的阿公們一見到項裴妘,都笑得合不攏嘴。
「沒瘦沒瘦,最近還胖了一公斤。」都怪尹錕諺的炒飯宵夜。
「小裴、小裴!吳媽給妳介紹個帥哥,來來來!」尹錕諺還在接受吳媽的「舞術」指導,吳媽看到項裴妘,就把他給一道拉過去。
尹錕諺這才看到她的身影,愣了五秒之久。
第八章
「吳媽好。」
項裴妘笑臉越來越僵,尤其是接收到尹錕諺驚訝的目光時……
「尹先生,這是小裴,是我們社區裏的一枝花喔!」
聽到吳媽這麼介紹,項裴妘臉都綠了。
只見尹錕諺抬高眉,冷冷的「喔」了一聲,而這一聲,簡直是把項裴妘的面子都給喊掉了。
他一定是早就猜到她躲在暗處取笑他,否則怎會給她如此丟臉的臺階下?好一個尹錕諺,忘恩負義的死傢伙!
「快快快!趕緊把握時間,你們已經跳過一首了,是昨天剛學的那支曲吧?我還不太熟練呢,不如老師今天我跟妳跳,再教我一回。人老了果真是不中用。」張姨堆著笑臉擠過來,一把將項裴妘給推到他面前,朝吳媽曖昧的笑一笑。
項裴妘僵了臉,不知道自己被推出來做什麼,還搞不清楚狀況。
「好呀好呀,我才打算叫妳今天跟我跳呢!」吳媽把話接得很順口,也把尹錕諺給推出去。「不如這樣好了,尹先生,你就和我們小裴跳,今天我的舞伴換張姨啦。」
「可是吳媽,我不會呀。」項裴妘當下緊張得快咬掉自個兒舌頭,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放心,別看尹先生剛學不久,跳得可好哩!有他教妳,安啦!」吳媽拍拍項裴妘的肩,又拍拍尹錕諺,而後就拉著張姨去放音樂。眾人們哈哈笑了兩聲,就故意把兩個年輕人給丟下,走回自己的老位置上等著音樂出來。
項裴妘尷尬的垂著頭,羞得面紅耳赤。「我……我只是意外經過這裏,早上我拿圖到出版社去……」
「嗯。」尹錕諺面無表情,把她的窘境看在眼裏。
「我……」她還是不敢抬起頭來。「我沒有偷偷躲在一旁笑你的意思,只是綁個鞋帶,就被張姨給抓來這裏。」
「喔,是這樣呀。」
「我承認看到你跟他們打太極、跳土風舞時,是笑到要抽筋,所以才多逗留了一會兒。」他好像很懷疑,那冷冷淡淡的語調只好讓她都招了。
「我就知道。」哪有人會剛好出現在這裏綁鞋帶?果真是她行徑詭異。
音樂一下,尹錕諺沒出聲,主動牽起項裴妘的手。「好吧,既然來了,就當做是活動筋骨。」
「我不會跳……真的不會跳。」
「我會教妳的,不過先說好,別老踩我腳,會翻臉的。」瞧阿宏伯之前被張姨給踩成那樣,尹錕諺可不想下個中傷的是自己。
項裴妘扁起嘴,瞪他一眼。
「還是妳想背著我回去?」尹錕諺領著她,顯得小心翼翼。
「噢……」他才剛警告完,她就很不客氣的踩下去。
「對不起!」
尹錕諺哼了聲,沒跟她計較,還是盡責的領她把舞給跳好,而面對接下來老是被踩中或踢到的慘狀,他也很認命的吞下這悶虧。
只見項裴妘道歉連連,垂著頭死命盯著他步伐,又得顧好自己的腳步,一心二用不了,全攪成一團亂。
「嘿,看著我好了,別老瞪著地上。」尹錕諺將她攬進懷裏,不願她再退得更遠,他們倆已經將手臂張得太開、太誇張了,模樣很醜不說,舞也跳得七零八落。
項裴妘雖感到抱歉也別無他法,只好聽從他的指示。抬起頭來,卻見到他唇邊有道新結痂的傷口……在那場架過後,原本慘不忍睹的瘀紫血腫傷口,已漸漸恢復原先風采,但免不了還是可見臉上殘留淡紫的印記。
他知道她老實的盯著自己猛瞧,在項裴妘專注的目光之下,尹錕諺看似冷靜自若:心底卻有著小小動盪,怕遭她看穿……
「你曉不曉得自己一個人混在這群阿公阿婆裏,很搞笑又很突兀?」項裴妘笑道,似乎開始跳上手了。
「會嗎?他們覺得我打太極有模有樣,就連舞也跳得好。」
「少沾沾自喜,場面話你也當真?真不害臊。」她才數落完,又不小心踩中他一腳。
尹錕諺冷笑,反唇相譏。「至少強過妳,我可沒老踩吳媽的腳。」
她嘟起嘴來,大眼堆滿怒氣。
「你就只會占我便宜!」項裴妘嚷著,情緒激動了起來。
「妳的便宜?妳看我會有興趣嗎?」他又哼哼兩聲,難道人大聰明,口齒太伶俐也錯了?
「當然,不是你,難不成是我去招惹你?」
小倆口邊跳舞邊吵起嘴,而且戰況越演越烈,沒注意到歌曲已播放完畢,所有人全圍在他們身後湊熱鬧……
「好吧!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等會兒妳可別把我鎖在屋外。」
「你真當我那麼沒度量?」
「你昨晚在進房前,我不是有說明天會到出版社一趟嗎?」怎麼都沒注意聽她說話?
「妳是說我在後陽臺晾衣服的時候?」
「是呀……等會兒回去記得趕緊把衣服收進來,下午聽說會轉午後雷陣雨,別讓曬好的衣服又沾上濕氣……」
「好,不過妳工作時小心點,別老把顏料沾在衣服上,妳知不知道白色的衣服髒了很難洗,我昨晚就是為了搞定妳衣服上頭的顏料,才會沒聽見妳說的話……」
嘖!原來大帥哥會出現在這不起眼的小地方,原來就是社區裏一枝花的項裴妘帶回來的……
就說嘛!人家小倆口都同居了……
阿嬤阿公、叔伯嬸婆,大家交頭接耳,總算是瞭解兩人那微妙的甜蜜關係。
「沒想到我們小裴是惦惦吃三碗公,真不簡單。」
「啊,既然已經被大帥哥訂走,那我家的侄子是沒希望了。本來猴死囝仔直拉著我說要替他做媒,我才在煩惱會不會糟蹋了小裴……不過看樣子他想糟蹋人家都沒份啦……」
「妳家猴囝仔不適合小裴啦,兩個人都『閉俗』成那樣,安捏是生不出孩子來的啦……」不知是誰,突然爆出這一句,逗得眾人哄堂大笑。
兩人頓時從這陣笑聲中回過神,卻早巳不知泄了多少底,人人都用一種好奇打量的眼神直瞧著他們倆,項裴妘不禁頭皮發麻……
「我……我……」她尷尬到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暗地扯了尹錕諺好幾下。
「怎麼了?我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吧?」如果他記得沒錯,是沒有的。
「可為什麼他們都笑得很奇怪?我說不上來是哪種感覺。」
「笑裏藏刀?」她沒講他沒察覺到,她一說他就有感覺。
「對!」項裴妘猛點頭。
「吳媽,大家都在笑什麼呀?」尹錕諺倒是很豪爽的提了問題,想必眾人一定會十分熱心解答才對。
「唉呀,我知道的啦!別說我們老古板,咱們哪個不曾年輕過?」吳媽笑得曖昧,用力拍拍他的肩。
那幾下拍得可真用力,差點沒把尹錕諺給拍得咳出血來。「我聽不懂,吳媽,可以請妳講清楚點嗎?」
「啊哈哈哈!就算懂也要用力給他裝不懂啦,你們說是吧?」七老八十的阿桐伯也湊上一腳。
「阿桐伯,你別虧我,我是真的聽不懂啦。」奇怪--
「現在不懂,等以後哪天開了竅就會懂了。啊不過現在的年輕人血氣方剛,這方面的竅倒是開得挺早的……」此話一出,眾人又爆笑連連,虧得好不過癮。
「這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年輕人嘛……」
好幾個掌心按在尹錕諺肩上,有重有輕,有大有小,清一色都笑得很詭異,異口同聲道:「唉唷喂呀,生了孩子記得要通知呀!」
這句話轟得兩人當場傻眼到啞口無言,兩人肩膀各自都被拍了好幾下,激賞的稱讚聲此起彼落,直到發現項裴妘臉色僵硬,眾人又笑成一團,一哄而散。徒留尹錕諺一人收拾殘局,外加給她心理建設。
可是無論他怎麼跟項裴妘勸說,純粹是誤會一場,別放在心上,她始終是端著冷臉,半聲未吭。
「裴妘,妳也清楚吳媽他們就是愛湊熱鬧。」
「今天你自己去找地方睡,屋子別想進去了!」項裴妘冷哼,撂下狠話掉頭就走,氣急敗壞。
尹錕諺怔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這真是天外飛來橫禍,他好好打他的太極、跳他的土風舞,有益健康、活絡筋骨,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
「喂!裴妘,妳等等啦!別那麼狠行不行?唉唷……」尹錕諺想追上去,可是先前被踩了好幾下的腳還沒恢復過來……
「裴妘,我的腳……等等我啊!」
夕陽西下,街上溫度已沒有之前燥熱,初秋腳步逐漸逼進。
拎著便當,尹錕諺揚聲口哨。
項裴妘這時還在睡,昨夜她趕圖趕到今早七、八點,又被張姨她們拉去跳舞。中餐吃完,枕頭一沾就睡到不醒人事,晚餐只好由他來買。
這回,他把鑰匙牢牢帶在身上。
上午他們倆發現都沒帶鑰匙,找鎖匠來開鎖,哪知鎖匠伯也認識項裴妘,當場又把他們倆虧到不行。
項裴妘雖沒說什麼,在一旁陪笑,可一手緊捏他腰側,把他給掐得瘀青……
奇怪,跟他湊成一對,是委屈她嗎?
