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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軍 作者:語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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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軍 作者:語晨

破軍

併吞弱小公司是他的職責,
玩死不服從的廠商是他的興趣,
只有人怕他,沒有他怕人,
他就是商場上奸險無敵、人人闖風喪膽的「破軍」!
然而那天不小心遇上的小盲女,
卻讓他怕死了——怎麼會有人明明看不見,
還在車道中央逛大街?!
原來這個小盲女只有自己一個人,
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擾動他—池死水變活泉——
從此他個性大轉彎,天天去她家給她好好照料一番,
再也不用擔心她寂寞沒人陪,無助沒人依偎……
只是愈和她相處,他愈發現自己其實真正害怕的是——
有朝一日,當她的眼晴復元,
她會怕他的傷疤臉,再不讓他陪……
男主角:席非軍
女主角:邢善語
為什麼要走?

  小手揪著女人的絲質衣角,讓昂首離去的背影沒有防備的狠狠一頓。

  「放手!」黑夜中,女人轉過頭,一臉不耐的瞪著腳邊的矮小身影。

  「媽,你要去哪裡?」外面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媽媽要跟那個人走?

  「我們以後各不相干了,你別來礙著我,你和你爸都不行,聽到了嗎?」女人沒有回頭,一邊往大門走,一邊厲聲交代。

  「那,媽媽,你會再回來嗎?」小男孩期待的問著,心裡想,媽媽的家就是他和爸爸的家嘛!那媽媽的家在這裡,所以應該會再回來羅?  

  女人開了大門,轉過頭,望了望快要家徒四壁的偌大屋宅,很不屑的輕哼了聲,「等我腦袋摔壞的那一天吧!你那死鬼老爸負債纍纍,現在連車子都要變賣,接下來也快輪到這間房子了,我回來幹嘛?回來替你們收屍?唼!」她掀了掀特意塗抹過的紅唇,吐出的儘是惡毒的字句。

  媽媽的意思是說,她不回來了嗎?那……他是不是永遠見不到媽媽了?

  不要哇!他不要這樣!

  好久好久以前,媽媽對他好好,會說故事給他聽、教他說英語……雖然最近媽媽好凶,常對他又打又罵,還跟爸爸吵架,但……他還是喜歡媽媽的啊!為什麼她不回來?

  小男孩不要永遠看不到媽媽,所以跟在媽媽後面,直到她用力關上大門,並大聲警告小男孩別再跟了,小男孩才愣愣地站在那兒。

  他看到一個金頭髮的男人走近媽媽,幫媽媽提了行李;他也看到媽媽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還露出好甜好甜、好久沒給他看的笑臉,接著,還……親了那個男人的臉頰……

  他張著嘴,喊著媽媽,他不知道自己喊得夠不夠大聲——可能不夠,因為媽媽不曾回頭,不曾再看他一眼……

  媽媽已經跟著那個男人走了,消失在大街的轉角……

  「小軍,別哭……」後面一雙溫暖卻顫抖的大手伸了過來,抱住小男孩小小的身體。

  「小軍,別哭!爸爸陪你,爸爸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他的乖孩子哪!那個女人……怎麼捨得下?

  「小軍沒哭啦!」氣自己一直被誤會,小男孩頭一次對爸爸大聲。

  「小軍……」  

  「媽媽會回來的,爸爸也不要哭。」家在這呀!為什麼說媽媽不會回來?她一定會回來的嘛!

  「小軍……」是他無能,讓孩子受苦。小軍才五歲,怎麼有辦法接受失去母親的事實?

  「爸爸,別哭呵!」小手輕輕地在男人臉上揉了揉,「爸爸乖,媽媽過幾天就會回來,小軍陪爸爸一起等媽媽回來喲!所以,不哭喲!」他學著爸爸每一次安慰他別哭時的語氣。

  男人看著眼前與自己那個狠心的妻子像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出色稚顏,難忍的低聲咆嚎。  

  小男孩不停的安慰男人,不停的告訴男人媽媽會回來,他愈說自己就愈相信。

  嗯!媽媽一定會再回來的!

  「爸爸!」小男孩轉過身,不明白爸爸什麼時候站在後面的。「爸爸,你怎麼了?」  

  「小軍,別哭……」男人擁住他小小的身體,語調不清的說。

  他有哭嗎?「爸爸,媽媽去哪裡了?媽媽是不是還會回來?那個男人是誰?」沒有燈,小手從顫抖的臂膀摸上去,摸到男人的臉。「爸爸,你哭了!」小手濕濕的。

  男人將小男孩緊緊地抱住。「小軍,別哭、你別哭……」

  「爸爸,小軍沒哭,是爸爸哭了!」小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再往自己的臉上摸去……咦?他也哭了嗎?他的臉也濕濕的耶!

  「小軍,以後就剩我們了,就剩我們了……」她要走!她狠心拋下丈夫與孩子……但沒關係,至少他還有小軍!

  「爸爸,媽媽不回來了嗎?」小男孩發現自己的聲音好像也跟爸爸一樣抖了起來。為什麼呼吸這麼難過?媽媽會回來的吧!過幾天她就會回來吧?那他幹嘛要哭?他才沒哭,那爸爸為什麼要哭?

  「小軍……媽媽她……她不會回來了。」男人不忍的將現實告訴他。

  「媽媽……不回來了?」為什麼?

  ★  ★  ★

  美國紐約街頭,炙陽烈烈,上班的尖峰時刻,街道上車水馬龍,閒來無事的小流氓也混於其中,暗藏於角落伺機而探,就等落單的有錢人上門光顧。

  二十一世紀的社會裡,早已不存在「正義」二字,每個人秉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最高鐵紀,都認為閒事還是少管為妙。

  席非軍提著一個小工具箱,脖子上掛著一條破舊的小毛巾,徐緩的在街道上步行。

  「賊啊!抓賊啊!他們搶了我的皮包,快幫我抓住他們!」一名胖腴的婦人從席非軍對面疾奔而來,她尖聲叫嚷,呼救的字句裡夾雜著一兩句外國穢語,而跑在前頭給那名婦人追的,是四個年輕人,三黑一白,他們其中一人手裡抓著一個名牌皮包,四人邊跑邊笑,邊為今天的收穫嬉鬧不停。  

  不過他們未免也笑鬧得太過得意忘形,一個不小心,拿著皮包的那個小黑人,就這麼和席非軍對撞上,皮包掉落地面,裡面的東西撒了一地,其他三人也為這麼一個意外停下腳步,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

  「對不起!」席非軍站穩腳步,拍了拍身體,察看自己的小工具箱無恙之後,沒有任何愧疚之色,只用英語淡淡道了歉。

  「你這臭小子!你……」被撞掉皮包的那個小黑人,才要對眼前這壞了他們好事,看起來不滿十歲的東方小子臭罵一頓,跑在後頭的婦人已追了上來。

  「我、我的皮包!」見自己皮包被撞在地上,裡頭的東西也撒了一地,婦人趕忙在馬路中央四處梭巡著。

  「喂!你們別想跑!等我撿完,我要抓你們上警察局!喂!」

  四個年輕人怎可能乖乖束手就擒?早一哄而散了,連教訓席非軍都來不及。

  「小子,謝謝你……呃,你會說英文吧?」婦人一邊蹲下身撿東西,一邊向席非軍道謝。

  「不客氣。」席非軍用英文說完,便自顧自的走開。

  走到一個巴土站旁,他從工具箱裡拿出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席地而坐,接著將一塊用英文寫著「擦鞋USD3.50」字樣的紙板掛在自己脖子上,開始等著生意上門。

  外頭的太陽很大,這裡不像公園有遮暑的樹蔭,但公園附近想擦鞋的人可沒這裡多,所以他只有耐著燙人的高溫,靜靜等待。

  不久,有一個老美走上前,也沒說話,大刺刺地就把一隻印有一塊塊髒污行的皮鞋,擱在他的工具箱上。

  幸好,這種無禮的客人他見多了,他都會事先將擦鞍的工具拿出來擺在一旁,免得到時要客人再抬起腳等他拿出東西來,有些脾氣古怪的有錢人,就會因此而老大不爽的不讓他做這個生意了。  

  他熟練的開始一天的第一個工作。

  先是扭開擦鞋劑的鐵盒,拿掛在脖子上那條擦過幾百雙鞋的破舊抹布,在鞋劑上繞過一圈,然後為客人的皮鞋去污打光。

  他今年八歲,會說國語和英語,來自台灣,卻因為很小的時候就隨家人居住在美國,而對母國沒有什麼印象。

  一個人活了八年,但那不過是漫長人生中小小一點的開始,所以,他的記憶有限。先是華麗偌大的豪宅,先有他和爸爸及媽媽,『家子和樂幸福,然後是媽媽跟一個陌生男人走了,從此,美滿的家不再美滿,因為只剩他和爸爸。

  再然後,他們從豪宅裡搬了出來,車也賣掉了,如今,他與爸爸兩人相依為命,居住在離這裡幾條街以外的一個貧民巷子中,一間廢棄倉庫裡。

  他才八歲,也不是白種人,所以沒人肯用他,他只得在這裡替人擦皮鞋,以維持他和爸爸兩人的生計。

  他該自卑嗎?一個媽媽不要的孩子,及一個在商場上失意,而後婚姻跟著破碎的爸爸要靠他養……他該自卑嗎?

  席非軍兩眼專心的盯著老美的皮鞋,彷彿他的客人是這雙皮鞋,而不是這個拿著手機直噴口水的大老粗。雖然大老粗的身高整整高出他三倍多,而且為了擦鞋方便,他甚至是用跪坐的方式在替大老粗服務,但他的神態不卑不亢,好像「擦鞋」這個工作是他的專業,他做得一心三思,做得完美無可挑剔。

  而如果在燠熱的天氣中,頭頂上的口水可以少噴一點,或是車聲鼎沸的噪音中,那稱不上好聽的破鑼嗓子可以安靜一些些,那麼,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

  「老闆,請問你今天打算買哪一支股啊?『查古曼』這支電子股如何?很有看頭的喔!」

  原來大老粗是個股票營業員。  

  「好!怎麼不好?『查古曼』今天一開盤,就衝破兩個百分點,現在持續上漲中……不要考慮了啦!我說的準沒錯,我什麼時候讓你虧著了……啊啊!好吧、好吧!老闆,您要考慮就好好考慮吧!別磨太久喔!不然好價格就輪不到我們了……好,三分鐘後等你來電,嗯!拜!」真龜毛的老闆,炒股票哪容得他這樣拖拖拉拉啊?再拖,等一下只有吃虧的份了!

  結束通話,大老粗營業員馬上又按下一串數字,底下順便換只腳。身為一個超級股市營業員,他很知道如何善用時間。

  「『查古曼』今天收盤會跌得很慘,如果是做當天的買空賣空會比較好。」腳下傳來一個稚嗓童音,講得是一口流利英語。

  「你說什麼?」這……這哪兒來的小鬼啊?這麼小,他剛說的,是股市某支搶手股沒錯吧?!

  「你左腳的皮鞋還沒擦好。」席非軍從大老粗投來的驚訝眼神中確定他聽見了,所以他不再重複,硬將剛才放下去的左腳提上工具箱,仔仔細細地再擦一次。

  「喂!小鬼,你幾歲?哪一國人?」

  「吉恩。八歲。台灣。」擦好左腳換右腳。

  「哈!原來是台灣來的『東方小矮人』哪!」語氣裡滿滿的輕蔑。「八歲!才八歲你憑什麼在這高談闊論?」

  席非軍不知道台灣人是否都是矮人,但他對大老粗輕視的語氣很不滿。

  「就憑我每天看報紙,知道『查古曼』最近有意將電子工業轉型為紡織業,而且之前它的股價平平不見太大起伏,今日一下子高漲許多,不難發現是有心人士特意炒作。」他提出解釋。

  「紡織業?!哈!亂蓋也要有點根據。放著前景看好的電子工業不做,幹嘛要費力轉行去做沒落的紡織業?」小孩子不懂事沒關係,以後不要亂臭屁就好,現在先給他小小的機會教育。

  「紡織業沒落是指舊時的紡織技術,但高科技纖維的紡織技術卻是未來無可避免的趨勢。況且『查古曼』在電子工業並不是龍頭企業,只能在人人爭食的大餅中掙扎,難得『查古曼』的第三代接班人有遠見,為何不先一步搶得先機,進入以後人人超之若騖的市場呢?」他心平氣和的解說,像個老成的教授在為不懂的學生解惑。

  「那……你又是從哪一點看出來『查古曼』要轉型為紡織業?」不、可、能,他可是超級股票營業員耶!從來只有他提供意見給人,這還是第一次被人教訓,而且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毛頭!

  「你都不看報紙的嗎?」

  「當然每天都有看啊!我看的是財經新聞那一版,每天看完還剪報做分析,我都不知道了,你會知道?」大老粗用鼻子噴氣。奇怪,明明是他在上、這小鬼在下,怎麼氣勢上他就是輸那麼一截?

  「只看那一版,你就只能看到一些圖跟一堆數字,那對每個市場的最新動態沒有任何幫助。」說累了,他取來放在工具箱邊的水壺,喝了口水,才又繼續。

  「查古曼』第三代接班人安德魯,前幾個禮拜到巴黎觀賞時裝表演,他去之後沒幾天,『查古曼』的股價開始下跌,而後停在一個點數便不動了,直到今天,忽然一下子高漲,湊巧巴黎的時裝秀也告一段落了。顯而易見,今天股價會上揚得那麼誇張,肯定是有心人士放出假消息借此吸金,好讓『查古曼』有足夠的資金轉型。」話,點到即止。

  再喝一口水,鞋也擦好了,他伸手要錢。

  大老粗丟了四塊錢美金給他。「不用找了。」

  「當然不用找,你還欠我三塊錢美金呢!」他先將四塊錢收好,伸手再要。

  「什麼?不是三點五嗎?」他指著席非軍掛在胸前的牌子說,大有「罪證確鑿」的架式。

  他一直都知道,美國人的數學不太好。「對啊!一隻腳三點五,所以兩隻是七塊錢美金。」

  「哇!你小小年紀就成好商啦!你又沒事先聲明!」這小鬼…

  「我也沒事先聲明這三點五是兩隻腳啊!」美國人通常很自以為是,他這是幫幾百個美國人擦過鞋後得來的領悟。

  「哼!好吧好吧!」不甘不願的再丟三塊錢下去,這時手機鈴響,是剛才那個說要考慮的老闆打來的。

  「老闆,你考慮好啦?決定要買『查古曼』……呃,我有最新情報,我重新分析一次給你聽好了……」不想在小鬼面前丟臉,於是大老粗走了開。

  席非軍也不想理他,自顧自的收拾好工具,再度耐心等待下一個客人。  

  遠方走來一群白人和黑人,橫行霸道的闖過紅燈,其中四個席非軍認得,是稍早他「不小心」壞了他們好事的那幾個。

  帶了那麼多人來啊……

  他微瞇一雙黑眸,不慌不忙的將烈陽當日光浴在享受,學習苦中作樂的崇高人格。

  直到那群人走到他面前,席非軍無視於他們每個人手持鋼棍的凶狠模樣,走向其中一個臉上帶疤,記憶中他應該是這條街專收店家保護費的黑人老大,拉起他的手就猛搖。

  「你好,老大,這位小哥一定將早上我為他們搶來的那個皮包交給你了吧?」他指著一旁早上撞到的小黑人。

  「我久仰你的大名,想要加入你的幫派卻不得其門而入,正巧今天讓我看到他們搶劫一個婦人的皮包有點不順手,我就施了點小力幫助他們,還特地讓他們帶回去孝敬你……那位被搶的婦人邊追我們,邊大聲說那皮包裡頭至少有十萬塊耶!我不求什麼,只望老大提拔我,讓我做個小小跟班。」他一口氣將話說完,只見一旁那三個小黑人、一個白人,臉色像被鬼打到。

  「你、你他媽的在說什麼!什麼十萬塊?又哪來的皮包?明明就是你害我們搶不到!」四人急忙否認。

  「什麼?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那些錢是我要用來人老大的幫派所繳的學費耶!你們怎麼私吞了錢還誣陷我?」席非軍的表情是大吃一驚,並馬上紅了眼眶,矮小的他立刻站到黑人老大一旁尋求慰助,還一副不知如何是好,虧欠黑人老大的抱歉表情。

  「老大,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你讓我加入你們好不好?」仰首奉上敬佩嚮往的崇拜目光,黑人老大馬上一面往這裡倒。

  「你們這幾個不知好歹的傢伙!欺負這個長得跟小妹妹一樣可愛的小可憐已經很可惡了,居然還敢私吞『幫產』!兄弟們上!給我好好教訓他們幾個!」一聲令下,持鋼棍的幾個人馬上衝上前去執行老大命令。  

  「老大,你讓我加入吧!我一定會好好效忠幫派,絕不會像那位小哥私吞『幫產』更不會學他們四個在老大不在的地方說老大沒有用,打人都不會痛,像個女人……」

  「我去你們四個混蛋!居然說我打人不會痛?我現在就揍給你們死!看你們會不會痛?會不會痛?」

  煽個風,火已燎原,席非軍趁著混亂,拿了自己的生財工具,慢條斯理的往人群聚集的對街走去,輕易就將自己矮小的身影掩埋其中。

  跟小妹妹一樣可愛?唼!他巴不得毀了自己這張臉……

  ★  ★  ★

  一天的工作到了中午,席非軍這才走進一家中國餐廳稍作休息。

  「哎呀!小軍啊!快進來、快進來,外頭正熱著呢!」一開門,餐廳的老闆娘便從廚房衝出來,忙要幫他提對一個八歲小孩來說,還嫌過重的工具箱。

  這家餐廳由一對夫妻所開,兩人都是台灣人,兩年多前席非軍一次餓倒在餐廳門口被他們所救之後,膝下無子的兩夫妻便對他一見如故,對他像對自己的小孩。

  「很餓了吧?」裡頭正吆喝著的,是這裡的老闆。「我炒一盤拿手的牛燴給你,馬上就好!」

  老闆娘領著席非軍坐在他固定的位子上,轉身就端來一杯涼茶。  

  「我說小軍咧!你就來我們這裡幫忙嘛!你雖然年紀小了點,但端菜、收拾什麼的,一定做得來的,就別再去外頭日曬雨淋了吧!」這個提議,已不是第一次了,老闆娘第N次誠摯邀請。

  「是啊、是啊!」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牛燴端到席非軍的面前。「你年紀這麼小,在外頭碰到那些流氓混混很難對付的,就到這裡來工作吧!」老闆也加入勸說行列。

  席非軍扒了幾口飯,才抬起頭婉拒。

  「阿姨、叔叔,你們對非軍已經很好了,非軍要學著自己獨立生活,等哪天非軍覺得自己有能力幫得上你們,非軍一定義不容辭的為阿姨和叔叔鼎力相助。」就是知道他們太過疼他,也深知自己需要的絕非是寵溺和放縱,而是不斷的自我磨練,才有能力掙脫現今困苦的生活,所以他拒絕接受任何無法讓自己吃苦或學習的援助,卻也將他們的心意深藏在心底。

  見席非軍說完話就低頭安靜的吃飯,夫妻倆自知他的牛脾氣,也不再多說什麼,只能借由行動表達心疼他這樣小年紀,卻有不堪遭遇的心意,努力為他加添小菜。

  「對了,小軍啊!今天晚上來跟叔叔下一盤吧?」連輸小軍六盤圍棋,賠錢事小,反正正好藉機塞些錢給他,但……嘔啊!這小子的圍棋師出他門下,而且才學兩……兩個禮拜耶!居然就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了,害他在老婆面前好丟臉喔!嗚嗚!

  「不行!」席非軍搖了搖頭。「我跟一個網路棋友約了今晚在網上下棋,改天好不好,叔叔?」拿他的錢拿得夠多了,叔叔有意借輸棋塞錢給他,再這麼下下去,棋藝無法成精的。

  「嗄?你買電腦了啊!」哇!原來他輸這麼多錢去羅!這小子每天幫人擦鞋兼撿破爛,家裡還有一個不殘卻完全廢在那裡的老爸要養,想來他好像真的塞了很多錢給他耶……嗯!再努力的塞,看能不能幫他塞到一台冷氣,或一台電視機、音響也不錯,不然一棟房子好了……

  「老頭,你老人癡呆啦!小軍前兩天才學會用電腦上網的,而且還是在我們這兒學的。」老闆娘指向落地窗旁一個小角落裡擺著的舊式電腦。

  「啊!對厚,那是我朋友汰舊換新拿來這佔空間的……呵!我忘記了。」原來自己做人這麼刻薄,塞了六次錢給他,還無法讓他買一台電腦喔?好吧!他今後再更用力的塞就是。

  「叔叔,我今天跟那網友約晚上七點開始下,你電腦方便借給我嗎?」

  「廢話!小軍哪,你就別這麼見外唄!電腦你愛什麼時候來用,就什麼時候來用,你想什麼時候來這兒大吃大喝,就什麼時候來,不要跟叔叔客氣嘛!還是叔叔平常表現得太小氣?那真是叔叔做人失敗了……不然你電腦也可以搬回去,餐廳讓給你也行,老婆你要也——」

  「死老頭,你在說什麼啊!」

  席非軍口裡還塞著飯,卻被這對活寶夫妻逗得悶笑不已,實在想不出為什麼他們活到這把年紀了還可以耍寶,不過讓他很開心,也很溫馨。

  照例,這頓飯老闆和老闆娘還是不收他的錢,他也只能依慣例將他們夫妻倆的鞋子拿來抹得一乾二淨之後才離去。

  晚上七點再見,他跟老闆和老闆娘約定。

  ★  ★  ★

  直到太陽西下,他一天的工作才算做完。席非軍幫父親買了晚餐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

  三年,他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確定媽媽自那天離去之後不會再回來了。

  也是整整三年,他才發現,媽媽走的那一天,爸爸哭了,而他其實也哭了。

  然後,他學到了「離婚」這個辭彙,不論是英語還是國語,他終於明白,那字眼所代表的意思——不相愛的兩人從結婚到沒結婚的狀態。

  接著,他更學會了許許多多的字眼,例如「現實」、「殘酷」、「墮落」、「自我放逐」等等。他學得很快,也明白得很深入,因為爸爸不只言教,連身教都使了出來,他要不懂也很難。

  走進一間沒有門的倉庫,濃重的鐵鋸味他早已聞慣,但抓著酒瓶,醉倒在地的父親卻是他怎麼也看不慣的。

  父母離婚,就代表其中一方有自暴自棄的權力嗎?那麼他有沒有?他可不可以也這樣?

  將晚餐放在一塊乾淨的地上,席非軍走近父親身旁,大力搖著不怎麼願意醒的人。

  「起來,爸爸,吃飯了。」見父親稍稍睜開眼,他便起身張羅吃的。

  「不吃……我要酒……我要喝酒……」席慕生醉夢中呢喃,晃著一雙枯槁的手在半空中討酒。

  「爸,你喝太多了。快起來,我買了你愛吃的烤鴨回來,快起來吃!」不知父親是從什麼時候放棄英文的……從媽媽走的那一天起,爸爸不再用英文跟他說話,所以他也一直都用國語跟他溝通。

  他的英語則是他出門賺錢時,邊和人對話,邊檢拾遭人丟棄的書學的,而那些書,他至今檢了很多,也看完了很多,各式學問都有。看得懂的,他讀得更仔細,看不懂的,他想辦法明白。雖然他沒有繼續唸書,但一份美國報紙從頭到尾講的,卻沒有他知道的多。

  「不吃!」席慕生揮開兒子拿來的食物,兒子的低咒聲引來他的瞠目瞪視,醉意迷濛之中,他看見兒子那張像極自己前妻的臉

  「蓉蓉……」

  「我不是媽媽,我是你的兒子,席非軍。」他視而不見父親一雙渴盼的眼,他知道他醉了,每回都是如此,但一樣無法忍受父親將他當作那個叛夫棄子的女人。 

  「蓉蓉……蓉蓉,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分不清高矮胖瘦,他只看得到外形輪廓,但那張臉烙在心裡太深太深,是他極心愛又極痛恨的,乍見的同時,他卻只想抱個滿懷。

  於是,席慕生往自己兒子撲了過去。

  「爸!你看清楚!是我!小軍!」忍住作嘔的感覺,他使出所有力氣想將身上滿身酒氣的父親推開。  

  「蓉蓉,你回來好不好?回來好不好?我好想你、好想你!」席慕生彷彿聽不見自己兒子的聲音,只看得到他那張臉,那張跟妻子一模一樣的臉。

  「爸爸!我是小軍!不是媽媽!媽媽走了,不會再回來了!為什麼你不肯面對現實?」他大聲咆哮,希望用自己已然吼破嗓的聲音,來遏止父親腦中可怕的幻想。

  這麼的不著實際,這麼的情願自我欺騙?這樣活在自己永不可能實現的想望之中,能有什麼光明的希望?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走?為什麼背叛我?為什麼不回來?!」血液裡流著高含量的酒精濃度,席慕生已看不清自己雙手緊按的,是自己才八歲大的兒子的肩膀,他用的力道讓席非軍忍不住喊疼。

  「爸!我不是媽媽,不是媽媽……」

  「蓉蓉!為什麼背叛我?你真愛上那個男人了嗎?」席慕生眼底忽地狂亂,「說!那個男人是誰?你愛他?你真的愛他對吧!」

  想起自己被背叛的種種,及沒在前妻離去那天發洩出來的怒氣,如今像點燃的引爆線,一發不可收拾。

  「爸爸……」席非軍瞪著雙眼,看父親像頭野獸,居然撕開他的衣服。

  他……他想幹嘛?!

  「蓉蓉;我不准!我不准你跟那男人走!我愛你,我好愛你……」狂暴的席慕生已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了,酒精的催化,讓他以為被他壓倒在身下的,是那個無情無義的前妻。他髒污的大手撫上席非軍細瘦的前胸,吐著酒氣的嘴也壓了下去。

  「不!爸爸!不要!」席非軍死命掙扎,奈何自己的力量有限,他忍住翻腹絞胃的嘔吐感,慌亂的想要讓這一切停止。

  席慕生脫去自己的上衣,搞不清楚狀況,死摟著身下的細小身軀。  

  「爸爸!不要!我是小軍啊!」席非軍拚命抵抗。他很早就在黑暗的紐約街頭討生活,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可怕的事,但,他是他爸爸啊!

  他哭叫、大吼,卻沒一句進入席慕生的耳裡,他掄起拳頭拚命打著父親的胸膛,卻只讓席慕生更顯暴厲。

  見父親的身子壓了下來,席非軍害怕的用雙手抵制,但小手卻遭席慕生一掌揮落,手背敲到地上的空酒瓶,他沒有多想地拿起,再重重往水泥地上一敲。

  尖銳的玻璃碎裂聲,刺進陷入瘋狂狀態的席慕生耳裡,頓時讓他停止一切動作。

  席非軍乘隙掙開逃脫,手裡拿著尖銳的酒瓶護在自己胸前,眼中溢滿害怕和驚恐。

  「小軍……」遲來的酒醒,讓席慕生終於明白自己剛剛做了什麼混事!

