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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生問情 作者:季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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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生問情 作者:季薔

《狂生問情》
女人是世界上最麻煩的東西!
    對她說几句重話便哭哭啼啼
    對她態度冷淡些就又哀又怨
    專愛無理取鬧,還會說謊
    想到成親后還得費心去哄女人,他就一個頭兩個大
    所以,他選擇在新婚之夜遠遠逃到江南去
    他的“逃婚之旅”一路行來挺平安順利
    尤其還有樣貌秀美、聰穎靈慧的“賢弟”同行
    日子當真是過得愜意又滿意
    只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
    他開始覺得自己變得有些不對勁——
    莫非他真如此厭惡女人,宁愿背离倫常愛上朝夕相處的“賢弟”
    也不愿去瞧瞧自己的美嬌妻……
01
仲秋,天空洗去了夏季獨有的澄藍,抹上淡淡橘紅胭脂,襯著江南湖波浩渺,更顯得朦朧而嫵媚。
  宁靜的時節,宁靜的風光。
  然,卻有陣陣搖旗叫喊聲划破了清新的空气,回旋遼闊的曠野。
  這是馬政治協商會議場,三面圍著矮牆,四方揚著彩旗,場上兩端各有一球門,而騎著駿馬的騎士們正分成兩隊熱烈地穿梭來往,拼了命想把木球擊入對方球門。
  場上一片混亂,塵沙滾滾,彌漫在兩旁觀戰的人眼前,一時也弄不清場內比賽狀況。
  忽地,一匹白色駿馬越眾而出,英偉的姿態瞬間攫住眾人目光,凝住了不肯轉移。
  几乎所有人都停止了吶喊,怔怔地看著白馬騎士以最漂亮的姿勢純熟地運球。借著精湛的騎術甩開了一個個意欲阻擋的敵方,不到半盞茶時分,一顆木球便滾入對方陣營,等著被擊打入球門。
  而眾人也毫不怀疑這個可能性。
  果然,正如從前每一回一樣,白衣騎士右手瀟洒地一個回旋,木球應聲入門。
  寬廣的馬場一時沉寂下來,場上每一個人,包括上場比賽的騎士与負責加油的群眾皆陷入一陣目眩神迷。
  好不容易,一聲尖銳的歡呼終于再度帶起沸沸揚揚的气氛。
  歡呼聲此起彼落,連綿不絕,而當白衣騎士摘下羽冠,朝群眾四方行禮時,歡呼聲更加響亮了。
  群眾一面歡呼,一面看著一名騎著黑馬的黑衣騎士輕輕一抖韁繩,來到白衣騎士面前。
  “弟弟,你又輸了。”白衣騎士弧形优美的嘴角一彎,揚起燦燦微笑,襯得一對星眸更加神采奕奕。
  黑衣騎士只能無奈挑眉,“我真服了你,姐姐。每回擊球總是你占上風。”
  “那當然羅,我比你大上兩歲,也多打了兩年馬球。”
  “可你是個姑娘家啊,哪有一個姑娘家球技跟騎術如此精湛的?”黑衣騎士翻翻白眼,“几個大男人也比不上。”
  “小聲一點,別泄了我的底。”白衣騎士瞪了弟弟一眼,壓低嗓音,“這些旁觀的人可都不知我是個女人。”
  “別怕,這里這么吵哪听得清?”黑衣騎士滿不在乎的說,“何況就算听見了也沒人相信。誰信一個女人能打馬政治協商會議,還打得這么好?”
  “誰說女人不能擊馬球的?”
  “可人家騎的是驢啊,速度慢多了,哪樣你飆起馬來比一個男人還悍!”
  “怎么?”白衣騎士星眸斜回,“你今儿個似乎對我這個姐姐頗有不滿,說個不停。”
  “我哪敢?”黑衣騎士舉起一手做投降狀,“只是昨晚才听爹爹說替你訂了親不是嗎?怎么見你行事作風還是一點不改?不像個說定親事的姑娘家。”
  “喬翔!”白衣騎士怒喝一聲,“你說什么?”
  “當我沒說……”
  “你剛剛明明說爹替我說了親事!”
  “我是這么說了。”
  “真的假的?”她厲聲問。
  “這种事我哪敢唬你?怎么,你還不曉得?”
  “該死!這么大的事情竟然沒找我先商量?爹未免太過分了……”

  “太過份了!爹竟然不聲不響地就替我訂了親,也不問問我的意見!”
  空間闊朗的書房里,一個裹著天藍色綾羅,外罩淺色紗衣的妙齡女子背著手在房內不停踱步,一面朗聲抱怨著,想到气憤難抑處,還握緊右拳朝樟木書桌上重重一擊。
  這一擊,牽動了長裙裙擺一揚,差點絆到她腳,她眉一緊,“這該死的裙子!穿裙子就是這點麻煩。”她抱怨著,一面不耐煩地整理著裙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翎姐。”看著她煩躁粗魯的動作,另一個女子終于忍不住開口,絕美的容顏上抹著淡淡困惑,語音柔細和婉。
  “就是我爹啊!”喬翎翠眉斜飛,“竟然替我訂了親了。”
  “訂親?怎么可能?最近沒听說媒婆上門啊。”
  “當然不必媒婆上門啦,因為這門親事早在我出世前就說走了。”
  “指腹為婚?”
  “指腹為婚。”喬翎點頭,一面怒气沖沖地尋了張椅子坐下,“月牙儿,你說過不過分?我竟然長到了二十歲才得知這件事。”
  “別太激動了,翎姐。”被喚作月牙儿的女人斟了杯溫茶遞給喬翎,“喝口茶緩緩气。”
  喬翎接過精致的茶杯,飲了一口,接著忍不住歎息,“教我怎么不激動?我是爹爹的親生女儿啊,他竟然就這樣將我賣了。”
  “賣了?”月牙儿嘴角微揚、忍不住為這樣的說詞感到好笑,“也不至于吧,翎姐。喬老爺既然肯跟對方指腹為婚,表示對方一定有過人之處。”
  “你指夏安國嗎?”
  “夏安國?你是說被當今圣上策封為定遠將軍的夏老?”