經過「寂寞芳心咖啡店」,尹錕諺刻意停下腳步,朝玻璃窗上反映的自己瞧了瞧。
嗯!還好吶,他自認長得不錯呀。再想想以前有人對這張臉的評價,無不是帥氣沉穩,瀟灑英俊……
那她究竟是在不滿什麼?
尹錕諺歎口氣--女人心,海底針!最近越來越猜不透她的喜怒哀樂了。記得當初他光看她的表情,就曉得她在想什麼。
當他還在揣測項裴妘的心緒時,一隻手突地按上他肩膀--
「我就說你比我還自戀,閎嫣竟然不同意!」
「谷陽?你怎麼來了?」尹錕諺訝異,沒想到又見到他。
谷陽苦笑。「我等了好久,還是不見你回公司,才擅自作主來打擾你。」
「公司最近還好吧?」瞧谷陽的臉色,尹錕諺有不祥的預感。
「還差你一個,所以不好。」早戒掉煙,好多年沒抽的谷陽,此刻叼起一根煙在嘴裏。「還記得你半年前負責『泰亦集團』的案子嗎?他們說合約內容有瑕疵,相當初說的不同,不打算跟我們簽約了。董事們氣得直跳腳。」
「怎麼可能?在我離開公司前,還和他們的總經理通過電話吃過飯,他們向我保證絕對會簽約的。」
「所以我今天才來確定你這邊怎麼說。我信任你,也肯定你的能力,但是『泰亦集團』不跟我們簽約是事實。」谷陽推推眼鏡,歎了一氣。
「這個約若失敗,公司會損失千萬,你……」
「就會提早從候選人的名單中消失,大家等著看我好戲。」這幾天,他一直在想盡辦法努力挽回合約。好端端說好要簽的約,對方卻臨時決定抽腿,半年來的努力也就白費了。
「那麼『泰亦集團』打算跟誰簽?」
「我們的死對頭『弘兆集團』。」這也是董事們氣急敗壞的最大主因。
自企業成立以來,業界處處拿他們和「弘兆集團」相提並論。一山難容二虎,這幾年來,隱約可感受他們擺明就是沖著穀氏底下家族企業而來,獨大的意味過於明顯。
穀氏企業旗下集團,近年來成績一蹶不振,無論是海外投資或是國內市場佔有率、生產力都節節下滑。股東抗議聲浪一波接一波,再不振作,谷氏王國未來就會消失在臺灣。
這也是谷陽非得擊敗其他候選人的原因。再不好好整合,穀氏企業遲早被有心人給拆得支離破碎,最後淪為賤賣拋售的下場。
「董事們如何說?」
「他們要我辭職以示負責。」
「這擺明要你退出候選的名單!」尹錕諺氣憤不平,沒想到董事會狠得下心。
「錕諺,我不能眼睜睜見他們將穀氏拆得分崩離析,趁現在穀氏還能挽救……若等到董事會勢力壯大,就來不及了!」
「可是……」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在公司裏的處境,如果連你也不幫忙,穀氏敗亡不過是遲早的事。那這幾年我們付出的心血又算什麼?」縱然如今的穀氏,只是個外表好看的空殼子,但谷陽相信只要有心,要恢復往昔的光彩絕非難事。
尹錕諺沉默,不知該做何回答,他是想過離開項裴妘,回到原本的生活軌道,但不應該這麼快,也不願這麼快。
「我曾經以為是她離不開我,但現在我才發現,原來是自己離不開她。」尹錕諺苦惱的看著谷陽。「我還不想走。」
「尹錕諺!為了愛情,你可以拋棄自己的一切,包括我在內?別告訴我穀氏當初的輝煌你不曾共用過?」谷陽知道尹錕諺在穀氏裏有莫大的影響,這也是為什麼董事會處心積慮,非一起除掉兩人不可。「你別對不起我。」
「谷陽……」
「我只要你回來幫助我,並沒有要求你離開她,為什麼你非得把這兩件事兜存一起?」
「你要清楚,如果我真回去了,在你順利成為接班人之前,我幾乎不會有時問再和她見面,這和分別有哪里不同?
這場硬仗要打多久,你我心裏都有底,快則半年,慢的話至少也要一年,短期之內,沒除掉其他競爭者,你王座坐不穩,後續麻煩才是接踵而來。」沒有人比尹錕諺更清楚穀氏裏惡劣的爭鬥,他就是一路在那樣的環境,爬到現在的位置。
「你貪戀眼前短暫的激情,未來要拿什麼保障她?該做大事的人不願做,該享清福的人無法享。」谷陽冷冷地看著他。
為了挽救穀氏,再不得已的事,谷陽都做得出來。「我看過她的插畫,很美麗也很有特色,十分具有天份,有機會出人頭地。雖然目前她名不見經傳,但只是差個時機……」
尹錕諺抿緊薄唇,也曉得谷陽既然坐上常務這位置,沒有過人手腕,是撐不了一片天。「不過是要我回去,就能有那麼多的小把戲……谷陽,你真的不簡單。」
「是呀,但我的把戲,卻是你的致命傷。」谷陽咬著煙,冷冷地笑。
「錕諺,別逼我,你曉得我們都一樣,既然話已出口,就沒有理由做不到。」伸出掌按上他的肩,谷陽語重心長的說:「回來吧,若要逼我拆散你的幸福,我絕不會比你好過。」
自始至終,尹錕諺滿腦子都是項裴妘燦爛的笑容,他清楚她比誰都還熱愛這份工作。
縱然偶爾因為圖稿畫不出來、靈感尚未出現而苦惱抓狂,可是當她完成圖畫之後,總是第一個找他來分享自己的喜悅。
畫圖中的她很幸福;找點子時的她很可愛;趕圖前的她很慌張……她的一切一切,在他眼裏已經比什麼都重要,也是該被保護的事。
只要她好,只要讓她永遠笑著,就算是百般不情願,他也得走,為她以及他們的未來去赴自己的戰場。
「是時候離開她了。」谷陽將他的掙扎看進眼底,話說得堅決。
尹錕諺兩拳握緊,終於接受現實的殘酷……
他從沒進過她的房間,這是頭一次,尹錕諺也不清楚會不會是最後一次?
