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男人上花轎,甭說匪夷所思了,怕亦是古往今來頭一遭。
不過,並肩坐在花轎裏的兩名男子,其心情可就天差地別了。
俊秀不凡的許仲言繃著臉、僵著身,一腔怒火直竄三丈高。
反觀商子任,平凡的面容挂滿笑,樂得哼哼唱唱,隨那花轎一路搖呀蕩地直上五道坡。
「仲言兄,你臉色如此難看,是暈轎嗎?要不要我請轎夫稍停片刻,讓你歇息一會兒?」商子任溫言笑語的,就像他們此刻是正要出遊,而非遭人綁架。
「子任兄,」抬起被捆得結實的雙手,許仲言咬牙道。「你可知我倆目前的處境?」
商子任點頭,揚唇又是一笑。「咱兩人行經五道坡遭強盜打劫,給擄進花轎裏,嗯……我猜他們放走女眷、專捉男子,是想為他們的女寨主找個相公吧?」易言之,這兩個大男人雀屏中選了。
「那你還笑得出來?」
「這『搶親』一事兒,時有所聞,又不是什麼稀奇事,仲言兄何苦大驚小怪?」
「是我大驚小怪,還是你腦子有問題?你難道不擔心山上有個母夜又正等著逼你我兩人拜堂成親?」
「若是母夜又還好。」商子任倏沈的嗓音裏添入了更多的笑意。「我只怕在山上等著的,是名有斷袖之癖的魯大漢。」
「啊!」瞬間,血色自許仲言臉上褪盡。
而商子任卻不減笑容地續道:「憑我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大約抵擋不了半刻鍾便會被霸王硬上弓吧!這一點較令我煩惱。」
「那你不思脫逃之計,還在笑什麼笑?」許仲言尖叫得像天要塌下來似的。
「仲言兄、仲言兄……」耳朵裏嗡嗡作響,商子任這才驚覺捅了馬蜂窩,不敢再說笑了。「你冷靜一點兒,我方才所言純屬臆測,又不見得會成真,也說不定這場意外是上天賜予我倆的一個新轉機呢!」
「什麼轉機?」許仲言低問,嘴巴依舊大張,頗有若得不到一個好理由,便繼續殘害他人耳朵的態勢。
好不容易才搶回一點寧靜,商子任臉上揚起燦爛的笑。「想想,不久前,我們還為了知縣大人派下來、命令我倆調查近日發生於棲鳳鎮內的數起女子失蹤案而憂心,那件案子連京裏的捕快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卻要我們兩個文弱書生去查,真是為難。可就這麼巧,大人的命令才下,我們便被綁架了,誰能說這不是天賜良機?」而且這良機還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來的。
自從接了命令,他開始走訪市井,卻遍尋不著失蹤案的任何線索,只得了個「大風寨」連續綁架書生、又放了他們的怪消息。
他不免好奇,若真有強盜行此惡事,怎沒人報官?莫非綁架案與失蹤案彼此有所牽連?果真如此,內情必不簡單。
他決意深入調查,才會邀了許仲言,大搖大擺地走近五道坡,就盼著強盜垂青,將他兩人綁了,他才好入寨一探究竟。
許仲言用力一擊掌,滿腹怒火頓消。「是啊!我怎沒想到這層上去?」
想自己堂堂一介狀元郎,蒙聖上欽點為翰林院學士,前程似錦;若非奸臣陷害,豈會一路被貶至連知縣都不如的縣丞位置?不過只要破了案、立了功,皇上還能不把他調回京師嗎?屆時,他就能永遠擺脫縣丞這份爛職缺,及商子任這個大白癡了。
哼!這個商子任,成天只知道笑,半點本事也無,卻有幸得與他同榜登科、一塊兒入仕,說這其中沒鬼,誰相信?
「姓商的功名,八成是花錢買來的。」越想越嘔,許仲言直氣得渾身發抖。
商子任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只見他身子又搖又擺,不覺憂從心起。「仲言兄,你在打顫耶!是冷嗎?」好心傾過身子,他欲出借體溫讓同伴保暖。
孰料卻換來許仲言一頓排頭。「我是氣得發抖,不是冷得發抖,你不要一直擠過來。」肩頭用力一頂,將商子任反推回去。「你離我遠一點兒。」省得將呆病傳染給他,他還得保住大有為身子為朝廷貢獻心力呢!
「原來你不是冷啊!」恍然大悟後,商子任低頭,又是一陣笑。「好險,我還擔心你病了呢!」
果真是個白癡!許仲言朝天翻個白眼,懶得理他,神思逕自投入重回廟堂的計劃中。
重振朝綱是第一要務,還有金國與蒙古的外患也須消滅。當然,宏揚大宋聲威更不可少,還有……
〔仲言兄,」忽地,商子任伸手推了推他的肩,拉回他遠遊的神智。「咱們好像到地頭了耶!」一句溫和的提醒後,許仲言飛快端正坐姿。謎底就要揭曉了,女子失蹤案與書生綁架案到底有沒有關聯?他非常好奇。
***
「看來我是找錯線索了。」一踏入「大風寨」,商子任便知自己犯了個大錯。
這些強盜綁架書生只有一個目的--為他們的大小姐尋找一個良夫佳婿。
「不過,綁了這麼多人,怎可能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商子任低頭望著手中的號碼牌--六百七十八號。這是行經寨子口時,一名勁瘦漢子交給他的。許仲言在他之前,六百七十七號。
「挑了六百多個人了,居然還挑不到一個合宜的,看來這位大小姐要求的條件很高。」他想著,耳畔突然接收到一陣細細的啜泣聲。
「是誰在哭?」泣聲後般悽楚,直揪人心。
他皺眉,四處望瞭望,瞧不著哭泣的人,但那哭聲卻讓他的心直直酸了起來。
「拜託,沒人安慰她嗎?」他在寨子口排了半個時辰的隊,那哭聲也響了這麼久,直到他踏入大寨內為止,整整一個時辰,哭聲沒斷過。
「大風寨」的正堂以石鋪地、泥土糊牆,中間築了個高臺,台邊有道階梯,供待選書生行走。
商子任抬頭,終於發現泣聲來源。
那是個窈窕纖弱的姑娘,行如弱柳迎風,似乎禁不起半絲風吹雨打。
「這大概就是那位選婿的小姐吧!可為何哭得這麼慘?是因為屢尋不著中意的夫婿嗎?」他為她心疼。
隊伍行走迅速,不多時,又是二十八位書生被淘汰,其中不乏俊秀斯文者。
「如此好的人品,她還不喜歡?!到底想找什麼樣子的?」這下他可好奇了。
直行至高臺下,見著臺上的姑娘,還有她身旁的大漢,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或許不是小姐選婿條件太高,而是……」仿佛要印證他的想法似的,又一個遭遣的書生行經他身邊,臉上滿布懊惱與無奈。
「可惜啊,這麼個大美人兒,偏偏是罪犯之女,做侍妾還行,若要娶為正妻,那可就有辱斯文了。」書生邊走邊歎。
商子任眯眼瞧著臺上大漢額頭的刺字--盜。那是他犯過罪的證明,儘管他已受「鯨刺之刑」、付出了代價,可刻印仍持續影響著他,並且禍延子孫。
「唉!」他歎。「把父親的過錯歸在女兒身上,未免有失公平。而且,誰說一朝為盜、就會終生為盜?他們也有可能改過自新啊!端瞧世人肯不肯給他們一個機會。」
「六百七十七號、六百七十八號上臺。」終於唱到他們的號碼了。
商子任收拾起紛亂的思緒,與許仲言並肩走上高臺。
「喝!」他忽爾倒抽口冷氣。站在台下時還沒看清楚,一上臺,姑娘花顏近在咫尺,他的心蹦得半天高。
他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著哭得如此媚惑的女人,水眸靈燦、容姿清豔、舉止嬌柔,活脫脫是為了那句「梨花一枝春帶雨」而生。
難怪、難怪!書生綁架案一直只聞風聲,卻不見半個人告上官府。因為捨不得啊!告了官、官府派兵剿,萬一美人兒受傷,會教人心疼死的。*
「好厲害的眼淚!」商子任詠歎,算是開了眼界。
許仲言橫過去一記白眼。「別在這裏發瘋,丟人現眼。」
「仲言兄不覺得對面那位姑娘很了不起嗎?打咱們入寨至今,兩個時辰過去了,她臉上的淚沒乾過,那麼小的身體,竟存得下如此多的淚!」
「我只覺得你瘋了。」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看女人,真是白癡。
適時,黥面大漢走到他兩人身前。「我是本寨寨主,沐英雄,你們呢?」
「小生商子任,」深明夥伴固執不屈的性情,商子任主動開口代答。「這位是許仲言。」
「沒骨氣的傢夥。」正火著,許仲言才不領他的情。
沐英雄移過目光,深深地望了許仲言一眼,黝黑的眸底有一絲激賞閃過。
「嗯,聽你們的名字挺有文氣的,應該都通曉詩書吧?」這一點最重要,他那寶貝女兒文弱羞怯,絕對承受不了練家子的粗魯,唯有斯文知禮的書生漢,方能懂得呵疼憐惜嬌嬌女。因此他綁遍附近一府三縣的讀書人,只為了替女兒找個合適的人選做相公。
「你不知今科狀元正是許某嗎?」還敢問他通不通詩書?簡直是侮辱。
「你是今科狀元?」這會兒沐英雄眼底的欣賞可不是一閃而過,而是整個綻放在臉上了。「紫鴛,快過來,爹找到你的夫婿了。」說著,他還嫌女兒走得慢、直接跑回去將人捉過來。
「這是我女兒,沐紫鴛。」沐英雄指著淚痕滿臉的美姑娘道。「紫鴛,爹決定了,你的夫婿就是他,今科狀元許仲言。」話落如雷劈,霎時間震呆了滿場人。
唯獨許仲言,一身的火氣直竄上了九重天。「呸,憑她一個強盜女也妄想進我許家門,作夢!」
一瞬間,就像虹起天際那邊美妙與動人,沐紫鴛靈燦的水瞳漾起層層霧氣,水霧凝結成澄澈透明的淚珠,在她羽扇般的長睫上輕顫兩下後,巧妙地滑過粉頰,洗濯得那張本就細緻的嬌顏益發晶瑩剔透、妍麗不可方物。
「嘩!」商子任呆了。女人哭得美不算什麼,但連續哭了幾個時辰,眼睛不會腫、鼻頭不會紅、連哭聲都不聞沙啞,這就是奇跡了。
「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他喃言,好生佩服。
沐英雄捧著心哄道:「乖紫鴛,別哭喔,瞧見你的淚,爹的心都要碎了。」
「會嗎?」商子任垂眸暗忖。「我覺得很可怕耶!」眼淚說掉就掉,進可攻入心、退可保自身,比之讀書人的筆、大將軍的劍都還要厲害百倍。
沐紫鴛搖頭,無聲的啜泣,更顯淒然。
沐英雄差點兒就要跟著一起哭了。「紫鴛乖,一切有爹作主喔!」將女兒推到身後,他拔出腰間的九環刀,架在許仲言頸上。「他奶奶的,老子是看得起你,才想招你為婿,你非但不領情,還敢欺負我女兒,老子宰了你。」九環刀揚起,眼看著許仲言就要身首異處。
「且慢,」唯恐許仲言腦袋不保,商子任急沖入兩方爭鬥中,試著緩和氣氛。
「沐寨主莫惱,仲言兄只是口舌笨拙,沒有惡意的,還請沐寨主大人大量,萬勿見怪。」
「他把我女兒都罵哭了,這還沒惡意,那什麼才算有惡意?」沐英雄狂怒。
「昔日禦林宴上,仲言兄大罵賈相奸臣、賈女妖婦,把賈相父女氣得差點兒嘔血身亡,那才叫心懷惡意。」商子任笑言,低沈中帶著溫暖的嗓音像煞一道春風吹過,恰恰掩過沐紫鴛的哭聲,為場中帶來一片寧馨。
沐英雄不覺怔道:「你罵過賈似道?」賈奸臣誤國久矣,世人皆知,但因他位高權重,從來無人敢輕觸其鋒;想不到許仲言一介文人,竟敢虎口拔牙,倒是有幾分骨氣。
「仲言兄正是因為拒絕賈相的聯姻提議,才會得罪賈相,遭貶官為縣丞。」趁著場面緩和,商子任把握機會再度進一百。
原來許仲言頑固到連賈似道的帳都不買,那他不肯娶沐紫鴛也是情有可原嘍!這下子沐英雄可頭大了。「寶貝女兒,你說這可該如何是好?」
沐紫鴛沒說話,只對商子任投過去怯生生的一瞥。
「對喲!」沐英雄會意地一擊掌,方才因見許仲言年少英俊,又是個狀元郎,便執意想把他為婿,卻忘了旁邊還有個商子任。不過……這商子任面容實在平凡,一雙眉不濃不淡、一隻鼻不高不低、一張嘴不大也不小,怎麼看怎麼普通。這樣一名尋常書生配得上他寶貝女兒嗎?「商子任,你可有功名?」
「他是今科探花郎。」許仲言低啐一聲,與那白癡同榜登科,正是他今生最大的不幸。
「你是探花?」哪兒像啊?沐英雄瞪凸了眼。
商子任拱手回禮。「見笑、見笑。」
沐英雄幾乎暈厥。「你們居然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探花?」今兒個是什麼日子,讓他一綁就綁進了兩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不過……「他是狀元,卻因他不肯娶賈似道的女兒為妻,而被貶為縣丞。那你呢?」沒理由一群大人物逕往這邊城小鎮跑吧?又沒有寶。
「小生亦是縣丞。」
「你也拒婚,因此遭貶?」
商子任搖頭。「小生尚未娶妻,亦不曾被賣相看中,更非因為被貶才到貴縣為縣丞。」
「那是怎麼回事?我聽說連普通的一甲進士都能撈個知縣當當,為何你一介探花,卻只能幹縣丞?」沐英雄疑問。
「他是自願來的。」許仲言撇嘴,就是這樣,他才斷定商子任是白癡,否則哪個正常人會朝官不做,卻自願外放做縣丞?
「什麼叫自願來的?」
商子任眉眼帶笑。「哦!小生不過是在賈相建言聖上外放仲言兄為縣丞時,提了句『臣下可否跟從?』,因此就一起來了。」
剎那間,瑟瑟冷風降臨「大風寨」。
「咱們這次是不是綁了一個非常可怕的人物進寨?」這個疑惑在每個人、心中浮起。
***
商子任,今科探花郎,年方二十五,京城人士,父母俱亡,家中尚有一妹。
沐紫鴛就著地牢入口微弱的燭光,遠眺牢內閉眼假寐的男子。
「連睡覺都在笑!」她撇嘴,認定那姓商的腦子有問題。
不過,正因為他夠愚蠢,所以適合成為她的夫婿。
自幼,她便有一個夢想,要闖遍五湖四海、揚名立萬,成為中原第一女俠。但可惜,身處「大風寨」,父親與一干叔伯管得嚴,他們不僅不准她拋頭露面,一度甚至要她學那千金閨秀裹小腳、學針線、入廚房。
好在她抵死反抗,哭得幾近斷氣,父親不忍,總算放過她的腳,否則此刻她已變成一個怪胎殘廢,連路都走不穩了。
也是自那時起,她曉得了眼淚的好處,對著銅鏡苦練流淚媚態十年,終有所成,全寨子的人都被她蒙在鼓裏,誤認她為弱質女流。殊不知,她暗中偷學的武功幾乎要與父親並駕齊驅了。
至於成親,不過是她達成理想的一個踏腳石;只是她也沒想到能找著如商子任這般合適的人選,斯文軟弱、沒脾氣又好說話,她肯定能夠百分百地將他掌控在手心內。
現在只剩一個問題--他還沒答應娶她。
「不過要他點頭並不難,一百滴眼淚就夠了。」將臉上的精悍化成嬌柔後,她蓮步輕移,走入地牢。
「嗚……」未語先泣,隔著牢門,她低喚了聲。「商公子。」
商子任睜眼,瞧見她的淚,心一跳,有種大禍即將臨頭的預感。
「仲言兄,」起身之際,他悄悄地推了下橫臥身邊的許仲言。「小心口舌是非,以免惹禍上身。」
許仲言給了他一記白眼。「你才應該小心色字頭上一把刀。」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說……唉!」商子任沒說完的話全化成一聲籲歎,散入風中;只因許仲言又閉上眼,拒他的好意於千里之外了。
算啦!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起身,邁步走向鐵欄杆。「沐姑娘深夜造訪,不知有何指教?」開口的同時,他習慣性地又在唇邊挂上一抹溫暖的笑。
很好的開始。沐紫鴛暗喜,卻不說話,只以一顆緊接著一顆、滾落不停的淚珠做為回答。
他彷佛有種錯覺,她是個專門製造眼淚的工匠,只要有人訂貨,不管幾滴,她隨叫隨送。
這樣的姑娘真有些可怕!他思忖,卻阻止不了自己被吸引,因為她的淚實在太有魅力了。「沐姑娘,你怎麼不說話呢?」
她羞怯地望了他一眼,垂頭默數滴落的淚珠。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快要一半了,他應該心軟了。
「沐姑娘,」他語音裏添入些許著慌,明知那淚是假的,偏心就是抽疼。「你有話但說無妨,只要商某做得到,定傾全力相助。」
這樣的承諾還不夠,因此她淚未停。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他額上的汗流下來了,嘴角的笑有些抖。「沐姑娘,你……」他幾乎想跪下來求她別再哭了。
只差一點點了。她竊笑,?了個好時機抬眼,對他展現她眸底無限的愁苦。
瞬間,他的心像給人狠狠揍了一拳,好疼。「沐姑娘,儘管說吧!只要是你的要求,商某定遵不違。」
正好一百滴淚,她料得半分不差。「多謝商公子,你的好心,小女子沒齒難忘。」懷著萬分得意,她伸手入懷取出鑰匙打開牢門,與他正面相對。
「沐姑娘,請別多禮。」
「妾身今晚來是有件要事請求商公子幫忙。」
「你說,我答應就是。」橫豎他已做下承諾,是無法反悔了。
「我……」她羞怯地瞥了許仲言一眼,卻換來他一記冷哼。
「讀聖賢書,許某還知什麼叫『非禮勿視』,對於這等苟且事,許某不屑觀之。」說著,他轉過身,面壁去了。
沐紫鴛哀傷地抽泣兩聲,商子任頭皮頓麻。「沐姑娘,仲言兄只是說著玩的,你千萬別見怪。」他試著安慰她,但……
來不及了,她的淚已泛流成災。
「你……唉!」好吧!他投降了,敗在她的淚下。「我代仲言兄賠禮,對不住了,沐姑娘,商子任在此任憑差遣。」
她嬌顏燒紅。「我……沒那意思。」
「沒關係。」他深吸口氣,讓臉上挂滿溫和的笑意。「我是心甘情願為姑娘做事,你請說吧!」反正心疼死與被她害死,都是同一個結果,他認了。
她不好意思地扭著衣袖,半晌後才鼓足勇氣。「爹爹一直想將我嫁給書生,可是我……我知道自己沒資格,那個……」
「我知道了。」唯恐她再度掉淚,有害他的心臟,他直言點出她的目的。「沐姑娘是希望我應允此婚吧?沒問題,就請沐寨主著手籌備婚禮吧!」
「商公子!」她大喜,卻還是哭了。
「哦!」他呻吟一聲,她的淚實在揪心。
「你瘋了!」突然,一直轉身面壁的許仲言憤怒地道。「你竟想娶一名罪犯之女,存心想把所有讀書人的臉都丟光嗎?」
「別再說了!」商子任飛身過去,搗住許仲言的嘴。「沐姑娘,仲言兄是開玩笑的,你別在意,我想我們的婚事還是儘快舉行的好,可以麻煩你去告訴沐寨主,請他擇期拜堂嗎?」
沐紫鴛張著嘴,本來又要哭了,卻在聽見商子任的話後,淚珠懸在眼角,半晌不落。「商公子真的肯?」
「商某求之不得。」他努力咧出一抹誠意十足的笑。
她嬌羞地睇了他一眼,垂下頭。「多謝商公子。」欠身行禮後,她轉身走了出去。
「呼!」商子任才覺心頭大石放下。
「唉喲!」行到半途的沐紫鴛忽地踢到地上一塊碎石,絆了一跤。
「哇!」然後,就這麼巧,碎石飛起,筆直擊中後頭許仲言的額,將他的額頭打得腫起一個大包。
「對不起、對不起……」沐紫鴛連忙道歉,淚水又撲簌簌地開始直流。
許仲言揉著頭,張大嘴很想罵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沐紫鴛的淚擁有令冰雪消融、鐵漢動心的無邊魅力。
「算了。」他撇開頭,怕再看她一眼,會如商子任般給迷得神魂顛倒、是非不分。這女人是禍水啊!唉喲,好痛。
「對不起……」沐紫鴛抽抽咽咽地走了。
商子任望著她的背影,滿懷感慨。「好厲害的眼淚。」
第二章
「仲言兄,你額上的傷不要緊吧?」沐紫鴛離去後,商子任撕下一截衣角,輕拭許仲言額上血跡斑斑的腫包。「我都警告過你別亂說話,以免惹火沐姑娘,徒惹麻煩了,你怎麼就是不聽?」
「你在說什麼?」許仲言皺眉。「那只是個意外!」
商子任苦笑。「事情若有那麼簡單就好了。你難道看不出來,沐姑娘其實是個很厲害的女子?」他敢拿腦袋來打賭,剛才那顆石頭絕對是她故意踢來教訓許仲言的,只因許仲言說錯話得罪了她。
「你瘋了。」許仲言給他一記白眼。「像那種風一吹就倒的女人,哪里厲害了?」
「纖弱的只是她的外表,內裏,她其實很潑辣的。」他苦勸道:「仲言兄,以後你見到她,還是小心為上。」
許仲言冷哼一聲,只當他是白癡。「算了,我不跟你說這件事。我只問你,真要娶強盜女為妻?」
「我已經答應了。」
「我知道她很美,弱質纖纖、溫婉嬌柔,確是男人心中的最佳賢妻。但她出身不好,父親是名強盜,你娶了她,不只你商家門庭蒙羞,連咱們一干讀書人都會跟著丟臉的。」
商子任想不到連許仲言都被她給騙了,竟相信她是名嬌弱女子;天曉得,精悍的她若還算纖柔的話,天下間就沒有強者了。
「仲言兄,我知道不管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但這樁婚事,不管我答不答應,它橫豎一定會執行;為免多生事端,這樣的選擇是正確的。」
「你根本是冥頑不靈。」
「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商子任唇畔勾笑。「我想『大風寨』不會一讓這場婚禮拖延太久,約莫就在明天了。拜堂後,我會讓人送你下山,你盡速回縣衙,不必擔心我,也別再回來了。」
「我怎麼可能不回來?」許仲言環顧四周的鐵欄杆,這輩子他頭一回受到如此羞辱,焉有不報仇之理?
「仲言兄……」商子任還想再勸。
「探花郎,聽說你答應與小姐成親了,我特意來迎你出牢。」像是在印證商子任的預言似的,「大風寨」的二當家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多謝這位大哥。」商子任拱手笑道。
二當家登時對他充滿好感,他們這位新姑爺雖無一等品貌,卻有副好脾氣,難得他還是探花出身呢!
「請這邊走,探花郎。」他打開牢房,準備領他到客房。
「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二當家別再喚我探花郎,叫我子任吧!」他笑著,轉向許仲言。「不知我這位朋友幾時可以下山?」
「哦,他想走隨時可以走啊!這裏又沒人歡迎他。」二當家朝地上啐了一口。既然許仲言瞧不起他們,他們當然也不想買他的帳嘍!
許仲言面孔轉黑,怒火熊熊地推開擋路人,自顧自地走了出去。
「仲言兄,你息怒,別衝動啊!」商子任追了兩步,卻讓二當家給扯住了衣袖。
「探花郎,你不能走啊!你還沒跟小姐拜堂呢!」
「我知道,我沒要走,只是……」他探頭望向前方,許仲言已經不見了。
「唉!希望他凡事三思而後行。」否則,怕又會開始一場血腥殺戮。
***
一切正如商子任所料,「大風寨」辦喜事的功力好到不行。
不過一夜之間,雙喜字兒貼滿寨子,到處一片喜氣洋洋。
「商公子。」沐紫鴛手持一隻大紅繡球來到客房。
「沐姑娘!」他微驚。「依照古禮,未婚夫妻在拜堂前不是不得相見嗎?」
「我知道,但大夥兒都忙,唯有我得空,就拿東西來給你了。」她遞出繡球,羞得不敢看他。「因為準備時間太過匆促,來不及為你縫製一套新郎服,所以……我們只有一顆繡球,請你別介意。」
「沒關係的。」他揚唇,笑得眉眼都彎起來了。
好個無憂無慮的濫好人!她垂眸,掩下一抹笑意,看到商子任白癡也似的樂觀,教人心情很難壞得起來。
他爽快地將繡球往胸前一結。「瞧,這也別具喜氣……啊!」笑到一半卻一陣驚愕,只見他兩隻手都變成鮮紅色了。
「唉呀!」驚呼聲起,沐紫鴛旺盛的淚水又開始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因為寨裏沒紅布,我們只得拿紅花汁染白布暫充場面,可沒想到……嗚,紅花汁還沒乾,竟弄髒商公子的手了,對不起,嗚……」
「無妨、無妨。」商子任慌忙地擺著手,她的淚讓他緊張不已。「不過是沾上一點兒紅彩,洗洗就乾淨了。」
「可是……」她哭著,伸手指指他的衣衫。
他這才發現紅花汁液不只染紅了他的手,連他的衣衫都不放過,他一襲月白懦衫都變成彩花圖樣了。
「都是我的錯。」她雙手搗臉,哭得傷心不已。
他仰頭,發出一記無聲的籲歎。美人淚果真是英雄塚。每回,她只要一哭,他就恨不得攀上天梯,摘來滿把閃耀的星星,哄卿一笑。
「沐姑娘。」他傾過身,溫柔笑言拂上她耳畔。
她微顫,被他的氣息拂過的地方正隱隱發著熱,讓她差點兒忘了怎麼哭。
「你不覺得我這樣更有新郎樣嗎?」他眨眼,笑得認真。
「咦?」她愣了下,淚珠兒就這麼停在眼角,滾呀滾的,卻始終不落。
商子任再度打心底欽服她流淚的技巧舉世無雙。
「本來嘛!天下間有哪個新郎是穿白衣拜堂的,紅衣才適合婚禮,不是嗎?」他拉起染得點點紅紅的衣服給她看。
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商子任果真是個天真到不行的濫好人。
說實話,要害這樣一枚蠢蛋真教人於心不忍,因為他恐怕至死都學不會怨恨,更遑論責怪害他的人了。
倘若有其他方法,她也不願設計他,但可惜……等了多年,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逃家機會。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自己的鴻圖大業,也只有對不起他了。
「你笑起來更美了。」他詠贊,溫和癡迷的低嗓別具一股可親的魅力。
她一時失了神。「你說什麼?」
「沐姑娘的笑容令我神魂顛倒。」而她的淚則讓他心神俱失。
她一愣,臉突然變得好熱、好熱。這傢夥總算沒有蠢得太徹底,還懂得說甜言蜜語。
「但願你能更常笑。」他目光炯炯地直鎖著她。
她忽感不對勁,快速捉回理智,恢復成嬌柔。「商公子怎麼取笑人家?」
「我沒有啊!」他一派無辜。
她扭捏著,聲音低如蚊納。「你明知……我是個愛哭鬼,生性膽小,又怕事。」
「那又怎樣?」他聳肩,早知她精悍無人比,心感戒慎之餘,又深受吸引,滿心只覺這樣嬌柔的容顏,卻配上一副潑辣脾性,真是魅力十足。「要我說,我認為沐姑娘非常的特別。」
「特別?」這是什麼意思?