  “就是他。”喬翎沒好气地。
  “那很不錯啊,夏家可是高尚門第,夏老爺又是忠君愛國之士。”
  “得了,月牙儿,你也不是不明白,那些世家子弟少有真材實料的。”喬翎菱唇一撇,英挺的翠眉不屑地挑起,“夏老爺忠君愛國,可不保證他那儿子就是什么頂天立地的好男儿。”
  “這——”月牙儿猶豫半晌,“說得也是。”
  “所以我才不愿意啊。要我這樣糊里糊涂嫁人,門都沒有。”
  “可你年歲也不小了,一般人家的閨女早出閣了。”
  “我才不在乎。要是爹爹不跟人家來個什么指腹為婚,我一輩子不嫁最好。”
  “那你打算怎辦?”
  “怎辦?去探探那家伙的虛實啊。”喬翎理所當然地答。
  月牙儿一惊,“什么?”
  “我絕不屈服于老爹的安排。”喬翎說著,星眸燦燦,閃爍堅定決絕的光彩,“要我嫁?對象得經由我認可——”

  初春。
  最后一朵梅花也謝了。
  “香清寒艷好,誰惜是天真。玉梅謝后陽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喬翎一面吟著,一面微仰起頭,痴痴瞧著庭內一株覆上薄薄一層純白雪衣的梅樹。
  春天到了。
  她微微一笑,終于推開大門邁出步伐,堅定地朝長安城中心走去。
  剛過了元宵節,天气照理說該暖和了,今日卻反常地飄起細雪來,輕盈落滿一地。
  但天气雖寒,街上的人群可一點沒少,依然和平常一樣穿梭來往,人聲鼎沸。熱鬧得緊。
  這樣新鮮熱鬧的場面瞧得喬翎大樂,無心頓起。
  雖說她是個姑娘家,可父母親從來沒限制過她出門——事實上也是無力限制。從前在揚州,城里的風光她一點也沒少見,市集逛到不想逛了,宁愿和弟弟出城打馬球去。
  本來以為揚州城市集夠熱鬧了,沒料到与京都長安比起來,只能算小巫見大巫。
  莫說商家數目繁多与販賣商品的多樣化,光是街頭穿梭的各色人种就夠讓她目不轉睛了。不只大唐子民,還有肌膚賽雪,高鼻深目,發色与服飾皆怪异的西域人,相貌特征与大唐人相似的高麗人,個子特別矮小的倭國人,五官分明的回族等等。如此特征各异的各色人种,從前在江南不只見所未見,根本是問所未聞。
  今日算是眼界大開了。
  真該讓月牙儿也出來看看的。只可惜她們對京城環境還陌生,月牙儿又美得不似人間所有,讓她出來万一招惹一群登徒子,她一時可沒辦法應付。
  可下回一定也要帶月牙儿出來。
  喬翎想著,一面在街上緩緩走著,左顧右盼,一會儿到賣年貨的商家里玩賞,一會儿向小販買了枝糖葫蘆,津津有味地咬著,一雙靈動妙眸更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异國人,興味盎然地研究著。
  足足過了一個半時圾,她才算稍稍滿足了好奇心,饑餓的感覺才真正攫住她。
  她吐了吐香舌,這才想起自己從吃完早餐后就改扮男裝溜出府,直到現在都還未用飯呢。
  不曉得時間又過去了多久?該已到了午時吧!
  去用午膳吧。
  她興沖沖下了決定,一面流轉璀璨眸光,尋覓美味飯館。
  “姑娘,賞個面子吧。”
  粗魯庸俗的聲音驀地拔峰而起,喬翎不覺一顫,為著其中隱藏的淫邪成分。
  她急速轉身,正欲張口大罵,才發現這樣的聲音并不是針對她。
  “是啊,小美人儿,咱們老大可是因為欣賞你才邀你一道用膳呢。”
  另一個較為尖銳的嗓音隨之響起。喬翎定了定神,認清出聲的是一個年紀大約二十來歲,五官猥瑣、衣衫肮髒凌亂的小伙子。
  而他身邊站了數名年紀打扮相仿的男子,其中一個,濃眉大眼、嘴角微微揚起,神態悠閒,顯然就是他口中的老大。
  几名男子竟然就在大街一角,當著許多來來往往百姓的面,團團圍住了一個外貌清秀、裝扮素雅的年輕姑娘。
  姑娘神色惊慌,唇色蒼白,而男子們的表情卻都是眉峰微揚、目光淫穢,嘴角抿著不怀好意的微笑。
  任是怎樣不經世事的人,都看得出這是怎么回事。
  這就是所謂的“閒人”、“惡少”嗎?
  早在剛進長安時喬翎就曾听人說過,長安城中分子复雜,三教九流齊聚,尤其有許多終日無所事事,專會吃喝嫖賭、打架滋事的市井流氓,長安百姓稱這些人叫“冰棍人”,有時也稱“惡少”。
  “听說長安城內這類人不少,你一個姑娘家在城中間逛得當心點,別遇上那些好事分子。”弟弟喬翊曾如此警告她。
  “放心吧,我若進城一定改扮男裝,相信他們不會來招惹我的。”
  “他們才不管你是男是女呢!”喬翊嗤之以鼻,“女的劫色,男的就劫財。”
  “哪那么夸張?何況我進城都走大街,人來人往,他們哪敢怎樣?”
  “不敢?你大小看他們了。”喬翊搖頭。“你大概還沒听說吧?前不久城中才發生兩派人馬斗毆的大事,打得昏天暗地的,連官府人來了也不管。”
  “不會吧……”
  “就連京兆尹的儿子听說年輕時也跟趙王府的小王爺當街打架呢。”
  “真的假的?”
  “總之你沒事還是別進城比較好,這里不比揚州……”
  喬翊苦口婆心勸她而她當時只是听著,也不怎么在意。
  習慣了揚州城溫馨宁和的氛圍,她怎么也無法想像京都該是如何复雜的景象。
  沒料到初進長安城,就讓她碰上了市井流氓。
  “賞個臉,我們老大請你到‘憩賢樓’用膳呢。”一個男子一面說一面架住年輕姑娘的手臂。
  “不,不要,我還赶著回家……”年輕姑娘顫聲拒絕,一面試圖掙脫男人的箝制,無奈不僅擺脫不了,還招來了另一個扣住她另一只手。
  “這么急做什么?天色還早嘛。”
  “不如今天就別回去了,留下來跟我們樂一樂。”
  “不,不行,我爹娘還等著我回家……”
  “怎么,難道你晚一點回家他們就會餓死?”