溫馨簡單的粉色調,佈置簡約大方。他原以為一開門會見到亂七八糟的景象,可能是他曾經進去過她的工作間,淩亂的程度讓他不想再踏入第二回……
坐在床沿,尹錕諺清楚見到項裴妘眼窩下那兩道暗影,讓他捨不得。她把自己的熱情投入在圖稿中,所以願意如此辛苦,樂此不疲。
她比誰都還要熱愛這份工作,他比誰都還曉得她有多珍惜這創作的機會。
就是因為太明白她的心意,所以當谷陽藉此要脅他時,他才會全無招架之力。
她不貪求什麼,不為名不為利,不過就是單單為了創作而努力,如此單純的動機,讓尹錕諺更明白,自己沒有立場摧毀她這些年來的辛苦。
尹錕諺探手撫摸她的臉。「裴妘!」他輕輕呢喃,想將她從夢里拉回現實。
「唔……」一、兩夜睡眠不足,項裴妘睡得極沉,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妳說走時,要來打聲招呼,既然我給過妳承諾,就要做到。」
「嗯……」項裴妘翻個身繼續睡,根本聽不見他的話,藕臂垂在他的大腿上。
「當我走出這扇門後,會用力想念妳,會努力憶起妳的笑容……所以,我是愛著妳的……」他不敢要她等待,只能把擱在心底的話,趁她半夢半醒之間,一吐為快。
項裴妘一頭烏溜的秀髮,一直是尹錕諺覺得她身上最有女人味的地方,就像是那副粗框眼鏡一樣,讓他印象深刻。「感謝老天在那個路口讓我遇見妳,感謝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妳拉了我一把,肯做我專屬的陌生人,肯愛上一個對愛情鑽牛角尖的男人。」
看著睡夢中的她,尹錕諺覺得幸福,他遇上如天使的她,無疑是一道曙光。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本以為自己的心會永遠死去,卻如奇跡似的,又再度有了律動的頻率……
彎下身,尹錕諺給了她蜻蜓點水的一吻。
項裴妘如果知道他有多愛她,一定會傻傻等他回來,期待他的擁抱。他不敢承擔這樣的責任,也不想讓她的愛情變得不自由。
坐在床邊,尹錕諺沉默地看著尚未清醒的她,回憶這段日子以來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突然覺得愛上她的滋味,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快樂滿足。
如果可以不離開她的身邊就好了!
將他的愛化做一個親吻,遺留在她的額際,尹錕諺頭也不回的踏離房間。
離開公寓一路到了巷口,他都不曾回頭、不敢多眷戀一眼,害怕再回首,就會停在原處哪里也走不了。
直到他確定再也見不到那棟溫暖的小公寓時,尹錕諺才清楚知道,就算飛得再遠,他還是想要回去那處有她的歸所。
就算明天、後天、大後天,又甚至是再也不會踏上這條熟悉的路線,只要閉起眼,他就曉得,該怎麼走才是離她最快最近的捷徑。
他們都是成熟的男女,在社會上見過風雨,漫長時歲將最初青澀莽撞的少年,磨得圓滑老成,凡事已經無法只看表面,愛情也不如原先那般的純粹……
只是,他即便走得再遠,還是想回到她的身邊。
第九章
半年後
二月的氣候微冷低迷,天色陰沉,眼看似乎將有場滂沱大雨。
午後兩點整,項裴妘剛從出版社交完圖,天氣預報說今日有場午後雷陣雨,沒想到來得這麼急。
幸好,她可是有備無患。才下了公車,她便嗅到空氣中微帶濕氣的味道,傘剛撐起就下雨了,可見得她預測功力是越來越好。
不過,她再厲害也沒法子預測出今晚回家吃飯,老媽老爸和嬸婆叔公他們,又要介紹哪號人物來給她?
即使她推說工作忙回不去,可是一早老媽打來的威脅電話,長輩們似乎也很是記恨她年初沒回去過節,叨叨念念了許久。每個嬸婆叔公輪流上陣搶著講電話,內容不外乎是今晚的某某某家世多清白優秀……
她壓根兒聽不懂電話那頭究竟是講了什麼。直到最後是老爸接起話筒,說了句「大家都很想念妳,回來讓我們看看吧」,才終於讓她敗下陣來。
細想這半年來,她的工作量大增,案子接二連三從不間斷,本是專職于兒童插畫的她,由於風格輕快活潑又具個人特色,合作的兒童讀本,本本暢銷熱賣。出版社樂得合不攏嘴,就連廠商和其他出版社也爭先恐後極力邀稿。
項裴妘從沒想過何謂名利雙收,可是這半年來她卻初嘗業界走紅的滋味,不少人捧著大把銀兩,就是想換得她的作品。只是她的個性一向保守慣了,除了和原來的出版社持續合作之外,有剩餘的時間才會對外接圖稿。
她的插圖創作出現在各大平面廣告看板,知名度大開,畫風自由隨性,呈現出她獨一無二的強烈才華。
半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自從尹錕諺離開後,她的生活便恢復到他沒出現前的模樣。
她一樣兩天倒一次垃圾,一樣三餐不定時不定量……也一樣孤單寂寞。
她總是在等,等著他某天歸來,等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月後,她才發現他把鑰匙擱在電視機上。
項裴妘終於知道她的等候落空,她想,他不會回來了。
原來她那天沒有作夢,也不是錯覺,他當真是在和她話別,而她卻睡得迷糊沒放進心底。
他們的愛情,在彼此人生際遇中,是個陰錯陽差的美麗插曲,他出現得突如其來,離去又顯得太過匆匆。
她並沒有埋怨什麼,只是默默接受他走出自己生命中的這份事實。她甚至是沒有哭,也從不感到悲傷,有的只是淡淡的悵然若失。
除了偶而在夜裏醒來,她會突然有種異常想念、非見他不可的衝動,又或者是渴望得到他的一個擁抱……
項裴妘知道,她可以藉由閎嫣探聽他的消息,然而這半年來她工作繁忙,和閎嫣變得極少聯絡,最後連聚會都沒法子去了。
人就是如此的奇妙,越是害怕,就越想表現得毫不在乎;越想強裝瀟灑,就越是無法隨心所欲。
她把工作拿來當藉口,得到朋友的體諒,但是在心底卻難以釋懷。
踩過水窪,項裴妘腳上那雙破球鞋被雨水滲透,變得冰冰涼涼,宛若是他離去以後,留在原地,還愛著他的那顆心。
這場雨好大好驚人,甚至足以模糊她的視線。她嘴裏吐出薄霧,歸心似箭,在下個轉角街口,看見了坐在路口的人影--
一瞬間,她幾乎是忘了呼吸,屏氣凝神不敢相信親眼所見。她鐵定是瘋了,才會以為在這條和他相遇的街口,兩人會二度重逢!
原來時間就像張書簽,夾在他們分別的那天,一切沒有倒退,也沒有前進,只是被迫靜止,還停留在她心裏。
一把淡藍色的傘擋去大部分的雨水,她不知道他在這裏等待了多少時間,渾身濕透,隱隱發冷……
冰冷的雨滴綿密地包裹住他,尹錕諺抬起頭來,再熟悉不過的面容重新映入眼簾--他還以為,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思念她……
而今再次重逢,他才發現半年來失落的心終於重歸定位。
「你……」項裴妘過於震驚,略略哽咽。「怎麼在這裏?」
「妳換傘了?」這把傘看來很新,原來那把鵝黃色的小傘呢?