  「不!不要過來!」害怕的坐在地上,雙腳蹬踢著地面,席非軍往後退了又退,小小的身子止不住顫抖,臉上淚流不止,手上、腿上已是滿滿的淤青。

  「小軍,對不起,我……」天!那是他的兒子啊!他居然……

  抓緊酒瓶,席非軍咬破下唇,腦裡滿滿都是剛剛可怕的情景。   

  爸爸……爸爸居然把他當成媽媽?他差點……差一點就……

  席非軍拿著酒瓶的手忽然高舉,號叫著,「我不是媽媽!」然後,往下用力一劃——

  「小軍!」席慕生驚駭的看著兒子親手在自己臉上劃下刀痕,他衝過去想抱他,卻見他又把手高舉,嚇得他定在原位不敢亂動。

  「不要過來!我不是媽媽,我不是……我不是那個女人!」席非軍不覺得痛,因為他好怕爸爸會再接近他,會再把他壓在地上,會再把他當成媽媽……他不要這張臉!不要這張可恨的臉!

  傷痕從左上額角斜劃過鼻,直至右下唇角,血流進左眼,痛得他無法睜開——但他不能閉上眼!爸爸會走過來,會壓住他,會…

  ★  ★  ★

  「老頭,現在七點半了哪!小軍怎麼還沒來?」中國餐廳裡的老闆娘一邊回覆網上跟席非軍相約下棋的台灣棋友「剡」所捎來的詢問郵件,一邊問在她身後踱來踱去的老伴。

  「我也覺得奇怪!小軍是個很守時的孩子,跟人約了時間就不會無故爽約,一定是有什麼事……」

  「哎呀!會不會他在來的路上碰到不良分子什麼的,有困難了?」

  「有可能喔!我們這附近有幾個幫派分子常在這裡走動……老婆,我愈想愈擔心耶!我們早點開門去小軍家看看好不好?」

  「嗯!也好。我去過小軍家一次,還認得路,我們走!」老闆娘在線上告訴「剡」,席非軍不克前來。

  席非軍家離他們的店沒有多遠,他們用走的,不用十分鐘就到了。

  走進髒亂的貧民巷裡,老闆緊摟住自己老婆,小心的避開危險地帶,由老婆領路來到了一間銹痕滿佈的鐵倉庫前。

  「小軍!小軍!你醒醒啊!」一聲大吼從倉庫裡傳來,嚇得兩老趕忙衝了進去。

  「小軍!」兩老看到昏倒在地、血流滿面的席非軍,震驚的上前察看。  

  「救救他!拜託!救救我兒子!」席慕生啞著聲音求救,雙手卻不敢碰觸自己的兒子。他還記得兒子在昏倒前對他說的話——

  「不要過來!不要碰我!我不是媽媽……」

  席非軍在八歲的那晚,親手毀了自己的容顏,破敗的面容不復完整。

  餐廳夫妻動用自己的人脈關係,讓席慕生免受牢獄之災,並且偷偷將他送回台灣定居,然後收席非軍為養子,從此傾盡所有疼愛給這名不再漂亮的男孩。

「現在為您插播即時新聞。北縣一名男子酒後肇事,追撞一輛轎車,造成一死兩傷……跨國投資企業『非集團』負責人之一,同時也是服裝界首屈一指的名設計師『破軍』決定此季秋裝秀將在台北盛大舉行……」

  新聞播畢,未完的咚啦A夢卡通繼續播放。

  「大雄,你好難得在寫功課,這麼用功……呃,原來你是睡著啦?天啊!口水還流在作業簿上!大雄——」多啦A夢無奈的責備語氣,引來一片清脆的稚孩笑聲。

  啊!又走錯了……

  她的目標是眼科診療室,不是兒童視廳中心。

  現在該怎麼辦呢?找人問?但身邊的聲音來來往往,她不確定該往哪個方向喊人,更怕到時沒人理她,別人會不會當她是瘋子?

  正躊躇不前,一個親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邢小姐,你又迷路啦?來,我帶你去張醫師那裡。」一名護士在三樓繞了大半天,總算找著她要找的人了。

  「徐護士?」她認得這個聲音。

  「是啊是啊!你跟張醫師約了今天下午兩點來看診的嘛!現在兩點半了,早超過時間了,張醫師說一定是你又迷路了,要我來看看。」牽起她柔弱無骨的手掌,徐護士細心的放慢腳步,仔細帶她避開迎面而來的人和孩童。

  「真不好意思,又要麻煩你了。」邢善語偏頭朝聲音來源微微點個頭,表示歉意,兩隻眼睛卻對不上半點焦距。

  「其實你只要在一樓請櫃台小姐替你廣播一下,我自會下去領你上來的,你也不用怕迷路呀!」自己一個人從家裡搭車過來,一路上夠驚險的了。

  「嗯……其實我慢慢地走,練習幾次,應該就能自己來了。只是……只是今天鬧鐘好像壞了,沒響,忘了要提早出門。」她自己知道對醫院診療室的位置還沒摸熟,所以都會提前出門,家裡隨時調好鬧鐘,幾點該做什麼,該弄什麼,她盡量適應眼肓的環境,盡量不假他人之手,因為她深知,自己的眼睛再難有復元的機會,所以,她要趁早習慣。

  徐護士感慨的一歎。要是每個病人都像她一樣就好了。

  她在醫院待了那麼多年,甚少遇到身染重疾,或嚴重傷殘的病患能夠在短時間內振作起自己,並積極的幫自己的未來重新安排,大多數的人,尤其是成年人,遇到上述的事情時,都是衰頹喪志,從此一蹶不振。但瞧瞧她,她只是個單身弱女子……

  「對了,你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的話,告訴我一聲,我有認識一位生活輔導師,專門幫助盲人適應新的生活環境,還可以……」

  「不了,徐護士,謝謝你的熱心。」發現孩童的嬉鬧聲沒了、藥水味重了、徐護士的腳步也停了,她知道這兒就是她每個禮拜都必須來上一次的目的地。

  她即時在腦海裡演練一次由兒童視廳中心出發,走到這裡的路線,並強迫自己在心中記下。

  「邢小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雞婆?」有時候外人過度的關心,反而造成患者心理上的難堪。她剛剛沒多想,嘴說得太快,一定不小心傷到她了。

  「你誤會了,徐護士。我知道剛從一個正常人變成瞎子,生活難免會有些不便之處,但我也明白,我的雙眼是再難有復元的機會了,所以,遲早是要學習自己生活的,即使有再好的輔導員從旁協助也是一樣,最後凡事總得靠自己。」她溫言解釋,不希望對方誤會。

  哇!徐護士簡直要祟拜起邢善語了。  

  「你真的好堅強!我想,換作是我,絕對不可能像你這樣的。」她可能會直接從這家醫院最頂樓跳下來了事。

  「我跟其他人沒什麼不同,只是比較看得開而已。」邢善語笑著播了搖頭。

  「行了,張醫師在等了,我們進去吧!」徐士護拉著她的手,替她推開診療室的門。

  眼無法視物,所以當牽著她的那只溫暖纖掌離了開,邢善語頓時有些慌張,不知所措。

  聽到有什麼東西移至她的身後,然後一隻手掌輕輕地、怕嚇著她地,在她肩上拍了拍。

  「善語,我提了張椅子到你身後了,你現在只要輕輕蹲下,就能坐到了,但不要使太大力喔!因為它是會滑動的椅子。」親切的聲音在她的左後方響起,不大聲,所以她沒嚇著,反而因為有了他的指示而安了點心。

  「謝謝你,張醫師。」邢善語笑著道了謝,然後照著他所說的,輕輕坐落在滑椅上。

  「好了,先告訴我,眼睛可有刺痛感?」

  ★  ★  ★

  位於東區一棟隸屬於「破軍」及「貪狼」所創的「非集團」的商業大樓裡,靜謐的會議廳中,掛在前方足足一個電影院螢幕大的液晶螢幕,透過電腦連線,此時正展開黑白棋廝殺的場面。

  螢幕的正中央是對弈的棋盤,「破軍」,也就是席非軍,手拿遙控器操作,不是很認真的在棋盤上某一黑線交叉點上下了一子,然後慵懶的等著螢幕左上角的小框框裡,一位表情懊惱的老頭兒舉白旗投降。

  —坐在席非軍隔一個會議桌右邊的「貪狼」,也就是晁剡,不僅是席非軍在美國紐約起步的「非集團」的合作夥伴,也是席非軍從小到大的死黨。

  此時,晁剡在一旁隔岸觀火,雖說「觀棋不語真君子」,但他實在是不忍心見螢幕上席非軍的養父,不顧頭上又冒出幾根白髮,還在做垂死掙扎。

  「季伯伯,你就投降了吧!剛非軍在左上角『星位』下的黑棋!就是做個陷阱好讓你自個兒跳,你都已經跳下去了,想再扳回局勢是不可能的了。」意即,這盤棋,季伯伯是輸定了。

  「乾爹,你這次想在哪買房子?」知道自己勝券在撞,席非軍開口問。

  「住口!我還沒輸、還沒輸!」老頭兒大吼,卻也遲遲下不了棋,因為……好像怎麼看,都大勢已去了耶!

  「還是想再多開一家餐廳?」

  沒有回答他,老頭兒再次確認棋盤走勢,肯定自己是沒有活路了,只好改以哀兵政策。

  「小軍,你剛不是說讓我二十子嗎?那……那現在加加減減,我還輸你十顆棋子,你就當沒看到,我們打成平手好嗎?」然後下一局再來大翻身。

  「季伯伯,是『十子』不是『一子』耶,差很多好不好?」看著螢幕上老頭兒耍賴的模樣,晁剡忍不住想捉弄他。

  「去!我跟我乾兒子說話,你閒閒沒事別來插一腳。」老頭兒狠瞪晁剡一眼,完全無懼於他異色的頭髮和一雙血紅狼眼。爾後,又轉過另一邊,與自己的乾兒子商量。

  「算乾爹求求你,這次我們就當打成平手,你……你什麼都不要買給我,也不要再幫我開什麼餐廳,買什麼房子了,很丟臉耶!」真的很丟臉,小軍小的時候,他還發「宏願」說要藉著輸棋來塞錢給小軍,結果,一台電視都還沒塞到,小軍跟剡就自己賺到一棟房子了。

  再然後,他跟小軍的賭約變成「輸棋的人要聽嬴的人的話」,當然,他便卯起來想要贏棋,好繼續塞更多錢給他,結果,他那時才曉得,小軍的棋藝早在他之上了,他至今還沒贏過半盤呢!

  「不然乾媽缺什麼?我買給她。」席非軍關掉棋盤畫面,將老人的臉放大。

  「老太婆缺的,你買不起啦!」老頭兒神秘兮兮地笑。

  買不起?有什麼東西是買不起的,該不是……

  「季伯伯,該不會是……該不會是你有……有『那方面』的問題?」晁剡有所領悟的驚問。

  「那方面的問題?你說哪方面啊……啊!不是啦!你在說什麼!我六十歲不到,還是一條『活龍』好嗎?」不正經的小鬼!

  「那是什麼?」席非軍倒沒想歪,只是真的想不到有什麼東西是身為「非集團」主事者的他所買不起的。

  「真的要聽?那我說羅!可是你知道了,就得履約喔!」嘿嘿!贏棋他不行,不過整整這正經八百的小軍倒尚有餘力。

  席非軍點點頭,手捻起一支煙,淡淡地吐著煙圈。

  「好——你乾媽說,她要一個干媳婦兒。」老頭兒的話才說完,切題關身的男主角沒什麼反應,倒是一旁的晁剡差點跌下椅子。

  「季伯伯,您的意思該不是要非軍娶個老婆吧?」他不敢置信的代男主角再次確認。

  「不行嗎?你都能娶老婆了,我們小軍為什麼不行?」小軍只是破相,剡可是一出生就那副怪模怪樣了。他還記得,他跟老太婆第一次見到小軍帶回來的剡時,差點沒心臟病發送醫急救呢!

  「不是不行,而是非軍他……肯嗎?」他與非軍除了少數的特定人士外,幾乎與外界是「絕緣體」。他因為天生長相的關係,一頭金銀兩色參雜的頭髮,外加一對血紅狼眼,人見人怕,而他也不愛替自己找難堪,所以甚少有交好的人。非軍則是因他那張破相的臉及小時候成長因素,他對人不信任,可以與對方侃侃而談,卻沒用感情。

  要他娶老婆?下輩子吧!  

  「不肯也得肯啊!誰教他要贏我棋。」沒有人輸棋輸得這麼得意的吧!』

  晁剡側首看了看好友,只見席非軍皺緊眉頭,似乎很不願意卻也找不到理由反駁。

  「這件事再說吧!」席非軍再吸了一口煙,才道:「乾爹,我還有事要忙,改天再聯絡。」他將螢幕關掉,切斷兩方連線。

  「你真的要娶個女人回美國?」向來,非軍對季伯伯和季伯母都是有求必應,這次,他該不會也照辦吧?

  「乾爹在開玩笑。」啜一口熱茶,席非軍不是很將那回事放在心上。

  「是嗎?我看他的樣子有幾分認真。」

  「不談那個了。」始終將乾爹所說當玩笑話的席非軍,心思移轉到正事上。「府貞找到了嗎?」他問晁剡。

  晁剡搖頭,「昨天談完case後,我到附近酒店繞了繞,卻沒看到他。」  

  「是嗎?等下我出去晃晃好了。」將手上火星在煙灰缸裡壓熄,他起身準備找人去。 

  府貞是他與晁剡的另一個好友,當他們人在美國時,台灣這邊的分公司便交由府貞處理,府貞同時也是席非軍個人服裝公司裡的首席男模,這次即將在台開演的秋裝展,府貞便是壓軸。

  府貞不是臨陣脫逃,需要席非軍與晁剡到處在酒店找人,是因為他被感情所困,想借酒澆愁。席非軍不是不能體諒,卻覺得他用這種方法來逃避問題實在沒什麼意義,所以才與晁剡到處找人,但這只是單純的關心。

  「好吧!你去找。記得帶傘,氣象台說今天牛後會下雷陣雨。」

  ★  ★  ★

  電梯門打開,邢善語跟著幾個人出了電梯門,靠著記憶的路線往醫院大門走去。

  其實,根本沒復元的機會,張醫師只是不想讓她太過絕望,所才以要她每兩天來醫院做一次檢查,記錄眼睛穩定後的受創症狀及情形!說是給以後找適合的眼角膜作依據,但她自己從來不抱任何希望,要找到適用的眼角膜,除了機率不大之外,還有就是,就算找到適合的,也沒辦法動手術,因為她沒那個錢。

  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再來她只要在家等消息就好,張醫師是這麼跟她說的。

  出了醫院門口,已來到騎樓之下,她拿起手機想撥下號碼叫計程車,卻恍然聽到滴答雨聲,她這才知道,外頭原來正下著大雨。

  怔忡之際,一陣救護車鳴響由遠而近,接著,像是停在她前方不遠處,然後是擔架被抬下,還有大人小孩哭叫著的聲音。

  「拜託借過,不要擋路!」一名抬著擔架的救護人員沒看清楚背著自己擋在面前的邢善語是個盲人,他急著將擔架上的人抬進急診室,伸手一撥,不小心將邢善語推到騎樓外的大馬路上。

  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從滴落在自己身上的濕意知曉自己被推到騎樓外了,但推到哪兒了?她現在該往哪個方向走?她無法辨識。

  呆站在馬路虎口,聽著來來往往的車聲,以及像是衝著她的喇叭聲,她只能心慌。

  這……這裡是馬路中央嗎?她應該往前走,還是轉身往後走?

  剛那人一推,讓她轉了幾圈到現在站的地方,她早已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了!

  怎麼辦?怎麼辦?

  忽然,一陣刺耳的煞車聲拔尖而來,穿破六神無主的邢善語耳膜,她一顆心差點從胸腔裡跳出來。

  好像……好像是因為她而緊急煞車的樣子,怎麼辦?

  正當她更加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一聲喇叭長鳴在她左方響起,接下來更是一聲又一聲,她驚得無法再多想,匆匆往前踏了幾步,卻聽見更多的煞車聲和喇叭聲。

  坐在保時捷裡,腳底還踩著煞車的席非軍,驚恐的看著一名女子在馬路中亂走。她沒有打傘淋得一身濕,似乎也沒在看馬路,居然不知前後車子距離自己有多遠,車速多快,還亂走一通。

  她……她是看不見嗎?

  不再猶豫,為免這條馬路上今晚爆出有人慘死的頭條新聞,席非軍趁著車道上路口紅燈時下了車,拉著亂竄馬路的女人上車。

  大概是驚嚇過度,邢善語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在進車子時動作有點不順。 

  席非軍先將保時捷開到路旁,才停下來責問一旁亂來的女人。

  「你在幹嘛?你不知道站在馬路中間很危險嗎?你想死啊!」丟了幾張衛生紙給她,她沒拿來擦自己被雨淋濕的身體,反而扭在手中絞成一團。

  「對、對不起……我、我看不到。」邢善語低垂著頭,長髮覆住容顏,卻能從發顫的聲音知道她受了驚嚇。

  真的是瞎子?那麼,剛才或許是他嚇到她了,才害得她胡亂在馬路中央走。

  拿走她手裡被揉得濕碎的衛生紙,再取來幾張蓋在她的濕發上,他先替她吸乾青絲上還在滴著的雨水。

  「你家人呢?」怎麼放她一個人在馬路上驚慌?

  「我自己一個人到醫院來,本來已經看好醫師要回家的,不小心被人推到……推到馬路中央……對不起。」知道他在幫自己擦乾頭髮,邢善語頭垂得更低了。

  「別道歉,抬起頭來。」

  聞言,邢善語抬起頭,循著聲音朝左邊轉首,眼光卻沒個焦距。

  席非軍失神了,眼前的女子有張絕俗的麗色。翦水秋眸、紅唇皓齒,玲瓏的巧鼻因為緊張正快速張翕,濃密的長睫因為看不到週遭事物而無惜的扇眨,白皙的膚脂或許是因為淋到雨水而顯得過分蒼白,只可惜那雙原應是有神的雙瞳竟只剩一片茫然。

  席非軍聽到自個兒的心跳聲像鐘鼓敲在耳裡,又大又響。

  五指不由自主的伸到她眼前晃了晃,當發現她真的什麼都看不到時,一抹憐惜悄然在他的眼底一閃而逝。

  「來,你應該可以自己擦乾臉的。」塞幾張衛生紙進她的手裡,他鎮定的開口。

  邢善語點點頭,舉起手在自己臉上擦著。她的手還在抖,以致擦在臉上的力道沒有平均,紙張在她臉上不同的位置各粘了幾小塊。

  席非軍拉下她的手。「還是我來吧!衛生紙都粘在你臉上了。」他以不驚嚇到她的力道輕拉下她抖著的手,再取來幾張衛生紙替她擦掉臉上的濕意,連同白色細屑。

  「你剛才說你正要從醫院回家?」他問。

  她點點頭。

  「那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他好意輕問。

  「不用、不用……呃……這位先生,你能不能幫我招個計程車?」她急忙拒絕。

  席非軍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不以為意的輕笑。「一樣都是陌生人,我以我的人格保證,我的品行絕對好過一個計程車司機。」

  「呃……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有點心虛的感覺。

  「而且不收費。」

  「呵呵!」邢善語輕笑。

  美麗的容顏終於被逗笑開來,直到此刻,席非軍才發現,原來自己嘴邊也噙著一抹淡笑。

  「那就麻煩你了。」她告訴席非軍自己公寓的住址。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路上,席非軍有禮的問,確定自己的語氣沒有輕佻之意。

  「我姓『邢』名叫『善語」除卻適才的驚慌,她找回原有的鎮定,大方回答。  

  「『善語』嗎?那你肯定是辯才無礙的才女羅!」他打趣笑說。

  「孤兒院裡的院長幫我取的,我想是一時興起而已。」她柔聲輕答,卻讓席非軍嘴角的淡笑瞬間消失。

  難怪自己一個人出門,原來是沒有家人。

  側眼瞟看她,發現她沒有半點失望和難過的表情,也沒因自己的出身背景而自卑。

  「那你眼睛不方便……是自己一個人住嗎?」

  邢善語頓了頓,彷彿在評估回答一個陌生人這種問題安不安全。

  半晌,才說出實情。  

  「我自己一個人住,但失明是上個禮拜的事,所以我還不習慣。」想到昨天中午自己煮菜時不小心將糖當成鹽加在菜裡調味,吃得她差點吐出來,她不由得輕笑出聲。

  笑聲有如銀鈴傳進席非軍耳裡,他沒有追問她輕笑的原因,心思卻在不知不覺當中記憶著往她家的路線方向。

  約莫二十幾分鐘的車程,保時捷停在一座建有四棟白色大樓的社區前,他搖下車窗看了看石牆上的地址牌號,確定是這裡了,才讓她下車。  

  席非軍體貼的先為她解下安全帶,然後自己先下車,才繞過另一側為她打開車門。

  「出來前頭先垂個十五度,免得撞到車子。」他細心交代。

  邢善語兩手舉在面前一邊摸索著四周,一邊按著他的指示下了車。再來是自己訓練有素的路線,她沒有弄錯,安全到達社區右邊數來第二棟大樓裡。

  察覺身旁的人也隨她走到了這裡,她側過頭卻無法看著他,問:「上來喝杯茶?」其實不應該作這樣的邀請,畢竟是初識的陌生人,這樣做實在有點風險,但……不知為何,他讓她心安。

  「廁所借我用一下就好。」剛為了拉她上車,自己也被大雨打濕了身體。

  邢善語點點頭,領著他走上二樓。

  發現她口中正在默數樓梯階數,席非軍亦放輕腳步,好不擾著她數數兒。

  停在一扇漆白的鐵門前,她從口袋掏出鑰匙,仔細摸出正確的那一把,開了門。

  「對不起,可能會有點亂,別見笑。」領著他進門,她有言在先。

  席非軍目測此地只有三十坪大小,對一個盲人而言,環境不會太難維持,而她也整理得很好,沒有她剛講的雜亂現象,只是…

  客廳靠近角落的地上有著碎花瓶,而走在前頭的邢善語眼看沒穿拖鞋的腳就要踩上——

  「小心!」反應快、動作更快,席非軍一個大步便將渾然無所覺的嬌軀攔腰抱起。

  「呀!」天旋地轉,背部撞上一面堅實的胸膛,她破口驚呼。

  「地上有碎花瓶,你差點踩到。」將她安置在客廳的沙發椅上,摟著她腰的手,卻捨不得放。

  「咦?真的嗎?我去收拾。」她站起身,席非軍臂彎中的軟綿觸感驟失,他有點小小失望。 

  「不用了。」重新將她按回沙發椅上。「你坐好,不要動,先告訴我廁所在哪裡,碎花瓶我等等弄。」席非軍只是好意想幫忙,不料卻乍見她臉上出現懊惱的神情。

  「我、我雖然是瞎子,但、但這點小事我還可以自己來。」她不想被人看扁,這是她的家。

  席非軍怔了怔,手掌才慢慢撫上她的發。

  「抱歉,但我沒瞧輕你的意思。」大手改而包住她冷冰小手,牽起她。  

  「來,你現在站的這個位置彎下身就能碰到碎花瓶。」他帶著她停在「案發現場」。「它大概是你的手掌再大一點,半個瓶身遭到支解,解離的程度沒有很徹底,但撿碎片時要小心,別刺到手。」

  邢善語花了幾秒鐘消化完他的解說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類小事,我終得學會自己來的,雖然可能受傷,但傷個幾次,就能得心應手了。」

  大掌再次撫上她的黑髮,輕拍了拍。

  「你很勇敢了,但別逼自己太急。」這樣拍頭的動作原本只想給她鼓勵,不料大手像是摸上了癮,轉輕拍成撫摸,體會著如絲如緞帶來的細柔手感。

  只是一句話,卻讓邢善語自失明以來所有的不安、無惜,頓時消失於無限的包容之中。

  「你……廁所在那,你慢用。」有股衝動,差點讓她脫口要求他,「留下來陪我好嗎?我不想獨自一個人面對這一切。」最後雖硬生生轉了到口的話,但一顆心卻還在鼓動。

  席非軍再次提醒她小心割傷後,便自行進了廁所。

  解下綁束長髮的發圈,席非軍簡易的用雙手爬梳著。

  怪了,自己的頭髮就和府貞一樣,不論是用看的,還是用摸的,都比女人的還要好,但為什麼那女人的髮絲摸起來卻特別舒服?

  眼睛對上鏡中自己的臉,外翻結痂的長疤看起來觸目驚心,他心中的綺念霎時消失無蹤。

  俐落的將自己打理好,他走出廁研,卻迎面撲來一陣咖啡香。

  「先生?」聽到廁所的開門聲,站在客廳的邢善語不確定的開口。

  「是我。」地上已不見碎花瓶,倒是桌上多了一杯咖啡。

  「那個……家裡沒什麼喝的,茶葉剛好也沒了,所以我泡了杯咖啡……你喝咖啡吧?」

  「嗯,我愛喝咖啡。」他走近她,瞧見她右手手背上一小塊紅印。

  「燙到的?」他執起她的右手。

  她不好意思的點點頭。「一時沒注意,沒什麼要緊。」不希望讓人發現她的笨拙,她匆忙抽回手。

  「我相信你自己可以處理。」席非軍沒忘記她的忌諱,他拿起咖啡就口,卻覺得還有話沒說很難過。「但我只想提醒你,先去沖沖冷水再上藥。」確定這樣說不會傷到她脆弱的自尊心後,他才放心的喝著熱咖啡。

  「你明天還要去那家醫院檢查嗎?」想起適才馬路上驚險的畫面,他問。

  「不用了,今天是最後一次去。」所以,與他是沒有機會再見了。

  「那……什麼時候動手術?」會去醫院檢查,一定是有復元的可能吧!

  邢善語露出一抹苦笑。「這雙眼……應該是不會好了,我去檢查只是為了做些病況紀錄而已。」

  他沒來由的心一悸!她是說,她以後就得和光明的世界脫離?

  「沒有可能好嗎?」

  「要找到不互相排斥的眼角膜有點困難,就算找到了,醫師說,成功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最主要是費用很高,而她可能一輩子都賺不到那個錢。

  百分之四十……如果是請國外最好的醫師……

  他有股衝動,想要現在就帶著她找一個最好的醫師,讓她的雙眼再度恢復光彩。

  刑善語不懂席非軍的心思是如何地千回百轉,猜不透他的沉默由何而來,是同情?是可憐?還是尷尬?

  「我可以……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縱使以後難有再見之緣,但她也想將他的名收在心底,她會偷偷地牢牢記著,在自己與黑暗孤軍奮戰時,她會默念他的名,繼而想起他今天的關懷和貼心。

  「當然。」沒有遲疑,他抓來她的手心,書下他的名。「席——非——軍。」他逐一念著、逐一畫著。 

  「非軍……」她小小聲重複他的名,手心收攏,跟著藏在心底。名字好熟,似曾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既然明天不用去醫院了,那麼,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還沒想到,但應該會先學著自己出門買東西吧!」失明以來,她除了到樓下旁邊的便利商店買過東西外,不曾去稍遠一些的菜市場或其他商店。

  要學的事情很多,她得一步一步來。

  「工作呢?」

  「辭掉了。之前那份工作是文件助理,我現在無法勝任。等過些時候吧!我會找一份適合的工作。」但一個盲人能做什麼呢?

