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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玉成約--作者: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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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玉成約--作者:葉迷

葉迷 木玉成約   


  這個女人真是神醫?
  出言不遜、尖酸刻薄、稀奇古怪,
  望著他的眼睛裏,還有怨恨與不甘,
  偏偏,又那般多才,
  投他所好,偶爾溫柔,
  他就仿佛聽見心動的聲音,
  最後身份曝光,眾人驚訝,
  原來真是冒名頂替。
  不是神醫,不是木先生,
  那麼她是誰?
  她到底是誰?
  


出版社 花雨
小說系列 好事近  
系 列 流星族*休閒花園 615
男主角 殷桑(無痕公子)
女主角 錢萃玉
書號(ISBN) 7-5371-5177-63
出版日期 2004-11
其他人物 顧宇成,顧明煙,葉慕楓,錢寶兒
故事地點 江湖
時代背景 古代
節分類 別後重逢,苦盡甘來



楔子


  不悔離家園,棄了一春紅萃。

  眸如水影亦隨,陌上晚晴眉。

  金風玉露終相逢,怎捨棄雲杯?

  誓此生共君醉,千古莫相催。

  “翡翠山莊二總管史淮求見木先生。”

  朗朗的聲音從竹籬外傳了進來,屋內人手中的狼毫不見停滯,依舊行雲流水般游走於宣紙之上。矮幾旁,一炷檀香徐徐輕燃,容顏在煙霧中若隱若現,仿若謫仙。

  門外的幾人對望幾眼,為首之人提高聲音,又叫了一遍:“翡翠山莊二總管史淮特來拜訪木先生。”

  筆鋒輕揚,一首《秋千索》已書就了上半闋,字跡蒼勁嶙峋,像是久經滄桑。

  門外一隨從忍耐不住,皺起了眉頭,“難道木先生今天出門了,並不在屋內?"

  為首之人史淮搖頭道:“你看柴門未鎖,屋內有輕煙溢出,分明是有人,怎麼可能外出?"

  “那為什麼不答話?"

  史淮略一思索,上前推開門,邊往裏走邊試探道:

  “木先生在家嗎?"

  狼毫突然而止,一個“眉”字堪堪寫好。屋內人怔怔地望著自己寫下的字帖,很有些失魂落魄。

  史淮走至茅舍前,伸手敲了敲門,高聲道:“主人在家嗎?"

  房門自開,竹簾後,一個黑影孑然而立。

  史淮連忙停住腳步,恭聲道:“翡翠山莊二總管史淮拜見木先生。”

  四周靜悄悄的,一干人到此,更是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但見簾後那人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

  “是這樣的。”史淮早聞這位木先生脾氣古怪,很不好請,當即簡明扼要地說道,“我家大小姐身染重疾,遍尋名醫,都束手無策。後有高人指點,得知眉山木先生醫術通神,或有良方,因而我家莊主特派我等前來相請,冒昧之處,還望木先生見諒。”

  “翡翠山莊?"那人總算有了點兒反應,嗓音低沉沙啞,卻是女人所有。

  史淮怔了一下,道:“是。”怎麼是個女的?木先生難道不在家?

  “誰病了?"

  他都說那麼清楚了,她竟然還問是誰病了。史淮心底泛起無力的感覺,但仍是畢恭畢敬地答道:"是我家大小姐,顧明煙。"

  “顧明煙。”那人很慢地念了一遍,這個令多少江湖人士驚豔仰慕傾倒的名字從她嘴裏說出來,仿佛也因她聲音的喑啞而失去了光芒。

  史淮正心有忐忑時,又聽那人道:“她是不是無雙公子的未婚妻?"

  原來她還是對江湖事略有所知的。史淮連忙點頭道:“正是。”若不是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怪病,他家大小姐早就和無雙公子完婚了。

  “很好。”那人道,“回去告訴你們莊主,要我醫治顧大小姐不難,但是有個條件。”

  史淮驚愕道:“我們來請的是木先生。”

  “我就是木先生。”

  啊?

  竹簾忽然掀起,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女人出現在他們面前。第一眼看到,史淮嚇了一跳——世上居然有這麼瘦的女人!

  她的身形不高,但因為特別削瘦的緣故,看上去就像根竹竿。一頭漆黑長髮,與長袍混為一體,因此也顯得她的皮膚非常蒼白。

不是病態的那種慘白,也不是久不曬太陽的嫩白,就是莫名的一種白.

她的臉像張貼在臉骨上的白紙,上面兩個大大的黑圓圈就是她的眼睛,如墨般的純黑色,看著你時,冰涼冰涼的,沒有絲毫溫度。

  這個女人太瘦,也……太美。

  是的,美。很奇怪,這麼瘦的臉,這麼強烈的黑白二色,和完全沒有表情的沉靜,竟硬是拼湊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美感。看她第一眼,心會揪起來;看她第二眼,已不敢直視,惟有低頭。

  “我就是木先生。”黑袍女人重複了一遍。看她的模樣,應該才二十多歲,但聽她的聲音,已像個半百老嫗。

  史淮好一會兒才消化掉這個震驚的事實,開口道:“那麼……木先生……有何條件?"把一個女人叫先生,這種感覺很彆扭。

  木先生走到窗邊,她走路的姿勢也很怪,讓史淮覺得那是由一堆骨頭勉強撐起來的衣服在飄動,會不會風一吹就整個兒散掉?

  “讓無雙公子本人親自來求我,我就去救他的未婚妻。”

  啊?





第一章


  “什麼?她要公子親自去求才肯救我妹妹?"翡翠山莊大堂裏,少莊主顧宇成拉高了聲音,滿臉不悅。

  得知那個什麼木先生是個女人已夠出乎意料,而那女人居然出這種難題給他,更是令人震怒。

  翡翠山莊連同七迷島和青硯臺被稱為武林三大聖地,在江湖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它又不像七迷島和青硯臺那麼與世無爭,凡有大事顧家都插一腳,因此近些年來漸有統領武林之勢,江湖上黑白兩道都要敬他們三分。這個木先生,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派了二管家去請居然還不夠,還點名要無雙公子求她!

  顧宇成在堂中走來走去地道:“可惡,她以為她是誰?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默默無聞的隱士,居然也敢要無雙去求她!"

  史淮諾諾地道:“可是葉公子說,當世除了木先生外,估計沒人能治好大小姐的病。”

  顧宇成跺著腳道:“也不知道葉慕楓說的是真是假。可惡,要是薛勝還在就好了……”

  “薛神醫去年去世了。”史淮小聲地提醒少主這個不幸的事實。

  顧字成煩躁之極,抓過幾上的茶就喝。

  “少莊主,葉公子說出來的話不太可能有假。不管如何,小姐現在病成這樣,我們說什麼都得試試啊。”

  “我知道要試,問題是,是……”顧宇成是了好幾聲,終於說出關鍵所在,“讓無痕去求她,讓公子去求人,你能想像嗎?"

  史淮沉默了。

  公子——很普遍的一個稱呼。然而,當武林中人說起“公子”時,通常指的只有一個人。

  世外青硯臺,公子本無雙。

  “無雙公子”,這是世人對他的稱呼。他姓水,名無痕,然而本名卻鮮有人提起。不只因為他身份的高貴,更因為他本人的風采,超凡脫俗,絕世無雙,真正當之無愧“公子”二字。

  讓這樣一個人去求人?任誰說出去,都會被大家當成瘋子。

  所以顧宇成覺得頭疼,非常非常頭疼。

  “不管如何,我們總要試試……”史淮低聲道。

  這一試,竟然毫不費力地成功了。

  公子聽了木先生的無理條件後,面不改色,依舊溫文地笑著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眉山一趟好了。”

  “可是公子……”史淮垂著頭,覺得很是羞愧。

  “你是擔心我上不去?"公子依然笑著,"不用擔心,柳葉會陪我去。"柳葉是他的貼身隨從,武功之高,當世可排人前二十位。但他心甘情願跟在公子身邊,當了他的僕人。

  對此沒有人表示震驚,因為他臣服的人是公子,也因為——公子不會武功,更因為——公子雙腿已廢,需要人照顧。

  這樣一個不會武功還身有殘疾的公子,卻是江湖上最受人尊敬的人,不可不謂是個奇跡。

  奇跡背後,總有很多故事,公子的故事要從頭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夕山半攔,雲霧如帶,放目但見碧色,嗅鼻惟聞竹香。

  三間雅舍靜靜,沒有絲毫聲音。

  竹籬外,公子打量著眼前的景致,輕贊道:“清而不寒,幽而忘俗,果然是最佳隱居之所。”

  身後柳葉沒有表情地說道:“小隱隱於野。”

  公子歎道:“柳葉,你真會煞風景。”他轉動輪椅上前敲門,叩三下,停一停。

  屋內傳出一蒼老的聲音,道:“是無雙公子嗎?"

  “是。應邀而來,望主人不吝相見。”

  “只許你一人進來。”

  柳葉冷冷地道:“公子在哪,我就在哪!"

  “哦?"屋內人淡淡地道,"那麼,就都不用進來了。"

  柳葉當即皺起眉頭,這個木先生究竟想幹嗎?諸多要求,莫非成心刁難?

  公子一笑,“好。”

  柳葉驚道:“公子!"

  公子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緊,然後推門而人。

  因為沒有開窗,房間裏的光線有點兒暗,公子第一眼看見的,是一把劍。

  那把劍橫放在一個烏木架子上,劍鞘已經非常陳舊,柄手上的纏絲都磨損脫落了大半,似乎用了很多年。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把劍時,公子覺得自己的呼吸緊了一緊。他專注地望著那把劍,幾乎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你喜歡這把劍?"

  公子轉過輪椅,身後不遠處靜靜地站著一個黑袍女人。在有幾分幽暗的光線下,她看起來像個幽靈,雖然虛幻,但卻真實存在。

  眼底的驚訝一閃而過,公子面不改色地道:“這是把好劍。”

  木先生盯著他,眼睛出奇的亮,“哦,好在哪里?"

  “此劍長三尺七寸,雖未出鞘,其勢已盛,寒意逼人,是把殺氣很重的劍。這樣的劍,非常人所能駑馭,即使能駑馭它,也很危險,一個不慎,反被劍上殺意自噬。饒是如此,卻不折不扣是把千年難遇的好劍。”

  木先生沉默,許久方道:“江湖人說公子不懂武。”

  公子微微一笑,“我不會武。”不會,不代表不懂。

  木先生又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挑了挑眉毛,“你為何不將劍拿下來仔細看看?"

  她話裏似乎別有玄機,公子依言將劍從架子上取了下來。他拔出劍,然後怔住——

  這是一把斷劍,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劍刃。斷口處平滑之極,不知是怎麼做到的。

  公子苦笑了一下,“下次我會記得看過劍刃後,再學人評劍。”

  木先生並沒有趁機嘲笑,只是淡淡地道:“這把劍的名字叫做‘采桑子’。”

  “好名字。”公子看看手中的斷劍,又道:“好劍。”他將它插回劍鞘,放回原處。

  “無雙公子——”木先生望著他,臉上雖沒什麼表情,但目光中卻閃爍著極為複雜的情緒。

  “木先生有何吩咐?"

  她的視線移到了他的腿上,“四年前,傳聞高氏寶藏重現人間,江湖人為爭搶藏寶圖鬥得死去活來。泰山頂上,你為了阻止當時武功最高的夜三少和羽非人自相殘殺,硬挨兩掌將他二人分開,並證實寶藏之事根本是子虛烏有,使一場浩劫終得平息。但你重傷難治,雙腿俱廢。”

  公子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青硯臺是武林三大聖地之一,選擇門人極其嚴格,近十年來,出來露過面的只有你和聖女水容容二人。水容容嫁于皇帝為妃,因此你成了青硯臺在江湖上的惟一代表。你剛出道就化解了那樣一場浩劫,江湖人感激你,尊稱你為公子,而四年來,你的所作所為,也的確不負‘無雙’二字。”

  公子微微一笑道:“看來木先生對我所知甚多。”

  “你可知道迦洛郎君?"

  “當然,他是個奇人。”提及他,連公子也由衷地讚歎。

  木先生道:“不錯,他是個奇人,出身王侯卻不屑富貴,無視禮法卻慈悲為懷。他散盡家財拯救百姓,弄得自己窮困潦倒顛沛流離,卻不居其功,從不自誇。江湖人不知他的苦心,紛紛傳述他是個敗家子、浪蕩兒。縱被世人誤解,他也不辯解,依舊笑如春風,豁達溫文,令每個見到他的人,都從心底裏感到舒暢。”

  見她如此稱讚迦洛郎君,公子反而覺得有些好奇:這個女人看起來雖然冷冰冰,但眼睛裏卻藏著很多心事;她指名要他來求她,卻又說這麼多不相關的東西'究竟是何用意?

  木先生停下來望著他道:“你可是想問我為什麼會突然提到他?"沒等他回答,她忽然一笑,這一笑,使她整個人起了巨大的變化,變得說不出的邪氣,說不出的怨恨,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裏,也多了許多難解的光芒。

  她伸手揪住他的衣領,逼近他,四目相視,紅唇輕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倒要看看,你要沽名釣譽到什麼時候!"

  她鬆手,公子不由自主地倒靠在椅背上,面色微變。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

  沽名釣譽?第一次有人如此評價他。

  然而他望著她,心中竟不覺得生氣,只是莫名地震撼,如潮水般襲遍了全身。剛才雙目對視時,他從她的瞳孔裏看見了自己的眼睛,那一刹那,好多畫面火光電石般自腦海裏劃過,還未來得及弄明白那是什麼,就已消失無蹤。

  奇怪,他難道得罪過她?分明是初次相見,為何她臉上滿懷恨意?

  木先生轉身,冷冷地道:“那邊的桌上有半闋詞,你若對上了,我便跟你走。”

  公子轉動輪椅走過去,桌上平攤著一張宣紙,用水晶紙鎮壓著,筆跡如剔骨尖刀,一筆一劃都帶著濃濃的痛意;又如千年寒冰,已冷到極至再難融化。

  公子不由得回頭多看了木先生一眼,見她靜靜地站在窗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黯淡的光線勾勒出她瘦得不成樣子的背影,仿佛孤世絕立。

  這個女人,是天生如此怪僻,還是因為發生了某些事情,所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再看紙上那半首詞,字字刺痛他的眼睛。

  “欺彼晨風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隨。掠痕已褪殘紅萃,剩幾筆,晚晴眉。”這是《秋千索》。

  公子提筆,未加多想就將下半闋寫了出來。寫好後才微覺驚訝,那些字句好像早就藏在他的記憶裏,至此機會便自發地湧現出來。

  一隻手伸過來,拿走了那張紙。公子盯著那只手,有些出神。這個女人真的很瘦。但凡消瘦,原因不外兩樣:一是身體不好,二是心情不好。

  那麼她到底是身體不好,還是心情不好?

  “不辭天涯共君醉,時雖暮,卻有雲杯。此生若永如初見,換千古,莫相催……”木先生的聲音本就喑啞,讀下半闋詞時更是幾近哽咽,她手指一松,紙張飄落於地,整個人仿佛呆住了一般。

  公子有些奇怪,彎下腰將紙撿起,木先生的視線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聲音喃喃:“晨風……晨風……”

  “木先生?"

  木先生一顫,有些呆滯地轉過臉來,望著他,眸中千思萬緒,在刹那問湧現,像場煙花,絢麗一瞬問。

  而後,又複死寂。

  “我跟你走。”木先生道,“我跟你去翡翠山莊。”


  七寶錦帳低垂,羧猊爐裏的冰麝龍涎嫋嫋散發著薰人的香氣。八尺象牙床,玉鑲犀角枕,五彩龍須席,銀繡緣邊氈。一女子擁被而臥,雙日緊閉,面色蠟黃。

  這個顧家小姐的閨房,精緻講究得令人咋舌。

  也難怪,問當今天下誰最有錢?錢家第一,柳家第二,第三便數這翡翠山莊。柳家隨著少主柳舒眉的死已漸沒落,翡翠山莊卻如日中天,聲勢正旺,大有直追錢家之態。

  而顧明煙,便是翡翠中的翡翠。

  在見到她後,木先生有些明白了為什麼江湖上會有那麼多人為她癡狂。

  她並不絕美,比她美的大有人在,比如錢家的長女,素有第一美人之稱的錢明珠。然而若讓錢明珠和她站在一塊,大家也許第一眼會炫目于錢明珠的明豔絕倫,但等他們看見顧明煙後,就無法再轉移視線。那是一種魅惑的美,讓每個看見她的男人都身不由己地沉淪,就像口渴時看見一杯毒酒一樣,明知喝了就會死,但還是忍不住喝下去。

  尤物。木先生想,這個女人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尤物。

  顧宇成見她呆呆地看著妹妹,便不耐煩地提醒道:“木先生,舍妹到底是什麼病?"

  木先生轉回頭,看的卻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公子。她從懷中取出一隻黑色的小布包,在桌上攤開,裏面整整齊齊插著百餘枚針灸用的銀針。

  她望著公子道:“這套針也有個名字。”

  “哦?"

  “叫金縷曲。”

  公子溫和地一笑,“看來木先生很喜歡給自己的東西取名,而且通常以詞牌為名。”

  木先生的唇動了幾下,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生生忍住。她走至床邊,一邊拔針一邊道:“你們全部出去。”

  顧宇成一愣,“在旁邊看看也不行嗎?"

  “我為人治病時不喜歡有旁人在場。”

  “可是……”

  木先生回眸,目光冰冷,“我和你,留一個。你選。”

  顧宇成頓時為之氣結,一揮袖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眾人不敢再惹神醫不悅,也紛紛退出。

  “這個囂張的女人!"偏廳裏,顧宇成氣得夠嗆,"若不是因為明煙病著,若不是看在她是大夫的份上......她最好能治好明煙的病,否則,哼哼!"

  眾人沉默,很識相地沒有接話。

  顧宇成踱了幾步,忽又回頭對公子道:“無痕,委屈你了!"

  呃?公子抬起頭。

  “這女人肯定給了你很多難堪吧?你是怎麼把她請回來的?"如果說她讓無痕跪下給她磕頭,他都不會感到驚訝。

  公子微微一笑道:“沒有。”

  “沒有?"顧宇成不敢相信。

  “她只是讓我把一首《秋千索》填完,就跟我來了。”其實當時的情形頗是尷尬,然而他不願多提。與面子尊榮無關,只是不想提而已。

  填詞?搞什麼啊,弄了半天原來是久仰無痕的文采,所以趁機接近他。顧宇成冷笑著道:"原來又是一個崇拜者。她想的花招倒新鮮。"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當初他和妹妹訂婚的消息傳出去後,不知道有多少少女哭得肝場寸斷,悔恨自己為什麼不是那個幸運的顧明煙。饒是如此,不肯死心的依舊大有人在,這個木先生,行為怪異,他可要看好了,免得自家妹妹吃虧。

  公予沒有理會他的話,若有所思地望著緊閉的門,過了許久他忽然道:“來人。”

  一僕人應聲而至。

  “去一趟舞柳城,就說秋菊正豔,恭請葉大公子來此賞菊。”

  顧宇成奇怪地道:“為什麼忽然請葉慕楓來這?"

  “只是想確認一件事情。”不再多言,公子轉動輪椅隨即離開。

  ☆☆☆☆☆☆

  兩個時辰後,木先生才打開房門,對外邊等候著的侍女們道:“你們可以進來了。”

  侍女們連忙進去收拾,顧宇成也跟了進去,一見妹妹還是昏迷不醒,便急了,“為什麼明煙還沒醒?"

  木先生一邊慢條斯理地在侍女端上來的水盆中淨手,一邊淡淡地道:“正常。”

  “她得的是什麼病?"

  “我說了你也不會懂。”

  顧宇成怒聲道:“那你告訴我,有什麼是你說了我能夠懂的?"

  “有。”木先生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另請高明。”

  顧宇成二度揮袖離開。

  侍女們睜大了眼睛,這個女人好……強悍!從來沒有人敢這樣頂撞少莊主呢,也從來沒有人在頂撞了少莊主後還能安然無事的。少莊主的脾氣之差,可懸江湖上出了名的。

  木先生洗完手,道:“毛巾呢?" 。

  侍女連忙遞上熱毛巾,“木先生,您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我帶您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

  不用?

  “我就住在這,不需要另備房間。”

  侍女一聽,頗受感動。這位神醫脾氣是古怪了點兒,看上去也冷冰冰了點兒,但是她居然這麼盡職,要日夜守在小姐身邊,光這一點來說,就比以往的大夫好多啦。

  當即連忙去報備少莊主知曉,顧宇成聽了也是一怔,最後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她愛幹嗎就幹嗎,隨她去!"這個女人真是又麻煩又令他頭疼。她最好不要出什麼紕漏,如果她敢把明煙給治死了,他就要她好看!但現在有求於她,還是忍忍吧。

  就這樣,木先生在顧明煙的閨房裏住了下來。

  ☆☆☆☆☆☆

  是夜,月色如水。

  一陣琴聲忽然從明煙樓內傳出,行雲流水般傳人眾人耳中,聽到琴聲的人都呆住了。

  那琴聲先是像一個調皮的精靈,在月光下跳著輕盈的舞蹈,有著最最飄逸的風姿和最最歡暢的心情;後來成了一個憂愁的少女,在雨天裏憑欄眺望,她焦慮地等待著她的情人,心底卻知曉那個人永遠不會來;最後音律一轉,又變成淡漠高傲的貴婦,細細地在鏡前梳妝,然後低語:忘了吧,忘了吧……

  伴隨著最後一段似傷感似惆悵似無所謂又似不願再去回憶的旋律,琴聲終於停歇,天地靜靜,每個人都屏著呼吸,在聽琴的過程中一顆心始終懸著,直到此刻才得以鬆懈。

  顧宇成籲出口氣道:“這不是明煙的琴聲。”

  柳葉道:“大小姐只怕還達不到這樣高的造詣。”

  顧宇成皺起了眉頭,“難道是那個木先生?"

  “應該是。”除了她,還有誰敢私自去碰顧大小姐的琴。

  果然,顧宇成開始發狂,“這個女人!她居然隨便亂動明煙的琴,她有沒有教養?難道不知道未經主人允許不能亂動別人的東西嗎?"

  身後一侍女低聲提醒道:“可是少莊主吩咐過,說木先生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隨便她的。”

  “啊?我這樣說過嗎?"呃,他好像真說過那樣的話......但他說那句話時並沒想過真的允許她亂來,這下好,覆水難收,"無痕,你說這個女人是不是太......"剛想找未來的妻舅訴苦,卻發現身邊早就概了對方的人影,"咦?無痕呢?"

  柳葉低眉斂目道:“公子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琴聲一停就走了。”

  “你怎麼不跟著他?他去哪了?"

  柳葉朝小樓比了比。

  糟!他去那了!顧宇成頓生警覺,他去那當然不會是看妹妹,妹妹還昏迷不醒呢,那麼答案只有一個——他去看木先生了。

  不行,不能讓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那個木先生擺明瞭有企圖!為了妹妹的利益,他必須要扼殺任何有可能的苗頭。於是顧宇成當仁不讓,立刻也朝明煙樓走去。

  ☆☆☆☆☆☆

  一曲彈畢,木先生伸手輕撫琴弦,低歎道:“真是把好琴。”

  “是啊,我們家小姐最寶貝這把琴了!"在一旁伺候著的侍女介面道。

  木先生淡淡地一笑,“你們小姐除了會彈琴,還會些什麼?"

  “小姐還會作詩畫畫,下棋舞劍。她會的東西可多啦。”

  “這麼說真是位才女了。”不知為何,木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濃。很有些高深莫測。

  侍女歎了口氣道:“叮惜小姐雖然聰明,但還是比不上公子,每次下棋都輸給他……”

  木先生揚起了眉毛,顯得很驚訝,“公子喜歡下棋?"

  “公子最喜歡下棋,可他棋藝太高,根本沒人是他的對手,所以他經常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真讓人意外……”木先生垂頭,低聲自語。

  忽聽侍女叫了聲:“呀,公子!"

  一抬頭,便看見公子在門外,眼中的神采明明滅滅,仿佛想把她看透。

  木先生一笑,坐著沒有動,“公子可是來聽我彈琴的?"

  公子望著她,好半晌才開口道:“剛才那一曲是?"

  “《鳳凰臺上憶吹簫》。”木先生回視他的目光,異常平靜地道,“我填的詞,外子譜的曲,本是琴簫合奏。”

  “外子?"公子有些驚訝,"你......"

  木先生揚起眉,“怎麼?不信?我看上去不像個嫁過人的女人?"

  她的長髮垂在肩上,根本沒有梳髻,年紀雖已不小,但實在看不出是個有夫之婦。

  “那尊夫呢?"

  木先生眼中起了許多變化,欲泣未泣的清眸.讓公子覺得自己好像問了個非常愚蠢的問題。然而,失態只是一瞬間,她再望向他時,臉上已沒有了任何情緒,“他走了,不要我了。”

  看見公子震驚的樣子,她又笑,笑得很嫵媚,“怎麼?不信?我看上去不像個被人拋棄了的女人?"

  公子無語。

  木先生轉頭問身後的侍女:“你們小姐可吹簫嗎?"

  “小姐不經常吹。”

  “把她的簫拿來給我。”

  “啊?是。"侍女不敢違抗,乖乖地從櫃子裏取出一隻長匣子。

  打開匣蓋,燈光下,一管碧玉洞簫濃翠欲滴,映得手上的肌膚都有盈盈的綠。

  “好簫!"木先生讚歎一聲,對侍女道:"拿去給公子。"

  公子怔道:“我不會吹簫。”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不會?"

  說話問簫已遞至他面前,公子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

  “你為什麼不吹吹看?"

  公子將簫湊到唇邊,試著吹了一下,“嗚——”其聲清幽。

  簫聲未絕,琴聲已起。

  木先生撥動琴弦,十指如飛,眉目恬靜,彈琴的樣子極美。彈的還是剛才那首曲子,不知是因為已經聽過一遍,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公子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能跟上她的旋律,手指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識般按住洞孔,移動時競莫名地覺得熟悉。

  一曲終了,嚇著了木先生身後的侍女,也嚇著了匆匆趕來的顧宇成。

  “你……你會吹簫?"他望著公子,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公子苦笑了一下,“我也是今日才發覺自己竟然有這種天賦。”

  木先生起身離座,走到窗邊推窗而望,月色很輕易地點綴了她的眼睛。

  六年了,她的丈夫離開她,已經六年了……

  這一曲《鳳凰臺上憶吹簫》,竟將她整個心緒勾起,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木先生?"溫潤如水的詢問聲,本是記憶裏所有的音質,卻更改了截然不同的口吻和語氣。

  她忍不住閉起眼睛,再睜開來時,眸底已有淚光。

  “出去。”

  顧宇成愕然,“什麼?"

  “我累了,你們都出去。”她拂袖,意在趕客。自始至終不肯回身。

  果然,冷冰冰的語氣又刺激到了顧宇成,他立刻推著公子轉身離開,嘴裏忿忿地道:“真見鬼,她還真把這當她自個的地盤了!"

