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張林之和王鳳英是59年國慶結的婚。
那是張林之分配到這家生物研究院的第三年,婚禮很簡樸,符合那個時代的新風尚。他在這個城市幾乎沒有親戚朋友,父母叔姑早在48年去了台灣,唯一留在大陸的親人,也就是把他撫養成人的大伯父是在53年被認定為國民黨特務而關押了起來,八天后在獄中“自絕於人民”了。大伯父終生未娶,無妻室無子嗣,一輩子只乾兩件事,經營古董店和溜鳥。古董店現在是人民合作社,紅爪丹頂畫眉在大伯父被捕的早上飛走了,那天大伯父起得很早,似乎要做一件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情,梳洗完畢以後還特意穿上了他那件赴宴才穿的藏青長袍,然後衝了一壺碧螺春,雙手握著熱氣騰騰的紫砂壺,佝僂著瘦且彎的背對著畫眉說了一早上的悄悄話。然後,大伯父打開了籠子,畫眉飛走了,撲騰著翅膀,揚起的風拂亂了大伯父額著的頭髮,大伯父在那一剎那突然後悔了,便伸出手要把那隻剛獲自由的鳥抓回來,忘恩負義的鳥吱喳嘲笑了大伯父幾聲後撲進了晨光中,氣惱的大伯父一個沒站穩,竟然把手裡的古董紫砂茶壺也摔到地上。鳥走了,壺碎了,同一天,大伯父也被抓走了,張林之卻在那一年被保送進了大學。
新娘子王鳳英丈人王鰹丈母娘郭田都在這家生物研究院。王鳳英是張林之的助理,王鰹是張林之的領導也是院長,郭田是海洋生物專家,一家三口三副眼鏡,如今多了一個張林之,又是近視眼,於是乎,在婚禮這天,副院長魯楓送來了一副賀聯,上句“一門四士十六眼”,下句“橫觀豎看夫妻賢”,橫批為“絕不走眼”。大家都沒想到這個平時不苟言笑的魯老頭還有這麼一手,於是都大大恭維了魯老頭一番,把那魯老頭樂得白鬍子直往上竄。
新房布置是研究院幾個女助理弄的,除了窗戶門板上那幾個大紅喜字剪得略不對稱外,其它還算中規中矩,什麼鴛鴦被、大紅燭之類的該有全有,馬恩列毛四張標準畫像下是一對新人的結婚照。這張結婚照本是用黑白相機所照,現在看來卻是彩色的,這技術在當時相當時髦,紅朴朴的臉蛋和嘴脣、炯炯有神黑白分明的眼睛全是照像館裡的專職畫工細細描繪出來的。這在當時符合人們普遍的良好願望,畢竟誰也不想留一張面帶菜色的結婚照片傳世吧。
生物研究院座落在城郊,解放前它就是一所研究院了,建於37年,當時由幾位留洋回來的博士倡導,政府出資,隸屬理工大學,但又相對獨立,只不過是研究院的專家們同時必需兼任一門大學課罷了。王鳳英有一回神秘兮兮地對張林之說,你知道這裡原來是幹什麼用的嗎?張林之搖搖頭,王鳳英得意地說,這裡原來是一個刑場,咸豐爺的時候抄一個大官的家,一家二百多口就是在這兒給正法了,沒人收屍,最後就地掩埋,蓋研究院以前這一帶的人都不敢來這裡,說這裡鬼氣重怨氣重,所以蓋樓那陣在附近找不到工人,只好從外地請工人來幹活。張林之半信半疑地問,那工人們蓋樓時挖出什麼了嗎?比如骨頭什麼的。王鳳英搖搖頭說這個好象沒有。張林之就笑了,就是嘛,農村人就愛編點瞎話來自己嚇自己,看來還是政府高明,把研究院選在這地方了。王鳳英瞪著大眼睛問為什麼啊?張林之推推眼鏡說,因為知識分子都是唯物主義者啊。
唯物主義者的婚禮其實可以有其它名稱的,比如座談會,茶話會。大家圍著一圈,喝罷新人奉的茶,含一粒新人遞的糖,然後就你一句我一言回報些早生貴子白頭到老互敬互愛的句子。最後說著說著竟然扯到工作上來了,當張林之和魯老頭在熱烈討論中華鱘之數量問題時,婚禮到了尾聲。
曲終人散。當然曲是沒有的,紅色歌曲不適合在晚間播放,靡靡之音又屬於資產階級,張林之權衡再三最後在洗腳的時候哼上一段當年大伯父常掛嘴邊的評彈詞,哼到記不住詞的時候就關燈睡覺。
深夜山裡吹來的風聲如同狼在叫春,凄厲中帶有某種熱烈的味道,這也激起了張林之和王鳳英心裡涌動的春潮。窗外月色所樹影貼在了新房的帳子上,隨著帳子的搖晃,樹影也仿佛活了,和著張林之的節奏,伴著王鳳英的嬌喘,風騷地綽約起來。
貼在帳子上的那樹影似乎影響了張林之的興致,抑或是挑起了張林之的另一種興致。總之,他在間歇的時候,突然憶起了王鳳英講的故事,便邪笑著看著身體下緊閉雙眼的王鳳英說,有好多眼睛在偷看我們哩。王鳳英白了他一眼說,少唬我了。張林之仍舊邪笑著說,真的,就在你左邊,不信你轉過頭去看看。王鳳英真的就轉過了頭,在她左邊,在那扇屋子裡唯一的窗戶上,她驚恐地看到了許多許多疊在一起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