  “不是的,只是——”
  “只是怎樣?”滿面橫肉的老大開口了,語气不善。
  “只是——”年輕姑娘咬著下唇,偷偷瞧了他一眼,不敢再說,一張花容卻是逐漸慘白,眼眶跟著一紅。
  “不反對的話咱們就走吧。”老大滿意一笑,右手一揮,几名手下架著年輕姑娘就要离去。
  喬翎迅速移動步伐,擋在眾人面前。
  老大濃眉一緊,“你做什么?”
  “在下不想做什么。”喬翎微微一笑,握在手中的摺扇一個回旋,瀟洒地在胸前扇搖,“只想奉勸兄台一句話。”
  “什么話?”
  “既然這位姑娘不愿,勸兄台還是放她自由离去比較好。”
  老大聞言目光一凜,冰洌的眸光射來,“你是誰?敢插手管我的事?”
  “在下不是什么人,不過無名小卒而已。”她神情依舊冷靜,堅定的眸光毫不回避,与他對峙。
  而老大身旁的嘍羅們開始不耐地嚷嚷了。
  “喂!小子,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誰嗎?”
  “我們老大,齊威!听過沒?他喳長安城里響當當的人物呢。”
  “‘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難道你不知道嗎?”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擋路的話小心狗命!”
  眾嘍羅你一句我一句地,喬翎听著,卻只是嗤聲一笑。
  齊威面色一變,“有什么好笑?”他語調冰冷,顯然蘊積极深怒意。
  “沒什么。”喬翎淡淡地答,摺扇一收,在左手掌心敲起有韻律的節奏。“只是覺得好玩——原來在京都,京兆尹与閻羅王如此不濟事!”
  “你!”齊威臉色鐵青,黑眸燃起光芒,顯然就要發作,但不過轉瞬,他面容忽地一霽,反對喬翎上下打量起來。
  喬翎被他若有所思的淫穢眼神瞧得滿身不自在,翠眉一顰,“你看什么?”
  “瞧你這小子細皮嫩肉的,家境肯定不錯吧。”他贊歎著,嘖嘖有聲,一面走近,右手毫不客气端起她下頷仔細端詳。“要不是你這一身打扮,真讓人誤會你是個嬌滴滴的娘儿們呢。”
  喬翎心一跳,“你胡說什么?我可是堂堂男子漢。”
  “我看不如這樣吧,既然你要我放了這女人,那就由你代替她。”齊威不怀好意地笑,“我還沒玩過像你這樣漂亮的男人,嘗嘗鮮也挺有趣的……”
  他話語未落,便被喬翎以扇柄甩了個巴掌。
  他一怔,半晌腦海一片茫然。
  好不容易,他總算理解自己遭受了什么樣的侮辱,在一陣咬牙切齒后,驀地扣住喬翎的手腕。
  “好小子!你敢打我?”他激動怒斥,眸光炯炯。
  “我打你是因為你出言輕薄。”他毫不畏懼,唇間迸出俐落回應。
  齊威怒視喬翎,片刻,用力一揮左手,“該死的!給我打!”
  在他那個“打”字出口前,喬翎已然當机立斷,右手出虛招假意攻擊扣住年輕姑娘的兩名男子,左手便趁兩人松手時拉過她的身子。
  “走!”她低喝一聲,一面拉著年輕姑娘迅速逃奔。
  兩人拼命往人潮擁擠的地方鑽,期望可以甩脫后頭的追兵。
  無奈女人体力有限,雖是先聲奪人,但奔跑不過片刻,便逐漸感到气息不勻尤其是那位年輕姑娘,腳步已開始顯得凌亂。
  這樣下去不行,遲早兩個人會再落入那群流氓手中!
  喬翎在腦海里迅速想過眼前情勢,忽地,她伸手將年輕姑娘往一間店舖里一推自己則往街道另一邊拼命奔逃。
  而后頭那群流氓果然都以她昂貴的黑色狐皮貂裘為標的,繼續往她的方向追逐。
  至少那位姑娘暫時沒事了。
  喬翎嘴角一彎,但微笑還未真正揚起,便迅速一斂。
  她發現自己被逼入了一條死巷。
  “小子,看你還能往哪儿逃!”在她來得及思考對策前,身后蘊著冷洌笑意嗓音已然揚起。
  她閉上眸,深呼吸數回后才緩緩旋身。
  “看樣子我已成為瓮中之鱉了。”她自嘲著,朗朗星眸与齊威眯起的累眸相峙。
  情勢大大不妙。
  她看著面色不愉的齊威,以及他身后一字排開總共五名流里流气的彪形大漢。知道憑自己只學過几年的三腳貓功夫大概沒辦法一次對付這么多人。
  莫非她今日終究難逃厄運?
  “我欣賞你,小子。瞧你像娘儿們他的嬌滴滴,勇气倒還不小,敢跟我唱反調。”齊威緊盯著喬翎,黑眸掠過奇异的輝芒,“方才大街上人來人往,哪一個敢管我齊威的事?只有你不識相。”
  “哈。”她微微一笑,強自鎮定,“在下不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齊威聞言,發出震天价響的狂笑,半晌才嘲弄問道:“你小子文弱書生一個,有什么資格拔刀?充什么英雄好漢?”
  “我确實文弱,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如此欺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我無論如何也看不慣,定要管上一管。”
  “好個管上一管。”齊威嗓音一變,眸中燃起漫天狂焰,朝她逼近一步,“你不怕我宰了你?”
  面對他野獸般的銳利眼神,喬翎禁不住心儿狂跳,但表面仍是神情倔強,“生死有命!”
  “好!好一句生死有命。”齊威嘴角怪异地一揚,猿臂一伸驀地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小子,我要定你了!”