  月光下,清晰地看見樓下的門被推開,顧宇成推著公子穿過花院,消失在拱門後。

  她望著兩人的背影,臉上憂色更濃,低聲喃喃地道:“晨風……晨風……”

  航彼晨風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隨。

  偏如今,難尋舊事,忘卻新詞。一彎冷月,心事無人知。


第二章


  一連三天,顧明煙依舊沒有醒轉,看木先生卻一副雲淡風輕、成竹在胸的模樣,眾人知她脾氣古怪,也不敢多問。神醫嘛,都是有傲的資本的。而且小姐雖然沒醒,但也沒繼續惡化,對翡翠山莊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好現象了。

這一日木先生自顧明煙的房內走出時,看見公子坐在偏廳裏,她怔了一下,隨即停步,神思恍惚地望著他。

  陽光從窗格子裏照進來,公子的眉毛與嘴唇都被染成了金色,全身流淌著清貴文雅的氣息,那般的高高在上,不染俗塵。

  柳葉的眉頭皺了皺,輕咳一記。公子自沉思中抬起頭,看見是她,便微微一笑。

  她那麼無禮地侮辱過他,他卻好像半點兒都沒放在心上。這個男人……如果不是虛偽透頂,就是教養實在太好,堪比聖人。

  想到這裏,術先生大步朝他走了過去,低頭一看,原來剛才膠凝住他目光的是矮幾上的一盤殘棋。

  木先生臉上起了些許變化,盯著他緩緩地道:“你不覺得下棋是這世上最浪費生命的事情嗎?"

  公子失笑,“怎麼會?棋局多變,一如人生。然而掌握棋局,卻比掌握人生容易得多。"

  木先生望了那盤棋幾眼,道:“聽聞你棋藝之高,天下已無幾人能出你右?"

  這次柳葉替他做了回答:“那是當然。”

  木先生聞言冷冷地一笑,扶正椅子坐下,“來,我與你下。”

  柳葉正要喝止,公子已先道:“求之不得。你是客,請執白子。”

  公子落子極快,木先生卻恰恰相反,每下一步都要考慮很久。開始時柳葉看得很是不屑,這個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敢找公子比棋,但時間一久,他越看越是驚心。木先生起手很普通,看上去毫無殺傷力,可到後來,每一子都表現出莫大的威力,環環相扣,其勢逼人。

  太陽偏西,這局棋竟下了兩個多時辰,公子的速度也變慢了,他抬起頭,對上木先生墨玉般的眼睛,驚歎道:“高明,高明之至……”

  “你還沒輸,這盤棋還有得下。”

  公子一笑,“想贏我?不容易。"他一貫謙恭,惟有這句話上才稍稍露了點兒傲氣。

  然而木先生聽後,眼睛卻變亮了,似乎頗為欣喜。

  口已西沉,侍女們進來點起了燈,也不敢叫這沉醉在棋局中的兩人吃飯。就這樣,又過去了三個時辰,明月當空,木先生忽然道:“好累。”

  公子長籲口氣,臉上也有倦色,“雖然累心,但實在值得。我很久沒有下得如此暢快了!"

  木先生凝視著他,淡淡地道:“你沒有朋友嗎?"

  公子怔了怔,眉間露出蕭索之色。

  被她說中了。即使他名滿天下,即使他人人景仰,但高處不勝寒。誰敢和他做朋友?誰配和他做朋友?

  木先生按住棋盤道:“不下了。”

“為什麼?還沒有結束。"

  “明天繼續吧。我現在很餓。”

  被她這麼一說,公子才想起兩人都沒吃晚飯,果然饑腸轆轆,剛想伸手喚人,木先生卻道:“很晚了,下人們應該都已經睡了。”

  公子慚愧地道:“也是,不該再勞煩他們。”

  “如果你不介意——”木先生停了停,眼底閃過一絲窘迫,“我去做些吃的來,如何?"

  “你?"不能怪他失禮,他是真的很意外。

  木先生站了起來,“不要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都會做菜。”說罷轉身離去。

  走廊上掛著燈籠,燈光映下來,把她的背影拖拉得很長。公子望著那道背影,忽然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如果一個女人肯下廚做飯給一個男人吃,這代表什麼?"他自言自語了一句。

  不期然身後響起回答:“如果這個女人是木先生,那就可能什麼都不代表。”

  公子回過頭,看見盡忠職守在他身後的柳葉,摸摸鼻子苦笑著道:“沒辦法,我總有點兒自作多情。”

  柳葉也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悠悠地道:“不管怎麼說,這個女人……很令人吃驚。”

  ☆☆☆☆☆☆

  沒多久,木先生便去而複返,人還未到,香氣先全。

  好香!公子與柳葉對望一眼,頓覺食欲失動。看來這個女人不但棋下得好,菜也做得好。

  木先生將兩菜一湯擺上桌,柳葉推公子過來,兩人的視線在看到桌上的豆瓣魚和蒜爆兔肉後都怔住了。

  見二人面色有異,木先生挑了挑眉毛道:“怎麼了?"

  柳葉沉聲道:“公子從不吃蒜,也不能吃辣,吃辣的就會吐。”

  木先生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像聽到什麼天大的噩耗一般。

  公子瞥了柳葉一眼,有點兒責怪他嘴太快的意思,連忙提筷道:“沒關係,吃一點兒不礙事的。”他的筷子還沒伸到盤邊,木先生突然將桌上的菜和湯拂落於地,只聽一陣哐啷啷,碎片殘羹砸了一地。

  公子怔住,柳葉也怔住——沒料到她的脾氣竟是這麼大。

  木先生望著公子,眼神很古怪,非常非常幽怨,也非常非常的淒涼。

  公子心中一緊,急忙道:“木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柳葉歎道:“雖然公子不吃蒜和辣子,但我是吃的,就這麼倒了,真是可惜。這些菜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

  木先生站了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再面對他時已恢復了鎮定,“那你現在喜歡吃什麼?"

  公子留意到她話裏的現在二字,心中閃過一絲疑慮,他沉吟片刻,抬起頭道:“剛才拂了木先生的美意,現在容我表示一點兒歉意如何?"

  “什麼意思?"木先生還沒明白,柳葉卻是頓時反應過來,露出驚詫的表情望向公子。

  公子微微一笑,“這次,就由我下廚以謝你們陪我至深夜吧。”

  他要下廚?!

  這會兒,輪到木先生不敢置信。

  “其實不只女人,有些男人也會做菜的。”公子推著輪椅轉身離去,柳葉立刻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長廊幽靜,有風輕吹,月光透過窗櫺映上木先生的眼睛,竟有幾分濕潤。她忽然身子一震,捂住嘴巴,幾縷血絲沿著指縫滴落,待胸口痛潮稍稍平息,她攤開自己的手,手上淤血已漸成黑色。

  還是……不行嗎?只這麼幾天,或幾個月,都堅持不了嗎?

  不,不信!木先生抬頭望天,一字一字沉著聲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會輸給你!老天,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若在這個時候輸了,我死不瞑目!"

  是的,她等這個機會太久了。

  等了足足六年。

  ☆☆☆☆☆☆

  華蓋輕車在朱門前緩緩而停,趕車人一個縱身。輕巧地站在守門人面前,手伸入懷,拿出一張帖子道:“舞柳城大公子葉慕楓特來拜訪。”

  門前侍衛連忙退開,恭迎馬車入內,但見那四匹白馬訓練有素,乖乖跟著引路人往前,到得前廳門前時,也不需人吆喝,便自行停下。

  顧宇成笑著快步迎出來道:“總算是到了,再遲幾天,菊花可就要謝了!"

  車門開啟,兩童子扶著一個白衣男子慢慢走下來,他面色蒼白,還在輕輕地咳嗽,但精神看起來卻還不錯,尤其一雙眼睛,烏黑剔透,充滿了睿智之色。

  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病公子葉慕楓,在他十歲時,大夫們斷定他活不過十五;在他十五歲時,大夫們斷定他活不過二十;可他現在已近三十了,還依舊不屈不撓地活著,生命力之頑強,成就了江湖中的另一則傳奇。

  “有無雙公子與顧公子兩位相邀,我怎敢不來?"葉慕楓輕輕地笑著,由兩個童子扶入前廳。

  顧宇成高興地道:“那可更好了,秋風初起,四腮鱸魚和蓴菜正是肥美,再配上公子的手藝,可就是天下極品了!"

  “公子天資聰慧,做什麼都出色。”

  顧宇成斷到這話後垮下了臉,歎道:“是啊,我本還想人無完人,他起碼不會吹簫,誰知他前天首次碰簫,便歇了一曲《鳳凰臺上憶吹簫》,你說可不可氣?有人為學一技之長而耗盡寒暑,有人卻天賦異能不學自通。"

  葉慕楓驚訝地道:“公子會吹簫?"

  “想不到吧?"顧宇成苦笑著,"還是那個木先生唆使的......"

  “呀,你們請到了木先生?"

  “說起這個,我還正有事問你,你又是如何得知那個什麼木先生的醫術高明的?"

  葉慕楓道:“說來也是奇遇,六年前我路過眉山時舊疾發作,生命垂危,沒想到山上竟隱居著這麼一位世外高人,蒙他援手,才保住此命。但他性格怪異,我後來差人送了很多謝禮過去,都被他拒之門外。聽聞顧大小姐得了怪病時,便第一個想起了他。”

  顧宇成皺著眉,喃喃地道:“還真是看不出來……這女人看上去行事作風處處透著詭異,說她有那樣的慈悲心腸,真是叫人不信哪……” ’

  葉慕楓挑起眉道:“什麼?女人?"

  “木先生不是個女人嗎?你說一個女人好端端的起這種名字,不是詭異是什麼?"

  葉慕楓無比震驚地望著他,道:“可是——木先生不是女人啊!"

  “什麼?你確定?"順宇成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葉慕楓長籲口氣,堅定地回答道:“木先生之所以名為木先生,是因為他臉上戴著一個木制面具。雖然我沒看見他的臉,但他的身形他的手他的聲音,都分明是個男人,而且如果我沒猜錯,他還是個一等一的絕世高手。”

  顧宇成的眉頭慢慢鎖了起來,過了許久,陰森森地道:“那麼看來,我們很有必要請這位‘木先生’來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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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光映人水中,泛起瀲灩一片,折回紙上,明明晃晃。

  公子望著紙上的字,讚歎道:“我一直以為你字跡如刀,沒想到你還能書寫衛夫人的簪花小楷。”

  木先生輕勾唇角,手起筆落,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種字體。

  “米南宮的蜀素貼。”公子道。

  木先生目光靈動,又寫了一行。

  “歐陽詢的九成宮。”

  木先生索性性起,她每寫一種,公子便報出其名來歷,一個寫一個說,竟是絲毫不差。最後,木先生唇邊含笑,輕輕輕下“采桑子”三字。公子愣愣地望著它,過了許久才長歎一聲道:“這是我的字。如果不是親眼見你寫出來,我還以為就是我寫的。”

  木先生手提毛筆偏頭睨他。這麼多日來,公子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和顏悅色,不知為何,心中微微一動,“真是難以置信,我請回的不僅是位神醫,還是位才女。”

  “你不覺得我是在成心賣弄嗎?"

  “你若成心賣弄,又豈會至今依舊默默無聞?"

  “也許,那是我不屑和你一樣沽名釣譽。”木先生雖是這樣說,但語氣分明是在打趣。

  公子聞言不禁苦笑,“我得罪過你?為何你一再如此相貶?"

  木先生望著他,忽然正色地問:“公子,你快樂嗎?"

  公子微怔了一下,沒有回答。木先生緊盯著他,一雙秋瞳深不見底,“你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嗎?"

  “你的話中別有深意,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木先生輕籲道:“如此坦白,倒令我這個問話的人汗顏。”

  於是兩人一同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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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下棋後,他和她的關係大改,公子發現木先生學識極其淵博,琴棋書畫醫蔔星相無所不精,可以說,她除了不懂武功外,幾乎沒有不會的事情。

  世上怎會有這麼聰明的人?在折服於她的才氣的同時,亦對她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這兩日相處下來,兩人如知交多年的好友一般賞文觀畫品書論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談,每多發現一點,便對她的好感增加一分。似乎上天知他寂寞,故而特地安排這麼一個人來到他的身邊,何其有幸!

  木先生另取一張宣紙,筆峰開始隨意遊走,邊寫邊道:“其實有個問題我很久前就想知道,不知你可願解我疑惑?"

  “木先生請講。”

  “江湖名嬡那麼多,你為何獨選顧明煙為妻?"木先生抬起頭,表情淡然,但一雙眼睛卻晶晶亮,"你愛她嗎?"

  她的問題雖然意外,但公子卻不覺得唐突,他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答道: “我覺得她身上有一些特質,非常吸引我。”

  “哦?"

  “不知為何,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睛時,整個人就像墜入一場夢中,夢境非常溫柔、溫暖,有我一直在尋找,但都沒有找到過的充實。她很驕傲,也很任性,所有人都說她的脾氣不好,但看在我眼裏,卻覺得很可愛,連她摔花瓶的樣子,我都覺得美……我想,這就是動心吧,所以我選擇了她。”

  公子答完,看向木先生,發現她的眼睛變得更黑更亮,也更深沉。

  “還有嗎?我想聽細節,可以說給我聽嗎?"

  公子發現當她如此柔軟地說話時,他就根本不忍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其實也不需要很多理由。我在雙腿被廢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變得非常消沉,拒絕任何人的靠近。有一天我走出房間,她站在庭院的一株婆娑梅下,完全沒有平日裏的張揚嬌縱,目光非常非常溫柔,也非常非常哀傷。她對我說: ‘如果你不肯對自己好一點,那麼,讓我來對你好一點。’”公子說到此處笑了一笑,接著又道:“人有時候是很容易感動的。那句話對我的影響力實在太大,我沒有絲毫可以抵抗的力量。”

  木先生垂下頭,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她握筆的手,起了一陣輕顫,最後毛筆自指間滑落,滾啊滾地掉到了地上。

  “木先生?"

  木先生整個人震了一下,猛然抬頭,“什麼?"

  “你——怎麼了?"

  “公子……”木先生喚他,待他看她時,她的目光卻又退縮,“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治不好顧大小姐的病,救不了她,你……會不會恨我?"

  公子有些驚訝,“為什麼?"

  “你回答我,會,還是不會?"

  公子輕歎著道:“如是,命也。天命不可強求,我怎會遷責於你?你盡力了。"

  “那麼如果……我沒有盡力呢?"木先生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古怪。

  公子一呆,詫異地盯著她,見她素白的臉上閃過許多複雜的神色,似試探似認真似痛苦又似邪惡。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公子忽然意識到這一點。

  自一開始她出現時,就帶著三分的不屑和不懷好意,到翡翠山莊後的行事更是詭異異常,難分善惡。難道她根本就不想救明煙?難道她真的來意不善?一時間,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打破靜寂:“公子、木先生,少莊主有請二位前廳一敘,有事相商。”

  公子回頭,見一家僕拱手立在臨水亭外,木先生立刻恢復成淡漠之色,先行走了出去。

  一陣風來,吹起了石桌上的紙張,最上面那張便飄到了地上,正好落在他的腳邊。紙上,竟是一首詩經國風中的《秦風》——

  “欺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棣,隰有樹楗。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

  木先生剛踏入大堂,便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當柳葉推著公子也進來後,屏風後傳來輕輕的咳嗽聲,顧宇成同一人緩步而出,盯著她,冷冷而笑。

  木先生看見葉慕楓,臉色頓時大變。

  “如何?葉兄,這位就是木先生嗎?"

  葉慕楓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整個人都好像呆住了,顧宇成遲遲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又問了一遍。這詭異的一幕落到公子眼中,一顆心沉沉浮浮,竟不知是喜是悲。

  當初之所以邀請葉慕楓來此,正是因為他對木先生心有疑慮,想確定一下,然而幾日相處下來,雖每有衝突,但敬她之才又憐她弱質,一個女人若被丈夫拋棄,性格乖僻點兒也是情有可原,不知不覺中竟已習慣有她相伴。

  這習慣真是可怕,來得無聲無息毫無預兆。

  木先生忽然轉身,顧宇成一個眼色使過去,頓時有好幾個侍衛“啪”地關上了門,攔住去路。

  “這就想走了?木先生--哦,不對,也許我應該問你一句--你究竟是誰?"顧宇成走到她面前,沉下臉道,"如果不說實話,就不要怪我不客氣。"

  木先生沒有看他,轉頭望向公子,眼睛閃爍著似乎有話要說,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公子輕歎一聲,柔聲地問:“告訴我,你是誰?"

  “我……”她垂下頭,身子顫抖,像秋風中的落葉,幾乎站不住,再抬起頭來時,目光灼熱,亮得出奇,直欲將人的靈魂都穿透,公子接觸到那樣魄目光,心中陡然一痛。

  她突地抓住公子的手,急急地道:“告訴我!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你——你——”木先生的眼中漸漸浮起淚光,表情變得無比哀傷,“身為武林三大聖地之一的青硯臺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稱公子、顯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嬌眷如花的你,會愛上我嗎?會愛上我嗎?會愛上我嗎!"

  她一連問了三遍,聽得廳內人人震驚。

  顧宇成濃眉一軒,頓時大怒,“我就知道你這女人接近公子是別有用心,原來早就盤算著要跟我妹妹搶,怎麼會有你這麼厚臉皮的女人,說這種話你不害臊嗎?"

  在他的罵聲中公子臉色慘白,直直地望著木先生,竟是說不出任何話來。

  於是眼淚終於承受不了重量,紛紛滴落,木先生半跪在他的輪椅前,仰望著他的臉,哽咽著道:“不能嗎?告訴我,不能嗎?"

  “為什麼……”公子終於出聲,聲音無比迷茫,“為什麼?我以為你......"

  大廳的門忽然自外而開,史淮匆匆跑了進來,見到廳中的景象時怔了一下,但隨即道:“公子,大小姐醒了,堅持要見你!"

  顧明煙醒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人又是一驚。

  公子正在遲疑,手上卻傳來一陣劇痛,原來是木先生緊緊抓著他的手,連指甲都幾乎嵌入他的肉中。

  “不要……”她哀求,“不要去……”

  顧宇成走過來一把摔開她的手,木先生不會武功,頓時整個人倒在了地上,發絲散亂,難掩的狼狽。

  “明煙要見你。”顧宇成盯著公子,提醒他誰才是他應該關心的人。

  木先生目光一寒,表情在瞬間變冷,她咬住下唇,冷冷地道:“如果你現在走出這道門,今後將再也見不到我。”

  顧宇成嗤笑,“就你也敢玩威脅?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誰?"木先生盯著公子,一字一字很慢地說道,"你說呢,我是誰?"

  史淮著急地道:“公子,大小姐還在那等著呢,她氣色看起來很不好,隨時都可能再次昏迷!"

  公子聞言不再猶豫立刻轉身,滾動輪椅朝外走,心亂成了一片。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襲遍全身,根本無法思考自己的行為究竟是對還是錯。

  這個女人,為什麼一遇到這個女人,他所有的冷靜自持都潰不成軍?

  木先生望著他的背影,眼睛深處有樣東西徹徹底底地碎掉了。

  顧宇成毫不留情地諷刺道:“現在你該死心了吧?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居然想跟我妹妹爭,哼,自不量力!"

  人不人鬼不鬼?木先生聽到這句話後居然笑了起來,邊笑邊站起身,樣子看上去非常可怕。

  顧宇成不禁後退了一步,“喂,你可別再裝瘋賣傻……”

  就在這時,一直魂遊天外的葉慕楓忽然驚叫道:“我想起來!你是她!你是她!"

  顧宇成連忙扭頭,“她是誰?"

  木先生止住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葉慕楓的目光變得非常惋痛,也非常不解,他沉著聲道:“一別七年,每每追思姑娘昔日風采,都不勝嚮往。天下我所嘆服者有三人,一是青硯臺的軒轅老人,一是關東萍蹤客迦洛,另一個就是姑娘。但你怎會憔悴和消瘦至此?"

  木先生的眼中起了些許迷離。

  顧宇成見舞柳城的大公子竟是如此推崇這個女人,不禁驚奇地問:“她到底是准?"

  “紅樓七日,試遍天下才子,獨領風騷;鳳凰一曲,寫盡人間百態,冠蓋京華。”葉慕楓緩緩地道,“你現在還沒想起她是誰嗎?"

  顧宇成頓時瞪大眼睛,大驚失色,“錢……萃……玉?!"

  他怎麼也沒想到,站在他面前這個瘦骨嶙峋脾氣怪異的冒牌木先生,竟然就是當年有著天下第一才女之稱的錢萃玉!






第三章


  錢萃玉,第一個字——錢。

  她是天下首富寶瑞錢莊的二小姐,含著金鑰匙出生?吒噅諫希?恢?思浼部唷?br>
  第二個字——萃。

  出類拔萃,第一才女之名遠揚,學富五車,過目不忘,傲視天下文人騷客。

  第三個字——玉。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性格剛烈,思想極端,得到很多讚美的同時也引起很多爭論。

  這三個字組合起來,本是京城閨秀中最璀璨的一顆明星,十五歲時名動天下,至十七歲時達至巔峰,光芒四射,無人可及。

  ☆☆☆☆☆☆

  記憶拉開往事的簾幕,風中依稀傳來外邊人頭攢動的熱鬧氣息,織錦紅帳在樓上隔出靜謐空間,她坐在桌前,分明看見汝窯筆洗中,水紋映出自己的容顏,眉目清然,如玉肌膚。

  “二小姐——”隨著一聲嬌呼,兩個侍婢挽簾而入。其中一人手中抱著大卷詩稿,放到桌上後喘著氣說:“這幫才子們也真能夠寫的,個個筆下滔滔,洋洋千言,好像不這樣就表現不出他們的才華一般,可苦了我們這些收卷的小丫鬟,抱得好累!"

  她拿起詩稿淡淡地掃了幾眼,又意興闌珊地把它們放回去。

  “怎麼?二小姐看都不看?"

  另一侍婢掩唇笑道:“一連七天,交上來的詩稿少說也有千來篇,寫得再好,也看膩了。”

  “儘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她伸手托腮,懶洋洋地看向窗外的天空,喃喃地道,“難道要找個真正的才子,就那麼困難?"

  “不知才子在二小姐這的定義是什麼?"

  “很簡單,寫得比我好的,就是真正的才子。”

  兩侍婢暗中吐舌,這要求還真是夠簡單,也夠難!

  就在這時,一陣笑聲朗朗從紅帳外傳來,兩侍婢好奇地湊到簾邊往外看,頓時笑出聲來,“二小姐,你快看……”

  簾外分樓上樓下兩部分,樓下是個寬達十餘丈的大廳,擺放著二十二張長桌,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來應試參會的文人們盤膝而坐,輕聲低語,氛圍極是良好。因此那笑聲響起時,便顯得格外突兀,眾人紛紛扭頭,看是哪個不怕死的,竟然敢在錢二小姐的紅樓文會裏大聲喧嘩。

  只見一個青衫少年,眉清目秀,顧盼間靈氣逼人,手中一把摺扇上,海棠豔而多姿。他一邊笑著一邊大步走了進來,“嘖嘖嘖,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大家都說這幾日天下的才子們都聚集在這紅樓裏,可我來這麼一看,竟是半個都沒見著。可惜啊可惜……”

  此言一出,可把在座的文人們都給得罪了。當下有幾人長身而起,喝道: “哪來的倡狂小子,竟然口出狂語!"

  青衫少年“哈”了一聲,沖樓上紅簾勾了勾手指,“臨淵、羨魚,把這些大人們的文稿拿來我瞧瞧。”

  兩侍婢聽他叫喚,不禁忍笑嘀咕道:“三小姐好利的眼睛,我們躲在帳後都被她看穿了。這回不知她又想玩些什麼花樣。”當即將剛捧上來的稿件又給捧回樓下去。

  錢萃玉懶懶地看著,竟是全不攔阻。連今日已有八天,饒她如此求才若渴,在被一大堆或不知所云或空洞無物或無病呻吟或枯澀無味的所謂佳作折磨之後,也開始巴不得發生點兒其他事來解解悶。而樓下那個青衫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她那喜歡女扮男裝、古靈精怪的妹妹——錢寶兒。

  錢寶兒接過侍婢遞上的文稿,彈了幾彈。眾人見錢家的丫鬟竟對這囂張少年如此恭敬,一時間摸不清她的底細,便識相地選擇了靜觀其變。

  “無言獨上西樓,試神偷,摸黑不見碰著了彎鉤,扯不開,拉還斷,糟糕透,暗歎此行小命不堪休……”她將第一頁上的詞念了出來,還沒念完,底下已笑倒一片。 .

  笑聲中一人漲紅臉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笑,笑,有什麼好笑的,這是老子寫的,不成麼?起碼,韻壓對了!"

  錢寶兒點頭道:“不錯不錯,這韻還算壓得不錯,只是不知,原來閣下做的是偷雞摸狗的行當。”

  “什什麼偷雞摸狗的,老子那是偷香竊玉……”

  眾人笑得更是厲害。這八日來,文人才子們紛紛交了文稿給錢二小姐,彼此卻不清楚對方都寫了些什麼,只知道錢二小姐的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此刻青衫少年將稿上內容一一讀出來,倒還大大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不過,這樣的水準都敢來應試,真不知是該誇他勇氣可嘉,還是該感慨世風日下,難怪錢二小姐會不高興。

  錢寶兒開始念第二張:“二小姐,我的夢中女神,當希望的曙光開始在花前綻放,當寂寞的風雨開始侵蝕青春的時光,那燕子啊,也要從北方回到南方,而你,依舊在泗水中央,擁有我心底眼底最崇高的渴望……”

  臨淵、羨魚兩侍婢偷偷擠眉弄眼——好肉麻的話,難怪小姐當時看得臉都綠了。

  這個寫文的人明顯比第一人要聰明許多,因為他沒有站起來自曝身份,一任眾人猜測究竟是誰寫出這麼惡俗的情書。

  錢寶兒面帶嘲笑地翻到第三頁,“姑娘得天地靈秀之氣耶?不然,何異于常之人哉?或曰,性有孤寂,情堪風流,故為文格高旨遠,若在天上物外,雲行鶴駕,想見飄然之狀,視塵中屑屑米粒,蟲睫紛擾,菌蠢羈絆蹂躪之比。"

  直到讀到此處,眾人才收起嬉笑,暗自點頭:好文,用字典雅,行文雋秀,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錢寶兒也是微微一愕,沒想到競真讓她讀到一篇好文,這時一聲音從樓上帳內清晰清越清雅清冷地傳了下來:“先生得天地秀氣耶?不然,何異于常之人耶?或曰,太白之精下降,故字太白,故賀監號為謫仙,不其然乎?故為詩格高旨遠,若在天上物外,神仙會集,雲行鶴駕,想見飄然之狀,視塵中屑屑米粒,蟲睫紛擾,菌蠢羈絆蹂躪之比。"

  眾人聞聲不禁仰頭,這聲音他們並不陌生,正是此次文試的女主錢萃玉所發,只聽她背完那段話後,頓了一頓,義道:“詞出《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作者裴敬。”

  底下譁然,原來是個抄襲的!真虧那人敢抄,誰不知道錢萃玉學富五車,博文強記,想在她面前蒙混過關,根本絕無可能。

  錢寶兒拿著手中厚厚一疊書稿,也是不甚唏噓。這次說是紅樓以文會友,其實是二姐在替自己挑選夫婿,但來的都是這些草包,真真令人氣惱。當下把稿件交還婢女,搖頭歎道:“難道天下才子都死光了?儘是些沽名釣譽庸俗無能之輩,可笑男子多俗物,竟教女子盡風流!"

  “你了不起,你怎麼不寫篇來看看?站著說話不怕腰疼!"

  “兄台此言差矣,區區三人之作怎能代表天下書生?你且看看我寫的詩作......"