「獨一無二、非比尋常。」他揚起一臉笑,純真無偽、燦若朝陽。
她心一蹦。沒人這樣說過她,尋常人只覺她美麗嬌柔,天生就是該被男人捧在掌心的嬌嬌女,怎麼商子任的見解卻如此不同?
再度定睛細瞧他,滿臉的笑,溫溫吞吞,眸底一片澄澈,分明濫好人一個。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擁有太複雜、奸邪的心思的。
如此說來,他字字句句都是真心的嘍?
噢!胸口一揪,不忍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騙他就好像在欺負一隻弱小動物,令她備感難堪。
「沐姑娘,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關心之情溢於言表,使她心疼更甚。
「沐姑娘!」他緊張地在她身邊轉著。「要不要請大夫?或者你先坐下休息?再不然……」
「我沒事。」她微慌,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商公子,你準備吧!我先出去了。」她扭頭急走,不忍再看他單純的面容,怕心軟將誤大事。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一路反覆呢喃,她告訴自己,她沒錯,大家不都這樣做?
可一股越沈越重的不安卻始終籠罩心頭,揮之不去。
***
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提著長劍,沐紫鴛環顧這個撫養她成長的地方。
從來就不是個靜得下來的姑娘,她滿心只有一個夢想仗劍江湖,揚名立萬。
可惜父親管得緊,讓她只能像只被關在牢籠裏的金絲雀,日夜望著外頭廣闊的天空興歎。
好不容易,盼呀盼的,終給她盼到一個洞房花燭夜,「大風寨」警戒最松的時刻,她怎能錯過?!
「但我走了,他怎麼辦?」一開始,她壓根兒沒將商子任的生死放在心上,反正又與她無關,她只管往外飛便是。
可親近了他,交談了數回,他那又蠢又白癡的濫好人性子竟筆直擊中她的弱點;她忽感不安,她一走,他會不會給整得沒命?
「怎麼辦?」反覆來回踱著步子,她只覺心焦越來越甚。
但要她為了一個濫好人,把大好良機浪費掉,她又不甘心。「可惡啊!」她怒吼。
「新郎倌入洞房啦!」突地,一陣吆喝傳來。
「糟了!」她低咒,匆匆忙忙避入內室裏。
「砰」地一聲巨響,房門給人用力推了開來。
「新郎倌來了。」二當家喊道,有些大舌頭,顯然已有幾分醉意。
「二當家,你小心一點兒。」商子任伸手扶了他一把,今晚寨裏的兄弟都太高興了,喝酒毫無節制,看來整寨子的人不醉上兩天是不會清醒了。
「我沒事、我沒事。」二當家大笑。「你們讀書人不是常說嗎?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呢!所以我不打擾你了,你好好過你的洞房花燭夜吧!哈哈哈……也許明年此時,寨子裏就要添小娃娃了。」他邊笑,邊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留下商子任立在新房裏,以著擔憂的眼神,王送他踉蹌的背影消失。
「希望他小心些,別摔傷了才好。」真叫人放心不下啊!
「濫好人!」她躲在裏頭跺腳,一時只覺快被他的愚蠢給氣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你是被捉來、遭逼婚的,他們這樣欺侮你,你幹麼還如此關心他們?」
顯然商子任是不知的,因為他還追出去確定二當家已安然離開,才揚著一臉釋懷的笑意走回新房。
「好險,我真怕二當家走著、走著,會栽進水溝裏,那可麻煩了。」他呢喃著,步入內室。
沐紫鴛已準備好一切,就等他回來。
「沐姑娘。」看見她,他眼裏喜悅的光芒四射。
「商公子。」她忍耐著不罵他大白癡,人家都要賣掉他了,他居然還這麼開心!
「讓你久等了,你……」他的視線從她的臉移到她手中的包袱,最後停留在那柄長劍上。好半晌,他一聲不吭,只是盯著長劍發呆,癡癡地問了句:「你要外出嗎?」
聽他問的什麼蠢問題?她連包袱都收拾好了,不外出要做啥兒?
「想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怔忡過後,他突然燦笑,笑得直似仲夏日陽,光輝萬丈。
她氣炸了,直覺為他擔憂不安的自己真是白癡。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狠下心來說服自己,她吞下了怒火,讓淚水浮上眼眶。
「噢,不!」她的淚頓時讓他手足無措。「沐姑娘,你有話但說無妨,千萬別哭。」
「我……」吸了吸鼻子,她流淚的模樣比那雨打梨花更加教人心憐。「對不住,商公子,我早有心上人了,不能嫁你,所以……對不起……」
「那你夜訪地牢……」
「我不想讓爹難過,因此想在離去前助爹完成心願。」
「原來如此。」商子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溫和笑言。「那你希望我如何幫你?」
就這樣?他完全不試著留下她?可惡!再也不理他了。她用力眨了眨眼,讓淚水漫流得更急。「我夫已在山下等我,商公子,求求你,為我倆保密行蹤,助我二人遠走高飛,求求你,嗚……」
「這沒問題。」只要她別再哭,他什麼都肯答應。「沐姑娘儘管走,我自會想法子為你們拖延時間,助你二人脫身。」
「多謝商公子。」她喜極而泣的花顏更勝十五月圓,嬌麗動人心神。「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沒齒難忘。」
明知是假,他仍是看呆了半晌,才略顯尷尬地笑道:「沐姑娘多禮了,你走吧!一路小心。」
她含著兩眶淚,對他再次一拜。「就此別過。」
他伸手扶起她,溫柔地為她拭淚、幫她理齊雲鬢。「出門在外不比家裏,沐姑娘千萬保重。」
「我……」她紅了臉,不敢看他。「多謝商公子。」
「你銀子帶得夠嗎?有沒有其他需要?儘管說,商某絕對義助到底。」
他比她爹還要囉嗦!可是,那種關懷讓她好溫暖。
「安定下來後,記得差人通知一聲,別讓我擔心。」他的交代像沒完沒了似的。
「我會的,商公子。」沐紫鴛心緒又亂。
「我送你吧!」他說。
她沒反對,靜靜地跟著他走出了新房、走過了熱鬧,漸漸地,喧擾聲消失,只剩一片死寂,就像她的心。
經此一別,應該是再無相見之日了吧!這蠢蛋,完全不曉得自己惹了什麼大禍,還笑得如此開心,真是蠢、蠢透了。
「商公子,你……」要不要提醒他小心呢?她遲疑著。
「什麼事?」他唇畔勾著體貼的笑。「銀子不夠嗎?」
真是個傻瓜,她搖頭。「我想說的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商公子就別再送了。」她難得真誠、不作假地望住他的眼。「我走後,你也走吧!回縣衙裏去,沒事別再接近五道坡了。」
「我知道了。」商子任還是笑,好像除了笑之外,他就沒有其他表情了。
怎麼有這麼愛笑的蠢人?她依依不捨地凝視他,好半晌,才狠下心與他拜別。「就此別過,小心珍重。」獻上她最真心的祝福後,她毅然走下山道。
商子任目送她窈窕的背影愈行愈遠,忍不住追了兩步,高喊:「江湖險惡,沐姑娘萬事小心。」
她忽爾渾身一震,他說什麼?江湖險惡?難不成他知道她離開的原因?
緩緩回頭,她抬眼,只見月光下,他一張溫和笑臉,天真依然。這樣一個單純的好人怎可能猜中她的心思?
八成是她多慮了。她舉手,對他揮了揮,換來他一陣熱烈的道別。
果真是想太多了!憑商子任單純的腦子,只怕再過八百年,也無法發現她欺騙他的事實。
「不過這回卻是我騙過最難受的一次。」她放不下他,越走、心越沈。
***
商子任早知沐紫鴛的求親別有內情。
但他還是答應了,因為看不得她掉淚。雖然她的淚是假的、說的話是假的,連溫婉的姿態都是假的,他還是受她吸引、不可自拔。
「她真的很特別,特別對我的胃口。」矛盾的性情、多變的樣貌、難以預料的言行……千般特殊組成了獨一無二的沐紫鴛。
初見面時,她便深深勾引住他的目光,然後隨著幾次的交談,他更為她失了心、掉了魂,淪落到此刻難堪的境界--成為一名弄丟新娘的新郎。
「該怎麼對沐寨主說,他的女兒離家出走了呢?」商子任可不認為沐寨主會相信他。
只好先做最壞的打算了,他想。「萬一沐寨主誤會我藏了他女兒上頓打是免不了了,怕只怕……」縮了縮肩,忽覺脖子一涼,但願不是身首即將分家的預告。
「唉--」歎息未完。
「紫鴛!」沐英雄已一箭步沖進新房,見著商子任,大掌不停拍著他的肩。「好女婿,昨夜過得好吧?俺女兒呢?過午了,你們沒來請安,所以我來看看。」
「紫鴛已經離開了。」商子任含禮微笑,希望「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句話在此時依舊有效。
「你說什麼?」沐英雄像是沒聽懂他的話。
「昨夜,沐姑娘已下山離去。」他笑言。
沐英雄頓時失神,一會兒後才被怒火燒得跳了起來。「紫鴛怎麼可能下山?!她如此嬌弱,平常沒人陪著,連房門都不出一步的;她怎會話都不交代一聲就自己跑下山去?」
「但她真的下山了。」
「放屁!一定是你將她給藏起來了,快將我女兒還給我。」火上心頭,沐英雄一把揪起商子任衣領,擁有屠牛之力的拳頭眼看就要揍上他臉面。
「寨主,你將他打死了,就沒人知道紫鴛小姐的下落了。」為免喜事變喪事,跟在他後頭的二當家,急忙阻止悲劇發生。
「我……」沐英雄氣呼呼地噴著火氣。「你快把我女兒交出來。」
「小生說得句句屬實,沐姑娘真的下山了。」早知事情會演變至此,因此商子任處變不驚、溫和依舊。
「還敢撒謊!」沐英雄揪起他的衣襟,死命搖晃著。「別以為老子不敢殺官,你再不將紫鴛的下落說出來,老子宰了你。」
「小生沒有說謊,沐姑娘確實昨夜下山去了。」商子任給搖得身子骨快散了。
「還不說實話!」沐英雄氣極,把他扛起來像摔布袋似地又搖又撞。
「唔!」呻吟一聲,商子任快昏了。「是……真的……」
「寨主、寨主。」二當家一把抱住沐英雄發狂的身子。「他已經昏過去了,你快放手啊!再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沐英雄不甘心,又狠狠搖了商子任兩下,才氣呼呼地摔下他昏迷的身子。
「格老子的,紫鴛到底被他給藏到哪兒去了?」他悔不當初啊!若早知讀書人個個黑心肝,就不給女兒招個文人夫婿了。「紫鴛、紫鴛,俺的寶貝女兒,你到底在哪里?」
二當家低頭見商子任頎長的身軀軟綿綿地癱在地上,那兩片愛笑的唇雖緊抿著,卻因習慣性地上揚而殘存著一抹微彎的弧,再配上一張平凡的臉孔,乍看是不出色,但瞧久了,卻十足的舒服。
這樣一名斯文儒雅的書生,怎麼看都不像個會辣手催花的薄情郎;紫鴛小姐的失蹤應該另有隱情吧?
「紫鴛、紫鴛啊--」沐英雄滿屋子衝撞,不過盞茶時間,一間漂漂亮亮的新房便給毀得面目全非。「俺的寶貝女兒,你快出來啊!紫鴛。」
「寨主,你先冷靜點兒。」二當家試著安撫他,以免他發起狂來,整座寨子都給他拆了。「或許我們可以另想辦法逼商子任說出紫鴛小姐的下落。」
「他肯說嗎?」涕泗縱橫的沐英雄就像個三歲小孩般無助。
「試試看嘛!」見他終於不再發狂,二當家微放下心來。「讀書人都比較軟弱,尤其商子任,一看就知是個沒脾氣的濫好人,應該很好說話才是。只要咱們多下些工夫,定能逼他說出紫鴛小姐的下落。」
「是嗎?那……」沐英雄有如溺水者捉到浮木般,緊緊攀住最後的一線生機。「要用刑嗎?」
「什麼?」二當家一愣。「寨主,商子任只是個文弱書生,我怕他挨不了重刑,兩、三下就會去見閻王的。」
「我又沒說要打他、砍他,不會害他性命的。」
「那寨主的意思是……」
「我想把他吊在寨子口,他一日不吐實,便吊他一天,除了水之外,不給他任何食物,他這麼軟弱,或者吊一個時辰便會乖乖招供了。」他語含自信。
二當家卻好生不安,事情真有如此簡單?低頭再瞧一眼昏迷於地的商子任,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這個書生並不如外表一般軟弱。
第三章
夜半三更,四下無光的山道上,一馬一人、疾行如風。
「不愉快!該死的,我為什麼會有這種不愉快的心情?」沐紫鴛嘴上詛咒不停,手上的馬鞭更是飛舞迅速,催促著馬兒往前跑,片刻不敢稍歇。
作夢也想不到,她籌備多年的闖蕩江湖計劃只施行了五天、五天耶!便告夭折了。
這一切全是商子任那渾蛋的錯。
「明明就叫他要盡速下山的。」結果她在山腳下的棲鳳鎮裏等了五天,天天對著那條該死的山道發呆,他,卻沒有出現。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一走了之,美麗的自由就在前方對她招手,她卻……惦著他、念著他,在沒確定他的安全前,她的腿硬是不肯邁離棲鳳鎮半步。
然後,匆匆五日過去,她幾乎可以確定那蠢蛋商子任准是不忍不告而別,遂等在山寨裏,任由她老爹興師問罪。
「不知道他死了沒?」她咬牙,太清楚她爹衝動的性子,一惱火起來,管他天王老子,照砍不誤。
她坐立難安,腦海裏全是他死無全屍的慘狀,然而雖想上山救他,偏偏又心有不甘。她幹麼對一個白癡念念不忘?他甚至在她離去時,沒吐出一字半句的挽留語耶!
「渾帳、渾帳、渾帳……」她否認自己在記挂他。
可是她現在在幹什麼?不要命地飛馳在回家的路上,好玩嗎?!
「才不,我是因為聽到傳聞,許仲言越級上告知府大人,五道坡上的『大風寨』為惡甚劇,懇請派兵剿滅。我想救寨子,才回來的。」她告訴自己,今晚的一切行為與商子任概無關係。
「那些讀書人都是呆子,也不想想,『大風寨』立寨五道坡二十年,前無屏障、後無靠山,任何人只要有心想找,都可以上寨裏一遊;但多年來,寨裏的兄弟始終與山下百姓相處愉快,沒人有興趣找對方麻煩,為什麼?」沐紫鴛破口大罵。
「那是因為寨裏的兄弟全是守信知義的血性漢子,他們劫財卻不劫命,偶爾遇到天災人禍,還會運糧下山濟貧,附近一府三縣的百姓都知道,與其說『大風寨』是個強盜窩,不如說那裏是處救濟所,專門收容一些因一時失誤犯下罪惡,遭律法黥面,無顏回家鄉生活的可憐人。」
「只有許仲言那笨蛋看不清,請不動知縣就告上知府,非尋『大風寨』晦氣不可,我真後悔上回只賞他一塊小石頭當見面禮,再讓我碰到他,非打得他變豬頭不可。」叨叨絮絮的,她不停念著許仲言的錯,寧可讓心底擠滿對許仲言的不滿,也不再被那股因商子任而起的焦躁感控制她的心。
「姓許的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呢!走著瞧,有朝一日……」咒罵頓在唇角,她的注意力被山道另一頭的「大風寨」給吸引過去。
「那是什麼東西?」寨子口的木柱上,一道黑影正隨著徐徐吹來的晚風搖晃個不停。
心跳頓停,她緊拉?繩、停住馬匹,滑下馬背後,往寨子口方向一步步行去。半晌後,她來到寨子口,胸口繃得像要炸裂似的,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氣息。
「一定是有人在惡作劇。」她虛弱地說,竟沒勇氣抬頭一看究竟。
「該死的!我在幹什麼?」她拚命地深呼吸,是好是壞,總得求得證實吧!
她奮起畢生的勇氣,緩緩抬眼。「不--」
那是商子任,虛軟的身子毫無生氣地挂在木柱上。
「商子任!」她提氣,飛身上樹。
適時,一道月光穿破烏雲,射在他身上,映照出他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的面容。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整個人一陣暈眩。「為什麼?」眼眶好熱,心痛得像有人正一刀一刀地割著它,但她……流不出淚來。
「我就說你是個傻瓜吧!」她咬牙,割斷綁住他的繩子,抱著他飄身落地。「你為什麼不逃?我不是叫你快走嗎?白癡--」
她用力搖晃著他,他沒有反應,一副虛弱得快斷氣的樣子。
不敢再遲疑,她扶他坐起身,雙掌抵住他背心,一股充沛內力源源不絕地輸入他體內。
「人家不都說傻人有傻福,你這麼傻,一定不會有事的。」她抖著唇說,明擺著是在安慰他,其實更想說服的是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
打被吊上寨子口後,商子任的神智一直困鎖在層層濃霧中,見不著光明。
日升月落對他再無意義,他只是等著,心平氣和等待勾魂使者降臨,帶走他的生命。
如果閻羅王問我是怎麼死的,我該如何回答?一瞬間,他曾想過這問題。
但下一刻,他卻發現自己飛起來了。難不成我不是下地獄,而是榮登西方極樂?可渾沌的腦子怎麼轉,也想不出這一生中幹過何等好事,促使他得以一登西天?
會不會待會兒他們就發覺請錯人,再一腳將我踢入地獄?果真如此,他希望他們能夠踢輕一點兒,因為他的身體好痛,痛死了。
才這麼想著,一絲鐳射沖進腦海。等一下!死人會感覺痛嗎?不可能吧!
緩緩蠕動一下。「唔!」陣陣揪疼撕裂四肢體膚,真的好痛耶,不是作夢。
「商子任!」一聲驚喊倏然響起,柔軟的音調好生熟悉。
「唔……呃……」他掙扎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睜開眼皮,然後就瞧見了一張清秀可人的嬌顏大刺刺地擱在他面前。「沐姑娘!」
「你可醒了。」沐紫鴛松下一口氣,那鎖在眼底的淚這才獲得釋放,潸潸地滑下。「我以為……你嚇死我啦!」
「噢!別哭、別哭……」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她的淚是他最大的克星。
「我不是叫你走嗎?!你為什麼不走?」她一哭,就如洪水潰堤,再也停止不了。
「對不起。」唇角微勾,明明就虛弱得要死,他還是勉強自己笑著安慰她。「我已經沒事了,你不要擔心!」
那笑容溫和卻無力,像盞即將熄滅的殘燈,引得她心裏愧疚更甚,可不服輸的性子卻將它轉換成惱羞成怒。「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咦?不行嗎?」他微怔,但唇角的彎弧卻沒有鬆懈半分。
「你--」她揚拳,才想揍他兩下出氣,卻被印在他瞳孔裏的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天啊!她什麼時候本性盡露,變成河東獅一隻了,她怎麼不知道?
「沐姑娘?」他抬起無力的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怎麼了?」
她搖頭,好困難、好困難地扭曲著一張潑婦臉變嬌弱。「我沒事,商公子,你該吃藥了。」她說,掏出一顆丹藥送到他嘴邊。
他差點兒被她乍變的表情笑死,如果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口太痛的話,他一定會笑。
「謝謝。」他說,張口吞下藥丸。
「那顆藥可以幫你補回虧損的元氣,不過……」她察看他脫皮的雙腕,傷口都化膿了。「你手腕上的傷比較麻煩,我怕它即使痊愈,也無法像往常一樣完整無缺。」
「沒關係,男人不在乎身上有一點兒疤。」他聳肩,當真一派毫不在乎的模樣兒。
她的良心這才好過一些。「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走?」
「我走了,誰告訴沐寨主,你離去的消息?況且我答應過你,要幫你拖延時間,好讓你能夠走遠一些。」
「就這樣?」雖然早知他很白癡,但實際聽到後,火還是不知不覺竄燃起來。
他頷首,好認真的模樣兒。
她拳頭握了起來。「那你又是為什麼被吊在上頭?」
「你離開後第二天,老寨主來找你,我告訴他你走了,他不信,就把我吊起來了。」
「也就是說你已經被吊了五天?」
「有這麼久啦?我不曉得耶!」他說得很輕鬆。
她只覺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你難道笨得連推拖都不會嗎?我爹只是脾氣不好,卻很容易相信別人,你只須編個理由哄哄他,不就沒事了?」
哦喔!嬌嬌女又變河束獅了。他暗笑,卻不想戳破她的偽裝。
「可我確實不知你的下落啊!又怎能對老寨主打誑?」
「你們讀書人腦子都這麼死板嗎?一點兒變通也不懂。」她吼得渾然忘我。
「老寨主很挂心你,我若任意說謊,哄他出去瞎找,我是可以保全自身,但他找不到你會更加傷心的。」他微笑,溫暖得像太陽一樣。
剎那間,理智重回她腦海,凝望著他溫和無害的笑顏,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了前所未有的頻律。
「對了,沐姑娘,你不是離開了,怎地又轉回來?」
「唔!」支吾片刻,她酡紅了嬌顏。「還不是你那個好朋友許仲言害的!」她死也不會招認,她是為了他才回來的。
「此話怎講?」
「我聽人說,許仲言振動了知府大人派兵圍剿『大風寨』,我怕寨子裏的人受傷,所以急忙趕了回來。」
「什麼?官兵要來圍剿『大風寨』?」他掙扎著坐起,卻拉扯到腕上的傷口、痛僵了一張笑臉。
「小心點兒。」她趕緊扶住他,心頭好生不舍。「你被吊上去這幾天,都沒吃東西吧?」否則怎會虛弱成這樣?!
「二當家曾趁夜半無人之際喂了我一些米粥。」那也是為什麼他被吊了五天還沒死的原因。
「喔!那你還餓不餓?要不要我上廚房弄點兒東西給你吃?」
他搖頭,吃飯的事可以暫緩,眼下最重要的是想辦法保住「大風寨」;這座寨子裏的人並不壞,即便有罪,也罪不致死,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喪命。
沐紫鴛望他一眼。「你不想吃就算了。」反正她煮飯作菜的手藝也不好,他不吃或許才是明智的選擇。「那你現在怎麼樣?能不能站得起來?」
他搖頭。「短時間之內,我大概是無法自由行動了。沐姑娘,我需要你的幫忙。」
咦?難得他會主動開口要求援助喔!而且還是對她。她心中頓起一股莫名的愉悅。「什麼事?」
「我怕官兵圍剿的日期就在這一、兩天,我想在寨子周圍布下陣式,以防萬一。」
「那只是傳聞,又不一定會成真。」
「我瞭解仲言兄,他嫉惡如仇已到了幾近偏激的地步,只要他想滅『大風寨』,就算不擇手段,也會達成任務。你們並不想與官兵對陣吧?」
想不到他是真心的關懷寨子裏的人,這是很少有的!!因為寨子裏的人都曾遭黥面,頂著那樣一張臉,甭說處處遭人白眼了,被打、被罵、被趕更是常有的事。
唯獨他從未輕視過他們,反而處處維護;這個人傻歸傻,性子倒挺可愛的。
「你要我怎麼做?」她決定信任他。
「請沐姑娘幫我布陣。」
「但我不懂那些東西啊!」
「我可以教你,你只要暫時在入山的數條山道布下五行陣,便可阻官兵于一時,其他的就等我身子好一些再說。」
「那會不會很難?」她不好意思說,其實她同她爹一樣,武癡一個,至於文,不提也罷!
「不會的。」他輕拍她的手安撫她。「我會畫張圖給你,你只要按圖施為,便可成事。」
沐紫鴛看著那只在她肩頭輕拍的大掌,一時千頭萬緒、百感交集。「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們?」他們對他不算有恩,而且她爹還折磨過他,他難道不記恨?
