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的牆壁、整齊乾淨的房間裡,一張桃木製的桌子靜靜地靠在近窗戶邊的牆角,房間中央有張雙人床,床上鋪著深淺紫色、直橫交錯如大小粗細不一的格子般、簡單俐落的棉被枕頭套組。床頭櫃上擺放著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還有一張一對男女在陽光下笑得燦爛的照片。
當你走近窗邊、推開窗子,你可以看見淡水河奔流入海的一幕,視野景觀相當宜人,只要你不畏懼向下俯視的高度。每當黃昏時分,橘紅色的天空映照著河的寬廣、海的遼闊,水面閃爍跳躍那金色光芒,讓人有昏沉迷濛、一切如夢似幻的感覺。
這位於十七樓高、三房兩廳的格局裡,黃昏時刻分外安靜、沒有一點聲響,幾乎讓你感覺不到有人的存在氣息。
她,有著一張乾淨的臉龐,雖不是絕頂美人,卻也是一個令人看了舒適、感覺文雅的女人。她並不高,約莫一五八,纖瘦的體型令她看來小小巧巧,一頭柔順的烏黑長髮直直垂到肩下,風一吹會像柳樹搖曳。
她就坐在桃木桌前、看著桌上,不發一語。
桃木桌上擺著一個白色盒子,沉穩地回應那無語的靜謚。
盒子約莫名片盒大小,通體溫潤地白淨、盒面雕刻著精細的花草紋路,掀蓋的接合處雕有巧妙地龍鳳花紋。由那些紋路,即使是不懂得門外漢,也可看出製作它的師傅必是費盡心思去設計它的花樣、雕琢它的紋路,才能造就這一個細緻的盒子。
黃湘就這樣盯著盒子看。
這盒子是她給自己的二十七歲生日禮物。事實上,為何會把盒子帶回來,其實她也不清楚。只是昨天她生日,她的情人無法陪她一起度過,讓她一個人在渡船頭遊蕩。當她恍惚經過一間精品店時,她看見了它。只是一霎那的念頭、「想要這個箱子」的話語在腦海中迸開,於是,在她還沒做任何掙扎一類的思考前,她已經推開精品店的玻璃門,將它捧在手心,瞬間結了帳、帶走。
所以,它就躺在眼前了。
黃湘看著盒子納悶地想,究竟那時是為了什麼原因才帶它回來呢?
更詭異的是,盒子明明就不大,她卻老覺得這個白色盒子該是個箱子。那感覺就如同腦袋被人侵入,腦海裡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她,那是只「箱子」,一只不折不扣的「箱子」。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看著箱子,看到了出神。
它裡頭似乎裝著什麼?黃湘突然這樣想。那個龍鳳雕紋實在太細緻、細緻到她現在才發現它其實有接合處。
黃湘試著想開啟盒子,只是,不論她用了多大的力氣,盒子卻依然紋風不動。大概是有機關吧?她想。然後將盒子拿起,試著尋找任何像是機關的地方,但半個多小時過去,盒子依舊打不開!