「舊的那把壞了。」
「每次見到有人撐著鵝黃色的傘,我就會想起妳……後來才發現,鵝黃色的折迭傘,很少。」這半年來,他不知注意過多少的黃色雨傘,只要大雨一來,他總是下意識在茫茫人海中找尋那從不曾忘記的倩影。
「怎麼又坐回這個街口,二度失戀了嗎?」她笑道,忍著眼淚故作輕鬆。
「因為想見妳,所以我回來了。」
面對他如此坦率的告白,項裴妘心底一緊,自從他離去後到今天為止,頭一回產生埋怨他的情緒。
「走了就走了,不必把話講得這麼好聽。」她以為對他沒有怨懟,她以為對他可以保持理智,如今見他又把自己糟蹋成這副憔悴樣,項裴妘有股想拿傘往他頭上敲的衝動。
尹錕諺抿緊唇。
這半年來,她的事業蒸蒸日上,先前的努力終於得到回報,他甚至可以在任何大型平面廣告的看板上,見到她的插圖,從畫面上的色彩和構圖,來得知她現在的心情好壞。
印象最深刻的是某張淡藍色的圖,有個小女孩撐著鵝黃小傘坐在街角的背影,看著馬路上人來人往。
他知道那個小女孩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尋什麼,在畫面遠方的對角線上,他見到有個穿花襯衫的挺拔背影,獨自走向和旁人不同的方向……
那一天,她的插畫廣告剛出來,他在巨大的看板前站了一整夜,只有一把黑傘和冷冽的夜雨陪著他。
為了早點見到她,這半年來他沒日沒夜的壓榨自己,好幾回體力透支送進醫院吊點滴,清醒之後又回到公司。
在競爭激烈的鬥爭中,穀陽終於順利擊敗各個候選人,漂亮的脫穎而出。
可是,尹錕諺清楚這不過是階段性的任務,穀氏還需要長時間的整合重組,才有可能恢復昔日風光,而這場硬仗他已是無法置身事外。
但是,他已經忍受不了見不到她的日子了……
看著被雨水淋得渾身濕透的他,項裴妘終於忍不住開口。「快回家吧,這條街口已經沒有你想等待的人了。」
尹錕諺知道她嘴裏的「回家」二字,和半年前已不相同。對她而言,那棟公寓早就謝絕他的進入,他只怕她的心也一樣。
「現在的妳,是否連一杯茶的溫暖,都不願給我了?」
「你想喝東西,歡迎隨時光臨咖啡店,我想儀鳳一定很高興。」
「可是今日『寂寞芳心』公休。」
項裴妘歎口氣,這才知道他坐在這裏的原因。「為了一杯茶,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你是不是太過本末倒置了?」
「那是因為我很想見--」
「我不想聽了。一杯茶之後,你會回到你原來的生活吧?」
「裴妘……」
「別再在這條街口逗留了。」她話說得很絕,可是仍舊撐傘為他擋下雨水。
尹錕諺只是沉默地接過她手上的傘,與她並肩走在這條曾經熟悉的路,一條她曾說過的--回家的路!
這場半年多後的重逢,是在二月初的雨天裏,一如最初彼此相遇時,那麼滂沱猛烈。
其實,項裴妘知道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明白就算她開口趕走尹錕諺,事後也一定會後悔。所以,她才會坐上這部車,接受他的好意。
若不是下午接到母親電話,要她買個蛋糕趕回去慶祝二嬸婆生日,她也不會讓尹錕諺逮著機會,送她回台中老家。
項裴妘沉默地望著窗外,街景繁華多變,轉眼就要準備上高速公路。原本她想訂張火車票趕回去的,看他堅持只得作罷。她明白他想彌補些什麼……
「裴妘……」
「你知道我今晚回去要做什麼嗎?」望著窗外,她話聲平淡冷靜。
「不就是回老家吃頓飯、小住幾天嗎?何時要回來?告訴我一聲,我好來接妳回去。」尹錕諺很高興她終於肯主動開口,就算她故意表現冷漠,他也不在乎。
「家裏人想介紹個物件給我,把對方邀到家裏見面吃頓飯。」
「嗯,那很好呀。」
項裴妘心頭一緊,忍不住回過頭去看著他。
「如果對方是個好男人,這回就得好好把握。」他平穩地駕駛著,注意左右來車,準備上交流道。
「也是,要是我結婚了,喜帖要不要發給你?」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她自作多情,以為他的出現是……
「不用,我會派人把紅包送過去,帖子就不必發了。」尹錕諺抿起唇來,沒有半點表情,只是專心駕車。油門踩得有些緊,車速開始向上飆。
「你……」
「不要跟我講話,我在開車!」
這是她認識尹錕諺以來,頭一回見他動氣的模樣。瞧他緊握方向盤,手背青筋浮起,就曉得他心情越來越差。
而他那句話,應該將它解釋成--不要跟我講話,我在生氣!
車內寂靜了近半個鐘頭,車速仍舊維持在九十至一百一十左右。傍晚南下的車況良好,一路暢通無阻,這讓尹錕諺的心情不至於跌到十八層的地獄裏。
因為剛才項裴妘的話,已經將他打進無盡的深淵中。
「要我參加妳的婚禮只有一種狀況,就是妳身邊站的新郎倌是我,除此之外,絕不可能!」她真當他尹錕諺沒心沒肝,不會受傷難過?要他眼睜睜見她走入另個男人的懷抱?
「妳可以說我小氣也好,沒度量也行,反正新郎倌只能有一個人。」
「你還愛我嗎?你在離開那間房子之前,有沒有一點不舍心疼的感覺?」
「我非走不可!」
「我只想知道要是你回頭了呢?」她堅持要他一個答案,遲來半年的回答。
他走時,到底有沒有依依不捨的頻頻回頭?會不會想起她的笑容,而捨不得離去?是不是陷在原地掙紮著……
「我走不了!哪里也去不了!妳滿意嗎?我那時若不走,哪里還有再見到妳的機會?」只怕她的事業會處處受打壓,直到失去她的夢想。最後她就會埋怨他,讓現實的殘酷毀了這段愛情。
「當初的離去,就是為了今日和我的重逢?尹錕諺,這是我活了三十個年頭以來,聽過最爛的答案。」她真想掐死他,說了等於沒說。她還是不曉得他究竟是為什麼原因離開的。
「穀陽拿妳威脅我!他清楚我不想回去,用這法子來逼我!」
「所以呢,你就走了?你害怕他的威脅,屈服於他的手段之中了?你憑什麼認為他動搖得了我的生活?他有說要找人砍死我,還是要斷我的雙手雙腳?」
「裴妘!」她究竟在胡說八道什麼?
「尹錕諺!你這孬種的男人,我項裴妘真是瞎了眼才會愛上你!」這算什麼保護她的方式?