「濟弱扶傾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很像他的答案,因為他是標準的濫好人一個嘛!不過她卻覺得有些不悅。
他突然緊了緊握住她肩膀的手。「沐姑娘,你別擔心,無論如何我會為你保住『大風寨』的。」
為她嗎?淡淡的喜悅沖上心頭,柴鴛忘我地笑開了懷。
商子任凝視著她。昔日見她,明眸漾水,無時無刻不充滿一股楚楚堪憐的氣息;此刻,她消掩了軟弱,眸底水霧換成精光,卻多了分靈黠,同樣動人心神。
啊!糟糕。他的眸光令紫鴛憶起自己二度的失控,於是慌忙蹙眉抿唇,好不容易才又把狂放的五官扭轉回嬌柔的模樣。
「我這就去拿紙筆讓你畫圖。」說著,她鬆手丟下他,轉身跑回寨內,跑到一半。「唉喲!」她身子突然扭曲了兩下,整個人成五體投地之姿向大地行了個最恭敬的膜拜禮。
「呵!」他再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一定是跑到一半,想起自己的纖纖弱質,不該跑這麼快,急忙要偽裝,才會跌跤。
「真是個有趣的姑娘。」他仰躺在地,四肢大張、遙望著天邊一輪明月。
想不到他會在這裏娶妻,新娘子還是個喜愛舞刀弄槍、裝模作樣的大美人。她與他完完全全是兩種性情,偏他卻為她著迷不已。
打第一眼瞧見她那樣努力地流著淚,他就有種莫名的感動。「努力」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他一直很羡慕能為了某件事而堅持到底的人。
爹娘常說他沒魄力,注定無法成就一番非凡功業。說的沒錯,就像他喜歡讀書,卻無心去考取功名;他對經商有興趣,但也不願為家業而傾注所有一樣。
他只是東晃晃、西晃晃,懶懶散散地活著;可她不同,她做什麼事都有一個目的,因此努力地、拚命地去達成目標;儘管有時候用的手段稱不上光明正大,但那副氣勢依舊令他折服。
「不曉得這段緣分會走向怎生的結局?」但他知道他並不排斥圓滿,甚至是希冀的。
原先自請為縣丞只是不滿賈似道玩弄權勢,任意羞辱大臣;畢竟縱觀古今,也沒哪個及第進士,是連個七品縣令都撈不到,只能屈任連品級都排不上的縣令副手一職的。
還有一部分是為了許仲言的一身才學,他是真正有理想、能做事的人,可惜個性頑固、太剛易折。
商子任不忍一名大好人才就此斷送,才會想跟在他身邊、幫助他多瞭解一些世情,以便日後重返朝廷,做一個真正對百姓有益的好官。
「不過看來成效不大。」否則,許仲言也不會執著地非滅「大風寨」不可了。
「喂,我把紙筆拿來了。」遠遠地,沐紫鴛的嬌喊傳來。
他努力半撐起身,只見她走一步、跌一步的踉蹌身影正逐漸接近中。
「看來她偽裝的功力退步了。」他咬牙忍住笑。「不過,這矛盾的模樣兒卻十分可愛。」讓他不知不覺又失了神。
***
費了整整兩個時辰,沐紫鴛終於按照商子任的吩咐,在幾條主要山道上布下陣式,至於是否能順利阻敵?那只能問天了。
「如何?!」見她忙得一身灰塵回來,商子任努力撐坐起身,溫柔地舉袖,為她拭汗兼擦臉。
「都弄好了。」她喘口氣,彎腰扶起他。「你呢?好點沒?」
「好多了。」他含笑回禮。「多謝沐姑娘關心。」
那溫柔淺笑像陣春風,緩緩蕩進她心坎,為平靜的、心湖拂起陣陣戰慄的漣漪,令她不覺失了神。
「你的動作很快,我本來還一直擔心無法趕在官兵圍剿前,將陣式布好。」
「我的身手一流,布陣,小意思。」他的唇角勾得好美,她情不自禁地傾向他,兩隻靈活水亮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到底是怎麼笑的?竟能笑得這般……奪人心神!
「我看見了,你的行動很敏捷。」他眨眼,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呃!貼靠著他?他雖然很虛弱,但仍是個男人。軟玉溫香抱滿懷,任何男人會有的反應,他同樣會有;比如此刻,他就覺得下腹部熱如火燒。
「我的拳腳工夫更好。」她頭昏昏的,滿腔疑惑。這樣湊近看來,他並不帥,當然,也絕不俊美;可每回他一笑起來,四周的空氣就開始波動,影響所及,連待在他周遭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心醉陶然。
「原來沐姑娘還是個武林高手呢!」他咬牙強抑住腹裏狂噴的笑意。不知她曉不曉得,她正在自掀底細?
「還可以。」她怕是被迷得連今夕是何夕都忘了。「有朝一日,我一定會統一武林,成為史上第一位女盟主。」
「那麼,我可否借用沐姑娘的工夫,請你查查這附近有沒有哪里不對勁?」他儘量展現自己溫和無害的一面,以減低她的戒心。
而她套了,面對他爽朗到不行的笑顏,她薰然到什麼也聽不見、瞧不清。
「沐姑娘。」他又喚了聲。
沐紫鴛沈默依舊,看著他,時間越久,心底迷惑越甚!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她真被這個平凡無奇的男人給吸引了?他很蠢耶,說不定連柄劍都提不起來,她若跟了他,有朝一日,她成為武林霸主,他的文弱定會讓她成為全江湖人的笑柄。
「不行!我非得更克制自己不可。」她的理智這麼說著,但她的情感卻不然。她無法阻止自己看他,直到……咯!一聲悶響,他們的額頭貼近到相碰撞了。
「老天!」她跳起來,心神俱喪。她又在他的瞳孔裏瞧見自己的原形畢露了。
「沐姑娘?」商子任愣了下,瞧見她的五官又自扭曲了起來。「唔!」他撇開頭。天知道,她每回要從爽利本性變回纖弱偽裝時,那嘴歪眼斜的模樣兒有多好笑。
「商公子,若無事,且讓紫鴛扶你回房歇著吧!」彷佛剛才的失控是場春夢、逝過了無痕,她重又展現出完美無缺的溫柔怯懦。
「咳!」他得不停地嗆咳,才能壓抑住那白喉頭滾滾而起的笑浪。
「商公子,你不舒服嗎?要不要紫鴛幫你順背?」眸光流轉,她明媚水瞳中又自漾起一層名為「憂慮」的水霧。
「咳咳咳……」他快死了--被她笑死的。「先不忙著回房,沐姑娘。」再給她胡搞瞎搞下去,他非英年早逝不可,還是換個話題安全些。「你仔細聽聽,有沒有發現哪里不對?」
「有嗎?」衝動是她的缺點,一下子就被他轉移了注意力,豎直耳朵傾聽四周。
「我也說不上來,只覺山林中的蟲嗚鳥叫聲好像突然間全消失了,這頗為怪異。」他說,有種暴風雨前寧靜的感覺。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真有些不對勁耶!」她運集功力,更加細心地體會天地間的變化,須臾……「是腳步聲。」她喊。「好多、好多,怕不有百來人。」
「是官兵嗎?」他遙望天際,只見明月才落、金烏初升,想不到這麼早,官兵就來攻打了。不愧是許仲言,知道拂曉攻擊最能收事半功倍之效,於是選了個好時辰圍剿「大風寨」。
「怎麼可能?」她以為知府大人沒那麼容易受煽動的。
「仲言兄很厲害的。」因此這個結局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全被你說中了。」她以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望著他。此時此刻,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蠢,相反地,他聰明極了。
「我只是瞭解仲言兄罷了!」他笑得雲淡風清。「就如同你瞭解沐寨主,知道他不會饒過弄丟你的我,因此千方百計地要我走是一樣的。」
的確,只要夠瞭解一個人,要預測他的行為並非難事。她放心了,他不是個表裏不一的小人,她很開心。
「沐姑娘,我們進寨裏去吧!」商子任提議。
「哦!好。」她彎腰扶起他,耳畔接收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心裏惶惶不安。「那個……真沒問題嗎?」
「放心吧!」他一臉自信的笑。
可惜她沒有同等的信心。「假設……我是說假設啦!萬一陣式擋不住圍剿的官兵,那我們該怎麼辦?」
「屆時,『大風寨』恐怕就保不住了,不過我會盡全力向知府大人求情,務必保你們一命。」
「如果知府大人不同意呢?」
「那你就綁我為人質,要脅他們,然後伺機逃跑吧!」
她瞪大眼,不敢想像他居然出這種白癡主意。「那你怎麼辦?」
「我好歹也是一介探花,他們應該不會害我性命才對。」
「是喔!」她很懷疑。
他莞爾一笑。「沐姑娘是在擔心我嗎?」
她給了他一抹假假的笑。「商公子是『大風寨』的大恩人,我擔心你也是很正常的啊!」尤其他天真太過、機敏不足,她若不照看著點兒,天曉得他有沒有辦法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
第四章
寨子口,商子任與沐紫鴛各懷心思。
許仲言率領的官兵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中。
危急的情勢一觸即發。
「你這個王八蛋,是誰放你下來的?」適時,一陣雷吼搶先劈下。
商子任與沐紫鴛給震得乍然回過神來。
「爹!」沐紫鴛驚呼。
沐英雄滿腹怒火在見著女兒的窈窕身影後,盡化為激動。「寶貝女兒,你終於回來了!」
「爹!」沐紫鴛活力四射的嬌顏立時扭曲成怯懦。
好厲害!商子任讚歎,她的「變臉」工夫,總是如此精采絕倫。
沐英雄像圈風火輪似地直沖沐紫鴛身前,猿臂一張,將她摟進懷裏。「你可想死爹啦!寶貝女兒。」
「唉喲!」一旁,商子任給沖得頓失倚靠,一屁股跌坐地面。
沐紫鴛的眼淚立時如斷線的珍珠,啪啪滾落不絕。「爹,女兒也好想您,可是……」她皺眉,柳腰一束,快給她爹緊圈成兩截了。「您能不能輕一點兒,女兒好疼呢!」
「對不起、對不起。」沐英雄忙放開女兒,前前後後將她檢查了一遍。「乖女兒,你這些天是上哪兒去了?有沒有吃苦?有沒有被欺負?唉呀,瞧你都瘦了,外頭的日子很不好過吧?」
「我沒事啦!爹。」在沐英雄面前,沐紫鴛永遠都是那最乖巧、嬌弱的小女兒。
商子任再度為她的好演技贊佩不已。憑心而論,她偽裝的功力極高,而且反應奇快,若非?破人心是他唯一的專長,他也會是被蒙在鼓裏的一員。
沐英雄樓著女兒,眼裏水霧朦朧。「乖女兒,你出去怎不跟爹說一聲?爹好擔心。」
「人家……」她扭著衣袖,微低頭,眼角接收到商子任溫和的笑顏,心頭猛一震。糟糕!前回她離開「大風寨」的理由是騙他要與心上人私奔,引出他滿腔同情心,所以他才助她順利逃走的。
現在她回來了,身邊卻沒男人跟著,他會不會懷疑?萬一他去跟沐英雄證實……老天!她老爹非嚇死不可。
不行、不行,她非得想個好法子誆他閉嘴不可!索性商子任一向愚蠢,應該不難哄騙才是。
「乖女兒,」沐英雄輕輕搖了她一下。「你怎麼了?老半天不說一句話,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多謝爹關心,女兒只是有點兒累了,不礙事的。」纖弱的嬌軀抖了下,清澄的水霧盈上沐紫鴛眼眶。
「累了就趕快去休息;小絹,快來扶小姐回房。」沐英雄緊張兮兮地高聲呼喚婢女。
「謝謝爹,但不必叫小絹了,我自己可以走。」應付她爹很簡單,但其他人就沒那麼容易擺平了,沐紫鴛才不想自找麻煩。
「那你小心走喔!」果然,只要沐紫鴛隨便撤個嬌,沐英雄就什麼都忘了,甚至連向女兒要個離家出走的理由也忘了。
「爹,那我跟相公先行告退了。」盈盈行了個禮,沐紫鴛暗笑於心。所以說她爹最好騙了,只有像商子任那樣笨通天的人,才會連她爹都擺不平,還反被人吊在木柱上,受盡折磨。
「相公?」沐紫鴛沒說,沐英雄還真忘了寨裏有商子任這個人,猛然想起,他心生疑惑。「等一下、等一下,你這傢夥是怎麼下來的?」
「當然是摔下來的嘍!」沐紫鴛搶口解釋,絕不能讓人知道救商子任的人是她;本來嘛!一名嬌柔無依的弱女子,如何能自丈高的木柱上救下一個大男人?
「難道是我綁得不夠緊,繩子才會散掉?」沐英雄再度上當。
沐紫鴛再加一記,徹底轉移沐英雄的注意力。「爹啊!這些事都不重要,現在最要緊的是,官兵殺到了。」
「什麼?」沐英雄跳起來。「無緣無故,官兵來幹什麼?」
她本來想說,這一切全是許仲言幹的好事;但想想又不妥,憑她一名弱女子,如何能探得恁多消息,遂轉口答道:「也許是因為我們最近綁了很多讀書人,一時惹惱了官府吧!」
「我們又沒傷害他們。」
「但官府不這麼想啊!」
「哼,既然他們要誤會我們,我們也不怕,我立刻去叫二當家起來,跟他商量,看怎麼打退官兵。」沐英雄說著,就要往裏頭走。
「等一下啦,爹。」沐紫鴛急忙拉住他,心想,爹真是個魯大漢,人好、心也好,可惜就是少一根筋。她記得聽娘說過,她爹交友從不看來歷,但求交心;因此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一日,他的朋友們不小心得罪權貴,陷入危境,他去幫忙,結果就被識為同謀,一並入罪,被判以黥刺之刑了。
臉上被刻下犯罪的記號後,他們這群朋友再也無法光明正大立於天地間,只好躲躲藏藏、隱其行蹤,像條狗似地窩居在角落裏苟延殘喘;直至某日,他們其中一人再也忍受不了顛沛的生活,遂興起團結以抗外侮的念頭。
然後,他們來到五道坡,建立「大風寨」,靠著彼此互助,漸漸強盛了起來。
而她爹會被推舉為寨主,則是大夥兒感念他恩惠的結果。不過依她爹那種個性,平常無事時還好,一朝面臨危機,毫無腦子的魯莽行事就很容易招徠殺劫。
「還等?再等下去,官兵就殺上來了;不管,我要去把兄弟們都叫起來,無論如何也要死守『大風寨』。」果然,沐英雄滿腦子只想著要跟敵人一決生死,根本沒想到憑他們的實力,開打只是加速「大風寨」的滅亡罷了!
「可是爹,敵人根本上不來啊!」沐英雄少根筋,沐紫鴛可沒有,早發現官兵的腳步聲在逼近到一定距離後,便開始打轉,再沒有接近的跡象,顯見商子任的障法起了作用。
「咦?怎麼會?五道坡的山路既好走又不險峻,他們為何上不來?」
「因為相公在幾條主要山道上布下了五行奇陣,那些官兵不懂陣式,自然就上不來了!」她不敢說是自己幹的好事,因為一名嬌嬌女,是不可能有那等本事的。
「他為什麼要幫我們?」沐英雄不解地望著猶自癱坐於地的商子任。
「因為他是我相公、你的女婿啊!當然要幫忙守護我們家。」
這藉口真的很爛,但沐英雄卻相信了。
「好女婿,上回是我誤會你了,你沒事吧?我扶你回寨裏休息。」這會兒沐英雄又多禮得不可思議,完全不復上回幾乎將商子任整死的可怕。
敢情變臉這本事是一代傳一代的。見了沐英雄變化無常的態度後,商子任終於知道沐紫鴛的偽裝本領是從何而來的。
「多謝寨主。」他倚著沐英雄,任他將自己半扶半抱地送進寨內。
「呼--」另一邊,沐紫鴛暗松了口氣;慶倖今天早起的鳥兒只有她老爹,怪好騙一把的,否則她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這許多了,謝天謝地!
現在只剩一個問題--要如何圓滿解釋上回她私奔的那個謊言?
「說那傢夥挂點了,不知道商子任相不相信?」她異想天開地想著。
***
最近,沐紫鴛一直在想,商子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打那日她自木柱上將他救下後,他休息了一夜,隔天便開始忙著在「大風寨」周圍布下陣式。一圈接一圈、一陣連一陣。
照他所言,天地分陰陽、人間有正氣。因此佈置得宜的奇陣不僅得以阻敵、欺敵,更可為己身招來好運與福氣。
他懂得真多,信手撚來山林中的樹木、花草、奇石,便將「大風寨」給守衛得黴倘艚?饋*
這樣的人會笨嗎?她懷疑。
可橫看豎看,他又與聰明沾不上邊;試問天下間有哪個聰明之士會一忙起來就忘了吃飯、忘了睡覺,甚至忘了上茅房?
對!他就是遲鈍到會忘了上茅房。那是昨日傍晚的事了,他布陣到一半,突然腹痛如絞,她還以為他病了,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但片刻後,他卻告訴她,他會腹痛是因為昨日大忙、忘了上茅房!見鬼的!那個大白癡怎不忘了呼吸、直接去死?
她受不了他,卻不得不緊跟著他,因為她還有把柄捏在他手上。
她一直等著,看商子任幾時要拆穿她私奔的謊言。
但他始終沒問,照樣過他清閒悠哉、樂似神仙的逍遙日子。
反而是她,一顆心如吊上十七、八個吊桶,搖搖晃晃、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眼看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轉眼,她回寨都五天了,他看見她,還是除了笑,不見第二種表情。
他到底想怎樣?是欲藉此戲弄她?還是想另外找個機會威脅她?抑或他根本蠢到沒發現她的失誤?
她不知道,心好亂。「唉!」目光不自覺落在三尺外的石陣上,瞧見數名官兵正整束武裝、企圖闖陣。
「別擔心,他們闖不進來的。」緩緩跟在她身後的商子任,以為她歎氣是因為陣外那群不死心的官兵,在連碰了五天的大釘子後,猶日日派人進攻,絲毫不懂得放棄。
「我知道。」打第一天她親眼見識十來名官兵在陣內迷失,左沖右撞仍闖不進「大風寨」後,她便對他的陣式充滿信心。
「那沐姑娘是在憂心些什麼?」他抬頭,沖著她燦爛一笑。
那笑好溫柔,勝春風、勝朝陽,讓她整顆心都暖了起來,有些飄飄然,還有幾分焦躁。最近跟他在一起時,沐紫鴛總會這樣,一時喜、一時憂,沒個定性。
「我到底是怎麼了?」垂首細察自己的心思,她無法理解這份氣悶究竟從何而起。
見她不語,商子任唇角的笑更添入了幾分體貼。「我想,官兵包圍五道坡的日子就快結束了。」*
「你怎麼知道?」她的煩憂被他的問題一轉移,順利變為好奇。
「打昨日起,闖陣的官兵變少了。夜晚,我還聽見駐紮的官兵們在唱歌,因此我判斷,這種毫無所獲的包圍已經消磨了官兵們的士氣,他們守不了多久了。」他分析道,每一句都很有道理。
這就是讀書人的本事嗎?她望著他,感覺這一刻,他又變聰明了。但是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既愚蠢又靈敏?這太沒道理了嘛!
「你為什麼不問我離開又回來的原因?」她無意識地脫口問出,等到發現時,隨即很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怪自己真是吃飽撐著沒事幹、自找麻煩。
「你不是說過了,離開是為了與心上人相會,回來則是為保『大風寨』無恙?」他笑答,神情裏不見半絲疑惑。
「而你全然相信?」那種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吧?他卻毫不懷疑;為什麼?是因為她的事一點兒都不值得他用心思索?還是另有原因?莫名地,她心底的焦躁更甚。
「我有理由懷疑沐姑娘嗎?」他直覺回答。
「是沒有;但我獨自一人回來,你難道沒想過,我那心上人去哪兒了?為何沒與我在一起?」壓抑不住心頭的焦躁,她又開始挖坑往裏頭跳;其間雖有後悔,但想要答案的心卻更強烈。
他微微一笑,緩緩地開了口。「沐姑娘,你的心上人呢?怎沒有與你在一起?」
這問題像是遂了沐紫鴛的心願,但配上他那副溫吞到不行的口吻,卻只是將她心底的火苗煽揚成烈焰。
「他有沒有跟我在一起關你什麼事?」她吼,火氣將她臉上原本的嬌弱盡數燒灼成兇悍。
嘖!她又失控了,但……好美。商子任眼底的激賞燦若朗星。「沐姑娘,你的臉好紅,是中暑了嗎?」他輕問。
「現在都秋末了,哪還會有中暑這等蠢事?」她受不了了,好想揍那張古井不生波的溫和笑臉兩拳。
「難不成……」他彈指一笑。「你是在生氣?」
「我……」殺千刀的,她又在他瞳孔底下瞧見自己變成河東獅一隻了。「怎麼會,我……很少生氣的。」咬牙兼磨牙,她努力地試圖將臉上的怒火扭轉成淒然。
「咳!」他又開始嗆咳。不行了,真的會被她笑死。
「商公子,生病了嗎?要不要找大夫來瞧瞧?」她扮了個扭曲的笑容給他看。
「呃!」他的臉脹紅,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立跳舞了。「多謝沐姑娘關心,商某很好。」只要她別再逗他發笑,他絕對可以長命百歲。
「商公子還有很多事要做嗎?」
「這……」他回頭瞧了布到一半的陣式一眼。「還好。」
「那我還是別打擾你做事了。」她轉身,走到一旁的大樹下,刻意背對他,不讓他瞧見她火冒三丈的模樣兒。
姓商的根本是個白癡,任何明示或暗示對他都完全無用,結果搞了半天,她還是不曉得他介不介意她那無端失蹤的「心上人」?
「究竟要到幾時才能徹底解決這問題?」好後悔,早知道不對他撒謊了,麻煩透頂。
「唉!」再歎一聲,她越來越弄不清自己的心,何苦這樣介意他對她的看法?倘若他真對她造成了妨礙,了不起一拳打暈他,再把他丟到一個陌生地方,任他握有她再多把柄,也無從泄漏起。
偏她一直不忍心對他下重手,甚至在投奔自由後,又為了他,急巴巴地趕回山寨裏。
「這是不舍嗎?」她不懂。「莫非我對他動了心?」
「哦,不不不,不能再想下去--」猛力搖頭打斷動心的想法;那種結論太可怕,她寧可當做不知道,繼續焦躁下去。
「沐姑娘、沐姑娘……」突然,一聲聲呼喚召回了她遨遊於思緒之海的神智。
「幹什麼?」她沒好氣地轉過身。「喝!」卻迎上商子任近在咫尺的面容。「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對不起。」他歉疚一頷首。「我只是想告訴你,下雨了。」
「下雨了?我怎沒發現?」她抬頭,瞧見他高舉的雙手正拿著一件藏青色的外袍,撐在她頭上、為她遮雨;難怪她絲毫沒有察覺雨滴落下。
視線移轉,最後定在他被雨淋濕的臉龐上,雨水順著他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五官住下流,把他整個人都弄濕了。
「雨下多久了?」她瞧著他狼狽萬分的樣子,心微疼。
「呃……」商子任想了下。「不到半個時辰吧!」*
「而你就一直站在我身後為我遮雨?」怎麼有這麼蠢的人,蠢得……好教人心焦,他就不能偶爾多為自己想一想嗎?「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像你這樣處處為人著想、絲毫不懂得替自己打算,很容易死的。」
「那麼我可能真的比較蠢吧!我一直是,寧可天下人負我,莫我負天下人。」他笑著說。
她好想揍他兩拳,因為他太笨了!可目光一觸及他溫和愉悅的笑容,心整個酥了。她打不下手,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被困住了。
***
商子任原以為「大風寨」的問題不難解決,只要阻擋官兵上山,熬個八、九日,事情自會迎刃而解。
但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這偌大的寨子,竟只存了三、五天的糧;直到今日,他們終於斷炊了。
「我看還是打出去吧!」沐英雄提議。
「沐寨主,我觀察過,官兵有近百人,我們只有三、四十人,實力相差太懸殊,恐怕獲勝機率不高。」商子任實在不願看他們白白去送死。
「餓死跟戰死有什麼差別?」沐英雄咆哮。「我可不願被人叫縮頭烏龜。」
「不會餓死的。」
「寨裏已經連粒米都沒有了,這五道坡上又沒什麼飛鳥走獸可獵,我們還能吃什麼?風嗎?」
「還有山菜跟野果啊!」商子任苦勸。「沐寨主,我知你英雄蓋世,不願屈死山林,但你諳武,可以打出去,其他不懂武的怎麼辦?還有紫鴛啊?你忍心送她上戰場?」
「紫鴛?」滿腹豪氣頓泄,沐英雄無措地望著身邊嬌柔纖弱的女兒。「女兒,是爹無能,讓你吃苦了。」
「爹。」沐紫鴛柔柔喚了聲。「女兒與爹共進退本是天經地義之事,爹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必顧慮女兒。」
沐英雄低下頭。他不怕死,但他絕不願見女兒受到半絲傷害。
「喂,你要我們吃山菜、野果度日,但這些又能撐得了多久?」為了女兒,他終於緩下脾氣。
商子任松下一口氣。「三日,我保證三日內官兵一定會退。」
「你拿什麼保證?萬一他們決定死守呢?」
「爹,」沐紫鴛輕扯沐英雄的袖子,低言。「相公觀察官兵闖陣的樣子,發現他們疲態已現,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是嗎?」商子任的話,沐英雄不信,但沐紫鴛的話,他可就確信不疑了。「好吧!我們就再等三天,這期間,暫且吃山菜、野果度日。」
「寨主,」一直靜聽他們討論的二當家突發疑問。「但我們不知道哪些山菜可以吃,哪些有毒啊!」
「我知道,我去找。」商子任自告奮勇。
「那找食物的事就交給你了。」沐英雄說。
「我立刻去。」「去」字還在舌尖繞,他人已經沖了出去。
沐紫鴛遙望他奮不顧身的背影,心中又開始焦躁。「到底行不行?」
滿腦子儘是他跌落山溝、摔下山道……各式不祥的畫面流轉,令她坐立難安。
「爹,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她說,實在是待不住了,非得想個辦法看著他、保護他不可。
「喔!那你小心,有東西吃時,我再叫小絹送去給你。」
「謝謝爹,女兒告退。」她微微躬身行了個禮,走了出去。
出了大廳!她片刻不敢稍緩,緊追著泥地上他所留下來的腳印而去。
奔了約半刻鍾,她在一處小水潭邊發現他忙碌的身影,東跑西鑽的,弄得一身的泥與汗。「還是這麼拚命!」所以她放不下他,就怕哪天她一不注意,很容易就將一條小命給玩掉了。
「唉喲!」果然,她才想著他太拚命,遲早會受傷,他就狠狠跌了一大跤,摔得鼻青臉腫。
「商公子,」顧不得泄漏底細,她施展輕功來到他身旁。「你沒事吧?」
「你來啦!」商子任看到她,笑得好開心。「你瞧,我找到這麼多吃的東西。」他現寶也似對她展露他找到的山菜、野果。
「這是樹根吧?」她撿起一截黑黑的東西,一臉噁心。
「這叫沙參,一種藥,可以吃的,還具有安精神、撫五臟的功用。」他笑一笑。「雖然味道並不算太好。」
「你懂得還真不少。」
「我看書的。」
是啦!書生不看書要幹什麼?她會意地一頷首,又撿起一朵黑黑醜醜的菇,問道:「這個呢?看起來好可怕,你確定它可以吃?」
「這我就不確定了。」他拿回那朵菇,放在鼻間聞了問。「我以前在書上看過很類似的東西,但畢竟沒有實用過,有些東西我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那你摘來幹麼?沒把握的東西就扔了吧!」她作勢要丟那朵菇。
他搖頭。「能吃的東西不多,只要是有可能的,我都不想放過;所以這個我先試吃看看,沒問題再給你們吃。」
她一陣暈眩,就怕他這麼說。「萬一吃出問題呢?」她咬牙,忍耐著沒轟他那張蠢臉一巴掌。
偏商子任還不知死活地逕自笑得開心。「我說的吃,不是整個吞下去,我會先嘗味道,不刺激舌頭的,我才會真吃下去,所以出問題的機會不大。」
天哪、地啊!誰來救救她?為何她會撞上這麼個天真的男人?他根本不懂,關鍵點不在出問題的機會大不大,而是,他老是這樣白癡,為了別人,命都不顧,很容易死的。
「萬一出問題呢?你就這麼死了,值得嗎?」人不為己天誅地減,更何況為救他人而死,根本是蠢蛋一枚。他到底懂不懂?