  “不錯不錯,閣下敢如此口出狂語,想必學識見解都是過於常人的,那麼就露手讓我等開開眼界,也好跟你學習學習……”

  一時間,錢寶兒成了眾矢之的,文人們圍著她滔滔不絕,怒駡嘲諷勸解仗言者皆而有之。她倒好,直直地站著任他們說,一雙眼睛東遊西晃的,在大廳中轉來轉去。

  忽然間,她的眼睛睜大了。

  只見西首的角落裏,在眾人都義憤填膺地為天下才子討個嘴上公道時,一人卻趴在矮幾上呼呼大睡。

  居然有人會在這種場面這種地方這種時間裏睡覺......寶兒勾動手指,臨淵立刻趨身上前。

  “那傢夥,什麼來歷?"

  臨淵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扁嘴道:“他呀。他來了六天了,就在這混吃混喝的,也不跟人說話,每天倒有稿子交上去,不過二小姐那沒什麼反應,想來也是個碌碌之輩。”

  混吃混喝?很有趣嘛......錢寶兒眯了眯眼睛,轉身道:"羨魚,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馬上就到戌時了。”

  “那你們還在等什麼,錢二小姐要回府了,各位才子可以回去了,明兒個再來。”說著,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逕自上樓掀了紅帳,嘿嘿笑道:“二小姐,我的女神,我來接你回家了——”

  錢萃玉聽到樓下傳來的風言風語,微微皺眉。

  錢寶兒察言觀色道:“姐姐也不需要不高興,這幫蠢才如果連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的話,又如何指望他們高明到哪去?"

  錢萃玉百思不得其解,“是天下的才子們都恃才傲物,不肯屈膝來此做這浮華之爭,還是我真的要求太高?"

  錢寶兒揚了揚眉道:“姐姐,你覺得我如何?"

  “你?"

  “我也算是百裏挑一,哦不,是萬裏挑一的聰明人了吧?"錢寶兒讚美起自己來時從不臉紅,搖搖手中的摺扇道,"可你若讓我寫這種文縐縐的東西,我也未必能寫好。所以,單以文章淪人,是很不可取的。"

  錢萃玉微一咬唇,忽地站起身來將桌上的書卷盡數拂落在地,然後甩袖下樓。錢寶兒對二姐的乖僻行徑早已見怪不怪,吐吐舌頭跟了下去。

  但見樓下人已散得差不多了,角落裏的那個書生伸個懶腰,堪堪睡醒,也正要起身離開時,錢寶兒一個縱身,輕飄飄地自樓梯上一躍而下,落到他的面前,手中摺扇更是“啪”的一聲展開,直往他面門前拍落。

  這一招出其不備,又迅捷之極,本是避無可避的,誰料那書生很隨意地朝右踏出一步,看似無心,卻避得恰到好處。

  錢寶兒的眼睛亮了起來,笑道:“原來還是位高手,再來!"摺扇改拍為點,認穴又快又准,但她快,那人卻比她更快,也沒見他如何閃躲,但偏偏每招都落了空,最後他伸出二指在她手腕上輕輕一彈,錢寶兒大叫一聲,向後跳了好幾步,再站定時,臉上笑嘻嘻的表情已經沒有了,留下的只有震撼和驚訝。

  錢萃玉在樓梯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瞳仁的顏色逐漸由淺轉濃。

  書生面無表情地轉身就要離開,錢寶兒柳眉微軒剛要攔阻,錢萃玉開口道: “寶兒。”

  這一聲喚住了兩個人。

  書生止步,忽地扭頭,一雙眼睛燦若流星,看得在場幾人都是一愣——先前怎未發覺,此人竟是如此氣勢迫人!

  錢萃玉扶著樓梯扶手悠悠而下,聲音不高不低,卻正好讓大家都能聽得到: “這裏是以文會友,不是以武會友,不要搞錯地方。”

  “是,二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錢寶兒滿不在乎地眨眨眼睛,沖那書生道, "不過,這位兄台你確定你沒搞錯地方?一直以來只聽說有露巧藏拙的,你倒好,揚短避長,放著這麼好的武功不用,跑這來比文?"

  書生揚著眉道:“誰說我是來這比文的?"

  “那你來這幹嗎?"

  “睡覺。”

  錢寶兒一聽,樂了,“你哪不好睡,偏偏跑這來睡覺?"

  書生拍拍身上的舊衣,聲音無限感慨:“我身無分文,即無錢買米又無錢住店,正逢此處提供糕點軟座,聊勝於無。”

  臨淵、羨魚兩個侍婢頓時心中暗叫糟糕,這不擺明瞭心存蔑視嗎?只怕二小姐那兒要發火。果然,再回頭看,錢萃玉的臉已經陰沉得不行了。只聽她冷冷地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臨淵小聲道:“他叫殷桑。”每日都是由她登記來客名單,自是曉得他的名字。

  “殷桑是嗎?"錢萃玉略作思索,唇邊的冷笑更濃,"你第一日交的是首《無聊詩》: '無聊複無聊,無聊何其多。紅樓比才子,韶華擲蹉跎。'第二日掃換做了《無趣詩》,第三日是《無畏詩》,第四日是《無心詩》,第五日是《無奈詩》,我沒記錯吧?"

  書生目光閃爍,笑了笑道:“不錯。人道錢二小姐過目不忘記憶超凡,果然如此。沒想到區區幾首不入流的打油詩你竟也能記得如此清楚,並且順序一日不差,佩服佩服。”

  “今天又是什麼?無賴、無愧、無故還是無意?"錢萃玉伸手,身後兩侍婢立刻從大堆文稿中好一番搗騰,才找出這位殷桑老兄今天所交的稿子。

  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哭怒哀悲皆不可。

  錢萃玉只看了一眼,便將那張紙撕了個粉碎,怒聲道:“你竟敢如此諷刺我!"

  臨淵推推羨魚,“什麼意思?"

  羨魚搖了搖頭,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那句話怎的就惹火了二小姐。

  於是臨淵便求助於三小姐,錢寶兒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哭怒哀悲,所差一個笑字。其他皆不可,說明剩下的那樣就可以。”

  臨淵驚叫出聲:“那不就是‘可笑’嗎?"

  錢寶兒歎了口氣道:“好一個哭怒哀悲皆不可,二姐這回氣得夠嗆,看這狂妄書生如何收場。”

  狂妄書生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錢萃玉,不知為何,在他深如海水般的目光下,錢萃玉竟無來由地覺得一陣心慌。

  可惡!這個人,竟然敢如此諷刺她!實在可惡!

  當即轉身,走至最近的那張桌前提筆刷刷刷寫了幾行字,然後將筆一扔,以眼睨他,大有示威之意。

  羨魚好奇地將頭湊過去,念道:“殷生妄也耳!戀新不念舊,殘文語中傷,滔滔罪昭著,浩浩行輕狂。終有自食果,畏影跡浮光。窮山水出處,獨他名為桑。"

  這這這這又是什麼?完全看不懂!

  那邊錢寶兒已拍手哈哈大笑起來,“不念舊惡,惡語中傷,罪惡昭著,自食惡果,畏影惡跡,窮山惡水。你給我二姐六個無字,她就還你六個惡字。”

  錢萃玉冷冷地道:“不,是七個!"她再度提筆,在詩前寫了大大的三個字--"可惡詩"。

  段桑沉默半響,鼓起掌來,“好,好一首可惡詩!人稱天下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虛傳。"

  錢萃玉瞥他一眼,滿臉不屑之色。

  殷桑卻又朗笑道:“我本來的確是來這混吃混喝的,不過主人如此高才,倒讓我起了景仰之意。紅樓文試是嗎?就請出題吧。"

  錢寶兒咬唇嘻嘻笑道:“怎麼,你要挑戰我姐姐?"

  “聊勝於無。”

  又是一個無字!可惡,這書生竟敢如此小瞧於她!錢萃玉雲袖一揮,怒聲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何本事!"

  廳中的人還沒散盡,剩下的幾人~聽說這書生要挑戰錢二小姐,當下也不走了,各個在案旁坐下看好戲。臨淵、羨魚連忙整理出兩張青玉案來,以供兩人比試。正在擺棋盤時,殷桑忽然道:“且慢。”

  錢萃玉回身道:“怎麼?你要認輸了?"

  殷桑微微一笑,“可是要琴棋書畫皆比嗎?"

  “當然。”

  “棋我放棄。”

  錢萃玉一怔,“你說什麼?"

  殷桑輕歎一聲道:“我生平有三樣事情是絕不敢碰的。一是下廚,二是帶小孩,第三就是下棋。”

  錢寶兒“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下廚是應該的。所謂君子遠庖廚嘛;小孩也可以理解,你怕麻煩;但是這下棋又怎麼招你厭惡了?"

  “下棋是這世上最費腦力卻又一無所得的無聊事情。”殷桑說得好像天經地義。

  錢萃玉瞪他一眼,沉著聲道:“好,撤去棋局。擺琴。”

  殷桑攔截道:“等等。”

  “你又想放棄?"錢萃玉忍不住火大,這傢夥,難道只是耍著她玩?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彈一曲我彈一曲這樣很沒意思,不如你彈琴我吹蕭合奏一曲如何?"

  “那麼如何一分高下?"

  殷桑輕揚唇角笑了一笑,“很簡單,姑娘先彈,我苦追不上你的曲律,就是我輸,我若追上了,便是我贏。”

  狂妄!錢萃玉冷哼一聲,拂袖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輕滑而過,發出幾下空靈之音。

  錢二小姐的琴聲,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不知有多少達官貴人渴望聽她一曲,卻不得其門而人。在坐幾人一聽說她要彈琴,早已喜不自禁。書生啊書生,你找她比試,不足找死嗎?

  指尖輕揚,琴聲已起,開場如潺潺泉水,節奏時快時慢,難以捕捉,分明是成心給他一個下馬威,教他追不上她的旋律。哪知殷桑只是橫簫於胸,靜靜地聽著,既不浮躁也不著急,倒讓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跟見錢萃玉越彈越快,琴音也越來越急時,一聲簫聲突然幽幽地響起,好似在急流奔騰中一刀切斷了走勢,又好似在毒蛇肆遊時一劍戳中了它的七寸,只聽“砰”的一聲,鳳凰琴上的角弦斷了,錢萃玉雖及時抽手,但也臉色煞白嚇了一大跳。

  殷桑手撫洞簫微微一笑道:“承讓了,二小姐。”

  錢寶兒看到這裏收起了戲玩之心,開始暗生警覺。二姐的琴聲如綿綿密網,本是絕無可能贏她的,卻被他尋出惟一的破綻並給以重重一擊,亂了她的沁神以使琴弦繃斷,這書生,音律上的造詣固已不凡,但心機之深更是讓人覺得可怕!他究竟是什麼來歷?

  錢萃玉看著斷了的琴弦,也是好一陣子發怔,最後一咬唇道:“好,很好。原來你就是這麼追的!"

  殷桑笑得很是儒雅,“只要追上了,過程嘛……不重要。”

  錢萃玉推琴站起,沉吟了許久,轉頭對臨淵道:“把我前天畫的那幅畫拿下來。”

  “是。”臨淵應聲而去。

  “天色已晚,剩下書畫不如一塊比了,如何?"

  殷桑很好商量地說:“一切聽二小姐的。”

  這時臨淵自樓上取來了畫軸,錢萃玉緩緩將它攤平到案上,諸人探頭去看,只見一片紅彤之色中點了一個墨點,根本看不出畫的是什麼,只知道那顏色層層鋪展,倒是相當好看。

  “你能看出我畫的是什麼嗎?"

  殷桑繞它走了一圈,輕摸下巴做沉思狀。錢萃玉見他如此,不禁有些得意,冷笑著道:“我的考題就是這幅畫,你若看不出來,就是你輸。”

  “這有何難?"殷桑抬起頭,眼睛明亮,"二小姐畫的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周圍起了一片譁然聲。他不說大家誰也看不出那畫的是什麼,但被他說破後再去細看,還真畫的是天邊的晚霞,那個墨點,自然是飛遠的孤鶩了。畫得這麼隱晦,也真虧他看得出來!

  再看錢摹玉,一張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表情非常古怪,像是震怒又像是歡喜,複雜到了極點。

  殷桑揚揚眉毛道:“不知我猜對了沒有?嗯?"最後那一個嗯字,幾乎是壓著鼻音發出,柔軟異常,像是情人的竊竊私語。

  錢萃玉抬眸看他時,一雙眼睛如墨般黑濃,幾乎滴得出水來。

  “那麼……”她開口,聲音喑啞,“請君為它題詞。”

  殷桑似乎被她的眼睛看得怔了一下,大改輕浮之態,他提筆,每個字都寫得很慢,“斜輝脈脈落霞飛,形如水,影亦相隨。掠痕微褪芳紅萃,剩幾筆,晚晴眉。不恨天涯共卿醉,時雖暮,卻有雲杯。人生若永如初見,換千古,莫相催。”

  “換千古……莫相催……”錢萃玉的目光從畫上的題字看到那只握筆的手,慢慢往上移,看到他方毅的下巴,再到那雙亮如流星的眼睛,一經對上,便再難轉移。

  “殷桑……”他的名字從她口中第二度吐出來時,便成了宿命中的一記烙印,從此,天涯海角,滄海桑田,無論世事怎麼變幻,她知道她都忘不掉了,再也忘不掉這個名字,再也忘不掉這個人。

  “你贏了。”錢萃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我認輸。"

  諸人齊齊起身,為這終於令天下第一才女認輸的鬚眉男兒歡呼,沒有人看到當事人的眼睛,變得多麼恍惚迷離,仿佛在悔恨自己,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

  一時好勝,糾結起一段孽緣。若她當年知曉結局會是這般不堪,她還會不會恃才自傲,擺出那紅樓之試?

  七年後,當錢萃玉站在翡翠山莊的大廳裏,面對葉慕楓探究憐惜的目光,面對顧宇成錯愕失色的臉,當曾經的種種都已變成前塵舊事煙消雲散時,她問自己——如果給她一個重頭來過的機會的話,她還會不會選擇如當初那般任性,似飛蛾撲火?

  她的眼中,何止只有淚光!

  扭身,一言不發地奔出大廳,這一次,顧宇成因太震驚而忘了攔阻。

  假山石景、碧潭長廊從她身邊飛快掠過,她知道自己在瘋狂地奔跑,卻不知道該奔向何方。天地蒼茫,世界如此之大,為何沒了她的容身之所?

  左腳磕到一塊突出的白玉石面,整個人頓時摔倒在地,她抱住一旁的抄手欄杆,哭得痛不欲生。

  ☆☆☆☆☆☆

  他不是他。

  她想,水無痕不是殷桑。

  殷桑視下棋為天下最無聊之事,而公子喜棋;殷桑食無辣不歡,而公子吃辣就吐;殷桑桀驁陰沉,而公子溫文如玉……他們有那麼多那麼多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一點是,殷桑愛她,他是這世上惟一一個愛她之人,而公子不。

  錢萃玉抱著欄杆咬牙站起來,視線一片模糊,淚眼朦朧中又依稀可見這翡翠山莊春色盎然、風景如畫,這樣的富貴人家,這樣的安逸人生,屬於這個世界裏的無雙公子,又怎會是那落魄江湖窮困潦倒的殷桑?

  “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放聲大笑。嚇壞了幾個路過的僕人,遠遠地站在長廊那頭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剛吟了兩句聲音即斷,她按住胸口彎下腰去,僕人們見情形不對連忙上前詢問,卻見鮮血自她唇邊湧出,一滴一滴落在白玉石地上,當下僕人大叫道:"木先生?木先生,你怎麼了?"

  錢萃玉抬起頭,一張臉已成死灰色,她望著天邊一道紅霞,淒聲道:“原來……畢竟還是爭不過你啊,老天爺,我爭不過你,我認輸……”話音未落,人已

“咚”的一聲倒地。

  僕人急急將她扶起時,只見她雙目緊閉、已經暈死過去。






第四章


  七寶錦帳已經輕輕挽起,兩個侍婢垂手立在玉屏旁,雖不說話,臉上卻有掩飾不了的歡喜,只因她們的大小姐,在長達半月的昏迷之後,終於醒過來了。

  “我是不是變醜了?"顧明煙靠躺在床上,望著公子微微而笑。她雖大病一場,容色憔悴,但這一笑,仍不改嫵媚之態,雙目柔潤得像要滴出水來,任誰也不會把這樣的美人與醜字聯繫在一起。

  於是公子道:“怎會?"

  “那你看我的樣子,為什麼這麼古怪?一副心思恍惚的樣子。"

  公子微微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時,顧明煙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是不是不敢相信我清醒了,所以開心到呆掉?呆子,那是因為我捨不得你啊,我知道你在等我醒過來,於是我就拼命地睜眼睛,睜啊睜的,終於成功了!"

  公予被她逗箋,略帶寵溺地幫她將額際的散發抿到耳後,顧明煙勢抓住了他的手,撒嬌道:“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擔心我?是不是一直吃不下睡不香,擔心我擔心得快要瘋掉了?如果你敢說不是,我就咬死你!"

  公子笑著道:“聽你這麼說話,我是確信你真的好了。”

  “討厭啦。”顧明煙皺皺鼻子,忽然放低聲音道:“無痕……”

  “嗯?"

  “等過幾天我徹底康復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公子一呆,沒想到她大病初好,第一個要求竟是這個。

  顧明煙咬著下唇,不勝嬌羞地道:“你莫要以為我是在跟你開玩笑。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從生死關頭走過了一回,真的因為捨不得你,所以才掙紮著回來的。我們成親好不好?"

  “好。”他溫柔地應承下來,但不知怎的,腦海中卻掠過木先生的臉,那雙眼睛漆黑,盯著他,無比幽怨,無比神傷。公子覺得自己的心悸痛了一下。

  顧明煙高興得差點兒從床上跳起來,急忙道:“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不許賴皮!"

  公子望著她,眼前這個女子才是他的心儀之人啊,為何他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另外一個女子?他反握住她的手,想借由她的體溫來證明彼此的存在,纖纖柔荑柔軟滑膩,可他腦裏想的心裏惦的卻是另一雙手-一

  那雙手拈起白子,在棋局上同他爭鋒;那雙手撥動琴弦,引導他與她合奏;那雙手做出菜肴,卻又將它打翻在地;那雙手提了毛筆,寫下令他驚悸的詩句……

  那麼多那麼多那雙手的影子,直把他的思維縈縈填滿,再也看不到眼前。

  顧明煙見他神思恍惚,當即噘起嘴道:“討厭,你這就開始猶豫了是不是?你後悔了是不是?"

  公子驚醒,心中大駭,喃喃地道:“我何時言而無信過?"

  顧明煙這才滿意了,嬌笑著將腦袋靠到他肩上,一旁的侍婢互相使個眼色,悄悄地退了出去。

  ☆☆☆☆☆☆

  “見鬼,她不是神醫嗎?怎麼反而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真不知道是不是風水輪回轉,那邊妹妹剛清醒過來,這邊就換成木先生,哦不,錢萃玉昏迷不醒。顧宇成在廂房外負手踱來踱去,覺得自己很頭疼。事情一扯上這個女人,他就覺得頭疼。這回真是請了尊菩薩回來,趕又趕不得,說又說不得,誰叫她是錢家的二小絢爛之極。

  他仿佛聽見一人問他:“你能看出這是什麼嗎?"

  然後一個答案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腦海中:“這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公子深深地彎下腰,將頭埋入腿間。

  ☆☆☆☆☆☆

  “小姐,到了。”

  一隻手掀起車簾,無邊的黑暗世界頓時滋延出了光亮,滿目的綠竹,濃翠欲滴。

  她覺得自己像是借了某個軀殼,然後去重複一些故事,在那故事中,名叫錢萃玉的少女正青春無敵,眉梢眼角儘是逼人的驕傲——

  “小姐,到了。”臨淵、羨魚兩侍婢先跳下車,然後轉回身來扶小姐。

  錢萃玉打量著車外的景色,只見一間茅屋掩映在翠竹之中,很乾淨,卻也很簡陋,“就是這嗎?"

  “是啊,小六他們找了三天,才打探到他目前在此落腳。”

  錢萃玉走下車道:“你們在這等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走到茅屋前,窗子大開著,裏面並無人影。奇怪,那人去哪了?

  屋後依稀傳來水流聲,繞過茅屋向前走了兩三丈後,豁然開朗,只見一潭湖水幽幽,她要找的丸正坐在潭邊巨石上垂釣。

  明豔的陽光柔柔地照在他身上,將他的眉發都染成金色。錢萃玉望著他的側影,忽然發現原來這個落魄書生竟生得這般俊美,微風輕拂著他的衣衫,溫靜如玉。

  這時水面浮標忽動,殷桑眼睛一亮,立馬收竿,釣起一尾半尺來長的大魚。

  “看來今天運氣不錯。你真是有口福。”他說著,回過身來,竟是絲毫不意外她怎會在此出現,“會不會烤魚?"

  “呃?"

  “想試試嗎?"他的聲音充滿誘惑,於是她挑了挑眉毛道: "好。"

  一盞茶工夫後,一堆篝火冉冉生起,她按他的指引翻轉魚串,火苗舔食著魚身,不久就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做得不錯。”

  “那是當然。”錢萃玉驕傲地昂著頭,答完後才驚覺——自己這是怎麼了?居然會乖乖地聽命于一個曾令她在眾目睽睽下認輸丟臉的傢夥!那麼一分神,鼻間就聞到了一股焦味,低頭一看,呀,糟了,魚烤焦了!

  她忙不迭地跳起來,手中的樹枝上,烏黑的魚身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目前錢家還是得罪不起的。

☆☆☆☆☆☆

  比之他的煩躁。葉慕楓顯得鎮靜多了,他斜靠在一旁的軟椅一蔔,淡淡地道: “木先生才是神醫。錢二小姐……沒聽說有這方面的專長。”

  顧宇成百思不得其解道:“可是,我妹妹的病不就是她治好的嗎?"否則怎麼解釋妹妹好巧不巧怎麼這會兒醒?

  葉慕楓想了想,回答道:“也有可能是她。以她的聰明想要學醫,應該不是件難事。”

  顧宇成心想:廢話,說了等於沒說。

  這時,大夫為錢萃玉把過脈,背著藥箱走了出來。他連忙迎上去道: “樹大夫,如何?"

  “古怪,古怪啊。”

  顧宇成恨不得上去掐死這老頭,上次請他來看妹妹時,他也是搖頭晃腦地說古怪古怪,現在請他看錢萃玉,他還是古怪古怪,真小知道這蜀中第一名醫的頭銜是怎麼得來的。

  樹大夫拈著鬍鬚道:“這位姑娘的心臟,應該是曾經被劍氣所傷,以至於心脈十已毀九。奇怪就奇怪在這裏,依著平常人,早就死了,可她竟然還活著。”

  葉慕楓問道:“你是說,她這是舊疾復發?"

  “應該是。依我看她先前的那個大夫極其高明,用了種非常巧妙的方法在延續她的生命,可惜她不但沒有靜心養性,反而大動肝火,以至於氣血攻心,終於支撐不住。能不能活下去,我可真是說不準了。”

  顧宇成和葉慕楓對望一眼——原來她真的是個神醫。

  送走那位表示無能為力的樹大夫後,顧宇成掀簾走進內室,細細打量病床上的錢萃玉,覺得昏迷中的她看起來非常楚楚可憐。奇怪,為什麼他以前沒發覺這一點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葉慕楓也跟了進來,顧宇成好奇地道:“我聽說錢家三女兒的故事時,年紀還小,只記得奶媽說那幾乎是集天下所有靈氣於一家,三個女兒各個聰明美麗。沒想到竟讓我真能碰見其中一個,只是這個……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葉慕楓輕輕一歎:“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當年的她,是什麼樣的?"

  “當年……”葉慕楓的目光轉向窗外的天空,放得很悠遠,“當年她可是我心目中的奇女子!不僅才學過人,而且性格如火,為了心上人,甘與家人決裂,拋棄榮華富貴陪他顛沛流離。古往今來,但得一知心,白首不相棄的能有幾人?殷桑何幸,遇到這樣一位紅顏知己......"

紗簾外,本要入內的公子聽到了他的話,整個人呆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半晌後,他忽然調頭,一言不發地離開。

☆☆☆☆☆☆

  日近黃昏,天邊晚霞似錦,彤雲層層疊布,看上去在嘲笑她之前把話說得太滿,扭頭看他,只見殷桑臉上似笑非笑。

  她懊惱地咬咬唇,將烤焦的魚肉撕下一塊放人口中,皺眉,然後吞下,然後再撕一塊,吞下。

  殷桑頗感興趣地看著這一幕,等她把整條魚都吃完了才悠然地道:“其實你可以扔掉不吃。”

  她沉著臉道:“我從不逃避過錯,是我的錯,就由我承擔後果。”

  殷桑的眼睛亮了起來,但聲音還是懶洋洋的,“扔掉一條烤焦的魚並不是什麼損失。”

  “我吃掉它,是為了讓自己記得下次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殷桑目光閃動著道:“如果那個錯誤的後果太嚴重,你根本承擔不起呢?"

  她一愕,“比如?"

  “比如,你的出生是一場錯誤,你的存活更是以無數人的生命為代價,你背負著一個天大的使命卻根本沒有希望實現,你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你——”殷桑望著她,緩緩地道,“這樣的錯誤,你還認為自己承擔得起嗎?"

  錢萃玉凝注著自己的手,須臾,一笑道:“首先,我的出生不是錯誤,儘管我在家裏算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儘管我的奶奶並不怎麼喜歡我,但是,我也絕對不會因此認命,承認自己是個錯誤,不該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其次,我的存活雖然不是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卻也凝結了很多人的辛苦和付出,他們教我穿衣,教我認字,一點點地把我養大,那豈非也是一種代價?我沒有背負什麼使命,但不代表我就沒有實現不了的理想,表面上再怎麼風光無限,私下裏又何嘗不是磕磕撞撞?最後……”她忽然停住了口。

  殷桑忍不住追問道:“最後怎樣?"

  錢萃玉盯著他,一字一字道: “我沒有朋友。連被朋友背叛的機會都沒有。”

  水聲流淌,風過竹林枝葉輕嘯,火堆中的枯枝“劈劈啪啪”地燃燒著,天地驟然而靜。

  不知過了多久,殷桑忽然喃喃地道:“客來傷寂寞,我念遺煩鄙……”

  錢萃玉一驚,剛待開口,卻聽他道:“瞧我這個主人,竟忘了詢問客人的來意。”

  “我……”錢萃玉未語臉先紅了。

  殷桑頓覺有些奇怪。初見這位錢二小姐,是在紅樓,她在侍婢的簇擁下走下樓來,一雙眼睛墨般深黑,他當時便心中一悸——這樣一雙眼睛!她眉間的傲氣和唇邊的堅毅跟這雙眼睛一比,都盡成了陪襯。那分明是造物主用最精緻的寶石雕琢出的最尖銳璀璨的棱角,幽幽寂寂,冷冷然然。而今,這雙眼睛卻流轉出了靦腆羞澀之色,尖銳、冷漠和驕傲通通都不見了,有一刹那,他幾乎認為她是來跟他示愛的。

  很有趣,這位大小姐究竟想幹嗎?他乾脆抱臂欣賞她的這種異常神態蝌靜靜地等她把話說下去。

  錢萃玉站了一會兒,返身就走。呀?難道她打算放棄了?剛這麼想著,就見她拿著個布包走了回來,雙手微顫地送到他面前, "我......我想請你幫我看看這個。"

  殷桑好奇地打開包在外面的綢緞,發現裏面竟是一疊手稿,紙上的字體秀麗優雅,寫得工工整整,一絲不苟。

  他再抬眼看她,發現她低垂著頭,耳根處一片通紅,好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這位錢二小姐,一旦書癡起來,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還真是……可愛呢!