  「既然不用上班,那明天可以睡晚點羅!」

  邢善語笑著搖了搖頭。「不行,我怕作息不正常,以後要改就難了。鬧鐘一樣會在七點響。」她現在的世界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差別,只能靠正常的生活作息來讓自己有所分辨,所以她不敢稍有怠慢。

  「這麼早?上市場買菜呀?」他用開玩笑的口吻問。

  「嗯!我失明之前就曾去這附近的市場買過菜,雖然現在眼睛看不見,但應該不會太困難。」菜市場裡有幾個熟識的老闆或老闆娘,人都不錯,只是她必須先自己踏出第一步。

  「那好,我就不打擾你了。」席非軍站起身,邢善語也跟著站了起來。

  「要走了?」對了,他說他還有事的。

  「嗯!我還要去找個朋友。」而且他得回去把要事做個處理,好把明天空出來。

  邢善語跟著腳步聲隨他移向門口。

  就這樣……他們的緣分就這樣了。右手手心微微地發熱,她在心底念著他的名——非軍、非軍……這個僅一面之緣,卻很體貼的男人叫席非軍……

  「不用送了,我會幫你關好門。」席非軍出聲打斷她的思緒,她莫名臉紅。

  「那……慢走。」不說再見,因為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況且是個陌生人……不,他是一個貼心的陌生人。

  「對了!」打開鐵門之際,他回身喚道:「你記得燙傷的地方要抹藥,盡量別碰太熱的水,還有……謝謝你的咖啡。」他交代完,這才關上鐵門。

  腳步聲踏著樓梯遠去,邢善語站在門口良久,才走回屋裡去收拾咖啡杯。

  手在桌上摸了摸才找到咖啡杯,但杯子一旁好像還有個東西

  耶?這是什麼?好像綁頭髮的發圈……

  她慣用髮夾,所以沒有這種東西,那是……

  原來,他是長頭髮啊……

凌晨七點,邢善語按下鬧鈴,準時起床。

  迎接她的,應該有朝陽、有晨曦、有鳥語花香……但是,現在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黑暗。

  深吸一口氣,將喪氣的頹靡之意強制自腦海裡驅離,吐納之際,她已能堅強的漾出一抹笑,開始著妝梳洗。

  她只能作最簡易的打扮,才不會因為失明而弄巧成拙,這樣的好處是,她不會像別的女人一樣,浪費大部分的時間在為自己戴一張自認為完美的「面具」——事實上她也沒那個心思。雖說「女為悅己者容」,但現在,她連這最基本的權益都享受不到,更遑論有「招蜂引蝶」的想法。

  前後不到三十分鐘,她已準備好出門,現下所缺的,只是再多一些些自信。

  失明後,第一次自己上菜市場去買菜,她記得菜市場怎麼走,知道市場內什麼攤位賣什麼東西,知道老闆是誰、怎麼稱呼,甚至知曉誰賣的東西可以殺價,跟誰買菜還會附送蒜頭蔥姜……

  但還是緊張,就怕有個意外什麼的,會讓自己出糗。

  不過,凡事總有第一次,她還是得踏出這一步,而且別無選擇。  

  當邢善語打開社區大門,準備朝市場的方向走去時,一道醇厚的男聲響起,讓她駐足,滿心的不敢相信。

  「好準時。我以為我要等很久呢!」

  是他?!昨晚出現在夢裡的聲音……  

  「還記得我的聲音嗎?我們昨天才認識的。」席非軍走到她面前,盯著她沒有焦距的雙眼,笑問。

  「席……席先生?」

  「這麼見外?我想直呼你的名,可否請你也叫我『非軍』就好?善語。」  

  她的名字被他念著,柔柔地、緩緩地,飄過她的耳際,帶來一陣心悸。

  「你怎麼會來?」心跳得好快,稍早之前的緊張,已蕩然無存。

  「呃……」他有想過她會問,也試著編撰聽來會很合理的答案,但到了她開口問的這一刻,他還是答不上來。

  「那個……不能只是單純的想陪你去買菜嗎?」實話實說好了。

  聞言,邢善語的頰上飛上一抹紅,像施了粉一樣。

  「那……那你吃過早餐了嗎?」,本以為,昨日之後,已是無緣再見,卻沒料到,他今天竟刻意等在這兒。

  「還沒。你說你七點起床,現在也才七點三十而已,你也還沒吃吧?」事實上,他昨天回「非色」之後,為了先將今天的事情交代好,連晚餐都沒吃多少。

  「嗯!我也還沒吃。」他七點就來這邊等了嗎?

  「那你是打算先去買菜,還是先與我去吃早餐?」基本上,他尊重她的選擇,但私心卻比較希望她選擇後者。

  聽出他語氣裡對於「早餐」的期待,邢善語淺笑的順了他的意。「吃『美而美』好不好?我請。」

  「好。你放心,我不會吃很多的。你帶路?」

  他逗趣的回答讓她莞爾,很想告訴他,只是吃個早餐,要把她吃垮也不簡單哪!

  共進早餐的期間笑語不斷,縱使她還是聽得見旁人的竊竊私語,卻能不以為意。或許是不得不習慣,也或許是有他在身旁。

  席非軍第一次知道雙眼失明的人是如何結帳的。

  邢善語皮包裡沒有鈔票,只有一大堆零錢,她說這樣才能摸得出錢幣上的數字,才知道自己拿的錢對不對數。

  「還是有不方便的時候。」她說。

  「如果碰到金額太大,卻不能刷卡時,還是免不了被老闆碎碎念。」她說得雲淡風輕,席非軍卻聽得憤憤不平,難起波瀾的心,怎麼樣也平靜不了。

  到了菜市場,他徵得她的同意牽了她的手,小心的穿梭在人群和菜籃之中,用自己頤長的身軀為她擋去莽撞的推擠。

  「小心!」被某個拖在地上的菜籃子絆了一腳,邢善語重心不穩的朝地上趴去,席非軍長臂一勾,重新將她拉回原位。

  由於拉力太大,席非軍直接將她帶進自己的懷裡,柔軟的觸感貼在胸膛,心口熨著她同樣快的心跳。

  「腳有沒有扭到?」怕唐突佳人,席非軍鎮定的將她自懷中拉開,關心的詢問。

  「沒有。」哇!剛剛她好像摸到他散在胸前的長髮,比女人還柔軟耶!像絲綢一樣。

  「沒事就好。」他牽緊她。「挨著我走,我陪你慢慢逛,別走太急。」他沒來過菜市場,不知道原來菜市場從入口到出口,走來險象環生,更別說魚肉菜販大聲吆喝與買菜婦女爭相叫嚷的嘈雜聲了,簡直震耳欲聾。

  他暗暗發誓,一定每次都陪她來買菜,不然他怕她會「進得來,出不去」。

  「對不起,我很不小心……」離開他的胸膛,邢善語紅著臉小聲道歉。  』

  「是那些人走路不看路。」

  「我是個麻煩……」她才是那個走路「不能」看路的人吧?雖然很不想承認。

  「你是個漂亮的小姐。」

  「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就好……」

  「我等一下想吃某人煮的菜,怎能不趁機表現一下呢?」雖然拎著大包小包,但他拎得很高興,而且絕不讓用來牽她的左手去分擔右手的重量。

  「我可能煮得很慢……」因為看不見,什麼都要用摸的。

  「沒關係,我有得是時間。」對不起了,剡!

  「我可能會搞錯調味料……」

  「沒關係,還有『晚餐』這第二次機會讓你表現。」今天一整天都給她了。

  「你或許可以當我的助手……」

  「好!就等你這句話。」他不會錯聽她每一句話。雖然他沒進過廚房,卻想看她穿上圍裙的樣子。

  她一搭、他一唱,於是她再也沒什麼好介意、好慌張的了。

  邢善語小小的捨棄了自己想「獨立自主」的計劃,在市場中,全心信任的依賴著他。

  她告訴他賣菜的販子在哪個方向,他替她看路;她教他怎樣揀選新鮮的魚肉,他當她的眼睛在肉攤子上挑買,兩人合作無間,一起「殺」出滿是腥晌味的菜市場。

  她一輩子沒這麼快樂過,即便未失明之時,她也從不知道上市場買菜,能像到跳樓大拍賣的百貨公司搶購便宜名牌貨一樣,不覺得累,只有滿滿的將手裡錢換成手中物的成就感。

  他一定沒來過菜市場,她剛剛不小心聽到他小小聲的咕噥了句,「從沒看過有地方能夠這麼吵、這麼髒的。」

  呵呵!但當他們和一位婦人爭搶最後一尾鱸魚,還有,和老闆為了一把青菜殺價時,他像古董拍賣會會場的買主,不但喊得大聲,更爭得積極。她還記得,最後那個老闆不但以低價賣給他一把青菜,還附送了一包豆芽菜,真的好厲害!

  不過,自始至終,他從沒放開她的手,從沒讓她迷了路、找不到人,只要她開口,他一定會應。

  萬一以後沒他陪著去菜市場怎麼辦?

  他低柔的嗓音飄在耳邊,她靜靜地凝聽他說的話,不想面對那煩人的問題。  

  ★  ★  ★

  本以為,「君子遠庖廚」是因為如古人所言,「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

  但……

  錯!大錯特錯!

  原來,男人不進廚房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一個四肢健全、視力正常、腦袋也沒秀逗的男人,一進了廚房,比一個瞎了眼的女人還礙事。

  這樣的體認來自於以下的教訓——

  首先,邢善語請席非軍幫忙洗青菜。

  只聽到水「啪啦!啪啦!」的沖在塑膠容器裡,接著,是手在水枉底下翻弄的搓洗聲,然後,當他把一盆青菜交到她手裡時,她伸手一摸,沒摸到半片菜葉、半塊菜根,只有糊稠的菜渣。

  「我好像太用力了。」這樣還能拿來炒嗎?

  「是呀!洗青菜又不是洗衣服……你會不會太激動了點?」只怕衣服被他這樣洗,也只能拿來當破布了。

  於是,今天沒青菜可吃。

  再來,她請他切番茄。

  「逗!」聽到刀子用力砍在砧板上的聲音。

  「那個……只剩番茄汁了。」還有他滿手的「番茄屍體」。

  「沒關係。?她困難的擠出一絲笑容。「我用番茄醬來代替好了。」或是將他大卸八塊,直接取他的血用更好。

  最後,她交給他一塊馬鈴薯,不用切,只要幫她削掉表皮就好,夠簡單吧!

  結果——

  「啊!」

  「怎麼了?」難道馬鈴薯也……

  「我的手……」

  邢善語拿回馬鈴薯——幸運的,馬鈴薯完好如初,仍維持全面粗糙的表皮,但她剛有聽到削皮聲啊!那麼,他削到的是——

  趕緊將席非軍推出廚房,讓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火速的翻出醫藥箱,將消毒藥水交給他。

  「傷得怎麼樣?會不會很嚴重?」皮有沒有掉在水糟裡?

  「還好,只是削掉一塊肉了。」血流如注的傷口其實不大,那一小塊肉也不過是小指頭指甲的五分之一大,他卻講得彷彿自己是那鍋菜裡的料理之一。

  一塊肉……

  可別掉進鍋子裡啊!她不想吃人肉。

  「要不要去醫院找醫師縫?或是檢查一下?」看看手關節有沒有問題,不然哪有人會削皮削到自己的肉?

  「不礙事。」他聽見廚房裡有動靜。「水好像滾了,我幫你去看一下。」「你別動!」她死按住他,就是不讓他起來。「我來就好。你手受了傷,別再進去忙了。」她不想好好的一頓中餐,讓他弄得最後是「茹毛飲血」。

  「可是你……」她替他擔心呢!心裡好感動。

  「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好,你等我。」不再給他上訴的機會,邢善語轉身快步走進廚房,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廚房各處,是否存在著自人體掉落的「不明物體」。

  ★  ★  ★

  後半場少了他的攪局,四菜一湯果然順利的擺上餐桌。

  邢善語很專心一致的在每一道料理上,沒讓自己的失明敗了筆,每一次佐用調味料時,她都已先嘗過,確定鹽是鹽、味精是味精,才敢下鍋。

  席非軍細心的在她的碗裡布菜,只要是熱燙的食物,他都先吹了幾口氣才放進她的碗裡。

  「好吃嗎?」聽到他咀嚼的聲音,她期待的問。

  「好吃、很好吃!」還猛點頭,雖然她看不到。

  他中肯且滿足的評語讓她笑開了芙蓉臉。她沒為誰做過菜,頂多小時在孤兒院中的廚房幫忙而已,但她確信自己很高興能為他做飯。

  等等——為他做飯?她在胡亂想些什麼啊?

  「善語,你怎麼了?臉紅紅的。」扒飯扒到一半的席非軍,抬首正想欣賞她優雅的進食姿態,卻瞧到她滿頰紅霞。

  好美!

  「有……有嗎?」拍拍自己的小臉,她故作鎮定的繼續用餐,並隨口問了問他喜歡哪些東西,原意是想將話題址開,不料當事人卻會錯了意。

  「呃……那個……只要是你煮的,我都喜歡。」沒追過女人,他講得直接,只見她的雙頰從「晚霞」變成「熟透的番茄」,更顯得俏麗了。

  小小的空間裡,兩個人不嫌擠也不覺得稀落,在兩隻小鹿各自橫衝直撞的頻率下,這一頓飯,也算賓主盡歡了。

  下午的時光,在兩人的笑語言歡下度過。

  邢善語無法想像,自從車禍失明後,她的世界一度失去光彩,她所熟知或陌生的各種顏色,瞬間與她從此揮別,她每一次眨眼,再張開的同時,都是一種錯愕,然後閉眼、再張開,才認命的對自己坦白——邢善語,你已經瞎了。

  但今天,從早上開始,她的世界似乎並不只有黑暗了。他的聲音讓她想到溪間的流水,那種淡淡的淺藍色;他的笑語,是山頭上那一大片的綠野,讓人心曠神怡。然後,是他的體貼,像某天早晨,她醒來時不意與窗外破曉的旭日打了照面,那種溫柔的金黃色。

  她的世界,又開始充滿顏色,她幾乎忘了她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巴哈?你學過鋼琴?」正在她客廳書架前徘徊的席非軍,看著架上一本樂本問。

  「嗯!以前待的孤兒院裡,有一位義工媽媽是教鋼琴的,她說我和另外幾個孩子手長,可以免費教我們彈,但我自己搬出來住後就沒再學了。」

  「那你對彈鋼琴還有興趣嗎?」他盯著她擺在裙擺上,纖長的青蔥指問。

  邢善語搖了搖頭。「我現在看不見。」已經不是有沒有興趣的問題了。

  席非軍坐到她身旁,想握住她的手卻怕太過失禮,只得輕搭上她的肩。

  「只是看不見而已,你聽得到也摸得到啊!」這樣美的一雙手,的確適合彈琴。

  「但我無法看樂譜,怎麼彈?」肩上傳來的熱意讓她溫暖,她輕笑反問。

  「記得它的節奏和音律,你一定可以彈得一手好琴。」他好想聽,聽那雙手彈出來的聲音……

  邢善語淺笑不語,覺得他的想法太過天真,但他的天真,卻讓她的心裡好安慰。

  「有機會,我會願意試試看。」久久,她說。

  ★  ★  ★

  由於氣氛太好,兩人後來還去商店再買一些菜回來煮,甚至買了香檳,說是要慶祝兩人真正相識的「第一天」。

  「也買蠟燭好不好?我弄一頓燭光晚餐。」邢善語提議。

  「那樣只有我一個人能夠享受那種幽暗的氣氛……不如我們等下吃飯時,把所有燈都關掉,我陪你當一天的瞎子。」提起購物袋,席非軍不容異議的率先拿錢結帳。

  「小器!不過兩支蠟燭的錢,這樣也要省。」隨著他輕鬆的玩笑語氣,她跟著笑鬧。

  「哪有!其實我是幫你省電費。」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胡說八道!」她輕斥,但嘴角帶笑,算是默許了。

  兩人真的在晚餐時刻關掉所有照明燈光,這對邢善語來說還好,但對席非軍來說,倒是鬧出了不少笑話。

  「為什麼涼拌竹筍要放蒜頭?」將口中腥臭的蒜末吐出來,他好疑惑的問。  

  「啊!可能是我『不小心』加進去的。」她承認得很大方。

  席非軍筷子朝應該是炸雞塊的那一盤夾去,夾了一塊,然後朝隔壁一個小碟子沾去。他記得那個小碟子盛的是番茄醬。

  「哇!這什麼?哇沙米?」才剛觸及舌尖,一股嗆鼻味直衝上腦門,他受不了的捏住鼻子。

  唉!他不是不敢吃這種日本人的玩意兒,但雞塊……是沾這個的嗎?又不是生吃。

  「啊啊!大概是我拿錯罐了吧!」邢善語不以為意的也夾起雞塊,跳過那個小碟子送進自己口中。

  「善語……你是故意的吧?」

  「哪有?」殘障人土,有絕對的裝傻權利。呵!

  ★  ★  ★

  「要走了?」美好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邢善語就像昨天一樣,送席非軍到大門。

  「嗯!」席非軍很想再待久一點,但孤男寡女的,何況,他並沒有什麼正當理由啊!

  「那……」她該說什麼?她想留他,但為什麼?

  「我有些事要回去處理,謝謝你今天的招待。」

  「你在上班?·那為什麼今天還來……」

  「自由業,什麼時候做都可以,只是該做的工作,還是要找時間來做。」他是公司老闆,說「自由業」沒錯吧?

  「哦!那……路上小心。」只剩這句話了。

  「嗯!晚上客廳的燈不要關,你自己一個人住,這樣比較安全。」席非軍細心叮嚀。

  讀出她臉上失落的表情,他好不捨,卻也驚訝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我……明天或許還會再來,可以嗎?」他沒把握能否把積了一天的工作在今晚全部解決,但一定盡快。

  聽到他的話,邢善語的小臉幾乎在同時亮了起來。

  「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問得有多麼渴盼,她訥訥地低下頭,紅著臉補充,「我……我可以幫你做早餐。」

  「不用了,我不一定早上就會來,如果會,我再買早餐過來一起吃。」一陣悸動在心窩處蔓延開來,他輕輕拉了拉她的小手,感覺手裡跟他跳得一樣快的脈搏。

  「晚了,早點睡,拜。」拉過她,席非軍在她耳朵旁輕聲說。

  當溫暖的體溫離開身旁,鐵門拉開了又被關起,邢善語不捨的同他道了再見,小小的寂寞開始氾濫,愈來愈大,最後竟成了孤獨。

  好期待他明天的到來!  

  抱著枕頭,她躺在床上想著。

  窗外的月光撒下點點相思情,夜風輕輕吹送,撩起暗暗浮動的情意……

「很奇怪哪……」清晨五點,一隻狼闖進席非軍的臥房,拖了一張椅子,在他床邊喃喃自語。

  「你是怎麼進來的?」席非軍睡眼朦朧的問。他很確定昨兒個晚上,他有將房門上鎖。

  「小李給我的備份鑰匙。」

  「小李?」那個忠心耿耿,只會聽他的話的管理員?

  「是呀!你不知道你最近很不得人緣嗎?」

  「是嗎?」他以前很得人緣嗎?「你大清早來,到底有什麼事?」啊!好想再繼續睡喔!

  「我覺得很奇怪哪……」晁剡再次重複今早第一句話,但顯然沒說明目的。

  「什麼事很奇怪?」而且這麼急需解答?

  轉頭瞥了眼床頭的鬧鐘,席非軍將臉埋進溫暖被窩裡,很想當作沒看到這隻狼。

  「我的時間好像愈來愈少了。」

  可不可以裝作沒聽到?不過背後好像有針在扎啊!

  「放心,到時你安心的去吧!你老婆我會替你照顧的。」被子裡傳來保證。夠朋友了吧!

  晁剡長腿一伸,勾來床尾一顆抱枕,用力砸在席非軍頭上。

  「你知道我為什麼現在會在你房裡?」語氣仍是輕柔,不過卻暗潮洶湧。

  「因為你大限將至,要交代遺言?」不是嗎?喔!被他一砸,更想睡了。

  「錯!」晁剡用力將床上賴床的身軀翻轉過來。「因為我他媽的工作到現在!」他揪過席非軍的耳朵大吼,還前後扭了扭,痛得他不得不睜開愛困的眸。

  「辛……辛苦了!」那還不快去睡,來他這幹嘛?被老婆趕出門嗎?

  「知道我很辛苦就好!除了睡覺時間,我一整天幾乎見不到我老婆一面,有時三天才說到一句話!」他愈說愈氣,愈氣就愈大聲。「說!你最近給我混去哪裡了?所有工作都放給我,找你還找不到人!你打算將你的公司作廢嗎?」

  「暫時沒那個打算。可你說找不到我?那你現在在跟鬼說話嗎?」被他這麼一吵,死人也會醒了。

  將床被整理整理,席非軍開始進出浴室,梳洗自己,那隻狼卻還在碎碎念。

  「不是這個時間,你會在嗎?你還沒回答我,這幾天都跑去哪了?」電話響了也沒人接,存心讓人找不到他嘛!

  「怎麼?交給你的案子有問題?」牙膏泡沫在嘴裡咕嚕咕嚕,席非軍含糊不清的回問。

  牛頭不對馬嘴,這小子有避重就輕的嫌疑。

  「是沒問題,但得提醒你注意一下你私人兼營的模特兒公司,『非色』。」沒有任何人有搞垮「非集團」的能耐,即便他和破軍放著公司一、兩個月不管。

  梳洗的動作停頓,席非軍在鏡中的眉微揚。

  晁剡知他有疑問,便繼續說:「我老婆告訴我,裡面有幾個模特兒近幾天一個接著一個辭職不做,外景拍攝和其他工作的流程都很不順利,彷彿被什麼人妨礙著。」

  「那些模特兒跟我簽了約,他們沒走完這次秋季的服裝秀就要走人,不怕得付出大筆違約金嗎?」梳洗的動作繼續,席非軍絲毫沒有緊張感。

  「要他們自己付,一定沒人付得出來。」  .

  「你的意思是,有人願意幫他們付違約金,只要他們不幫我走秀?」席非軍從衣櫥裡挑出一套休閒裝。今天善語又要去擠菜市場,不能穿太新的衣服。

  「有這個可能……」晁剡瞪著他換上淺藍色的休閒運動服。「你今天又要出去?」

  「今天沒案子可談,你好好休息吧!順便陪陪你老婆,可別讓、她說我這個老闆不近人情。」

  「你們今天不用排演服裝秀嗎?」他到底每天都跑到哪裡混去了啊!這麼神秘?

  「告訴你老婆和那些模特兒,說今天不用排演了,有拍攝的部分就先延著,我再擇日完成。」倒一家小小的模特兒公司,他不痛不癢,但被貪狼一講,倒是提醒了他得用什麼名目將心儀的佳人拴在自己身旁了。

  雖然每天兩地跑,但也無法全天候的看顧她,他還是得回來處理公事啊!

  「你又要出去?」

  「幹嘛一副哀怨的口氣?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粘我?」席非軍當哄小孩似的摸摸晁剡金銀兩色參雜的頭髮,卻教他不爽的一掌拍開。

  「去你的!誰會粘你?做什麼神秘兮兮的,算什麼朋友嘛!」

  原來,他吃的是這種醋喔!

  「別急,很快你就知道了啦!快去補眠吧!」拿起車鑰匙,他順道將貪狠拖出房門。

  「對了,這個月底我想辦一場『商討會』你先幫我物色場地,詳細情形我明天跟你討論。」

  「你是想藉機找出是誰動『非色』手腳?」腦筋動得很快的晁剡,馬上聯想到。

  「那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比較正當。我想擴大『非集團』在台灣的市場。」藉著在台各界商業人士對台灣經濟貿易相關問題的討論,他與晁剡可以很方便的獲悉「非集團」擴大市場的機會和方法。

  晁剡點點頭,雙眼終於愛困不住的只剩下一小條縫縫。

  「如果成功的話,或許你今晚就能知道我這幾天是跑哪去混了。」他惡作劇的在晁剡耳邊小聲的說,就見晁剡睜大一雙原本已愛困到瞇成一條縫的血紅狼眼,饒富興味的瞪著他。

  一逗一逗就精神來了?「唔!不愛困羅?那我手上還有幾件案子……」

  「我去你的!快滾啦!管你有什麼計劃,最好是給我成功,好彌補我近來連日睡眠不足外加夫妻生活情趣失調的非人待遇,不然,我就辭職不幹!」居下狠話,他一腳踢席非軍進電梯。

  「啊!被他這一哄,真的有點興奮得睡不著了——」他是在報剛剛不讓他好眠的仇嗎?

  急於分享死黨秘辛的某隻狼,因為期待而興奮,瞌睡蟲去了大半,正猶豫該不該一頭撞在牆壁上,直接昏死算了。

  ★  ★  ★

  拔下維尼小熊鑰匙圈,席非軍盡量不發出聲響的輕輕關上鐵門。

  第一次用她給的鑰匙開她家的大門: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希望自己手中拿的鑰匙,不只是「備份」的而已。

  對於自己的心意,他沒有感到驚訝,他是個懂得自己要什麼的人,只是當手撫上自己的臉時,「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和「自己能不能要」就變成兩個不容錯辨的問題。

  他該慶幸她現在是看不到的。

  攝手躡腳走進邢善語的臥室,她沒鎖門,偷偷瞄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嬌軀沒有任何不妥的裸露後,他才放膽的靠近床畔。

  被晁剡吵醒,第一個念頭就是過來找她,兩個多禮拜了,他只有愈來愈想把自己辦公室搬移到這來的念頭。

  那麼,她對他呢?是怎樣的心思?

  在感情上,他是個剛剛起步的初學者,他不知道當她把她家的鑰匙交給他這個相識不到一個月的男人所代表的意義,他曾經奢想過她懷有與他同樣的想法,但憶及自己外表上及心理上的殘缺,卻又希望,她只不過當他是個可以信任的「好朋友」。

  「善語、善語?」席非軍輕柔的在她耳旁叫喚,寵溺的看她皺起一雙柳眉,眼睫還在開合中掙扎著。

  「非軍?」失明之後,其他的感官知覺比以往還來得敏銳,邢善語已幽幽轉醒,不確定現在聽到的聲音是不是剛剛在她夢裡的那一個?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沒關係;七點了嗎Y我睡過頭了?」她規定自己一定要在早晨七點醒來,但還沒聽到鬧鐘響響!

  「不,現在才快六點而已,是我早來了。」她揉著雙眼的模樣孩子氣十足,讓他忍不住輕勾唇角。  

  「這麼早哇……你有事?」思緒還在飄渺中,她睡意盛濃的疑問。

  「沒有。」想來看你而已。「告訴我你想吃什麼早餐?我去買,你再繼續睡。」

  這是個誘人的提議。

  邢善語告訴他自己想吃什麼後,便倒頭再回去作有他的夢,夢裡,幻想著他的長相,臉上笑得很甜。

  席非軍有一親芳澤的衝動,但不忍再次驚醒好夢方酣的睡美人,遂將就的摸摸她散在枕上的長髮,輕聲出門為她準備早點。

  ★  ★  ★

  「模特兒?」以為自己聽錯,邢善語將螓首偏向廚房的方向探問。

  「模特兒兼我的私人助理。」將剛溫好的豆漿連同蘿蔔糕和油條端出廚房,席非軍塞了一雙筷子在她手上。

  「吃吧!你點的早餐。」今天吃中式的,他出門後花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就買好了,回來不忍心打擾她好眠,放在客廳聞香,一直到她剛才聽到鬧鐘醒來,他才拿進廚房重新煨熱。

  「我想先喝一口……」話還沒講完,豆漿已在她的手裡。

  「不是很燙,但還是要慢點喝。」席非軍嘴湊過去吹了吹幾口氣,才推動她的手,示意她可以就口。

  他總是心細,總是設想周全。

  「你剛剛說,要找我當你的私人助理?」她現在已完全從睡夢中醒來,頭腦非常清醒,所以再問一遍。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也能兼差當服裝模特兒。」這兩個職務並不互相牴觸,最重要的是,他能工作與她同時兼顧。

  「可我看不見啊……」他沒忘記吧?