「真是詭異。」她喃喃自語。盒子除了盒蓋的紋樣、盒身龍鳳雕紋的地方,其餘的部分光滑無比,絲毫沒有任何類似機關的痕跡。
「總不會是必須傾斜幾度角它才會開啟吧?」黃湘不禁這樣覺得,不然怎麼會打不開這箱子呢?「嗯,太詭異了!一個打不開的箱子,而自己居然帶它回家!」黃湘不可思議地說。然後吃驚地意識到自己用了「箱子」這個稱呼。
「到底是盒子還是箱子呢?」她困惑地自言自語了起來。「看大小應該是個盒子沒錯啊!怎麼自己老覺得那是只箱子呢?」
甩了甩頭,試著想讓自己清醒一點的她,決定去她常去的咖啡店裡喝杯咖啡、醒醒腦袋瓜子。
咖啡店位在離她家一段距離的淡水捷運站附近,開車約莫十來分鐘,距離其實不太遠,只是要繞點山坡路。偶爾,她會選擇散步過去,因為走路過去就可以不用繞道,頂多樓梯多了些,時間也約莫二十分左右就可到達。
搭著電梯下樓,就著透明玻璃看電梯外淡水河入海。當初會選擇住在這邊,除了這裡的安靜悠閒,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被景觀所吸引。這棟大樓的設計師應該很喜歡淡水吧?因為大樓的兩座電梯,一座可看見淡水河口、一座可看見鮮紅的關渡大橋,角度都像是刻意尋找過般。
黃湘並不擔心住在這個離台北市區遙遠的淡水小鎮會讓她上班遲到,也不擔心通車是否會令人疲倦等乏味的問題,早在兩年前,厭倦朝九晚五的生活和辦公室裡的閒言雜語的她,辭去了工作。而現在,她的工作是待在家裡、坐在電腦前,看著螢幕、敲著鍵盤,翻譯一些原文小說。翻譯的稿費讓她勉強能混口飯吃。她的作息很簡單,睡覺、翻譯、吃飯,有時下午去喝杯咖啡、看本書之類的,偶爾,她會去出版社和編輯見面聊些翻譯的計畫、文章內容等等。
她有固定的情人,雖然他並不完全屬於她。
那男人是她過去的上司。辦公室最危險的地方莫過於此吧?黃湘苦笑的想。那個男人在她進公司沒多久就不時對她噓寒問暖,沒多久,剛出社會的她就輕易地被攻陷,顧及他在公司的身分,他們的交往一直沒有公開。直到兩年前,他勾搭上總經理的女兒,就像許多肥皂劇一般,他們公開的成雙入對,而她就在他的苦苦哀求下,退居到地下情人的位置,事實上,自己到底有沒有坐過正牌女友的位置,黃湘也搞不清了。然後,辦公室開始有些閒言閒語,沒多久,在男人的要求下,自己也厭倦了一成不變的生活,她離開了公司。而男人也許心有歉疚,於是私下掏腰包,瞞著總經理的女兒,買了這層三房兩廳的公寓給她。
在許多寂寞的夜裡,黃湘曾考慮過是否該結束這段不正常的關係,尤其是最近她聽聞到一些風聲,關於他們即將步入禮堂。只是,就好像被制約了吧?怎樣也無法離開,於是這不正常的關係依然存在、依然在孤枕難眠的夜裡折磨著她。
「喂,妳這盒子好詭異喔!」
那晚,男人來了黃湘這裡,幾杯黃湯下肚,如往常一般開始抱怨起公司經營怎樣的令他心煩、總經理的女兒的逼婚和驕縱讓他頭痛,末了,還是以「只有妳對我最好了。」這樣的話語作結尾。
日復一日,這樣的話語和畫面不斷重複,聽到黃湘不僅背得出來甚至感到有些膩了。
話說完後,男人發現了擱在桌上的盒子。
「它不是盒子,它是個箱子。」黃湘不由自主的反駁他。「而且,它一點也不詭異。」
「明明就是一個盒子。」男人笑著說,拿起桌上的盒子把玩。「咦?這是白玉做的嗎?好冰涼!」
「是嗎?我不清楚,逛街看到覺得喜歡就將它買下了。」黃湘湊近男人身邊,將盒子接了過來。「不過,我覺得它是個箱子,不是盒子哪!」
男人邊笑著、邊輕輕敲了黃湘的頭。「明明就是個盒子,妳偏要說它是箱子。」說完,忍不住將手環上黃湘腰際。