  他話中的暗喻令她心惊肉跳。
  他要定她?什么意思?她現在可是個男人啊,莫非這家伙有斷袖之癖?
  “你——什么意思?”
  “比起剛剛那個膽子比耗子還小的小姑娘,你的脾气合我的胃口多了,馴服你的過程一定很有意思。”
  “你胡說八道什么?”她怒斥道,拼命想甩開他的手,無奈卻掙脫不了。“放開我!听見沒有?”
  齊威對她的抗議置若罔聞,直接對身后的弟兄們比了個手勢,手下們會意,團團圍住喬翎,分別扣住她肩膀四肢。
  喬翎真正感到害怕了,拼命掙扎起來,“放開我!否則你們會吃不完兜著走!”她銳聲喊著,狂烈的掙扎總算為自己爭取到一絲空隙;她鑽出包圍,正欲拔足狂奔時,背后忽地承受重重一擊,她雙腿一軟,跌倒在冰冷的雪地。
  她雙手撐地,拼命想重新站起,卻眼冒金星,怎么也無法直起軟弱的身子。
  “把他帶走!帶回去讓我好好調教他……”
  她听見齊威滿意且自得地下令,心里一急,胸腔跟著一陣气血翻涌,差點吐出血來。
  喬翎呼吸一緊,感覺兩只祿山之爪伸向她后背,卻只能咬緊牙關。
  驀地,耳畔一陣俐落的掌風呼嘯而過,伴隨一個陌生男人的清朗語聲,“光天化日的,你們這些人做什么?”
  喬翎掙扎著抬起頭,只見一名披著深藍鶴憋的男子一面呼喝,凌厲的掌勢不絕,打得齊威一干人頻頻后退。
  不一會儿,齊威几名不堪一擊的手下全部直板板躺落倒地,呻吟聲不絕于耳。
  只余了一人獨撐大局。
  “你是齊威吧?”男子忽然停止攻勢,瞪著眼前神气惊猛的齊威。
  “是又怎樣?今日栽在你手下,盡可以報官抓我啊。”
  “如果京兆尹真治得了你們,也就不會任你們猖狂至今了。”男子神情嚴厲,語气既是不滿,也是狂怒。他瞪視齊威良久,驀地冷洌擲話,“快滾!下回再讓我見到你們為非作歹,就算會坐牢,我也非打斷你們每個人雙腿不可!”
  “好!不愧是定遠將軍的儿子,嫉惡如仇。”齊威怒啐一口,“有机會,我們再來好好算算這筆賬吧。”語畢,他用力一甩衣袖,“走!”
  他也不等倒在雪地的手下們跟上,一個人便怒气沖沖,大踏步离去。
  好一會儿,一群狼狽的狂徒方才勉力爬起,一個個跟隨奔逃而去。
  喬翎怔怔地望著几個人零落离去的背影,一時間不敢相信一場危机竟如此戲劇化地落幕。
  直到男子伸手攙扶起她,她才恍然回神。
  “這位小兄弟,你沒事吧?”男子溫和地問。
  她搖搖頭,茫然望著眼前劍眉星目、丰姿俊朗的男子。他一身深藍鶴憋,襯得原先清朗的五官更加神采照人,但眉宇卻微微糾結著,刻畫著對她這個陌生人的真切關怀。
  “我沒事。”她喃喃應道,半迷惘地。
  “沒事就好。”男子方唇微微一揚,几乎奪走她的呼吸。“究竟怎么回事?小兄弟是怎么惹上那群地痞流氓的。”
  “我——”她想說話,語音卻一時暗啞,只得輕輕咳了几聲。
  男子還以為她是惊魂未定,“對不起,我不該逼問你的。”他歉疚极了,“你一定受惊了,該先喝杯熱茶定定神才是。”
  “啊,沒關系。”她連忙搖頭,“我沒事,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一見到了他便仿佛被奪去說話的能力,連順暢呼吸也不能?
  這簡直太失顏面了——她喬翎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女人,怎么會見了一名陌生男子便不知所措,活像個初次見著异性的姑娘家?
  “不如我請小兄弟喝杯茶吧。”男子仿佛沒察覺她的异樣,湛朗黑眸盡是熱情誠懇,“這附近一家‘憩賢樓’不錯,茶點挺精致的……”
  喬翎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家“憩緊樓”的,只是當她終于回過神來時,已然与男子坐定二樓,各据方桌一角,執杯對飲。
  桌上,除了一過來香气四溢的龍井外,還有几碟精致的點心,都是她在江南不曾見過的口味。
  可是她根本沒心思品嘗,壓根也忘了自己沒吃午膳的事實,只靜靜飲著熱茶,讓溫暖的液体熨貼五髒六腑,平抑她略微激動的心緒。
  “如此說來,你是為了救一個年輕姑娘才招惹上他們那些人的?”
  他低沉的嗓音輕輕拂過她耳畔,她心一跳,几乎逸出一聲歎息。
  怎會有人的聲音如此好听?平和悅耳,宛如最蕩人心魂的天籟。
  “我知道自己不自量力。”她微微羞赧地低訴,“可就沒辦法視而不見。”
  “不,小兄弟這樣的義行值得我輩效法。”他微笑著,星眸中盡是欣賞与贊同,“夏某十分佩服。”
  夏某?他姓夏?
  喬翎一愣,腦海忽然閃過方才齊威說過的話,他說這名男子不愧是定遠將軍的儿子,莫非……莫非他竟是……
  不,她不敢相信,不可能如此巧合。
  她一直想打探那個人消息,一直想了解他是怎么樣一個男人,可她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巧遇他——
  她悄悄深呼吸,好不容易開口,“兄台貴姓夏?”
  “夏停云。”男子露齒一笑,迷人的方唇抖落讓她芳心大震的姓名,“想与小兄弟你做個朋友。”
  夏停云?他就是夏停云?就是老父為她安排的成親對象?
  她又惊又喜,又是不敢相信,心髒怦然狂跳起來,几乎蹦出胸膛。
  “小兄弟你呢?貴姓大名?”
  “我姓喬,喬……令羽。”她猶豫半晌,終究沒說出自己的閨名,是不敢,也是不好意思。
  听見她的姓氏,夏停云眸中光芒夾。“小兄弟姓喬?不知可是新近适入長安的喬英家人?不知可識得喬英的閨女喬翎?”