  「當我的私人助理,每天只要接幾通電話,幫我記得幾件事情,在我這刻忙完事情時,提醒我下一刻該做什麼。至於當模特兒——」他的眼光停駐在她純柔的麗顏上。「你只要讓鏡頭拍得到,跟觀眾看得到你就好。」

  沒錯,在今早晁剡跟他提及「非色」的事情時,他才想到,她是朵有著梅花般堅毅氣質的芙蓉——外柔、內剛。

  他想為她設計衣裳,想讓她穿上出自他手上的各種服飾,但這必須要有正當的理由。至於她的美,他是否有那個雅量和全世界的人一同分享,他——還在考慮當中。

  反正不管是「私人助理」還是「模特兒」,都只是方便他隨時看到她的借口。  

  「但是我……」

  「你不是還沒找到工作嗎?」垃圾堆裡有一大堆她被退回的求職履歷表,人家一得知她是個瞎子時,連面試都省了,直接給予封殺。

  是她堅持,不然,她應該知道,只要她開口,他一定會幫她。

  邢善語低首不語。她知道他的細心體貼,知道他對她很好,但她不要他的可憐和同情啊!之前那個只是打打文件的簡單工作;她都不能勝任了,當助理?模特兒?那其他耳聰目明的人呢?當總統去了?

  席非軍怎麼會不知她在想什麼?

  一隻大掌伸過去,握住她柔弱無骨的纖手,源源不絕的溫暖透過彼此的接觸傳遞給她,就像她另一隻手裡,還沒失溫的那杯豆漿。

  「這位小姐。」他低沉的笑聲傳來。「我如果只是可憐你或同情你的話,我大可直接塞錢或買東西給你呀!」意思是說,她真的想太多了。

  「那為什麼……」他憑哪點認為她能勝任那些工作?

  「只是想幫助你。」見到她馬上露出受辱的表情,他連忙安撫。

  「別那麼敏感,今天就算是個四肢健全、無痛無病的正常人,很多時候也是需要別人的幫忙啊!」見她稍稍平息了情緒,他才續道:「你跟大家都一樣,需要錢才能生活,但你去找的那些工作,那些人還沒看到你的努力,只知你是瞎子,便什麼機會都不給你。我請你到我的公司工作,那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個有機會便會努力工作的人,我相信你,也願意給你這個機會,我指的就是這種『幫助」』

  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以上這些統統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來自心裡的那份牽掛。

  「可是我之前都沒做過類似的工作……」她為誤會他的用心良苦而歉然。

  「不急啊!我可以教你,我相信你一定會全力以赴的。」放開她的小手,他欣見她臉上散發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呵!他知道他的「計謀」成功了!

  邢善語不再拘泥於自己對自身殘缺的心理障礙,欣然接受他的「幫助」。

  他說得對,只要她是努力的,是全力以赴的,那麼,別人自然而然就知道她不需要「可憐」和「同情」。

  一顆早巳悄悄暗許的芳心,不知不覺,又淪陷了幾分。

  「那以後就拜託你了。」想開了,食慾就來了。她夾起一塊蘿蔔糕塞進嘴裡。「可以告訴我,你公司寶號嗎?」  

  難題來了,席非軍發現她這一問,居然問出他額上微微的薄汗。

  他早知道對於他今天的要求,這個問題勢必會面對得到。「非集團」的名聲遠播,簡直震懾海內,他雖然鮮少露面,但在商場上,還是有不少政商名流繪聲繪影著他的長相。

  他要賭,賭她不知曉他的容貌,搞不好她甚至沒聽過「破軍」這個名號。

  「非軍?」吞下三塊蘿蔔糕了,怎麼他都沒說話?

  「『非集團』我的公司名字叫『非集團』旗下有一家我自己兼營的模特兒公司,『非色』。你聽過嗎?』』他斂住鼻息,空氣中忽地呈現異常的凝滯。

  「啊!蘿蔔糕掉在地上了!」彎下腰,在地上胡亂摸索的小手壓抑著顫抖。

  「非集團」……那個鼎鼎有名,專門以並購企業財團為主的金融集團?!  

  她應該什麼都不知道,憑她不過一介默默無聞的低階老百姓……但,在商專請企管學時,她為了學校報告,曾對這個大集團有過較深入的研究,所以……

  「找不到嗎?沒關係,我找就好,你先起來。」

  聞言,邢善語暗暗吸了一口氣,鎮定的抬首。

  「你說你的公司叫『非集團』啊?很大嗎?」她稍嫌牽強的扯出好奇的微笑,成功隱瞞住內心裡的波濤洶湧。

  她不知道?她甚至沒聽過「非集團」的名號?

  席非軍安了心,從沒有像現在這麼希望自己擁有的,不過是一家小小小小公司而已。

  「很大,但還可以更大。」抽了一張衛生紙,他彎下身尋找掉在地上的蘿r、糕。  

  她以前作報告時就知道「非集團」的知名度,也曉得「貪狼」和「破軍」兩位集團創辦者在商場上雷厲風行的併購手段,而除卻對她報告有幫助的資料外,她也知道一則不算內幕,只是當事人以低調方式應對的消息……

  昨夜夢裡,她描繪著他的臉,靠著他的嗓音幻想他是怎樣的一副容貌,現在,兩張臉形浮現在腦海中,模模糊糊,卻印象深刻。

  他是「貪狼:?還是「破軍」?

  ★  ★  ★

  席非軍……非軍……早該猜到他就是「破軍」。

  盛一手清水潑在自己的兩頰上,邢善語輕吁了一口氣,趁此紓解自九點打卡上班直到剛剛不斷轟炸她的疲勞。

  剛來的一兩天,她真的只是幫他接幾通電話、泡泡咖啡或茶,有時太閒則跑去地下一樓的員工餐廳幫忙。

  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那天一個日本客戶帶著他韓籍表親來訪,遭非軍拒見卻死都不肯回去,她一急之下就用流利的日、韓語替非軍趕跑不速之客,結果被「貪狼」目睹全程經過,還幫她跟非軍「引薦」,自此,她萬劫不復的地獄生活於焉展開。

  她會五國語言有什麼了不起?他自己和晁剡可是八國語言講得嚇嚇叫耶!誆她說他們只會皮毛而已,要不是學生時代搜集過資料,真的會被他們唬過去。

  裝傻、裝單純的結果就是廉價出賣自己的勞力……不,說「廉價」太對不起非軍了,他可是「高薪」聘用她的呢!

  剛開始她很閒的時候,為了此「高薪」跟非軍三推四拒,直到被晁剡「出賣」的那天,她才比較心安理得的接受下來,但是——真的好累哪!

  走出洗手間,邢善語自然而然的往左轉,心裡默數二十步後,手往右一推,想回自己的辦公室,不料卻沒碰到任何東西。

  對了,她剛才原本要進與自日辦公室同樓層的女用廁所,但僅僅兩間的廁所已被人佔用,她實在有點急,便跑別的樓層上廁所……是七樓的樓上?還是樓下?

  樓……樓上吧?所以,她現在該往下走吧?

  但,樓梯,還是電梯在哪?

  遭!剛太急,沒很用心在記路子,路線全亂了!

  邢善語慢慢走、慢慢摸,卻轉了好幾圈,還是找不到樓梯或電梯。

  「咦?善語!」在公司大樓閒晃找丈夫的楚絡零眼尖,在迴廊前頭便見到摸索無緒的邢善語。

  她快步跑到她身邊。

  「善語,你怎麼來這?」

  「絡零嗎?我迷路了。」終於找到人問路了。

  「怎麼會?破軍沒跟在你身邊?」破軍說她眼睛看不見,所以必須時時刻刻跟在她身邊。

  原來破軍滿有愛心的嘛!不知道自己老公那雙狼眼,幹嘛時常朝著他倆的身影猛眨眼,還眨到被破軍反瞪回來。

  「他?」邢善語失笑。「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時跟在我旁邊吧!例如我要上廁所的時候。」知絡零神經大條,有話直說,不會像她家那隻狼一樣,總愛有意無意調侃她和非軍,所以她的疑惑只是純然的疑惑,絕不是故意開她玩笑。

  「啊!上廁所上到迷路喲!沒關係,我帶路,你要去哪裡?」老公等等再找,先送這位嬌柔又很好相處的美女回去要緊。

  「我想回自己的辦公室,在七樓。」

  「咦?不吃飯嗎?中午了耶!」該不會是破軍虐勞,害她工作太多沒時間吃飯?

  「我自己有帶便當,我回辦公室吃就好。」

  「可以跟我和晁剡去吃啊!雖然破軍總是不和我們吃,我們可以吃完後再送你回他身邊啊!」

  又來了,雖然絡零沒那意思,但她聽了,還是會不好意思。

  「不是這樣的,我……」邢善語話還沒說完,就遭遠處一聲急喊卡斷。

  「善語!善語,你跑到哪去了?絡零?你把善語拐來這幹嘛?」四處找不到邢善語蹤影的席非軍心急的差點要去一樓廣播,路經這裡才看到好友的老婆牽著善語出現。

  上一秒才牽左手裡的軟柔觸感,下一秒已被一陣旋風快速奪去,楚絡零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再看看那陣不分青紅皂白的旋風,一時傻住。

  「善語……善語說她上廁所上到迷路……好玄,可是我還是很好心的準備帶她回她的辦公室啊!」拐?她要拐什麼啊?

  「哦——原來是這樣,接下來交給我吧!」席非軍轉身帶人就要走,一邊還耳語問著邢善語為何上廁所要跑到這一樓來。

  「等——等等!」叫住席非軍,楚絡零一股憤然。「你不要再壓搾她了,善語很可憐,到現在還沒吃飯耶!她一定是餓暈、累暈加上憋得快暈,所以才會上廁所上到迷路,你不要再讓她做那些累死人的工作了!」哪有中午還不議員工吃飯的道理?

  席非軍疑惑的看了看身旁佳人,很難相信她迷路是因為前述種種理由。

  「才……才不是這樣啦!」聽得臉都紅了的邢善語主動反駁。絡零的無厘頭實在很絕。「我說了……我有帶便當嘛!」

  「連飯錢破軍都不願資助,實在夠惡劣的!」罪加一條。

  「不是啦!是我有帶我和非軍的便當……我們要一起吃……」絡零不會往「那個」方向想歪,她這麼說應該無妨。

  「什麼?除了工作之外,連私下他都這麼奴役你?」她沒想「歪」,她只是曲解邢善語的話中意而已。

  「席非軍,我老公廚藝堪稱一流,下次我叫他順便幫你做,你別虐待善語了。」反正晁剡已被他虐待慣了。

  虐待?  

  聽不下去的席非軍終於決定開口說話,不然再這麼默認下去,他怕自己一生莫名會毀在這個沒什麼大腦,自己死黨卻眼睛脫窗看上的女人手上。

  「剡在他辦公室。」這女人的邏輯采直線思考方式,只要在其中畫個又路,她就跟著轉了方向。 

  「是嗎?我不是要他在大樓門口等我嗎?難怪我剛剛找不到他!」說著,人就轉至二樓方向去了。

  「非軍。」邢善語拉拉他的衣袖。  

  「怎麼了?」他柔聲反問。

  「我不覺得你是在虐待我喔!雖然工作好辛苦,電話接不完,啊伊烏八喔、嘰哩呱啦、咕咕咕的說個不停,但還算不上虐待啊!對不對?只是一點點、一點點辛苦而已。」邢善語很慎重的澄清。

  「……」以後得把她看緊點,那女人果然把她帶壞了。




炙陽艷艷,南國正方香。

  「非集團」商業大樓,一處景致宜人的空中花園裡,造型仿古,以石砌成的泳池中,一尾游龍正潛戲在波光瀲灩之中。

  「明天外景拍攝的工作確定可以順利進行嗎?」席非軍探手撥弄著水面,對著池中游龍問。

  看到水中人影的嘴巴開開合合,但他到底說了什麼,除非席非軍天賦異稟,否則聽得到才有鬼。

  府貞在水中比了個「稍待一會」的手勢,快速游到池岸,才破水而出!

  柔滑猶如絲綢的紅褐色長髮,在掙水時因水的壓力聚攏,出水後則披散於腦後。

  府貞立在水中,撥開粘於兩頰上的幾綹髮絲,陰柔絕美,如上帝巧奪天工的俊臉大方展現。

  「那個攝影師說他明天有一個重要客戶,不克前來。」連個小小皺眉也能與池畔的花卉相得益彰,彷彿雲影天光般,掩映相襯。  

  「有什麼客戶比我們還大?」席非軍語氣不惱,是純粹好奇而已。

  「聽說那人出三倍價錢。」

  「哦——」尾音拉得老長。「對方籌碼只有這樣?」

  「我就搞不懂,為什麼你不直接亮出實力,讓對方知道他所擁有的財勢不過是你的冰山一角,拍攝的工作再這樣一拖再拖,你不怕今年的秋裝展無法籌辦嗎?」府貞甩淨臉上的水,對於非軍這種迂迴戰術略感不悅。

  「現在掀底牌還太早,只會讓對方愈挫愈勇,萬一他在信心沒被完全擊倒的狀態下,從失敗中學到經驗,那將來,只怕我們要對付的,就不只是『冰山一角』的問題而已。」對於府貞的不悅,席非軍耐心解釋。

  他可以體諒府貞的煩躁,這幾天好不容易才和結婚多年卻一直心存芥蒂的妻子盡釋前嫌,偏偏又在公事上碰到絆腳石,他與晁剡不在台灣的期間,「非集團」及「非色」在台的分業統統交由他打理。

  對於這個外表俊美無信,內心又善良純直的好友,他一直視如親兄弟。

  「所以,你現在是故意讓對方恃財傲物的?」

  畢竟也跟在他和晁剡這兩個投資鬼才身邊多年,雖然論城府,他淺得叫人一眼望到底;論才智,他直接重回母體再投胎一次會比較乾脆,但他多多少少可以聽出非軍的弦外之音。

  「嗯!我損失一點,讓他得以負隅頑抗,屆時,等他洋洋自得、沒有防備之際,再給他一次痛擊,他會——永遠都站不起來。」他淡淡陳述,像是這種手段他已經玩到不想再玩,對方卻沒有足夠的挑戰性,讓他只能屈就這樣的應付方式。

  驀地,一張以前總在酒瓶堆裡醉生夢死,曾經也是一蹶不振的老邁臉龐閃過腦海,他眼神暗淡起來。  

  知之甚詳的府貞瞭解還有別的原因,讓席非軍此時的態度,不只是淡漠,甚又有著淡淡的自嘲意味。

  「天氣好熱,你不下來游嗎?」穿著泳褲做日光浴?

  「我等善語,她在一旁的淋浴間裡換泳衣。」知道善解人意的好友在擔心他了,他順著他的話轉。

  「好久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她的眼睛不是不好?」

  府貞一向如此,連說話都要小心的避免傷害到人。

  被他這麼一提醒,席非軍才發現,十幾分鐘都過了,佳人怎麼還沒出來?

  「我進去看看。」他擔憂的進入淋浴間。

  「善語?」他對著一扇輕掩著的門扉叫喚,不敢冒然闖進。

  裡頭並沒有回應他的話,他仔細一聽,聽見裡頭的人輕聲細語卻略微無奈的不知在說些什麼。

  「羅特先生,我們老闆真的有交代過……對,千真萬確,絕對不是我故意不讓你和他說話……不……他剛才交代過,假使有你的來電他也沒時間接聽……」斷斷續續的,但聽得出是在拒絕。

  「善語?」他加大音量。

  「對不起,羅特先生,你等等!」邢善語一手遮著行動電話,一手拉開更衣間的門,她已穿好泳衣,只是因為忽然來了通電話,所以還沒出去。

  「非軍嗎?」她朝門外的方向詢問,眼睛沒對到人。

  席非軍先是碰了碰她的肩膀,讓她知道他的方向。

  「誰打來的?」

  「是羅特先生,對不起,我處理完就出去。」這通電話是在席非軍的預料之內,他一大早就交代過她,不接聽、不接見任何有關他的人事物。

  「羅特先生,不好意思。」她回頭繼續將手機貼著耳朵,用流利的法文對付對方難纏的追問。

  「不,我們老闆已經說過了……不是看您不起,而是……」

  電話裡頭的聲音,由於遲遲找不到非要找到的人而愈來愈大聲,甚至開始出現不堪入耳的穢語。

  「羅特先生,請您不要這樣……」她話未說完,手機已遭奪去。

  「羅特嗎?在下『破軍』深感有此榮幸讓您不辭辛勞跨海來電,但恕在下目前不想浪費時間聽一個即將宣告破產的失敗企業經營者無謂的哀求或告饒,閣下若嫌時間太多、太無聊,不妨先擬好對策,保住你們在日本的子公司。」

  「卡!」電話無情切斷。

  看不到……看不到他現在的表情,但邢善語幾乎可以想像,他的嘴角正勾著一抹冷笑。

  早就對「非集團」決絕的行事作風有所耳聞,而他,既然是身為「非集團」的主事者,鐵血扼腕更不用懷疑或覺得驚訝,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她從沒有將工作時的他,和私底下的他聯想在一塊。

  因為,私下的他,對她是那麼溫柔呀……

  「善語?」關掉手機電源,他推了推木然的邢善語。

  「呃……原來你法文講得好好。」卻推給她當黑臉?

  對於自己曾經撒下外文只會講一點點的漫天大謊,席非軍一點都不介意。

  「常聽你在說,聽著聽著,就會了。」不用打草稿,完全渾然天成。

  聽就會?三歲小孩都知道他在說謊。

  但,這並不是她最關心的。

  「那個……羅特先生曾經有提過,他有一個還在加護病房等著動手術的高齡老父……成功機率一半不到……公司倒了,他沒有錢讓他父親做手術的……」

  「善語,你很善良。」卻缺乏追究事實的理智面。

  「不,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感覺……」她的口氣略微激動起來。「他很可憐,有父親要救,你……你少並購他一家小公司根本沒影響……為何、為何……」她在幹嘛?她怎麼說也只是他請來的一個小助理,怎能這樣不分職屬的越權超界?可是……

  「他的公司如果真的很健全,我絕對無法在一個月內就將它併吞掉。」沒漏洞可鑽的房子,怎可能風吹雨倒?

  「那……那至少你可以聽聽他的懇求……」她真想掌自己嘴巴,她居然在告訴老闆該怎麼對待他的客戶?這不是她會做的事情,只是,羅特先生真的很可憐……

  「我的決定不會因他的三言兩語而改變,我不想浪費時間。」席非軍的語氣冷情絕然。

  「你……」你好殘忍。但她說不出口,她記得的是,那個每個早晨,與她共進早餐,細心為她布菜的體貼男人,還有,會陪她一起擠菜市場,還會幫她提菜籃子的席非軍呀!

  「羅特先生的父親與我何干?若他真有那份孝心要救危在旦夕的父親,他就應該更加保護好自己公司,而不是讓我有乘虛而人的機會。」對於那種自己不夠嚴謹堅強,在失敗的那一刻再來哭訴討饒的人,他沒有興趣發揮同情心,而且那三個字他向來也不懂如何書寫。

  冷硬的語氣像在賣弄自己的勝券在握,也像在嘲笑對方根本連渣渣都不剩,邢善語為此暗暗顫抖著身子,彷彿正在跟她說話的,不是那個向來溫言柔語的席非軍,而是頃刻之間便能無情揚倒一家公司的惡魔。

  「那是你不懂何謂『孺慕之情』所以體會不到別人即將失去親人的痛楚……」  

  「你們在做什麼,怎麼這麼慢?不是說要一起游嗎?」在門外聽了一陣子的府貞適時介入,手腳俐落的邊說話,邊拉著邢善語往外走,並示意因邢善語的話而呆在原地,兩眼怔忡的席非軍跟著出來。  

  「別太介意,畢竟,她並不知道你的過去。」善感的府貞在席非軍的耳邊輕聲安慰。

  「我知道……」她當然不是有意這麼說的,但聽過這麼多被他併吞掉企業財產的人說同樣的話,卻只有她,讓他感到……心空空的。

  ★  ★  ★

  原本承諾好,由席非軍來教邢善語游泳的週末午後,卻因為適才在更衣間的對話,而顯得氣氛凝滯。

  「非軍人呢?」剛是由府貞將她拉出來的,因為賭氣,她索性就跟在府貞身旁,週遭少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她偷偷問著府貞。

  「在另一頭啊!剛剛他有喚你呢!你沒聽到嗎?」

  邢善語微低著頭,不答話。  

  府貞知道她是故意不理好友的,見好友神色暗淡的靠在另一邊的池畔,他忍不住要為好友說情。

  「你會比較相信一個時刻陪在你身邊的人,還是連面都不曾見過的人?」  

  「當然是有在相處的人哪!」這還用想嗎?

  「可是你剛剛卻信了羅特先生的話。」

  「你、你都聽到了?一她想起剛才的激動,有點不好意思。

  「嗯。」他沒否認,好友的心情比較重要,她尷不尷尬他早就管不著了。

  「可……可當我那麼說時,非軍只是說,那不干他的事,那不就表示羅特先生父親的事是真的嗎?」

  「非軍只是留給你一個判斷的空間,事實上,羅特的父親到底怎樣了,確實不干他的事啊!」

  「那……那……」邢善語頭垂得更低了。經府貞這樣一分析,她才想到,她的確太先人為主了。

  「你知道嗎?當非軍決定要收購羅特的公司時,晁剡只花了十分鐘就結束這件case了。」

  十分鐘?

  向來都知道「非集團」的行事作風,但不知道原來他們的效率這麼高。

  「我明白……非軍對事業真的很有一套。」而她剛剛居然在教訓他該怎麼做比較對,真是不自量力。

  「你以為要收購一個企業很簡單嗎?如果不是那個企業的負責人所作所為引起底下做事的人公憤,破軍哪可能乘隙而入?」他慢慢地點出重點。

  邢善語愣了一下,隨即了悟。

  「你的意思是……」剛才在更衣間裡,非軍曾暗示過她,但她卻因為太過情緒化而沒有好好地聽進耳裡。

  「羅特是拉斯維加斯各大賭場裡有名的常客,晁剡去談判的那天,將所搜集到羅特巧立各項名目,暗渡陳倉的將企業公款挪為私用,好拿去大賭特賭的證據攤在桌面上,一一說服在場的高層幹部和股東,並承諾他們將有更好的工作環境,你說,羅特還不當場被踢下台嗎?」  

  那「十分鐘」的說服,是因為之前的準備工作做得無懈可擊,否則,在商場上會有哪一場仗是容易打的?

  這麼說來,真的是她錯怪非軍羅?

  邢善語垂首不語,心中一陣愧疚。  

  府貞卻在此時悶笑出聲,「頭再低點,就浸到水裡了。」

  「我……我剛不是有意那麼說他的……」只是一時情緒激動,沒細想而已。

  「不用太在意,以前還沒跟破軍很熟時,我也時常誤解他,以為他這個人冷血又沒感情,但相處久了,自會明白。你雖然沒我跟他認識的久,但應該懂得的不是嗎?」他自己有一個深深愛著的人,所以知道非軍對她的感情。

  邢善語點點頭。做錯事沒什麼了不起,認錯就好了嘛!

  「我……我要去跟他道歉……我要怎麼走到他那邊去?」

  府貞將她身體轉了個方向,「往這方向走,大約二十步,走到了,你喊他的名字就好。」拍拍她的肩,給了她一些鼓勵。

  她向府貞道了謝,一個人默數著步數往前走。

  一、二、三……十、十一……十五、十六……

  二十步了。

  「非……」

  一隻大掌將她拉了過去。

  「口渴嗎?你在水裡泡那麼久,要不要果汁?我去拿。」席非軍的語氣平常,起身就要去拿飲料。

  感覺到他有所動作,邢善語伸手在水裡揮著,想拉住他的手,卻好像環到他的腰。

  指尖憊被電了一下,她臉兒通紅的放開手。

  「我……我不渴,我……我是要來跟你說對不起的。」

  席非軍斂著眉並沒有答話。

  「我知道我那時說話重了點……很傷人……你……你在生氣嗎?」沒聽見他的答話,她心裡不安。

  「我沒有,我是怕你生氣。」輕歎了口氣,他將她更拉往自己身邊。

  「我那時是真的有生氣,但我誤會了你,府貞剛告訴我,羅特先生並不是因為他爸爸……」

  「善語。」他切斷她未完的話。「羅特這件事不算的話,我創立『非集團』到現在,也確實做過你覺得太不近人情的那些事,不只是你,很多人都曾經說過我冷血、沒有同情心,所以你並沒說錯。」但別人怎麼說他都能當耳邊風,唯獨她的話,會讓他在意。

  邢善語聽著他的話,雖然他音調平平,就像在分析事理一樣不帶任何情緒,但不知怎麼的,她聽他這麼說自己時,心裡會難過。

  「我……」她頓了頓。「我對商場上的事並不很懂,所以難免情緒化,但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光看一面,不管我剛才是不是誤會你,你對我的好卻是千真萬確的……」她的臉頰飄上紅雲,摻著一些些告白的心情,她輕聲說:「我相信,你絕對是個溫柔善良的人。」至少對她就是。

  席非軍眼裡閃過一抹激動,感覺遠方好友府貞投射來的目光,他感激的回望他。

  夠了,不管別人怎麼說,只要他的好友和她認同他,他已經覺得很足夠。

  「要……」發覺到自己的音調激動得走了樣,他趕緊把持住。「要不要休息一下?喝果汁好不好?」聲音是穩住了,心情卻還澎湃著。

  「幹嘛啊?嫌我太囉唆喔?」邢善語開玩笑的說。

  「不是、我不是……」

  「呵,逗你的啦!等下要教我游泳喔!我還不會閉氣呢!」她發現,這男人在處理公事上雖然理智到近乎沒人性,但好像遇到她的事就變鈍了。

  啊!原來她也有本事搞到人家窮緊張喔?

  啊!不知道這樣的功力她若繼續保持下去,可不可能逼得他有天說出他也喜歡她的話呢?

  啊啊啊!原來……她對他已經是「那種」感覺了喔!

  ★  ★  ★

  「可以了嗎?我放手了喔!」席非軍是放了手,但只是往下挪了幾寸,以防她在水裡翻覆能即時接住她。

  什麼?她還沒準備好哇!

  邢善語在心裡頭喊,但是沒辦法開口,因為人在水裡。

  腰上的大掌隨著他的話離開她的腹部,她一個緊張,隨即成落水狗的姿勢往水的深處下沉。

  四肢不雅的揮動,能帶給她安心的大手馬上將她撈起,撈進一個寬厚的胸懷中。    「咳、咳咳咳……」她一緊張就忘了要閉住氣,結果喝了好幾口水。

  「對不起,我以為你準備好了……」他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幫她順氣,一隻手順便幫她撥去粘在臉上的髮絲,抹去臉上的水。

  「咳!沒關係,你再拖著我試幾次,我想是我太緊張了。」只是一直沒機會學,不然,她很羨慕能在水裡悠遊自在的人呢!