  興許是注視的時間久了點兒,錢萃玉左等右等不見他說話,便抬起頭來,見他看的不是手稿而是自己,當下惱了,“不願意就算了!"說完便去抽他手裏的書稿。

  殷桑順勢輕輕按住她的手道:“等等,我沒說不願意。”

  錢萃玉呆了一下,忙不迭地縮回手。殷桑笑了笑,在岩石上盤膝坐下,翻到第二頁,上面用朱砂寫著“玉石案”三個字,下有引子——

  “拚醉深緣淺,怎堪比目辭?"

  他沒什麼表情,翻到了第三頁。如此一個坐在地上看,一個站在旁邊等,看的人很認真,等的人卻忐忑不安,目光飄來飄去,就是不敢去看他。

  文稿雖厚,字卻不太多,因此只花了半炷香時間便已讀完,殷桑翻回首頁,這次讀得更快,一目十行地看了第二遍,然後沉默不語。

  錢萃玉終於回眸看他,很緊張地問:“如何?"

  殷桑將文稿交還給她,拍拍衣袍站了起來,“《鳳凰台》是你寫的?"

  錢萃玉微微驚訝,“你怎麼知道?"有關於此還是秘密,除了極個別幾個人外,其他人都不知曉。那部書自發售後更是褒貶不一,好者捧之上天,壞者貶之到底。這個殷桑,他怎麼會知道?

  在她發怔的時候,殷桑走到了潭邊,自地上拾起幾顆石子丟出去,緩緩地道: “《鳳凰台》是部好書。”

  得到他的首肯,錢萃玉眼睛一亮,唇邊泛起笑容,正要謙虛幾句,孰料他接下去又道:“如果沒有《鳳凰台》,《玉石案》可爭一時風采。”

  錢萃玉不解地道:“何意?"

  殷桑轉身面向她道:“有了《鳳凰台》,《玉石案》毫無意義。你只是在重複,重複原來的故事、原來的思想和原來的文筆。”

  錢萃玉面色頓變。殷桑又道:“如果你覺得我說的不對,可以反駁。”

  錢萃玉默立半晌,突然沖到潭邊,將手上的文稿撕了個粉碎,盡數扔入水中,有幾張隨風飄落到岩上,她便狠狠地用腳去踩。殷桑看著她這般任性的行為,卻也不阻止,目光凝爍間若有所思。

  錢萃玉終於停了下來,氣息微喘,看著地上的碎紙,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殷桑聳聳肩,正待開口,她忽然扭過頭道:“你說得對!"

  “什麼?"

  “你說得都對!"

  殷桑含著笑道:“然後?"

  “我不要重複的東西。”

  “所以你毀了它,讓自己記住下次不再犯這種重複的錯誤?"這脾氣真是極端。不過,他竟然會覺得喜歡。

  錢萃玉橫眉豎眼地瞪了他一會兒,垂下頭嘀咕道:“謝……了。”

  “你說什麼?我沒有聽見。"殷桑眨了眨眼睛。

  “你!"錢萃玉頓時氣惱,剛說了一個字,殷桑忽地伸過手來摟住她的腰,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嘭--"的一聲,他抱著她一同跳入潭中!

  好一陣子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是水,像要將人活活吞噬,她開口掙紮,結果就是冰冷的水瞬間湧進鼻喉。完了,錢萃玉想,她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要將她這樣活活溺死。

  殷桑帶著她在水中很快地游著,水下的世界清碧,他扯開一片水草,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暗門,然後觸動機關,打開門遊了進去。

  裏面足長長的一條斜廊,盡頭又有一扇門。他從左自右平推開門,裏別有洞天,竟是個不小的石室。

  水勢到此已消退,殷桑將錢萃玉往石床上一放_她居然不懂水性!不過幸好他動作快,因此錢二小姐沒喝多少水。

  他點燃桌上的蠟燭,燈光一起,錢萃玉便醒了,看看他又看看周圍,驚跳起來,“這是哪里?"

  “狡兔三窟你聽說過吧?"殷桑雖在回她的話。人卻逕自走到角落裏翻出一個箱子,隨著他的動作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石室裏彌漫開來。錢萃玉這才留意到他的後背上衣服裂了個大口子,"你受傷了?"

  “嗯。”

  她很快領悟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偷襲,所以他才帶她一同跳水逃匿?她走上前,見他從箱中取出瓶瓶罐罐的藥物,便道:"我來吧。"

  殷桑詫異地看她一眼,“你懂醫術?"

  “一點點。小妹寶兒天性頑皮,經常弄得渾身是傷,不敢教奶奶知曉,便偷偷來我這讓我給她包紮,久而久之,便也學會了。”錢萃玉輕按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好方便自己為他療傷。

  說也奇怪,這個少女分明不懂武功,手上半點兒力氣也沒有,但被她那麼輕輕一按,殷桑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木掉了。他想,這多麼可怕,若她是他的敵人此刻要殺他,他竟沒有絲毫力氣可以抗拒。

  不過她當然不是他的敵人,她握著的小刀也不是為了要他的命,而是割開衣衫查視傷口,“傷口長三寸七分,狹窄深邃,無毒。”

  殷桑點點頭,“是飛鷹神捕的斷命索,索上有倒鉤。”

  錢萃玉一陣驚訝,“捕快?"危機意識忽地湧上心頭,原來她並不瞭解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只知道他是個書生,很落魄,窮困潦倒地跑到她的紅樓混吃混喝,又住在山上的破茅屋裏。

  然而,如何解釋一個如此有才之人會淪落到這般境地?又如何解釋這碧潭水底竟另有乾坤?凡隱忍者必有所圖,那麼他,圖的又是什麼?

  他雖然沒有回頭,卻似洞悉了她的想法,聲音徒然而冷:“你害怕了?"

  錢萃玉一怔,繼而發現自己拿紗布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剛待繼續,殷桑卻推開她站了起來。

  如此明顯的排斥,沒有了紅樓比試時的桀驁放蕩,沒有了烤魚時的細緻耐心,也沒有了先前評文時的誠懇認真。看到他臉上忽然顯現的冷漠和不屑,錢萃玉覺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一個人怎麼能有那麼多副面貌,那麼哪個才是真的他?

  她剛想辯解,外面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此處必定有通風暗口,否則那聲音怎麼會聽起來那般清晰,似乎近在耳側?

  殷桑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整個人頓時有了種陰森的味道,他走到門邊將門打開,然後腳尖輕點,飛身上牆,像只壁虎一樣緊貼在天花板上,一連串的動作無聲無息,快如鬼魅。

  錢萃玉明白了他的用意,臉色煞然一白。

  腳步聲已經近在門外,卻又生生停住,想必來的也是個細心多疑的人。

  如此隱蔽的暗道,卻有一扇大開著的門,並且裏面透出了燈光,分明就是種誘惑。

  對於誘惑,小心點兒總是好的。

  然而,對於誘惑,通常也沒多少人能抵擋的了。

  於是錢萃玉就看見門外拋進一錠銀子,緊跟著一個人影閃了進來,那人第一跟看見她,雙目頓時瞪大,驚呼一聲。

  外面立刻飛進第二個人,問道:“怎麼了?"

  一道白光忽地掠過,刺目的強光令她忍不住眯了脒眼睛,等她再睜開來時,一切都變了。

  第一個人倒在地上,第二個人直直地站在當地,一把長劍抵在他的咽喉處,而長劍,正以絕對純熟的方式握在殷桑的手中。

  “你……”第二個人看看殷桑又看看錢萃玉,模樣驚恐到了極點。

  殷桑什麼話都沒有說,劍尖劃過,第二個人也砰然倒地。錢萃玉頓時伸手捂住了嘴巴。

  殷桑回瞥她一眼,“很害怕?"

  她咬住下唇,好半天才啞聲道:“為什麼要在我面前殺人?"

  “因為我若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殷桑加深了唇邊的冷笑,望著她的目光中也多了幾分明顯的惡意。

  錢萃玉將手中的紗布狠狠地一擲.殷桑將她的舉動看入眼中,而後淡淡地道:“你是不是開始後悔自己來找我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只要你忘記今天發生的事,我就送你回去。”

  她仿若未聞,再次緊著嗓子問道:“為什麼要在我面前殺人?"

  殷桑的眉頭皺了起來。

  錢萃玉怒聲道:“你是不是以為我這樣就會害怕?就會跟其他人一樣驚呼著逃走,從此一想起來就哆嗦後悔,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你——你要的是這種結果嗎?"

  殷桑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他沉著聲道:“你說過你絕不犯雷同的錯誤。”

  “可這是錯誤嗎?"她朝他走了幾步,"我來見你是個錯誤嗎?"

  “是。”

  他答得斬釘截鐵,她卻聽得臉色一白,大聲地道:"你胡說,你剛才看見我時分明很高興!"

  殷桑輕輕一笑,“真會自作多情。”

  血色立刻從她臉上退去,殷桑直視著她,聲音冰冷,絲毫不帶任何感情: “錢二小姐,謝謝你那麼看得起我,特地來找我評定你的大作,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軀殼在顫抖,她明顯感覺得出來,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世界突然旋轉般飛了起來?

  她被顛晃得神志不清。

  等再有意識時,碧水潭,水中的密室,還有那個不停變化的男子,都不在了。

  她看見自己身處一間精緻素雅的閨房中,靜靜地站著,面對眼前老婦人嚴肅的容顏,不寒而慄。

  “萃玉。”她聽見老婦人這樣叫她,“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他是誰他是誰,為什麼每個人都問她他是誰?

  他是誰重要嗎?真的那麼重要嗎?

  她望著眼前的老婦人,覺得自己兒近窒息。





      




第五章


  “公子,水準備好了。”柳葉的低喚聲將公子自迷思中驚醒回來,他回頭看他一眼,柳葉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每個人都能將情緒藏得很好,可為什麼那個女子的眼睛,總在沉寂中透露著驚濤駭浪般的感情?

  公子推動輪椅轉身,柳葉剛待相扶,他已搖頭道:

  “沒事,我自己來。”

  內室屏風後,熱氣蒸騰,木桶的扶手和高度都經過精心設計,使他能夠在不需要人服侍的情況下便能自己沐浴。公子褪去衣衫,挪動身子浸入熱水之中,整個人

  突然一顫。

  外面的柳葉聽見動靜,詢問道:“公子?"

  “沒事。”他一邊回答一邊卻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腿。有感覺了……有一點點感覺了,他的腿剛才浸入熱水的那一刹那,分明感覺到了燙。

  可是——

  怎麼可能?他的腿,明明在泰山一役中被廢掉了

  啊,連老師都說他康復無望,此生都將與輪椅相伴,然而,他剛剛卻有了感覺,這怎麼可能?!

  他伸出手,在腿上按了一下,神經感覺到壓力,迅速把資訊反映給大腦知曉。雖然不是很明顯,但畢竟是能感覺到了。公子驀地抬起頭,饒是他再鎮定從容,都歡喜得幾乎叫出來。

  然而就在他開口想告訴柳葉這件事的一瞬間,屏風右側的銅鏡中映出他的臉,某些句子就那樣莫名其妙地跳躍進腦海……

  “不要跟著我!"

  “為什麼騙我?"

  “我本就是卑鄙之人,只怪你看錯了人。”

  “為什麼……”女音縈繞在他耳邊,像是曾經幽怨了千年,“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你不肯對自己好一點兒?"

  公子大駭,下一句話便變得愈發清晰了起來:“如果你不肯愛你自己,那麼讓我愛你,有我愛你,這世上有我愛你!"

  一陣劇痛突然席捲而來,如尖刀般剔挖著他的大腦,他覺得自己的頭好像快要裂掉,眼前金星閃爍,視線頓時模糊。

  公子發出一聲長嘯,整個人栽入水中!

  外面的柳葉聞聲闖入,連忙撈起他,“公子,你怎麼了?"

  公子臉色發白地捂住自己的頭,呻吟道:“老師……老師……”

  柳葉一怔,“公子?"

  “我,我......”他說了幾個字後,便疼得暈厥了過去。

  ☆☆☆☆☆☆

  “不要再跟著我!"枯敗的婆娑梅下,錢萃玉看見自己跟在殷桑身後,兩人相隔數尺,他對她橫眉相向。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她依舊跟在身後,執著相隨,更是動怒,“我說過,不要再跟著我!我不會帶你走的,不會,永遠不會!"

  “為什麼?"她低垂著眼睛,輕輕地問。這個男人是怎麼了?忽然問就變得這麼陌生、這麼冷漠。

  錢萃玉開始掙扎,她知道自己陷入了無邊的夢境,她已預感到那夢境的結局將非常可怕,不要,她不要再繼續做下去,停止,請在這一刻停止!

  耳中依稀有雜音夾雜了進來:“什麼?公子暈過去了?快找大夫啊!見鬼了,這是怎麼回事?接二連三有人病倒,難道真是流年不利?"

  下面還有好多聲音,但聽不清晰,她的頭沉沉的,所有力氣都好像被抽盡了,眼前的世界旋轉著,又回到了剛才那一幕上——

  殷桑冷眼望著她,平靜地道:“為什麼?你不知道為什麼?"

  “就因為你的身份嗎?"

  他眯著眼睛道:“不,是因為你的身份。”

  “我不在乎我的身份。”

  “可我介意。”他的眼眸轉為冷酷,“我不會帶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上路。”

  她咬住下唇,臉上頓顯怒色,“我是嬌生慣養,我是千金小姐,但這不代表我是個麻煩!"

  殷桑懶洋洋地挑起了眉,“哦?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除了風花雪月外你還能做些什麼?你生平可曾自己賺過一文錢?可曾自己打水做飯......"

  他的話還未說完,她已尖聲反駁道:“你怎知我不會?"

  他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目光裏似有憐惜,卻又漠然。

  於是委屈自心頭蔓延上來,她淒聲道:“我不是無用之人,我不是!"

  “好,那麼,證明給我看。”

  他眼神清冷,她便心中一痛——殷桑,你如此成心刁難,無非是想讓我知難而退,可我偏不!證明就證明,我不信我錢萃玉離了錢家後就會餓死!

  場景切換,她走進了一家琴行。

  中原重鎮,繁華雖不及京都,卻也富足安樂,街道兩側店面林立,門楣上聳立著琉璃脊獸,而這家琴行,更是其中裝飾得最富麗堂皇的一家。

她一走進去,琴行老闆便眼睛一亮,親自迎了過來。

“這位姑娘,買琴嗎?"

  她的目光慢慢地自琴上掠過,淡淡地道:“你這琴行,生意如何?"她在殷桑面前是一番風樣,到了別人面前又是另一番風樣,那麼不一樣的待遇,卻得不到對方的珍惜。可恨,可惱,又可悲。

  眼角余光看見殷桑環胸半靠在門邊一言不發,心中便越發倔了起來:我不是無用之人,我不是包袱,你休想用這種方法逼我走,休想!

  琴行老闆聽了她的話後愕然道:“這個……姑娘問這個做什麼?"

  她伸手指向其中一把長琴,“這把黑髹仲尼琴,你賣多少?"

  琴行老闆呵呵笑道:“我看得出姑娘是個識貨之人,若姑娘要,我可以給你個最低價——三十兩銀子,不過以姑娘的身份,這把琴太普通了,我這另有把雷我琴,乃是唐朝著名琴師雷宵……”

  他還沒說完,她已打斷他道:“我知道這把琴是這最差的,最多不過值二十兩銀子。”

  琴行老闆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太好看。

  “但是,”她忽然微微一笑,“我可以讓這把琴賣出兩百兩的高價。你信不信?"

  此言一出,不只琴行老闆,幾個夥計也頓時抽了口冷氣,紛紛扭頭朝她看來。

  “別開玩笑了,姑娘,你可知道二百兩銀子,都能買下那把鳴鳳琴了。”

  “你若不信,我們來打個賭。”

  琴行老闆頗感興趣地問道:“賭?怎麼賭?"

  “我若真讓此琴賣出了這等高價,收人分我三成。我若不能,我賠你三成。”

  琴行老闆將信將疑,但最終受不過誘惑,而且仔細想來,與他又無損失,便點頭道:“好!"

  她當即伸手試音,音質平平,此琴只適合初學者使用。不過不要緊,只要音準不走調就行。

  她在琴桌旁坐下,微一沉吟,撥動琴弦開始正式彈奏。琴聲連綿成曲,原本再普通不過的音色,竟在她手下綻現出了璀璨風情。諸人頓時聽得一愣。

  一曲完畢,並不停歇,純熟之極地轉接到另一曲,琴聲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自琴行傳出去,吸引了不少人駐足傾聽。

  一曲接一曲,她一連彈了五曲才作罷,收手輕撫琴身道:“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聞無古今。”

  “好一個心靜即聲淡,其聞無古今。”隨著一聲讚歎,內堂忽然走出一寬袍緩帶的錦衣公子,客棧老闆一看見他,剛待開口,錦衣公子卻朝他使了個眼神,轉頭對她道:“姑娘的這蔡氏五弄彈得真是爐火純青,遊春歡快,淥水清然,幽居高遠,坐愁薄傷,秋思淒涼,無一不盡得神韻。”

  她面色不改地道:“是琴好,非我之功。”

  錦衣公子笑著道:“哦,沒想到姑娘竟對此琴如此讚譽有加,但不知它好在何處?"

  “此琴令我心靜,除浮暴粗礪之氣,得平和淡恬之性。當然好。”此言一出,先前聚攏圍聽她彈琴的眾人頓時對這把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仲尼琴好奇起來。

  錦衣公子笑意更深,“那麼依姑娘之言,此琴還有靈性了?"

  “草木皆有心,更何況是琴。韜光養晦,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臉上的表情嚴肅到不能再嚴肅,正經到不能再正經。

  周圍的人頓時一哄而上,搶購此琴,價高者得,最後竟是這錦袍公子以五百兩銀標得此物。

  眾人紛紛失望地歎氣,不久便散了。琴行老闆笑著將他們送出去,看見靠在門旁從頭到尾靜默旁觀的殷桑時,愣了一下。

  那邊錦袍公子道:“福伯,把這把琴收進去。”

  琴行老闆連忙轉身去收琴,她吃了一驚,疑惑地道:“你們……你……”

  琴行老闆笑著道:“其實我只是瑞雅齋的管家而已,真正的主人是這位,我們家公子,曲靈。”

  她不喜反皺眉,看看琴行老闆又看看曲靈,曲靈知道她所慮何事,便微笑著道:“姑娘可是擔心先前的賭注?放心,雖然是我買了這把琴,但酬資照付。"

  琴行老闆連忙奉上一張一百五十兩的銀票,她卻退後不肯接,臉色微沉著道:“自家的少主高價買了自家的琴,這戲唱的又是哪出?"

  曲靈搖搖頭,“我買的不是琴,是姑娘的琴音。”

  她一愕,“琴音?"

  “姑娘琴藝妙絕人寰,便是用五百金相求,也是難得,更何況只是區區五百兩紋銀。”沒想到這曲靈倒是識貨之人,錢二小姐的琴聲,本就是達官貴族千金難求的絕技。

  曲靈笑了笑,又道:“而且此琴也只有姑娘才彈得出那等玄妙之音來,若是落人凡夫俗子之手,仍是粗鄙。我瑞雅齋可不敢犯此誠信大忌,所以想來想去,也只能由我出面將琴買回來了。還請姑娘不要見怪。”

  此人倒會盤算,如此一來,一邊討好了她,一邊維持了琴行聲譽,又抬高了這瑞雅齋的身價,一石三鳥,不愧是個商人。

  一念至此,也不拒絕,接了那銀票轉身就走,未料曲靈卻出聲挽留道:“等等。”

  “你反悔?"

  “怎麼會?只是尚未得知姑娘芳名......"

  “我只是來賺這一百五十兩銀子的,以後也不見得會再來,不必留名了。”

  曲靈沒想到她竟如此冷冰冰,說翻臉就翻臉,不由得一怔。那邊錢萃玉已走到殷桑面前,定定地看著他。殷桑沒說什麼,轉身走出琴行。

  她便也跟了上去。兩人就這樣一先一後,誰都不出聲,太陽漸漸地落下來,街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

  不知走了多久,殷桑忽然一個停步,回身盯著她,“值得嗎?"

  “什麼?"沒想到他會忽然說話,她不禁一怔,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我問你,值得嗎?彼時恃才輕謾了天下權貴,如今卻在市井之地委屈彈奏,值得嗎?"

  她抿了抿唇,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我說過,我是有用之人,我不是包袱。”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凝,彼此都想說服對方,但都知道那是徒勞。良久,殷桑先自收回目光,歎了一聲道:“把手給我。”

  她的反應卻是下意識地把手縮到身後。

  殷桑又說了一遍:“把手給我。”不待她同意,逕自拉過她的手,十指之上,佈滿弦痕,有的地方更已破皮,滲出了點點血絲。

  剛才那把琴沒有上油,可她咬著牙硬是彈了下去。眾人都沒發現,偏他留意到了,她不禁心中一熱,呼吸頓時緊了起來。

  殷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拔去瓶塞為她上藥,傷口處頓時冰涼一片,相當受用。

  夕陽自他背後照過來,勾勒出那近乎完美的英挺輪廓,他的臉背著光,藏在陰暗之中,看不清晰,可她知道,他好溫柔。

  殷桑,是溫柔的。

  你在乎我啊,你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她的眼睛無聲地流淌著這樣的感情,殷桑忽然煩躁起來,把她的手一丟,啞著聲音道:“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再鬧了。”

  她整個人一震,睜大了眼睛。

  “我送你回去。”他轉身走了幾步,發現她沒有跟上來,回頭看,見她立在原地,晚風吹起她的衣衫和長髮,那般纖細敏感,怎經得起外界風雨、世事如霜?聲音便更加疲軟了下去:"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狠狠地把袖子一甩,厲聲道:“你騙我!"

  他望著她,不說話。於是她就更加氣惱,“為什麼騙我?你要我證明自己能賺錢,我已經證明給你看了。我不是包袱,我不是麻煩,為什麼你還要送我回家?為什麼?"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他邪邪地一笑,道:“看來二小姐真的忘記我是誰了,說謊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家常便飯,而且,偶爾戲弄一下天下第一才女,也是相當有趣的事情……”

  她的身子開始顫抖,聲音也在顫抖:“是這樣……嗎?只是戲弄......而已嗎?"

  “不然你以為會是什麼?"

  她低斂下眼睛,感覺自己的心像浸在溫吞吞的水中,漂浮著,有失重般的迷茫,卻不痛苦。真奇怪,被這麼諷刺的笑容和冷酷的話語傷害過後,她竟然依舊不覺得痛苦。若被別人知道了,又得說她一個“賤”字了吧?

  “傷害我,你很快樂嗎?"她輕輕的一語,換來他重重的震撼,臉色頓時發白。

  她看著他失態的表情,聲音越發平靜:“你這樣傷我。你不痛嗎?告訴我,你不痛嗎?"

  “你……”他說了一個字,再也說不下去。

  “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我不是其他女子,被你一激,或者一罵就會捂著臉跑開,這種方法對我沒有用。殷桑,你這樣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啊,你在傷害你自己......"

  “夠了!"他叱喝一聲,卻沒有用。

  她逕自說了下去:“我有兩個姐妹,姐姐貌美妹妹性靈。惟獨我,從小性格內向,不喜歡說話,因此不被大家喜愛。我不像姐姐,對奶奶言聽計從逆來順受,也不像妹妹八面玲瓏能逗奶奶開心,所以一直以來,三姐妹中,我是可有可無的那個。直到十五歲時,當朝太子太傅孟大人無意中看到了我的詩稿,驚歎不已,詢問作者,我才被眾人所注意。此後兩年裏,說是風光無限,被吹捧為天下第一才女,但是真正知我懂我者,又有幾人?我說這些不是博你同情,而是要告訴你一殷桑,我們一樣,我們是一樣的人!"

  殷桑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她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就那樣望著他,一直望到他的心中去。周圍的行人、街道在她的視線中淡化成虛無,只有他,只有他藏在堅毅容顏下的隱晦秘密,只有他藏在冰冷表情下的柔軟感情。

  她想,殷桑,你懂我的,你是懂我的啊,對不對?

  忽有破空聲自後方傳來,殷桑猛一縱身,抱著她向右滾倒,街上僅有的幾個行人驚呼著四下散開,長街那頭,一隊鐵騎飛奔而來。當先一人手持長弓,高聲道:“殷桑,你跑不掉了,束手待擒吧!"

  一片混亂中,她看見他的眼睛,裏面流露的不是驚慌而是悲涼,一種已欲燃燒但突遭冷水傾覆的悲涼。

  她聽見他用很喑啞的聲音說:“你現在知道了?我們......不一樣。"

  她身子一輕,人已站穩在地上,殷桑鬆開手,轉身面對來襲者,冷笑著道: “堂堂六扇門的越四爺,竟然也做這種暗箭傷人之事。”

  鐵騎領隊看他一眼,目光落到她身上,她咬著唇猶自怔立在當場,臉色慘白如紙。

  殷桑整個人忽地飛起,幾個縱躍便飛上屋簷,笑著道:“人道越四爺帶領的鐵騎乃六扇門裏最出名的鬼見愁,只要你們決定逮捕一個人,那人就算插上翅膀也逃不掉。如此我倒要試試,來吧!"

  隨著最後一個字,他整個人就跟憑空消失了一樣,頓時不見人影。

  “追!"當下也顧不得她,鐵騎們連忙策馬追了過去。長街茫茫,百姓們都各自躲了起來,惟獨剩她一人。黃昏最後一絲光線毫不遲疑地斂起,夜幕終於降臨。

  她的視線依舊停留在空空的屋簷上,腦海裏回想著的依舊是他對她說的那句話——

  我們,不一樣。

  我們是不一樣的人。起碼,你沒有性命之憂,沒有人處心積慮地想要你的性命,你不必如喪家之犬般東躲西藏,我們不一樣。

  這就是他想說的話,而她已經完全明白。

  忽然間,她淚流滿面。

  眼淚像儲積許久的洪水,趁這功夫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怎麼收也收不住。

  夜風涼涼,她獨自一人站在淒淒冷冷的街上,無聲地哭泣。

  ☆☆☆☆☆☆

  床榻上,公子微微睜眼,醒了過來。

  床前立刻圍攏了一群人,最急躁的還屬顧宇成,“如何如何?你覺得可好些了?"

  頭痛已消減了許多,只是依舊昏沉,公子半坐而起,低聲道: “我竟暈了過去……”

  “究竟是怎麼回事?"

  公子回憶剛才那一幕,只覺說不出的怪異。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記憶?好像是誰在他的腦海裏劈了一刀,把那些模糊的句子硬塞進去,痛不可支。

  柳葉見他面色有異,便道:“公子,要請先生來嗎?"

  顧宇成奇怪地問:“為什麼要請軒轅老人來?"

  青硯臺的軒轅老人,公子的恩師,當今天下最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有什麼大事需要驚動到他?

  果然,公子連忙搖頭道:“不必。不過——”他伸手去按自己的腿,沒有,又沒有了,先前的那種感覺難道是錯覺?本想找大夫來看看的,但既然已沒了感覺,那還是不說的好,免得大家又大驚小怪一場。

  公子苦笑著道:“算了,沒事了,你們不必如此緊張。”

  一侍婢在錦簾後探出頭,公子一眼便看見了她,道:“什麼事?"