他想了下,笑開一張可親的臉。「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若不試,隨便摘了給你們吃,很可能中毒的人就是你了,我可不願冒這個險。」
是為了她!瞬間,她滿腹怒火化成無限感動,熨遍每一寸體膚。
隱隱有股錯覺,她似乎跌入了一個陷阱裏--一個由傻瓜編織而成、名為「情網」的陷阱。
第五章
商子任就算不是個神,也離仙人的境界差不多了。
一切正如他所料,官兵在圍困「大風寨」八日、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後,終於認輸退了兵。
「大風寨」逃出生天之日,正是商子任離寨下山時。
他不忘和每一個人告別,告訴他們日後進出寨子的正確方法,還有維持陣式正常運作所須注意的事項;這份叮嚀當然也包括了沐紫鴛。
他沒有問她要不要一起走,待她一如其他人,不見絲毫特別。
這也無可厚非,他們畢竟還沒成為真正的夫妻。
可沐紫鴛卻覺得沮喪,經過八日的朝夕相處,她對他的感覺改變很多;但可惜,他似乎並未有相同的感受。
他大概是不喜歡她吧!可那又為何要待她如此溫柔?是因為溫柔是他的本性?
好煩,人心好難明白,她體內的焦躁感快要滿溢成災了。
寨裏的人都不敢問他們小夫妻問究竟發生何事,就怕這口一開,會被她的眼淚給淹死;只有商子任不怕。
他溫柔地將她請到一旁。「沐姑娘,小生就要告辭了,離去前,須不須要我替你向老寨主求個情,請他允許你與你的心上人雙宿雙棲?」
他的表情很誠懇,誠懇到讓她好想宰了他。「多謝商公子關心,但不必了。」她撇開頭,不信他蠢到如此境界,竟完全不懷疑她的謊言。
「既然如此,那小生告辭了,沐姑娘保重。」長身一揖後,他不再行動,默立她身前,」臉溫和而有耐心的笑,仿佛在等待什麼似的。
可她很生氣,刻意地垂眸不看他一眼。
商子任也不在乎,只是站著、等著,像在包容一名無理取鬧的小女孩般地容忍她。
她不必看他,就能覺察出他身上正散發出一種柔若春風的氣息、十足舒人心肺;但那已不能滿足她,如今她想看的是他的熱情,專對她而發的熾熱感情。
「沐姑娘,我要走嘍!」他輕聲說了句。
她體內的焦躁爆發。「那就走啊,還杵著幹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句,得以結識沐姑娘是商某今生最大的榮幸,告辭了,祝你與你的心上人永結同心。」說完,他真的走了。
她瞪著他的背影,渾身發抖。
他居然敢對她說這種話,大白癡,她要有心上人早走了,還會八天來緊跟在他身邊、憂心難安嗎?
數一數,這八天來她救了他幾次?
把他救下木柱、替他運功療傷、喂他丹藥補身、阻止他濫嘗百草把命丟掉……沒有她,他恐怕死了不只十次啦!
可瞧瞧他是怎麼待她的?他根本沒有把她放在心裏嘛!
算了!他走了也好,我少個麻煩。現在要去闖蕩江湖還不晚,終有一天,她會成為武林史上第一位女盟主,走著瞧好了。
「對不起,爹,女兒有些不舒服,我先回房了。」既已打定主意拋下他,她便不再留戀,索性把全副精神都用來計劃成名大業。
「女兒,你沒事吧?」沐英雄憂心地望著她。「你的臉色好難看,是捨不得商子任嗎?」
「爹,」沐紫鴛溫婉低言。「自古以來,兒女終身就是聽憑爹娘作主。如果爹認為女兒該嫁商公子,女兒斷無怨言,若爹覺得商公子不好,女兒便不嫁,留在寨想,侍奉爹爹。」
「他也不是不好啦!」沐英雄一臉為難。「只是一樁好好的喜事弄成這樣,大夥兒都覺得不吉利。」因此商子任開口要走時,所有人都同意了。
「女兒可以理解爹的苦衷。」轉身倒來一杯熱茶遞給沐英雄,沐紫鴛溫言淺笑撫平了他眉間的皺摺。「爹就別想大多了,女兒不會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沐英雄松下一口氣。「其實那商子任人不錯,可惜有點兒呆頭呆腦,做事情瞻前不顧後,爹也不是很喜歡;過些日子,爹再給你找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喔……」
沐紫鴛聽不見了,沐英雄的話讓她想起商子任的呆頭呆腦。他一天到晚出錯,弄得自己狼狽不堪,沒有人跟著他、保護他,他會不會出事?
還有,他總是為了救人而奮不顧身,標準的濫好人一個;萬一哪天碰上一個惡徒,狼心狗肺陷害他,他豈非死無葬身之地?
又或者,跑來個壞女人欺騙他呢?先騙他的人、再騙他的錢,等他一無所有後,便謀財害命……
「哦,不--」她不敢再想,只覺渾身冷汗直冒。他不能出事,哪怕這天塌了、地陷了,她也不要有見到他死於非命的一天。
可他又不喜歡她,離去前,連求她一句一起走都沒有,難道還要她親自追上?那多丟人!
還是不要理他好了……但萬一他因缺她保護,而給人害死了呢?
可惡,她矛盾又不安,原先的堅持全給打碎了。
「怎麼辦?」她想追上他,卻又拉不下臉,只是好氣、好氣,好想接他兩拳泄油火。「對了,我可以去揍他泄憤啊!何苦在此憂慮難安?」哼!她絕不是舍不下他,只是想出氣罷了!
***
離開「大風寨」後,商子任走得很慢。
不是留戀不絕,而是在等待,他知道沐紫鴛的奇異性格,也曉得她滿口謊言,但他不想拆穿她,她的一些想法、作為……非常有趣,他很喜歡。
記得他爹娘臨死前說過,他這人要野心沒野心、要魄力沒魄力,想來是無法將商家產業發揚光大了,因此商家的一切將交由他厲害的妹夫去掌管,而他,不過是個吃閒飯的。
他不在乎,本來嘛!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都行,卻做什麼都不精,他唯一稱得上專長的,只有?透人心一樣。不須費太多的精力,只要與人交往片刻,他就可將對方心思捉摸到八成。
但這卻不是件好事,看透太多人、心底層的喜怒哀樂後,他變得老成,一顆心如古井不生波。
他沒有強烈的情緒波動,總以旁觀者的姿態笑看人間無常,任人贊他好心、誇他無私、罵他愚蠢;他都不在乎。
這樣的日子很平靜,他也很滿足,直到碰上沐紫鴛,她同時包含了堅強與軟弱、善良與自私的矛盾性子讓他開了眼界;這才知他以前真是過得太無趣了。
他承認自己被她吸引了,尤其愛看她「變臉」的模樣兒,那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畫面,他百看不厭。
他知道她對他亦有感覺,只是那份情感還不夠深厚到讓她甘願為他放棄大好夢想。
所以他對她施了一點兒小小的詭計。他假裝完全沒發覺她的偽裝、忽視她對他乍起的情愫,百般激起她心底的焦躁,逼她不得不在他與夢想中做個選擇。
啊,他真是惡劣--
他不想強迫她,要她自己想通。倘若在她心底,他的存在是必要的,他希望她主動追來,屆時,他會張開雙臂,接納她完完整整的全部。否則,他也願將思念沈澱,一心只求她過得更好。
其實說到底,他還是冷情無心的,因為他一直是被動地等待,將所有的選擇權都丟給她,任由她去煩惱。
她究竟會做何選擇呢?他太好奇了,因此才會拖慢離去的腳步,想親眼看看她的決定。
緩緩地、緩緩地,他像只龜,爬進了棲鳳鎮裏唯一一間客棧。
「啊,救命--」迎面,一隻茶壺飛了過來。
他側身閃了過去,常有人說他愛管閒事,天曉得根本是閒事老愛招惹他。
「唔,哇--」才這麼想著,一道窈窕的身影從客棧內筆直朝他沖了過來。
「公子救命!」那是個清秀可愛的小姑娘,手上提著一隻花籃,看來是個賣花女。
「別跑啊,小美人。」緊追在賣花女身後的是名錦衣公子,手持摺扇,本應是風度翩翩,但配上一副色欲薰心的模樣,就變成噁心了。
商子任呆站著,任由賣花女將他往前推向對面的錦衣公子。「公子救我。」她滿臉的淚糊在他後背。
倘若此刻在他身旁的女子是沐紫鴛,她一定會搶在他身前,把那色狼好好惡整一頓。而且紫鴛哭歸哭,絕對不會眼淚與鼻涕橫流。商子任想著,覺得背後一片黏濕,怪惡一把的。
「公子,求求你救救小女子。」賣花女又將他往前推了一步。
適時,錦衣公子追了上來。「喂,小子,識相的就問邊去,別妨礙本公子與小翠姑娘相好。」
他也想閃啊!問題是賣花女緊捉著他,他走不了嘛!加上要解釋這麼一堆很麻煩,他索性張開雙臂、成護衛狀。「不知兄台貴姓大名,追捕這位姑娘意欲為何?」
「哪兒來的酸書生?」錦衣公子狠啐一口。「書呆子,本公子貴姓范,我爹正是本縣縣令,現在我命令你,立刻將小翠姑娘交出來,我還可以放你一條生路,否則,我就告訴我爹,將你關進大牢。」
「原來是范知縣的公子,不知大人近來可好?那件女子失蹤案應該已經破了吧?」唇角斜勾,商子任漾起了一抹莫測高深的淺笑。
「你認識我爹?」錦衣公子面色突白,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拿他爹當克星。
「很熟。」知縣大人是商子任的上司嘛,豈會不識?
「你到底是誰?」錦衣公子怕他是縣令之友,若將今日之事告訴縣令,他可有得苦頭吃了。
商子任還沒想到要怎麼應付這色欲薰心的壞胚子,耳畔就先接收到一陣細細的抽氣聲,很耳熟,像極了沐紫鴛每回發現他在冒險時發出的驚呼;他不禁微微一笑。
她一直以為他是個愚蠢的濫好人,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都可以引出他滿腹同情心,讓他為對方賣力兼賣命。
殊不知他其實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否則同樣被捉進「大風寨」、參加選婿大會,怎麼許仲言就得到一個大腫包,他卻贏了一個美嬌娘?
不是每一個人都值得他賣命去維護的,至今,他管的恁多閒事裏,真正讓他豁出命去拚,並且惹來一身傷的只有她。
唔!想起被吊在寨子口那五天,說實話,他的手到現在還有些痛。不過看在她為了他不辭辛苦下山追來,總算有價值了。
既然她來了,就讓她表現吧!他非常想享受被她維護的那種快感,幸福得像要飛上天。
終於有些瞭解為什麼姑娘們喜歡大英雄、大豪傑了,因為被保護的滋味太美妙,像他,一嘗就上癮。
飛快抹去臉上的精明,他狀似天真地長身一揖。「回公子,小生商子任,忝為大人副手,現任縣丞一職。」
***
一陣暈眩狠狠擊中沐紫鴛。這個傻瓜,連撒謊都不會,居然老實招認自己身分比對方低,那混蛋還不乘機好好教訓他一頓?
果然,她求爹爹讓她下山來尋他是對的!否則憑他一介文弱書生,獨身行走世間,不被坑死,也要被欺負死。
「一個小小縣丞也敢管本公子閒事!」看吧!錦衣公子一知商子任身分低微,隨即不客氣地掄起拳頭要揍他。
「商哥哥……」怕自己再不出面,商子任將有一頓痛揍好挨,沐紫鴛嬌喊了聲,無限柔媚,惑人心神。
錦衣公子的拳頭乍停在商子任鼻前一寸處,兩眼直勾勾盯著正款步走進客棧的沐紫鴛。「哇哇哇,今兒個是什麼日子?竟讓我碰見這樣一個天仙絕色!」
沐紫鴛怯怯地步進大廳,一步一顫正欲行到商子任身邊。「啊--」
突然,錦衣公子快一步捉住她的手,強摟她進懷裏。
「放開沐姑娘,你想對她做什麼?」商子任試著將人搶回來。
「我想做什麼,你管得著嗎?」錦衣公子一臉色淫地對著懷中人上下其手。「好香啊!大美人,你姓沐嗎?叫什麼名字?」
「不要,商哥哥救我……」她啜泣,眼淚如斷線的珍珠滾落不停!嬌柔媚態令錦衣公子一身骨頭都要化了。
「美人兒,別哭了,你的淚讓我的心都快碎了。」他捧著她的臉,眼看就要輕薄上她的唇。
「住手!」商子任怒吼,即便是知縣之子,也無權親他娘子吧!
「滾一邊去吧!臭小子。」錦衣公子掄著拳頭威嚇道。「你再多事,本公子就稟明父親,將你下獄查辦。」
「哇!」商子任不怕,賣花女倒是嚇得緊捉住他的衣衫不放。「嗚,公子……」
「放開!」眼看著沐紫鴛的清白就要毀在錦衣公子手上,商子任哪還冷靜得下來,使勁兒甩開賣花女,大踏步上前。「范少爺,我說咱們若越過縣太爺,上告知府大人,說你當眾強搶民女,這客棧裏的人都瞧見了,你說誰會被下獄查辦?」
「我這就宰了你,看你還怎麼去告知府大人?」惡向膽邊生,錦衣公子竟妄想殺人滅口。
「憑你也想殺他,自不量力。」一抹邪光自沐紫鴛眼底一閃而逝,趁著場面混亂之際,她伸出兩指點向錦衣公子胸膛要穴。
「哇!」錦衣公子突然手捧胸口、整個人往地面栽去。「好痛、好痛,痛死我了……」他不停地在地上滾著,還拿頭去撞牆壁,像瘋了也似的。
「你沒事吧?」商子任乘機將沐紫鴛救出。
「我很好。」她對他盈盈一笑,纖弱嬌媚,瞬間又攫住了客棧中所有的注意力。
「那就好。」他松下一口氣後,才有心情關心還在地上滾個不停的錦衣公子。「他是怎麼了?」
「生了急病吧!」她說,一派的嬌柔無邪。
商子任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也許吧!我去請大夫。」
「什麼?」她嗓音倏然拔尖,嬌柔的面具出現裂縫。
「他罪不致死。」商子任說著,就想跑出客棧。
「你……」她緊拉住他的手,燦燦水瞳裏寫滿不贊同。
「他好歹是縣令之子,死在這裏,大夥兒都會很麻煩。」他拍拍她的手。「乖,讓我去請大夫救他。」說著,他擺脫她,轉身跑了出去。
若非大庭廣眾之下,不宜驚世駭俗,沐紫鴛真想追出去,罵他一聲「大白癡」。那傢夥調戲他的妻子耶!這樣的惡徒,死一個少一個,有啥兒好救的?
偏他好心,非救人不可,還急巴巴地跑出去為色狼找大夫。「濫好人、濫好人、濫好人……」真是氣死她了,找個時間,她非教會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不可。
***
讓沐紫鴛更加深刻體會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的人是小翠,那個賣花女。
自商子任偶然救了她後,她無時無刻不纏著商子任,嘴裏說著是要報恩,其實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小翠根本是看中商子任,想拐了他做相公。
好幾次,沐紫鴛暗示他,小翠對他別有居心,他卻不信,說什麼「人性本善」,要她別隨便懷疑人。
結果可好了,人家請他吃飯,說要謝他救命之恩,他就真的去了,卻被兩杯烈酒灌得神智不清,若非她趕得急,他就被人霸王硬上弓了。
「大白癡,你爹娘到底是怎麼教你的,讓你活到二十幾歲,還如此天真?」拖著他疲軟的身子走在漆黑無人的街道上,她忍不住叨叨罵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懂不懂?」
「嗯!」他呻吟了聲,聽似十分難受。
「你活該。」她嘴裏罵著,小手卻不舍地在他背後頻頻拍撫。「每次跟你說道理,你就跟我辯一堆子日、孟子說的,那些傢夥是聖人,根本不知民間疾苦;哪像我,自幼生在強盜窩,幾乎是挨白眼長大的,我知道的人情義理絕對比他們多上百倍,你就是不聽我的才會吃苦頭。」
「咳咳咳……」為壓抑噴上喉頭的笑意,他不得不努力擠出兩聲嗆咳。
「喂,你怎麼樣?」看他好像很難過似的,她衡量著要不要冒底細被拆穿的危險,施展輕功送他回客棧。
他搖頭不語,實在是因為要忍住不笑,已經用盡他所有力氣了。
但她卻以為他病了,顧不得其他,藕臂立刻環住他的腰、提著他的腰帶,快速往客棧方向奔去。
「唔!」他翻起白眼,不是因為烈酒作怪,而是……有失常理的「飛行」,快要把他的五臟六腑給顛出來了。
他頭暈目眩,唯一的感覺是晚膳在他腹裏滾動出來的噁心感。天哪,再繼續下去,他要吐了。
「沐……沐姑娘……」他痛苦地喚了聲。
「忍著點兒,就快到客棧了。」她以為他難過得受不了,遂好心地加快飛掠的速度。
「停下來」他嘶喊。
「就快到了……哇!」來不及了!他吐了,還吐在她身上。「商子任。」她既憂又急,索性把他整個人扛上肩膀,輕功施展到極限,抱著他,化成流星一抹,流泄過大地、直奔客棧。
幸虧天色已晚,多數人早已入眠,否則她的行為非嚇死所有人不可。
「再忍耐一下喔!」輕言慰哄,她扶他進房,再侍候他躺下。「你在這裏休息一下,我去打水來清理這一切。」她不敢叫醒小二,怕丟臉,因此只好親力親為。
他頷首不語,所有的力氣早被這場奔波給耗光了。
沐紫鴛跑出去,半晌後,打來兩桶清水。
「水來了,你是要自己洗,還是我幫你?」她換了套新衣服,長髮濕潤地披在肩上,顯然已先梳洗過。
商子任大口大口地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坐起身來。「我自己來吧!」
沐紫鴛見他臉色慘白,心微抽痛。「你很難過嗎?」她的聲音啞啞的,似摻雜著濃濃的不舍。
他努力勾起唇角,給她一抹安撫的笑。「我沒事,多謝沐姑娘關心。」
用那種虛弱到不行的臉說沒事,誰相信?沐紫鴛水亮的眸底又自漾滿名為「憂心」的霧氣。
他心一窒,雖知她本性爽朗熱情,但或許是扮纖弱久了,偶爾她不說話,只以那雙明媚水眸娣人時,無限嬌柔自現,總會引得人心蕩神搖。
他總是看著她,不知不覺便癡了。
也許我遠比自己以為的更加喜歡她……他越想,就越難滿足於目前停滯不前的現況,他要她完完全全屬於他,究竟有什麼辦法呢?
「商子任!」他一直不說話,她好擔心。
他看著她,一向溫和的目光難得興起了劇烈的波動;好在她對他是有好感的,因此他要贏得她的心應該不會太難。
她望見那樣的改變,心不禁慌了起來。「你……你到底要不要去清洗這一身肮髒?」承認吧!她是膽小鬼,因為她竟不敢直視他的眼,儘管那份熱情是她早盼望許久的。
「當然要。」頂著一身嘔吐物訴情衷未免有失禮儀,所以他決定洗乾淨後,再來問她,為什麼要追來?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如此關心他?
他們之間這種暖味不明的關係也該有個決斷了,走過這一程後,才能往更長遠的未來邁去。
第六章
好尷尬,生平頭一回,沐紫鴛嘗到了想要鑽地洞的滋味。
商子任怎這般厚臉皮,竟當著她的面脫衣沐浴!
好羞人,她想跑,但不知怎地,見他一件件脫下衣衫、露出白皙卻精瘦的胸膛,她卻呆了,只能任由他赤裸的身體佔據她的視線、她的思想、她的一切。
商子任的身體與「大風寨」裏那些壯碩的漢子大不相同,他沒有黝黑的皮膚、糾結的肌肉,整體看起來雖然削瘦的,但並非軟弱無力。
他是另一種特別的精壯,沒有很多的肌肉,卻相當結實,完全不是她想像中,軟趴趴的文弱書生。
當他洗浴的時候,她看見透明的水滴沿著他細緻的肌理滑下,為他白皙的皮膚添上一抹動人的光彩。
她狠狠倒吸口涼氣,突然羡慕起那些水來。
商子任聽見了她的吸氣聲。「很好的開始不是嗎?」他告訴自己,在她被他的身體迷得暈頭轉向時,對她訴說愛意,成功機率應該會倍增。
「滿意你所看見的嗎?」他洗浴完畢,隨手捉了件外衫披上,回頭送她一抹燦若朝陽的笑。
她嚇得跳了起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快步地往外走,一張臉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別走!」他捉住她的手。
「商公子,男女授受不親,請你放開。」她讓語音顫抖,特意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兒。
「我們拜過堂、成過親,並非一般男女。」他緊捉她不放。「沐姑娘……不!以我們的關係,稱呼沐姑娘太疏遠了,我想叫你『紫鴛』,可以嗎?」
他的聲音裏含著誠懇的祈求,她一聽,心差點兒化了,不由自主輕頷了頷首。
「紫鴛,」他把她拉進懷裏。「我可以有這種想法嗎?你是因為喜歡我,才來找我的?」
他說得那樣卑微,讓她的心好痛。「不然呢?你認為我是為何而來?」
「我不知道。」他搖頭,把她抱得好緊。「一開始你並不想與我成親。」
「我……」好吧!她是說了很多謊話,然後,又因為怕丟臉,一句也不肯解釋。可她的行為很明顯啊!她關心他、照顧他、保護他,她對他這麼好,難道他感覺不出來?
他發現懷裏的身子僵了,竊喜沖上心頭。她也許有張不服輸的嘴,但她同時也擁有一具誠實的身子。
他決定不再逼她說愛,也不折穿她的假面具,就讓她以她的步調來適應他們之間的新關係。
「紫鴛,你可不可以叫我一聲子任?」他濕熱的喘息吹拂在她耳畔。「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
「子……子任……」她的聲音又低又柔,幾乎可以掐出水來了。
他背脊閃過一陣震栗,光聽她喊他的名,他整個人就恍似跌進了一堆火團裏。「紫鴛。」他俯下頭,輕輕一吻印上她的額。「我們做真夫妻吧,好不?」
沐紫鴛一怔。真的要嫁給他嗎?成為名正言順的商夫人?
她抬眸,?著他平凡的五官,真是不英俊,但卻十足地可親。常常,她只要看著他,心便不知不覺定了下來。
她想,自己是喜歡他的,否則不會一離開他,就牽腸挂肚,思念不停。
既然如此,訂下名分也好,省得那位小翠姑娘又來糾纏不清,她可受不了再救他出紅粉陷阱一回。
於是她呆立著,一聲不吭,任由他環著她的腰、吻著她的額。
「紫鴛?」久久聽不見她的聲音,他微憂地搖搖她的肩。
笨蛋,不說話就是答應了嘛!難道要我到外頭敲鑼打鼓,大喊,我願意嫁你商子任為妻嗎?她暗想,對於他的駑鈍備感無力。
商子任低頭,瞧見她柔嫩的粉頰脹得一片通紅,腦海裏閃過一點靈光。
難不成是彆扭性子又發作了?他心忖,好笑地抬起她的下巴,果見她水亮的瞳眸裏蓄滿焦躁。
真是不老實!他笑歎,低下頭吻上她的唇。「紫鴛,我的娘子。」
她的心蹦上喉頭,飄飄然墜不了地,這才知自己盼望成為他妻的欲念有多深?
「子任。」她伸手摟住他的腰,說不出口的情意盡數表現在這番行動上了。
***
暈黃的燭光照射在沐紫鴛白皙的肌膚上,反射出一種惑人的光彩,險些兒眩暈了商子任的眼。
「紫鴛。」他興奮地撫上她嫩白的肩。
「呃!」她咬牙忍住一陣輕顫。
還是這麼倔強!體貼她說不出口的情意,他愈加小心翼翼地愛撫她。
「如果你不喜歡,儘管告訴我。」而在她沒說話之前,他不會停止。
離開她的肩,他大掌下滑,撚住了她胸前櫻色的蓓蕾,看著它們在他手下挺立、綻放,莫名的感動襲進心裏。
一時衝動,他張嘴銜住了它,鼻端沖進它的香氣,讓他情不自禁地對著它又吮又舔。「你好甜,紫鴛,好棒。」
「啊!」她發出一聲驚呼,黏膩得更勝糖蜜。
「你也喜歡對不對?」他的舌頭將它整個卷了起來。
「唔、嗯……」唯恐滿溢的情欲潰堤,她急以雙手搗住嘴唇,不讓更多的呻吟泄出齒縫。
「你不喜歡?」他的手指取代了唇,撚住她的蓓蕾。「那這樣呢?」
她搖頭,仿佛有種錯覺,他正在戲弄她。
但怎麼可能?他是如此愚蠢、遲鈍的一個男人。
他的指甲輕輕刮搔過她的蓓蕾頂端。
「唔……」她弓起背脊,呼呼地喘著氣。
看她好像忍得很辛苦的樣子,他不覺心軟。「對不起。」不再惡劣地挑逗,他讓濕熱的唇舌代替手指,溫柔地膜拜她全身。
她在他身下顫抖,豔麗的表情渾似那三月裏迎風招展的桃花,妖媚不可方物。
「紫鴛,我的娘子。」他一見心喜,忍不住撥開她搗唇的手,讓他的嘴吻向她最美麗的部分。
她的靈魂在吶喊,未曾經歷過的情欲則燃燒著她的身子。
他一邊吻她、一邊以手指按摩她細緻的柳腰、平滑的小腹,最後落入她的大腿根部。
「嗯!」一股莫名的激流沖進她體內,她的頭在枕上不停轉動,感覺自己快要爆開。
「唔!」他訝異地低呼,她那裏好熱,熱得像要把他的手指融化似的。
「啊……」她兩手攀著他的肩,被他解放的雙唇除了呻吟外,再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字句。
好難過,卻又不只是痛苦,當他的手指在她體內攪動時,她整個神智都飛上了天。她以為自己會死掉,但沒有,她還在飛。
到底要飛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她不知道,只能任由他帶著她飛,飛過天涯海角、飛過五湖四海、再繼續飛。
彷佛覺得她還不夠激動似的,他在手指之外,又加入唇舌挑動,舔得她身子更如風中葉,震顫不停。
快瘋了!她拚命搖著頭,烏黑的秀髮披散在豔紅色的被褥上,無限媚光惑人。
「紫鴛!」他突然叫喚她的名,以著一種特殊的、認真的態度。
她愣了下,隨即便感受到一陣撕裂的痛自體內傳來。「啊--」
他推擠她,加入了她飛翔的行列。
「紫鴛、紫鴛……」她的熱度經由交接處,流進他體內,讓他整個人沐浴在熊熊欲火中。
「啊--」她高喊,一聲尖過一聲。「不行了、不行了……」飛得太高,她已經喘不過氣來。
「娘子,紫鴛,我的娘子。」最後一次抽送,他讓她體會到什麼叫做絕美的快感。
「……」她喊不出聲音來了,靈魂在雲中飄,許久、許久--
「娘子。」他贊詠似地吻住了她的唇,汲取她的喘息,兩具密不可分的身體在這一刻,切切實實地合成了一個圓滿。
***
他鄉遇故知、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並稱人生三大樂事。
但在洞房花燭夜隔日,碰見生命中最大的死對頭,那是不是可以稱為人生一大厭事?