  “我——不認識。”她心跳狂亂,不覺咬唇說謊,“那喬翎怎么樣了?為什么你特別問起她?”
  夏停云凝望她片刻,黑眸掠過一道這异樣光彩,而后終于搖頭,“不,沒什么。”他執起細致陶杯飲了一口,“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什么?”她忍不住追問。
  他沉吟許久,嘴角終于牽起一絲半無奈的苦笑,“不滿我說,那喬翎是我的未婚妻。”
  喬翎執杯的手一顫,“未婚妻?”
  “是老父私自為我訂下的親事。”他淡淡說著。
  她敏感地听出他話中的不情愿,“你不喜歡這門親事?”
  “是不喜歡。”
  她感覺胸膛忽遭重擊,“為什么?”
  “我從來沒想過要成親,更何況是娶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女人。”
  “既然如此,為何答應這門親事?”
  “為了報恩。”夏停云語多無奈,“我父親年輕時欠了喬英救命恩情。兩家既定下婚盟,我便不能單方面毀婚。”
  “原來如此。”
  喬翎點點頭,原來他跟她一樣并非心甘情愿。
  “你有意中人嗎?”
  “這倒沒有。”
  突如其來的喜悅攫住了喬翎,瑰色的唇角輕輕一揚,“為什么要對我這個初次見面的人說這些呢?”
  夏停云一震,“我也不知道。”他凝望她半晌,“總覺得与小兄弟意气相投,好像什么話都能說似的。”
  她身子一顫,不覺想躲避他若有深意的眸光,低垂眼瞼。
  “喬兄弟如果不嫌棄的話,停云倒想厚著臉皮做你哥哥,咱們結拜拜為義兄弟如何?”
  “我——不想做你兄弟。”
  “為什么?”夏停云一時激動,忘情攫住她的手腕,“兄弟不喜歡我?”
  她一惊,連忙掙脫他的掌握。
  夏停云也察覺自己失態了。“對不起。”他歉然地連忙收回手,卻又忍不住回味方才一時感受到的溫軟細柔,愣愣地發怔。
  喬翎自眼瞼下偷瞧他,“你怎么了?”
  夏停云不答話,怔怔地瞧著對面的“喬令羽”,眸光緩緩梭巡過他清朗的翠眉,燦美的星眸,小巧的挺鼻,柔軟的菱唇,乃至于晶瑩剔透的肌膚。
  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亂,“你干嘛這樣看著我啊!”
  “小兄弟,你長得真的挺俊俏,難怪齊威會對你起了非分之想……就連你的聲音……”
  “我的聲音怎地?”
  “對一個男人而言似乎過于清亮了——”
  她聞言面容一整,“這是什么意思?你也覺得我像個姑娘家?”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夏停云連忙搖手,慌亂地道歉,“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只是——”他不知該如何解釋,茫然住口。
  而她心頭忽地一熱,面頰染上淡淡紅暈。
  不知怎地,齊威說她像個女人時那邪魅的眼神只讓她覺得嘔心,可是夏停云這么說時,她反而忍不住一陣怦然主動。
  他看她的眼神讓她飄飄然地,恍若飲了醇酒般醺然。
02
月牙儿微笑望著眼前靜靜坐在床沿的女人,她垂著螓首,雙手安安分分地平放膝上,正襟危坐。
  她不記得何時曾見過她這位姐姐如此文雅安靜,通常她都是意气風發的,不是与一群男子飆馬比賽馬球,便是男裝打扮出門四處游覽,一刻也靜不下來。
  碓,這位英气絲毫不遜男子的巾幗女子,原來也有嫁為人婦的一天。
  原來當她戴上鳳冠,裹上嫁裳,一樣有新嫁娘的嬌羞文雅、一樣會緊張不安,內心滿是期待。
  月牙儿想起一個月前喬翎終于允婚那天,她曾忍不住調侃,“翎姐,不是說過絕不嫁的嗎?怎么態度忽然轉變了?”
  “我何時說絕不嫁的?”喬翎面頰泛紅,星眸爍著夢幻般輝芒,“只說絕不糊涂地嫁。”
  “那現在就不糊涂啦?”
  “當然嘍,因為那人可是我親自審核過的。”
  喬翎微微頷首,一面輕聲敘述當日与夏停云之巧遇,說到英雄救美處,那總是璀亮的美眸竟還閃過一絲平常難以得見的羞澀。
  更有一回,月牙儿進到喬翎闊朗的書房內,無意間瞥見她題在扇上勁拔卻又不失柔媚的墨跡。
  雪罷枝即青,冰開水便綠。复聞黃鳥嗚,全做相思曲。
  王僧儒的“春恩”——這女人在想些什么,在什么樣的心情下寫出這首詩,明眼人不思便知。
  月牙儿禁不住淺淺微笑。
  看樣子翎姐是淪陷了,一顆芳心就此系在未婚夫婿身上。
  她忍不住為她高興,女人——即便是像翎姐這般英气勃勃的女人——總歸一天是要嫁的,要能嫁得一個真心所愛的男子,才是真正幸福。
  而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多少女子只能為了父母之命而嫁,為了這個社會的禮儀規范而嫁,為了圖個不愁吃穿的生活而嫁。
  能真正嫁給自己喜歡男人的女子,古今算來大概沒有几個。
  翎姐是幸福的,而她也誠心為她祝福。
  她只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如她一般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只是——那是不可能的。
  月牙儿悄然歎息,月牙儿只能是月牙儿……
  “月牙儿,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喬翎略帶焦躁的嗓音拉回她恍惚的心神,她怔了怔,起身輕輕推窗,确認著月儿的方位。
  “該是子時了吧。”
  “子時?”喬翎微微提高音量,“他為什么還不回房?”