  侍婢吞吞吐吐地道:“那個……少莊主,木先生她好像快不行了……”

  公子目光一悸,那邊顧宇成已跺著腳道:“什麼叫不行了?你少咒她!真是的,她可別死在這才好......"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去了。

  公予望著他的背影,柳葉察言觀色地道:“要不要一起過去看看?”

  公子愕然,“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柳葉只是輕輕地歎息一聲。

  公子沉默。自從木先生抓住他的手問他會不會愛上她時起,她就成了他的一道心結,不碰,它那麼真實地存在著;碰一碰,卻又覺得心慌意亂。

  “你相信嗎?柳葉。"公子喃喃地道, "不知道為什麼,一遇到她,我就變得不像我了。我的身體裏好像有另一個靈魂,急欲跳出去與她對話......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公子的心亂了。”

  “是嗎?"他輕垂下眼睛,注視自己的手,手白皙如玉,嬌好如女子,但大拇指和食指之間卻有薄薄的一層繭,分明是長年握劍而留下的痕跡,可是,他是不會武功的啊,"柳葉,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會是誰?"

  “公子為什麼會這麼想?"

  是啊,他為什麼會這麼想呢?他就是他,水無痕,軒轅老人惟一的弟子,青硯臺的少主,江湖上的無雙公子。如果他不是他,他還能是誰?

  可是,為什麼她的話會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旁響起?字字清晰--

  “身為武林三大聖地之一的青硯臺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稱公子、顯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嬌眷如花的你,會愛上我嗎?會愛上我嗎?會愛上我嗎?"

  他猛然一驚,趕緊閉眼,期冀用當初顧明煙帶給他的感動去抵擋這句話給他造成的震撼力,然而,腦海裏浮現出的不是顧明煙那句“如果你不肯對自己好一點,那麼,讓我來對你好一點”,而是另一個聲音,另一句話——

  “如果你不肯愛你自己,那麼讓我愛你,有我愛你,這世上有我愛你!"

  是誰,是誰?說這話的人是誰?又為什麼他會有這句話的記憶?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還有木先生,還有錢萃玉,誰是誰?

  一時間氣息紊亂,浮躁難安。原來,真不幸被柳葉說中——

  他的心,亂了。


第六章


  紗簾挽起,顧宇成匆匆趕到,正在照顧錢萃玉的丫鬟立刻起身讓位。他看見錢萃玉的臉,嚇了一大跳,“她怎麼了?"

  “回少莊主,她一直在哭。婢子已經給她擦了三次臉了,但眼淚還是不停。”

  昏迷不醒的錢萃玉,臉上全是眼淚,腦袋下的枕頭更是濡濕了一大片。顧宇成靠近她,看見她的睫毛濕濕地粘在了一起,本是很狼狽的模樣,可不知為何,仍是覺得美。

  她的美已超脫五官的精緻,是由文采風流構築出的獨特氣質,滄桑歷練錘煉出的凝厚風華。妹妹和她一比,就好像多了很多世俗之氣。難怪公子會動搖,連他也……

  顧宇成忽地站起身來,有點兒被自己嚇著了——不會吧?難道他對她......

  再看錢萃玉一眼,更覺她的眉眼她的臉頰她的長髮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美,完了完了,他心想,這下可完蛋了。難怪他初見這個女人就覺得她渾身滋延著不祥,根本就是大禍水嘛!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錢萃玉忽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呻吟,整個人都劇烈地哆嗦了起來。顧宇成看得臉色發白,連聲道:“快,快!快去請樹大夫,你們都是死人啊,杵這幹嗎?"

  錢萃玉的手伸出來,像是想要抓住些什麼東西,他想也沒想,就把自己的手給了她,安慰道:“別怕,你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

  “殷桑……殷桑……”他聽見她在模糊地叫著這個名字,當即皺起了眉,心中不太高興。都什麼時候了,她心裏記掛著的還是那個人。

  “救我!殷桑你在哪里?救我!"她猛地抓緊他的手,緊得連指甲都嵌入他的肉中。顧宇成吃痛,忙不迭地把手抽回來。

  “樹大夫呢?還沒到嗎?"

  ☆☆☆☆☆☆

  她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身體意識到危險,本能地開始瑟縮。

  天已黑透,小巷四下一片寂靜,惟有面前的那個乞丐猥瑣地沖她笑著走了過來。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轉身便跑,但沒跑幾步,腰就被人緊緊箍住,接著一隻汙穢不堪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非常粗魯地把她拖進巷子深處。

  救命!救命!

  喊不出來,她只有拼命掙紮,反抗的結果就是狠狠地幾巴掌,腰上被踹了一腳,頓時痛得她倒地不起。舌尖嘗到腥甜的味道,鮮血自唇角溢了出去,順著脖子往下流淌。

  那人抓起她的下巴,把一團爛布塞進她的嘴巴裏.不讓她有咬舌自盡的機會。

  意識到他想做什麼,她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乞丐淫穢地笑著,扯開她的衣服……接下去的畫面淩亂不堪,除了痛,還有絕望,一種天崩地裂萬物都不

  複存在韻碎裂。

  救我,殷桑,你在哪里?救救我,救救我!

  身上的男人發出興奮的呻吟,她忽然全身軟了下去,不再抵抗。

  乞丐在她臉上摸了一把,淫笑著道:“知道銷魂的滋味了吧?這才乖,如果你把我伺候好了,也許我就捨不得殺你了......"

  她的手四下摸索著,終於碰到牆角的一塊磚頭,當即悄悄拿在手中。

  風聲幽幽,這個長巷不但沒有半個人影,連燈光都沒有。只有空中一彎冷月,無動於衷地看著她。

  冷漠,冷漠,從來都是這樣,從不曾有人憐惜過她,今天更要遭遇這樣非人的侮辱,她做錯了什麼?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乞丐仰頭大聲呻吟,在他最最極樂的這一刻,她抓起磚頭一把砸在他頭上。乞丐萬萬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反抗,這一下傾盡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氣,頓時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她一把推開他,挖出嘴裏的布團,手上不停,顧不得自己衣衫破碎身體裸露,繼續用磚狠狠地朝他砸下去。一下又一下,有鮮血和碎磚濺到臉上,瘋狂中帶著肆意的剽悍,大腦一片空白,只是紅著眼睛不停地重複這個動作,直到有人飛速靠近一把抱住她。

  她習慣性地掙紮,那人緊緊抱住她道:“是我,萃玉,是我!"

  熟悉的聲音讓她停了下來,手指一松,被砸得只剩半塊的磚頭“啪”地落到地上。

  來人低啞的聲音中有極度的痛苦:“萃玉……萃玉……”

  他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裏,聽起來虛無飄渺,仿佛不是真實的。

  月光雪白,照得他的臉也一片空白,很長一段時間後,五官才慢慢地浮現出來——飛揚的雙眉、尖銳的眼睛、不羈的唇角,鋒芒畢露的一個他。

  殷桑,是殷桑啊,是他。

  可是,又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

  他眉眼深邃嘴唇輕顫,抱著她的兩隻胳膊也在微微發抖,顯得很害怕,也很痛苦,反而比她這個受害者還要激動。

  真奇怪,她剛才一直在哀求老天讓他出現,可他真的趕來時,她反而整個人都麻木了,只有怔怔地看著他,表情呆滯。

  他的手臂一緊,嘶啞著聲音道:“萃玉,說話!求你......"

  自認識他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低聲下氣地跟她說話......她勾起唇,忽然笑著問:"你在害怕?"

  殷桑整個人一震,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惶恐。

  “你怕什麼?你怕我會尋死?"她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腿,笑得越發詭異,"是啊,失了貞節,如果不是被人抓去浸豬籠,就只有一死了之。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那樣?"

  “萃玉——”他的聲音像受傷的野獸在呻吟,聽在耳裏,竟奇異地消減了她的疼痛。原來當你痛苦時,惟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讓另一個人比你還痛苦。

  於是她又道:“你放心,我不會求死的。貞節算什麼?哪比得上性命重要。離開錢家時奶奶說我必定會後悔,我偏不!我烤焦了的魚,我自己吃下去;我選擇的路,我自己走下去;我盲目地抬舉自己,以為蒙我垂青對方必定受寵若驚,所以活該被人拋棄;我這麼晚還在這裏等人,傻到無藥可救,所以遇到這個乞丐是我的報應......但是,這一切都休想要我後悔,我不會後悔的!我錢萃玉絕對不會後悔!哈!哈哈......"說著她瘋狂地大笑起來。

  殷桑的眼中漸漸有了淚光。

  她在那樣悲傷的凝視下收住笑容,呆呆地看了他好久,忽然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我不能……”

  她抬起手,撫上殷桑的臉,無限淒涼地說:“我怎麼能傷害你?我怎麼能以傷害自己來傷害你?你為什麼要來?你既然已經走了為什麼又要回來?我不要你看見我這樣,我不要你看見......"

  殷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滴在她臉上,兩人的眼淚混在一起,誰比誰更痛苦?誰比誰更受煎熬?這一段孽緣,究竟是誰犯了錯誤,才走到這樣的地步?

  他脫下外衣,裹住她遍是傷痕的身體,抱著她走出深巷。

  風聲呼嘯,天地一片冰寒,惟有他的身軀是溫暖的,有她一直以來渴望的溫暖。便是天荒地老也不過如此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想,也不過如此了……

  “殷桑……”她低喚。

  “我在。”他回答,“我在這裏。”

  “不要再丟下我好嗎?"

  他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道:“除非我死,否則我絕不再離開你。”

  她和他,問和答,都那麼小心翼翼。

  於是她開始哭,哭著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喃喃地道:“我沒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你,殷桑,我不是包袱……”

  “你不是包袱。”他垂下頭,親吻她的額頭,虔誠而哀傷。

  她幽幽地問:“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我們?為什麼要讓我們受這麼多苦?"

  殷桑一字一字地回答:“因為它要我們更相愛。”

  相愛……是啊,所有磨難只會令他們更加相愛,他原先的抗衡和掙紮在她這樣的遭遇下分崩離析。以悲劇為代價,換取他們珍愛彼此……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再排斥她拒絕她……

  她把頭埋入他的懷中,再不說話。

  長長的深巷走到盡頭,出口處,殷桑忽然停了下來。

  她扭過頭,看見外面一圈弓箭手正蓄勢待發,弓箭手身後,是陰魂不散的六扇門捕快。越四爺騎在馬上,冷冷地道:“殷桑,這次你別想再逃脫!"

  殷桑沉下臉,“不要逼我。”

  “逼你?"越四爺囂張地大笑起來,"黃金眼的領頭大哥,江湖傳聞你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三個人中的一個,依我看也不過如此,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麼本事,敢和朝廷對著幹!"說著做了個手勢,弓箭手立刻拉弓,將箭頭齊齊地對準二人。

  殷桑垂下頭,溫柔地看著她道:“閉上眼睛。”

  她猶豫了一下,順從地閉起眼睛。幾乎是她一閉眼,那邊風聲便起,天旋地轉間幾乎不知身在何處,只有耳旁淒厲的尖叫聲、騷亂聲、馬嘶聲……彙集成了一片。

  沒多久工夫,一切又恢復寂然,她偷偷將眼睛睜開一線,看見一滴鮮血順著明晃晃的劍尖滑落,劍鋒如一泓清水,不留絲毫血跡。

  再看過去,四下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風冷長街頓時變成了人間煉獄,憑添了多少亡魂?

  感受到懷中人兒的瑟縮,殷桑低下頭,“害不害怕?"

  她搖了搖頭。

  “我不能給他們逃生的機會,他們見過我的樣子,如果放了他們,我們今後將不得安寧。如果是以前,“我會把這種追逐當做消遣和遊戲,但是現在……,,他看著她,柔聲地道,“我不能冒險。”

  她的眼腈一亮,內心卻又掙紮,“其實……其實你不必如此的……”

  殷桑凝視著她,緩緩地道:“我不要你再受苦。萃玉,不會再受苦了。”

  她情不自禁地又開始掉眼淚,“為了我而放棄,值得嗎?"

  他糾正她:“不是你,是你和我,我們。”

  千言萬語都抵不過這句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絕望都在他這句話中煙消雲散。幸福就此在她面前款款降臨,她抱緊他,重複道:“是的,我們,我和你,我們。”

  就這樣,她成了他的妻,隱居於眉山之上。

  “桑為木,你就叫木先生。”她笑吟吟地將~個木雕面具戴上他的臉,道,“而我,就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不分離,好不好?"

  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不分離。

  殷桑,我們說好永遠相依不離不棄的,說好永不分離的我們,為什麼後來會變成那個樣子?你說老天之所以給我們磨難,讓我們受這麼多苦,是為了我們更加相愛。可是,再怎麼的相愛,也經受不了那樣的摧殘折磨啊!

  神愛世人,可神為什麼不愛我們?與天相爭,不肯服輸又如何?還是爭不過它......

  老天爺,我爭不過你!

  我認輸……

  ☆☆☆☆☆☆

  樹大夫為錢萃玉把完脈後,皺眉不語,看他的樣子,估計又沒戲,顧宇成已經對他的醫術不抱什麼希望。誰知這次他沉思了許久後,竟然道:“有了!"

  葉慕楓揚起眉毛道:“怎麼說?"

  “神醫薛勝若還在世,必定能救這位姑娘……”樹大夫的話還未說完,顧宇成已翻起了白眼,這不是廢話嗎?還用他說?

  “薛神醫雖已仙逝,但他有一位師叔,據說醫術不在他之下,不過那位師叔不以行醫濟世為生,所以知道他的人並不多。”

  葉慕楓驚道:“你說的可是七迷島的前島主歐飛?"

  “正是。”

  顧宇成皺起眉頭道:“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向來行蹤成謎,誰能找得到他?"

  葉慕楓露出一絲微笑道:“別人或者找不到,但有一個人,肯定知道他的下落。”

  “誰?"

  “錢寶兒。”

  顧宇成好奇地道:“你說的是那個玉屏辯婿,最後卻嫁給了天下第一敗家子迦洛郎君的錢三小姐錢寶兒?"

  “正是她,她不但是錢萃玉的妹妹,還是歐前輩的關門小弟子,也是個名噪一時的風流人物。”

  “那麼,怎麼找到她?"

  葉慕楓道:“這倒不難,我這就派人送信給他們,不過就怕……”說著朝床上的錢萃玉看了一眼。

  顧宇成當即扭頭道:“樹大夫,你老實告訴我,她還能活多久?"

  樹大夫為難地說:“這個……她現在的情況非常危險,舊傷復發,氣血攻心,又加上情緒不穩定,隨時有可能停止心跳。”

  “如此事不宜遲,我這就寫信,希望趕得及找到歐前輩。”葉慕楓說著匆匆走到桌邊開始寫信。而帷簾一掀,顧明煙竟然走了進來。

  顧宇成連忙迎上前道:“妹妹,你怎麼來了?"

  “我聽說就是這位姑娘治好了我的病,所以特地來看看。”顧明煙打量了錢萃玉一番,問道,“聽說,她就是昔年有第一才女之稱的錢二小姐?"

  “是啊,想不到吧,她竟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顧明煙揚了揚眉毛,悠悠地道:“我還聽說昔日的錢二小姐為了一個叫殷桑的書生,私奔離家,被錢老夫人在祖譜中除名?"

  葉慕楓聽出她話裏的其他味道,不禁抬起頭來。顧宇成猶自不覺,點著頭道:“是有這麼一說,據說當年轟動了整個京城。”

  “她既愛殷桑,又為什麼跟公子糾纏不清?"

  此言一出,顧宇成立馬急問:“誰跟你說這個的?哪個多嘴的丫頭去跟你饒的舌?"真是的,那天大廳中發生的一幕他分明已經囑咐當時在場的幾個下人嚴守口風了啊,這消息又是怎麼傳到妹妹耳朵裏去的?

  顧明煙忽然嫣然一笑,“哥哥你著什麼急啊?我只是隨口說說嘛。你那麼緊張,都不像你了。"

  顧宇成一呆,先前那種異樣的感覺又浮了起來——是啊,他剛才的反應與其說是緊張妹妹,還不如說是緊張那個冒牌的木先生。見鬼,難道他真的對她動了心?

  顧明煙攏了攏頭髮道:“好了,我得去看望公子了,聽說他也病了。這裏就勞哥哥照看了,若是錢姑娘醒了,就叫丫頭們來通知一聲,我好來拜謝她的救命之恩。”

  “噢。”顧宇成依舊沉浸在個人的震撼之中,反倒是葉慕楓微帶驚詫地目送顧明煙離去,心中暗漱當初公子與這位顧大小姐訂下婚約時,江湖上起了不少的質疑聲。顧明煙驕蠻任性,雖長得美但總給人一種與公子不般配的感覺,而今一見,這種感覺更是加深。看她樣子分明是得知錢姑娘對公子求愛的事後,特來見見情敵,嘴上說是看望救命恩人,但根本半點兒感激的樣子都沒有。公子待人處事都極有分寸,為何會愛上這樣一個女子?感情之事果然不可理喻。

  葉慕楓封好信,喚來一下屬,叮囑他快去快回,然後再轉身看了’錢萃玉一眼道:“此事……要不要通知一下錢家?無論如何......"

  顧宇成道:“我也在頭疼呢。但錢老夫人那個人,是商場上出了名的狠辣乾脆,她既已宣告天下從此錢萃玉和她再無關係,恐怕我們即使派人去告訴她,她也會置之不理。她若對這個孫女有一分憐愛之心,又何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天黑了下來,屋中的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

  公子拿起桌上的火折準備點燈,敲擊幾下卻全無反應。柳葉見狀便道:“我去取個新的來。”

  公子看著手中的火摺子,的確是舊了該換新的了。原來不知不覺中,他來到翡翠山莊已有一個月。當初是得聞明煙病訊,才從青硯臺急急趕來,誰料後來會牽扯出木先生一事,又誰料木先生原來就是當年的錢二小姐。

  她對他的態度,為什麼會那麼古怪?而那些開始出現在他腦中的奇怪片段和聲音,又是怎麼回事?

  火摺子忽然自指縫間滑了下去,掉到地上。公子彎腰去撿,眼前驟然一黑,那次沐浴時出現過的劇痛再度襲來,他頓時坐立不穩,連人帶椅一同摔倒在地。

  更加要命的是,他的腿竟然也疼了起來,像有無數隻螞蟻在噬咬,一波接一波地擴散,一波比一波劇烈。公子咬牙,以肘支地想爬起來,但疼痛如潮水般湧上來,所有力氣頓時像被抽光了似的,手上一松,額頭重重地磕在桌腳上。

  哭泣的女子……清寒的深巷……裸露的胴體……飛濺的鮮血……含淚的眼睛……諷刺的笑容……

  火光電石間,閃過了無數個畫面。

  心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用力揉搓,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那是什麼?那些到底是什麼?

  柳葉取了火折回來,遠遠聽見屋裏傳出的異常聲音,當即面色大變,直飛進去。只見公子雙手捂著頭在地上不停地翻滾,他連忙上前相扶,指尖剛觸及他的身體,一股強大的力量忽然彈了過來,整個人頓時被震得連退好幾步!

  他極度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再度上前,誰知這一次,那股力道反而更加猛烈,他連忙向後騰空翻起,落到一丈之外。

  這時顧明煙匆匆趕到,大驚失色地道:“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無痕--"說著便撲向前去,柳葉連忙攔住她道:"顧大小姐,不要過去!"

  “為什麼?"

  柳葉臉色煞白地道:“公子體內有數股力量在彼此抗衡衝擊,誰碰到他,就會被那股力量反震開!"

  “什麼?"顧明煙詫異地道,"難道是當初泰山頂上的--"

  柳葉點頭,“當初公子受了夜三少和羽非人兩掌,他們二人的掌力全都在他體內膠凝,也因此造成公子的雙腿從此再無知覺。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我剛才與公子碰觸時分明感覺到,在他體裏不只有兩股真氣,而應該是四股。”柳葉的表情變得很複雜,“而那第四股力道之強勁,似乎更淩駕於其他三股之上,非常邪氣,正在橫衝直撞想爆發出來。”

  顧明煙的心沉了下去。柳葉是一流高手,他的判斷不會錯,那如此說來,公子豈非很危險?當即也顧不得會不會受傷,一把撲過去,死死抱住公子喊道:"沒事的,無痕,沒事的!你忍忍,很快就過去了......"

  公子的神志已經混亂,只感覺到有個柔軟溫暖的身子抱住了自己,在耳邊哭著說話,忽然間,熟悉的感覺翻滾而回,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抱過他,用這樣溫柔憂傷卻又極具力量的聲音對他說:“堅持住,你一定要堅持住,你不能讓它毀了你,絕對絕對不能!"

  不能讓它毀了你……不能讓它毀了你!

  公子發出長長的一聲嚎叫,猛地推開身上的顧明煙,就那樣沖了出去!

  顧明煙和柳葉望著他的背景,嚇得愣住了——公子他,他,他會走路了?!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柳葉先反應過來,一個飛身如離弦之箭般追蹤公子而去;顧明煙一咬牙,也施展輕功沖了出去。

  但見沿途有婢女護衛無不目瞪口呆地怔立在原地,她揪住一人的衣領問道:“看見公子了嗎?"

  那人木然地指指西邊,瞳孔渙散,顯然也被那一幕給驚呆了。

  顧明煙一跺足,朝西邊跑去,那兒種著大片的竹子,景色清幽,可算是翡翠山莊的一大特色,而此時,棲鳥紛紛從林中驚起,拍著翅膀從她頭頂飛過。

  她當即掠進林中,便聽得爆裂之聲不絕,狂風撲面而來,竟帶著一股子殺氣!再靠近些,一人橫沖過來拉住她道:"千萬不要再過去!"

  那人正是柳葉。然而,無須他警告,當她看見眼前那幕時,也恐懼得不敢再靠近。

  只見林中一人影飛來飛去,身法形如鬼魅,卻是生平僅見的快捷,凡他到處,碧竹必斷,不一會兒。就倒下了一大片,竹葉在空中狂舞,卻沒有一片能沾上他的身子……這是怎樣的武功?!

  柳葉面色凝重地將一截斷枝遞到她面前,切口處光滑如鏡。顧明煙大駭,額頭頓時冒出了好些冷汗。

  柳葉沉著聲道:“依顧大小姐看,這是什麼武功?"

  顧明煙心煩意亂地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樣的斷口,只有軒轅老人,或是前任七迷島島主歐飛,才能做到。” .

  “可這是公子弄斷的。”

  顧明煙望著林中依舊發狂肆虐的公子,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心中一個不祥的預感油然而升——她要失去他了,她馬上就要失去他了!

  柳葉長歎一聲:“如果我沒猜錯,公子不但會武功,而且還是個不世出的高手。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顧明煙垂下眼睛,不知該說些什麼。這時公子發出一聲長嘯,頹然倒地。

  柳葉連忙飛身上前,試探地碰碰他,沒有遭到內力反擊,便將他扶了起來,只見公子臉色通紅,但嘴唇卻又極蒼白,兩相對比之下,顯得說不出的可怕。

  “公子,公子!"在他連聲的呼喚下,公子睜開眼睛,但眼神迷離,柳葉搭他的脈搏,只覺他的脈相紊亂,但是體內的四股真氣卻只剩下了兩股,一股平和穩厚,一股尖銳陰邪,陰邪之氣每每要破空而出,卻又硬生生被平和之氣壓下。然而,那平和之氣有漸弱的趨勢,想來也控制不了多久了。

  柳葉急忙道:“公子,你覺得怎麼樣?"

  公子忽地抓住他的手,夢囈般地說:“拚醉深緣淺,怎堪比目辭?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他呢喃了幾遍,便昏厥了過去。

  柳葉抬頭看向顧明煙,顧明煙的臉色變得非常非常難看。


第七章


  一道閃電撕破夜幕,暴雨傾盆而下。

  在這樣的雨夜中,卻有銅環扣門之聲,一下接一下地響起,並不急躁,但很堅持。翡翠山莊的看門人只得披衣起身.提著燈籠去開門,看見一個青衫書生站在門外,雖然衣衫俱濕,但半點兒狼狽的樣子都沒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逼人。

  “請問你找……”

  他的話還沒說完,書生已露齒一笑,道:“我來找一個人,一個病人,一個現在正在生病的人。”

  看門人皺起眉頭,“莊上有三個病人,一個似乎好了,一個似乎病了,還有一個徹底不醒。但不知公子找哪個?"

  書生愣了一下,沒想到他能答得如此有趣,“那就找最嚴重的那個吧。”

  看門人只覺眼前一閃,就沒了書生的人影,回轉身,好像看見個青影往庭中飄了過去,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此人是人是鬼?怎麼會有這麼詭魅的身法?也不知他的來歷底細,萬一少莊主怪罪下來......

  當即提燈匆匆趕去稟告少主,有陌生人闖人。

  ☆☆☆☆☆☆

  起初,一切都是好的,很好很好的。

  他們隱居在眉山上,幾間竹舍遠離塵囂,便是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

  偶爾下山補足生活用品時,聽見街頭巷尾在議論錢家的三個女兒。說什麼太子和太子妃的關係開始改善了啊,太予妃有喜了,太子妃的孩子又沒了……皇宮風雲變幻,她的姐姐卻永遠一枝獨秀,是好是壞,都佔據著眾人關注的重心。然後是寶兒,玉屏選婿勞師動眾,引得天下人人矚目,結果倒好,幾個候選佳婿離奇死亡,她最後卻嫁了天下第一敗家子,從此遠遊天涯,再無音信。

  她想——各人原是有各人的造化。

  生活就此流淌而過,本以為會這樣安定地度過一生,誰料老天總是偏執,要與他們為難。

  有一天她回家時,沒有看見殷桑,天逐漸黑了下去,他還是沒有回來。她忽然就慌亂起來,發了瘋似的四處去找,紫羅裙被雜草枯枝勾紮得殘破不堪,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回蕩在空幽的山谷中,越來越嘶啞,而四周林立的大樹在頭頂交錯,月色殘落下班駁的影子,天地間恍如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那種感覺,像是死了一回。

  他被朝廷的人抓走了?還是他後悔為了她而放棄報仇,所以離開了?

  她木然地立在林問,感覺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下沉的速度緩慢到足夠讓她記起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再堆積起來,又把心壓得更沉。

  不,不信!她不信殷桑會那樣丟下她!不是說好了的嗎?即使是死也不能把他們分開的!

  於是她繼續跑,在山林裏氣喘吁吁沒有目標只有信念地狂跑,最後終於在一處溪邊找到他,他整個人浸在溪水中,身上有好多傷口。

  “你怎麼了?是有人偷襲你嗎?"

  他睜開迷蒙的眼睛,看見是她,虛弱地笑了一笑,

  “我沒事,別擔心。”

  他抱住她,不讓她繼續問下去。於是她也就真的不再問。

  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類似的情況越來越多,每次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他時他身上的傷也越來越重,直到有一次她下山買鹽卻忘了帶錢,半途而返時,聽見屋後傳來殷桑痛苦的嘶喊,一聲比一聲淒厲。

  她沖過去,便看見他拿著劍四下亂砍,屋後種的竹子被他砍得一片狼藉。

  “殷桑,你怎麼了?"

  她想過去,他卻突地收手,從喉嚨裏硬生生逼出一句話來:“不要過來!"