當沐紫鴛再度碰見許仲言時,就有這種感覺。
那張死人臉,雖然很多人都說好看,偏她是怎麼瞧、怎麼想把拳頭往那上頭砸,尤其他還當著大街上、所有人的面大喊:「強盜女,你還敢出來?」時,沐紫鴛在心底發誓,有朝一日要把他扁成豬頭一顆。
商子任唇畔勾笑,一身風采翩翩。「仲言兄,別來無恙。」
許仲言哼了聲。「自那日一別後,我曾帶兵去救你,卻遍尋不著入『大風寨』的道路,大隊官兵無功而返。倒是你,怎麼下山來的?」
「我和紫鴛一起下山的。」死命圈緊她的腰,商子任可不想看她當街表演殺人。「我們已經成親了,紫鴛,快叫一聲許大哥。」
咬緊牙根,她努力咽下到口的怒吼,嬌柔福了個禮。「見過許大哥。」
「慢著。」許仲言臉色發青。「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你真娶了這個強盜女吧?」
「我是娶了紫鴛,但她並非強盜女。」商子任難得認真地辯解。
「她老爹是個強盜,她不是強盜女,是什麼?」許仲言咆哮,吼聲大得整條街的人都聽見了。
沐紫鴛纖弱的身子僵了下,燦亮靈眸浮上層層水霧。「我爹以前雖然犯過錯,但他已經改過自新了。」她哽咽。
「強盜就是強盜,到死都不會有所改變的,他是個罪犯,理應被捉起來淩遲處死。」許仲言無法接受,他的同僚居然娶了個強盜女為妻,真是丟盡讀書人的臉。
「嗚……」沐紫鴛咬著唇,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不是那樣的,爹沒有做壞事,他沒有……」
一瞬間,她的淚讓許仲言感到愧疚,但想起讀書人的風骨,他決定甩開那份無聊的罪惡感。
「『大風寨』裏的每個人,臉上都黥刺了罪惡的記號,如果他們還不該死,那誰該死?」
「仲言兄,你說得太過分了。」商子任認為每個人都有他一套為人處世的準則,外人無權置喙,但若太傷人就不行了。
「你還敢說,都是你,把咱們讀書人的臉都給丟光了。什麼人不好娶,居然娶一個罪犯的女兒!」
「沐寨主是沐寨主、紫鴛是紫鴛,我娶的是她,我認為她是個好娘子,那就夠了。」
「你分明是被她的美色所迷,搞得你昏頭轉向,連讀書人的氣節都不顧了。」許仲言脹紅著一張俊臉。「商子任,我絕對不會讓你把天下文人的臉都給丟光的,我命令你立刻休了她。」
「嗚……」細細的抽咽響起,無限委屈形成一圈淒然的氛圍,將沐紫鴛給烘托得格外楚楚可憐,博得無數人同情。「相公,嗚……都是我不好嗎?相公……」
「不是的,紫鴛,你很好,在我心底,你是最好的。」明知那淚是假的,商子任滿腹的憐惜就是泉湧不止。
「你太丟臉了,商子任--」許仲言跳腳。「居然為美色所惑,而看不清現實。」
原本,以商子任溫吞的性子,是不喜歡與人爭吵的,何況既麻煩、累人,又解決不了問題。
但許仲言的出言侮辱,竟讓沐紫鴛淚流不停,雖然是偽裝,但她流淚的模樣天生帶著一股媚態,就是有辦法博得人心生憐惜。
他悄悄握緊了拳,感覺體內有一股火苗在竄燒。「仲言兄,世人皆知外貌乃上天所賜,強求不得。如今,你以容顏美醜一事大加撻伐紫鴛,這才更丟臉吧?」
「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許仲言氣呼呼地吼道。「她不配,你明白嗎?她的出身配不上我們讀書人高貴的身分。我們是天子門生,理應有自己的尊嚴,威武不屈、貧賤不移,更不能為美色所惑,做出敗壞德行的事。」
「我不認為皇上有資格干涉我娶什麼樣的妻子。」商子任撇唇。
一直躲在他懷裏假哭的沐紫鴛眼睛一亮。原來他也會冷笑,不全然是只沒脾氣的蠢貓,必要時,他也是有爪子的。
她快樂地彎起了唇角,對著他的胸膛露出一抹欣賞的笑。她的相公正在為她奮戰,攻擊的力道雖不夠強大,但沒關係,他不足的部分她自會補足。
「商子任,你……」許仲言才想再罵,一陣細細的拉扯打斷他到口的怒吼;他轉身,迎向一名溫柔的女子,她有一雙怯懦的小鹿眼、言行拘謹而守禮,看得出來受過很嚴格的閨訓。「你幹什麼?」
「相公,」原來那溫柔的女人竟是許仲言之妻。「這兒是大街,人來人往的,吵架不好看。」
「要丟臉也是他丟臉,我是在勸他遠離罪惡。」許仲言吼。
許夫人瑟縮了下。「可是好多人在看。」
「那是因為他們沒看過一個如商子任這般喪德敗行的讀書人。」
「不是那樣的,我……」
許仲言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拉扯。「你們女人家懂什麼,男人說話,女人不許插嘴。」
「是這樣的嗎?」商子任冷冷一笑。「仲言兄,你何不抬頭看看四周?看是你娘子對,還是你對?」
「不知道你在搞什麼鬼!」許仲言才抬眼,便接收到數十雙不滿的眼神,齊朝他射了過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暗驚,四下望瞭望,才發現眾人的憤怒全是針對他來的。可他又沒錯,他們瞪他做什麼?他說的全是……
「噢!」他知道是什麼事情在扭曲是非了--女人的眼淚。
對面,沐紫鴛的泣聲斷斷續續,似是極力壓抑,卻因悲傷過度而控制不住地讓它流瀉而出。
她的哀淒扭曲了眾人的理智,引起一股公憤,朝他而來;再加上……見鬼的,連他娘子的眼睛都濕漉漉的像隨時會滴出水來,而這也歸罪在他身上。
「一個大男人,這樣當街欺負女人,到底要不要臉啊?」
「真是丟人現眼,還說是什麼讀書人咧!」
耳語四起,轟得許仲言俊臉脹紅。「商子任,明天我會把這件事報告大人,你最好早做準備。」不管他骨頭再硬,也明白眾怒難犯的道理,因此趕緊捉了妻子,逃命去也。
「對不起,相公,都是我害了你……」沐紫鴛發出最後一聲悲嗚,轉身跑了開去。
「紫鴛!」商子任本想捉住她的,但想了想,許仲言也太過分了,是該受點兒教訓,便由著她去了。
「這回大概不是一塊石頭就可以解決的吧!上天佑他,明日還有力氣爬進府衙向知府大人告狀。」心裏想著,他甩甩衣袖,才發現沐紫鴛把他一身衣衫都給哭濕了,但幸好她一向只流淚,不流鼻涕,因為「涕泗縱橫」就不美了。
所以,他也不急著回房換衣服,反正單純的眼淚讓風吹一吹就乾了,於是他就站在大街上靜靜地等著他那逍遙遠去的娘子倦鳥歸巢。
***
商子任很訝異,許夫人居然會來客棧拜訪他們;他看得出來她是個真正嬌弱纖細的女子,不若沐紫鴛,柔弱只在外表、內心卻比岩石還堅強。
「對不起,我是代相公來賠禮的。」許夫人奉上一份小禮。「昨日是我們不對,還請賢伉儷大人大量,不予計較。」
沐紫鴛本來是很氣許仲言的,但一來,她昨日已報復了許仲言、出了口怨氣,二來許夫人很有禮貌,因此她也樂得展現風度,伸手接過禮物,請許夫人人坐。
「其實許大哥並沒說錯,我出身確實不好。」幽幽一聲低歎後,她雙眸浮上一層濛濛水霧。「但好在相公不介意,我也就釋懷了。」
「是嗎?」許夫人喃言,神態似是無限羡慕。「可不管如何,我還是該對兩位說聲抱歉。」
「過去的事就算了。」商子任不在意地揮揮手。「仲言兄呢?上府衙了嗎?」
「咳!」沐紫鴛突然嗆咳一聲,如花玉容這著一抹狼狽的慘白。
「怎麼這麼不小心?」商子任忙著為她拍背順氣。
她又咳了一陣。怎麼說得出口,短時間,一個月吧!許仲言是沒法兒上府衙的,因為他得躺在床上養傷。
「我們昨日離開後,便遇賊人偷襲,相公身受重傷,目前正在家裏養傷。」這也是許夫人得以順利出門的原因,否則,許仲言才不會允許妻子與強盜女來往。
「仲言兄沒事吧?」商子任若有所思地望了沐紫鴛一眼。
她正低垂螓首,也羞也慚地玩弄著衣上的絲帶。
「身子倒還好。」許夫人輕歎了一聲。「只是他很生氣,一直叫嚷著要逮到賊人,告他一個襲官之罪、判他終身監禁。」
那也得捉得到人再說啊!沐紫鴛垂眸,掩住一絲不屑。反正許仲言是個光長一張嘴的無能書生,跳跳腳可以,要捉她?重新投一次胎看有沒有可能吧!
「也許我該找個時間去探望一下仲言兄。」畢竟是他的妻子打傷人,商子任自覺有責任善後。
許夫人給了他哀傷的一瞥。「我怕就算商公子去了,相公也不會高興。」
「仲言兄脾氣是不好,但還不至於不講理,只要好好跟他說,我相信他會懂的。」
「倘若相公仍繼續逼商公子休妻呢?」
沐紫鴛整個人緊張地坐直了身子。
商子任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如果我發誓,終身只有你一妻,無論禍福、緊隨相依;你會不會安心點兒?」
她沒說話,羞得整張臉都紅了。
許夫人好生羡慕地望著他們。「賢伉儷感情真好。商公子請放心,我會儘量規勸相公,別為難你們。」儘管希望不大,為了他們,她仍想試試。
「多謝許夫人,但請別為了我夫妻的事,傷了你與仲言兄的和氣。」商子任笑道。
許夫人一愣。「你……」他怎麼知道因為昨日之事,她被許仲言罵了個狗血淋頭?說她一個婦道人家,竟敢在夫君與人談話時,多嘴多舌,罰她抄寫一百遍的女戒。
商子任體貼地笑著,許夫人一時難堪地紅了眼眶。
沐紫鴛頓感無措,她是很喜歡拿眼淚當武器,但她可沒興趣親自對付它。
「許夫人,就快中午了,你要不要留下來與我們一起用膳?」
「啊!」許夫人緊張地站了起來。「多謝商夫人好意,但我得回家伺候相公了。」說著,她匆匆忙忙地告了辭。
沐紫鴛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問。「她怎麼了?跑得這麼急,好像後頭有鬼在追!」
「還不是為了你,你那騙死人不償命的眼淚激得她昨日破例反抗夫婿,為你講了一句話,卻遭仲言兄狠狠責罰了一頓;所以她今日才會特意出門,一為透氣、二來,她擔心你。結果又遇到我一言說中她的心事,她才會逃的。」商子任好笑地想著,其實許夫人想太多了,他會說那番話本意是想安慰她,不意卻反而嚇壞了她。但幸好她沒發現紫鴛的真面目,否則非嚇死不可。
「子任,你怎麼不說話?」她撒嬌地推著他。
「我在想,許夫人大概是急著回去照顧仲言兄吧!」看她一點兒都沒有反省的樣子,他忍不住戳了戳她的弱點。「或許仲言兄傷勢真的很重。」
「死不了的!」她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親眼看過。」
「我當然……」差點就泄底,她趕緊轉移話題。「你想嘛!許夫人還有心情來探望我們,就表示她相公沒生命危險嘍!否則她哭都來不及了,哪還有閒暇往外跑。」
「說得也是。」算她轉得快,這回就放過她吧!
「不過我覺得許夫人很可憐。」她皺皺鼻子。
「怎麼說?」
「她相公一看就知是個不懂體貼的人,只會恃強淩人,這樣許夫人還不可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別管那麼多!」像他,娶了個裏外差別有如雲泥的女人,每日每夜都在聽她的謊言,他不也很可憐?偏他卻樂在其中。
「好嘛!」她嘟了嘟嘴。「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里?」要她老困在棲鳳鎮裏,她可受不了。
「紫鴛,你真願意跟著我?做一個縣丞夫人,沒有地位、沒有財富,什麼也沒有。」
她沒有說話,不是在意金錢地位,只是要她終身困居一地,很悶的。「子任,你一定要做官嗎?」
「也不一定。」
「那我們四處走走,好不好?」她祈求的目光望著他。
他點點頭,知道她還未能忘情闖蕩江湖的夢想;對於武林,他並不瞭解,但為了她,他或許可以施點兒小小計謀,助她成就一番小小功業。
第七章
沐紫鴛的心跳快停了。
一早,商子任告訴她,要帶她四處走走,請她趕快去收拾包袱。
她不疑有他,興高采烈地回房去了。
誰知包袱收到一半,就聽到外頭的街道上傳來一陣劇烈碰撞聲,其中伴隨著濤天怒罵,掀起一場爭執風暴。
而後,她好奇地推開窗子往下一看,當場嚇得幾乎要停止呼吸。因為她那個濫好人相公正不顧自己文弱的身子,跑去跟人勸架。
天哪!那個惹事的大漢,一條胳臂都比他的大腿粗啊!
當下,她再也顧不得收拾,三步並做兩步沖下樓去;在門口,她捉到了正在看戲的小二。「這是怎麼一回事?」
「哦!有人懷疑街角的王老頭偷東西,正在逼他招供。」小二說。
「捉到小偷不是應該送官查辦嗎?豈可動用私刑?」難怪商子任會看不過,出面管閒事。
「姑娘,你沒看到王老頭臉上那個大大的『偷』字嗎?還送什麼官?東西擺明的就是他偷的。」
「那個黥刑的記號只能代表他曾犯過罪,而且也已受過懲罰。至於這回,沒證沒據的,豈可任意定他的罪?」
「誰曉得?」小二聳肩。「咱們這棲鳳鎮裏就他一個人犯過錯,會先懷疑他也很正常啊!」
「哪有這種事?」沐紫鴛氣得跳腳,一邊看到商子任撥開人群,走進爭執中心。
「住手!」他喊。
街道中間,一條佝僂身影縮成一團,正任人在他背後踩下無數個大腳印。
「別打了,再打下去就打死人了。」商子任不要命地沖過去,擋在老人身前。
不!沐紫鴛一陣暈眩,眼睜睜看著一記鐵拳乍停在商子任鼻端前半寸處,她心臟漏跳了一拍。
攻擊老人的大漢朝地上狠啐一口。「呸!像這種人渣,打死一個少一個。」
「這位兄台這樣說就不對了,天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另有律法。百姓犯罪,自有律法處置,豈可任意動用私刑?」商子任嚴正辯駁。
「哪兒來的書呆?」大漢橫他一眼。
商子任蹲下身去,扶起老頭兒。「老丈,你……」仔細看了老人一眼,問候梗在喉頭,王老頭的模樣兒……天哪,他狼狽得比一隻癩皮狗還不如。小小的身子,萎縮得很嚴重,手腳都伸不直了;一邊臉似乎曾遭火焚,整個扭曲變形,連雙眼都受到波及,變成白濛濛一片,這還能看得見嗎?
一陣揪痛倏忽擊中商子任心窩。這樣一名風燭殘年的老人家哪還有本事偷東西?為何大夥兒看不清?就因他額頭被刺了個「偷」字,因此一有東西失竊,大夥兒便自動把罪過歸在他身上?
「喂,臭老頭兒,快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大漢又是一腳踢過來。
商子任伸手擋住,卻給踢得在地上滾了一圈,原本倚靠他扶持的王老頭也受牽連,重新跌回地面。
王八蛋!客棧內,沐紫鴛握緊雙拳,渾身怒火張揚。若非顧及商子任,她早出手扁人了,不過沒關係,就像上回她對付許仲言一樣,只要將人引到商子任看不見的地方,她照樣可以讓這個王八蛋死得很難看。
發覺自己踢錯人的大漢大吃一驚。「不關我的事喔!是你自己要過來的。」
商子任撫著被踢得刺疼的手臂站起來。「這位大哥,你說老丈偷東西,可有證據?」
「要什麼證據,這附近只他一人會偷東西。」大漢說得義正嚴辭。
「就算老文曾經偷過東西,也不能證明你的東西就是他偷的啊!」商子任指出事實。「你瞧瞧,老丈手腳都萎縮了,眼睛白茫一片,即便不瞎,恐怕也有視物上的困難,這樣的人還有辦法偷東西嗎?」
「這……」大漢一時給辯得無言以對。
商子任續道:「我想,大哥你是誤會了,你的東西絕非老丈偷的,你應該再查清楚。」
「不是他又是誰?」說理大漢是說不過商子任,但要無賴就不同了。「咱們這棲鳳鎮向來民風純樸,除了他……你自己看,鬥大的『偷』字都刺在他臉上了,難道我還會冤枉他?」
「唉!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我不管,我認為是他偷的,就是他偷的,除非他把東西還給我,否則我不會放過他的。」
「那咱們告官去吧!」商子任決定讓律法判決一切。
「告官?」大漢嚇一跳。「我哪有錢上官府?」他們知縣大人收黑錢收得可凶了,平常百姓出了事都寧可私了,告官?怕再有百萬家財也不夠玩。「我才不告官,總之,他不把東西還給我,我就打他一頓做為賠償。」
「你想打死人嗎?這可是犯法的。」
「哈,這種人渣死一個少一個,誰會查?」
商子任知他說的是事實,莫可奈何之下,唯有退讓。「那請問大哥你丟掉的是什麼東西?!可以讓小生代賠嗎?」
「我沒有偷東西……」一記細細的嗚咽在商子任腳邊響起,是那被打得半死的老人。
「我相信你,老丈。」商子任蹲下身去,拍了拍王老頭兒的肩安撫他。「不過人生在世,偶爾妥協也是必須的。」
「喂,你說要賠是真的嗎?」眼見損失可以獲得彌補,大漢急問。
「請大哥開價吧!」
「他偷了我一隻價值兩百貫錢的花瓶。」
「好,我代老文賠。」商子任掏出錢袋付了錢。
大漢收了錢,笑咧了嘴。「臭老頭,這回算你好運,碰上一個善心公子替你還了錢,再有下一回,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說完,他轉身走了。
留下王老頭兩手捉著商子任的衣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是我偷的、不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商子任拚命安慰他。
沐紫鴛知道商子任短時間內是沒空找她了,於是忙不?地追在那胡亂傷人的大漢身後離去。
「好你個王八羔子,敢踢他,姑奶奶不加十倍奉還給你,我就改跟你姓。」她氣瘋了,以致沒注意到身後,那道溫和中摻雜著愉悅的眼神正悄然目送著她。
待沐紫鴛離去後,商子任扶起王老頭。「老丈,你放心吧!你的公道自有人幫你討回。」主持正義的,就是他美麗的娘子,將來武林中最最出色的俠女。
***
大漢得了商子任的銀子,笑呵呵地往家門方向行去,渾然不察大禍即將臨頭。
當他轉過街角上道柔弱無骨的纖細身影迎面撞上了他。
「啊!」嬌呼聲起,美麗的姑娘在撞著大漢後,淚眼汪汪地跌倒在地。
「呼!」大漢倒吸口涼氣,活了近四十年,頭一回見到哭得如此動人的姑娘。
「嗚……大爺,救救我,嗚……」這世間也只有一個女人,既不會哭得涕泗縱橫,也不會哭得花容失色,奔流不停的兩行淚始終如雨打梨花,嬌柔清豔不可方物。那便是代夫尋仇而來的沐紫鴛。
「姑、姑娘,你怎麼了……」大漢給她哭得心都碎了。
「我、我爹要賣了我……」清淚洗著粉頰,發出盈潤王光,霎時間勾住了大漢的三魂七魄。
「什麼?世上竟有如此狠心的父親,連女兒也賣?」其實世道不好,賣妻賣女時有所聞,但在大漢眼裏,天下人都可以賣,唯獨這個楚楚可憐的小姑娘是賣不得的。
「大爺,求求你救我,我不想被賣到青樓去,你救我吧!」她哀泣得幾與天地同悲。
大漢一腔豪情登時給插揚上半天高。「姑娘別怕,凡事有我在,定保姑娘周全。」
「可我已沒有容身之處。」
「那就來我家吧!我會保護你,絕不讓任何人欺負你。」大漢拚命拍著胸口,殊不知這話一出,已等於引狼入室。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沐紫鴛淚懸於頰,隨著大漢走過兩條街,直到一幢紅磚瓦屋前。
「姑娘,這就是我家了。」大漢好驕傲。「雖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不過也有薄田幾塊,姑娘不必怕三餐不繼,儘管住下,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他語帶淫邪地說著,這樣一朵傾城嬌花自動投入他懷裏,是男人就不會放過。
「哦?你確定照顧得起我?」一入屋子,沐紫鴛的嬌嗔柔嗓頓時變為陰冷。
大漢微覺奇怪,卻因美色當前而沖昏了心神,一時忘了色字頭上一把刀,越是嬌美的花朵,上頭的刺越是毒辣。
他笑嘻嘻地伸出狼爪,想也不想便往沐紫鴛柳腰抱去。
誰知,原本纖弱無依的小姑娘竟突然變身為女夜又,柔夷成爪,一把擒住大漢手腕,反向一折。
「哇!」大漢發出殺豬般的哀嚎。
「你敢欺負我家相公!」玉足抬起,她一腳將大漢給踹得飛撞上土牆,再軟軟滑落地面。「我發過誓,人欺我一尺,我還人一丈;你剛才是用哪只腳踢我家相公的啊?」
「我根本不認識姑娘的相公啊!又怎麼會踢他?」大漢終於知道自己錯惹煞星,涔涔冷汗濕了一身。
「我親眼看到的,你還敢狡辯?」僻哩啪啦,沐紫鴛又連甩了他幾巴掌。「你當街逞兇,所有的路人都是人證,難道要我捉一個回來作證,你才肯承認?」
當街逞兇?他剛才只是扁了一個臭小偷……啊!莫非她是王老頭的小妻子?天哪,怎麼可能?
「姑娘,你誤會了。」終於瞭解被接得毫無還手餘地是什麼滋味了,在沐紫鴛的淫威下,大漢嚇得渾身發抖。
「誤會個鬼啦!」她又連續踹了他十幾腳,直踹得他口吐鮮血,再也說不出一句求饒的話。「這是警告你,別仗著塊頭大就欺負人,再讓我看到你隨便打人,下回就不只這這樣了。」把大漢好生教訓一番後,她又搜刮盡他身上所有銀兩,當然比商子任賠給他的還要多上好幾倍。
「這些錢就當做你累了姑奶奶一身汗的賠償,識相的話,就別亂說話,否則……哼哼!」怒斥一聲,她轉身走了出去。
大漢閉口!半聲也不敢吭。哪敢說啊?他是見色起意、才會惹來一身腥,這事兒要傳揚出去,他也別做人了。
***
沐紫鴛興衝衝地拿著自大漢那邊搶來的銀子,正準備回去找商子任,卻發現……
「啊咧!他怎麼又強出頭了?」
看他被一群惡霸狠扁了數拳,最後仍是賠錢了事,沐紫鴛一腔怒火再度轟燒成烈焰。
然後,想也不必想,故計重施,就如同對付那仗勢欺人的大漢般,她先以美色迷暈惡霸,再將對方引入無人暗巷,趁其不備,將三、五名大男人給接得趴在地上起不來。
「這是警告你們,不要隨隨便便打人,否則……」三拳兩腿再度送上,惹到她開扁,不見紅是不會收手的。
當然,她更不會忘記索求賠償,勞她動手動腳很累耶!再加上商子任被揍傷了也要吃藥,所以她索取的銀兩通常不會太少。
揍完惡霸,她又回去找商子任,沒想到同樣的戲碼竟然第三度開演。不同的是這回的主角是名為富不仁的奸商。
然後,第四回是逼良為娼的老鴇。
第五回是詐賭害人的惡徒。
第六回是誘姦婦女的采花賊。
第七回、第八回、第九回……
轉眼一個月過去,商子任說要帶她四處走走,結果他們逛遍附近一府三縣,他管閒事的時間比陪她還多,順道累得她扁人扁到手軟,腰間錢袋也給為數眾多的賠償金撐破三個。
她看著他救人,一個接一個,拾金舍銀,又耗費心神。不久,他漸漸贏得了名望,常常有人叫他「活菩薩」,因為天大的困難,遇到他就有救了。
可她卻忍不住想要大喊。「商子任,你這個大白癡,到底要管多少閒事才甘願,」儘管那些不平事,他不管,她也會管,但他完全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只要事情發生在他眼前,就插手到底,也不怕對方身分比他高一倍、拳頭較他硬十分的蠢勁兒,還是教她氣炸了心肺。
「這個白癡、這個白癡、這個白癡……」她詛咒不停。「若沒我暗中保護,你早死了幾百次了,你知不知道?」她好怕,怕哪天她救他不及,他真的死了,她就變寡婦了。
「你可不可以偶爾為我著想一下?」她也好煩,好想跟他把事情攤開來講清楚,但又不敢,怕他知道了她的真面目,會嫌棄她;終究,她還是以出身為恥。
可在他面前,尤其在面對這麼多事情時,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難掩飾得完美。
她每天都擔驚受怕,怕他出事、怕自己泄底、怕她的出身會害了他的前程……她怕得幾乎要恨起自己為何要說謊。
而偏偏那卻是她唯一知曉的生活方式,改變了它,她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
「我上輩子一定是偷摘了他家的蔥,今生才會被他整得慘兮兮!」一腔哀怨無處發,她連渺無人知的前世都拿來牽拖了。
「可惡,早知道不愛他了。」她後悔啊!但已付出的情感卻注定收不回來了。
適時,遠處傳來一陣驚呼。「小兄弟,你沒事吧?」是商子任的聲音。
「混帳,老子的事你也敢插手!」第二聲傳來的是怒吼。
「怎麼又來了?」這是沐紫鴛唯一的想法。「不行了,再這樣下去,我要累死啦!」決定了,既然她不想累死,又不願做寡婦,還是找個機會跟商子任攤牌吧!