「為了我們的將來,我遲早都得回去完成我該做的事。我不怪妳怨我不告而別,妳大可覺得我是全天下最沒用的男人,只要妳平安順遂,對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
項裴妘捶了車門好幾拳,氣極敗壞,淚都要灑了出來。
「重要?對你來說,我哪里重要?半年過去了,你曉得我是怎麼過日子的?」她過得有多頹靡他清不清楚?除了工作之外,也只敢沒日沒夜的工作,就是怕放鬆後的自己更思念他。
「我曉得妳撐把黃傘在雨中,找尋那個方向和別人不同的花襯衫男子;我明白他在妳的畫面上,只能躲在角落,以對角線的方式出現……因為妳不知道他究竟是走去哪里了,所以才把他畫在那個離自己最遠的距離。」直到現在,那張插畫的圖還是能清楚的躍上他腦海。
「每回妳的平面廣告一出現,我就會站在看板前好久好久,只想透過畫面揣測妳過得好不好?」其實他很傻,只敢用這樣的方式去關心她,借著沒生命卻擁有靈魂的畫面接近她。
「我剛離去時,有陣子妳的畫面都是深藍色的,後來慢慢變成淡藍、淺綠……我就知道妳已經接受我離開的事實。妳總是愛用顏色說出自己的心情。」
他不知道,她的圖畫曾有一度都是粉嫩嫩的粉紅、粉橘,或是淡雅的鵝黃色,自他離去後,她的世界就變了色調……
「離開妳,我不後悔,可是我不願拖累妳。」
「就算是為此而失去我,你也無關緊要?」
「只要妳過得很好,我別無牽掛。」
項裴妘說不出話來,他的心願太傻太笨,她無可反駁,再也不想花力氣和他爭執不休。
車子就這樣飛快的賓士著,很快就下了交流道,尹錕諺按照她的指示來到偏僻的田園小徑,約莫兩分鐘的車程就見到一棟三樓高的透天厝。
寬敞的廣場上,有一群孩子在放煙火,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尹錕諺聽她的話沒將車子停太近,也明白她不想讓人家知曉他的存在。
他先下車替她開了車門,順便把蛋糕從後座提出。蛋糕還沒交到她手上,有個騎著腳踏車,從後頭出現的少年眼尖見到項裴妘,竟拉開嗓門--
「大堂姐回來啦!三十歲沒嫁的大堂姐竟然帶著男人回來了!阿嬤、姑媽、嬸婆、叔公你們快出來!」
「項照孟!你給我閉嘴!」項裴妘沒料到竟會在這裏遇上最古靈精侄的堂弟,後悔讓尹錕諺的車停得這麼近。
「大堂姐,妳第一次帶男人回來耶!阿嬤,這次大堂姐穩嫁出去了,你們趕快來看呀!」項照孟年僅十七,唯恐天下不亂。
他這一吼,果不其然,廣場上正玩得過癮的小蘿蔔頭們,全一股腦兒湧上來。
項照孟騎著腳踏車奔去屋子裏通風報信,嬸婆、叔公們雖七老八十了,跑的速度卻不輸年輕人。
「妳家好多人。」見一群人黑壓壓的直撲而來,少說也有一、二十個人……若不是見識頗多,尹錕諺真會嚇得倒退三步。
「不應該讓你送我回來的……」項裴妘歎口氣,本想將尹錕諺推進車裏,無奈小蘿蔔頭們眼明手快,已經拉住尹錕諺。
「你就是大堂姐的男人喔?」
「喂,你頭髮留很長耶,我阿嬤最討厭男生留這麼長,大堂姐妳為什麼沒叫他剪掉再回來啊?」
「好帥喔!大堂姐,妳眼光幾時變這麼好呀?嬸婆都說妳看男人眼光很差,拚命想介紹男朋友給妳……」
大夥七嘴八舌問個不停,項裴妘一惱火,生氣的大吼:「通通給我閉嘴!誰再問,我就扁誰!」
大堂姐的地位果真是份量不輕,小孩們瞬間安安靜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全部給我進屋去,洗手洗臉準備開飯,哪個跑最後被我逮到,就沒有蛋糕可以吃,聽到沒?」她話一說完,十幾個小孩就一哄而散,忙奔向屋裏去。
尹錕諺忍不住揚起眉來,對她發號施令的一面感到佩服。
沒想到,才剛鬆口氣,竟又換上一群歲數不小的叔公大嬸們。同樣情形再度上演,個個都像連珠炮似的問個不停,怒得項裴妘再度開炮。
「再問下去,不是你們消失就是我消失!」她已經忍受他們的嘮叨很多年了,這次她終於受下了,頭一回在長輩面前失控。
哪知眾叔公、嬸婆們不當一回事,還直說她是工作壓力太大,情緒不穩,率先把尹錕諺拉進屋子裏,留她一人還要她把車子停好熄火。
項裴妘望著他們的背影,惡狠狠的踹了車胎一腳,奮力爆吼。
「搞什麼鬼?我又不會開車,哪里知道怎麼停車?」
第十章
「妳家吃飯這麼熱鬧?」面對三張和辦桌一樣大的圓桌,尹錕諺不禁咋舌。
「還好,沒有全員到齊,還欠一桌。」項斐妘老神在在吃著飯,壓根兒不想理會他。
一張吵鬧的小孩桌、一張輩分較高的長輩桌,還有他現在坐的這張輩分有高有低的雜燴桌。桌桌爆出一、兩個人,座無虛席,菜色也十分豐盛可口。
在開飯前,他得知今天準備介紹給項裴妘的物件,因為下午吃壞肚子,上吐下瀉到醫院掛急診,所以不克出席了。
哪知原本想撮合的長輩一接到電話,除了祝對方早日康復,還叫人家這次不用來,以後也不必來了……
尹錕諺聽了在心底真是樂到不行,尤其是項裴妘的長輩們不斷誇獎他有多高多好,多英俊……捧得他差點又飛上天了。相處不到兩個小時,他便打從心底愛上這熱鬧又活潑的一大家子。
「尹先生啊,多吃一點呀!雖然你『漢草』很好,也不能挑食,這樣怎麼給我們家阿妘幸福咧?」坐在旁邊的三叔公不斷挾菜到尹錕諺盤裏,就快堆成小山了。
「是嘛是嘛!不要客氣,都是些粗茶淡飯,吃飽卡要緊,我們阿妘以後就拜託你了……」
「男人要給女人幸福,首先自己就要『顧呼伊勇』,才能後繼無力……」
「呸呸呸!二嬸婆妳在說什麼啦?『後繼無力』用在這裏的意思是說男人『不行』耶!妳第一次跟尹先生見面,怎麼就說人家不行呀?很失禮咧!不會講國語就不要講啦,我幫妳翻譯嘛。」照孟端著大盤子,在小孩桌是為首的老大,坐沒半個小時,杯盤都要見底了,趕緊來討菜。
「沒關係,我台語說得不好,可是聽還不成問題。」尹錕諺笑著回答,對於長輩們國台語夾雜得七零八落的句子,照樣聽得很認真。
「尹先生,我叔公嬸婆他們,比較在乎我大堂姐往後的『性福』啦!」項照孟人小鬼大的眨眨眼,和長輩們笑得一樣曖昧。
「項照孟!你不說話會死嗎?再囉嗦我就把你的舌頭拉出來剪掉!」項裴妘「啪」地一聲放下碗筷,殺氣騰騰的,既然長輩們出於禮貌她頂不了,只好拿堂弟來出氣。
「大堂姐,妳很凶耶!難怪拖到三十歲了,才能遇到尹先生。青春糟蹋得『了無生趣』是妳的報應啦!」項照孟老愛逗著項裴妘玩,是家裏最勇敢的敢死隊。
「了無生趣是這麼用的嗎?叫你讀書不讀書,你媽繳的錢是丟進水溝,還是投進糞坑啊?」項裴妘扭起他的耳朵。「你究竟是來這裏做什麼的?難得回來就要氣我?」
「大堂姐、大堂姐,妳最漂亮最美麗啦!」項照孟趕忙將盤子端上來。「菜都吃不夠,腦筋哪里會清楚了?我們那邊沒幾樣菜了,你們這裏還有沒有?」
「要菜就要菜,你嘴巴還敢這麼毒。」她數落歸數落,還是動手舀了桌上最營養的菜肴。
「我們不要吃菜,要吃肉啦!」
「再吵就滾到後面吃餿水!你們這些小鬼就是命太好,專撿貴的、好吃的吃,要你們吃菜就一臉菜色!」她端起大盤子,走到隔壁小孩桌去,拿起筷子一人分一碗青菜,小蘿蔔頭們唉叫了半天,換得她一頓臭駡。「再叫?誰叫最大聲,就把這盤菜給我吃乾淨才能下桌,不然我打斷你們的腿!」
看著項裴妘馴服那群宛若野馬般脫韁的小孩,尹錕諺又開始佩服起來……
「我們是不知道你跟阿妘認識多久,不是我們愛『膨風』,在阿妘上臺北念書前,那群孩子誰有毛病、功課哪里不會,都是找她幫忙照顧。啊平常家裏大人忙工作,她就像是小母雞帶著一群小小雞……」三叔公邊說話,仍忙著替尹錕諺挾菜,自己倒沒吃幾口。
項裴妘分完菜後坐回來,不曉得三叔公對尹錕諺說什麼,看見叔公碗裏飯只扒了兩、三口,就清楚他顧著替別人挾菜的老毛病又犯了。
「三叔公,你快吃啦,人家要吃自己會挾,不要管他!」她挾幾口菜在叔公碗裏。「你不是最愛吃雞脖子,來!這截是你的。」
「我們坐下來那麼久,怎麼沒見伯父伯母跟我們一道吃?」尹錕諺忍不住心裏的疑問,開口問道。
「他們還在廚房裏忙。」項裴妘站起來替長輩舀湯。
「還要出菜?這樣已經很豐盛了。」尹錕諺朝廚房方向張望,聽到抽油煙機還嗡嗡作響。