  月牙儿重新閉緊窗戶,微微一笑,“大概被道賀的賓客們絆住了吧。”
  “唉,月牙儿,我實在坐不住了。”喬翎輕聲歎息,纖纖素手自行掀起紅綃,清秀的容顏寫著淡淡無奈,“這輩子我還不曾乖乖坐在同一個地方那第久,活像個初上學堂的小孩。”她一面抱怨,一面就想起身。
  月牙儿連忙走過去按住她的身子,雙手溫柔地替她把紅綃重新覆上,“不能起來,這樣不吉利。何況喜帕也得等新郎官親自來揭啊。”
  “你饒了我吧。誰知還要等多久?說不定他就這么在外頭喝到天明,我就一直這么傻傻坐著不成?”
  “不會的,洞房花燭夜,他們總會放他回來的。”
  “月牙儿,我腿麻了。”喬翎撒著嬌。
  “不行。”
  “那夏停云,究竟還要我等他多久?”
  “怎么,等不及洞房花燭了?”月牙儿忍不住輕輕一笑,“放心吧,過不多久你相公就會來跟你喝交杯酒了。”
  “唉,你就別捉弄我了。”喬翎不依地嗔道,可終究還是听她的話,繼續耐心等候。
  但月牙儿的預言卻沒有實現,兩人等過了子時、丑時,直等到冬季晚出的日輪都露了半邊臉,夏停云依然沒有出現。
  直到新房附近響起了陣陣急促匆忙的腳步聲。
  “怎么回事?”隔著窗子,月牙儿問著一名裹著青綠衣裳的丫鬟。
  丫鬟停下焦急的步伐,“是——少奶奶嗎?”
  “嗯。外頭出了什么事?”
  “這個……”她猶豫著,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宛如竟怎么回事?”
  “少爺他……少爺他……”
  “少爺怎么了?”
  “他留書出走了。”
  “什么!?”
  房內兩人同時惊呼,喬翎驀地站起,卻差點軟倒在地,她連忙扶住床柱,怔然半晌,好不容易吐出一句,“為什么?”
  “婢女……婢女不知。”丫鬟有些心慌,語音也發顫了。
  “你走吧。”月牙儿急急拋下一句,回身走向喬翎,擔憂地注視著她,“翎姐,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什么緣故——”
  “他竟然逃婚?!”喬翎一聲悲喊,驀地自行捧起壓了一晚上沉重异常的鳳冠。用力甩落在地,“好個夏停云!”
  “翎姐,你冷靜一點……”
  “還說為了報恩一定會娶我,原來早就打算陷我于如此侮辱!”她忿忿地喊,气得渾身發抖,“可惡!讓我像個傻瓜在這里整整等了一晚上!”
  “翎姐——”
  “不成!我饒不了他。”喬翎愈想愈憤怒,沖動地解起大紅嫁裳的衣扣,不一會儿便卸下了質料繡工皆一流的喜裳,用力擲落在地。
  “你打算怎么做!”月牙儿瞧著她气得慘白的容顏,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六神無主。
  “我——”喬翎一室,燃著怒焰的美眸瞪著地上那片刺眼的鮮紅,不一會儿,繡羅喜服竟幻化成無數張夏停云的英挺俊顏,靜定嘲諷著她……她再難稍抑怒气。“我要去找他。他休想這樣拋下我,一個人逍遙自在!”她咬著牙,語音從微微發顫至完全堅定,“我要讓他知道,我喬翎不是好惹的。”
  “翎姐,你不能這樣做。”月牙儿极力勸阻陷入狂怒狀態的喬翎,“一個女人獨身出門太危險了,何況他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從何找起?”
  “不論他去了哪里,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把他揪出來!”
  “那夏老爺呢?要是他發現新媳婦不見了,肯定會把夏、喬兩府弄得雞飛狗跳的。”
  “這——”喬翎一頓,忽然惊覺自己這樣的舉動确實會弄得滿城風雨。她咬唇沉吟,不過半盞茶時分,心中已有了計較。“月牙儿,你能幫我。”
  “我?”月牙儿一愣,“我如何幫你?”
  喬翎深深地望著她,“我知道這對你而言一定十分為難,但求你看在我們多年姐妹的份上,就幫我這一次吧。”她歎息著,一面把心中擬定的計策全盤托出。
  而月牙儿只能怔怔听著,茫然不知所措。

  折花逢驛使,寄予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落款完畢,夏停云擲下筆,一陣沉吟后,為信柬封緘。
  兩封信柬,一封是家書,一封寄予好友李琛。
  家書解釋自己离家的理由,給李琛的書信則要求他代為安撫老父必然狂暴焦躁的情緒。
  難為他了……夏停云几乎可以听見李琛對他所音樂會任務的抱怨,卻只能無奈地勾勾嘴角。
  沒辦法,誰讓他倆是立誓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呢,當然只好多捏造一些了。
  對那個風流自賞的好友,夏停云可不會有些些愧疚。
  反倒是對他那個剛剛過門,便被他棄于這中不顧的新婚妻子,感到淡淡歉意。
  雖說下揚州辦事早在兩個月前便已經決定了,但至少可以不必選擇如此敏感的時机出發。
  他承認自己是有意的,有意趁著新婚之夜留書出走,不僅是因為當時全府上下混亂一片,容易神不知鬼不覺地离開,也是對這門親事表達醞積許久的抗議。
  私心里,他甚至希望那個新娘因此不滿,怒而离去。
  如果她真有一點點骨气的話就會哪些做,只可惜——不可能的。
  根据他對長安城那些大家閨秀的了解,她們雖然滿腹詩書,才貌兼情,卻一向認命。
  她們從來不曾脖自己的意見,唯父母之命是從,包括關系自己幸福的終身大事。
  只要父母決定了,管對方人品才貌如何,管自己有沒有見過、喜不喜歡,總之是嫁定了。
  成親之后,便一心一意為丈夫打理家務,一心一意愛他、听他的話,宛若警絲附女蘿一般。
  這根本不是愛,只是一個女人認命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一個父母為她擇定的男人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世上又哪里會有真情至愛呢?一對男女之所以相守終生還不就是那么回事,不是父母之命,就是媒妁之言。
  他之所以排斥婚姻,倒也不是因為他相信什么男女情愛,純粹覺得麻煩而已。
  不管愛不愛,女人總歸是麻煩的東西。
  稍微說几句重話便哭哭啼啼,態度冷淡些就又哀又怨,專愛無理取鬧,經常還會說謊。
  想到成親后,得費心去哄一個任性撒嬌的女人,他就一個頭兩個大。
  不如逃之夭夭。
  夏停云想著,不覺歎了口气,將兩封信柬交給在一旁侍立許久的少年,加上一錠銀兩。
  “這兩封信你替我帶回長安,一定要親自交到趙王府的小王爺手上。”
  “爺儿放心吧,我一定替您把信平安送到。”
  “多謝你了。去吧。”夏停云輕輕頷首,朝他淡淡一笑,目送少年瘦弱的身影俐落靈巧地离去。
  接著,他舉起案上酒杯一仰而盡,一面吃著酒菜,一面欣賞著窗外桃紅柳綠的明媚春光。
  喝到痛快處,不覺逸興大發,吟起詩來。
  酒樓里的客人對他這番奇异行徑都是側目以對,他卻一概視而不見,自顧自地吟詩、喝酒、夾菜、賞景。
  直到一陣嘲諷的嗓音清清揚起,“好風流,好興致!”