  “可是——”

  “你快離開,我會傷到你!快!"他大喊一聲,整個人再度變得癲狂,她看見他目光中露出殺機,轉身想躲時已來不及,那一劍就自背後刺了過來,胸口一涼,接著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那次她傷得太重,幾度以為自己無法存活。她聽見他在她床頭喃喃地說著一些聽不清楚的字句,拼命地醒過來。一睜開眼睛,竟看見他的臉上全是眼淚。

  男兒流血不流淚,她這樣告訴他。

  殷桑,別擔心,我不會死的。她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說,我不會死的。

  因為她知道,她若死了,他也就完了。

  是他刺了她一劍,若因此導致了她的死亡,只怕這個偏激殘酷的男子,會活活地將自己的四肢砍下來祭她。所以,她不能死。

  憑著那樣的意志力,和殷桑高超的醫術,她終於一點點地康復。但是卻沒想到,那不是轉機,後面還有更大的磨難在等她,她和他,他們。

  ☆☆☆☆☆☆

  房門悄無聲息地推開,一人點起桌上的燈,然後舉燈走到錢萃玉的床前,燈光映出那人的臉,本是鎮定自若的神情在見到她的一刹那變得無比驚訝。

  那人的手一松,油燈掉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到錢萃玉的臉上,他的手腕一翻,以一種極其巧妙的手法重新接了回來,動作之快,連半滴油都沒濺出。

  “好功夫!"門外響起了鼓掌聲,顧宇成隨葉慕楓一同走進來。

  葉慕楓在看清來人的臉時,驚喜地道:“我還想著哪個不怕死的敢擅闖翡翠山莊,原來是狠得要命的寶丫頭。"

  原來這青衫書生不是別人,正是喜歡女扮男裝的錢寶兒。

  錢寶兒笑吟吟地道:“可是沒想到我這麼快就趕來了?"

  “你行蹤向來飄忽,快慢都不足為奇,只是——為何沒見到迦兄?"

  “他幫我找師父去了,我擔心二姐,所以先過來看看。”錢寶兒轉身去搭錢萃玉的脈搏,眉頭漸漸鎖起。

  顧宇成見狀便問道:“怎麼樣?有希望嗎?"

  錢寶兒將油燈放到床頭矮幾上,索性在床邊坐下,拉著錢萃玉的手細看。這已不是她記憶中二姐的手了,眼前的這張臉也已不是記憶裏二姐的臉了。

  彼時貴極天下,錦衣玉食,侍婢如雲,那雙手,用來握筆,用來彈琴,用來做一切風花雪月之事;而今,這雙手,瘦骨嶙岣,佈滿老繭……殷桑,你這個混蛋,竟然沒照顧好她!

  錢寶兒一咬牙,騰地站起身,“殷桑呢?"

  顧宇成和葉慕楓對望一眼,葉慕楓道:“信上我可能沒說清楚,事情是這樣的……”說著把種種古怪之事都說了一遍,聽得錢寶兒越來越是驚訝,最後一挑眉道:“我姐姐看上了無雙公子?"

  顧葉二人都露出尷尬之色。

  錢寶兒在床邊踱了幾步,沉吟道:“要將心脈傷成這個樣子,調養了那麼多年還未痊癒,這該是怎樣的一劍啊?刺傷她的那個人的武功,只怕遠在我之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萃玉的下落,難怪怎麼也找不著,原來她竟隱居在眉山之上......"忽地面色一變道,"公子安寢了嗎?可否帶我去見見他?"

  見二人猶豫不定,便又說道:“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他。”

  葉慕楓看著顧宇成道:“我來時見公子房裏還點著燈,應該是沒睡。不如見見也好。”

  顧宇成也急於知道錢萃玉為何對公子那般垂青,當即點頭,“好。”

  三人一同走出去,外面依舊風雨淒迷,錢寶兒拍拍半幹的衣衫,恍恍惚惚地想起——似乎那天,二姐離家出走時,也是這樣一個下雨天。

  她跪著求奶奶,跪了三天三夜,奶奶依舊不同意,於是第三天夜裏,下著好大的雨,臨淵和羨魚匆匆跑來稟告說,二小姐不見了。

  當時自己正陪奶奶在說話,聽到這個消息後,奶奶的臉色變得好可怕啊。自己連忙牽了快馬追出去,在風雨裏追了一夜,愣是沒追到。第二天回去時,便聽說奶奶已在祖譜裏將二姐除名了!

  當時連大姐都被震驚,特地回府來勸慰奶奶,可是奶奶就是冷著臉,怎麼也說不動。就那樣,這個有天下第一才女之稱的二姐,從此在她的生命中淡去,再無音訊。

  再回首,已百年身。

  二姐,二姐,殷桑負你,我定不饒他,我說什麼也不饒他!

  錢寶兒咬緊了下唇,心裏發誓說什麼也要把那傢夥找出來,狠狠教訓一番,竟然敢這樣對她姐姐……就在這時,公子的房間已到。顧宇成上前敲門,柳葉出來開的門,見到眾人,微微一愕。

  門裏傳出一女音道:“再喝一口。”

  公子略帶咳嗽的聲音輕輕地道:“不必了。時間不早,你回去休息吧。”

  “你把藥喝光,否則我不走。”

  正溫言軟語時,顧宇成等人挑簾而人,見顧明煙正在喂公子喝藥,雖覺時間已晚,女兒家還留連在男子宿處不太妥當,但兩人是未婚夫妻,倒也說得過去。

  只有錢寶兒,在看見公子的第一眼時,整個人如被電擊一般,重重地一震。她跟在顧葉二人身後,因此他們沒瞧見她的失態,倒是顧明煙先看見了,心中頓起狐疑。

  “哥哥,你們這麼晚來找公子有什麼事?還有,這位是?"

  未待顧宇成有所回答,錢寶兒已一個箭步躍至床邊,“啪”地扣住公子的手腕,顧明煙口裏的驚呼聲剛起,她已改扣為切,為公子搭起脈來。

  一時間,屋裏一下靜了下來,誰都不敢出聲打攪,但見錢寶兒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最後把手一放,逼緊了嗓音道:“你得罪了軒轅老人?"

  眾人一驚,顧明煙道:“怎麼可能?"

  錢寶兒冷笑著道:“如果我沒猜錯,軒轅老人現在是不是已經內力全失了?"

  公子目光一顫,難掩驚詫地望著錢寶兒——這是青硯臺最大的秘密,此人是如何得知的?

  而其他人更是聽得目瞪口呆。

  “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他把自己畢生的內力都輸給了你,卻不是為你好,而是為了壓制你原來的內力,如此一來,你就顯得內力全失不會武功了……”

  “可是!"顧明煙喊了出來, "軒轅老人是公子的師父啊,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錢寶兒面色頓變,直直地盯著公子,許久方道:“原來你就是水無痕……陌上人如玉的無雙公子說的就是你……”

  顧宇成被她的話搞得一頭霧水,迷惑地道:“你不是想見公子嗎?我帶你來見,他當然就是公子。"

  錢寶兒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公子,臉上的表情忽晴忽陰,複雜之極。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再度開口道:“你——不認識我了?"

  公子搖了搖頭。

  “你再想想,你真的從來沒有見過我?"她站起身來,好使他能看得更明白些。然而公子看著她的眼裏,還是迷茫與生疏。

  錢寶兒咬著唇,眼珠一轉,手中“啪”的多了把扇子,迎風展開,便往公子面門上拍落!

  眾人大驚失色,柳葉剛待上前攔阻,卻見公子半躺在榻上的身子忽然動了,白影一閃,人已立到了地上。這一變故,不但柳葉驚訝,葉慕楓與顧宇成也大吃一驚——公子會武已非常不可思議,而他剛才那一閃,動作快捷如電,身法縹緲似仙,毫無破綻——這是什麼樣的武功?!

  錢寶兒眼睛發亮道:“對,就是如此,再來!"摺扇改拍為點,直點他檀中穴。她此刻用的正是七年前初見時她對他所用過的招式,只是七年後認穴更准速度更快,然而即使如此,還是連公子的衣邊都碰不到。一時間屋裏都是公子與她的身影,只將其他三人看得眼花繚亂。最後公子伸出二指在她手腕上輕輕一彈,錢寶兒的摺扇頓時落地,然而就在那時,公子突然整個人一顫,"啪"地栽倒在地,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

  錢寶兒連忙上前搭上他的脈搏,道:“你體內的兩股內力正在互相比拼掙紮,恐怕你要受很多苦了。”

  公子咬緊牙關,面色如紙,痛得直冒冷汗。顧明煙在一旁看得揪心,想上前安慰,但位置又被錢寶兒占了.只能急得直掉淚。

  錢寶兒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一顆藥丸,“這是‘迷神引’,類似麻藥,雖會令你昏沉,但可略減疼痛。”

  柳葉忙倒了水過來,扶住公子的頭讓他服下,此藥果然神奇,不多會公子便平靜了下來,微睜著眼睛,目光朦朧。

  錢寶兒輕聲道:“你真的不記得了?七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也是用剛才那招打敗我的。"

  公子只覺頭暈目眩,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和物。但偏偏在那樣的迷蒙中,有幾個畫面卻鮮明地閃現——那一角紅樓,那站在樓梯上的素衣少女,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那三個大大的“可惡詩”……

  他用力捂住頭,但整個世界不停地在旋轉,轉得他昏昏欲睡。他掙紮著用最後一絲力氣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是誰?你......請你告訴我......"

  錢寶兒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著他,聲音卻冷冷地道:“你所忘記的東西,你得自己去把它們找回來。否則即使我告訴了你,你回憶不起來,也只不過是在聽別人的故事罷了。”

  公子再也支撐不住,終於沉沉地睡去。

  錢寶兒輕歎口氣,直起身來,發覺顧氏兄妹都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在看她。她聳聳肩道:“我還是回去照看二姐吧。公子服了藥,要卯時才會醒,我建議你們也去休息,明天一早再來。”

  她剛走了一步,顧明煙忽然攔住她道:“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來這是什麼目的,但有一點我要提醒你。”

  錢寶兒玩味地眯起了眼睛。

  顧明煙道:“如果你打攪或是傷害到公子,我都不會放過你。聽清楚了嗎?我不允許有人做出傷害公子的事情,絕對不允許!"

  錢寶兒“哈”地一笑,道:“恐怕你擔心的不是公子,而是你自己吧?"

  顧明煙臉色一變,“你是什麼意思?"

  “如果公子不是公子,你這個所謂的公子的未婚妻,只怕也做不成了。”錢寶兒一邊笑著一邊退了出去,渾然未將翡翠山莊的大小姐放在眼裏。然而一走出門外,笑容就消失了,變得說不出的悲哀——

  二姐,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苦了……

  殷桑他……忘了你啊……

  他忘了你。

  ☆☆☆☆☆☆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水底的密室裏,那個男子盯住她,聲音冰冷, "你有沒有聽說過'黃金眼'這個組織?它鼓動三城造反,一直與朝廷為難,皇帝老頭以爵位黃金懸賞天下捉拿其背後的領頭大哥。"

  他頓了一頓,逼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他。”

  他的臉忽然模糊,轉瞬間變成了另一張臉,曆閱滄桑,威嚴精明,“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碧玉龍頭杖在那人手中重重地頓響,怒駡聲隨之而來:“他是逆臣,是反賊!錢家百年基業,絕對不能毀在他手裏,所以,你死心吧!"

  她默立半響,忽地跪倒在地,地面又硬又濕,有生以來,她第一次給人下跪。抬起頭,看見的卻是對方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求您成全。”她那麼說。

  然而那個人,終究沒有成全。

  她早知道會那樣,親情太薄弱,比之整個錢家來,微不足道。求她,只是抱著一線希望罷了。跪到第三天夜間時,便連那最後的希望都煙消雲散。

  心裏突然發了狠,不同意就不同意,蒼天見憐,讓她遇到那樣一個人,即使拋棄一切,也不能就那樣錯過!

  於是她連傘也沒拿就沖出去,等她走到殷桑的住處敲響他的門時,衣衫盡濕,氣喘吁吁。第一句還沒來得及說,整個人便暈了過去。

  自此走遍天涯她都跟著他,無視他的冷漠、他的拒絕、他的疏離。那個男子總說要丟開她,可是見她落下,終歸還是會等她;夜宿林間時,他總是靜默不語,她便靠坐在樹下,蜷縮成一團,第二日醒來,竟看見他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殷桑,她想,你還要跟自己掙紮多久?

  婆娑梅下,他終於發怒,用世上最惡毒的句子來罵她,罵錢家,罵皇帝,也罵他自己。他說:“你要跟著我過這樣的日子嗎?永遠如喪家之犬一樣東躲西藏,永遠活在影子底下,永遠看不到太陽,你要這樣嗎?你看看我這雙手,你知不知道上面沾了多少鮮血?多少罪孽?多少未償還的命債?而且我告訴你,我不會就此收手,我的東西,我要一樣一樣拿回來,無論付出多少代價,我都要拿回來!"

  “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你不肯讓自己過得好一點?"

  他冷冷地一笑,“可能嗎?好一點......我是個一出生就被詛咒了的人,老天詛咒我,可我偏要活下來,並不惜用任何代價繼續生存下去!我要笑到最後,我會笑到最後的!如果被我得了天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燒了那座皇宮,就像二十年前燒藤蘭殿一樣,燒得乾乾淨淨!"

  她靜靜地望著他,忽然撲上前自背後將他一把抱住,他一怔,幾欲掙脫,可她卻死命地抱住,輕輕地道:“我知道他們虧欠了你,我知道他們虧欠了你太多,讓你一生下來就不幸福,受了很多苦,但是……”她轉到他面前,揚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沉著聲道: “他們不愛你沒有關係,可你要愛自己,一定要愛自己,不要讓自己再這樣痛苦下去,不值得的,真的……”

  他有一瞬間的怔忡,但很快便又沉下臉來冷冷地道:“你怎麼知道不值得?我如果成功,我就是當今天子,我所失去的一切就都回來了。"

  “你失去的難道只是榮華富貴?"她的聲音更輕,"我以為,你真正介意的是失去母親,失去親情,失去你本應有的快樂......"

  “住口!"他厲聲打斷她,"不要以為你很瞭解我,錢萃玉!你只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閨閣千金,只會閉門造車紙上談兵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

  她垂下眼睛,須臾,再抬起頭來,道:“好。我不瞭解你,我也不需要瞭解你,因為……”

  她望著他微微一笑,笑進他的眼睛和他的心裏,“我只需要愛你就可以了。殷桑,如果你不肯愛你自己,那麼讓我愛你,有我愛你,這世上有我愛你!"

  ☆☆☆☆☆☆

  一記雷聲重重地響起,床上的錢萃玉動了一下。

  思緒撕開層層迷霧,冥冥中好像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喚她,催促她,她被那股力量引導著,一步一步朝前走,然後腳下突然一空,整個人掉了下去——

  錢萃玉驀地睜開眼睛,因為睜得太快而導致眼前好一陣子空白,最後才慢慢浮現出顏色和輪廓來。

  這時,她就看見了錢寶兒。

  依舊是印象中的寶兒,七年不見,她看起來還是那樣靈氣逼人,眉目如畫。相比之下,更是襯出自己的憔悴不堪。

  此時此刻再相見,何止是恍如隔世!

  錢寶兒的唇動了幾下,剛待說話,錢萃玉卻突地抓住她的手喊:“寶兒!寶兒,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錢寶兒這下可是吃驚非小,顫著聲道:“二姐,你……”

  “寶兒,我知道你最聰明,你一定有辦法救我的對不對?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錢萃玉說到最後,掙紮著坐起來,聲音越來越急,"寶兒,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

  “二姐,你快躺下,躺下再說!"錢寶兒連忙撫慰她躺下,柔聲地道,"你放心,有我在一天,就絕不讓你死掉!"

  錢萃玉心裏明白妹妹說的是安慰話,人要死,誰能阻止的了?眼中淚珠滾動,但全身的力氣卻突然消失了,只能那樣要死不活地躺著,低聲喃喃地道: "我不能死......我若是死了,有一天,如果,他如果恢復了記憶,想起一切了,該怎麼辦?"

  錢寶兒目光一閃,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取了一旁的濕帕子過來一邊為她拭汗一邊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樣惦著他......他把你害得還不夠慘嗎?"

  錢萃玉搖頭歎道:“哪說得上是誰害誰?真要較真,只能說是命運不公,它要一次次地捉弄我們,拆散我們......"

  “可他忘了你!"錢寶兒怒聲道,"我實在想不出還有比這更可惡、更可恨的傷害方式了!"

  錢萃玉整個人一震,目光忽然散亂了起來,夢囈般地說道:“他……他不是故意的……是我……是我幫他作的選擇……”

  什麼?錢寶兒不明其意。

  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那天發生的事情再度回現,每個表情,每個聲音,都清清楚楚,六年以來,從未有忘!

  是她……

  是她!當初是她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啊,所以無論怎麼怨恨怎麼不甘怎麼痛心,她都沒辦法親口告訴他以前的一切。

  那是承諾。

  她給軒轅老人的承諾。




第八章


  十一月,當她的劍傷一點點地好轉時,他的病卻越來越嚴重。

  每次瘋狂的時間越來越長,間隔也越來越短,她終於知道了原因。

  殷桑練的武功是江湖失傳已久的“鶴翔九天”,顧名思義,共有九層,每上一層,自身武功便翻上一倍,號稱天下最強最霸道的絕世武學。而他是惟一一個在三十歲前便練到第七層的人,那時候他才二十四歲。

  然後他開始了第八層的修煉,在遇到錢萃玉時,他已整整練了一年,接著,不幸就發生了。

  原來當初創出此套武功的歐妄子本身就只練到了第七層,後兩層是他想像出來的,還未及證實,便已撒手西去。卻不知其所著之秘笈,在第八層時犯了個錯誤,跟著修煉,便會導致內力反噬,類似走火入魔,一次次發作,直至經脈寸斷而死!

  這也是一直以來從沒有人能練到第九層的原因。

  等他發現這一點時,已來不及。

  他本已決定放棄一切,安心陪伴這位絕世難求的紅顏知己’可是幸福太短暫,命運再度將他拉上生死邊緣。

  起初怕錢萃玉擔心,他一直強忍著不說,但發作的一次比一次劇烈,再也瞞不住了。

  錢萃玉聽後,頓時失音,等她能再說話時,她只說了一句:“我陪你。”

  幸福,你給予我;你痛苦時,我陪你。

  每次發作完,殷桑都會虛脫無力渾身是傷地倒在地上,錢萃玉就默默地從藏身之處走出來,幫他包紮傷口,抱住他悸顫的身軀,一遍又一遍、無比溫柔地道:“堅持住,你一定要堅持住,你不能讓它毀了你,絕對絕對不能!痛會過去的,它會過去的,到時候,你就不痛了......"

  是啊,他總會醒來,痛楚過去了,然而,它下次還會來,並且,更加劇烈,這樣的重複再重複,這樣的周而復始,一次兩次,他能挨過,十次二十次,他能挨過,一百次一千次呢?

  而明知挨到最後的結局必是死亡,那麼經受這樣的過程又有什麼意義?

  可是他看見她那雙烏黑的眼睛,只能咬住牙,堅持下去。

  他摸著她的頭髮道:“我捨不得讓你當寡婦,所以你放心,我會堅持到最後一刻的。”

  這個男人……呵,為什麼他連騙騙她都不肯?最後一刻,什麼時候才是最後一刻?他們還能相守多久?

  錢萃玉吻他的指尖,將臉放在他的攀一醴,低聲回答:“好,我陪你。”

  是的,她陪他。若他死了,她也不獨活。

  殷桑,老天要毀了你,那就多添一個我吧。我們一起上黃泉,陰世再在一起!

  ☆☆☆☆☆☆

  然後那一天,她遇到了軒轅老人。

  那天殷桑病情再度發作,最後沖進深潭裏,狂劈一通後,浮了起來。錢萃玉連忙拿了竹篙去撈他,可怎麼也夠不著,她不懂水性,正急得滿頭大汗時,一道灰影飄過,接著水聲響起,“啪”的一聲,殷桑已躺在她腳邊的地上。

  錢萃玉蹲下身,發現殷桑唇色青黑手腳冰冷,呼吸極弱,像是隨時都會斷掉一般,當下她一邊拼命搖他一邊大叫道:“醒醒,殷桑,不要睡,不要睡啊!快醒醒!"

  “你死心吧。”一個聲音冷冷地自前方響起。

  錢萃玉抬起頭,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灰袍老人,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然而臉上的表情,卻非常非常的冷漠。

  是他救了殷桑……剛這麼想,灰袍老者又道:“他修煉邪功,走火入魔已深,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發作,下次再發作之日,就是全身經脈寸斷之時。”

  見他說得分毫不差,錢萃玉不禁又驚又急地道:

  “你是誰?你怎麼會來這裏?"難道他也是朝廷派來抓他的鷹犬?

  灰袍老者踱了幾步,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殷桑,眉間閃過一絲猶豫之色。過了許久方道:“其實,也不是必死無疑……”

  錢萃玉整個人一震,睜大了眼睛。

  “但是……”灰袍老者冷笑一聲,轉身就欲離去。

  錢萃玉連忙上前喚住他道:“等等!老人家,求您指點明路!"

  灰袍老者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道:“不可,不可……”

  人有時候很奇怪,在走到絕處時會很安靜地認命等死,但是當有一線生機出現時,就像是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一般,想再靜下來已不可能。於是錢萃玉又追上前相攔,盯著他瞧了半天,最後雙膝落地跪了下去。

  她雖然一字不說,但用意已很明顯。灰袍老者眼中閃過一絲無奈之色,然後緩緩地道:“你就是錢萃玉?"

  錢萃玉面色頓變——他認得她!他竟然認得她!

  灰袍老者又道:“你為了他與錢家決裂,可曾後悔過?"

  錢萃玉搖了搖頭。

  “那麼,我不能救他。”他說。

  “為什麼?"

  灰袍老者道:“因為要想救他,你就得付出極大的代價。”

  錢萃玉顫著聲道:“什麼……代價?"

  灰袍老者盯著她,半響才道:“比如——從此天涯相忘。”

  錢萃玉踉蹌後退了幾步,怎麼也沒想到他說的代價是這個。

  “要想阻止他繼續發狂,就得以更強的內力抑制,可他武功之高,當今天下能勝過他的,只怕僅我一人。我若要救他,就要將自己畢生的功力輸傳給他……”

  錢萃玉冷冷地打斷他道:“我明白了,萃玉不敢做此奢求。先生請回吧。”

  灰袍老者搖頭歎道:“並非我捨不得這一身修為,而是……”他朝地上的殷桑瞄了一眼,“以他現在的模樣,不值得我捨身相救。”

  一股寒意自腳底升起,錢萃玉終於聽懂了他的意思。

  “黃金眼為害天下,我不能救一個如此危險的人物,因為誰也不能保證,他會不會再起野心。所以,除非廢除他的記憶,讓他徹底重生,成為青硯臺的接班者,繼續我的事業。”灰袍老者沉著聲道,“這就是你和他都要付出的代價。對他還好些,但是對你……”

  錢萃玉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這誘惑擺在眼前,如此勾魂奪魄,又如此鮮血淋漓!兩條路--一條是兩人一起死,相守時日已少得可憐;一條是兩人一起活,但是卻要讓他忘了她。

  灰袍老者道:“所以,我要你考慮清楚。我帶走他,重新改造他,給他新的人生,從此造福武林,德沛天下。但是你,不可以同去。因為記憶是很玄妙的東西,青硯臺的涅般神技並非萬能,難保他哪天因為你而想起往事,那麼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

  錢萃玉嘶啞著聲音道:“只有我……嗎?"

  “目前看來,只有你。黃金眼已散,柳舒眉已死,知道殷桑真實身份的人已寥寥無幾。只要他不主動想起過去,沒有人可以認出青硯臺的接班人,竟然曾經就是黃金眼的神秘大哥。”灰袍老者頷首道,“我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明日這個時候我會再來,如何選擇,就看你的了。”

  腳步聲漸漸離去,而錢萃玉依舊立在當地,動也不動。整個世界都好像在她面前暗了下來,但在那樣的暗色中,卻偏偏綻出一抹明光,誘人心動。

  殷桑,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怎麼選?

  ☆☆☆☆☆☆

  殷桑醒來時,天已徹底黑了,桌上一燈如豆,映著餞萃玉的臉,雙眸深深,正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見他醒了,便露出一個微笑道:“我們又熬過一次了”

  殷桑握住她的手,還未開口,錢萃玉便道:“餓不餓?我做了你最愛吃的豆瓣魚和蒜爆兔片。"

  見他不說話,她像個小女孩般將他拉起,嗔道:“我可不管,反正我做的,你一定得吃光!"說著將他按到桌邊,掀開盤上的蓋子,除了豆瓣魚和蒜爆兔片外,還有一道清湯,色澤漂亮,香氣撲鼻,一見即知是花了很多心思而做的。

  殷桑笑了笑,“把手伸出來。”

  錢萃玉聞言,下意識地將手藏到身後,殷桑手臂一伸,將她的手抓到面前,果然,十指紅腫,多處破皮,“天氣這麼冷,不要碰水,我醒來自會弄的。”他身上隨時備著藥物,當即取出個瓶子來。

  一如很多天前,她為彈琴彈破了手,也是他,這樣低著頭,仔細地、溫柔地、一點點地為她上藥。

  錢萃玉的眼睛濕潤了起來。殷桑幫她塗好藥膏,抬起頭微笑著道:“好了,吃飯吧。”

  兩人坐下,夾的第一筷都給對方,筷子在半空中交集,錢萃玉的眼淚就那樣猝不及防地滴了下來。殷桑伸手為她拭淚,接著一帶,將她摟入懷中。

  一時間房內靜悄悄的,誰也不說話。對殷桑來說,是自知命不久長,因此這相聚的時光就更珍貴;但對錢萃玉來說,卻是又苦又澀,笑在臉上,痛在心裏。

  不知過了多久;,錢萃玉輕喚道:“殷桑……”

  “嗯?"

  “如果有一天,別人把我抓了去,要你說出我的十個特徵才放了我,你能說得出來嗎?"

  殷桑有些失笑,“那太容易了吧?別說十個,百個我都說得出來。"

  錢萃玉昂起臉道:“那你說說看啊。”

  殷桑想也不想就答道: “你吃魚只吃魚尾,吃菜只吃菜葉,做菜不肯放糖,寫劍字不點刃字旁的那一點,喜歡給身邊的東西都起個詞牌名,心情不好就撕書砸花瓶,晨起第一件事是點香,第二件事是開窗,三日不握筆就難受……”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

  錢萃玉道:“還差一個。”

  殷桑將她額際的散發攏到耳後,柔聲地道:“還有,你是個死心眼到底的人。喜歡一樣東西,就會喜歡一輩子。”

  錢萃玉嘴唇微顫,忽地抱緊了他,喃喃地道:“是啊,一輩子……喜歡了,就一輩子……可是,一輩子是多長呢?"

  殷桑撫摸她的頭髮,歎道:“無論如何,能與你相遇,已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事,沒什麼可再奢求的了……”

  “殷桑,如果,我是說如果……”錢萃玉低聲道,“你忘了我,但看見一個吃魚只吃魚尾,吃菜只吃菜葉,做菜不肯放糖,寫劍字不點刃中的那一點,喜歡給身邊的東西都起個詞牌名,心情不好就撕書砸花瓶,晨起第一件事是點香,第二件事是開窗,三日不握筆就難受的女子時……會想起我嗎?"