「因為你出現,所以很少下廚的老爸正拿出看家本領,我媽從旁協助。」她繼續吃著飯,倒是習慣了。「他的芋頭扣肉好吃極了,沒有重大節日,基本上這道菜是不會出現的。」
此話一出,無疑是替尹錕諺打了一劑強心針。雖然項裴妘的叔公嬸婆、包括阿嬤都對他齊聲贊道,可是他只來得及和她父母打個招呼,之後坐在客廳看報紙的項爸,就一頭鑽進廚房再也沒有出來過。
老天!他在商場上打滾那麼久,也沒比剛才還要緊張,胃腸都快糾成一團。
「不過也有可能是二嬸婆生日,跟你沒有半點關係。」項裴妘讓他心安不到三秒,又殘酷地戳破他的美夢。
尹錕諺忍不住歎氣,胃部好像又隱隱收縮了起來,菜沒吃幾口。
「讓開!讓開!燒ㄟ!燒ㄟ!」項爸端著兩盤芋頭扣肉,項媽手裏一盤,一一放好後,才走到尹錕諺身邊拍拍他的肩。「別客氣呀,當做是自己家。」話說完後,項爸坐到阿嬤身旁,陪她老人家一道吃飯。
見尹錕諺剛才想讓坐,老爸卻走掉了,項裴妘忍不住好聲提醒。「他們要陪我奶奶吃飯,不必替他們讓位。」
尹錕諺鬆口氣。「我以為是他們不喜歡我,才坐到別桌去。」還好,是自己想太多了。
「我爸媽要喜歡你做什麼?」項裴妘瞪他一眼。
「是因為我要……」差點把真心話脫口而出的尹錕諺及時煞車,不想被項裴妘一掌劈死。「沒事,吃飯。妳多吃點。」他挾了幾口菜給她。
其實,直到現在,尹錕諺才覺得自己看到真正的她。在臺北時的項裴妘是個迷糊又壓抑的小女人,回到家裏的她會大笑大叫,還會凶巴巴的教訓人。
可是,無論是哪個她,對長輩都一樣尊敬貼心,難怪社區裏的婆婆媽媽會這麼喜歡她,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不像表面上的冷漠,反倒熱情真誠,不吝惜關懷付出。
「你要怎樣?」她扒著飯,好久沒吃到家常菜了,不趁現在多吃點,回臺北又得過著吃便當的可憐日子了。
「沒事,伯父的芋頭扣肉真好吃。」吃著三叔公挾來已成小山的菜,尹錕諺很慶倖自己食量不小。
「滋味不錯吧?還不趁機多吃幾口。」
「只是……」挾起三叔公放在碗裏鬆軟的芋頭,尹錕諺皺起眉頭來。「我不敢吃芋頭。」
「阿妘,等會兒洗完碗後,切盤水果請客人。」熱鬧晚飯過後,項爸拉起尹錕諺,對著正在收拾碗盤的女兒交代。「我和尹先生到外頭散散步,消化一下。」
項裴妘防備的瞧了尹錕諺一眼。「爸,你抓他散步做什麼?」
「就助消化啊,不行呀?」項爸嗓門天生大,連長相看起來也挺兇狠。
「小蘿蔔頭們吵著要切蛋糕,記得別走太遠,晚了就得啃盤子了。」項裴妘沒轍,只能簡單交代幾句,但是視線沒離開過尹錕諺,那眼神分明就是要他機伶點,別捅出什麼樓子要她收。
「行行行!久沒回來就越來越嘮叨,妳這樣以後有誰敢娶?」項爸哈哈大笑,拖著尹錕諺往廣場外邊走。
「我如果嫁不出去,都是你們害的啦!」項裴妘望著他們背影鬼吼一聲,她嫁不出去是礙到誰的眼了?
廣場上的孩子們,玩煙火玩得不亦樂乎,嘻笑聲從不間斷,老一輩的就在樹下聊天泡茶,擺出棋盤下個幾回,好不愜意。尹錕諺羡慕不已。
項爸走在前頭,對著身後的尹錕諺喊道:「啊我們走遠一點吧,這裏吵吵鬧鬧的。」
「好。」他快步跟上,不敢讓長輩覺得怠慢。
「你和阿妘認識多久了?」兩人並肩散步,將嘈雜聲拋在身後。
「半年。」尹錕諺不知如何回答才得體,仔細想想他們從認識到相處不到三個月,而且又分開半年到現在才見面,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不知該怎麼說清,只好保守的答復。
「不算太長,但也不短。」
「是的。」
「自從阿妘上臺北念大學後,就很少回來,除了每年過節之外,再來就是家裏長輩介紹物件時,我們才會見到她。她一個人北上我很放心,因為她總是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像你看到的,她是家裏的長孫,從小就是那些堂弟堂妹的模範。」說起這唯一的女兒,項爸很是驕傲。
尹錕諺看著一個父親說著自己女兒時,眼底閃耀著熠熠的光采,深受感動。
「吃苦喔,她也沒回家吭過一聲。記得她畢業後剛找工作時,我跟她娘上臺北看過她一次,她不知餓了多久,整個人瘦到不成樣,看得我跟她娘都快嚇死……就算是如此,你知道嗎?她每個月還是按時寄錢回來。」項爸一回想當時的情景,心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明明都沒錢吃飯,還逞什麼強?家裏又不缺這個錢?」
尹錕諺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為這絕對是項裴妘會做的事,她的逞強固執,無非是希望自己愛的人能過得比任何人還好。
「幸好這幾年她堅持的工作越來越穩定了。聽她臺北的表哥說,現在阿妘的插畫很值錢。她每年寄回來的錢有變多,啊我差點懷疑她是不是又在逞能了,後來也是從她表哥那邊知道這傻孩子的本事,才真正放心。」項爸朗聲大笑。「我表面不說,其實比她娘還要操心那丫頭啦。」
「那也是因為您愛她的緣故。」尹錕諺終於瞭解她的外冷內熱,應該是出於家族遺傳。
「尹先生,我不知道你們年輕人有什麼打算,可是我能夠告訴你,你是阿妘頭一個主動帶回來的朋友,證明你對她而言很重要啦。」
項爸望著前方田埂,淡色路燈探照出他已花白的短髮,和歲月刻花在他眼尾的皺紋。「咱們做父母的,不求子女賺大錢、成大器,只希望他們這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遇上個疼她、愛她的人,安捏就好啦!」
項爸轉過頭去,深深地望著這個女兒主動帶回來的男人,這男人眉宇間昂然的英氣頂天立地,連他活了這一大把歲數,也難得見過幾回。
「爸!要切蛋糕了,快點回來呀!」項裴妘在廣場上喊著。兩個男人走得這麼遠,這步也散得太久了吧?「大家都在催了。」
項爸瞧了遠處朝自己奔來的女兒,一掌按上尹錕諺的肩頭。「等你以後做了父親,就會曉得我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跟你說話。」
尹錕諺可以感受到肩膀傳來隱隱的溫暖熱度,那是一個父親對女兒最真誠炙熱的感情,以及種種不舍又擔心的矛盾情感。
直到項爸笑笑地走向廣場,留下他一人時,尹錕諺忍不住開口。「伯父,謝謝您和伯母生下裴妘,還把她照顧得這麼好,才能讓我幸運地遇見她,對您我只有萬分的感謝!」他深深一鞠躬。
「愣小子,這麼喜歡叫伯父啊?是怕跟我太親近嗎?」項爸哈哈大笑,朝身後的他揮了揮手。
「項……爸?」他略為不安的小心喊了一聲,顯得謹慎惶恐。
「唉,就說是愣小子蘇,真是的。」項爸邊走邊碎碎念。「還是把阿妘多留幾年在身邊好了。」
尹錕諺一聽之後開始心急了起來,趕忙再嘴甜補一句。「爸!」
喔,原來多個兒子叫爸爸,這滋味還真是不錯!項爸拍著大肚子又是一陣如雷的笑聲,腳步依舊朝廣場走去。
「爸,快點!你跟他哪有這麼多話聊呀?」見他們倆慢吞吞,項裴妘伸手拉著自己的父親,對於仍杵在原地的尹錕諺倒是不在意。
「阿妘,叫客人一塊來切蛋糕,晚了,妳的那份就要請人家吃了。」項爸拍拍她,將女兒推到身後,自己像個局外人似的走開。「還有,我很喜歡那孩子,妳別凶巴巴的把人給嚇跑,否則以後吵架,娘家沒人給妳靠啦。」
「你到底在說什麼?」項裴妘望著老爸的背影,納悶了半天。
一回頭,尹錕諺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害得項裴妘剛旋身就撞上他胸膛,還好她夠機伶,沒把鼻樑給撞歪。
「你走路都不出聲的啊?」
「是妳反應遲鈍。」
項裴妘用力捶他一拳。「我爸沒跟你講我的壞話吧?」
「妳?」他懶懶的揚高眉。「可多了。」
「尹錕諺,剛剛是誰幫你把芋頭給吃完的?一個男人還不敢吃芋頭,講出去是丟不丟臉吶?」得了便宜還賣乖,她看起來這麼好欺負嗎?