***
要說商子任救人之廣、管閒事之多,前無古人也不為過。
短短一個月,他已經把附近一府三縣的地痞流氓、土豪惡紳都得罪光了,成為眾壞蛋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頭痛人物。
而促使他敢於面對一切強橫的功臣不是別人,正是他那武藝超群的嬌妻--沐紫鴛!
不過,她若知道自己成了他有恃無恐的主因,八成會氣到吐血。
這一日,他和沐紫鴛逛到城郊,她說累了,想休息一下,他主動說要去找水給她喝,沒想到卻在半路上碰見五名大乞丐圍攻一個小乞丐,他當然義不容辭地出手相救嘍!
「住手!」渾然不知怕為何物,他埋頭沖進了爭鬥中。「以多欺少,你們不覺得丟臉嗎?」
「這小子膽敢在我們的地盤上乞討,只湊他兩拳算客氣了。」乞丐甲說。
「各位大哥,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又何必苦苦相逼?」商子任簡直不敢相信,連乞丐都要結黨占地盤才有飯吃,這世間是不是病了?
「放屁,你懂什麼?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他這外來客想到這裏乞討,就要給我們磕頭!拜我們做老大,否則休想。」
「這位公子,你別聽他們的。」被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小乞丐,痛苦地抬起頭說。「他們是嫉妒我今天乞討的收穫比較多,想分一杯羹,我不肯,他們才打我的。」
「廢話,在這塊地盤上討得的銀兩,我們本來就有權抽成。」乞丐乙說。
商子任一時啼笑皆非。「這與街上惡霸強收保護費有何分別?」
「當然有分別,那些惡霸收的錢並不屬於他們所有,但在這塊地盤上,所有乞討得來的銀兩都是我們五兄弟的,我們拿自已的錢,有什麼不對?」
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約莫就是這種情況了!商子任已知無法與他們說理,遂改弦易轍、開口商量。「這樣吧!你們直接告訴我,你們想分多少錢,這筆銀兩由我代付,可以嗎?」
「公子,不要……」小乞丐扯了扯他的褲角,清秀小臉上溢滿痛楚。
他才幾歲,十二?還是十三?想不到艱難的世道讓這樣的小孩子吃盡了苦頭!商子任心底登時堆滿疼痛。
「放心吧!沒事的。」他蹲下身,拍了拍小乞丐的手安慰他。
此時,五個大乞丐放聲喊道:「喂,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傢夥,如果不想我們繼續教訓臭小子,就給我們一人二十貫錢。」
那五個人就是一百貫錢羅!衡量金額並非太大,商子任爽快地付了錢。「錢給你們了,我可以把這位小兄弟帶走了嗎?」
「隨便、隨便。」五個大乞丐收了錢,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旁了。「沒見過有人把乞丐當寶的,真是個笨蛋。」他們一邊拋弄著幸運得來的金錢,一邊對著商子任的背影笑罵不絕,卻不知自視聰明者,往往才是真正的蠢蛋一枚。
另一邊,沐紫鴛確定商子任已走遠,不會再回來了,方才火冒三丈現了身。
「五個渾蛋,統統給我站住。」城郊外,人煙罕至,她不必假哭把人騙到無人處,便可將對方揍個痛快,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過癮的?
「是誰不要命了?膽敢罵我們五兄弟?」五個乞丐氣呼呼地轉過身。
「正是你家姑奶奶--我!」沐紫鴛嬌喊,許是偽裝久了,變成慣性,即便現出本性,亦流露出一種媚態。
「她說她是我們家的姑奶奶耶!」乞丐丙說。
「我看她是想給我們做媳婦,卻不好意思開口,才會自稱姑奶奶。」乞丐了大笑。
「這麼漂亮的姑娘要給我們五人做媳婦兒啊?!這個好,我喜歡。」乞丐戊張開一雙肥豬手,眼看著就要往沐紫鴛撲過去。
「啊、喝!」沈腰、踢腿;沐紫鴛騰身將不要臉的笨乞丐給踢得飛出三尺外。「給你臉,你不要臉,找死!」說完,她不再客氣,雙拳飛舞若行雲流水,轉眼間將五名乞丐給打得倒地不起。
「想逞威風也得看物件,你家姑奶奶保護的人,你敢動?我就接到連你娘都認不出你這個龜兒子來。」拳腳齊飛,最近揍人揍得多了,她打人的技術進步飛快。
「唉喲,別打了、別打了,我們再也不敢了。」五名乞丐給她打得抱頭鼠竄,哀嚎不已。
「看你們還敢不敢仗勢欺人?混帳,瞎了你的狗眼,敢欺負他……放眼天下,只有我可以欺負他,懂不懂?」她一邊打、一邊罵,其實心中的怒火有一大半是被商子任那天字第一號大白癡給惹出來的。
他管閒事管得實在太過火,絲毫不衡量一下自己的能力,隨隨便便就亂插手,分明存心害她變寡婦嘛,可惡!
「氣死我了!」她氣爆了,扁乞丐的手勁不覺又加重三分。
「姑奶奶,我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饒了我們吧!」五名乞丐被扁得痛哭流涕。
扁不過癮,她又踢了兩腳,再將他們身上的銀兩搜刮殆盡。「這次只是給你們一個警告,做人要腳踏實地,別妄想訛詐別人的金錢,否則……」她補上的兩拳就是答案。
五名乞丐給扁得鼻青臉腫,慘不忍睹。其中乞丐甲摸著自己被打斷的鼻梁,好不委屈。「我們這是招誰惹誰了?」不過要了百貫錢,又不多,怎會被揍得這麼慘?
「招誰惹誰?」乞丐乙臉上的青腫霎時間詭異地變成烏黑。「那個……老大,你說咱們會不會是撞上『淚眼羅剎』了?」
此名一出,五名乞丐登時嚇得渾身發抖。
「羅剎姑娘,你大人大量,就原諒小人們這一回吧!我們再也不敢了。」說著,五名乞丐一起下跪磕頭,咚咚咚地,場面好不浩大。
沐紫鴛不禁呆了。「『淚眼羅剎』?那是誰啊?」
「不就是姑娘你嗎?」
「我?」她幾時多了個如此響亮的名號,她怎不知道?「你們把話說清楚?這『淚眼羅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姑娘不知?」
「我要知道還會問你們嗎?」她拳頭揚起,大有得不到完美答案就要開扁的氣勢。
五名乞丐給嚇得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五一十地吐盡了最近的江湖傳言。
「聽說附近一府三縣突然出現一個『活菩薩』,到處幫助落難人……咦?難不成剛才給我們百貫錢的就是傳聞中的『活菩薩』?」
「算你們有眼光,那傢夥正是『活菩薩』。」同時也是蠢蛋一枚!沐紫鴛哼了聲。「接下來呢?繼續說。」
「是,姑娘。」乞丐丙忙不?地往下說。「傳聞中的『活菩薩』心地善良,總是到處贈金舍銀地幫助落難人,可當『活菩薩』一走,那些欺騙『活菩薩』的人就會碰上一名哭得很美的姑娘,聽說她一哭起來啊!天地都會為之同悲,我們兄弟是沒見過啦!可傳聞見過姑娘的人全被扁得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還有啊!」乞丐了補充道。「雖然大家都知道姑娘工夫了得,是為了被騙的『活菩薩』來討公道的。可曉得歸曉得,人們一見姑娘的淚,就什麼都忘了,不知不覺被姑娘的淚迷得團團轉,落得一個傷身又失財的下場。
「但我們兄弟沒見過那兩行淚,所以也不知那淚到底有什麼魔力,竟能將所有人迷得昏頭轉向。」
「也因此,那些被姑娘扁過的人就給姑娘封了個『淚眼羅剎』的外號?」沐紫鴛問。
「是的,姑娘,這附近一府三縣的人都知道這個傳聞,你也可以去問別人,我們沒說謊,所以,你可不可以放過我們?」
沐紫鴛呆住了,沒聽進乞丐半句話。附近一府三縣的人都知道「淚眼羅剎」這個人耶!這豈非表示……
「我出名了?!」作夢都想著要揚威武林、成為一方霸主,想不到……不過短短一個月,她真的闖出一番名號了。
「淚眼羅剎」!多威風的名字!她簡直不敢相信。「我出名了、我真的出名了!哦,天哪……」她開心地跳了起來。
要趕快去告訴商子任,她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俠了。
「太棒了,『淚眼羅剎』--沐女俠!哈哈哈,沐女俠、沐女俠……」她邊跑、邊跳,只想著要儘快找到商子任,向他報告這個好消息;卻忘了,她還沒告訴他她的真面目呢!
在她報喜之前,恐怕得先報憂才行。
第八章
沐紫鴛很訝異,她在府城裏沒找到商子任,卻碰見了許夫人。她一臉悽楚地跟蹤一頂官轎子,直到轎子抬進知府大人府,她蹲在牆角,無聲地啜泣。
沐紫鴛本來不是愛管閒事之人,但才獲得一個「淚眼羅剎」的封號,讓她非常高興,便破例送出了愛心。
「許夫人,你怎麼了?」她走過去、拍了拍許夫人的肩。
許夫人跳起來。「商夫人!」她臉色發白、搖搖欲墜。
「哇!」沐紫鴛趕緊扶住她。「你臉色好難看,我帶你去看大夫。」
「不!我沒事,不必看大夫,真的。」話雖如此,但許夫人攀著她臂膀的手好冰。
沐紫鴛皺眉。「許夫人既不願意去看大夫,那就找家酒樓坐一下,休息一會兒也好。」
「我家相公不准我孤身進酒樓,說那兒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我……拋頭露面,有損閨譽。」
怎麼有這般混帳的男人?沐紫鴛想著,應該再找個機會教訓他一頓,省得他成天欺負弱小。
「那茶寮怎麼樣?單純多了,而且有我陪你啊!!」
「商夫人,」許夫人淚眼迷蒙地望著她。「謝謝你,謝謝。」
「哪里?你也幫過我啊!大家都是朋友,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沐紫鴛看她好像積了滿腹心事似的,好生不忍,心想,反正她找不到商子任,商子任也會來找她,不如就利用這段時間陪陪許夫人吧!
她扶著她找了處僻靜的茶寮,坐下歇腳。「許夫人,你喜歡喝什麼茶?」
許夫人不自在地扭著衣袖。「商夫人喝什麼,我就喝什麼。」
沐紫鴛眉頭又是一皺,怎地如此沒有主見?該不會在家時,許仲言就是如此欺壓她吧?「那點心呢?」
「跟你一樣就好。」
「你沒有自己的喜好嗎?」她下意識問道,忘了偽裝。
許夫人一愣。「可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乃天經地義之事,豈能妄提自己的喜好?」
天哪!讓她死了吧!幸好商子任不逼她信那一套,不然扁死他。
隨意點了壺普洱,又要來兩盤茶點,沐紫鴛開口問道:「許夫人,我方才見你跟蹤一頂官轎子,那轎子有什麼不對嗎?」
聞言,許夫人臉色發青、身子骨抖如風中葉。
「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今天的事我會當做沒看到。」她太懦弱,把沐紫鴛難得出現一次的愛心都給磨光了。
許夫人咬牙忍著淚,好半晌,直到茶水和點心送來。
沐紫鴛低聲一歎。「不開心的事就別想那麼多了,我們喝茶吧!」她倒了杯茶給她。
誰知,她突然哽咽地開口。「我不知道怎麼辦?那麼多人喜歡相公,我沒有好家世、生得又不美,如果相公不要我……」
「哇,你別哭啊!」生平頭一回,沐紫鴛知道眼淚的威力如此強大,她感到慚愧,老用眼淚騙人的自己真是不該,或許她該改改了。「有話慢慢說嘛!你這樣哭,又說得不清不楚,我怎麼幫你想辦法?」
「沒有辦法的。」許夫人抽泣道。「我曉得自己配不上相公,他既聰明,又英俊,在家鄉時,就有好多姑娘喜歡他,我常想,若非我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肯定不會娶我。如今,他又是個狀元,喜歡他的姑娘更多了,我們這一路北上,向他表示愛意的姑娘不知凡幾,我好怕,再過不久他就會休了我,另娶他人。」
「不會的。」沐紫鴛想到昔日在「大風寨」時,她爹拿刀逼許仲言休妻另娶,他都不肯應允了;顯然他對他娘子是真心的,所以他雖混蛋,但關於這一點,她卻信任他。
「你不知道,相公第一天到縣衙報到的時候,就引起了騷動,後來我們到棲鳳鎮租屋暫住,房東的千金,還有那個什麼名妓,好幾個姑娘都親自來找他,自願為妻為妾;那時候我就好擔心了。」
「你沒有告訴你家相公,你不喜歡那樣嗎?」
「不能說的,嫉妒是犯了七出之罪,相公會休了我。」
這是哪門子鬼話?若非要保持形象,沐紫鴛真要大聲開罵。「所以你就一直忍耐到現在?」
許夫人頷首,哭得益發不可收拾。「後來,相公蒙知府大人提攜,可以到府衙做事,我好高興,以為終於可以擺脫一切。誰知我們才進城,就聽人說知府大人有意招相公為婿,只要他肯休掉我,另娶大人千金,知府大人便可保相公平步青雲。嗚……那我該怎麼辦?」
「那你家相公有何打算?」沐紫鴛不信許仲言連賈似道和她爹的帳都不買了,卻會折服在一介小小知府的威逼下。
「我不知道,相公說,男人家的事沒有女人插嘴的餘地。他不准我多問,可是……商夫人,我真的好怕,嗚……我好怕,她們為什麼一定要跟我搶相公?」
沐紫鴛正想安慰她,許仲言混帳歸混帳,卻非見異思遷的人,但……
「紫鴛!」商子任突然一身大汗跑了進來。「原來你在這裏,我找你找得好久了。」
許夫人看見他,本就慘白的嬌顏更成一片鐵青。
「咦,這不是許夫人嗎?」商子任朝她長身揖了一禮。「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想起商子任與許仲言分屬同僚,若他將她在茶寮啼哭訴苦一事說出去,許仲言肯定要休妻。許夫人猛地跳起來,怕得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轉身逃了出去。
留下商子任訥訥地摸著鼻子。「這是我第二回嚇走她了。」
「不關你的事。」沐紫鴛拉他坐下,給他倒了杯茶,隨口將方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我猜她是怕你將所見之事告訴許仲言,許仲言會搬出一堆女戒、閨訓、七出之類的來休妻,才怕得逃跑的。」
「許夫人多慮了。」商子任揚眉笑道。「仲言兄很愛他娘子,萬萬不可能休妻的。」
「這我也知道;那日,爹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娶我,他寧死也不肯答應,現在又怎會無端休妻另娶?只是他為何不告訴許夫人,說明白,許夫人就不會擔心啦!」
「也許是說不出口吧!仲言兄的性子一向是既剛直,又拘謹,要他對妻子甜言蜜語,恐怕很難。」
沐紫鴛嘟嘴。「這樣好討厭喔!」
「每個人都有些說不出口的秘密,這也無可厚非啊!」他笑,指許仲言,也指她。
「你有嗎?」她好奇。
「你覺得呢?」他含笑,撚起一塊桂花糕送進嘴裏。
沐紫鴛凝視著他,一瞬間,好像不認識他;她的夫婿不是名愚蠢的濫好人嗎?怎地此刻在她眼前的他,除了良善依舊外,那外露的聰明又如此明顯?
「要不要到我家看看?」他突然改變話題,不讓她繼續探索他。
她微怔。「你家?在城裏?」
他沒說話,笑得神秘兮兮的。
***
「盛氣樓是你家?」沐紫鴛驚喊,打死也不信府城第一大酒樓是商子任的家。
「嚴格說來,它是商家產業之一。」商子任溫和一笑。「在中原,大部分中間鑲了個『氣』字的酒樓,舉凡:源氣樓、盛氣樓、朝氣樓……都是商家的產業。」
沐紫鴛的嘴巴大大地張著,並非不信商家擁有如此廣大基業,而是……上瞧下瞧商子任身上那套藏青布衣、腳上一雙磨得幾乎見底的黑靴,懷裏的錢袋雖沒淨空過,但也從未有裝滿的時候。像他這樣一個路邊隨手一捉就一把的尋常書生,家底竟如此豐富,說給鬼聽,鬼都不信。
「子任,」沐紫鴛輕咳一聲。「那個……我並不在意你的出身,我是說……反正大夥兒都差不多,沒啥兒值得炫耀的家世,你大可不必……」她說不下去了,因為看見商子任將懷中一塊黑色鐵牌交給站在門口迎客的小二,然後,整座盛氣樓在一瞬間全動了起來。
「歡迎大少爺!」接獲小二報告的掌櫃喜孜孜地率同一干手下來到大門口,恭迎商子任的到來。
「好久不見了,馬叔。」商子任笑嘻嘻地回了個禮。「這位是我的娘子,沐紫鴛姑娘。」
「歡迎少夫人。」掌櫃見到商子任的表情就像見著好久不見的親人,感動得眼眶都濕了。
「你……真是這兒的老闆?」沐紫鴛瞠目結舌。
「我不是說過了嗎?」商子任頷首一笑。
「大少爺,你來得正好,姑爺也在三天前到了,正命我們四下尋找大少爺的行蹤。」掌櫃報告著。
「風嗚也來了。」商子任思量片刻。「他還是住在朝慕閣嗎?」
「是的。」
「那我住射月樓好了,麻煩馬叔安排一下。」
「遵命,大少爺。」
商子任轉向沐紫鴛。「紫鴛,可有興趣見見商家目前真正的當家主事者,我的妹夫,雷風嗚?」
「我可以嗎?」他的親人耶!她好緊張。
「當然可以啊!」他給了她一抹溫和的笑,牽起她的手,走進酒樓。
盛氣樓不愧為府城第一大酒樓,華麗的佈置,顯得處處金碧輝煌。
沐紫鴛一路走來,備感心驚,想不到他出身豪門,而她卻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加上她爹又是名罪犯;她並不以父親昔日的過錯為恥,但他們之間的差別有如雲泥,卻是不爭的事實。
突然有些瞭解許夫人自卑自鄙的心情了,因為愛的感覺太濃烈,所以怕得失去理智,只能任沮喪的情緒控制自己,最終將自己逼入絕望的深淵。
「子任,我想我還是過幾天再去見你妹夫吧!」她膽怯了。
「可我們已經到了啊!」商子任指著前方的樓閣笑道。「你看,那就是朝慕閣了。」
她抬眼望去、狠狠地倒吸口涼氣。「喝--」
眼前是一楝以白玉石砌築而成的雪白色建築,樓高三層,立於盛氣樓西方,時值夕陽西下,滿天晚霞映照出樓身一片紅彩,眩麗奪目,美不勝收。
她第一次見到這麼美的樓宇,整個人都呆了,連雷風嗚走到她面前,她都沒有察覺。
「大哥,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呢!」雷風嗚雖是對著商子任說話,眼神卻不自覺地往沐紫鴛的方向瞟去。
「好久不見,風嗚,這是我娘子,沐紫鴛。」商子任抿唇一笑,拉了拉沐紫鴛的手。「紫鴛,這是我妹夫,雷風嗚。」
「哇!」沐紫鴛恍然回過神來,卻見雷風嗚已在跟前,不覺僵住了身子。
這就是商子任的親人?很氣派的樣子,與她從前所見之人大不相同。她不禁慌了,心裏越想嬴取對方的好感,言行欲是失控。
「風嗚見過大嫂。」雷風嗚皺眉,這輩子見的人也算不少了,但如沐紫鴛這般膽怯嬌弱的,卻是首見。那雙水濛濛的眼睛,好像隨時準備淹大水,一般男人或許心疼,但他只想逃。
「你好。」沐紫鴛低言,看到雷風嗚的表情,便知自己搞砸了,難過的水氣層層湧上霧瞳。
「你們兩個是怎麼了?」商子任失笑,一個商場霸主、一個江湖俠女,幾時變得如此扭捏?
雷風嗚與沐紫鴛對看一眼,又各自撇開頭,瞧來很不對盤似的,讓商子任又是一陣好笑。「真像鬧彆扭的小孩子。」他暗忖,望向雷風嗚。「風嗚,你不在京裏看著生意,到邊境找我做什麼?」
「大哥,」雷風嗚清了清喉嚨。「我們接到你的飛鴿傳書,聽說你成親了,就過來瞧瞧。」
「子澄也來了嗎?」商子澄是商子任的妹妹。
雷風嗚搖頭。「子澄的肚子很大了,我不放心她千里跋涉,所以把她留在家裏。」也幸好她沒來,否則瞧見大哥娶了個膽小如鼠的愛哭鬼,非鬧得天翻地覆不可。
沐紫鴛聽他們說話,心裏隱隱感到不對勁。她和商子任成為真正的夫妻才多久?怎麼他家人已經知道了?
「你一定費了不少苦心才把子澄留下吧?」商子任笑,他妹妹的刁蠻可是出了名的。
「我答應替她求大哥蓋一楝樓送給寶寶做禮物,她終於應允留下。」雷風嗚苦笑一聲。「大哥,你會幫我吧?」
「既是給未來侄子的禮物,我豈會推辭?」
「你會蓋樓?」沐紫鴛訝異地望向商子任。
「眼前這楝朝慕閣正是大哥的傑作。」雷風嗚很驕傲地說。「至今,商家能穩坐天下首富寶座,全是大哥的功勞;大哥智慧如海、神機妙算,不知帶領商家闖過多少危機、度過多少災厄。」說著,他不忘睨了沐紫鴛一眼,顯然非常不滿意他們萬能的大哥竟選了個如此無用的姑娘做妻子。
換做平常,她早吼他一句「少瞧不起人了」,但眼下她有更重要的疑惑待厘清,所以暫不理雷風嗚的無禮。
「可子任告訴我,目前商家的當家主事者是你啊!」
「咳!」商子任突然嗆咳一聲,拚命向雷風嗚使眼色,要他閉緊嘴巴。
但雷風嗚實在太討厭沐紫鴛了,因此他故意忽略商子任的暗示,續道:「那是因為大哥心地善良,總是為人設想周到,而商場上需要的卻是狠戾與果斷,因此由我代表商家處理一切對外事宜,但實際上的運作卻是大哥計劃的。」
看到沐紫鴛靈燦霧眸裏飄射出兩道精悍厲色,商子任暗叫一聲糟。長久以來,她都當他是個沒啥兒腦筋的濫好人,時時需要人保護,否則很容易就會一命嗚呼哀哉。
她捨不得他死,才想到要跟著他、守著他,最後更對他由憐生愛。如今知道他的無能純粹是假像,以她的火爆性子,還不氣炸心肺?
「這麼說來,他很厲害嘍?」果然,沐紫鴛嬌柔的嗓音開始冷硬了起來。
但雷風嗚卻沒發現,兀自誇口不絕。「這是當然的!!大哥學究天人,舉幾天文、地理、醫蔔星相樣樣精通。」
「那他應該不會常常犯錯才是?」她咬牙。
商子任拚命咳著,咳得臉都紅了,偏雷風嗚還是置他的暗示如無物。
「大哥是從不犯錯的。」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偶爾總會吧?」她瞪著商子任的眼神已經變得比冰還冷。
「大哥行事前一定擬妥計劃,行事時步步為營、事後又謹慎檢討。如此小心,又怎可能出錯?」雷風嗚說得好不得意。
「原來如此!」她頷首,兩隻眼睛亮得像盛夏的烈陽,又熱又燙。
完了!商子任重重地垮下雙肩。「這回真給風嗚害死了。」嗚,他在心裏哭。
「相公。」她突然對他抿唇一笑。
「娘子!」商子任嚇得跳了起來。
「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房歇著了。」
「我送你,娘子。」趕緊送點殷勤,看能不能滅滅他的罪。
偏她不領情。「不必了,相公與妹夫許久未見,應有許多要事商談,妾身自己走就行了,回頭見,相公。」
「回頭見,娘子。」他考慮待會兒抱個算盤去跪著,不知能不能博點兒同情,讓她少算一些帳?
沐紫鴛走了,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商子任沖過去揪住雷風嗚的衣襟。「你沒看見我的暗示嗎?幹麼這麼多嘴?」
雷風嗚眉間攏起一座小山。「我想讓那個小老鼠也似的女人知道她配不上大哥嘛!」
商子任一怔,用力搖了搖頭。「風嗚,你看人的本領還不行。」
雷風嗚不解地皺起了眉。
「唉!」商子任無奈一歎。「算啦,事情抖都抖出來了,反正也塞不回去。你還有事要談嗎?若沒有,我要回房了。」得想個辦法安撫沐紫鴛,否則他鐵定死無葬身之地。
「大哥,」雷風嗚拖住他欲離去的身子。「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大哥,朝廷決定聯蒙滅金。」
商子任猛地跳回來。「消息正確?」
「百分之百。」雷風嗚沈重一點頭。
「唉!」商子任長歎一聲,無限感慨。「看來亂象已成,大宋的江山是保不住了。」
「大哥!」雷風嗚很擔心,覆巢之下無完卵,宋亡,商家難道還能幸存?!