  「還要試嗎?你已經喝了好幾次水了,這裡有游泳圈啊!你用那個游就好了嘛!」實在捨不得她一直吃水溺水的,看得他好心慌。

  「我都幾歲的人了,不會游泳已經很悲哀了,還要我戴那種小孩子在戴的東西遊?很丟臉耶!」她死都不放棄。他可是個免費的游泳教練耶!

  席非軍失笑。差點忘了她骨子裡可是個堅強獨立的英雄呢!

  「是是,那我們再試幾次,累了要說喔!」

  「嗯。」

  邢善語再次將雙手放人他的大掌中!深吸一口氣,沉進水裡,先讓身子在水裡微微浮起,接著席非軍先放開一隻手到她的腹部,拖住她的身體,然後再放開另一隻手。

  軟軟的觸感每每讓席非軍心蕩神馳,卻不敢逾矩,她的姿勢僵硬不夠自然,卻撩撥得他亂了一池心湖。

  可以了。她在水裡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席非軍慢慢將手挪開,小心護著她往前游。

  「成功羅!記得氣快沒了就要起來。」席非軍在水面上為她加油打氣。

  水裡的邢善語努力的按照席非軍所教的往前游動,雙腳努力在水面拍打著,只是……

  憋不住了!

  嗯……他說氣快沒了就要起來……  

  糟糕!他沒教她要怎麼在水裡讓身體從「橫的」變成「直的」啊!

  邢善語心急的空出一隻手想要比手勢給他看,告訴他,「快扶我起來」,但一個失衡,她又往水裡栽了下去。

  「咕嚕咕嚕……」

  「善語!」席非軍看著她忽然往下沉,動作敏捷、飛快的兩手伸,進水裡將她再一次撈起來。

  還好從剛才到現在,他已訓練有素,讓她吃的水一次比一次少……

  奇怪,沒有咳嗽聲?他動作有快到讓她半口水都沒吃到嗎?

  席非軍懷疑的低下頭看自己懷中正抱著的佳人,卻發現……

  啊!他的手居然……居然放在她的……那兩團柔軟之上!

  天!他應該及時抽開手的,但當他有意識時,卻發現自己非但沒把手抽開,連嘴也湊上了!

  「啊……」邢善語來不及叫出聲,只能化為輕呼,小口被一張溫暖的唇所吞噬。

  他他他……  

  他吻了她?! 

 那一吻,沒有驚動什麼天地、勾動莫名雷火,卻有些什麼在兩人之間起了微妙變化。

  就如現在……

  「啊!」邢善語一個輕叫,趕忙抽回幫忙收拾開會資料,而不小心碰到他大掌的小手。

  「呃……」席非軍一個心悸,目光貪婪的停駐在俏紅的臉蛋上。

  「咳咳!」府貞咳了幾聲,本來是想化解尷尬氣氛,不料,當席非軍聞聲看向府貞時,府貞臉也跟著燒紅。

  「拜託!」坐在府貞旁邊的晁剡,看不過去的一拳槌在府貞肩上,惹得他咳了更多聲。 

  「人家小手碰到大手,所以一個心裡小鹿亂撞,一個恍神失魂,人家臉紅是有原因的,你跟人家臉紅個什麼勁啊?」那天「游泳事件」,他已聽有幸目睹完整過程的府貞親口轉述,轉述過程中,清純男模結巴得像要把舌頭吞下去一樣,害他無法想像得太精彩。

  「我……我不好意思嘛!」府貞訥訥地微低著頭。沒怎樣的人反而比有怎樣的人更害臊。

  「是不好意思打擾他們,還是不好意思又回想到你那天在游泳池看到的事?」一句話,讓在場的人除了晁剡之外,臉更紅了。

  「我……我先出去了。」臉皮最薄的女人先行奪門而出,席非軍狠狠地瞪了晁剡,眼。

  「剡,你最近太閒了嗎?」他不懷好意的算計目光朝晁剡射去,後者只是皮皮地回視。 「哪會?我可忙的咧!」他訕笑。

  「是嗎?我怎麼覺得你是閒過頭,話變多了。」

  「才不,我忙著看哪一天有空,想邀我的親親老婆到本大樓的空中花園幽會一下,來親身體驗體驗上次府貞跟我說的那出『激情』戲碼,看看在水裡接吻有什麼不一樣?」說完,還舉起手肘往身旁自顧自臉紅的府貞撞了撞,撞到他的頭差點垂到地上,然後向席非軍眨了眨眼。

  「你如果還想要你那雙狼眼,就給我正經點,不然小心我挖出來當彈珠打。」席非軍語帶恫嚇,眼睛卻瞄向門外。

  「好啦!快散會了啦!有人等不及要和佳人再去空中花園的游……」  

  「晁、剡!」一疊資料朝晁剡扔過去。

  晁剡脖子一個微頃,險險閃過。

  「厚!都開不起玩笑的。我要先走了,老婆在等我吃飯,剛剛的開會都沒問題了嗎?」不再玩笑,晁剡問著兩位夥伴。

  「大致上就這樣,沒什麼問題,『南業聯討會』下下禮拜召開。府貞,記得帶寄語一道過來。」席非軍下最後結論,並提醒好友。

  府貞微笑允諾,臉上因想到自己的妻子而綻放光芒。

  「對啊對啊!她還沒到過我們公司的空中花園吧?你們可以……噗……」晁剡話還沒說完,忽遭烏龍茶給潑了個滿臉,還好不會燙。  

  「啊!手不小心滑了一下。」席非軍『無辜的』回視晁剡的芭樂眼。

  「那為什麼連我也……」可憐的府貞,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  ★  ★

  車子熄火,席非軍照慣例下車護送邢善語到她家的樓下大門。

  「今天工作有點多,你很累吧?要早點休息喔!」他輕聲交代,等著目送她上樓。  

  「我昨天鹵了一鍋肉……你要不要上來一起吃?」她忙,他更忙,連晚餐都還沒吃。

  「不了,我還得回去忙些事,你等下吃一吃就快點休息,明天我晚點再來接你,你多睡一會。」他也想,但另外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好吧!」她點了點頭,心中有些惋惜。

  「門要關好,凡事要小心,有事就打電話給我。」他不放心的再多叮嚀些,卻不知道佳人此刻正因為他的溫柔不能久留,而覺得悵然若失。

  「嗯。」邢善語輕輕地應了聲,道了聲再見,轉身朝樓上走去。 

  「那個……」才沒踏幾個階梯,席非軍便出聲喚住她。

  「什麼——唔……」她翩然轉身,發出疑問的紅唇便貼著一抹軟熱,那溫熱帶著炫人的迷人氣息。  

  席非軍輕叩她的貝齒,讓舌與舌得以交纏。

  他柔柔地輕吻著,在熱情方歇之際,悄悄在她的耳朵旁呢喃:「那天,不是不小心的。」他摟抱著她,決定在此時稍稍吐露自己為之頃許的心意。

  邢善語杏眼圓睜。

  不是不小心……那麼,他那天是……是故意的嗎?

  「我……我可以陪你回去加班。」她說得婉轉,但已清楚表明自己對他,也是情投意合。

  席非軍心裡激動著,但動作仍是溫柔不帶侵犯,只是更擁緊她一點,小心著不讓自己太過激越而嚇到她。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我捨不得你累。」既然落花有情,流水知意,他放任自己的感情借由口頭表達出來。

  「那……我先上去了,你……你也不要太累。」她紅著臉,道了晚安,緩步踩上樓梯。

  直到聽見樓上傳來鐵門開了又關的聲音,席非軍才轉身離開。

  深沉的夜幕裡,席非軍駕著車,思緒在剛才的那一吻裡沉淪,他甜蜜又有點傷懷的猶疑,車窗反照著他破了相的臉皮,他有資格要這段感情嗎?

  她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嬌俏可人,配他?怎會?

  思緒陡地一轉,想到自己前些日子便開始著手為她設計的禮服,那正是他今天開始,無法在她家用晚餐的原因。

  只剩下幾天可以趕了,他要讓她在那一天能夠驚艷四座……不不,驚艷他一人便夠了,他可不想讓太多人一起分享她的美好!

  踩住油門,他忽略自己自卑的心情,滿腦子想著如何再使那件禮服穿在她身上更能襯托出她的美,他加快回去的速度。

  ★  ★  ★

  晚餐在公司只吃了幾口粥,邢善語又弄了一些吃的,才準備洗澡然後睡覺。  

  當她都弄妥後,按了一下床頭電子鐘的叫鈴,報時已十二點半了。

  他還在忙嗎?還是也正準備休息?

  腦子出現一串數字,他才告訴過她一遍,她也沒打過,卻深深記在腦海裡。

  何時喜歡上這個男人的?怕是第一次遇上他的時候吧!她何其幸運?竟在最無助時出現這樣一個溫柔得讓人無法不心動的男人。

  手裡摸來無線電話,八個數字只按了六個,自己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啊……放到哪去了?」聽著電話鈴聲,她急忙找尋不知丟到哪去的手機,好不容易,才從皮包裡找了出來。

  連忙按下接聽鍵,她心裡疑惑著這時間會是誰呢?

  「睡了嗎?」遠方,傳來低深獨特的嗓音,她認得出來。

  「非軍!我正準備要睡,你呢?還在忙嗎?」他的聲音聽來有點累耶!

  「暫時告一段落了。我吵到你了嗎?」 

  「不,我也正要打給你。」好巧。

  「是嗎?有什麼事?」席非軍吁了一口氣,像是在藉著與她對話,放鬆一整天的疲勞。

  「沒有……想問你,累不累?工作忙完了沒?晚上吃東西了沒?我知道你晚餐沒吃喔!現在這麼晚了,你那裡有準備吃的東西嗎?不要餓著了……」愈念愈順口,剛剛要打電話給他時,都沒想到自己要問的原來這麼多。

  一陣輕笑,席非軍藉著電話享受她的關心,他倒在床上閉眼想像她的容顏。 

  放心,剛去晁剡那打周遊擊,吃得好撐。」心裡滑過一陣暖流,像吹化冰河的春風。

  「哦……」意識到自己的情意剛剛表露無遺,邢善語難為情的小了聲音。「那……你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嗎?」哦!真的太丟臉了,她表現得好明顯喔!

  「沒有。」聲音轉為暗痖。「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所以順從自己的渴望。

  席非軍的答案牽動她愈來愈柔軟的心,她安靜下來,耳朵裡聽見不斷鼓噪的心跳聲,這一瞬間,她竟渴望自己的眼能重見光明,能馬上看到他的模樣。  

  「我的聲音並不好聽。」不像有些女人那樣隊聲嘈氣,也學不來甜言蜜語的軟嗓高調,只會在脆弱的時候將欲哭的聲調強自壓抑成冷靜的語氣,她的聲音,真的不好聽。

  「我不知道好不好聽,但我想聽。」那頭答得很肯定,雖然對於她的自貶沒有多作安慰。

  「呵……」她笑著,但眼裡卻濕了起來。「今晚……有點涼,你睡覺時……小心別著涼。」頭埋進枕頭裡,她小心不讓鼻音洩漏自己的情緒。

  她真的說不出什麼綿綿情話,但她真的好喜歡他。

  「你也是,要早點休息,我明天會晚點去接你。」

  「我可以自己搭車去就好,你一定很累了。」偷偷蓋住話筒吸了吸鼻子,她不會說情話,但至少能夠做到體貼他、關心他。

  「不,要是讓你自己搭車過來,我會更累。」

  「為什麼?」她不解反問,已忘了哽啊。

  「會很擔心、很擔心啊!然後整夜睡不著。」最重要的是,他不願錯過能與她共度的每一個時光。

  一句話,讓邢善語再度哽啊。已倚賴他甚深了,幾乎快要忘記自己剛失明時,曾下定決心要學會「凡事自己來」的誓言,但……怎能不倚賴他?怎有辦法遠離這雙強而有力卻溫暖如煦的臂膀?

  「非軍,我……」好喜歡你、好喜歡你……但她說不出口。

  「別哭。」他輕聲安慰,話筒裡的哭聲中斷了一會兒,似是訝異他為何察覺得到,不久,哭聲再度在話筒裡嗚嗚啊啊。

  「你……為什麼……知道……我……我哭?人家……明明就……很小聲……很小聲……」斷斷續續的哭聲裡夾雜著被發現的不好意思,還有些女人家矜持的怨嗔。

  「還好我有聽見,不然就沒人安慰你了。」席非軍打趣的說,希望她可以破涕為笑。

  「嗚嗚……不用……安慰……人家哭一下就……就好了……」可是被點破之後,卻有愈來愈想放聲大哭的衝動。

  「真的嗎?那你慢慢哭,我陪你。」接下來,他一直輕聲誘哄,或者說些有趣的話來逗她,但跟著十五分鐘過去了,抽噎仍沒打算停歇的跡象。

  「善語……」他輕歎了口氣。「別哭了,再哭下去,我會跟著難過死的。」是真的,聽她在電話裡抽抽搭搭的哭聲,他的心也跟著抽揚。

  他聽得心緊,怕她哭干了眼淚,自己的心也跟著停擺。

  「善語,我過去陪你。」掛斷電話,他決定不再繼續待在這裡看不到人,只能牽腸掛肚,他要去安慰她。

  那頭的女人哭得好專心,電話幾時被掛斷的,她也沒發覺,只一逕地耳朵貼著手機,臉埋在枕頭裡哭個徹底。

  好難過、好難過,她竟到現在才發覺自己以前是多麼的孤寂,竟是現在才發覺到原來一個人的生活並不好受!

  他給了她溫暖、給了她幫助、給了她很多的關心和柔情,她卻變得好貪心,像要得不夠……光聽他的聲音根本就不夠,她好想看他的模樣!

  她會不會很自私、很任性?她知道他一直故意瞞著她臉上有傷的事情,這表示他很在意,但她好想好想看看他,一眼也好,她只想收藏他待她溫柔的表情,這樣的要求會不會很過分?  

  她模模糊糊的印象裡,他臉上有一道很長很長的疤,從左上額頭斜切過右邊下巴,但如果看得到他,他一定有著一雙很溫柔的眼眸……好想看他……

  「別哭了,你要哭多久呢?」忽地,邢善語被抱入一個寬大的懷裡。

  「啊!」她驚叫了聲,但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之後,她訝異他竟出現在她的身旁。

  「非軍?你……你什麼時候……」她手上揚著電話,表示不解。

  剛剛不是在講電話嗎?怎麼講著講著,他人就出現在這裡?

  「你在哭什麼?」席非軍答非所問。

  「電話……你……」指指電話,再朝他的方向比了比,疑惑的大眼被淚水沖得精亮,卻也顯得迷濛,她的臉向著他,對不住焦距的瞳眸覆上一層水氣,看起來好不嬌憨、好不柔弱。

  他只掙扎了一下下,便向自己的感情投降,緩慢地將雙唇覆上她的唇角,輕輕吻著。

  「告訴我,你到底在哭什麼?、」不敢太過深入,淺淺地吻了幾口,便離開她的唇,只用雙手摟著懷中人。  

  「我……我……」被親紅的雙唇開開合合,邢善語猶豫著該不該把自己的想望說出來。

  「善語,我喜歡你。」他想說的,其實是另一個更能撼動人心的字,但以目前的情況,他只能斟酌著用個較含蓄的字眼。  

  聽到他的表白,她先是愣了愣,爾後,深深地吸了口氣,亦勇敢的坦白自己的心意。「我也是。」

  她的回答讓席非軍將她更擁緊了些。

  「善語,我真的喜歡你,但我對你不夠誠實。」話就這麼說了出口,他慢半拍地發現,再這樣說下去,他所介懷的事恐怕要提早坦白了。  

  他的理智通常大於七情六慾,如今的情況並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原來自己是那麼迫不及待嗎?不想欺瞞她,卻又想早點得到她,所以,他顧不得萬一她不接受自己破相的後果自己是否承擔得住,一個衝動,就在沒有周詳的計劃以應付這種難堪的情況下,便脫口而出?  

  邢善語身子明顯的顫了蘭下,才小心的開口,「不要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權。」他要說了嗎?要讓她知道他臉上有傷的事實了嗎?她有絲緊張的期待著。

  「不,那樣對你不公平。」她看不到,所以不明白當她以他另一半的身份出現在他身邊時,周圍的人會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她。

  她看不到,他卻不願意見到。

  「沒……沒關係,反正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只感覺到他對她備至的呵護,她不由自主的輕泣出聲,這個只會顧慮到她的傻瓜!

  什麼叫「那樣對你不公平」!她不知道他臉上的傷因何而來,但他如此介懷,肯定事實不堪回首,他不說沒關係,誰會願意去回想不堪的過去?她可以等,等他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等他願意敞開心扉跟她說,等他認為她有那個資格同他一起分享……她都可以等,是她配不上他才是,就算她今天沒有失明,她也無法與他匹配,他不能這麼瞧輕自己!

  嗚嗚,好難過、心好痛,他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在要不要對她坦白中掙扎?

  在他的掙扎中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為他心疼,所以她登時決定理在他的懷裡繼續哭一陣子……

  一雙手才想箍上他緊實的腰,卻忽然被拉住往上抬。

  她的十指被強迫觸摸到有點發熱的肌膚,她本能的開始摸索,在意識到自己正在摸索的,是他的臉時,指頭下已然探到一大片凹凸不平的膚肉。

  「這是我的臉。」席非軍咬著牙說,事實上,他的眼睛是閉著的,他不想看到她可能會出現的嫌惡表情。

  那是一條很長……左上劃至右下……翻覆的長疤……她的十指來回探索,想像這樣的傷口在當時,是怎樣的皮開肉綻……一定很痛……就像現在她的心一樣……痛!

  當她摸到他緊閉的眼時,終於忍不住雙手掩面,嗚啊出聲。

  「對不起!嚇到你了。」終究……還是得放棄嗎?

  「不是、不是!」搖著頭,邢善語狠狠撞進他的懷裡。

  他不敢張開眼,是怕看到她嫌棄的表情嗎?這個笨蛋!她怎麼會?她沒有那麼豬頭好不好!嗚嗚!

  「非軍,我……我可不可以當你的女朋友?」她極力緩和自己激動的情緒,抬首朝著他的方向問。

  「什麼?!」她剛剛沒摸清楚他的樣子嗎?

  「我是說……我……你願不願意讓我當你的女朋友?」雖然很丟臉、很不知羞,但她想用最直接的方式讓他明白,她不在乎他長得是圓是扁,是帶疤的還是帶瘤的。  

  望著她染上紅霞的繡面芙蓉,上頭還流著淚呢!但她的話卻如響遏行雲的天籟,直直撞進他的心坎裡。

  「我有這個榮幸嗎?」放下心中大石,席非軍心折低問。

  「是我!這是我的榮幸,你……願意嗎?」嗚……這個溫柔的男人,謙卑得讓她自甘將身為女人該有的矜持拿來踩在腳底下。

  席非軍以柔柔的一吻作答。

  「謝謝你。」在唇與唇的廝磨中,他輕聲說。  

  嗚嗚嗚,這個人是故意惹她哭的嗎?她該說「不客氣」嗎?

  嗚——  

  ★  ★  ★

  是夜,是個洪水氾濫的夜。

  「這樣有比較好嗎?」席非軍從浴室裡擰來熱毛巾,輕輕敷在邢善語的雙眼上。

  溫熱的感覺在紅腫的眼睛上擴散開來,躺在床上的邢善語微笑的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好像很愛哭。」有記憶以來似乎不曾像今夜這般哭過。

  「我以後不會讓你哭的。」她難過,他也會難過。

  這句話從席非軍的嘴裡吐出,不帶任何逗哄或拐誘的意味,只有深深的認真和承諾,卻比那些甜言蜜語還受用。

  「單單你這句話,我又想哭了。」只手蓋在熱毛巾上,邢善語按住雙眼,遏止新湧上的濕意再度氾濫成災。

  像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說出惹她哭的話,他當真沉默不語。

  「你累了嗎?」白天工作很忙,晚上他又加班,接著又來陪她,超人也沒這等體力吧!  

  抬起手腕看看手錶,上頭顯示的時間真的很晚了,席非軍用眼睛巡視著躺在床上的人兒,見她情緒真的已經平復,他才安心。

  「你早點睡,毛巾冷了記得要拿下來,不然會著涼,我先回去了,明早再過來。」席非軍攤了攤粉色棉被,細心的為她蓋上。

  轉身才要離開,手卻被攫住。

  「善語?」他轉身詢問。

  「你……很晚了,外面很黑,你……開車……危險。」

  「我知道,我會開慢點。」有人關心的感覺好好,他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要她不要擔心。

  「我是說……那個……你要不要……睡在這?」她斷斷續續的說出要求,臉已經紅得像番茄了。

  席非軍心跳得飛快,雖然明白她指的一定不是那回事,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的亂亂想。

  「我……我是說……那個……不是那個……」語無倫次啊!她不是隨便的女人,只是想他陪著,但話一出口怎麼變得那麼曖昧?

  一具溫熱的身子忽然擠進她的被子裡。

  「乖,快睡,我陪你,我不會亂來的。」席非軍調整一下姿勢,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臂膀裡,另一隻手橫過她的柳腰輕輕環住,並很小心的擺在「安全的地方」。

  多令人安心的話語啊!但邢善語被摟抱的那一剎那還是生澀的繃緊全身,須臾,才放鬆身子。

  他的體溫剛好,手臂躺起來比枕頭還舒服,環著她的腰的手,給她十足的安全感和親呢感,她很快就人眠了。

  聽到她規律的鼻息,席非軍知道她已入睡。

  輕輕拿下蓋在她眼上的毛巾放在床頭櫃上,稍稍吻了她的臉頰,他才放任自己墜人香甜的夢中。  

  他從不知道,原來睡覺是件這麼享受的事。

當心中有抹人影開始進駐,每一天都變得可以期待。

  從前,她堅持什麼都可以自己一個人來,孤兒出身的背景,她學會不奢望他人的幫忙,卻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相互依靠的感覺原來這樣好。

  自那天與席非軍互訴情衷後,她開始適時表現她的脆弱,不再捍衛一開始自己立下的「獨立宣言」,專心享受他帶來的甜蜜滋味,當然,愛情需要兩個人一同灌溉,愛苗才得以滋長繁茂。

  清晨的鳥兒才幽幽啼轉,邢善語今兒起了個大早,鬧鐘在昨晚特意調得比以往的時間還早,她簡單的梳洗過後,便忙著做今天她與席非軍的早餐。

  她知道這個週末「非集團」要召開「商討會」,廣邀各界商業人士共襄盛舉,聽府貞說,這個會議名為促進貿易交流,實則是幫「非集團」在台灣市場作擴張前的準備。

  一個多月來的相處,她知道她的情人有三種面貌——在公事上是一種。對待晁剡、府貞及較親近的人是一種。對她,又是早一種。

  尤其近來他們的感情直線加溫……哇!不行,臉已經熱起來了。

  為免自己想得忘形,邢善語加快手中工作,不到六點就攜著早餐出家門。

  最近非軍要忙著「商討會」的籌辦事宜,手邊也有幾個case要處理,還要分心調查「非色」的事,然後兼顧到她。

  她真的沒有辦法不佩服他,每個人一天的時間是相同的,他卻能分秒必爭完成許多事,也難怪事業版圖會這麼廣大。

  但在佩服之外,因為愛他,所以對他多了些心疼的感覺。   她今天特地這麼早起床做早餐,就是想在他醒來時給他一個驚喜,以犒賞他連日來的疲勞。

  一她叫了一輛婦女協會的計程車,由於還沒到上班時間,路上行車只有三三兩兩,沒有多久,她已經到了「非色」大樓。…下了車,她從員工專用的側門進入,摸索著來到一樓管理員的櫃台。

  「小李!小李?」她輕喚昨兒個晚班的大樓管理員。

  「什、什麼……邢小姐?」正在打瞌睡的小李,以為被老闆突擊檢查抓到,嚇得精神全來。

  雖然醒來看清楚不是老闆,但看到美麗的邢小姐也是一樣訝異。  

  抬頭看牆上的掛鐘,現在不是才六點多嗎?

  「邢小姐,上班時間還沒到啊!」  

  「我知道,我是特意早來。可以給我非軍房間的鑰匙嗎?」非軍與晁剡定居在美國,來台時都住在這大樓裡的私人套房。她進去過一次,還有印象。

  「啊!好。」他馬上將老闆的備份鑰匙奉上。「需要我撥個內線通知他嗎?」

  「不用,我自己上去找他就好,你再繼續睡一下吧!」拿走鑰匙,她沿著牆壁往電梯走去。

  「邢、邢小姐……她不是看不到嗎?難不成是我的打呼聲太大了?」小李紅著臉,這會兒,怎還睡得著?

  ★  ★  ★

  好不容易找到席非軍的套房,邢善語將鑰匙插進去,可以開,果然是這間沒錯。

  喚出腦中前一陣子的記憶,她循著印象中的路線朝他房門走去。好在非軍是個愛整齊的人,她只要小心點,就不會絆到地上的東西而發出聲音。

  邢善語輕輕地打開房門,沒聽到有人被驚動的聲響。

  將早餐輕放在一旁的桌上,她伸手探著前方,摸索到他的床,緩緩地坐在一旁。

  這個場景很眼熟哪!記得有一次是他早早去到她家裡,只問了問她要吃什麼早餐,就這麼坐在客廳等她起床。

  那時沒那麼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不懂得體會當時的美好感受,現下,她已有了愛這個男人的心,所以,她相信自己這麼做一定能讓他有幸福的感覺。

  好想看他睡著時是怎樣的表情喔!那天他睡在自己身旁的時候也是,好希望自己的眼睛沒有失明。」 手指輕輕在棉被上探著,先是觸摸到他露在被子外的大手,她趕緊收回,怕驚到他,然後才小心的往上摸去。  

  呀!這是什麼?胸膛嗎?他竟然一條被子也不蓋好,感冒怎麼辦?

  她在心裡責怪他對自己的粗心大意,事實上卻是為了安穩正失序的心跳。

  但實在穩不住,因為她的手指就這麼流連在溫暖的胸膛上了,臉繼續紅、心繼續狂跳,她仍克制不住將手掌熨在他的胸上,早忘記自己該摸的是他的臉,而不是現在的部位。

  沒辦法呀!太迷人了,好在他現在是睡著的,不會看到她這等模樣。

  但是暗自慶幸的人得意沒多久,手便忽地被一個力量往前拉去,臉已取代了手。

  呀!真的好溫暖!

  「想用就用,不必客氣。」搔得他好癢——心好癢。

  「你醒了喔?是我吵到你的嗎?」既然這塊地的主人都這麼說了,她也不必客氣。邢善語用力將臉印了上去。

  「是我夢到你,也聞到你的香味,想不到一睜開眼就看到你。」其實是被她的「手」喚醒的,但要是實話實說,怕她會因尷尬而遠離他的懷抱,所以他索性說得「婉轉」些。

  「呵,那你有沒有很開心?」唔,他的氣味真的好好聞。她學他也將手環上他的腰。

  「有,但也很擔心。不是要你別自己一個人坐計程車嗎?」他有看見桌上的早餐,知道是她特意安排,想也知道她是怎麼過來這裡的。他感動她的貼心,卻不贊同她的做法。 「我是叫婦協的車子,是女司機,不要緊。」雖然還是有點怕怕,但想著他會因此而驚喜,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我可以去你那裡陪你睡啊!早上再一起吃早點,以後別讓我擔心了。」雖然他可能夜夜都難以入眠……軟香在抱,他必須在睡前向上帝禱告,請賜他無比的自制力吧!  