「可是我覺得它是個箱子。」黃湘倚著男人、嘟起嘴不悅地說。
「那妳覺得什麼叫箱子、什麼叫盒子呢?」男人笑著說,手已經不安分地在黃湘身上游移。
黃湘沉默了,究竟什麼才叫箱子,什麼才叫盒子呢?她甩了甩頭。「不管!總之它就是個箱子!」
男人聳了聳肩不再爭辯,拿起黃湘手上的盒子放到一邊,然後吻上了黃湘、解了她的衣物,將她壓倒在床上,用原始的慾望結束這個奇異的話題和爭辯。然而,男人的動作卻無法得到黃湘的回應,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那只白玉盒子。
*****
「妳不覺得這個盒子很詭異嗎?」男人說。
這星期以來,只要他來黃湘這邊,就會看見黃湘盯著那白玉盒子看。就算跟黃湘講話、做愛,她也是心不在焉,老往白玉盒子看去。他感到氣餒,對黃湘,他似乎不再重要。以前他來時,黃湘會像隻鳥兒般迎來,而現在,總是要他按上好幾次門鈴、或是走到了她的跟前,她才意識到他的出現。做愛時也是。不管他怎麼挑逗黃湘,黃湘就像個人偶一樣地躺著,眼光直愣愣地望著盒子,讓他十分的挫敗,甚至有幾次,他忍不住穿上衣服,將光裸著的黃湘丟下、甩門離去,黃湘也不曾追出來過。
他覺得黃湘很反常,而一切的反常是從白玉盒子出現開始,所以,他漸漸地對黃湘看著盒子的行為感到不耐煩,而這白玉盒子也讓他越看越覺怪異。究竟盒子有什麼魅力呢?他無法理解黃湘為何會為一個盒子失神。所以,每當他看見黃湘又看著盒子發呆,他總是跟她抱怨。「為什麼妳老是盯著盒子看?又沒什麼好看的!」
黃湘搖搖頭,放下正在削皮的蘋果,眼神有些渙散地看著男人。她覺得疲倦了,尤其當男人又一次地開始他對白玉盒子的抱怨,黃湘漸漸地無法忍受。
每天、每天她都會忍不住地看著白玉盒子,覺得它很美麗、很吸引人,彷彿有魔力般,只要盯著它看,一切紛擾、煩心瑣事都會瞬間遠離、忘懷。為什麼男人無法理解它的魅力呢?「我覺得它很美、很特別,還有,它是箱子,不是盒子。」黃湘喃喃地回答男人。就像是有人在她耳邊低語著,不停的洗腦、再洗腦,讓她更加相信。是的,它是只箱子,才不是什麼小盒子!
男人無言地看著黃湘。「妳是中了這盒子什麼蠱了?不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白色四方盒子?」他說,不懂為何黃湘會為這盒子著迷。的確,盒子很漂亮,應該是上好的白玉所製成,雕刻也很精美,但讓人著迷到失魂落魄的地步,也太神奇了吧?
「我再說一次,它是箱子,不是盒子。」黃湘冷冷地說。她握緊手上的水果刀,已經有點感到生氣了,為什麼男人就是講不聽呢?明明那就是只箱子啊!
「妳要不要去看個醫生呢?最近的妳越來越奇怪了。」男人看著黃湘說。「自從妳帶了那個盒子回來就像變了個人,做什麼都心不在焉,只在意那個盒子!」他抓住黃湘的肩膀,已經有些動氣。「妳醒醒好不好?明明就是個小盒子妳卻偏要說成箱子,一天到晚只盯著它看,看得我心裡都覺得毛!」男人越說越氣,忍不住地把那白玉盒子掃下床頭又狠狠踹了滾落地上的白玉盒子一腳。「這鬼東西,把它丟了吧!」
看見男人粗魯的舉動,黃湘竟莫名覺得整顆心揪了起來、心疼又憤怒。她憐惜地看著地上的白玉盒子,那一瞬間,腦袋忽然一片空白、從腦海深處嗡嗡作響了起來,隱隱約約地,遠處傳來一陣低沉、微帶怒意的聲音。
那個聲音以憤恨的語氣重複說著一句簡短的話,那句話只有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