「走吧!我們可得好好合計合計,該如何保住商家延續不絕?」商子任基本上是個很看得開的人,可救則救,萬一真救不得,那也是天意。
他會參加科舉,就是想進朝廷看看,宋室還有沒有得救?可惜,親眼所見的結果是,君主昏庸、大臣無能、滿朝奸佞橫行、朝政混亂敗壞。
如今,朝廷又決定聯蒙滅金,自尋死路,看來大宋氣數將盡,是商家退出此一亂世,另謀發展的時候了。
***
「告訴我,你是幾時?破我的偽裝的?」當商子任找到沐紫鴛時,很慶倖,她丟過來的只是一個問題,而非一柄奪命飛刀。
他鬆口氣,臉上挂著討好的笑。「紫鴛,我不是故意的,請你……」
她揮手截斷他的話。「我不想聽解釋,我只要答案。」
他望進她眸裏的認真,知道這一關若熬不過,他們的未來就毀了。
「一開始,從我和仲言兄被擄進『大風寨』,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穿你的偽裝了。嬌柔只是你的外表,事實上,你是個爽朗、精悍的姑娘,擁有一身好武藝。」
難怪那夜她下山時,他會叫她小心江湖險惡。原來她一直沒騙過他,但……
「怎麼可能?難道我演得很差?」
「不,你偽裝得很好,事實上,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連風嗚這樣的商場老將都被你騙倒了。」
「那你為何不上當?」
「可能是因為我天生擁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吧!」他唇邊漾著討饒的笑。「紫鴛,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只是想,你應該不樂見自己的偽裝被拆穿,便一直假裝不知罷了。」
「你倒體貼嘛!」偏她還不想放過他。「雷風嗚說接到你的飛鴿傳書,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
「我們成親了,我當然得告知家人啊!」他刻意說得輕描淡寫。
她冷笑。「不,我想知道的是,你傳書的日期。」
「呃……」
「應該在我們成為真正的夫妻之前吧?」
他低下頭,不說話,當默認了。
「你早就想娶我了?」卻不告訴她,要她苦苦追求,可惡--
「我見你第一面,就被你迷住了;可我也知道你並不想成親,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我不願逼你放棄夢想,就讓一切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他有這麼好心,天都要下紅雨了。
「好吧!我是使了一點小小詭計,讓自己站在更有利的位置上。可那也是因為我喜歡你啊!紫鴛……」他牽起她的手。「看在我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愛你的一片心上,你就原諒我這回吧,好不好?」
「等你把所有瞞我的事全招了,我再來考慮要不要原諒你。」
他想了下。「我還有瞞你其他事嗎?」
「『淚眼羅剎』!」如果商子任有雷風嗚說得那麼聰明,那麼他最近不顧一切的救人行動就未免太不像他的作為了。
「那是什麼?」他裝傻,怕兩罪並發會死得很慘。
「別告訴我你不曉得,我在這個月內,突然成名了,江湖同道封我為『淚眼羅剎』,而你則是鼎鼎有名的『活菩薩』。」
「呵呵呵……」他傻笑,希望蒙混得過去。
但沐紫鴛豈有如此好打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知道不招不行了,他頹然垮下雙肩。「我以為你會開心,你一直很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
「又是你的體貼?」任意揣測人心,然後助其達成願望,這真的是好事嗎?那為何她心底只有滿滿的挫折?
「你不喜歡嗎?」他摟著她,啄吻著她微僵的俏臉。
是不喜歡嗎?她搖頭,不,她感激他為她所做的一切,但卻無法打心底快樂地接受。
「別氣了,紫鴛。」他抬起她的下巴,輕輕地吻著她的唇。「你要真不喜歡,以後我再也不做了。」
不!那不是問題的關鍵點,追根究柢是他自以為是的體貼在作怪!她喜歡他的溫柔,但不要以他為出發點,要站在她的立場想。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瞭解呢?讓這個太過聰明的男人知道,人心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第九章
「紫鴛,你……」當她踮起腳尖,將兩片芳香濕潤的唇貼上他的時,商子任整個人呆了。
「噓!」她藕臂攀住他的肩,小巧的丁香在他的唇齒間挑逗著。
「唔!」他難耐地呻吟一聲,長臂圈住她的腰,將她緊緊摟入懷中。
她的丁香闖進了他的嘴裏,輕輕一卷,挑起了他的舌,加入情欲的遊戲中。
「紫鴛!」他欲火焚身,受不了地彎腰抱起她,往內室走去。
這一路,她還不肯放過他,雙手拉下他的頭,與他纏吻不休。
他覺得舉步維艱,若非理智支撐著,他早不顧一切壓下她,就地與她歡愛了起來。
「子任……唔……子任……」吻完他的嘴後,她還覺得不過癮,嘟起的唇輕輕地滑過他的頸項、耳垂;惹來他一陣戰慄。
「紫鴛,啊!」他腳一軟,差點將她給摔下地面。
「呵呵呵……」她嬌笑,對於自己對他的龐大影響力得意不已。
「你差點兒害我們一起摔死了。」好不容易,他終於將她抱到床上。「我要懲罰你。」他說,縱身撲向她。
「是嗎?」她投給他一抹妖媚的眼神,解開腰帶、露出半抹酥胸。「你要怎麼懲罰我?」
「呼!」他覺得每一道喘息都變成了一股火苗,好熱,熱得他似要燃起火來。
「過來懲罰我啊!」她嬌笑。
「你這個小壞蛋!」他捉住她的手、拉過來,用力吻上她的胸。
「啊!」她呻吟,感覺他吻在她胸上的唇像帶著電,讓她全身酥麻得幾乎融化。
他脫下她的外衫,解開她的肚兜,瞬間,兩朵雪白清蓮躍上眼簾。
「天哪!」她美麗得教人不敢相信;他懷著崇敬的心,親吻上花蕾。
「啊!」她全身顫抖著,心跳如擂鼓。
他舔著、吻著她的花蕾,直到它們堅挺、綻放,變成一種淫靡的豔紅色。
「好美!」他讚歎,雙眼都給情欲燒紅了。
「等一下。」她突然阻止他進一步。
他不解地眨眨眼。
「你不是說要懲罰我嗎?這樣豈能算懲罰?」她媚眼如絲。
他心跳豁地又加快了數分。「那你想怎麼樣?」
「這回改由我來服侍你。」她纖指一搓,將他輕輕地推倒在床。
他困難地咽了口唾沫,看著她青蔥也似的玉手解開他的腰帶;她俯下頭,以唇咬開他的前襟,同時,伸出粉紅色的丁香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留下一道濕亮的水漬。
「這個懲罰,你覺得怎麼樣?」她說著,又舔了他的胸膛一下。
「唔!」他的呼吸變得又濃又重。
「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不夠嗎?那只好……」她小手輕輕地爬呀爬地,爬到了他的褲頭部分,使勁兒一扯,他的褲子整個被扒了下來。
忽爾,一陣冷風吹過,他打了個寒顫。「紫鴛,你……呃!」他本來是想問她為何這麼做的,但在她俯下身,吻向他的小腹,並且逐次而下時,他怎麼可能還說得出話來?
他屏住氣息,安靜地等著,等待她賜予他絕美的快感。
她依舊在吻,不停地、不停地往下,終於,差一寸就到達他的男性處了。
「唔!」他繃緊了身子等著。
但下刻,她繞過去,櫻唇吸向了他的大腿內側。
「呃!」他的身子在床上大大地震動一下,說不出是釋懷,還是難過。
然後,她又爬回來,從他的小腹開始、到大腿內側為止,重新吻了一遍,當然,跳過他的男性部分。
他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可是她……「紫鴛,我不要……」他試著奪回主控權。
但她一指點了他的穴道,他只能無辜地躺在床上,任她挑逗得幾欲發瘋。
「為什麼?」這種挑逗太惡劣了,他會憋死的。
「我以為你會希望多懲罰我一下。」她笑得好無辜。
「是懲罰你?還是懲罰我?」他終於知道自己上當了。
「當然是懲罰我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牽引著他往情欲的峰頂上爬,但每當他要躍上頂峰,她就會將他拉下。「我看你剛剛那樣生氣,一定很想多懲罰我一下,所以我要讓你如願。」
「我不氣了,真的,紫鴛,我從來也沒有氣過你。」他求饒。
她想了一下,他以為脫身有望;豈料,下一瞬間,她慎重地搖了搖頭。「這樣的懲罰對我而言實在是太輕了,應該加重一點才行。」
「哦,不--」他衷嚎。
「你為什麼這麼難過?我是體貼你耶!」她振振有辭。
他總算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了。「我道歉,紫鴛,我想我是太自以為是了,我強迫你接受的體貼必定給你造成了困擾,我很抱歉,我會檢討,所以這一回就算了,好不?」
「讓我想一想。」她說,手指卻沒有停止搔弄他的身體。
「你還要想多久?」他雖然被點了穴道不能動,但那個地方還是很有感覺的。
「我還在想。」她笑得好媚。
「紫鴛……」她再想下去他就要死翹翹了啦!
***
熱鬧喧囂的知府大邸,一陣細細的爭執由外到內,不斷傳來。
「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參加知府大人的壽宴?」那種互相恭維、阿諛謅媚的宴會,沐紫鴛根本沒興趣!
「因為我還沒辭官,依然是一介小小縣丞,知府大人是我頂頭又頂頭的上司,他舉辦壽宴,暗示大夥兒送禮,我當然不能不來。」商子任一手捧著禮物、一手緊拉住她不放,以防一不小心,又讓她給逃了;這一路行來,她已逃脫五次啦!
「上司又如何?上司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威脅人家送禮嗎?」自在他面前掀開底細後,她便不在他面前偽裝,但對於別人,再說吧!
「他是不可以光明正大威脅我送禮;但我若不送,他卻可以光明正大整我冤枉。」
「所以你怕事,只得急衝衝地趕來巴結人家。」她不屑地啐道。
「不是怕事,是怕麻煩。」他笑著,更加用力拉緊她。「既然有方便的解決之道,我看不出為何不能走捷徑,非得去硬碰硬撞個滿頭包?」
「什麼歪理?」她瞪眼。
「是真理。我以為凡事都不只一個方法可行,每個人都在選擇適合自己的道路行走,而我則偏愛捷徑。」
「狡辯。」她撇嘴。
他緊了緊握她柔夷的大掌。「好了,別鬧脾氣了,前頭便是知府大人,麻煩你笑一笑。」
「我又不是賣笑的。」她低啐一聲,卻還是彎起唇角,露出一抹溫婉嬌柔的淺笑。
「知府大人。」商子任送上賀禮。「商子任偕內子祝大人福如東海。」
「壽比南山。」沐紫鴛嬌聲接道,霧蒙的水眸漾著一層清麗的光彩,煞是惹人心憐。
知府乍見沐紫鴛,心一怦。「商縣丞好福氣,娶了個如花美眷。」軟語誘人、嬌憐可人、輕柔動人讓知府不覺一見傾心。
沐紫鴛紅著臉,悄悄地躲到商子任身後。
知府哈哈大笑,目光還不停地追著沐紫鴛跑。「好個嬌羞的小娘子,商縣丞,你運道好得讓人嫉妒啊!」
「大人過獎了,賤內如何比得過大人府裏那群豔勝牡丹的姬妾?」商子任虛應著。
「牡丹、水仙各有勝場,不能比、不能比啊!」而知府已厭了嬌豔的牡丹,突然欣賞起纖柔的水仙。
一隻老色狗!沐紫鴛在商子任身後恨恨地跺了下腳,打算他再亂吃豆腐,就找個無人處,好好修理他一頓。
首先,要洗他那張臭嘴、兩隻色眼也不能漏掉,還有……她在腦海裏把人扁得很過癮,卻沒想到……
「你這個強盜女居然敢來玷污知府大人的壽宴?」一記怒吼由天劈下。
沐紫鴛跳起來,回眸一望,居然是許仲言。
他像團火一樣飄到商子任面前。「商子任,我告訴過你多少遍了,那種低三下四的女人,連一般人家都不願娶為正妻,你居然還把人帶到府衙來!」
一番唾罵又將沐紫鴛給沖得淚眼汪汪。
「對不起,不是相公的錯,是我不好,我不該來,請你別罵相公。」她哽咽,瑩白玉頰上懸著幾滴清淚,形容悽楚、無限悲切。
甭說場中一干男人看得動心,就連幾名女眷也為她揪疼了心肺。
「仲言兄,紫鴛一不偷、二不搶,自嫁我以來,恪守婦道、潔身自好,又哪里低三下四了?」商子任蹙眉,雖知他家娘子有裝哭的壞毛病,但她流淚的媚態實在動人,所以他還是成天被騙得團團轉。
「是啊!許縣丞,我瞧商小娘子,溫婉柔弱,壓根兒不像一般低下女子,你說得太過分了。」連知府都是沐紫鴛魅力下的降將。
「大人,你有所不知,那沐紫鴛正是『大風寨』強盜頭子的女兒,她父親也是前幾起女子失蹤案的嫌犯,此等低下女子,焉有資格參加大人的壽宴?」許仲言陳言。
知府大吃一驚。「你是『大風寨』的人?」
「是的,大人,家父忝為『大風寨』寨主,但他絕沒有綁架任何人,懇請大人為我父洗清冤枉。」沐紫鴛跪陳清白。
「快起來、快起來。」美人多嬌,尤且一還是個溫婉多情的嬌嬌女,知府哪捨得她受委屈?「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查清楚的。」
「大人!」許仲言急道。「妖女低賤,專職迷惑男人,請大人三思,勿信了妖女之言。」
居然罵得這麼難聽,商子任也火了,緊跟著下跪陳述。「稟大人,內子雖出身山寨,卻出淤泥而不染,絕非什麼妖女,請大人明鑒。」
這點知府倒相信,瞧沐紫鴛一介弱質女流,柔似風中纖柳,哪可能是什麼奸邪之徒?
但許仲言卻不放棄,續道:「大人,俗語有雲,龍生龍、鳳生鳳,烏鴉生出來的女兒,還會有白的嗎?懇請大人下令扣押沐紫鴛,以協助調查發生於棲鳳鎮內數起女子失蹤案。」
這頂帽子可扣大了,一個搞不好,說不定沐紫鴛真要被下獄查辦。商子任急辯。「無憑無據扣押良民,如何服眾?」
「她的出身就是證據。」許仲言瞪眼。
「所謂,風塵出俠女、亂世造英雄。誰說一個人出身不好,就無法造就一番功業?」
「商子任,你為美色所迷,竟置公理正義於無物。我問你,今天若不逮捕妖女,他日再有人失蹤,你擔當得起嗎?」
「商某一肩承擔。」平常越是溫和無害的人,一旦發起脾氣,更是嚇人的龐大氣勢。
許仲言不覺給駭退了一步。
「好啦、好啦!」知府不耐地揮手。「你們兩個都別吵了,今天是本府的生辰,理應快快樂樂,我不想見到任何爭執,任何事都留到明日再議。」
「大人,萬萬不可,今朝不將妖女擒拿,明日恐將鑄下大禍。」許仲言屈膝跪求道。「卑職懇請大人下令,將商子任夫妻一起下獄候審。」
「不!」沐紫鴛急忙跪下,讓眼淚橫流成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大人,你要辦就辦民婦吧!請放過我家相公,他是無辜的,求大人開恩。」嬌弱的哭求下,是一雙緊握的鐵拳,她在心底發誓,錯開今日,定讓許仲言吃不完兜著走。
知府一向好色,有個如此妍麗的美女對著他又哭又拜,還能不引起他滿腹憐惜?
「大人……」許仲言還想再稟。
「夠了!許仲言,你連本府的命令都敢違背,想造反不成?」知府大人沈道。
「卑職不敢。」許仲言叩首。
「不敢就退下。」知府瞪眼。「往後你只管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少管其他閒事。」他指著自己的女兒暗示許仲言,若非看在女兒面上,以許仲言的無禮,早被驅逐了。
「是,大人。」許仲言咬牙,儘管不服,但大勢已去,他也只能含恨離去。
沐紫鴛瞪了他離去的背影一眼,只見他前一刻才告辭,下一刻知府大人千金已緊貼上去,引得正牌許夫人淚眼汪汪。
什麼玩意兒嘛!她暗罵,搞不懂像許仲言那樣的爛人,哪里值得眾女窮追不捨?
「商小娘子,」知府含笑走向沐紫鴛。「已經沒事了,你快起來。」他伸出手、正想扶起她。
「多謝大人恩典。」商子任搶先一步拉著沐紫鴛向知府拜謝。
伸出的手頓在半空,知府一時悻悻然。「哼……算啦,不必多禮。」
「謝大人,卑職就此告退。」
「這就走啦?」知府哪捨得這麼快與大美人分別?
「卑職再留下,恐又引起爭端,還是走的好。」商子任朝另一頭許仲言的方向瞥了一眼。
也對!一邊是女兒的愛人、一邊是自己心儀的女子,再起爭端很難擺平!知府想了下。「那你們先走吧!」反正來日方長,他不怕沒機會親近美人。
「謝大人。」商子任拉著沐紫鴛走得匆忙。
「喂!」她給扯得險些兒跌倒,不滿地低問。「你幹麼走這麼快?」
「趕著回去辭官呢!」
「啊!」他幾時想通的?她怎不知。
「知府對你別有居心,仲言兒又對你多所偏見,再留下只會增添麻煩,還是走為上策。」他解釋。
「說得好像都是我的錯似的。」她嘟嘴。
他笑著捏捏她的手。「得了,我又不會阻止你報仇,你想教訓誰,儘管去,只要在三天內辦好,過後,我們要立刻離開。」
「呵呵呵……」她搔著頭傻笑。「你知道我想教訓他們?」
「你不是已經做過了?」幸好她這調皮樣兒沒讓外人瞧見,否則誰信她嬌弱喔?「這回他們實在是過分了些,我贊成你報復,但動手時,請你想想他們的妻兒子女,莫鬧出了人命。」
「我沒那麼狠啦!」她炫耀地揮了揮拳頭。「頂多打得他們三天下不了床。」
商子任瞧著她炯亮的靈眸,直覺許仲言喊她「妖女」,真是喊對了;她扮弱裝哭的樣子、嬌媚蝕骨,可一旦恢復本性,潑辣精悍,更是十分耀眼動人。
兩般不同風姿,同樣絕麗,不是妖女,是什麼?
「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她好奇貼近他身側。
他閉緊嘴巴、死命搖頭,開玩笑,若讓她知道他心中所想,怕第三個被扁得躺在床上起不來的人就是他了!
不能說,死也不能說。
***
滿屋子濃烈藥味讓許仲言皺緊一雙飛揚劍眉。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無緣無故給個蒙面人打成重傷。
「唉喲!」翻個身,不意卻扯到了胸前的傷口,痛歪他一張俊臉。「該死的!我一定要捉到這名匪徒。」
聽說知府也被打傷了,他猜犯人是同一個,而且……腦海裏乍起一張柔弱嬌顏,燦燦水眸、明媚動人,正是商子任的妻子,沐紫鴛。
「怎麼會想到她?」他用力一搖頭,打死不承認自己亦被她的魅力所惑。「真是個妖女,迷惑男人的本事高超無比。」所以他很討厭她,認定她是上天生下來專門毀滅男人的禍害。
可不論他再厭惡她,也不會將蒙面惡徒的罪歸到她身上;她太嬌弱了,一陣風吹來恐怕都保不住,又哪兒來的力量打人?
但他懷疑,犯人是「大風寨」的人,因為他想捉他們大小姐問罪,他們就打他做為報復。
「不過,他們若以為這樣就能使我屈服,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我許仲言是絕不受威脅的。」況且,「大風寨」裏的強盜越逞兇,越代表他們與女子失蹤案脫不了干系。
「我一定要想辦法提訊沐紫鴛。」他深信,只要一點點刑罰,便能讓沐紫鴛招出案件內幕。
只是要如何捉她?以前只有商子任為她撐腰已夠難應付,如今連知府都為她所迷,派人送了口信給他,不准他妄動沐紫鴛。
自己的力量不夠、官府的力量又不能用,真是氣死許仲言了。
「相公,喝藥了。」適時,許夫人端著一碗湯藥來到他床前。
「先放著吧!」案件不破,他實在沒心情養傷。
「相公,大夫交代,你一定要準時喝藥,否則傷口不會好的。」她語含憂慮。
「你到底懂不懂?現在是我能不能立功回京的關鍵時機,我若把握不住,任機會溜走,恐怕今生再無回京的一日。」
「可是你的身體……」
「婦道人家,見識淺薄,都跟你解釋得如此清楚了,你還是不懂。」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
「我只是關心你啊,相公。」許夫人含淚哽咽。
「算我怕了你啦!」許仲言沒好氣地接過湯藥、一口喝盡。「藥喝完了,你出去吧!別來煩我。」
「那個……相公,我有件事情想問你,不知道……」
「婦道人家不要這麼多嘴,出去。」他瞪眼。
許夫人登時變為驚弓鳥一隻。「是的,相公。」她端著藥碗,正想離去,才到房門口。「唉呀--」一道莽撞的身影突然沖進來,將她給撞得一屁股跌倒在地。
「對不起,夫人。」來人是府衙裏的官差。
許夫人扶著椅子,顫巍巍地起身。「沒事。」
「王六,發生什麼事了,讓你跑得這麼急?」許仲言勉強移下床鋪。
「這……」王六為難地望了許夫人一眼。
「夫人,你出去吧!」許仲言命令道。
「是的,相公。」許夫人扶著牆壁,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待許夫人一走,許仲言迫不及待地問道:「府衙裏發生什麼事了嗎?」
「大小姐失蹤了。」王六喊道。
「失蹤?」
「就像棲鳳鎮那些姑娘一樣,說要出門買花粉,卻一轉眼就不見了。現在整個府行裏亂成一團。」
「大人可有說些什麼?」許仲言眼睛一亮,他立功的機會終於來了。
「沒有。」王六搖頭。「大人只急得到處罵人。」
「你回去告訴大人,我知道是誰綁架了大小姐。」
「犯人是誰?」
「沐紫鴛--」
***
商子任以為自己的手腳已經夠快了,想不到許仲言比他還快,在他打點妥一切、收拾好包袱、準備離去的前一刻,許仲言帶兵包圍了盛氣樓。
「仲言兄,你這是幹什麼?」商子任邊問,邊用力拉緊沐紫鴛。
她一雙拳頭悄然握緊於衣袖下,接二連三被找碴,已磨光了她的耐性,她快偽裝不住了。
商子任就怕她當場爆發、落人話柄,不僅於解決事情無益,反而稱了許仲言誣陷她的心。
「不要。」他低言,對她搖搖頭。
「唔!」她只得咬牙,忍下一口氣。
許仲言坐在一張由兩名官兵交抬著的竹椅上,居高臨下睨著商子任與沐紫鴛。「奉大人之命,逮捕沐紫鴛歸案。」
「不知內子,所犯何罪?」
「綁架知府千金。」
「證據呢?」一天到晚空口白話,商子任真快受不了他了。「無憑無據,豈可任意入人於罪?」
「單憑她出身山寨,便是最好的證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商子任侃侃直言。「大宋律法,可沒哪一條是以人的出生為戒律的。」
許仲言一時語塞,脹紅了一張俊臉。
「仲言兄若無真憑實據,光論出身,便要抓人,恕我夫妻二人無法心服。」商子任挽著沐紫鴛的手,轉身就想離開。
「慢著。」許仲言怒吼。「有『大風寨』的人在的地方,便有綁架案發生,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胡說八道。」沐紫鴛再也忍受不住了。「棲鳳鎮發生女子失蹤案,還有知府千金被綁時,你也都在當地,怎不說你自己也有嫌疑?」
完了!商子任暗叫一聲糟,許仲言一直對「大風寨」心存怨恨,不擇手段想要報復山寨裏的人。
但他在山下重遇沐紫鴛,卻不曾對她使強,頂多只是想抓她,逼出入寨方法。那是因為她外表過於柔弱,如許仲言這般硬氣男子,不忍傷她分毫。
可如今,她露出了潑辣本性,許仲言還能不乘機打壓她?
「大膽刁婦,竟敢出言誣衊本官,來人啊!速將刁婦拿下。」
沐紫鴛功運全身,十來名官兵她還不放在眼裏,必要時,她就帶著商子任殺出去,絕不受許仲言侮辱。
「慢著!」商子任急喊。
「你想拒捕?」許仲言怒道。
「我只是想跟我娘子說幾句話。」他說。驀地貼近沐紫鴛,手中金針,準確無誤插入她的穴道裏,定住了她的行動。「對不住了,娘子。」
她大驚,想不到他竟諳武。
他俯近她耳畔低言。「這是針灸術,不是武術。娘子暫且冷靜一下,所謂民不與官鬥,惹了官府,對我們並無好處。」
「你怕我打不過他們嗎?」她喃道。
「我擔心的是商家分佈在全國各地的一百零八家商行,我們可以逃,他們呢?」
她憤怒地紅了眼眶,卻不得不低頭;若是因為她的拒捕,引得官府對商家商行出手,她難辭其疚。
「商子任,你若能說服你家娘子,招出『大風寨』的入寨方法,待我剿滅山寨,救出大小姐後,或可向大人求情,饒她一條生路。」討厭歸討厭,但沐紫鴛的嬌媚,還是讓人不忍傷其分毫。
「呵呵呵……」商子任搖頭,發出一陣輕笑。
「你笑什麼笑?」許仲言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商子任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從容。
「我笑你搞錯了,在『大風寨』外 下陣式,阻礙官兵攻山的人不是別人,正正是我,商子任。
「是你!」許仲言兩眼噴火。「商子任,你身為朝廷命官,竟敢勾結強盜,助紂為虐,你該當何罪?」
「藉朝廷之力,屈殺無辜、以報私仇,難道就沒罪?」商子任冷笑。
「你在說誰?!」
「你以為呢?」他雙眼陰冷如冰。
許仲言這才發現商子任潛藏於心的厲害,他過去的遲鈍表現根本是在耍人。
火從心起,許仲言一聲令下。「來人啊!將商子任押下,待大人升堂發落。」
「遵命。」兩名官差走過來欲扣商子任。
「住手!」沐紫鴛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你們誰敢銬他,我對他不客氣。」她怒喝。
兩名官差沒料到一名嬌嬌女竟有勇氣反抗,一時給喝得失了主意。
「娘子!」商子任好笑地走近她,與她耳語道。「別在這裏逞能,你真想救我,就去找許夫人。」
「許夫人!」她不懂。
他卻沒再解釋,反主動走向官差。「不必銬了,我跟你們走。」話落,他還領先朝府衙方向走去。
卻把許仲言給氣得牙癢癢的。「竟敢要弄我,商子任,我絕不放過你--」
第十章
當雷風嗚接到消息趕回盛氣樓,就見偌大的酒樓裏,只餘沐紫鴛一人。「大嫂,這是怎麼一回事?大哥呢?」
「被許仲言捉走了。」沐紫鴛急道。「你快幫我把背後的金針拔起來。」
「許仲言為什麼要捉大哥?」雷風嗚邊問,邊繞到沐紫鴛背後,細察了半晌,終於在她背心附近,發現一根亮晃晃的金針。「大嫂,你怎會被人以金針定住身子?」
「還不是你大哥的傑作。」當雷風嗚拔起金針的那瞬間,沐紫鴛只覺窒礙的內力又開始運轉自如了。
「太好了!」她彎腰踢腿,略略地練了遍六合拳。
雷風嗚瞧得目瞪口呆,怎麼沐紫鴛不是個纖細文弱的嬌嬌女嗎?可現在……她居然在練拳!