  「呀!人家哪是這種想法啊!」輕輕槌了下他的胸膛,她害羞的發出嬌嗔。

  席非軍只是笑著將她的手擺回自己的腰上。…,近來她常常出現小女人嬌憨的模樣,有時會不經意的向他撒撒嬌,若是他在忙,她則除了在公事上貢獻自己的能力為他分憂之外,也會體貼的在一旁靜靜陪著他,時而遞茶水送點心,時而噓寒問暖一番,莫怪自己會一天比一天更愛眼前這個女人。

  「說笑的。陪我再睡一會兒好嗎?」將被子往上拉些,蓋好自己也確定她不會冷到,他擁她入懷。 

  邢善語輕應了聲,甜蜜的偎入他的懷中,閉上眼,補足今早短缺的睡眠。  

  ★  ★  ★

  「什麼?女伴?」將泡好的咖啡瑞上席非軍的辦公桌,邢善語熟練的替他加入半包糖、半包奶精。

  「是啊!後天的『商討會』你陪我一同出席。」接下她手中的工作,他攬住她的腰將她拉近身。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啦!」她的頭搖得像波浪鼓,很不給面子的當場拒絕。

  辦公室有好一陣子的靜默,席非軍抿緊唇,不發一語,原本攬在她腰上的手也放了下來。

  「陪我去。」

  他再次要求,聲音卻微抖。  

  「不行,我絕對不要!」邢善語沒注意到他奇怪的反應,只想著要他放棄這個念頭。

  咖啡險些濺了出來,席非軍沒發現自己握著杯子的手有多用力。

  「非軍,我絕對不能陪你一同出席,你不要逼我好不好?」看不見他的表情,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晃著,軟聲哀求。

  席非軍感覺自己心破了一個大洞,前些日子的濃情蜜意瞬間消逝無蹤,他難過的拉下她的手。

  「是我不好,不該逼你。就照你的意思吧!」是他太過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殘疾,忘了假若她陪他出席,要面對的是別人怎樣的眼光。

  是他讓愛情沖昏了頭,忘記現實的殘酷,他不怪她,真的不怪她,只是感覺……好心灰意冷。

  「非軍,你怎麼啦?」終於發現他不尋常的語氣,邢善語朝他身邊靠過去,習慣的伸手摸上他的臉。

  這是自第一次摸他臉上的疤後所養成的習慣,要是沒有復明的一天,她希望自己能憑手指的觸感,推敲出那條疤的樣子,這樣她才能算是擁有全部的他。

  不料,手才要觸及那條疤,他就別過臉,並推開她的手。

  她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剛剛拒絕他的話,似乎讓他誤會了。

  「非軍,我不是那個意思……」

  「算了,我明白,不要緊。」這種事,本就人人不願接受,她肯愛他,他已該知福了。

  「不,是你誤會了。」邢善語用力拉住他的手,不再讓他甩開。

  「我不要陪你去,是怕自己會讓你丟臉,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咧!」心都給他了,哪還會在意他臉上的疤?她在意的是她自己。

  「讓我丟臉?為什麼?」

  「我……我眼睛看不到嘛!你是主持這場會議的主人翁,帶我出席,不是很不體面嗎?」完全是為了他耶,居然懷疑她的人格!

  席非軍有剎那的怔忡,回過神後,他感動的拉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女人,你實在多心了。」他摟緊她,沒想到她竟不是為了他的破相而拒絕陪他出席。

  「你才多心咧!居然這樣誤會我!」邢善語不依,掙扎著要離開他的懷抱——當然只是做做樣子,反正他摟得這麼緊,她也不想白費力氣呀!純粹只是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委屈而已。  

  「對不起。」他親了親她的面頰,好抱歉自己居然這樣傷她的心。

  「算了,我原諒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何況她能夠體諒。

  「但話說回來,還是別讓我陪你,起出席吧!」自己的愛人是那麼出色,怎能讓他在這等重要的會議上丟了面子?

  「不行,你一定要陪我一起去。」在得知她在意的是什麼問題後,他怎會答應她的要求?

  「找絡零陪你好不好?我不適合啦!」她還是推拒。

  「你是我的女朋友,怎麼會不適合?況且,絡零要陪的是剡,你要我跟剡搶人?」那人可是他老婆耶1他不屑搶也搶不過好不好?

  「那……那寄語也行啊!」

  「你認為府貞會肯?」只怕到時能留他個全屍,就該偷笑了。

  「呃……」好像不會。「那……那以前不認識我的,你都找誰去?」

  「我很少露面,不得不出面時,也是請我乾媽暫時委屈一下。」然後就會附帶一個只想吃大餐的乾爹。明明自家是以開餐廳為業,他卻還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大飽口福的機會。

  啊!原來他還有個乾媽喱?那應該有乾爹羅?那他的親生父母呢?

  對於他的過去,她不敢提起,怕誤打誤撞提起他的傷心事。

  「那……那要不要我幫你聯絡你乾媽?請她這次也……」

  「乾爹乾媽你總有一天是要見的,但他們現在人在國外,不會為了我一個小小的問題大老遠飛來這裡。你……就委屈一點嘛!」席非軍動之以情,很有把握她會吃這一套。

  果然!「什麼委屈不委屈!就跟你說過我不在乎你的長相了嘛!」

  「是嗎?可你的表現讓我愈來愈沒信心……」欲語還休,他還適時地歎了口不大不小的氣,加強自己的哀怨之情。

  「唉……好啦!去就去啦!可是我要是有什麼不體面的舉止,你不要裝作不認識我喔!」她會怕啊!怕自己丟了他的臉,怕他終於知道身邊有個瞎子將會出多少亂子。

  「怎麼可能?我可不想放開你的手。」他大手包圍住她的小手,一語雙關的道。

  當兩人沉浸在無邊無際的甜蜜之中時,席非軍辦公室的門忽遭人闖入,嚇得邢善語趕忙從席非軍的腿上跳起來,但腰際卻撞到硬實的辦公桌桌角,疼得她眼淚差點掉下來。

  席非軍拉住她,替她揉著傷處。撞這麼一下,怕是淤血了。

  他責怪地瞪了不速之客一眼。

  向來,晁剡面對這種情況,不是調皮眨眼,就是藉故再次調侃一番,但近來他的火氣不小,這次,只見他將一疊資料重重地往席非軍辦公桌上一摔,一臉挑釁的環臂站在辦公桌前,帶著看好戲的心態俯視坐在椅上的好友。 

  席非軍拿起那疊資料,將上頭因晁剡力道過猛,而噴濺出來沾在上面的咖啡污漬抖掉,雙目掃了掃上頭的協商結果後,莞爾地勾起嘴角。

  「你是故意的吧?剡。」擁有五個佔地比台北火車站再稍大一點的工廠的科技公司,居然僅以五百萬讓「協進財團」給並購?

  他們「非集團」開的價可是「協進財團」的四倍哪!

  「我今天心情好,『協進』派來談判的人很順我的眼,所以——我五條件承讓!」晁剡一副「你能拿我怎樣」的表情。

  「連著三次案子都是這種結果……剡,你故意拆我的台嗎?」還是不慍不火,席非軍打趣地問。

  「哼哼!豈敢?萬一你一個不高興,又串通我妻子瞞我事情,我妻子豈不要再睡七天客廳?」害他每次都要忍耐沒有嬌妻陪伴人眠的痛苦,卻又每次在夜半十分捺不住地將絡零從客廳的沙發抱回床上,一個禮拜下來,已經嚴重睡眠不足了!

  「唉唉!都告訴過你實情了,你還這麼拗……罷了罷了,我騙了你是事實,但我也是應你老婆的要求啊!這樣好了,公司連來的損失,我就從絡零的薪水扣好了,若不夠把,大不了讓她加班,我不會跟你計較的。」可憐的絡零,你老公不明事理的後果,就是要你替他擦屁股。

  沒關係,頂多秋裝展時多走幾套衣服,平面廣告全部由你擔扛,員工酒吧再多加幾天夜班而已,你老公讓公司的虧損不大,不過幾千萬而已。

  「你、敢!」晁剡拍桌大喝,席非軍桌上那杯所剩無幾的咖啡,當場濺得一滴都不剩了。

  「善語,再麻煩你。」將空的咖啡杯拿給一旁嚇傻的邢善語,他藉機讓她遠離戰場。

  「啊啊,還要嗎?」掂了掂手中杯子的重量,再搖了搖,邢善語知道裡面已空無一物了。

  「不了,你等剡出去了再進來。」

  「呃……喔!」明白他的意思,她小心的拿著杯子走了出去。

  待邢善語不在場了,晁剡才說明真正的來意,雖然他比較想看的,是好友見自己又把案子搞砸時,憤怒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但看這情形是白費心機發。

  「衣服。」向席非軍伸出手,他講出要拿的東西。

  「還沒好。」也不廢話,席非軍直接向好友搖搖頭。

  「『商討會』就在後天了,絡零的禮服你還沒做好?」

  「嗯!因為我在忙別的事。」將那疊沒用的資料扔進碎紙機裡,他重新拿來別的案子評估並購的可能性。

  「在忙善語的禮服?」最好別給他點頭,否則別怪他現下就跟他割斷交情。

  「還有寄語的。」  

  話才剛落,又一記神掌拍在席非軍的辦公桌上。

  噴!他是天生神力嗎?都一個印子了……桌子該換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偏心?你不能因為府貞他老婆的名字也有一個跟你女人一樣的『語』字就冷若我的絡零啊!你這樣怎麼對得起我?!」他瞇著狼眼,責備他。

  「咦?」席非軍挑起一道眉睇著他。「你現在是怎樣?不是對她恨之入骨嗎?我當然也就將她未完成的禮服扔在一旁羅!不然萬一我做好了,你們卻還沒合好,到時你不帶她出席會議的話,我白做工啊?」他為自己伸辯。

  「誰……誰說我對她……恨之入骨?還有,後天我的女伴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老婆!是我最心愛的老、婆!」不愛她,會拜託他幫他老婆設計禮服嗎?

  「哦?可我聽說她最近都沒人送中飯給她,陪她一起吃,也聽說她至今都還在睡客廳……」

  「哼!那是我跟她的『家務事』我們兩個之間很好,沒什麼問題。你最好趕快把禮服搞定!就這樣!」

  就這樣?這人是強盜啊?

  「剡。」叫住他離去的背影。「明天過來拿你的禮服吧!」剡可真好挑撥,呵呵!

  直到晁剡離去,邢善語才怯怯地進來。

  「走了嗎?」第一次聽到晁剡生氣,有點可怕耶!

  「嗯!」走向前將她摟入懷裡,他深聞著她的髮香。

  「那個……你最近見到絡零時,有沒有看到她有什麼外傷?」她實在很擔心好友的處境,雖然平常晁剡是那麼的疼絡零。

  「別擔心,剡再怎樣也寧願受傷的是自己,所以他絕不可能傷害絡零。」那傢伙,根本是被絡零吃死了好不好。

  「那就好。不過晁剡也真是的,幹嘛那麼死要面子……」

  「噓!別管他們的事了。走,到我房間去,我有個東西要送你。」他牽起她的手往門外走。

  「什麼東西?今天是什麼日子?」

  「跟我來就知道了。」他神秘兮兮地說。

  ★  ★  ★

  「商討會」當晚,邢善語穿上前天席非軍送她的晚禮服,很不自在的左拉拉、右扯扯。

  「絡零,你確定我這樣穿還可以嗎?」縱然非軍房裡有鏡子,但她眼睛看不到,所以非軍讓絡零進來幫她穿。

  「什麼『還可以』?簡直美得像畫中走出來的!」楚絡零糾正她。

  「絡零,你太誇張了啦!」她笑著擺擺手。

  「不是誇張啦!是真的很美呀!」楚絡零真心讚歎。「破軍好厲害,這套以淡藍色為主的禮服不但襯托你姣好的身材,也很配你的氣質呢!」嗯——首席大設計師是怎麼說的?對!他說善語是像有梅花精神般的出水芙蓉!

  邢善語被誇得羞紅了一張臉。

  「是他手巧……絡零,我也好想看你穿上非軍設計的禮服的樣子喔!」當然也想看看自己,看非軍幫她設計的是怎樣一款禮服?

  「那就請破軍幫你找一個了不起的眼科醫師啊!憑他的能耐,那是很輕而易舉的。」以破軍的身份地位,那可不是什麼難事。

  「可是……」邢善語欲言又止。以絡零的大條神經,大概不會明白的。

  卻不料,楚絡零仿若什麼都明白似的,告訴她,「你如果能讓破軍感覺到你夠愛他,那麼,憑著對方對自己感情的信任,破軍不會不敢面對。」

  「絡零,你……」

  像一句破除咒文的話語,邢善語的擔憂霎時撥雲見日,想再追問下去,卻讓前來帶人的晁剡給打斷。

  老婆,好了沒?我們要先到會場去才行。」晁剡敲著門向裡頭詢問。  

  「啊!好了、好了啦!我馬上出來。」楚絡零朝門外喊,又回頭向邢善語說道:「好了,我跟剡先過去會場羅!等等我們在那兒見吧!」拎起手提包,她打開房門,偕同夫君一塊兒離去。

  席非軍接著進來,看了一眼盛裝打扮的佳人,忍不住親吻她的緋紅菱嘴。

  「唔……口紅會被吃掉啦!」邢善語嬌羞的輕輕抗拒。

  「你好美。」他抱緊她,卻得克制自己別再輕舉妄動。

  「真的嗎?我穿這樣……還可以嗎?」她退離他幾步,好讓他可以完完全全將她映入眼中。

  「不會有人比你更美的了。」

  「呵呵!嘴巴好甜。謝謝你的禮服。」

  「小傻瓜,謝什麼!」她給他的,何止是這件禮服就能抵償得過的?

  「非軍,」邢善語走向他,他主動擁她入懷。「我很愛你、很愛你。」絡零說得對,她不能只是光等,她必須做些什麼,這樣他才能感受得到她的愛。

  「你……」詫異於她忽然說出這些話,但心仍受到震盪。「我知道,我也是。」撫著她的長髮,他憐愛的歎道。

  「真的嗎?你真的知道?你感受得到嗎?」她問。

  席非軍雖然不知她這麼問的用意為何,但仍是回答她,「當然,你以為我對你也是冷情以待的嗎?不相干的人,我或許是,但你,我怎可能?我不是沒感覺的人。」她到底在擔心什麼?

  「那——」邢善語吸了口氣,把自己的想望先在心底反覆練習吶喊幾次。「我想治好我的眼睛。」她說出口,等待他的反應。

  席非軍有十幾秒的時間沒有任何動靜,他深深注視那雙堅持,卻對不住焦距的雙瞳,想像他可有那個勇氣讓自己醜陋的疤映入她這雙明亮的眼?

  「非軍?」

  「我……我……」世界各大企業中,首屈一指的「非集團」首腦,第一次發現自己腦袋也有當機的時候。

  「非軍,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她手摸上他臉上的疤。「但你怎麼沒想過,我眼睛看不見的,除了這塊你想隱瞞的疤以外,我連你幸福的樣子、溫柔的樣子、快樂的樣子,還有其他其他的表情,我都看不到啊!就連我現在穿著你親自為我設計的禮服,絡零說很美、你也說很美,可我也看不到哇!」

  她抱住他的腰,輕聲補充,「還有……還有你愛我的表情,我也看不到!」環住他腰上的手,感覺到他的身子緊繃,她緩緩收緊雙臂。

  「我想要珍藏你全部的樣子在這裡,」她紅著臉拉起他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左心房上。「包括你那條疤,這樣不可以嗎?」

  席非軍止住呼吸,聽著她說的每一句,感受她心房上急速的跳動,那跟自己一樣快的節奏,就像大鼓敲出般宏亮。

  他的手心冒汗,她的眼眶裡有淚水在打轉,席非軍向來緊閉的心門彷彿找著了鑰匙,「喀!」一聲,全部敞開。

  「善語!」他以拇指揩去她懸在眼睫上的淚珠。「你確定嗎?」他小心翼翼地求證。

  「確定、確定,很確定了,我可以發誓的!」邢善語要舉起手,卻讓他拉住,並將她抱褥緊緊。

  「不用發誓,但我不許你後悔,我不許喔!」天,他好愛她!假若失去她,他的世界一定會坍塌的!一定會的!

  「嗯!我不會後悔,你一定要設法找人治好我的眼睛喱!我好想看你、好想!」她淚流不止,因為自己即將可以擁有全部的「席非軍」了。
縱然眼睛看不到,但光憑四面八方不絕於耳的喧鬧聲,她就知道,今天的「商討會」肯定是高朋滿座。

  「緊張嗎?」席非軍看著挽住自己手臂,正微微顫抖的纖荑。

  「當然緊張,我眼睛還沒失明時,都沒參加過這麼隆重的盛會,何況是現在。」邢善語努力讓自己鎮定,讓自己看來可以怡然大方一點,可是,卻還是感覺得到,自己的額鬢正微微冒著汗。

  「別緊張,我不會放開你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給她保證。

  席非軍簡單的上台致詞完畢後,這場晚宴,正式開始。

  只是席非軍的保證並沒帶來多大效果,當他開始帶著她周旋在各界商業人土間時,她因為看不見,不知道要朝哪個方向跟人打招呼,又一面想像著對方正以奇怪或者驚異的眼神看她時,她更是緊張得冷汗涔涔。

  「啊!這位就是破軍先生吧?」不遠處,一位西裝革履,卻油頭肥臉的中年人高舉著酒杯向席非軍他們走過去。

  雖然「非集團」裡,破軍和貪狼兩位主事者的公開場合出席率,不若執掌台灣分公司的府貞來得高,但由於外貌不若常人的關係,甚少出面也還是讓八卦人士傳得繪聲繪影,所以在場不管有沒有見過他們長相的人,都能憑第一眼就認出人。

  「破軍先生,久仰大名,我是……」

  「方俊凱先生,『羅生飯店』的負責人,你好。」席非軍頷首致意。不用對方介紹,他己知道來人的所有底細。

  方俊凱先是一愣,沒料到對於「非集團」而言,一個沒沒無聞的飯店負責人,竟不用自我介紹?

  他本來還準備了,萬一簡短的介紹還是無法讓他明白他是何許人也時,他要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家裡那只才出生一個禮拜的小黃,統統都來個最詳盡的解說,好讓對方能夠清楚他「方俊凱」這號人物的演講稿耶!

  這篇演講稿居然沒振上用場,但不管,對方這麼給面子,他高興都來不及。

  「你好、你好!破軍先生。」他跟著行了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

  「別客氣,菜色簡陋,招待不周,還請見諒。」眼前是媲美法國頂級的料理,這句話,怎麼聽,怎麼客套。

  「不不,哪兒的話。呃、這位是……」方俊凱的目光在觸及會議主人身旁的女伴時,兩隻瞇瞇眼霎時全亮了起來。

  席非軍微微皺起眉頭,將邢善語攬進懷裡,無言的表示他的獨佔欲。

  「這位是我的女朋友。」真不想告訴他她的名字。

  「你好,敝姓邢,名叫善語。」沒聽到席非軍介紹自己的名諱,她努力忽視自己的過度緊張,主動報上名字。

  她希望自己看起來是落落大方的,這樣才不會丟了非軍的臉,所以她報上名字的同時,也伸出手,想要跟對方致意,卻忘了自己眼睛根本看不到、手伸出去的方向很突兀,對方也終於瞧清楚原來大美人是個瞎子。

  唉,可惜哪!

  邢善語手伸在半空中約一兩秒的時間,才忽然領悟到自己幹了件蠢事!  

  就在她發窘的不知該把手往那兒藏時,席非軍柔柔地用大掌將她的手包起,並拉回自己的肘臂上。

  「方先生兩手都拿著吃的,無法跟你握手,你只要對他點點頭就好。」他不惜犧牲對方的形象來化解愛人的尷尬。

  哪有!人家手裡明明只拿著一杯葡萄酒!

  方俊凱本能的要為自己辯駁。她可是自己唯一能夠睜著眼睛說瞎話,塑造與事實完全相反的完美形象的難得機會耶!不看他外表,他的聲音他自認還不錯聽啊!

  但一接觸席非軍投射來的眼光,他馬上應聲附和。

  「對對對,不好意思啊!邢小姐,我兩手都拿著吃的,所以不方便和您握手,失禮了。」算了,他也不想看大美人困窘的樣子。

  「啊!沒關係、沒關係!是我看不到。」呼!還好沒讓大家難堪。

  席非軍讚賞的看了方俊凱一眼,心中暗暗記下了,回去後,要把並購「羅生飯店」的企劃書給撕掉。

  這位方先生,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一念之差」竟挽救了自己差點被鯨吞掉的企業。

  ★  ★  ★

  這個晚宴大致來說可以算是成功的,只除了後半段忽然爆出晁剡把楚絡零給氣跑的戲碼。

  邢善語其實很好奇那段戲碼是怎麼發展出來的,因為那時她正好去解手,沒有「聽見」完整過程,也很訝異原來絡零也是有脾氣的。

  好在不久府貞帶了石寄語到會場來,和席非軍一起穩住會場的秩序,才讓這場晚宴算是完美的收了場。

  不過一整天下來,她流的冷汗大概可以用來灌溉撒哈拉沙漠了,好不容易撐到晚會結束,幸好沒有給非軍出什麼亂子。

  「會不會餓?」當晚宴上的人陸陸續續散了會,只剩幾個工作人員和「非集團」內部的員工做最後整理時,席非軍便要廚房另做幾道新鮮佳餚出來。

  唔!不提還沒發現,她好像真的餓了……

  「嗯!有點。還有吃的嗎?」因為太緊張的原故,剛剛根本沒吃多少。

  才問完,她就聞到食物的味道了。

  「好香!」

  席非軍牽著她到會場四人座的餐桌上,也順道要廚房的人拿菜餚過來這裡。

  「吃吧!我剛叫廚房弄的。」知道她一整晚吃不到一公克的東西,現在一定很餓。

  邢善語感激的朝他笑了笑,便開始動著。

  席非軍照例先幫她夾菜,然後才開始吃自己的。

  「府貞和寄語呢?他們很晚才來,一定也沒吃什麼吧!叫他們一起過來用好不好?」好像很多道菜的樣子,邢善語想,「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當然。」呵!善語沒提醒,他都忘了。他是不是也挺「重色輕友」的啊?  

  席非軍以目光梭巡著府貞和他妻子的身影,終於在大門旁發現好友。

  「府貞!」

  原本背對席非軍的身影轉了過來,由於距離有點遠,席非軍並沒發現好友此刻臉上嚴肅的表情。

  府貞好像在講電話……他向好友比了比石寄語,然後招招手,示意他帶石寄語一起過來。

  府貞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看懂,他並沒有偕同石寄語一道過來,而是一個人。  

  「府貞,帶寄語一起過來吃吧!我剛要廚房弄的,你們沒……府貞,你怎麼了?」待府貞走近,席非軍才看出他臉上的表情。

  「非軍……」府貞思索著該如何開口比較恰當。

  「你怎麼了?『非色』拍攝的工作又出問題嗎?」他剛用電話聯絡的是這回事嗎?這不要緊,早在他預料之內,而且今天的會議下來,他除了對擴大「非集團」在台灣的市場有了初步概念之外,對於是誰在「非色」背後動手腳的,他心裡也有個底了。 

  才想要好友別為工作的事操心,府貞卻搶先開了口。

  「我……剛剛你爸的特別看護打電話給我……」

  席非軍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一旁的邢善語也停下動作。

  爸爸?

  非軍的親生父親嗎?

  在台灣?怎麼看護聯絡的是府貞而不是非軍?

  邢善語心裡一大堆疑問,但她選擇靜觀其變。

  府貞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看護說你爸站在陽台看街景時,突然不知原因昏倒,現在人在醫院裡。」

  席非軍仍是沒有任何反應,他低著頭,眼睛對著餐桌,但目光不知凝聚在哪一點。

  「非軍?」奇怪席非軍怎麼沒有任何反應,邢善語輕輕喚了聲。席非軍靜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告訴那個看護我的電話,要她隨侍在旁,隨時將最新情形報告給我。」說完,他繼續吃飯。 

  就這樣?邢善語還來不及問,府貞已經先幫她開了口。

  「你爸昏倒了,情況有可能很危險,你不去看看他嗎?」他奪下席非軍的筷子,決定不再任他這麼逃避下去。

  席非軍不知怎麼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狗,突然向好友狂吠起來。

  「看看他?看看他?!你要我怎麼去看?你要我怎麼再去面對那個……那個……」他說不下去,整個會場的工作人員都看向他們,而席非軍捧住碗的手則用力得像要把它捏碎一樣。

  邢善語被嚇了好大一跳,她不曉得怎麼回事,聽到席非軍充滿憤怒卻又帶點哀傷的語氣讓她本能的移至他身旁,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他。

  「非軍,我知道你很難面對過去,但可不可以念在他年歲已大,日漸體弱的份上去看看他?他很需要你。」府貞好言相勸。

  席非軍陡地站起來。

  「他需要我!他需要我?那以前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他在幹嘛?他怎麼對我?你要我怎麼去看他、怎麼去看他?!」

  顧不得在場其他人的眼光,他站起來向府貞大吼,吼完,便獨自奔向會場大門,驅車離去。

  邢善語只知道一陣熟悉的氣味由自己面前略過,不久,便聽到外頭發動了耳熟的引擎聲,呼嘯而去。

  他……甚至連她都忘了帶走。

  府貞同邢善語一樣,怔住了。他從沒見非軍生氣過……不,有,但他從不曾像這樣生氣過。

  非軍習慣了商場上的爾虞我詐,縱使有人惹他不快,他也自有一套實際的報復計劃,他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朝人大吼大叫,失控得像頭髮了狂的獅子。

  「貞,怎麼了?非軍怎麼跑掉了?」石寄語本來在幫忙工作人員收拾,看見席非軍像一陣風似的捲走,於是疑惑的過來詢問自己的丈夫。  

  府貞同她搖了搖頭,要她別操心,他再看了眼邢善語,顯然,她被嚇傻了。

  「走吧!我送你到非軍那。」他碰了碰邢善語的肩膀說。

  「府貞,」她總算回過神來,「非軍跟他父親……到底怎麼了?那是他的親生父親嗎?」還是……仇人?

