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柳宿。此時此刻,我行走在無邊的荒野,尋找那個我一直在尋找的人,那個叫做星宿的男人。到底已經過了多少個此時此刻呢……
還記得,我們相遇於榮陽寺。位於紅南國郊,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淹;惟南一小舍,修竹拱把;階下巨池,野藕已花。這裡是我的棲息之地。我有一個疼我的哥哥,一個我疼的妹妹柳娟。我們相親相愛,相濡以沫。哥哥不許我走出榮陽寺,他說外面的世界有許多鬼怪,專取美貌少女的性命。時年,我十八歲。
我不知道,我永遠都是十八歲,我早已是個鬼魂,直到那個名叫星宿的男人出現。
依然是個清涼的陰天。我不喜歡太過晴朗的天氣,陽光會把我的肌膚曬得生疼,頭暈目眩。榮陽林裡巨木蔽日、霧氣瀰漫,有著我習慣的濕潤和黯淡光線。
這天,哥哥帶著柳娟出門,傍晚時分方可回來,我一人留在空寂的寺內,百無聊賴地彈著木箏。我彈著《奈何曲》,一首很美的曲子。素手起落,箏樂清揚,百蟲不鳴,一隻潔白的鳥兒棲在我的肩頭。風穿林而過,我和琴而歌,沉侵在哀婉的音韻裡。心中沒有來由地憂傷,為我比煙花還寂寞的心。一個女子在等待中才會淒苦,可我從來沒有等待誰,或者其實我一直在等待?一跟弦怦然而斷。
柳宿。一個沉靜的男聲輕喚。
我驚愕的抬起頭,看見了他。
星宿。
他把手伸向我,肯定地說:你是柳宿,沒錯的。
我是柳宿,但我不認識你。我平靜地回答。他有著溫暖的眼神,那是一張並不陌生的面龐。
你過了忘川,喝了孟婆湯,你把人間的一切都忘記了。他說,你相信我嗎?
我笑:請告訴我,關於我的故事吧。
你是守護紅南國的朱雀七星士之一,身為男子的你卻愛上了紅南國君。為了他你飾一身女裝入宮為妃,為了你他放棄了天子之尊,惜天意弄人,你在逃亡的時候遇上了青龍七星士。星宿看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
你就是那個紅南國君,而我因你成了鬼魂,且成女兒身。我說。鬼界一日,人間百年。我們失散了多久?蒼天忍心叫我這樣日日寂寞而茫然。
我一路尋你,三生三世,從未改變。星宿從懷裡取出一卷畫軸,在我眼前展開。無論生死,這畫從未離開過。他說。
畫中人一身白衣,難辨是男是女,紫發如瀑、容顏如花,在溪邊臨水照影。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觸這熟悉的畫卷。不錯,正是我——柳宿。
十里平湖霜滿天,
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影相護,
只羨鴛鴦不羨仙。
他輕聲念道,我的淚滴落在他的手心。
私奔倘若需要太多理由,就一定不是成功的私奔。更何況是他,我人間的愛人。為了他,我成了女鬼長留榮陽寺;為了他,我也要離開榮陽寺,重新回到凡塵。愛情就是生命,做男子的柳宿如此,做女鬼的柳宿亦如此。
走出榮陽寺,明媚的陽光立刻照得我睜不開眼。鬼魂並非傳說中的完全見不得光,只是不習慣而已。星宿寬大的手掌遮住我的頭頂,令我不再眩暈。
我隨他來到千年後的都市。林立的高樓、穿行的車流、喧囂的人群,處處充斥著骯髒的灰塵和刺耳的噪音。我不怕食人的妖魔,卻怕這惶亂的城市。星宿握著我的手給我安慰,我緊傍著他的身體,害怕走失在這鋼筋水泥的陷阱中。
他為我買了一條連衣長裙,換下這一身白衣,我選了紫色。這種屬於鬼魅的顏色令我感到安心。我要與他共度此生,縱然他是人我是鬼。他看起來很快樂,因為我們終於在一起了。而我,因為他的快樂而更加快樂。
晚上,他帶我去參加朋友的聚會。
我需要怎麼做?我不安地問,他們會接受我嗎?