確定身手無礙,沐紫鴛轉身就想往外跑。
「大嫂。」雷風嗚阻止她衝動的身影。「你要去哪里?」
「找許夫人救子任。」她說。
「許夫人?那又是誰啊?還有,大哥為何會被捉?」
「我怎麼知道?你要想明白個中原因,就自己問子任去。」撥開雷風嗚擋路的手,沐紫鴛飛也似跑了出去。
商子任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他很聰明的,所以他說找許夫人便可救他;沐紫鴛百分之百相信。
但,怎麼救呢?拜託許夫人向許仲言求情?「別作夢了,想要許仲言那混帳聽女人的話,等下輩子看有沒有可能?」判斷此路不通,沐紫鴛焦急地動著腦子。
「難道許夫人知道失蹤案的秘密?」這個可能性比較大。
「對了!」她用力一擊掌。「子任要我找許夫人,一定是要我從許夫人口中探出機密,再以此救他。」
可要怎麼探呢?她又不能光明正大現身,萬一被許仲言發現就慘了。
「只好暗地裏跟蹤了。」打定主意,她執行任務去了。
***
黑夜和白霧交織成一片天羅地網,完整覆蓋住這窄小的地牢。
一盞油燈在夜風中飄搖,卻照出不人們心中想望的溫暖與光明。
「大哥。」自認闖過大江南北,也算頗有見識的雷風嗚頭一遭感到如此無助。「為什麼會這樣?」許仲言居然對他用刑,而且還是……
「呵!」即便掉落地獄,商子任恐怕也很難將笑容忘卻。「這不是很好嗎?」
「有什麼好的?」許仲言把他們大哥打得半死耶!
「你想想,大宋氣數將盡,我商家準備北移避禍,但商家在中原好歹也算一方豪富,無故撤走,豈不引人懷疑?」他興奮一擊掌。「如今可好,許仲言給了我一個絕佳籍口。商府大少爺遭逢意外,商家內亂、一朝垮盡。我們盡可走得光明正大,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原來商子任打的是這主意-雷風嗚也承認這辦法很好,但……「太委屈大哥了。」
「我不覺得啊!」輕快一聳肩,商子任唇角帶笑。「好了、好了,男子漢大丈夫,別婆婆媽媽。快告訴我,紫鴛還好吧?」
雷風嗚明顯打了個寒顫。
「噢哦!看來你吃了一些苦頭。」
「大哥!」雷風嗚跳腳抗議。「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大嫂的柔弱根本是裝出來的?」害他赤手空拳去捅馬蜂窩,結果被叮得滿頭包。
「她外表確實很柔弱。」至於內在嘛!哈哈,見人見智。起碼在商子任眼裏,那是一種可愛、絕非潑辣。
「那是騙人的,她其實既兇悍,又不講理,仗著一身好武藝,一天到晚舉著拳頭威脅人,而且……」
商子任笑著等他發泄完畢,才緩緩開口。「她人在外頭吧?」
雷風嗚愣了下,頹然垂下腦袋。「什麼事都瞞不過大哥。」
「我只是耳朵比較利,聽到幾聲叫罵罷了。」
「許仲言刻意刁難大嫂,不讓她進來探監,所以大嫂很生氣。」
「你進來前,她一定警告過你,要把看到的事情一絲不漏地告訴她吧?」商子任笑睇了他一眼。
雷風嗚懊惱地抓著一頭黑髮。「我死定了,大嫂要知道你被整成這副德行,非罪連九族、把我一起宰了不可。」
「那就不要告訴她啊!」商子任說得輕鬆。
「你要我撒謊?大嫂會將我淩遲處死的!」
「她要拆穿你的謊言,只有兩種可能。第一,許仲言放她進來探我;而我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商子任笑道。「第二,我被放出去,秘密泄漏。但到時我就在你身邊了,你還怕什麼?」
「對喔!」雷風嗚松下一口氣。
「現在把你大嫂交代你告訴我的話,一字不漏地說出來吧!」他猜,沐紫鴛會在外頭罵得這麼厲害,八成是找出失蹤女子的下落,想進來與他商量解決之道,卻被許仲言阻止,她才會氣得忘了偽裝。
「大嫂只說了一句話--一切正如你所料。」雷風嗚根本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商子任卻坐了下來,回憶前塵,許仲言到盛氣樓捉人時曾說過,有沐紫鴛在的地方,就有女子失蹤。但這是否也可以解做,當他、沐紫鴛、許仲言,還有許夫人一起出現時,失蹤案便會發生?
想想,棲鳳鎮開始有女子失蹤,確是自他與許仲言上任之後,這其中的關係很難撇得清。
但他肯定自己、沐紫鴛,還有許仲言絕對與案子無關,那剩下唯一的嫌犯只有許夫人了;而且沐紫鴛也說過,看見許夫人跟蹤知府千金,不多時,知府千金便失蹤了。
因此他才會要沐紫鴛盯著許夫人,結果她傳來消息,一切正如他所料,這麼說來,女子失蹤案的犯人真是許夫人嘍?那樣一名嬌弱女子為何會犯下恁多罪案?
想起許夫人臉上長久累積下來的無力與哀傷,他眉頭一皺,又自沈吟片刻。
「風嗚,你告訴紫鴛--將心比心。」
「就這樣?」他們夫妻是在打什麼啞謎?弄得他頭都昏了。
商子任用力一頷首。「沒錯,就那四個字。現在你快出去,我怕紫鴛等久了、捉起狂來,許仲言會小命不保,屆時,一條殺官罪扣上,就真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知道了。」雷風嗚往外走了兩步,又轉回來。「大哥,你保重,我會想辦法救你的。」
先想辦法救你自己吧!商子任暗忖,以沐紫鴛此時此刻的火爆,雷風嗚想安然身退,大概很難。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念在親戚一場,他好心地替他多念兩聲佛,看能不能保得他安然度過此劫到百年。
***
夜半三更,兩條人影形如蒼鷹撲兔,飛快住城郊方向掠去。
「放我下來。」被人扛在肩頭的許仲言邊吼、邊作嘔。天哪,怎麼有人可以跑得比馬還快?顛得他五臟六腑快移位了。
「少羅嗉!」沐紫鴛隨手捶了他腦袋一下。她是故意把他當成布袋那樣扛的,一方面要讓他難受、二方面要讓他難堪,誰教他要冤枉商子任?
本來她還想給他更難堪的一擊,但商子任要她「將心比心」……
那日,她因查出失蹤女子的線索,便夥同雷風嗚,欲入地牢找商子任商量。
誰知卻遇到許仲言橫加阻攔,說什麼也不讓她入牢一探商子任。
她又急又怒,卻別無他法,唯有拜託讓雷風嗚為她傳話,然後得來他要求她「將心比心」的建議。
見鬼了,姓許的會懂得什麼叫「將心比心」嗎?若非看在許夫人分上,她絕對先扁許仲言一頓,再把他綁在馬後,拖呀拖的,直拖到城郊土地廟。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許仲言低咆,因被顛得實在太難過,音量不覺弱了三分。
「少廢話。」看著許仲言一張囂張的臉由紅轉青、再轉白,沐紫鴛心裏真有說不出的痛快。
「殺官是誅九族的大罪,你……」
「這個問題,你留著自個兒用吧!」終於來到土地廟,沐紫鴛把人硬架到窗邊。「從現在起,你給我安靜地看好戲,再敢多說一句話,我割了你的舌頭。」
許仲言怒火心中燒。「許某絕不受威脅,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殺了你,豈不太便宜你了。」她冷笑。「我要看著你身敗名裂,否則難消我心頭大恨。」
「妖女!」他真是太單純了,早該知道強盜窩裏養不出鳳凰來;而他卻被她嬌柔的美貌所惑,始終未下重手對付她,才會落得今日淒慘的下場。「你最好立刻殺了我,要……」
「囉嗦!」沐紫鴛一指點了他的啞穴。「好戲上場了,你不看,可是會後悔終生的喔!」她冷笑。
一股戰慄攫住了他,瞬間,他竟以為自己撞上了閻王,而非妖女。
「這樣就嚇到啦?」她雙眸迸射出陰寒的光芒。「那待會兒的好戲豈非要嚇破你的膽?」
他本來是害怕的,可她的恥笑讓他讀書人的骨氣再度竄上心頭,不覺奮起精神,恨恨地瞪著她。
「你該看的不是我,是那個……」她將他的頭硬扳向官道另一頭,乍然出現一搖一晃的燈火。
那是有人手提燈籠、趕夜路所製造出來的景象。
依燈火搖晃的程度判斷,對方一定趕得很倉皇。
而這本來是很普通的畫面,但隨著燈火靠近,許仲言臉上的憤怒一點一滴為驚慌所取代。
來人是許夫人,溫柔的嬌顏上抹著一絲蒼白與類似興奮的詭異。
她為什麼會來這裏?許仲言百思不得其解。
不多時,許夫人經過他們躲避的窗戶進入土地廟,筆直往神桌方向行去。
她點燃神桌上的油燈後,彎腰掀起了桌巾。
「我給你帶吃的來了。」她的聲音尖尖、細細的,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但讓許仲言幾乎昏倒的是,神桌下藏了一個姑娘,正是失蹤多時的--知府千金。
他屏住呼吸,看著妻子將全身五花大綁的知府千金拖出神桌,」匙一匙喂著她帶來的白粥。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他的妻子會與失蹤的知府千金在一起?知府千金應該是被「大風寨」的人捉去的啊!怎會……
天哪、天哪!他腦中一片混亂,莫非他的妻子才是這連續數起女子失蹤案的犯人?!
不會的,他一定是在作夢,只要醒過來……對,他閉上眼,告訴自己,他正在睡覺,眼前的一切全是夢……
「不准逃避!」沐紫鴛突然用力一扯他的頭髮,逼他面對現實。「你給我睜開眼睛看清楚,這所有的悲劇都是你的剛愎自用造成的,你才是罪人。」
許仲言渾身發顫,看著他的妻子在喂完知府千金後,溫柔地掏出手絹,為她拭去嘴邊的食物殘渣。
然後,許夫人忽然在知府千金面前跪下。「大小姐,這已經是第六天了,我每天晚上都來求你,請你不要搶走相公,前幾夜你都不答應,今晚,你可以答應我嗎?」
「你這個瘋婆子。」知府千金怒啐了她一口。「你快放了我,否則一旦我爹找來,我一定叫他將你滿門處斬。」
「你想殺我、砍我……或做什麼都沒關係,我只求你別搶走相公,拜託,求求你!」許夫人對著知府千金拚命地磕起頭來。
窗外,許仲言幾乎暈厥,莫非他娘子綁架知府千金就為了求她別搶走他?
「你這個瘋婆子,快放了我--」知府千金尖叫。
許夫人還在磕頭。「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又沒有好出身,只是個普通村姑,但我喜歡相公啊!求你別搶走她,求求你……」
許仲言險些咬碎一口銀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他吼,聲音出來了,不知何時,沐紫鴛竟解了他的穴。
他迫不及待地爬進窗戶,奔入廟內,兩手捉住許夫人的肩膀,用力搖晃。「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
「我……」乍見許仲言,許夫人好像呆了。「相公,我做了什麼嗎?」
「你竟然綁架知府千金,這是殺頭大罪,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沒有綁架啊!大小姐來找我,要我識相點兒離開相公,我不想,所以才把她請來這裏,求她別跟我搶相公。」許夫人一臉呆滯。「相公,你為何生氣?」
看看地上的知府千金,再瞧瞧懷裏茫然失神的妻子。許仲言豈止生氣,他根本是氣爆了。「你求她做什麼?你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是那種貪慕富貴、會負心再娶的人嗎?成親時我已對你發過誓,今生今世只愛你一人,你為什麼不信?」
「是你讓她失去信心的吧!」一陣涼諷自後頭傳來,是沐紫鴛。「你夫人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很清楚。自你高中,生活變遷,你拖著她南來北走,可曾問過她適應沒有?你年少英俊,愛慕你的姑娘不知凡幾,她們間接逼害你的夫人,你關心過嗎?」
「那種事……」
「你是要說那種爭風吃醋的小事,豈能與你的國家大業相比?」沐紫鴛厲言打斷他的辯駁。「許仲言,你真是我見過最自私的男人。」
「許某從未有負娘子。」
「對,你沒有負她;但你卻把她教成你專有的附屬物,在你面前,她不能有意見、不能有想法,只能以你為天。她的生命裏只有你,有關你的一切就是她畢生努力的大業,而當這塊天地遇到風雨,你卻說那只是件小事,放她獨自面對一切困難;許仲言,你有沒有良心?」
「只要她肯信任我,就不會遇到你所謂的風雨。」
「要她信任你,也得你給她足夠的信心啊!你給了嗎?」
「無論威脅、利誘,許某始終堅守誓一言,這不就是給她最大的信心?」
「她知道嗎?你告訴過她嗎?」沐紫鴛憤怒地瞪著他。「你只會說,婦道人家沒權管男人的事、或者婦道人家少插嘴,你從來也沒有站在她的立場為她想一想。」
所以他的娘子才會幹下這些蠢事?一切都是他的錯?許仲言目光下移,定在許夫人懵懂迷茫的嬌顏上,顯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更不瞭解他和沐紫鴛在爭執些什麼;她太天真,也太順從了。
可惡!他早知道的,不是嗎?自幼一起長大,他對嬌柔可人的鄰家妹妹日久生情,發誓長大後一定要娶她為妻。
然後他得到她了,她正如他所想的溫婉順從,以他為天。他們婚後的每一天他都很幸福,可是她呢?他是不是一直都忽略她了?
「許仲言,知府千金我幫你找回來了。至於其他因愛慕你而去尋你夫人晦氣,因而失蹤的姑娘,如今落在何方,你自己問你娘子吧!事實證明了,我家相公是冤枉的,我要你立刻放了他,否則休怪我辣手無情。」沐紫鴛轉身往外走,該做的她都做了,至於其他……「這件案子要如何處理,你自己看著辦,或許你可將你家娘子送上刑場,換來大功一件及美好前程!」
聞言,許仲言如墜入了地獄。
***
喧騰一時的女子失蹤案終於破了,但犯人卻被最急於破案立功的許仲言帶走,兩人就此行蹤不明。
為替女兒報仇,知府貼出告示懸賞,可惜一無所獲。
但幸運的是,官府也找出了棲鳳鎮內數名失蹤者,她們全被囚於鎮內一幢荒廢許久的大宅密室內;因為許夫人離去時,曾為她們留下了大量的乾糧與清水,所以姑娘們被救出後,除了備受驚嚇外,並無生命之危。
這一天,連商子任都獲得了釋放,一切看似太平無憂。
等在地牢外,準備接夫出獄的沐紫鴛臉上寫滿焦急。「為什麼這麼慢?」她轉身,瞪了雷風嗚一眼。「要不是你阻止我劫獄,我早把子任救出來了。」居然在破案後又讓她多等了五天,真可惡--
「大嫂,阻止你劫獄的不是我,是大哥啊!」雷風嗚唉歎。
「是你一天到晚跟我保證子任在牢裏過得很好,未受任何傷害,我才捺下性子等待,可待會兒若讓我發現子任少了根頭髮,我唯你是問。」不知為何,她一直好不安,一顆心仿佛被熱油煎著。
「怎麼這樣?」雷風嗚大叫。「我做的一切全是大哥叫……啊!」
不必辯駁了,因為商子任已經出來,披頭散髮、一身的血污,但這還不算什麼,真正讓沐紫鴛發狂的是--他額上被黥刺了一個「盜」字。
「呀!」她發出一聲直入雲霄的尖叫。
商子任急吼。「風嗚快逃。」
「砰」地一聲巨響,雷風嗚方才站立的地方給沐紫鴛激烈的掌風轟出一個大洞。
「不關我的事啊!」雷風嗚邊跑邊求饒。
「紫鴛,夠了!」商子任沖過去,緊緊抱住沐紫鴛。「我沒事,我出來了,這就夠了不是嗎?」
雷風嗚乘機逃命去也。
沐紫鴛在商子任的懷裏又跳又叫。「不夠、不夠,怎麼可能夠?他們對你用黥刑,他們怎麼可以對你做出這種事?既沒有定案,也沒有證據,他們冤枉你,可惡,我要報仇--」
商子任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她拖離府衙。「別這樣紫鴛,只是一點小傷,很快就會好的。」
「怎麼可能好得了?那是一輩子的烙印啊!」她的父親是這樣、她的相公也是這樣,上天怎能如此待她?「你騙我,你明明要雷風嗚告訴我你沒事的,你騙我……」
「對不起,我不想讓你擔心啊!」他死命拖著她走,怕再不離開,她會失去理智將府衙給掀了,那可就麻煩啦!
「你不要我擔心,所以就讓我傷心,商子任,你這個混蛋、你大混蛋--」她可以震開他的,可她捨不得,滿腔怒火只能寄託在尖叫裏發泄。
她的尖叫聲吸引了路人圍過來觀看,他們的目光從糾纏不清的兩人身上、逐漸移到商子任額上的刺字。
「那是個強盜耶!」
「好可怕!」
「官府怎麼把如此危險的人放出來,應該殺了他才是。」
耳語四起,讓本已火冒三丈的沐紫鴛更加氣炸心肺。「瞎了你們的狗眼,看清楚,他才不是什麼強盜,他是鼎鼎有名的『活菩薩』,他救過很多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善良的人了,你們這些白癡。」
「強盜就是強盜,他額上都刻得清清楚楚了,還敢狡辯。」一個路人諷道。
「我說他是被冤枉的,他根本沒有罪,是官府冤枉了他。」
「每個犯罪者都嘛這麼說,但他額上的字已經把他的罪表示得一清二楚了,任你們再否認,也擺脫不了。」
怒火燒紅了她雙眼,沐紫鴛全身發抖,一生一世的刻印、注定再也無法生活於陽光下的悲傷、被白眼追逐終生的命運……不!她不接受這種事。
「把你的話給我吞回去。」她暴吼,震開商子任,眼看著就要朝圍觀的路人撲過去。
「大哥、大嫂,快上車。」適時,逃命去也的雷風嗚駕了馬車趕到。
「紫鴛。」商子任急忙追上她,和雷風嗚二人之力,死拖活拉地將她推上了馬車。
「駕!」雷風嗚趕著馬車,飛快地往前奔去。
「放我下去,我要找那些傢夥算帳!」她還在吼。
「清醒點兒,紫鴛!」商子任大叫,卻震不回她的神智。
「我要他把話吞回去,我不能一讓他誣衊你,我不能……」她的瘋狂幾乎把車子給震翻過去。
「對不起了,紫鴛!」為了讓她清醒,他倏然吻上她的唇,粗暴的、狂猛的,毫不留情地啃咬、掠奪。
她在他懷裏拚命掙扎。
他死抱她不放。
不知過了多久,她扭動的力量變弱;他的蠻吻不僅奪去了她的呼吸,更清除了她滿腹火氣,只餘下濃濃的悲傷。
他聽見一陣細微的啜泣聲在車廂裏漾開。「紫鴛……」他傷了她嗎?他微慌。
她纖手撫上他額頭的字,心痛欲裂。「是我害了你,沒有我,你不會這樣。」
「不是的,一切都是天意。」他把她擁進懷裏。
「不,是我的錯,是我……」她螓首埋在他的胸膛裏,放聲痛哭。「我害你後半輩子都得受人白眼,對不起,子任,對不起……」他們沒有相遇就好了,他不娶她,又豈會落得今日這步田地?
「不會受人白眼的。」他抬起她的下巴,瞧見她淚痕滿布的嬌顏、淒慘無比。自相識以來,他頭一回看她哭得這麼醜,涕泗縱橫,什麼形象都沒了。
但他卻滿心感動,因為她是真心愛他,才會為他流出這樣湧自靈魂深處的眼淚。
「你又騙我。」她扯著他的前襟,淚流不止。「打小……我就看爹……爹明明什麼也沒做,只因他額上被刺了個字,所有人就鄙視他、唾棄他……我不要你像爹一樣,子任,我不要……」
「不會的。」他捧起她的頰,細細地吻著她滾落不停的淚。「我們又不在中土生活,管他們的眼光做什麼?」
「不在中土生活?」她一愣,淚就這麼懸在眼睫處、要掉不掉的。
他的心狠狠一蹦。天啊!她為什麼這麼可愛?他忍不住低下頭,對著她又親又吻。「我判斷天下將亂,便在天山置了份基業,以供商氏一族避禍。紫鴛,你跟我一起歸隱天山吧!」
「你都計劃好了?」卻沒有告訴她,讓她像呆子一樣又哭又叫?!
「紫鴛,那是個世外桃源,沒有爭執、沒有戰亂、沒有白眼,更不會有歧視。我把岳父大人他們也一起送過去了。我們在那裏會很快樂的。」他沒發現她的異樣,一味地沈醉在她難得的真情中。
「當然,我們會很快樂。」等她宰了他之後,她絕對會更開心。
「紫鴛!」他意亂情迷地脫著她的衣衫。
「我自己來。」她好溫柔地壓下他。「你受傷了,別太累。」
他用力咽下一大口唾沫,看著她卸去全身衣衫。「紫鴛,我……」
「噓!」她媚眼如絲,勾住了他的魂。「我要吻你。」
他的心差點兒停擺,眼看著她俯下身,芳鬱的櫻唇貼上他的。
她小巧的丁香勾卷著他的舌,為他火熱的身子帶來一陣愉悅的戰慄。
「呼呼呼……」他粗喘著,發現她的小手正往他的褲子探去。
當她捉住了他的男性,他整個身子繃成了一把拉滿的弓。
「紫鴛!」天,他快爆炸了。
「別急,讓我先幫你脫下衣服。」她一手愛撫著他,」手急衝衝地撕扯著他的衣衫。
他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突然--
「噢,天哪!」沐紫鴛發出一聲哀嚎。「那些混蛋居然把你打成這樣。」
「只是些皮肉傷,不礙事的。」自許夫人犯案的消息爆發後,他就再沒受過刑,加上雷風嗚每日偷渡傷藥人牢給他,抹了五天,他的傷早就結疤,只剩下難看的痕跡嚇人。
「不行,在你的傷痕消失前,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負擔了。」她抽回愛撫他的手,完全不顧他已在爆發邊緣。
「紫鴛!」他起身,想要捉她。
她回頭,一指點了他的穴道。「我不想傷害你,這是為你好,請你體諒。」話落,她涼涼地離開他身邊,坐到馬車另一頭,穿起自己的衣裳。
他恍然憶起前回的懲罰。「噢,不!紫鴛,我錯了,我道歉,我不該什麼都沒告訴你就自做主張地安排好一切,還自以為那是體貼、逼你接受,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吧!」
「原諒你?」她冷笑,小手輕輕地畫過他的胸膛。「當然沒問題,只要你身上的傷痕全部消失了,不會讓我見了就內疚,我自會原諒你。」
「真的?」那他可得勤快點兒抹藥了。
「當然。」她用力一頷首,再拿指點了點他的額。「包括這個,全消失了,我就原諒你。」
「這怎麼可能?」他尖叫得像天要塌下來似。
「誰理你啊?」愛自作聰明嘛,活該!
「不要--」他吼聲淒厲,依然是一身的赤裸。
前頭,雷風嗚不停念著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希望到達天山時,他們大哥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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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商子任偕妻歸隱天山後一年,大宋連蒙滅金。
又一年,蒙古侵宋。
天下亂勢遂成,從此烽火連天,永無寧日。
是時,商氏一族建「迷宮」於天山,戰亂不侵、災禍不至,儼然成一人間樂土。
「哇!」當然,那是指他們的少夫人沐紫鴛不發火的時候;一旦她發火……不好意思,煩請自求多福、逃命去吧!
「他為什麼在這裏?」沐紫鴛一手揪著商子任的前襟、一手指著許仲言,氣得渾身發抖。
「外頭情勢越來越差,所以我就把他們接進來避禍嘍!」他討好地說。
「接進來?」她咬牙。「易言之,你一直跟他們有聯絡?」
「仲言兄是難得的治國奇才,我認為他對迷宮的管理與維持會很有幫助。」他縮著肩說。「而事實上,這幾年來,他確實幫了我們不少忙。」
「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我怕你生氣嘛!」
「自以為是的體貼,嗯?」看來,他是太平日子過久了,皮又在癢了。
他悚然一驚。「不是的,我沒有……」
沐紫鴛轉身,經過許夫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好住下,別客氣。」然後,她又給了許仲言惡狠狠的一記白眼,再快步入內室。
「紫鴛,娘子……」商子任追在她身後,苦苦哀求。「我又錯了嗎?唉,我道歉,你別再生氣好嗎?」
「我不是生氣,我是內疚;看到姓許的,我就想起你額上的字、想起你受過的苦。」
「那又不關你的事,你內疚什麼呢?」
「我高興行不行?」
「那你要怎麼樣才肯原諒我?」
「別讓我看到你額上的字。」
「咦?」
自此而後,迷宮興起了一陣新流行--男人額上貼花鈿,由商子任領頭,據說他發明的花鈿圖樣多達千種,可惜史上已不可考。
-全書完
編注:關於迷宮相關的故事,請看橘子說001《緋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