  他驀地轉頭,眸光与一個青年公子一雙燦然黑玉相接。
  青年公子一身白色長衫,頭上一頂素雅羽冠,衣襟編著金絲繡邊,腰間墜飾一塊碧綠玉佩,風度翩翩,溫文儒雅。
  而那張如白玉般俊秀的面容上鑲嵌的五官既秀麗明朗卻又英气勃勃,似曾相識。
  “是你!”夏停云想起來了,不覺一陣欣喜,“喬兄弟,好久不見。”他站起身,熱情地打著招呼,“自從上日一別,為凶一直四處打探你的消息,沒想到竟在此處相逢。”
  青年公子稍稍側過身子,躲避他熱烈的肢体碰触,凝向他的眸光寒冽,語气亦十分冰冷,“誰是你喬兄弟?我不識昨你。”
  夏停云一愣,“你不識得我?”他俊挺的濃眉一聚,“兄弟忘了我嗎?我是夏停云啊,在長安城你我曾有一面之緣。”
  “是嗎?”他依舊冷淡,“不好意思,在下記性不好。”
  “小兄弟,你——”夏停云不解他冷淡的態度,思索起來。
  他得罪了他嗎?他不記得啊,自那回別后便不曾再見過他,哪來的机會得罪他?
  可若不是自己在無意間得罪了他,為何這小兄弟態度丕變,既陌生又冷淡?
  “小兄弟,如果你不記得我,又為何跟我搭訕呢?”
  “誰跟你搭訕了?”他語音尖銳,“我自說自話,干你什么事了?是你先拉拉扯扯的。”
  “你——”夏停云一窒,“難道你不姓喬?”
  “我是姓喬。”
  “喬令羽?”
  “不錯。”
  沒錯啊,他是喬令羽,是一個多月前他在長安認識的小兄弟。記得他們倆當時還相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既然如此,他為什么不肯承認兩人認識呢?
  “小兄弟,你怎么會在這里?這里离長安也有十天路吧。”
  “我不能在這里嗎?我打算下江南去,當然會經過這里。”
  “小兄弟也上江南去嗎?”他喜出望外,“太好了,咱們正好結伴一塊儿去,為兄正缺一個喝酒的伴呢。”
  “誰要和你一道走?我們素不相識,自然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小兄弟……”
  “我說了不是你兄弟!”

  誰是他小兄弟啊!
  喬翎坐在客店另一角恨恨地瞪著她百里追尋,尋到了卻又宁愿永不相見的男人
  該死的他竟然一點也沒變,依舊如同她初見他時那般卓然不群,英气逼人。
  而那雙湛纓黑眸也依舊令她心猿意馬,慌亂不安。
  該死的!他看起來不但不對逃婚之事感到一絲絲愧疚,還飲酒賞春,一副自得其樂的瀟洒模樣。
  他究竟把他新娶過門的妻子當作什么了?究竟把她當成什么了?
  她喬翎可不是他隨隨便便娶進門,便能夠任意拋棄在家里的女人!
  如果他以為她會和一般女人一樣認命地在家里乖乖等他,期盼他有一天回心轉意,傻傻地等他垂怜寵愛,那可就大大錯了。
  他如此任意折唇她,她非得想個方法好好報复不可。
  她瞪著那個不知好歹的男人,思緒百折千回,無奈平日的靈敏机智此刻一點也發揮不了。
  她竟想不出該如何報复那個男人。
  該死的!
  她莫名地狂躁,一翻手腕,一杯烈酒頓時一仰而盡。
  辛辣酒精灼燒她的喉頭,更加速她心底一簇火苗迅速滋長,瞬間燃起熊熊烈焰。
  她愈想愈气,不僅气他,還气自己。
  气他寡情薄幸,气自己心軟腸弱,一見到他便神思迷惘,連怎么報复他、捉型他的方法也計較不出。
  枉費她平日還以才智敏捷自負呢。
  簡直莫名其妙!
  喬翎想著,不覺一杯接一杯,試圖以酒精鎮定煩躁的心神,無奈心神不僅沒有如她預期的稍稍鎮定,反而更加緊繃了。
  她咬著牙,翠眉緊顰,揚聲喊道:“小二,再拿酒來!”
  店小二應聲前來,似乎有些猶豫,“客倌,酒喝多了不好,傷身体啊。”
  她一揚眉,“怎么,貴店不許客人多喝酒的?”
  “這倒不是,只是那邊的客倌說,希望你少喝點。”
  “是誰如此多管閒事。”
  “就是那位公子。”小二隨手一指。
  喬翎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巧与夏停云眸光相接,但見他微微朝她頷首,嘴角淡淡一笑。
  她撇頭皺眉,“我的事輪不到他管,你只管上酒就是。”
  “這——”店小二猶豫著,而另一邊的夏停云仿佛也感受到這邊气氛不對,主動走了過來,小二如見救兵,立道:“爺儿,這位公子不肯听你的勸。”
  “讓我來吧。”夏停云頷首表示了解,一面揮手要他退下,一面在喬翎對面落坐。
  “誰許你坐下的?”喬翎語气不善,“這是我的桌子。”
  “是嗎?我可沒見桌上刻了你名字。”夏停云嘴角輕揚。
  “我先來的。”喬翎瞪他。
  “這座位可不是你家的,人人有權坐它。”他依然气定神閒。
  “你——”她面容忽地刷白,唇瓣气得發顫,卻無話辯駁。
  “我說小兄弟,你究竟有多大心事呢?何苦借酒澆愁?”