「這是男人之間的秘密。」他拍拍她的頭。「對了,都已經三十歲了,妳有沒有什麼人生規畫?」
「人生規畫?」都活了三十年,現在說規畫會不會太晚些?
「不會吧,妳人生從不規畫的?」他故作吃驚狀,模樣很是欠揍。
項裴妘大為光火。「奇怪,我人生怎麼過需要你來干涉嗎?我爸媽都沒有意見了!」
「這樣不好,人生要提早規畫,才能安心退休。」他語重心長的叮嚀,毫不開玩笑。
「你是轉行賣起保險了?」莫名其妙,這句廣告詞是從人壽險公司撿來的?
「沒有。」他表情嚴肅了起來,兩手抱胸。「自從二十三歲以後,我就有個遠端目標,來到這邊以後,才發現它已經變成自己的近期計畫。」
「這樣啊?很迫切?」
難不成是工作上的事?她實在想不透他的計畫是哪樁,畢竟太久沒見面,他的想法一時半刻她也摸不清,兩個人剛重逢就吵嘴個沒完,所有時間都浪費光了。
「十萬火急,而且非做不可。」
「喔。」
「就這樣?沒別的?」面對她冷淡的態度,尹錕諺愣了一會兒。
項裴妘聳聳肩,反正事不關己,她完全沒有半點參與感。「加油。」她話說完就先一步閃人,心心念念就是那個沒嘗過的蛋糕,可不願便宜了小蘿蔔頭們。
望著她背影,尹錕諺激動的喊出聲:「項裴妘!」
他連名帶姓的鬼吼出來,嚇得項裴妘跳起腳來,冷著臉轉頭惡瞪一眼。「你神經病呀?叫那麼大聲,我耳朵又沒聾。」
「如果妳人生目前沒有半點規畫,那麼請仔細聽我接下來的話,再考慮是否可行,如何?」
瞧他難得正經八百,項裴妘不給面子的笑出聲來。「你吃錯藥了嗎?」
「項裴妘,跟妳結婚是我近期非實踐不可的計畫;和妳生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是我的遠端目標,不然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也行;與妳一塊牽手到老、兒孫滿堂是我這輩子的最終理想。」
尹錕諺臉不紅氣不喘的大聲宣佈,字正腔圓就是怕她聽不清楚。「剛好我正單身欠對象,妳沒婚約很自由,要是千挑萬選撿不到好男人,不妨考慮我,保證物超所值。」
他一股腦的把話通通倒出,驚得項裴妘來不及反應,傻愣在原地。「你……你你你……你……」
「我敢保證,屈臣氏的商品最低價,而我尹錕諺的真心卻不廉價!」他五指併攏對天發誓,此話不假。
「你你你……你……咳!咳!咳!」項裴妘被口水嗆到猛咳嗽,擠不出話。
正當他們倆緊張尷尬時,項照孟來得巧不如來得妙,從廣場後頭又騎著腳踏車過來,第一手消息馬上又傳開來--
「阿嬤、叔公、嬸婆!我們三十歲沒嫁人的大堂姐,剛剛被人求婚了!」
「項照孟,你欠揍!」項裴妘沒想到堂弟又像個背後靈出現,好死不死又被他聽到不該聽的話。
「哇!三十歲、看男人眼光又不好的大堂姐終於要嫁出去了!阿嬤,妳快去拿香,我們項家祖先有保佑。叔公、嬸婆,趕快去通知親朋好友,要辦喜事啦!」
「項照孟,再不閉嘴,我就把你舌頭拔下來!你幹嘛出現在這裏?」項裴妘氣得追著騎腳踏車在原地繞圈的堂弟,恨不得踹死他。
「誰叫尹先……不,是姐夫喊這麼大聲。」兜著圈子,項照孟就是沒讓項裴妘追到。
「阿嬤,阿嬤!大堂姐欺負我,就是那個三十歲沒嫁出去、終於要嫁的大堂姐欺負我!」項照孟不停鬼吼鬼叫,笑得樂不可支,在得意忘形之際,還差點讓項裴妘逮到。好在他加足腳力就往廣場騎去,比廣播電臺還厲害的嘴巴仍強力放送。
「叔公,我有姐夫了!我們的心願老天爺終於聽到了……」
「項照孟!我要殺死你--」項裴妘氣得快要吐血,藏在鏡面底下的大眼是兩簇燒得正旺的火球。
「裴……裴妘,妳聽進去了沒?」又被扔在後頭的尹錕諺見人越來越遠,趕緊問道。
項裴妘咬牙切齒,現在只想把堂弟給活活掐死,壓根兒不管尹錕諺要的答案。
「裴妘?」他不死心的再次追問,非要個結果不可。
「閉嘴,等我教訓完他,就嫁給你!」她想都沒想,只顧著怒火攻心,追著堂弟打。
沒想到會正面得到她回復的尹錕諺,愣得當場嘴巴大張。看著前方一高一矮的身影追逐著,他顫抖的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撥下號碼。
「谷陽!我和裴妘要結婚了,她答應嫁給我了……」此時此刻,尹錕諺感動得想謝天謝地。
「姐夫!快來救我呀……」
項照孟的淒慘叫聲自遠處傳來,可見是在劫難逃,尹錕諺趕緊匆匆收線,搶救少年。
以後,這種動不動就要當救火隊的情節,可能三不五時就要上演--他想,他還滿喜歡這項新任務的……
【全書完】
◎編注:
1欲知邵儀鳳與尉璟豐的愛情故事,請看純愛733《思念總在分手後》!
2關於閎嫣與谷陽的精采愛戀,敬請期待夏霓最新力作《愛妳從來沒藉口》!