  殷桑笑了笑,“傻瓜!"親昵的語音纏綿地收尾。他卻不知道,在錢萃玉的心中,已經作出了選擇——

  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好。

  請原諒她如此怯懦,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死在她的面前。

  ☆☆☆☆☆☆

  於是第二天再見到灰袍老者時,錢萃玉道:“你相信嗎?為了跟他在一起,我付出的不只是富貴和親情。"還有她的自尊、貞潔、傲氣......一切的一切。

  灰袍老者不動聲色地道:“我相信。”

  錢萃玉直直地盯著他,道:“我覺得你是故意的,你一直在暗中等這個機會,然後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出現,讓我無法不答應,不得不答應。”

  灰袍老者沒有說話。被她說中了,他的確是很早以前就開始注意殷桑了,一直在想辦法如何感化他,引導他走上正路,然而真能被他遇到這樣的機緣,卻也是始料未及。

  錢萃玉淒涼地一笑道:“可是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因為你能救他。”

  她聲音一寒,冷冷地道:“但我恨老天!它讓殷桑一出世就沒有母親,讓他背負那麼重的罪孽,讓他受盡人世間的一切痛苦......"

  灰袍老者打斷她道:“但你又可知他所做的那些錯事令天下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痛失所親?人不能以自己受了傷害就肆意去傷害別人,而他若非報仇心切,強練魔功,又怎會落得今天這般境地?所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錢萃玉一顫,過了許久方啞著聲道:“我只知道,人有時候作孽,是因為被逼上了絕路。”她想起那夜在深巷中被她用磚頭砸死的乞丐,依殺人者死的罪刑來說,她豈非也該死?

  一樣,都一樣!皇帝要殷桑死,所以他只能先下手為強。可是,為什麼這些人都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能擺出一副大慈悲的嘴臉來斥責他為禍人間?一時間心中氣苦,幾乎站立不足。

  灰袍老者歎著氣道:“他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如能棄惡從善,將是天下之福。”

  錢萃玉木然地站著,半晌才緩緩地道:“你答應我,要讓他生活得很好,把上天虧欠他的優渥、溫情、風光和幸福通通補償給他。可以做到嗎?"

  “可以。”

  得到承諾,她拜倒於地,額頭剛接觸到地面,胸口忽然氣血翻湧,那個已經逐漸癒合的劍傷再度進裂,一股鑽心之痛滲透全身。

  她咬著牙,等疼痛略減後才抬起頭來,然而,灰袍老者已不見了。

  隨之一起消失了的,還有殷桑——她的,殷桑;她的,木先生。

  ☆☆☆☆☆☆

  聽完錢萃玉的敍述後,錢寶兒沉默了很久,最後長歎口氣道:“沒想到軒轅老人打的是這算盤,只可惜,他的苦心怕是要白費了……”

  錢萃玉驚奇地道:“什麼意思?"

  “依公子脈象看,軒轅老人輸給他的內力並未化去他原先的武功,只是暫時壓住了而已,現已呈弱態,很有被反噬的可能。”

  錢萃玉聽得心驚不已,顫著聲道:“也就是……是說……”

  “也就是說,一旦公子的武功恢復了,他的魔性也就回來了。軒轅老人的內力已失,當今天下,就再無人是他的對手……”

  錢萃玉介面道:“而他的魔性最後會連他自己一併吞噬,是不是?"

  錢寶兒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錢萃玉當即掀被而起,錢寶兒嚇了一跳,連忙攔阻道:“二姐,你要幹嗎?"

  “我要去見殷桑!"錢萃玉甚至顧不得穿鞋,光著腳就要出門,錢寶兒急忙道:"公子服了我的'迷神引'正在昏睡中,你此刻去了也沒用......"話音未落,房門忽地開了,門外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月色自他身後照過來,周身如鍍了銀邊一般。

  錢寶兒一見之下,驚訝地道:“你怎麼會醒的?"

  而他只是盯著錢萃玉,低聲道:“是真的嗎?"

  錢萃玉愣愣地望著他,白衫長髮的他,雙腿站立的他,這一刻,他與七年前何其相象!

  她的眼中一瞬間,就有了淚光。

  “你剛才所說的,都是真的嗎?"公子又問了一遍,聲音依舊輕,但在那樣的輕柔間卻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張力。錢萃玉整個人一顫,訥訥地而不能言。

  公子朝她走了一步,錢寶兒連忙攔在錢萃玉身前道:“你為什麼不回去問問你那個了不起的師父?"

  錢萃玉急忙道:“寶兒!"

  “二姐,你以為事情到了這步,瞞著他還有什麼意義嗎?"錢寶兒的一句話窒息了她的呼吸,錢萃玉心中驟然一痛,先前的對話再度回現——

  六年了,她為了讓他活下去,守著這個江湖上最大的秘密,守著椎心刻骨的孤獨和委屈,看他風生水起,看他名揚天下,看他訂婚顧家,看他一切的風光事蹟……

  結果,老天又跟她和他開了個大玩笑,拖了六年,還是拖不過一個死字!早知如此,何必生生挨這六年?

  錢萃玉剛待承認,胸口卻突然像被個大鐵錘狠狠地錘了一記,整個人頓時痛得彎下腰去。

  錢寶兒一把扶住她道:“二姐!"反手搭上她的脈搏,臉色大變。正驚俱時,但見公子出指如電,瞬間點了錢萃玉的十多個穴道,然後手臂一伸,將她抱起來向床邊走去。

  錢寶兒本是七巧玲瓏心,當下明白了他想幹什麼,連忙道:“不可以!你自己現在都很危險,若再以內力救她,恐怕......"

  未待她把話說完,公子已雙掌貼在錢萃玉的背上,將自己的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她體內。

  錢寶兒怔了半響,咬著牙道:“好,你肯為二姐捨命,難道我寶兒就做不到了嗎?"當下長袖一揮也走了過去,坐到床上,一前一後,同時為錢萃玉療傷。

  但覺公子的內力溫潤如水,不復先前的尖銳囂張,錢寶兒大為驚訝,但又不便出聲相問,只能順著他的力道在一旁輔助。如此運行了足足三個時辰後,錢萃玉的臉色才由灰轉白,好看了許多。

  窗外的天亮了,服侍丫頭打水進來,見得房中這番奇特景象,連忙跑去稟告少莊主。於是不多時,便見顧氏兄妹匆匆趕到。

  顧明煙驚道:“你們——”剛說了兩個字,顧宇成就一把扣住她的手,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得打攪。顧明煙看看公子,又看看錢萃玉,雖是不甘,但也只能忍氣吞聲。

  錢寶兒先自收掌,吐出口氣,再搭上錢萃玉的脈搏。臉上表情不但沒有輕鬆,反而更凝重了。

  為什麼……為什麼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搶救了一夜,也只是僅能維持她不死而已,難道聯合她和殷桑的內力,都治不好她的傷嗎?

  心中雖然非常氣餒,但看了臉色蒼白的公子一眼,還是放柔聲音道:“休息一下吧。我看二姐暫時不會有事了,應該能支持到我師父趕來……”

  公子仿若未聞。

  錢寶兒抿了抿唇,忽地厲聲道:“你想害死她嗎?我二姐不會武功的,你灌輸這麼多內力給她,反而會害了她!"

  被她一喝,公子一震,果真緩緩收回內力,錢萃玉頓時整個人一軟,倒入他懷中。那一瞬間,很多事情便飛回腦海——

  曾經,他也是這樣為她療過傷;曾經,他也是這樣抱過她;曾經,他也是這樣焦慮不安地等她醒來……他的頭突然一陣巨痛。

  顧明煙見他面色又不對勁,連忙沖上前問道:“無痕!你怎麼樣?"

  公子忍痛將錢萃玉放好躺平,才慢慢下床來,腳下虛浮,差點兒栽倒在地。錢寶兒在他身側,就順手扶了他一把,正好扶在他的手腕上。

  “你——”一觸之下,竟是有點兒不敢置信,乾脆直接拉過公子的手正式為其搭脈,驚喜道:“你!你好了!"

  奇跡!真是奇跡!此刻公子的體內,只剩下一種內力,如大海般深不町測,卻又如春風般和煦平和。即不是他原先自己的邪勁武功,也不是軒轅老人的正統武功,更像是將二者融合在一起後產生的新的一種武功,隨心所至,肆意暢遊。

  “這是怎麼回事?"錢寶兒抬頭問公子,然後又高興地道:"我明白了!你果然是百年不遇的奇才,競能自發將兩種內力融解,再加上我當時給你服食了'迷神引',抑住了疼痛,將你身體機能激發到最及至處......老天,二姐醒來若知道了,可不知該有多高興!"

  真是……這可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吧?一向虧待他們的老天終於發了慈悲,在這種緊要關頭化解了殷桑身上的危機!

  誰知公子臉上並無多少歡喜之色,他望著床上的錢萃玉,半晌,忽地扭身離開。

  錢寶兒叫道:“你去哪?"

  他沒有答話,只是逕自出了房門,柳葉在門外等候,見他出來,連忙迎上前道:“公子……”

  公子繞過他朝馬廄走去。柳葉問道:“公子,你去哪?"

  他也不答話,挑了最好的那匹馬解了韁繩就走,柳葉本待跟上前的,但是一看見他的臉,頓時怔住了——

  那不是公子。

  起碼,那不是他所認識的公子!

  公子怎麼會有那麼陰沉的臉色,那麼犀利的眼神,那麼令人畏懼的表情?

  這一瞬間,他好像整個人都變了一樣,渾身散發著銳氣,像把出鞘的劍一樣,鋒利無邊,靠近的人都會受傷。

  “公子……”柳葉喃喃地喚著,再回過身時,看見顧明煙默默地站在一棵樹下,眼中淚光閃爍,顯得非常非常淒涼。

  她問:“我們失去他了,對不對?"

  柳葉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顧明煙搖頭自言自語地道:“我知道的……我失去他了……我真的……真的失去他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轉身,慢慢地走了。晨光照在她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柳葉忽然覺得這個素被江湖人士讚譽為武林明珠的顧大小姐,一下子變得黯淡無光起來。



第九章


  淅淅瀝瀝的雨被隔在水榭之外,憑欄吹來涼風,天地間好一派祥寧的景色。

  遠離塵囂,軟紅之外,青硯臺上看潮生。

  灰袍老者盤膝而坐,矮幾上的紅泥小爐上,新茶初沸。

  有個童子急急地奔來,錯亂的腳步聲,驚破一室幽謐,“先生,公子回來了!"

  老者微微有些驚詫地道: “你為何如此慌張?"

  童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那個……先生,公子他很不對勁……”話未說說,公子的白衣已出現在門口。

  老者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他的腿竟然好了,那麼說來……於是他揮手示意童子退下,然後微笑著道:“你來得好。這壺鐵武觀音剛剛沸開,坐吧。’’

  公子在門邊站了許久,一雙眼眸由原先的精光逼人,慢慢轉為平和,這才走進來,在他面前也盤膝坐下。

  老者伸手倒茶,盈盈碧水自壺嘴中流淌而出,落人光潔的白磁杯中,水光瀲灩中映出公子被塵世漂淺過後的清貴高雅的臉,

  “我記得我當年藝成下山,與我的師父告別時,師父對我說了一句話。”老者將茶推至公子面前,緩緩地道,“師父說:‘你這一步踏下去,紅塵如斯,就別再回頭了。因為,即使回了頭,也已非前身。’這句話我費了很多時間去想,究竟是什麼意思。後來,當我經歷過一些事情,再回想起來時,才終於明白師父的苦心。”

  公子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當年出青硯臺時,我沒有把這句話送給你,是因為覺得你還不需要。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好生領悟。”

  公子依舊低垂著眼睛,什麼表情都沒有。

  老者看了他面前的茶一眼,道:“涼了,快喝吧。”

  公子以一種很慢的速度伸手拿起茶杯,再以更慢的速度放到唇邊,他微微揚頭、啟唇,眼看就要喝下那杯茶,老者的臉上已露出和藹的笑容時,他突然“啪”的一聲,將杯子擲到了地上,玉瓷碎裂,茶水蜿蜒,整個屋子裏寂靜無聲。只有外面的雨依舊不停地下著,漸有加驟的趨勢。

  老者盯著他瞧了半晌,歎口氣,又倒了杯茶過去,“那杯涼了,不要也罷。再喝喝看……”

  公子驀然抬頭打斷他:“老師!"

  “喝茶。”老者壓沉了聲音。

  然而公子毫不理會,目光中綻露出極絢的光芒,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充滿了力量,不復先前那般文弱的模樣。

  “老師!"他急切地道,"殷桑是誰?"

  老者臉上升起不悅之色,“聰明人不該問這個問題。”

  “請你告訴我!"公子站起身來,半個人穿過小幾,沸騰的水氣從壺嘴裏冒出來,蒸騰著他的胸口,可他卻似乎毫無感覺,依舊眨也不眨地望著老者。

  老者垂首,雙手在身側慢慢握緊,然後以一種很悲哀的聲音道:“無痕,知道那些對你沒有好處。聽我的話,忘記他。”

  公子眼中閃過一絲矛盾之色,但很快又被堅毅所取代,“我有權知道我是誰。”

  “你是水無痕,青硯臺的大公子,未來的主人,江湖正道的領袖。”

  “但我也是殷桑,一個有著滿身的秘密、生活在黑影裏的人,對不對?"最後那一句對不對,擲地有聲。一時間,整個房間裏好像都在迴響著他的聲音--

  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老者深深地歎了口氣。也罷,該來的還是會來,怎麼都躲不過。瞞了他一時,瞞不了他一世,“殷桑不是殷桑。”

  公子一愣。

  “他本名翼琉,當今皇帝的第十子。”

  外面一道霹靂忽地響起,濃雲再度卷攏,天地間一片煞冷,大雨傾盆而下。

  公子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身份,不禁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他的母親是當初深得皇上寵愛的殷貴妃,殷氏一門,因此頗受皇恩,飛黃騰達。然而,就在你即將出世時,忽有密折舉報殷家有謀反之心,當時的楊國舅連夜帶兵去搜,竟果真在他外公床底下搜出了龍袍。有眼線連忙通報殷妃,驚懼之下,孩子早產了。她自知難逃一死,便將孩子連夜託付心腹太監送出皇宮,自己則以死謝罪。當夜,藤蘭殿大火,足足燒了兩個時辰,怎麼撲撲不滅,宮中侍衛忙於救火,那孩子才有幸逃脫。”

  又是一記霹靂,重重地劃過,而公子覺得自己的頭也像是被那記閃電劈開了,許多記憶蜂湧而至,快得根本來不及讓他一件一件接納。

  “殷家所有餘黨,後來都在三個月內被盡數殺光,只有那個孩子,不知所蹤。十六年後,卻有一暗殺組織神秘崛起,不僅僅是操控江湖,更鼓動三城造反,謀逆天下。它的領頭大哥,就是昔年的那個孩子,自取名為,殷桑。”老者說到此處,停下來看公子。公子抱住頭,整個人都在劇烈的顫抖,身子又熱又冷,像在水火中反復煎熬。

  “我說過,聰明人不會問那個問題,因為,記起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公子伸手扶住牆,極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然而四肢好像已經完全不屬於自己了,哆嗦著,怎麼也停不下來。

  見他那麼痛苦,老者眼中的悲哀又多了幾分,輕聲道:“無痕,你我六年師徒之情,為師不會害你,為何你卻不肯信我?"

  公子忽然爬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喊道:“老師……老師……”

  他是他的老師,是他這六年來最親的人,他教他守禮明德,教他運籌帷幄,教他一切的一切,早已比親生父子更親。可是——

  他也瞞了他整整六年!他操控了他的人生,他改變了他的性情,他讓他忘記了他自己!

  “老師,為什麼!"公子嘶聲道,"為什麼必須要這樣做?"

  老者一字一字地道:“因為,我也不捨得你死。”

  是的,他不捨得。這孩子是百年難遇的美玉良才,他不捨得他就此毀去,就此隕落。他想給他新的人生和新的起點,使他重頭開始。可是,天不從人願,該想起的,還是會想起,發生過的,永遠無法抹去。

  他慢慢撫摸公子的背,像安撫著一隻受傷的動物,充滿慈悲。

  公子抬起頭來,一雙眼眸漆黑,盛滿所有想說的不想說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心緒。

  “聽我說,無痕,事情沒那麼絕望,你還可以選擇。”老者柔聲地道,“你還可以再選擇一次。當水無痕,還是重當殷桑,這次,由你自己決定。”

  公子一震。

  老者又道:“上次我用的是涅檠神功,在你體內魔性發作時成功地洗去了你的記憶,然後灌輸新的記憶給你,給你新的身份和往事。然而現在,我內力已失,已經不能再來一次了。所以,這次,要靠你自己。如果你願意做無痕,你要答應我,當翼琉或殷桑都通通死了。你是青硯臺的接班人,是顧明煙的未婚夫,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公子,你以後必須事事為武林著想,為公道著想,你的存在就是維護正義,營造盛世太平。”

  公子忽然開口道:“如果我選殷桑呢?"

  這回輪到老者一顫,沉默了半晌才道:“那麼你今天走出這道門後,我們師徒情誼就一刀兩斷,從此你走你的獨木橋,與我再無瓜葛。若你有再造反殺人之心,青硯臺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雨勢更大,風吹人窗,水漬一片,而那原本撲鼻的茶香,此刻聞起來也沉鬱了許多。

  一邊是血海深仇,一邊是六年師恩;一邊是曾經的知己,一邊是將娶的佳人……原來他畢竟已不再是殷桑。

  如果是殷桑的話,大概會一掌擊在牆上,滿臉不屑地走掉吧?什麼正義和平,通通都是狗屁!可這六年時間,他已被洗得脫胎換骨,仁義道德像新萌魄種子一樣,已在他心裏紮了根,無法棄之不顧。

  公子跪坐在地上,任雨打濕他的脊背,眼中朦朧一片。

  老者臉上的表情忽然放柔和了起來,走過來扶起他道:“無痕,有些東西過去了就過去了,回不去的。當你可以新生時,為什麼不讓往事就此水過無痕呢?"

  公子低聲道:“老師……”他頓了一下,“對不起,老師,我……我不能……”

  老者頓時臉色一白。

  公子緩緩地道:“我知道老師的苦心,但是,我畢竟不是真正的水無痕,而我也已不再是殷桑,若是昔日殷桑,遇到這樣的機會,必定會滿口答應,然後借此在江湖上豎立威望,一統江湖後,再反噬朝廷,到時候即使是老師,也阻止不了我。所以再選擇一次,只是將錯誤的時間延長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老者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我是個自私的人,無論老師怎麼改變我,從本質上說,我還是那個自私的人。天下人與我何干?我從來不會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在心上,直到……我遇到她……”

  老者知道他指的是誰,臉色由白轉灰。

  “在六年前,我已放棄報仇,將我的餘生我的心思我全部的感情都給了她。”公子直起身,看向老者道,“而讓我六年後再見到她,再見她憔悴的模樣,再見她所受的痛苦,老師,我寧可你當初沒有救我!她只是個柔弱的女子,為什麼要她一個人面對這樣的不幸?"

  老者沒有說話,眉宇間卻多了許多悲哀。

  公子朝門走了過去,他伸手拉門,手在門把上停了許久。老者一聲長歎,幽幽地道:“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我不會選擇當殷桑,也不會選擇當無痕,我選擇當木先生。”公子一笑,笑容顯得有說不出的滄桑,“因為,木先生有玉夫人。”

  桑為木,從今天起,你就叫木先生,而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公子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雨落到他身上,身體的冰涼越發襯托出心的火熱。 .

  他可負盡天下所有人,卻獨獨不能負她;他能忘記自己,卻獨獨忘不了她。

  玉夫人……玉夫人……

☆☆☆☆☆☆

  “這是采桑子。”那個黑袍女子站在幽暗處,靜靜地對他說。

  “這套針也有個名字,”她說,“叫金縷曲。”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但看見一個喜歡給身邊的東西都起個詞牌名的女子時,會想起我嗎?

  “公子,你快樂嗎?"她問他,"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絕望地問:“告訴我,身為武林三大聖地之一的青硯臺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稱公子、顯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嬌眷如花的你,會愛上我嗎?''

  殷桑,不要再丟下我好嗎?我沒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了你。殷桑,我只有你啊......

  公子快馬疾馳趕回翡翠山莊,臉上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說過除非死,否則絕不再離開她,可是後來,竟還需要她的犧牲來成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萃玉,我寧可當初和你一起死了,也不忍你後來獨受六年那樣的煎熬!

  公子揚聲長嘯,嘯聲穿越漆黑的雨天,直上雲霄。

  ☆☆☆☆☆☆

  她在迷夢中,依稀聽見有人在哭。

  哭是無聲的,但她偏就能感覺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那聲音如此熟悉,她不得不醒。

  吃力得睜開眼睛後,視線長時間地模糊,床頭有個人影,有一瞬間她以為是寶兒,但立刻否認,這人身上有她所熟悉的氣息。

  輪廓終於慢慢浮現,她望著那張昏黃燈光下的臉,曾是記憶裏印刻了千百回的模樣,一度陌生得根本無法靠近,然而此時此刻,又近在抬手間就能碰觸到的距離。

  錢萃玉望著淚流滿面的公子,忽然笑了。

  “放心,我不會死的。”她說。

  又是這句話。七年前,深巷遭遇那樣不堪的淩辱後,她說——我不會死的。六年前,他一劍刺穿了她的心肺時,她說——我不會死的。

  公子望著這個生命中奇跡般的女人,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那樣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看到靈魂深處,互為骨肉。

  錢萃玉見他不說話,便也笑不出了,微微歎了口氣道:“怎麼辦呢?每次都讓你看見我最糟糕的處境......"她的話沒說完,公子已一把抱住了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她這麼瘦,瘦得只剩下骨頭。這六年來,她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公子不敢去想,任何發生在她身上的痛苦,都會百倍地施加到他身上,痛得惟有悸顫,惟有流淚......

  錢萃玉伸手幫他擦去滿面的淚水,滿足地籲出口氣道:“真好,你又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公子啞著嗓子道,“這次,我再也不會走了。”

  錢萃玉卻搖搖頭,輕笑著道:"不要承諾,不是我不信,而是老天會妒忌。"

  公子的唇顫抖了起來,似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錢萃玉道:“我怕了,我真的是怕了……我不敢再跟老天爭了……但我還是謝謝它,讓我六年後還能再見到你,見你這麼平安地活著……真好……”她的聲音越說越低,等公子意識到不對勁時,發現她的臉已成死灰色。

  “萃玉!萃玉!"公子急叫起來,就在這時,門"啪"地打開,錢寶兒拉著一人沖了進來,身後還跟了顧氏兄妹。

  錢寶兒催促道:“師父,快快!"

  一黑衣老者伸手為錢萃玉把脈,面色一沉道:“你們先出去。”

  “萃玉!"公子死死地抱著她,說什麼都不肯放手,錢寶兒"啪"地打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想二姐真的死嗎?還不放手,讓我師父幫二姐療治!"說完不顧眾人的驚訝,強行將公子拉了出去。

  公子被她拉出房間,站在外面的花廳裏,呆呆地立著。

  錢寶兒瞥了他一眼,有些於心不忍地道: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你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回去換了吧。”

  公予仿若未聞,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臉色蒼白得厲害。

  顧明煙咬了咬唇,換婢女取來披風,上前正想幫他圍上,卻見他整個人一動,避了開去。她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中,異常尷尬。

  公子轉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讓顧明煙從頭冷到腳。

  那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冷漠、麻木、不帶絲毫感情。這就是前幾天還說要娶她的男人?這就是她愛慕了這些年的公子?不,他不是了,他不是公子了!

  顧明煙忽然“哇”的一聲哭了,捂著臉跑了出去。顧宇成擔心妹妹,當即也追了出去。而此時,葉慕楓聽聞消息匆匆趕來,道:“聽說歐前輩到了?"

  錢寶兒點頭。葉慕楓四下張望了一番,有些奇怪地道:“那怎麼不見迦兄?"

  “師父先來的,迦洛為他取藥去了,要晚幾個時辰。”

  葉慕楓望向公子,發覺到他的不對勁,便用目光詢問錢寶兒,錢寶兒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無可奈何。

  如此過了一盞茶工夫,裏間的門開了,錢寶兒第一個迎上去問:“師父師父,我二姐怎麼樣?"

  公子驀然轉身,也是萬分緊張地看著歐飛。

  歐飛道:“還能醫治,但需要很長時間,倒是……”

  公子急忙道:“倒是什麼?"

  歐飛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沉吟著道:“你是無雙公子?"

  公子怔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分明是,卻不是,他不是,但也是。六年前萃玉替他選擇生死時,恐怕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他需要面對這樣的難題。

  歐飛道:“我需要一道藥方,這道藥方有其他的藥材也就罷了,惟獨藥引,恐怕不好弄到。”

  錢寶兒揚起眉道:“師父但請說一聲,無論是天山雪蓮還是千年老參,寶兒一定想辦法給弄來。”

  歐飛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要三滴血。”

  “什麼?"錢寶兒睜大了眼睛。

  葉慕瘋也露出了驚訝之色——是曾聽說過孝子割肉熬藥救母的,但有用血當藥引的嗎?

  “是的,三滴血。”歐飛轉向公子,緩緩地道。“一滴她最愛之人的血;一滴她最恨之人的血;一滴她又愛又恨之人的血。”

  錢寶兒當即道:“最愛之人是他。”她伸手一指公子,“又愛又恨的,肯定是奶奶了。但是最恨之人……會是誰?二姐雖然生性偏激,易走極端,但真要說恨誰的,只怕不會......"

  在她說話間公子的臉色已反復變了三次,低聲道:“她最恨老天……”

  錢寶兒翻了個白眼,“你總不會想要老天的血來給我二姐當藥引吧?"

  公子播搖搖頭,朝窗口走了幾步,“我知道是誰了。”

  錢寶兒連忙追問道:“是誰?"

  公子望著窗外漆黑的雨幕,顯得說不出的悲哀和淒涼,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著聲道:“她那一劍是我刺的,這三滴血也應該由我親自去取……請問歐前輩,她能拖得幾天?容我去取藥引。"

  歐飛道:“以我的能力,可保她七日,但七日之後,你若拿不到這三滴血,那就很難說了。”

  “好,你等我七日!"公子說罷人影一閃,竟是直接從視窗跳了出去。待錢寶兒追到視窗時,早已不見其影。

  又一記霹靂閃過,夜幕更濃,雨下得更大了。

  ☆☆☆☆☆☆

  燈火通達的皇宮裏,當今皇帝正在批閱奏摺,燈光映上了他已年近不惑的臉。

  想他年輕時,也曾是一位風流皇帝,為了青硯臺的聖女水容容,搞得要放棄皇位,後來皇族權衡再三做了讓步,允水氏入宮為妃,這才甘休。可惜那位絕世美人命薄,入宮未多久便瘋了,後來更是病死。

  外面的更鼓聲清脆響起,已近子時。皇帝微微揉了揉眉,一陣疲乏席捲而至,連奏摺上豹字都看得不太真切了。

  這時一陣風過,書房裏的所有燈都同時暗了一暗。

  就在那一暗之間,一個人如鬼魅般出觀在他面前。皇帝嚇了一跳,正待喊人,卻見帳幕旁的那些宮女竟一個個地倒了下去。空氣中彌漫著很好聞的甜香,卻是一聞之下,就全身軟綿綿的,幾欲睡去。

  皇帝心中大駭,望著眼前的黑衣人,卻見那黑衣人靜靜地摘下了臉上的面紗,面紗下的容顏,文秀蒼白。

  他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見過,正思索時,那人道: “你不用怕,我不是刺客。”

  皇帝擰起眉毛,畢竟是一朝天子,雖然情形詭異,但還算鎮定。

  那人又道:“我今日來,只是想問皇上……”說這兩個字時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苦澀,“要一樣東西。”

  “你……想要什麼?"皇帝艱難地出聲,空氣中的香味雖然沒有令他也如宮女一樣倒下,但卻令他的身體變得麻木,不但不能動彈,連大聲說話也做不到了。

  “我想要皇上的一滴血,只要一滴。”

  皇帝頓時色變,眼睜睜地看他走近,想叫救命,卻只是發出類似喘息的嘶嘶聲。

  那人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左手小指,皇帝只覺自己指上一涼,像被什麼冰片劃過一樣,一滴血珠已落入那人準備好的瓶中。那人塞好瓶蓋放人懷中,另取出一隻瓶子,打開來,原來是藥膏。

  他開始幫他上藥,非常非常仔細,也非常非常認真。

  皇帝看著他,越看心中越奇怪,也越看越覺得熟悉,腦中似有靈光一現,頓時驚了起來,“你……你長的……”

  那人替他上好藥,退了開去,卻又不走,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皇帝道:“你……你是……”

  那人轉身道:“皇上好自珍重。”說罷舉步要走。

  皇帝心中一急,身體前傾,頓時坐不穩,從椅子上一頭栽了下來。他只道自己要摔在地上了,一雙手忽地扶住他,又將他送回椅上,再抬頭時,依舊是那張文秀俊美的臉,流淌著複雜之極的表情,有在意、有不甘、有惱恨、也有滄桑。

  皇帝覺得自己的呼吸緊了一緊。

  那人垂下眼睛,低低地歎了口氣,再度轉身時,皇帝用盡所有力氣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

  “殷……蘭……”皇帝微顫著說出這個字來,便見那人的肩膀猛地一抖,轉回身來。

  那人挑起眉道:“你記得?"