  府貞衡量著是否該把實情跟她說明,但最後還是否決掉這個想法。

  「那是非軍自個兒的私事,我想,讓他同你說會比較好。」

  「嗯,」也對。「那……他離開了嗎?」

  「是啊!他顯然忘了你還在這。」他在緊繃的氣氛裡打趣地說,稍稍緩和了大家的情緒。

  石寄語主動將掛在椅子上的薄外套拿來替邢善語披上。

  「讓我們送你過去,別難過。」怕她會因席非軍兀自拋下她離開而難過,她輕聲安慰。  

  邢善語搖了搖頭。「我是替非軍擔心。」

  「所以我們才要送你到非軍那啊!我猜他回到家後,等冷靜下來了,想起你被他拋在這裡,一定會很懊惱。」唉!他夏是太善良了,要換成是剡,早就把善語藏起來讓非軍找不到。

  邢善語感激的向他們夫妻道了謝,與他們一起離去。  

  ★  ★  ★

  席非軍離開沒多久,府貞他們已隨後到達「非集團」大樓。

  三人才站定在席非軍套房門口,準備拿備份鑰匙開門時,房門已先一步被人推開。

  「善語!」才打開大門,就看見自己急欲回頭尋找的人。他手伸上前一拉.另一手一推,將大門重新關上,一點都沒拖泥帶水。

  「非軍!那是我老……」府貞急拍大門,但話還沒說完,門就又被打開。

  「還你!」發現自己竟然拉錯人的席非軍,將石寄語推還給好友,拉了另一個進來。 

  「砰!」大門再度被用力甩上。

  「寄語!你有沒有怎樣?非軍有沒有拉痛你?」心愛的妻子失而復得,府貞慌張的檢查她全身上下。

  「嗚嗚!破軍好恐怖喔!」面對他那張生氣的臉,臉上的疤也跟著扭曲,她嚇都嚇死了。

  「乖!不怕、不怕!我們回家。」府貞抱著妻子輕聲安慰,不再久留的與妻子離開,房裡的人此刻更需要彼此的慰問。

  ★  ★  ★

  「非軍……」剛剛大門開開又開關,發生了什麼事邢善語不清楚,但她沒空理會那些,她比較擔心現下抱著她卻微微在顫抖的這個男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竟拋下你……」天,他肯定失去了理智,怎會忘記那時身邊還有個她呢?

  「沒關係,我人還好好的啊!府貞他們送我回來,很安全。」可是,她好擔心他。

  席非軍沒說話,只是垂著首埋在她的頸項裡。

  「你一定很累吧?今天這麼多事……我們去床上坐著好不好?」她能感覺得出,他現在背是抵在大門上的。

  席非軍頓了一下才緩緩抬起頭,牽著她走到床邊。

  邢善語將鞋子脫下,她拉著非軍一同落坐。

  接著,該怎麼開口問他才好呢……

  「非軍……」

  才吐出兩個字,腦裡還在思量著,第三個字要說什麼才不致讓他再度失去控制,但下一瞬間,熟悉的氣息向她包圍過來,幾給長髮略過她的鼻尖,接著腰一緊、頸上一熱,她再度被抱了個滿懷。

  「我該去看他嗎?因為他,我才將自己的臉劃傷,我該去看他嗎?」他繼續將頭埋進她的頸項間,她芳蘭的幽香,總能安撫他。

  邢善語緩緩將雙手圈在他的背上。她不敢置喙。

  該?不該?她能給他什麼建議?哪一種比較好?到底事情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敢問,怕問了,這副強而有力的臂膀,將永遠挺不起來。

  「我……我不知道你該怎麼做比較好,因為我不瞭解你的過去,但你做什麼,都讓我陪好不好?不管你的決定如何,我都站在你這邊,只要你別丟下我不管好不好?」原諒她的自私,這一刻,即使他不願將真相同她訴說,讓她一道分擔,但只要他不離開她,做什麼都讓她陪著一起走,她什麼都好。

  「善語,但連我也不知該怎麼做哪!」他語調不穩,像體內有兩個自己在互相拉扯,怎麼做,怎麼掙扎。

  邢善語心疼的掉下眼淚,但她不敢哭出聲,這樣半點忙都幫不上。

  兩人就這麼擁抱著,一個努力壓抑自己的哀傷,一個竭力在親情的恨與愛中拉扯,直到夜色漸深,直到所有過分激動的情緒開始慢慢沉澱。

  愛恨當中,該擇誰捨誰,席非軍尚理不出個頭緒,但心情稍微平靜之後,他才想到,自己一直靠在善語薄弱的肩膀上,她一定很酸吧!

  側過首,他準備起來,卻看見掛在佳人臉上半濕的淚痕。

  邢善語感覺到他的動靜,忙要將臉上的淚擦去,卻還是遲了一步。  

  「怎麼了?為什麼哭?身體不舒服嗎?」他抓住她要擦乾眼淚的手,擔心的直問。

  「沒……我不是……」被他這麼一逼,本想忍住的淚水倒是洩得乾脆。

  「善語、善語,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該死,他居然只顧著自己,都沒發現她的不對勁!

  邢善語抓下他不停探著她額頭的大手,平復好自己的心情,才同他說:「我不是身體不舒服,我是擔心你啊!我……我什麼事都不知道,只能聽你失控、聽你難過……我什麼都不能分擔……」好孬!這樣怎麼當他的女朋友?

  席非軍冷靜了下來,聽到她這麼說,他除了感動之外,還有更多更多的愛及憐惜。  

  他輕輕幫她將散落在額前的青絲撥到她腦後,緩緩將唇印在她的額上、鼻樑上,以及臉頰,最後來到她的唇上。

  他時而輕、時而深的吻著,直到她不再流淚,直到他從她那裡得到更多的勇氣。

  「準備好要聽我說了嗎?那不是段美麗的過去,你要聽,我就講,但你不能中途丟下我喲!」曾經,他將它鎖在回憶的最底層,不敢面對、不敢回想,任往後的繁碎瑣事像灰塵般將其覆蓋掩沒。

  「不!不會丟下你,我來不及參與你過去的點點滴滴,現在有這個機會,死也不丟下你!」她保證。

  席非軍吸了吸氣,感覺胸口有些疼、有些酸。那副伽鎖很重,但現在,他必須親自將它打開,然後把不夠完美的自己、不堪回首的自己交付與眼前信誓旦旦說不會丟下他不管的女人。

  不必賭,他知道她必然是不會丟下他的。

  「要開始說羅……」故作輕鬆,卻絕對脫離不了悲傷的濃濃愁緒,往事在這個小套房裡,再度被重溫一遍。

  ★  ★  ★

  「這是?」拿著席非軍扔給他的一疊資料,府貞不明所以。

  「在『非色』背後動手腳的傢伙。這些是這家公司的資料,你可以當面拿錢砸死他們,也可以拜託剡來暗的,隨你。」席非軍說。

  「才——個晚上,才不過一個『商討會』,你就知道這麼多底細?」雖然一直都很明白他和晁剡有多大的能耐,但他還是感到震驚。

  「早先在心裡就有底了,只是不確定。秋裝展如期舉行,那些之前毀約跳槽的模特兒不用再找回來,你直接向美國總公司調所有你認為可以用的模特兒來就好。」那些全是他底下私有的人,他提供優渥的工作環境和待遇,除非對方的財勢比「非集團」夠看,否則,八大轎子都請不動他們。

  「為什麼你忽然想要大刀闊斧了?」之前不是還說要慢慢來,好一次打擊他們的信心?,

  「我這陣子可能會比較忙,沒太多心神花在與別人玩遊戲當中。」意思是,要不是他想「玩」,那家公司早就「玩完了」。 「你要忙什麼?」 「我等下要跟善語去看……看那老傢伙。」他皺著眉,神色卻不像昨天那樣有失控的跡象。

  「真的嗎?需不需要我帶路?」重感情的府貞大喜。他坐鎮在台,除了幫忙打理「非集團」在台分公司外,也幫非軍照顧他住在台北的父親。

  他終於肯面對了嗎?府貞想到每次去看席伯伯,他老人家盼兒子回來看他一眼的樣子,內心實在不好受,僅管他也能體諒非軍的處境。

  「不必,你先幫我處理公司的事吧!」他還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躺在病床上的他,所以不想表現得太失敗,讓好友看了更加難過。

  「非軍,好了嗎?要走了嗎?」門外,邢善語敲著門問。

  府貞起身走向辦公室大門,替邢善語開門並請她進來。

  「善語,謝謝你。」讓她去勸非軍真是沒錯。

  「謝我什麼?」她轉向府貞的方向問,一時不知道他道謝是為哪一樁,

  沒等府貞回答,席非軍走過去攬住邢善語的身子,表示可以啟程去醫院了。

  「走吧!我下午還有事要忙呢!」他推著她的身子向門口走,不讓府貞有任何解釋的機會。

  「哦!好。」邢善語聽話的照做。

  席非軍這才轉過身,微赧的在好友的耳邊輕聲道了謝。

  原來不讓他跟善語說是在謝她什麼,是因為他在害臊哪!呵呵!

  府貞向他搖了搖頭,表示不必客氣,在多年好友終於打開心結的情況下,他只有欣慰。

  望著好友偕同邢善語離去的背影,府貞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

  就算過去再難堪,畢竟,還是一家人哪……
 府貞很貼心,當他們在往醫院的路上時,他已先一步打電話告知醫院的院長,要他關照。所以,當他們一到達醫院,不用費時去打聽病房的位置,已有人等在門口迎接了。

  跟著院長來到佈置雅致溫馨,一點都沒有死氣沉沉味道的病房門前,席非軍一度猶豫不決。

  「別緊張呀!我不會放開你的。」一如昨晚的宴會上他給她的保證,此時邢善語同樣緊緊握住席非軍的手,給他力量與勇氣。

  勉強定住心神,席非軍做了個深呼吸才推開病房房門。

  邢善語讓他牽著帶路,走了幾步,席非軍停了下來,邢善語也跟著站定。

  「他的情形怎樣?」她聽見席非軍這樣問,應該是在問旁邊的護士或醫師。  

  「病人目前大致狀況還好,只是比較虛弱。」一名護士回答。

  席非軍征怔地望著躺在病床上,罩著氧氣罩的老人。他滿面風霜、眼窩凹陷,算來才六十出頭的年紀已在面容上刻劃出深淺不一的歲月痕跡,若不是床頭掛有病人的名字,他根本認不出這人就是「席慕生」。

  「伯父還好嗎?他看起來怎麼樣?」邢善語開心的問道。

  「他在昏睡中。」席非軍說。

  「是因為藥的關係,叫醒他跟他說說話不要緊的。」護士解釋。說著,她伸手推了推閉著雙眼的席慕生,想叫他醒來。

  「不……」

  席非軍還沒說完拒絕的話,席慕生雙眼已緩慢地睜開。

  席慕生朦朧的雙眼在睜開時,先是看到一身白衣制服的護士,然後當他目光轉移至另一張雙眸沒有焦距的臉時,有剎那的疑惑。接著,當那條猙獰扭曲、斷臉橫頤的長疤印入眼簾時,他彷彿在一瞬間呼吸不到任何空氣,渾身顫抖個不停。  

  「小……小……小軍?」他扯下氧氣罩,激動的要從床上爬起。

  「呀!老伯伯,您動作別這麼大,您還在吊點滴呢!」護士看到點滴針頭因為走位而造成血液逆流,連忙上前安撫。

  「小、小軍!是你嗎?真的是你嗎?」席慕生不顧護土的好言相勸,更不管自己身上的點滴針頭,硬是從床上坐起,用盡所有力量想要下床看看眼前的人,是否真是自己日思夜盼卻始終等不到的親生兒子。

  邢善語感覺握在手裡的大掌力道愈來愈大,而且似乎掙扎著想離開這裡。

  「非軍,你不想見他,想離開是嗎?」

  邢善語的問話讓席慕生緊張起來。

  他要離開?不!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他不能什麼都還來不及說就眼睜睜地讓他離去。

  「別!別走!拜託別走!」席慕生慌張的想阻止席非軍轉身離去,一個動作過大,失去平衡,從病床上跌了下來。

  「怎麼了?伯父怎麼了?」聽到「砰」的一聲,像有東西摔在地上,邢善語關心的問。

  「啊!老伯伯,您別這麼激動啊!針頭啦!針頭都被你扯掉了!」護土看到濺在地上的幾滴鮮血,嚇得上前想安撫他,並為他重新插上點滴。

  「不!不要管我!」他揮開護士前來幫忙的手。「小軍!小軍!你是小軍是吧?是小軍……是我的兒子……你終於來了是嗎……」他兩腿條搖搖欲墜,吃力的走到席非軍面前,伸手想要觸摸。

  「別碰我!」席非軍退開身子,避開他伸上前的手。

  小時不堪回首的那一幕,倏然閃過他的腦際,他反射的板起防備的神色。  

  席慕生定在當場,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抖著,當年他因為醉酒獸性大發,差點傷害自己兒子的景象歷歷在目,他想起席非軍那時血流滿面,也是同他說這麼一句,「別碰我!」

  他是個什麼都不剩,什麼都沒有的人了,而唯一一個兒子卻叫自己給傷得這般重……

  席慕生驀地跪在地上,膝蓋用力得在地上撞擊出聲響。

  「呀!」護土掩嘴輕呼,想過去扶起他老人家,但席慕生不肯。

  「是我欠你的,小軍,是我欠你的。」他跪在地上,眼淚從滿佈皺紋的眼中奪眶而出。

  「對不起,這是我一直想跟你說的。」他語氣哽啊,但他強迫自己把話說完整。今天能夠看到他,如果他不好好把握機會,他怕……他再也沒有多餘的時間了。

  「我盼你盼了十幾年……當初被送回來台灣,我努力存了些錢,想回去偷偷看你一眼……只看你一眼就好,可是……可是你乾爹乾媽他們不讓我這麼做,他們……」  

  「住口!他們是為了保護我!你憑什麼再來看我?!你憑什麼?」他沒把他的話聽完,執意相信他現在這樣說,純粹只想博得他的同情,然後怪罪於乾爹乾媽的不是。他生氣的朝他大吼。

  「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要怪他們的意思!」席慕生趕忙澄清,怕席非軍就這樣一走了之。

  「一切都是我的錯,他們只是想保護你不再受到傷害……我都知道的。」他幽幽歎了口氣,撐在大腿上的雙手用力的捏住腿。

  「可我……我只是想跟你說聲『對不起』而已啊……我只想對你說『對不起』……」他嘴裡不斷小聲的重複那三個字,仿若不只在跟眼前長大的兒子道歉,也在向腦海裡那個被他傷得遍體鱗傷的小非軍道歉。

  一聲聲的抱歉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的傳人席非軍的耳裡,他忽然像被針扎到一樣跳了起來。

  「道歉?你現在跟我道歉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當初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人在哪裡?那個女人離開之後你的心也跟著飛了,結果,我才是那個誰也不想要的人!你有什麼資格醉生夢死?你有什麼資格在那裡自艾自憐?」受不了他跪在地上,一副小媳婦樣,明明是這麼可惡的人,居然流得出地上那攤眼淚?

  席非軍抓狂的上前,將跪在地上的席慕生拽起來,用力推倒在病床上。

  「看看我!看看我臉上的疤!我才是那個該哭、該跪在地上求人放我一馬的人!」他回想起當時自己不斷在他身下掙扎喊叫,他卻聽不見也看不見,那時他只能無助害怕的割破自己,的臉以求自保。

  他現在對他道什麼歉?那時他哭、他叫、他喊,他怎麼都聽不見?』

  他憤恨地甩開手,不顧席慕生因此撞到身後的牆而痛得蜷縮著身體,背過身子,牽著邢善語拂袖而去。

  「老伯伯、老伯伯?你還好嗎?」護士嚇得想要上前幫忙。

  「不!小軍回來!回來!別走……別走哇!」望著兒子消失在病房門口的背影,席慕生力不從心的半趴在地上,身子吃力的往前爬。 

  「別走!拜託!別走!」看不到他了,他走了……席慕生伏在地上,終於放任自己大聲哭出。

  衝出病房的席非軍,一路上走得飛快,邢善語在後頭踉踉蹌蹌地跟著,中途席非軍與一名老婦撞個正著,兩人各倒退了幾小步,老婦則因此掉了一地的東西。

  「對不起!」席非軍扶穩邢善語後向老婦道歉。

  「不,沒關係……」微駝著背的老婦抬起首,訝異的瞧著面前眼熟的人。

  「你是……你是非軍吧?」老婦趨身向前,雙眼透過厚重的老花眼鏡認真確認,雙眼凝視在他臉上那條長疤上。

  「你是——」席非軍對這名老婦並沒什麼印象,認不出她是誰。 

  「我是府貞請來的看護。」

  「李嫂?你是李嫂?」席非軍沒見過她,但府貞向他提過。 

  李嫂笑著點點頭。  

  「你是來看你爸爸的是吧?」

  「我看過了……他就先交給你了。」席非軍簡略的帶過,便拉著邢善語要離開。

  「等等。」李嫂拉住他的手。「可以幫我撿一下東西嗎?」她指了指剛剛被撞,掉在地上的一本厚重簿子。「唉!我手上都提著重物,背也駝了,你幫我撿一下。」

  席非軍當然義不容辭,剛剛那一撞,他也有錯,是他走得太快又沒看路。

  他彎下身,將地上的大簿子拾起,那本像是剪貽簿的本子,封面及前幾頁被掀了開來,剎那間,席非軍不能自己,雙眼被套牢在簿子上頭。

  「非軍,怎麼了?」察覺到異樣的邢善語,拉了拉席非軍的袖子問。

  「這是……」席非軍抬首看向老婦。

  「這是席先生要我替他回家拿過來的東西。他得在醫院住幾天,晚上不翻翻這本本子他根本睡不著。」李嫂笑著向他解釋。

  席非軍手指微額的將本子一頁頁翻開,那裡頭滿滿剪貼著有關他大大小小的報導。

  自從他被送回台灣,他一次都沒去瞧過他,他每天都是守著報章雜誌及電視新聞在找尋他的蹤影嗎?

  席非軍打開首頁,那是他與貪狼在紐約創立「非集團」,事業剛起步的報導,接著,後面還有他來台認識府貞,在台開設分公司,並自創「非色」品牌服飾的相關資料……最後一頁,則是有關於他這一季即將開始的秋裝展,還有昨晚的商討會等等的新聞。

  好厚,簡直可媲美一本電話簿了!

  席非軍像碰到燙手的山芋似的,趕忙將簿子還給李嫂。

  「對不起,我還有事,先失陪了……他就麻煩你了。」席非軍重重地向李嫂點了點頭,便帶著邢善語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家醫院。

  李嫂這次沒有多加阻攔,她拿著厚重的本子蹣跚的踱向病房。

  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孩子的真面目,·瞧他見了這本子後那驚惶的模樣……

  席老,你不會寂寞太久的……

  ★  ★  ★

  她不敢說這種情形是好還是不好。

  席非軍自兩個禮拜前從醫院回來後,便鎮日將自己埋首於一件又一件的併購案,以及今年秋裝展的籌備事宜中。他幾乎書夜不眠地日理萬機,好像無時無刻都沒個空間,連席伯伯的看護致電來向他報告病情,他也推說沒空接聽,完全交給府貞去打理。

  她該慶幸的是,非軍不像府貞,遇到挫折便買醉澆愁,但不管是哪一種方法,長時間下來,身體根本負荷不了這樣的折磨。

  「休息一下吧!你好久沒好好睡上一覺了。」邢善語雙手放在他的頸肩上,輕輕地幫他按摩,好幫他紓解疲勞。

  「我不累。」席非軍抓過她的雙手,將她從自己身後拉進懷裡。「你想睡了?我等等送你回去。」

  「不要,我才不累,累的是你。?她懷疑,真有那麼多工作可做嗎?

  「我可是這公司的大老闆,不忙一點怎麼像話?」他親了親她的臉頰,輕鬆的說。

  「晁剡也是老闆哪!他就沒你這麼忙。」

  「你怎麼能拿判那傢伙跟我相提並論?我可沒他那麼懶。」他故作訝異的呼道。

  可惜,邢善語實在笑不出來。總是這樣,自那天探病回來後,他雖然回復平日的冷靜自持,沒再失控大發脾氣,對她仍是疼寵憐惜,一樣同她有說有笑,但擺明了就是不想再提席伯伯的事情。

  「你要自己悶到什麼時候啊?」她幽幽一歎,心疼的將手掌貼在他的右臉頰上柔柔熨摩著。

  「善語,我不想再提……」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都不敢問你啊!」她離開他的懷抱。「沒關係,反正你煩一天,我也跟著你不開心一天,目前我能替你做的,也只有這樣了。」她說得豁然,卻讓席非軍聽得皺緊一雙眉。

  「若你還有事情要忙就忙吧!別太累,我到客廳去收拾剛才的晚飯。」說著,她轉身就要走。

  席非軍拉住她,扳回她的身子,仔細的瞧著她臉上的表情。

  「善語,你在生氣嗎?」雖然一點都看不出來、聽不出來。

  「生氣?為什麼?有什麼好生氣的?」

  「因為我只顧著自己煩、自己悶,不同你說。」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反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權,可以決定哪些事要與人分享,哪些不要。像我,也有事沒同你說的,這樣很公平。」她聳聳肩,很無所謂。

  「什麼?你有什麼事沒和我說?」難道自己最近真的太忽略她了?竟沒發現她藏有秘密?

  邢善語伸出兩手的食指貼在自己的唇上,比了個「X」字。

  「不能說。」

  不能說?她有什麼事是不能跟他說的?

  「為什麼不能說?」席非軍眉頭差點打結。

  「因為你現在有自己的事要煩哪!那我的事就由我自己煩好了,我不想再增加你心理上的負擔。」唔!這麼貼心的女友哪裡找啊?

  席非軍愈聽心裡愈急。自己的女人有心煩的事,居然不希望他來分擔?他有種不被重視的感覺。

  「不會是負擔,你什麼都不說反而讓我更擔心。」

  「可是我要說出來,你可能會比現在更煩,而且你有什麼事都悶在心裡,你要嘛不是避開不談,就是言不及義,那還不如你煩你的,我煩我的。」這真是個聰明的辦法。她對著他笑了笑。「沒事了?那我就去收拾客廳羅!」

  「善語——」他終於投降。也只有她才能讓他這麼容易打開心防。

  「沒關係,你不想談,我們就不要談,我可以體諒的。」邢善語小手在他的胸膛上拍了拍,安撫他逐漸急躁的心情。

  「善語。」他無奈的拉住她故意挑動他情緒的小手。「你這樣我連原來的事都煩不了了。」她是故意的,他知道,但就是無法不去理會任何關於她的事情。

  「是嗎?那不正好?既然你不再煩惱了,過兩天席伯伯出院,我們開車去接他吧!」

  聞言,席非軍原本輕鬆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

  「我會讓府貞去接他。」

  真該讓席伯伯考慮認府貞做兒子算了,瞧他這是什麼話?

  「也好,那我跟府貞去好了。」她絕對不是個愛逞口舌之爭的女人,所以他說什麼就什麼吧!

  「你去做什麼?」他都沒去了,她會比他跟那老傢伙還熟嗎?

  「去問候席伯伯啊!告訴他,其實他兒子很在乎他,每天為了他的事煩得連覺都睡不好,要他不要太操心。」

  「該死的!我會在乎他?·作、夢!」邢善語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裝傻,終於讓他刻意維持的好脾氣全面崩盤。

  「咦?是我會錯意了?」迷濛的雙眼眨呀眨,看起來真的好無辜。「那好吧!這些話我就暫且不告訴席伯伯了,我上醫院忙自己的事去。」  』

  席非軍的心思又被引回。「你怎麼了?為什麼要上醫院?」他心慌的拉過她的身子仔細檢查。

  「不……不要亂摸啦!」制止他愈摸愈沒有節制的大手,她臉紅嬌嗔。

  「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為什麼要上醫院?說!」該死,他居然都沒發現她生病了!

  「我……我沒事啦!只不過再過兩天要動手術而已。」

  邢善語很「心平氣和」的說,但席非軍卻聽得一震,下一刻吼出的聲音差點沒掀了這座大樓。

  「動、手、術?你再過兩天要動手術?你要動什麼手術?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都沒跟他說?  

  「我不要再說了,你不是還要煩席伯伯的事嗎?我不想雪上加霜,有什麼事我自己可以處理。」  

  她這麼深明大義,他是不是該掉兩滴眼淚感動一下?

  不!他想掄起拳頭在她頭上K個兩下!明知他不可能放著她不邵.居然敢這麼玩他?!

  「什麼叫做『你自己可以處理』?動手術這不是小事耶!而我居然連你身體怎麼了?要動什麼手術?何時動手術?統統都不知道!」席非軍激動的按住她的雙肩。「你是故意氣我,要讓我愧疚,讓我覺得自己沒用是嗎?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咦?怎麼會?你心煩不告訴我原因時,我都沒有覺得『你是故意氣我』、『要讓我愧疚』、『讓我覺得自己沒用,啊?你怎麼會這樣以為?」沒有焦距的雙眸再次眨呀眨,「天真」二字直接刻在她的臉上。

  席非軍愕然,他總算知道她拿得是哪門子的喬了!

  輕輕擁過她,他的歎息逸出唇邊,滾落在她的發頂。

  「我的善語,抱歉,讓你憂心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邢善語堆積了連日的擔憂化作心疼的淚水溢出眼眶。

  「沒關係,我只是希望能為你做點什麼。」她小鳥依人的偎在他懷裡,放任自己偷偷地從他這裡汲取些許溫暖,好為接下來她必須面對的不安作儲蓄。

  「你能為我做的可多了,沒有你在身邊,我絕對比現在還狼狽。」或許,他會參考府貞每每面對感情挫折時,所採取的戰略——喝酒買醉。

  「真的嗎?我也是喔!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喲!不許自己逃跑。」她的手又習慣的撫上他臉上的長疤,心中因著兩天後即將進行的手術微微起了不安。

  「善語,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為何要動手術?」她的舉止讓他很慌。

  「也沒什麼。」她盡量以平穩的語氣應答。「是晁剡已經按照你先前交代的,幫我找到那位醫學界的眼科權威,並且也有可以替換的眼角膜,我們決定在席伯伯出院的那天開刀動手術。」儘管已在心裡做了好多次的心理健設,但還是無法侃侃而談,她不小心抖落的幾聲不平穩,透露了她的慌張。

  「善語……喔,善語!」席非軍憐惜的將她緊緊擁在懷裡。「你一定很緊張、很害怕、很不安吧!你卻什麼都不說,你……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他是大混蛋一個!居然完全沒有發現異樣?!

  還有那個可惡該死的剡!居然幫著善語瞞著他?再過兩天她都要動手術了,他居然放任她獨自默默面對未知的恐懼?

  該死!真的該死!

  「你有兩種選擇。」邢善語伸出食指和中指。「一是陪我一起到醫院動完手術,我們再一起陪席伯伯回家;二是!當作我剛剛在跟一隻豬說話!你什麼都沒聽到。我個人強烈建議你選擇前者;』

  「我可以選擇後者,因為我以為剛剛是有只可愛的豬寶寶在我耳邊嚷嚷,我什麼都聽不懂。」他的嘴角揚起一抹貓捉到老鼠的奸笑。

  呵!想佔他便宜?門兒都沒有!