番外篇
「寶貝,衣服趕緊穿一穿,等會兒要去邵姨的咖啡店聚會,可別遲到。」
從多年前只有五個女人的Women's Talk,到現在已發展成規模不算小的家庭聚會,項裴妘很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情誼。
時至今日,那座落在清幽巷內的「寂寞芳心」,一樣歐式極簡裝潢,一樣現代溫暖,也依舊累積不少忠實的顧客。
包括她,也是如此。
「媽咪,亞亞今天也會到嗎?」
「會。」項裴妘替兒子翻找著適合的褲子,好配她新買的白襯衫,那款式簡單大方,她看了特別喜愛。「寶貝,別跟你爸一樣愛光著上身,會感冒的。聽話。快把襯衫穿上。」
嘟著嘴,圓胖的臉有著小小困擾。「媽咪,為什麼我的襯衫只有黑白灰呢?」
正埋首猛翻衣櫃的項裴妘停下手,轉過身。「寶貝,我也有買T恤給你呀!」
「我不是在說T恤,我是說襯衫。」拉著擱在床鋪上的白襯衫,男孩覺得好沮喪。「亞亞說,我老是穿黑白灰的襯衫,很像個小老頭……媽咪,為什麼亞亞覺得我是小老頭?」
「寶貝,你不覺得有教養的好男孩,就應該穿著黑白灰的襯衫嗎?」
「可是,爸爸他的衣櫃裏,有好幾件花襯衫。」
「……」
「我覺得花襯衫……也很好看。」他小小聲地說出自己的心聲,再也不想當個小老頭了。
「每次我看爸爸穿,就覺得好帥,也很想跟他一樣……」
耳聞兒子如此說法,項裴妘溫柔地笑了笑。「寶貝,把衣服穿好,我跟你老爸有話要談,記得扣子要全扣上喔!」
一想到那收緊的襯衫領口又要勒著自己的胖脖子,尹邑覺得困擾,也只是乖順地答:「好。」
拍拍兒子的肩後,項裴妘怒氣衝衝的離開房間,直撲到主臥室裏。
「尹、錕、諺--」
一腳踩進浴室,項裴妘沒留意,差點被擱在門邊的拖鞋絆倒,好在尹錕諺眼明手快的拉住她,順利的帶往自個兒懷裏。
白色的刮胡泡還留在嘴角,他摟著愛妻的腰。「不是叫妳走路小心點嗎?」她老是冒冒失失的,就算當人家的媽了,也一樣成天讓他耽憂。
尹邑不知何時跟了過來,站在門邊,胖臉有些複雜的情緒,剛套上另一件花襯衫,沒扣著半顆扣子,露出圓滾滾的肚子。
「媽咪……」
「嗨!乖兒子,早安安喔!」尹錕諺靠在妻子肩上,對兒子道早安。
項裴妘一把推開丈夫的臉,完全不理會他的油腔滑調。尹錕諺在後頭跟兒子擠眉弄眼。
「媽咪,今天去邵姨的店裏,我想穿這件襯衫,好不好?」
兒子殷切的盼望,讓項裴妘忍不住敗下陣來。
「問你爸。」按著眉心,她選擇很沒骨氣的退出兩個男人之間,躺回床鋪上撫平心靈的傷口。
尹錕諺向兒子使個眼色,用力比出勝利的手勢,滿腹得意喜形於色。
「耶!」尹邑高興地跳著,趕緊道謝連連:「謝謝母親大人!」
聽到尹邑恭敬的言謝,尹錕諺差點沒滑倒,他可以再稚氣一點嗎?
「爸爸,媽咪說,花襯衫是『浮誇之物』,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尹錕諺聞言,壓低聲,關上浴室門。「我教你,穿了花襯衫以後,就是要有氣魄。」他一腳踩往洗手台下的把手櫃,豪邁地曲起膝,不知何時手裏又將刮胡刀給握住,仰高下巴,驕傲得不可一世。「看到沒?」
尹邑有些看傻,父親大人今天似乎有些不正常?不過,他仍舊是很努力地達成父親的期望,只可惜……
「爸爸,我的腿很短,沒辦法踩得跟你一樣帥。」雖然這模樣很奇怪,但父親做了真是有幾分霸氣的感覺,他想趕快學起來。
尹錕諺踢來一隻小板凳,是兒子洗澡專用的。「這個也可以,你試試。」
父子倆一高一矮,就這樣在浴室演練起來,在門外早換裝好的項裴妘,再也受不了地催促。
「你們是好了沒?」
哪知她這麼一喊,嚇到兩個在浴室練pose的父子,尹邑差點摔跤,可是尹錕諺就沒那麼好運--他將洗手台底下的整個櫃面都給踩壞,還掉個把手下來……
尹邑瞠大眼,掩住小嘴倒抽一氣,但還是努力維持母親平日所指導的,紳士要臨危不亂。
只見他很從容的放下手,恭謹的朝尹錕諺彎個腰。「父親大人,我要先離開,浴室就留給您用了。」
喂喂喂……尹錕諺見兒子落跑在先,看著腳下踩的那根把手,再瞧瞧已毀的櫃面,知道大禍臨頭了……
後記
天吶!我的牙線棒-- 夏霓
在想到這個篇名前,我是痛苦的;在動手寫下這篇後記時,我是快樂的。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歸咎於我又愛又恨的牙線棒!
家人朋友都曉得我餐後或吃完東西時,總會需要一根牙線棒來清清口腔。
老煙槍說:飯後一根煙,快樂似神仙!夏霓言:飯後一根牙線棒,牙齒心情爽一爽!
是的,我的快樂源頭之一,就是來自於那一根小小的牙線棒,而當它開始沒路用了起來,說真格的,我的心情那一整天都會很不爽。
話說,在那夜深人還未靜時,夏霓照樣打開了那台老電腦,放下剛買的新CD,按慣例要認真和稿子內的男女主角交涉接下來的劇情走向。
然後,夏霓想到自己之前看電視時嗑了不少東西,就很自然的拿起牙線棒要一邊使用。意外發現是盒內倒數第二根時,我趕忙在心底告訴自己,千萬要好好珍惜。
正當我很小心地使用它時……
啪--
我咧○○XX……它竟然斷在我的嘴裏?!
當下,夏霓傻眼的瞪著那根完全未發生效用就陣亡的牙線棒。
不過不要緊,我還有最後一根,先不用那麼粗魯,嘿嘿嘿!
正當我得意洋洋,拿起最後那一根希望,才放進先前剔斷的那個牙縫裏……
我哩咧XXX……X你個十二次方外加無限值!
不到一秒裏的時間內,整條牙線就硬生生卡在我的牙縫裏。
天吶!那條死牙線!
拿起牙籤戳戳戳,沒用!換下一個。
拿根小鑷子扯扯扯,斷掉?那再來……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還在和那條爛牙線搏鬥,此時更是滿腹心酸與怨氣,才剛下定決心要努力寫完稿的--很好,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此時,夏霓的妹子竟然幸災樂禍的走過來,說:「哎唷,還沒剔出來呀?」末了,她還嘿嘿嘿地笑了三聲。
「妳想要明天社會版頭條上寫妳名字的話,就再嘿給我看。」吸吸滿嘴快掉出來的口水,夏霓覺得妹子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
見我不爽到已經噴出熊熊火焰,妹子悻悻然的摸摸鼻走開,滾回她床上快樂又逍遙的夢周公去。
而後,我又繼續苦惱著那根卡在牙縫裏的牙線,心裏依然故我地詛咒那根爛牙線棒的製造廠商。
這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了,只是這次比較慘重,而且我剛好連半根可利用的牙線棒都沒有。
不曉得從哪里又摸來一盒牙線,就是還得兩手並用才能使用的那種。我東拉拉西扯扯,還未塞進牙縫拉出那根大目標時……
「啪」地一聲--
你他XXX到一個無止盡的地步!
又斷了!再拉開牙線一回,再塞進牙縫後……
啪啪啪--啪--
不知「啪」了幾回合,我的下巴已經快要脫臼了,然而那根臭牙線還是卡在裏面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
寶貴的時間已經流逝,而我的男女主角,今晚該談的戀愛根本沒談到,我迄今還在弄嘴裏那根爛牙線,真是夠了!
當下巴即將脫臼之時……夏霓終於把牙線完好無缺的塞進牙縫裏,將原先卡住的那根牙線給扯出牙縫外。
此時,我心頭真是暢快無比到筆墨難以形容呀!
以上,為臭牙線與夏霓大怪ㄎㄚ鬥法的精彩實況紀錄。
如果有人問夏霓,以後還敢不敢用牙線?我鐵定回答:「用!怎麼不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這句話,在很多時候,是不適用於非正常人身上的,OK?」
好了,不知所云的說完牙線棒之後,讓咱們回到書寶寶身上吧!夏霓很高興讀者們的再次捧場,我會繼續努力的,也請大家繼續支持夏霓喲!下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