  “你真的是……”皇帝越說越激動,無奈身受藥物所控,聲音還是發不高,聽起來像是硬咽,“翼琉?是你嗎?"

  那人靜靜地望著他,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

  皇帝急忙道:“不,我知道你是!你和殷妃長得太像了!殷妃......殷妃......"

  “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殷妃。”說著話時,那人的聲音是平靜,但唇角卻起了一絲冷笑。

  “告訴我,你是不是翼琉?是不是?"

  “如果我是,皇上是不是就準備喊侍衛進來殺了我?"

  皇帝整個人一震。

  那人又笑了,“皇上,你既不是個好皇上,也不是個好父親。所以,無論我是不是翼琉,都沒有意義。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等!"皇帝再度從椅上栽下,果不其然,那人還是不忍心他摔到地上,又回來扶住了他。這一次,他抓住了那人的手,緊緊地抓住,顫著聲道:"翼琉......翼琉......我是父皇啊,你可是怨我,所以不肯認我?"

  那人搖了搖頭,“不,我不怨你。”

  皇帝一急,剛想說話,那人又道:“我曾經很恨你,我恨你誤信讒臣的話,抄了殷氏一家;我恨你逼得我娘自盡,讓我一出生就沒有母親;我恨你派人趕盡殺絕,為了追究我的下落又血洗了上百條人命……”

  皇帝打斷他道:“不,我沒有逼殷妃,等我趕到時,她已自盡了!我怎麼會逼你娘死,她是我當初最寵愛的妃子,即使要追究滿門,我也捨不得她啊,更何況她還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沒有派人殺你,我是派人去找你,我怎能讓龍血流落民間,下落不明?"

  那人怔立半響,忽又一笑道:“是嗎?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曾經的恩怨是非,無論是我的誤解,還是你的殘忍,都過去了,我不恨你了......經歷過那樣的生離死別,我已不再是當初的我。否則,今天站在這面對你的,絕對會是一把劍。"

  原來真的不是殷桑了。

  在身為殷桑時,他曾無數次幻想過,一旦有一天,當他站在父皇面前時,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他無數次想著那樣的場景,想著用自己的劍刺死他,為母親,為自己,為殷氏滿門討回公道,然後放聲哈哈大笑。

  但他現在已不能了。七年前的殷桑,碰到了錢萃玉,難負美人情重,他放棄報仇。但在當時,只是放棄了而已,心中,還是有恨的。結果誰知上天安排他失去記憶,安排他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幾乎完美的人。

  當了六年那樣完美的人後,改變了的何止是下不下棋,吃不吃辣?還有對人生的洞悉,對世事的豁達。

  老師,其實你真的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只是,我不能繼續當水無痕。

  公子再望皇帝一眼,不再留戀,縱身飛出了宮門。身後依稀傳來皇帝的呼叫,隔著風聲聽起來,縹緲無邊。

  ☆☆☆☆☆☆

  他曾經最恨自己的父親,因為他最恨父親,所以愛他至深的萃玉也恨皇帝。

  錢萃玉曾經摸著他的臉道:“我恨你的父親,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為什麼死都不肯放過自己的兒子……難道皇族真是如此冷血,為了權勢為了顏面,連骨肉親情都可以不顧?如果不足因為他,你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不用受這麼多年的苦,你不會孤獨。他對不起你,他不配當你的父親!"

  所以,錢萃玉最恨的人,是當今天子。



第十章


  “天下財一石,錢家獨得八鬥。”

  這句被篡改了的諺語恰恰是對天下首富錢家最形象的比喻。

  一整條長街,皆是錢家的地盤,兩旁林立的店鋪貨攤,也全是錢家的附屬,而長街盡頭,丈高的朱漆大門。門前的白玉石獅,和一整塊沉香木雕出的匾額,即使在夜色中,燈光依舊將那兩個純金嵌字映得閃閃發亮。

  殷桑走到此處,停住了腳步。

  這是她的家。

  生她養她十七年的地方。

  換了世間其他人,誰能捨得下這樣的富貴榮華?

  可那個有著天下第一才女金冠的女子,卻輕易間將之拋卻。

  在沒有見到錢萃玉之前,雖久聞其名,但心裏認定那只不過又是個吹捧出的無知少女,除了會一點點詩畫音律、風花雪月之外,毫無情趣。誰想見到後才知道,竟是錯得那麼離譜。

  她雖然也未經塵世,卻知人間疾苦;雖性高傲,卻不嬌縱,學東西很快,一教就會;謀生不易,她卻懂得如何最輕鬆地賺到錢,並非只會紙上談兵的千金小姐……然而,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竟能有那樣堅毅的性格,能有那樣執著不悔的深情。那深情如海浪,席捲而來不容逃脫,無可抵擋。

  商賈之家,競培養出了三個性格迥異各具特色的女兒,它的當家主母,又會是個怎樣的人物?

  殷桑在門外站了許久,才走上前,守門的家丁躬身行禮,處處顯露出訓練有素。

  “在下想求見錢老夫人。”

  “但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殷桑沉默了半響,道:“殷桑。”

  家丁一聽,雙目頓時瞪大。他在錢家為僕已有十餘年,自然知曉那位不被錢家承認的二女婿的名字,只是一直沒見過,只聽說他是個落魄書生,沒想到竟是此人。再看他,眉如遠山,目似流星,氣質高華,竟是這麼一副好模樣!

  當下又瞄了他幾眼,才轉身去稟告了。

  殷桑在門外足足站了一盞茶工夫,那家丁才去而複返,臉色古怪地道:“老夫人說她不想見你,請公子回吧。”

  殷桑微一沉吟,道:“我有要事求見,關乎萃玉生死,請老夫人拋卻前嫌,務必要見我一面。”

  家丁見他說得懇切,心中不忍,便再度回稟,這次卻是很快就回來了,搖著頭道:“老夫人說二……說錢萃玉已與錢家脫離關係,是生是死與她無關。她不會見你的,讓你死心。”

  “真的沒的商量嗎?"

  “老夫人向來說一不二,她說不見就不見,你走吧!"家丁說著正要揮手趕人,誰知眼前人影一晃,殷桑竟直闖了進去。

  “哎呀,有人硬闖!"家丁連忙叫喚,裏面頓時出現了許多護衛。錢家豪富已久,為防有人覬覦眼紅,做出對它不利的事情,特地訓練了一隊精英守護,各個武功不凡,家丁這一叫,頓時把他們都叫了出來。

  只見殷桑不慌不忙,如閒庭信步般走了進去,手指輕點,衣袖輕揮間,那些人紛紛被點中穴道,呆立當場。然後他就輕輕鬆松地走入了花廳。

  一青衣少女甩簾而出道:“好狂的男子,豈容你在錢家如此放肆?"說著手中已多了根長鞭,一鞭向他頭頂擊落,分明已擊中對方了,但不知怎的,鞭上忽傳來一股極大的力道,她整個人頓時不由自主地朝一邊栽了過去。

  一隻手輕輕扶住她,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多有得罪了。”說著另一隻手伸到她面前,手裏拿的可不就是她的鞭子?她的鞭子是什麼時候到對方手中的?

  青衣少女立刻明白自己的武功與其相差太遠,當下羞紅了臉退後幾步道:“你莫得意,等七哥回來,有你好瞧的!"

  這時內堂傳出一威嚴的聲音道:“四兒,退下。”

  青衣少女跺了跺腳,雖仍不甘,但不敢違抗,連忙退了回去。如此整個花廳裏只剩下殷桑一人。

  內堂那聲音又道:“我說過我不想見你,你卻硬闖。莫非你真不將錢家放在眼裏?"

  殷桑將手中的鞭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恭聲道:“不敢,情非得已,請老夫人恕罪。”

  “恕罪?"錢老夫人冷笑一聲,"老身怎敢治黃金眼的龍頭大哥的罪。"

  殷桑面色頓變,低聲道:“晚輩已不是黃金眼大哥許久了。”

  內堂沉默了片刻,道:“你來找我什麼事?"

  “萃玉生命垂危,歐前輩為她診治後,開出的藥方裏需要三樣東西,其中一樣就是老夫人的一滴血。”

  錢老夫人聽後又是一聲冷笑,“他倒是好心,救了這個救那個,真把自己當薛勝了。”

  殷桑雙眉微微揚起,對錢老夫人如此冷血的反應。心中不祥的預感漸濃。她是萃玉的親奶奶,就算萃玉當初不聽她的勸導離家出走,導致整個錢家蒙羞,但還有什麼比血親更重要?為何她能在聽聞孫女這樣的噩耗時依舊冷嘲熱諷,漫不經心?

  腦海裏不禁浮現出初識萃玉時的情形,她對他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的確一樣,一樣孤獨,一樣不為人所愛,一樣倔強,一樣渾身是刺……

  萃玉……殷桑在心中暗喚一聲,再抬起頭來時,目光已是一片清澄。他朗聲道:“老夫人,請您念在萃玉畢竟是錢家骨肉的份上,救她一命。曾經種種,都是我的錯,萃玉無辜,請您救她一命!"說罷,輕輕掀起衣袍下擺,緩緩跪下。

  他這一跪,內堂裏頓時發出驚呼聲,幾個女子掩住了唇,面面相覷。。而一錦衣老婦也是一怔,萬萬沒料到他會這樣做。

  她站起身,以龍頭杖慢慢掀起帷簾,走到殷桑面前,望蓿他,一言不發。

  殷桑沒有抬頭,只是直直地跪著。

  錢老夫人挑起眉道:“殷桑,這是你平生第幾次對人下跪?"

  “第一次。”

  “你不覺得羞辱嗎?"

  “替妻子求藥,何辱之說?"殷桑苦澀地一笑,"這世界上有什麼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錢老夫人盯住他,“即使是用你的自尊,或是生命來抵償?"

  殷桑終於抬起頭,望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中,那裏面有什麼?算計?感動?躊躇?皆而有之。獨獨沒有憐惜。

  要死的那人是她的親孫女啊,為何她半點兒都不心疼?!

  他沉著聲道:“是。”

  錢老夫人忽然一笑,笑容很複雜,卻也充滿釋懷,

  “好。我是個商人,在商言商,雖然我的一滴血並不算什麼,但若是拿去救命,價值自然不同。你想要我的血,就需要用同等價值的東西來交換。”

  殷桑沉默了許久,開口道:“你想要什麼?"

  錢老夫人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昔日黃金眼的七寶指環。”

  殷桑頓時面色大變,再抬頭看去,燈火通明的花廳裏,錢老夫人的身影卻如陷在夜色之中,惟有一雙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一個錢老夫人!好一個首富之家的掌權人!好一個浸淫商海數十年威風不倒的女人!

  若在七年前遇見這樣的人物,他會充滿激昂的鬥志,欲與之一決勝負,但是七年後,看著她亦只不過是看自己曾經的影子,也是這樣不擇手段,精明寡情。

  殷桑緩緩站起身道:“那有何難。”

  錢老夫人挑起眉毛道:“你可考慮清楚了?你知道七寶指環對整個黃金眼以及江湖黑道而言意味著什麼。"

  殷桑道:“我知道它對別人來說意味著江湖最神秘危險的暗殺組織,誰擁有了它,就等於擁有了一個地下王國,擁有了與朝廷抗衡的勢力。但是,我也知道它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意味。”

  錢老夫人露出動容之色。

  殷桑輕歎口氣,堅定地道:“我是木先生,眉山木先生。”

  ☆☆☆☆☆☆

  七寶指環,在燈光下璀璨奪目,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豎起拇指時,權貴逼人。

  身邊的青農少女注視著它,道:“這就是號令黃金眼的信物?"

  “是。”錢老夫人微微一笑,“雖然柳舒眉一死,殷桑又不知所蹤,黃金眼如今已是一盤散沙,但是只要這個指環一出,他們很快就能重新凝聚起來。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又都有一身好本領,如能好好利用,將會是錢家最秘密的一張保命王牌。”

  “錢家還需要這個嗎?有東宮太子......"

  青衣少女還未說完,已被錢老夫人淡淡地打斷:“四兒,你要記住,無論什麼時候,太依賴別人都是愚蠢的。狡猾的兔子尚有三窟,更何況是錢家?"

  四兒立刻露出受教之色,卻又忍不住道:“那個殷……殷桑,竟然肯為二表姐如此輕易就把它給你,看來,他對二表姐真的很好呢!"

  錢老夫人聽了這話後卻好一陣子不說話,眉間似乎也有困惑之色,最後道: “其實也是可惜了。此人若今生沒碰上萃玉,勢必能成為一代梟雄,即使是顛翻皇族改朝換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而萃玉今生若沒遇到他,也能安逸富足地度過一生,不必受那麼多苦……可惜老天偏要這兩人相遇,真是冤孽。”

  四兒小心翼翼地問道:“難道奶奶還是不肯原諒二表姐嗎?"

  錢老夫人一笑,“有什麼原不原諒的,她又沒做錯什麼。只是,她嫁的是那樣一個人,我當初也是無奈,只好表面上裝裝樣子,和她劃清界線。我承認,三個孫女裏我是偏心,最疼寶兒,但那不代表我就不喜歡明珠和萃玉。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了,很多事情是不必嘴上說的……”

  四兒笑著道:“我知道奶奶其實最是嘴硬心軟,二表姐隱居在眉山那會兒,都是奶奶暗地裏派人去買她的書畫和刺繡的。”

  錢老夫人輕歎道: "那個丫頭,一直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卻也不想想,這年頭誰肯出錢買那種不能吃不能用的東西。這世上附庸風雅的人,畢竟是少。"

  四兒還待再說,錢老夫人已揮手道:“我困了,喚芙蓉進來伺候,你也回去早點兒休息吧。”

  “是。”四兒躬身退下。

  錢老夫人戴著七寶指環的手伸向書桌旁的抽屜,從裏面取出好幾幅畫卷來,展開,落款無一例外是“眉山玉夫人”。

  玉夫人……玉夫人……

  她心中把這名號暗吟了兒遍,露出一絲苦笑,“兒孫自有兒孫福,這話還真是沒錯。當初我就知道你跟著他必定會受苦,所以狠著心不讓你繼續陷下去,沒想到你竟一走了之……你長大了,我管不了了,希望經過此劫後,真的是苦盡甘來了吧……難為他也對你那般知心,還好,還好......"

  ☆☆☆☆☆☆

  三滴血一一落入青瓷碗中,再將煎好的藥倒進去,紅色瞬間消弭不見。’

  錢寶兒端著它正朝床塌走去時,殷桑卻道:“我來吧。”說著也不管她答不答應,就從她手上取走了藥碗。

  錢寶兒轉轉眼珠,決定把房間留給這兩個飽受磨難的苦命鴛鴦。剛出門口,就見歐飛站在一棵樹下。她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師父,走過去道:“在看什麼?"

  歐飛將一封信箋遞給她,錢寶兒接過來看了幾眼,“撲哧”一聲笑出來,笑後看見師父哭笑不得地望著自己,便眨眨眼睛道:“這不挺好的嗎?"

  “你為人妻已有六年多了,怎麼性子還是跟小孩子一樣?"

  “師父是拐著彎罵我胡鬧哪?可我這麼胡鬧,你還不是跟著我配合了?"錢寶兒吐吐舌頭,"我是氣不過啊,二姐一個人孤苦伶仃在眉山獨守寂寞,他倒好,搖身一變成了世人稱好的公子,真是捧在手心裏怕摔了,藏在心坎裏怕化了......活該得讓他也受點兒苦。而且我這麼做,也是為他們兩個以後好啊。"

  “是是是,你最聰明。”歐飛的語氣裏有掩藏不住的寵溺。

  錢寶兒微微一笑道:“當年楊國舅怕殷妃太受寵而威脅到皇后的地位,又加上與殷家素來不合,便設許誣告殷家造反,偏偏皇帝老兒糊塗,就此釀成大錯,還害了自己心愛的妃子飲恨自盡。國舅暗中這些年來一直在追殺當年逃走的小皇子,皇帝都被蒙在鼓裏,殷桑這一趟皇宮之行,雖然沒有認祖歸宗,但讓皇帝見到他,必定會追究這麼久以來追殺他的事情,國舅看來又要倒楣了,多落一條把柄在太子姐夫手上。至於奶奶嘛,我就知道她不會放棄這麼好的機會的,既得了張王牌,又徹底瓦解了殷桑的勢力,這下他可真是兩手空空,走不了回頭路了。這三滴血,是假藥引,卻是真正的救命丸。”

  歐飛有意無意地看了她身後一眼,低聲道:“只怕事情還沒了結。”說罷轉身離開。

  錢寶兒扭頭時,看見顧明煙朝她走了過來。

  “顧大小姐好啊,起得好早。”

  顧明煙直直地走到她面前,蒼白的臉上沒有笑容,“你姐姐醒了嗎?"

  “如果我姐姐醒了,你是不是有話要跟她說?"

  “不是跟她,是跟公子。”

  “你現在應該知道,他不是公子。”

  “你不覺得,不管如何,他欠我一個交代嗎?"

  錢寶兒一笑道:“這世上誰欠了誰,誰負了誰,真要計較,哪計較得過來?"

  “可我不甘心!"顧明煙抿緊了唇角,陰沉地道,"我不甘心就這樣失去。他說要跟我成親的,他親口答應的!"

  錢寶兒聳了聳肩,百無聊賴地道:“也有道理。那你就去找公子理論吧,不過千萬不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通常來說,只有笨女人才做那樣的事情。”

  顧明煙恨恨地瞪她幾眼,朝錢萃玉的房間走去。錢寶兒望著她的背影,正若有所思時,肩上已被人輕拍了一下,一人笑著道:“在想什麼?"

  她眼睛一亮,扭轉頭,看見身旁那個蕭疏軒舉的男子時,頓時嫣然一笑,撲過去勾住了他的脖子,“你可算來啦!"

  “我看你眼珠骨碌碌地轉個不停,就知道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說吧,這次算計的又是誰?"

  “好嘛,我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你。我覺得這個顧大小姐也蠻可憐的,想幫她一把……”她話還沒說完,男子已從她袖中摸出一把扇子敲了她一記,“閒事勿管!"

  “可是——”

  “沒有可是。山西遂子門那邊出了點兒麻煩,如果你真的覺得無聊的話.倒是可以去管管那件閒事。”男子說著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錢寶兒睜大眼睛道:“什麼?這就走了?二姐她......"

  頭上又被扇子輕敲了一記,“她有你二姐夫,你在這只會添亂,走吧。”

  兩道人影閃過,風過梧桐,吹得落葉一片。而天地間,已不見兩人的蹤影。

  ☆☆☆☆☆☆

  一碗藥喂下去。錢萃玉依舊未見醒轉。殷桑握著她的手,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那些一度曾經遺失卻又被拾回來的記憶,直到此刻再見到這張臉時,才一件件變得形象具體起來。

  “拼醉緣深淺,怎堪比目辭?"殷桑輕輕地一笑,"真是沒有想到,紅樓比試結束後你竟然會來找我,而且找我的原因那麼光明正大——讓我品評你的新作。如果天下人知道只因我一句不好,而使鳳凰台作者的另一部心血付之東流的話,不罵死我也嫉妒死我......"

  門外正要闖入的顧明煙忽然停住了腳步,咬住下唇,靜靜地聽著。

  “然後那次飛鷹神捕不知怎的知道了我的住所,因為顧及到你,我被他的斷命索勾到,你為我包紮傷口時我看見你的手在抖,忽然意識到我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是豪富之家的千金小姐,從小錦衣玉食,不知外界風雨。而我,卻是個天涯漂泊,身負血海深仇的人。你和我在一起,只會捲入更多的是是非非,說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罷,我當時所能做的惟一辦法就是逃避。”

  殷桑歎了口氣,視線掠過她的眉眼長髮,再到她的手,“那天,我讓你證明給我看你不是包袱,你進了一家琴行,彈琴,一首接一首地彈,我看見你的手指流了血,周圍很多人駐足聽著,拍手叫好。我當時眼裏只看見你流血的手指,那些血似乎流在我的心裏,於是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他伸出手,慢慢地撫摸她的臉,“那天是我有史以來最痛恨自己的一天,我後來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都那麼小心翼翼地不去提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然而它就像一根刺紮在我的心裏,每次想起都是劇痛。那是老天在報復我,報復我的怯懦和自以為是,所以讓我最愛的人受到那樣的傷害!萃玉,對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殷桑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門外的顧明煙死命地抓住門框,心中不知是什麼感覺。

  “於是我徹底臣服,我不敢再和自己爭了,因為再爭下去,你可能會受到更大的傷害。天下算什麼?江山仇恨,怎麼比得過一個那樣知你懂你愛你憐你的知己?萃玉,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惟一的幸運,跟你在眉山的那段日子是我平生最快樂的時光。沒有仇恨,沒有紛擾,沒有一切的一切,只有我們兩個。"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唇邊,無限淒涼地道, "孰料天不從人願,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你為了救我,選擇了讓我忘了你,萃玉,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又怎麼忍心這樣對你自己?若我一輩子都記不起你呢?若你我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呢?難道你要在那眉山上等一輩子嗎?萃玉......萃玉......"

  他呼喚她的名字,如呼喚生命中最至愛的珍寶,小心翼翼,充滿感情,卻又無限哀傷。他們總是這樣的,先是她一味地追,他一味地逃,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飛來橫禍,備受折磨,爾後天各一方,他忘了她,她卻一人保存著記憶,何其殘忍。

  老天,何其殘忍!

  “眉山上,我再見你時,你告訴我那把劍的名字,我看著你的眼睛,覺得似曾相識。然後填那首詞,再然後帶你來翡翠山莊,萃玉,你怎麼能夠做到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我在你面前卻一個字都不對我說?你是怎麼做到的?我辜負了你,縱使不是我心甘情願的,但還是辜負了你啊!"殷桑的語氣一下子激動了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所以,如果你這次逃不過去,我絕對不活,我陪你一起走,什麼安逸、快樂、幸福,見鬼去吧,沒有你我哪有幸福可言?你就是我的幸福!"

  門外響起抽泣聲。殷桑整個人一震,然後慢慢地靜下來,回過頭道:“是明煙嗎?"

  顧明煙淚流滿面地走進來。

  殷桑長長地歎了口氣,抹了把臉道:“你在外面都聽見了。”

  “嗯。”

  “對不……”

  殷桑還未說完,顧明煙就沖過來一把抱住他道:“不要,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不要你的道歉!我知道你和她曾是夫妻,你們之間有感情,但是,我們之間也是有的啊,對不對,公子?不要拋棄我,我......我願意做小!只求你不要拋棄我......"

  殷桑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輕地扳開她的手道:“明煙,你坐下,聽我說。”

  順明煙依言坐到床邊。

  殷桑凝視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明煙,你聽我說,你所認識的、所仰慕的、所傾心的那個無雙公子,他不是我。”

  “他怎麼會不是你呢,根本就是你!"

  殷桑搖著頭道:“不,他不是。無雙公子是軒轅老人一手塑造出的人物,按著他所有的喜好創造。無痕喜歡下棋,可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下棋;無痕不會吹簫,但我會;無痕不喜歡吃辣子和蒜,可我喜歡;無痕溫柔善良,會為別人著想,而我不會……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無痕不記得萃玉,可我記得。”

  顧明煙張了張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和萃玉之間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情,很多時候,緣分就是那樣,只有陪你一起經歷過那些事的那個人,才能進駐到你的生命中,此後無論再來多少個人,錯過了那陣子,就錯過了一輩子。在我成為水無痕後,我遇到了你,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那麼縱容你,喜歡看你發脾氣,摔花瓶,彈琴,站在樹下?因為那都是萃玉的習慣,你身上有她的影子,我看見了那樣的影子,以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但是,影子就是影子,它不是,也不會真的成為我所需要的那種溫暖。即使沒有萃玉,即使我沒恢復記憶,我們的結合也會是場悲劇。這句話說出來可能真的很殘忍,也很自私,然而,我必須要說。”殷桑停頓了一下,“明煙,我不愛你。對不起。”

  顧明煙“啪”地打了他一記耳光,然後捂著臉離去。

  殷桑望著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慢慢轉過來,這一轉間,竟發現躺在床上的錢萃玉竟然睜著一雙黑濛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當即又驚又喜:“萃玉,你醒了!"

  “你傷了她……”錢萃玉開口說得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殷桑不禁苦笑,“我知道……可是,我沒有其他選擇。”

  “也許我並不介意你三妻四妾。”

  殷桑低聲道:“可是我介意。”

  錢萃玉愣愣地看著他,唇角浮起一絲微笑,緩緩地道:“殷桑……”

  “我在。”他伸手抱住她。

  “你對人還是這麼冷漠這麼壞。”錢萃玉臉上的笑意更深,“可是,這才是我的殷桑,我的木先生。真好,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殷桑俯下頭,親吻她的唇,呢喃地道, “我之前迷路了,迷了整整六年,幸好,我終於還是回來了,也幸好,你還在等我……”

  “可是,真像是在做夢啊……這六年來,我經常做夢夢見你回來了,可是醒來後還是只有我一個人……”

  “這次你不是做夢,是真的。”

  是真的,陽光投過窗櫺映進來,將他的眉眼長髮染成金色,那麼清晰,那麼溫暖——她的殷桑,是真的。

  感謝老天,終於把她的幸福,還給了她。

  從今天起,你是木先生,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不分離,好不好?

  木玉曾有約。



尾聲


  兩個失意的人對坐著,相互勸酒。

  一人喃喃地道:“沒了,沒了……我失去他了,我真的失去他了……”

  另一人歎道:“妹妹,你就知足吧,起碼這幾年來,公子都在陪著你,你們好歹也算是曾經擁有,而我呢……連擁有的機會都沒有……”

  先前那人睜大眼睛道:“哥哥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那個女人,我就知道她是禍水!大禍水!早走早好,自從她來到翡翠山莊後,都把這搞成什麼樣子了!"

  “我討厭錢萃玉!"

  “我也討厭……”

  “我恨公子!"

  “我也恨……”

  “乾杯!”

  “乾杯!"

  兩個失意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緣分一旦遲了,就再也追不上了。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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