  「哼!是嗎?那現在這隻豬要去睡覺了,不理你了!」

  「想回去了?好,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開車送你,」他摸了摸她的頭髮,不再繼續跟她說笑了。

  既然知道她再過兩天就要動手術了,最近就得好好休息,不能讓她的眼睛太累。

  「不用了啦!我去睡客房。你不是還有事要忙?我今天不回去了。」反正她還放心不下他,怕他又自己鑽牛角尖去了。

  「善語,」席非軍喊住她轉過去的身子。「今晚睡我房間吧!」

  他的聲音略顯低啞,音調裡有種惑人的頻率,在邢善語的耳裡產生騷動。

  睡、睡他房間?他的意思是……

  「不……不用了啦!我睡你房間那你怎麼辦?我看……我還是睡客房就好。」不能慌、不能慌,不能讓他知道她聽出什麼了,那會很丟人的。

  席非軍走近她身邊,瞧著她嫣然的兩頰,心旌搖蕩。

  「你不會害怕嗎?再過兩天你就要進行眼角膜的手術了,你一點都不怕嗎?」他的眼底泛出精光,那跟每當他計劃並購一家企業或集團時,眼中所綻放的光芒如出一轍。

  「你一定很害怕,所以,讓我今晚陪你睡好不好?」他微彎腰身,低首在她的耳廓旁輕輕呵出要求。

  邢善語沒預料他會怎麼貼近她的耳朵說話,他的語調和說出口的內容,讓她渾身一顫。這……這種情況還能不能再繼續裝下去?裝作她什麼都聽不懂?

  「我……我現在怕的可不是動手術的事。」她小聲嘀咕。

  席非軍當然有聽見,他輕笑出聲。「那是什麼事?」

  什……「什麼事」能說嗎?「我……先去洗澡了……」才剛說完,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更曖昧的話,無疑是幫這種會令人臉紅心跳的情形火上加油。

  席非軍終於忍俊不住,朗笑出聲。

  「不准笑啦!」邢善語氣惱的用小手捂上他正大笑著的嘴,沒發現這樣的舉動,已讓她想裝作什麼都聽不懂的心態露出馬腳。

  成串的笑聲被推回嘴裡,席非軍乾脆伸出舌頭輕舐蓋在他唇上的小掌。

  邢善語一驚,趕忙抽回自己的手,心裡七上八下,卻又想掩飾,遂將被他溫舌畫過的掌貼在他的上衣猛擦。

  「你……你怎麼這麼髒啦!」

  實在很殺風景,不過體諒她是因為極度羞怯,又是初犯,席非軍決定不跟她計較。

  「要洗澡就去洗吧!我的工作還剩一點,還要忙一會兒。」不逗了,怕再逗下去她會直接給他一拳。

  終於說出讓她能喘口氣的話了。她點了點頭,準備洗澡去。

  席非軍看她彷彿獲得大赦般的模樣,玩心又起,出其不意再度貼近她的耳旁。「但今晚還是得睡我房間喲!」語畢,還吻了她的耳垂。  

  邢善語全身雞皮疙瘩馬上掉滿地,跨出步伐的腳一軟,險險往地上栽去。

  「小心!」席非軍眼明手更快地扶穩她,卻遭她狠狠推開。

  「討厭啦!不理你了!」她捂著發紅的耳根子,急急往浴室奔去。  

  「小心……別跑那麼快呀!危險!」席非軍在後頭無限擔心的提醒著。

  邢善語才不理他咧!早遠遠將他甩在後頭躲人浴室裡了。

  當晚,邢善語洗了畢生最久最久的一次澡,直到席非軍強行破門而入,才在什麼都被看光光的情況下,進行這一生第一次的初體驗……

 雖然前兩天,席非軍與邢善語才初嘗男女之間的禁果,對於兩人來說,應當是「新婚燕爾」,甜蜜正濃,無心理會其他的雜事,但由於手術的進行近在眼前,當事人邢善語一想到自己即將躺在手術台上,讓自己的眼睛像零件般任人拆卸裝組,她就完全沒有那種「由女孩蛻變為女人」的幸福感。

  開玩笑!那天晚上害她洗澡洗到感冒的帳,她都還沒跟他算呢!

  而席非軍呢?雖然他不是躺在手術台上,接受手術的當事人,但他的緊張可不下於她。  

  想到自己心愛的女人得面臨多大的恐懼,他心跳得比她還快。

  老實說,他在商場上這麼久,就連跟人談一筆近千萬元得失的生意,眉毛連挑一下都沒有。但直到此刻,與府貞一同帶邢善語來到即將為她動手術的醫院時,他才發現,自己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那天晚上不是心血來潮,他想要她很久很久了,原本他是想,除非她能夠親眼目睹他的長相,否則他絕不敢要她,因為就怕她復明後會後悔。

  但當善語告訴他,「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不許丟下我……」時,他才下定決心要身體力行,讓他知道不管何時、不管發生什麼事,她身遣一定有他的陪伴。

  「就要進去了……我真的不能陪她一塊兒進去嗎?」緊緊牽著邢善語的手,席非軍問府貞。

  府貞搖了搖頭。「不行,醫師有交代,我們只能在外頭等。」他當然明白好友的心情,但可不能讓他進去妨礙了手術的進行,這樣善語更危險。

  「是嗎……」席非軍好失望的說。他多想陪著她一塊兒進去,就算不能為她分擔痛苦,也好過讓她孤單面對這樣的惶恐。

  「沒關係的,我一個人不要緊。」邢善語本想安慰身邊的人,但她刻意佯裝出來的堅強,反而讓席非軍看得更心疼、更緊張。

  「你不要怕,一切有我在,那個醫師只要敢不要命的出什麼差錯,我定饒不過他!」他竟害怕到幼稚的做這種毫無意義的恫嚇,看得府貞在一旁差點笑出聲來。

  饒不過醫師?這種事又沒誰能說得準的?這個美國醫師早就有言在先,以他的卓絕的技術也不可能百分之百保證手術後能復明,當初善語發生的那場車禍讓她的眼角膜幾乎全毀,連神經都有傷到,完全復明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七十,這已是最高。

  「邢小姐,準備好了嗎?請跟我進來。」一位護士前來帶領邢善語進人手術房。

  「等等……我、我還沒準備好……」席非軍擔心的說。

  「這位先生,您只要在外頭等就好,要進去的是這位小姐,不是您。」護士奇怪的看了席非軍一眼。

  邢善語明白男友比她還緊張的心情,她感動的輕笑出聲。

  「別擔心,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眼睛恢復光明,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進去了,要……要等我喲!」她還是會怕,但一想到身邊有這麼一個人會陪著她,不管手術是成功還是失敗,她都不會是自己一個人,她就覺得,不管如何都要放手一搏。

  席非軍緊粘在女友與護土的身後,尾隨著她們來到手術室門口,本想就這麼跟到裡頭去,卻被府貞一手拉住腳步,手術室的門就這麼當著他的面關上。

  「不必想太多,這醫師不是跟你也有點交情嗎?當初你信任他的醫術才會要剡找他來的不是嗎?善語很勇敢,你只要在外頭等就好。」府貞給他信心。

  席非軍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雙眼對著手術室門望眼欲穿。

  嗯,0K,事情都解決了……衡量目前的情況,好友正為了裡頭即將進行的手術掛心失魂,應該不會發現他接下來的意圖才是。

  府貞靜悄悄地先挪一隻腳往後,接著再慢慢地移動另一隻,然後緩緩、緩緩——用最迥的速度轉身——拔腿開溜!

  「回、來——」一手抓住府貞的發尾,席非軍用力一扯,將府貞扯回原位。

  「痛!」府貞撫著吃痛的頭皮,心有不甘的站在好友的面前。

  「想開溜,嗯?」席非軍輕柔地問。  

  「我……我忽然想到還有事要辦……」府貞結結巴巴的說。

  」哼!我們之中就你最不會說謊,還敢與剡聯手隱瞞我善語今天要動手術的事?你怎麼不學剡老早帶著老婆躲回紐約去?」這個笨蛋!以為他會就這麼善罷甘休嗎?

  「我也想啊!但還有秋裝展要忙嘛……」可惡的剡,要溜也沒事先知會他,就這樣不顧朋友道義丟下爛攤子讓他收!

  「說!是不是你跟剡安排好的?」席非軍厲色質問。

  「什、什麼?」

  「善語動手術和老傢伙出院竟是同一天?還同家醫院?沒這麼巧吧!」他這樣根本沒有心思去跟老傢伙鬥氣,只能善語說什麼就什麼,管他還是不是害他臉上破相的罪魁禍首,他現在腦裡、心裡唯一能想的,就是善語而已。  

  「是……是剡說這樣可以把事情一次解決,省得麻煩……裡面的那個女人也舉雙手贊成,我……我只能勉強算是幫兇……」嗚嗚,為什麼卻是他必須面對非軍的怒氣?

  席非軍不屑的撇撇嘴。他當然知道時貞沒有那麼重的心機,從他被剡拉下一同趟這淌渾水卻不知道要先一步開溜,還傻傻的在今天開車送他和善語來這裡,讓自己有被他抓到發洩怒火的機會看來,他絕不相信府貞是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但沒辦法,誰要他最笨、最單純?剡那筆帳,他會記在牆上等待璣會討回來的,現在,只有先拿他當出氣筒羅!

  「晚一點讓李嫂替老傢伙收拾東西,等善語動完手術,我會和她一起送他回去。」這是他答應善語的,他不會失信。

  提到席伯伯的事,府貞面容…整,嚴肅的開口,「我已經知道席伯伯那天為什麼會忽然昏倒的原因了。」

  席非軍挑眉。「為什麼?」他沒發現自己的口吻已在不經意中透露他對父親的關懷。

  「席伯伯說,那天他看到你的親生母親。」這是他親口說的。

  「什麼?!」席非軍頹然跌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

  老傢伙見到那個女人了?那個當年拋下丈夫和兒子的女人?她怎麼會在台灣呢?

  「府貞,」他兩手掩著面容,吐出來的聲音像被一塊塊大石壓著般,顯得困惑與勞累。「我現在頭好痛,我只想關心善語的事,其他的,別再跟我說了。」他已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以為已經遭自己狠狠忘掉的前塵往事,如今竟一樣樣被揭開,強迫他重新面對,最難相信的是,他居然仍心有所感,他以為自己就算有面對的一天,也能置之度外了!

  府貞見好友傷惱的表情,不忍的坐在他身旁,攬過他的肩o

  「你不用去煩惱,那個女人我調查過,她現在是個患了老年癡呆的病人,不會言語、不會哭笑,她對身旁的人根本沒反應,活生,生是個植物人。」而身旁只有拋棄她的美國前夫給她的大筆贍養費,和一個請來的外籍女傭。

  席非軍一怔,沒想到她的遭遇是這個樣子。「是嗎?」但,算了,他不打算再追問,從她拋下他們的那天起,已跟他再無瓜葛。 「那是她的報應,非軍。當年她拋下你和席伯伯,所以現在換她一嘗被拋棄的滋味,你毋須替她難過。」自有人會比他替那個女人還難過的……席伯伯也算是個癡情的人哪!

  席非軍靠在好友肩上,任散落的髮絲垂落在他眼前,覆去他不完美的容顏。

  「都不關我的事了對不對?府貞,那些都不關我的事了吧?」他尋求好友的支持與保證,讓自己可以這麼相信。

  「當然。」府貞重重地給予肯定。「別去想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你只要想著,你心愛的女人此刻正為了你努力讓自己的眼睛重見光明,你得打起精神啊!非軍,別讓她一睜開眼就見到你這憔悴的樣子,她會難過的。」 

  府貞的一席話讓席非軍又重新振作起來,他滿心感謝身旁有他和剡的陪伴及支持,那對他而言,是至高的無價之寶。

  ★  ★  ★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從早上的八點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十個鐘頭。

  在這中間,府貞來回「非集團」及醫院之間,一邊陪著好友等候手術結果,一邊忙著處理手邊的公事。住在這家醫院的席慕生也來來回回上下樓好幾次,席非軍雖沒理過他,卻也沒排拆他的接近,這讓席慕生很感欣慰。

  「吃點飯吧!小軍。你從早到現在連水也沒喝過半滴。」雖然知道兒子不會理睬他,但席慕生還是關心的將一個便當遞到他的面前。

  席非軍推開便當,播了搖頭,視線沒一刻離開手術室的大門。

  席慕生知道他的牛脾氣,也沒再勸他,只將便當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自己則在他另一側的椅子坐下。

  「聽府貞說那個女孩叫善語?」他幽幽地開口,不確定兒子是不是有聽到。

  「你們之間看起來感情很好……你很愛她吧?」席慕生探問。

  席非軍雖不想搭理他,但還是背對著他點了點頭。

  見兒子聽見自己的問話,並且還做了回應,席慕生高興的紅了眼眶。

  「那就好好守護她,讓她知道你真的真的很愛她……」他的思緒飄回在自家陽台昏倒的那一晚。

  「我曾經也有想要好好守護的東西,卻被自己的懦弱和荒唐搞到什麼都不剩……小軍,我知道你不想再提過去,你甚至不想承認……不想承認你和我的關係……但你是我的兒子,是我當初最想守護,卻反而傷害最深的親人……」他老淚縱橫,淚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亡、腿上,卻拉出滿佈皺紋的笑容.為了自己能夠把心裡話告訴他虧欠最多的兒子。

  「我不奢望你能夠原諒,只希望偶爾……哪怕一年中只能有一秒鐘的時間,讓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我以為自己應該要很恨你。」席非軍突然對他這麼說,讓席慕生頓時忘了淚流,儘管他吐出的字句聽來仍充滿怨懟,但似乎有轉圜的餘地,最重要的是,他終於願意跟他說話了,那麼,哪怕是責備他也已萬幸。

  「但是……」席非軍頓了頓。「你恨那個女人嗎?那個你在陽台看到,現在是個癡呆病患,卻是曾經拋夫棄子的女人?」他仍是背對他,卻以平靜的語氣問他。  

  席慕生想到那天在陽台所見,一個被外籍女慵推著、坐在輪椅上,眼神呆滯的女人。

  「我以為自己應該要很恨她……」他惶然驚覺自己竟說出與兒子剛剛所說的,一模一樣的話。「但是,當我看到她耳朵上竟還戴著我們當初結婚時,我特別為她訂作的藍鑽耳環,我……我恨歸恨,卻還是想衝上前去告訴她,我好想她……」

  他猶記得那天晚上認出那對耳墜子時,心裡所受到的震撼。他根本來不及釐清心中愛恨交織的矛盾情緒,人已拄著枴杖想衝下二樓。 

  「小軍,你可能不願、也不想知道,但我還是想說給你聽,我……想可否請你幫我找到她,我想……我想照顧她。」席慕生不抱太大希望的央求,心裡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席非軍慢慢轉過身子,當他看到父親滿臉的淚水時,心不自主的泛酸。  

  「為什麼?是她自己當初不要我們的,為什麼你現在還要照顧她?那不是她應得的報應嗎?」他不明白,難道父親不恨嗎?他為什麼可以將這種仇恨丟得乾乾脆脆?

  席慕生看著兒子臉上他永遠也忘不了的疤。

  「小軍,我老了,這一生我只衷心企求你能有原諒我的一天,但如果還能仁慈的讓我多作些奢求,我希望……希望可以陪在她的身邊。」他看了看自己已無力高舉,也不曾抓穩過什麼的雙手。

  「我老得沒力氣,也沒太多的時間去浪費多餘的情緒……你所說的『恨,,我能有多少時間去平反?沒有了,而我不想在進棺材的那一天,還浪費力氣去恨我當初心心唸唸的人。』或許,老天爺已對她作出懲罰,所以才讓她變成這樣,那麼,他還需要多此一舉嗎?  

  他現在所要做的努力,只是得到兒子的原諒而已,而他勢必得窮盡一生的氣力,哪怕是踏進墳墓的那天到來,他也不會放棄。

  席非軍見著父親眼中一閃而逝的堅持及篤定,想著他們之間那條既深又寬的洪溝,是不是可以慢慢地填起小小一塊?

  他必然不會妥協得太快,那樣太便宜他了,但他也終於可以體會,那年父親醉酒,將他錯當成母親時,發瘋癲狂的原因。

  是呀!換作是他,只怕連孩子也無法面對了。

  席非軍不再言語,默默地拿起身旁的便當吃了起來,他的雙眼轉回手術室的大門,將父親拿來的關心,小小的吃進了一口。

  席慕生喜極而泣,但不敢哭得太大聲,只是緊緊地將嗚啊藏在嘴巴與兩手之間。

  這樣就夠了,慢慢來……慢慢來,他有一天一定能夠得到他的原諒!

  府貞站在幾步之外,手裡拿著從外頭買來的小菜。他偷偷拿起行動電話,撥了個號碼,接通遠在紐約的另一個好友。

  「剡,事情都解決了,你不用擔心了。」雖然這隻狼真的很不夠朋友,卻同他一樣關心非軍。

  真好,李嫂不用再每天辛辛苦苦,為席伯伯到處剪貼報章雜誌了!呵呵……

  ★  ★  ★

  手術室的大門一直到晚上九點才被打開。

  「醫師,如何?」席非軍沒有合過眼,在看到醫師走出手術室的第一時間,便衝上前,抓著醫師的衣服問。

  「吉恩,你還不信任我嗎?那年我治療你乾爹的眼疾,你可沒那麼緊張。」一頭金髮,鼻樑上架著眼鏡的醫師,笑笑地以英文說。「抱歉,馬克,是我失禮了。」眼見醫師臉上有著雖然疲憊卻自信十足的笑容,他安心的跟著穩下心情。

  「沒關係。你現在可以去看看她,讓她再休息個十分鐘,就能帶她回家了。」馬克即時拉住快手快腳,已準備進去探人的席非軍。

  「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一個大集團的老闆有這麼沉不住氣嗎?「她眼睛上的繃帶暫時不能拿下來,下禮拜同一時間再帶她回來這裡拆,但這一段時間裡,她的眼睛可能常常會覺得刺刺癢癢的,那是正常現象,要盯著她,別讓她用手去搓揉,我相信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一定能復明的。」

  席非軍向馬克道了謝,便急急奔進手術房裡。

  「那……那是我認識的吉恩嗎?他可是『非集團』的『破軍』耶……」馬克不可思議的望著奔人手術房裡的背影,很難相信一向沉穩內斂的他會有這麼性急的一面。

  ★  ★  ★

 一個禮拜的時間過得很快。 雖然繃帶尚未卸下,但席非軍幾乎可以預見,善語定能在今天重見光明,因為這一個禮拜下來,善語被繃帶覆蓋的雙眼除了馬克之前說過,會有刺癢狀況外,有時外出接觸到強烈的太陽光,善語也會有麻麻的刺痛感。

  「我是不是可以『親眼』看到你的樣子了?」  

  「當然。」當邢善語這麼問,他就這麼答。

  所以,現在換他害怕了。他當然為善語能重見光明而開心,但他卻害怕即將以「真面目」面對她的事實。萬一她看了真的反悔了呢?畢竟他的疤這麼明顯、這麼醜……。 「呀!在叫我的名字了!」邢善語聽到病房裡馬克醫師的呼喚。「在這等我喔!等下我睜開眼,出來第一個要見的人就是你,不能逃跑喔!」她知道他在伯什麼,不得不千叮嚀、萬叮嚀。

  「都說了我不會的嘛!」對於邢善語的懷疑,他心虛的反駁。

  他當然捨不得離開她半步,只是……只是還沒作好準備嘛!

  要走?還是不走?兩種掙扎在邢善語進入病房後浮現在心裡。

  真是!剡要明天才會從紐約回來,他真想讓善語先面對判的「非人模樣」——金銀兩色參雜的頭髮,還有一對血紅狼眼。如果她沒被嚇到,那麼就更不會被他臉上的長疤嚇到……別怪他不夠朋友呀!反正那傢伙只要他的絡零認為他好看就好。

  怎麼辦?現在走?可是已經答應過她了呀!說要讓她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人便是自己,他怎能言而無信?但……

  凡事有原則就有例外嘛!所以……

  席非軍拿起手機。

  「喂,府貞嗎?可以請你過來醫院一趟嗎……」府貞是他們三人之中最能看的,他希望善語恢復光明後,不會馬上又產生最好瞎掉的念頭。  

  好說話的府貞真的從公司趕來醫院,府貞一到,席非軍後腳便跟著從醫院離去,但他忘了,以府貞俊美陰柔的空前卓貌,自己的善語難道不會對他一見鍾情嗎?

  過度緊張的席非軍,直到回到套房冷靜了片刻,才考慮到這個問題,然後便一個人躲在房裡任滿腦的胡思亂想,侵擾自己不得安寧的心。

  ★  ★  ★

  當邢善語被解下繃帶,終於重新與這個多彩多姿的世界相見時,她萬萬想不到,那個送她來醫院,她千叮萬囑絕不能臨陣脫逃的心上人,居然不要命的給她當鴕鳥去了!

  她打開病房的門,忽略眼前離自己才三步距離的大帥哥,執意尋找那抹千百個夜裡,自己在夢中細心描繪過的身影。

  「善語,你是在找非軍嗎?」見她一直沒有把眼光放在自己身上,府貞只好自己出聲,引起她的注意。 

  邢善語聽到熟悉的聲音,才把視線落在眼前美得不可思議的超級帥哥身上。

  「你……府貞?」哇!什麼叫「閉月羞花」?今天居然讓她在一名男子的身上體會到!

  府貞微笑的頷首。「你好,初次見面。」他伸出手。

  邢善語亦回握他的大手,對於這個凡事易感又貼心的朋友,她並不吝嗇表現她的友善。 

  「可以請問你,非軍人呢?」邢善語問。

  「呃……」可以實說嗎?「他……他先回去了。」

  「回去?我以為他會在這等我拆完繃帶,不是這樣嗎?」她輕聲細語,但其中的火藥味卻不容忽視。  

  「這……這個……非軍說他還有事……」完了,善語的嘴角居然在抽搐!

  「嗯哼!」邢善語輕哼了兩聲,府貞驚見她眼底閃過嗜血的光芒。

  「你……你需要我送你過去嗎?」他好害怕的問。

  「那就拜託你了。」邢善語有禮的道謝。

  非軍,你死定了!你一定不知道善語生氣起來,絕對絕對比你還恐怖,你……自求多福吧!

  當車子一抵達「非集團」大樓,邢善語拋下府貞逕自往席非軍的套房殺了上去,速度之快,府貞根本來不及以顫抖的手指撥電話先行告知好友,要他做好心理準備。

  老天保佑!府貞在心裡為好友祈禱。

  邢善語一路熟稔的坐上電梯穿越走廊,她不用再多作確認便找到席非軍的套房,拿出鑰匙一扭,房門便被打開。

  「席、非、軍——」邢善語朝不見人影的小房子大吼,生氣的將音量調到高分貝。「我決定了,我不用看你的臉,不用看你長得是圓是扁,我們現在就分——手!」說完,她轉身就走。

  才踏出一步的身子,被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往後拉回,她登時摔進氣味熟悉的懷抱裡。

  「放開我!你不是要拋下我嗎?不是不要見到我嗎?現在是怎樣?想跟我討向你借來的手術費是不是?」背對著他,她用力想掙開他的懷抱,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在原地生氣的猛跺腳。

  「善語!對不起,我只是不想把你嚇到,我……我怕面對你懊悔的表情。」驚聞她說出分手的話,席非軍一顆心當場碎了一地。

  「哼!你這只死鴕鳥,是誰信誓旦旦的說不會丟下我的?結果咧?!」她放棄掙扎,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轉身面對他。

  「不過就是一條疤,你當我沒看過鬼片嗎?」攔住他要遮蔽面容的雙手,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停佇在他臉上。

  「……」鬼片?他真的有這麼恐怖嗎?

  「現在,我已經看過你的疤,我確信自己對你的愛絕不會因為你臉上的疤而減損絲毫,你還要躲我嗎?如果你還要躲,我們現在就馬上分手!」實在太令她生氣了,他就這麼不信任她?就這麼小看她對他的愛嗎?

  席非軍焦急的緊抱她,已經不在乎自己可怕的臉離她多麼近了,就怕他一個鬆手,她真的會離他遠去。

  「不會!我不會再躲你了,善語,對不起!」他看進她終於抓到屬於他身影焦距的翦水秋眸。「我愛你,我不要分手。」他輕聲說出要求。  

  「你這個笨蛋!」邢善語敲了一下他的頭,然後緩緩在他臉頰的疤上,印上自己的蝶吻。「我也愛你,我的『破軍』」

  席非軍接續她的吻,將戰場移轉至兩人的唇上,然後戰火一發不可收拾……

  「不知道善語會不會把非軍修理得太慘?」府貞在門外問自己的老婆,很為裡頭好友的安危擔心。

  「不知道耶!裡面好像有什麼聲音……會不會是非軍的哀號?我們要不要趕緊報警?」石寄語提議。 

  「對,報警……老婆,你好聰明喔!」他親了親老婆的臉頰,當作獎賞。

  按在電話數字鍵上的手指,卻在聽到房裡發出一聲像是床頭撞在牆上的巨響後頓住。

  「我們……叫救護車會不會比較快?」
當春季邁入最後一個月的某一天,由「非集團」主事者「破軍」親自設計的「非色」品牌秋裝展,正式在台隆重開幕。

  「怎麼搞的?絡零不是說她要去接我爸媽,等一下就過來了嗎?怎麼現在服裝秀都要開始了,還不見人影?」晁剡慌張的在會場四處尋找,電話撥過去卻一直是無人接聽的狀態,讓他很不得現在就離開會場;找老婆去。

  「不用緊張。」剛指示完李嫂帶著父母坐上貴賓席的席非軍,悠然的要好友稍安勿躁。「她等一下就會出現了,你別亂跑,免得與她錯過。」不知如何是好的晁剡,也只能暫且聽從席非軍的交代,乖乖在會場裡乾著急,只是手裡的電話仍是不停的撥打。

  當晁剡已確信自己無法再這麼空等下去時,會場的電燈忽然全部熄掉,只剩伸展台上打著黃金般閃耀的燈光。  

  「咦?不是還有十五分鐘才會開始嗎?怎麼……」晁剡發出的疑問,凝結在伸展台上那抹娉婷走出的身影。

  「絡零?!」她那是什麼德行?居然給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僅著布料少得可憐,只夠遮蓋重要部位的淡紫色薄紗套裝?!

  台上的楚絡零無視於親親老公佛然作色的青菜臉,姿態撩人的頻頻向台下的他拋媚眼。

  受不了!實在是受不了了!是誰准她做出那種引人遐想的表情讓大家欣賞的?!那只有他能看!

  獨佔欲超強的晁剡一把火衝上台,顧不得好友重要的服裝秀,當場擄了老婆走人。

  「啊!居然開場的第一個模特兒就被擄走,這樣秀接下來怎麼走下去?」府貞早就提醒過非軍別讓絡零穿得那麼露,否則剡一定會發飆。看吧!  

  席非軍卻無關緊要的大笑出聲。「誰要他先前瞞著我,善語動眼角膜手術的事?」呼!報仇的感覺真好!牆上的那一筆總算可以擦掉了。  

  府貞驚駭的瞪大眼。非軍是故意的?

  好……好在他只是那件事的幫兇,不然……

  「喂!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讓我的寄語穿那種衣服上台亮相,我保證砍你個十八塊!」

  「就算我要,你的寄語也不肯哪!你別瞎操心了。」一見好脾氣的府貞難得變臉,他馬上給予保證。

  「那就好……」得知愛妻的色相無虞,府貞鬆了一口氣。

  「可是,明年的泳裝展,寄語已答應我……」話未說完,就見好友一陣風似的捲了出去。

  跑那麼快幹嘛?他還沒說完呢!寄語只是答應要幫他遊說府貞,以女人扮相穿上比基尼而已啊!他應該要先擔心自己才對口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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