你已經很好了。星宿輕輕吻我,沒有人比我的柳宿更好。是啊,我是柳宿。在風中流轉的柳宿,飄舞在人間地獄都迷人的柳宿,生生世世幽魂不滅的柳宿。
立在鏡前,紫發紫裙,我仍然是鬼魅,鬼魅的氣息。
很多人。
人們在音樂中瘋狂扭動。星宿牽著我的手在人群中穿行,和每個人笑語。我沉默,手指越發冰冷。
往事竟在剎那間,如閃電般劃過早已沉寂的記憶。我忽然想起許多許多年前,眾人皆以禍害的目光看我。怎會有人可以接受一國之君、真龍之身立一男子為後呢?
冊封皇后的那天,我們決定了。當皇宮裡所有的人都在尋找皇帝的混亂時刻,我翻過宮殿的圍牆,向著自由的天空飛跑。我要去找那個我愛的男人,那個名叫星宿的男人。
然而,我卻受到了青龍七星士的襲擊。那時候的感覺驀然清晰,我掙扎,我反抗,結果我沒有輸,以性命換來的勝利。最後我的四肢漸漸倦怠,沒有聲息。可是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我望著星宿,他和眾人都被隔在意識的另一端,看不清,摸不著。想掙扎,想反抗,但這次我放棄了。
柳宿,柳宿。他在叫我。我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片刻才說,答應我,柳宿,你要快樂。
我很快樂。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微燙的面頰,我努力地向他微笑,眼眶卻已潮濕。他不明白,這不是屬於我的世界,雖然他在我的身邊。他那樣愛我,三生三世地來尋我,我答應他會努力快樂,他也因我的快樂而快樂著。
夜深了,繁華終歇,帶著一點醉意的星宿和我走在無人的街頭。明月初照,我看見自己透明的手指。星宿大叫著我的名字,頑皮得像個小孩。我碰觸他風中的亂發,心中充滿憐惜。我抱緊他,害怕他忽然從我的眼前消失。我愛這個男人愛到心都疼起來了。是誰說過幸福不能長久?無論前生來世,星宿和柳宿,都無法分離。
突然,一輛車橫衝馳來。醉意乍醒的星宿,像一隻鷹張開雙臂護著他的柳宿,然後,他輕輕地飛起來,又緩緩地落在漫漫的塵埃裡……
我的淚,瘋狂地流下來。
星宿啊,你為什麼不知道?鬼魂是可以散形的,而你,你永遠不能。
我絕望地看著星宿安靜地躺在街中央,空寂的地面上忽然鑽出了那麼多人,他們紛紛議論,面帶驚愕或冷漠。我瘋狂地撥開人群擠進去,跪倒在他身邊。我緊握他的手。貼在我濕冷的唇邊。他雙眼木然地望著夜空,眼神越來越散。他喃喃地,柳宿,你的白衣上為何血跡斑斑……
我泣不成聲。
人的世界和鬼的世界,究竟誰比誰更加哀傷?我本已是鬼魂,卻又再次面對人的生離死別。
星宿,我不要你死,就算永遠離開你,我也心甘情願。
我伏在他身邊輕聲地說:對月形單影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風驟停,明月無光。他漸漸冰冷,生命從此不再。
我的眼裡流著淚,心裡卻滴著血。
若干年後,我站在忘川前,身旁是哥哥和柳娟。山的那邊,星宿與我遙遙相對。
你真的想好了嗎?你們的愛情感動三界,他被特許不必過忘川,來生還可以再尋你。哥哥說。
我想好了。我望著遠遠的星宿,想把他的模樣刻到心裡去。
柳娟,請你把這碗孟婆湯端給他。許久許久,我轉過身,毅然地說。
……
幾度輪迴,多少個日子悠悠走遠。
魔與人間的界線邊緣,常常有個白衣女子無止境地狂奔。她叫柳宿,她在夜夜呼喚她的愛人——
星宿,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