  她撇撇嘴,“誰說我代理酒澆愁的?”
  “一個人自斟自飲,不要命地狂喝,不是代理酒澆愁是什么?”
  她冷哼一聲,“是又怎樣?你管得著嗎?”
  “我只是不希望你傷了自己身体。”他靜靜說著,“你面色蒼白,沾染風霜。想必赶了一陣子路,再不好好照管身子,我怕你受興住。”
  他溫柔的語聲激得她脊背一陣發顫,驀地揚起羽睫,冷洌的眸光射向他,“我們素不相識,你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
  “小兄弟,你——”夏停云凝望喬翎許久,不覺歎了一口气。“為什么總要作裝不認識我呢?我不信你真能忘了那日在長安城我救了你的事。”
  “怎么?”她斜眼睨他,“你是來跟我討恩情來著?”
  “你明知不是——”夏停云語音一頓,驀地住口。
  他究竟在做什么啊?這般對一個人低聲下气。又不是他做錯了事,為什么還得向這莫名其妙的小兄弟解釋?
  就連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李琛他都不曾如此好言好語、和顏悅色,干嘛對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人如此忍气吞聲?
  他勸他少喝酒是關心他,他究竟拿他一片好心當什么?
  “算了,由得你吧。”想著,夏停云不覺也怒上心頭,拂補貼起身,“你醉死也不干我事。”
  說著,他轉身就要离去。
  一個請朗的嗓音卻追了上來,“好啊,你走啊,我早知你是薄情寡義之人。”
  喬翎話中的嘲諷激怒了他,他驀地旋過身,“我薄情寡義?”
  “難道不是?”
  “我夏停云自認對朋友一向義气。”
  “哈,”喬翎頗不以為然。
  他瞪視她許久,半晌,終于自齒間迸出數字,“我不必向你解釋。”
  “我也不想听。”
  “好。”他咬牙切齒,“算我認錯人,咱們后會無期。”
  冷冷拋下最后一句,他再不留情,堅定轉身离去。
  喬翎瞪著他挺直的背影,忽覺胸口一陣气血翻涌,眼前隨之一黑。

  待她恢复祖籍,卻是在一個极端陌生的地方。
  她眨眨眼,拼命想認清眼前朦朧的一切,好一會儿,方認也這是一間整洁的廂房。
  她自床榻直起上半身,茫然望著四周。
  這是哪里?是方才那家客店的客房嗎?她記得自己明明正喝酒解悶的,怎么會來到這里?
  仿佛要回答她滿腔疑問,廂房木門一陣咿呀,隨著門扇轉進身的,是一個端著托盤的人影。
  “客倌醒啦?”店小二微笑對她招呼,一面將托盤安穩地放在桌上。
  “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會在這里?”喬翎怔怔地問,忽地頭部一陣劇痛,她不覺呻吟一聲,伸手按住太陽穴。
  “客倌酒醉了,是夏公子跟我扶你進房休息的。”
  夏公子?夏停云?他扶她進房的?
  喬翎心儿驀地漏跳一拍,莫名心慌意亂起來。
  “這是小店特制解酒的茶,客倌先喝一點吧。”小二說著,一面將一碗熱茶捧到她面前。
  她怔怔接過,緩緩啜飲。
  小二站在一旁,等她將熱茶全喝完后,伸手俐落地接過茶碗。“好一點了嗎?”
  喬翎下意識地撫過額前,頭痛仿佛真的減輕許多了;雖然太陽穴仍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抽疼,但經起方才的判痛已好上不少。
  “好多了,謝謝你。”
  “別客气。”小二微微一笑,接著端起桌上另一個陶碗,在她面前揭開蓋子。
  一陣香气襲向喬翎。
  “人參雞湯,客倌喝點吧。”
  “人參雞湯?”她愣然接過,熱湯溫暖的气味霎時裹圍她全身,她聞了聞雞湯的香味,心底不覺也流過一陣溫暖。“你們還費心為我炖這個?”
  “是夏公子吩咐廚房做的。他說你身子清減不少,得好好補補。”
  “是——夏停云說的?”她茫然地問。
  他為何如此關心她?
  “是啊,他臨走時留下不少銀麗,一再叮嚀我們要好好照顧喬公子呢。”
  “什么?”喬翎聞言一惊,捧在手中的湯碗一陣歪斜,洒落几滴熱湯。
  小二惊呼一聲,“小心點啊,喬公子,有沒有燙傷手?”
  喬翎搖搖頭,雖然熱湯确實濺上她細嫩的手腕,甚至迅速浮現一片紅腫,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燙,腦海里只不停回落店小二方才的話,“你說他走了?”
  “是啊。”
  “走去哪里?走了多久?”她焦急地問。
  “這——我們也不曉得啊。”店小二頗感為難,“客人來來往往的,我們怎能過問人家去哪里?”
  他——走了?智育心神驀地一陣激蕩,不知如何是好。
  他竟然走了!
  他怎么能走?怎么能再度不聲不響就消失了?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啊……
03
寸,細細密密地飄落,召云靄薄霧,朦朧了靜夜蒼灰色的天幕,如連綿愁思,叮叮敲落离鄉游子的心扉——
  如哀婉的棄婦,低訴著輕輕卻沉沉的心事。
  哎,什么不好比喻,偏偏扯到棄婦身上了。
  這不是硬生生將自己的思緒逼到新婚之夜便遭他塢對待的女人身上嗎?
  夏停云緊一緊軒眉,強迫自己停念,執起溫熱的酒過來,為自己再斟滿一杯。
  本來就只是個出身武將世家的粗魯男子罷了,學人家掉什么書袋,想這些文縐縐的形容比喻?像這种對著雨夜吟說風花雪月、迎意愁思之類的無聊事該是李琛那風流小子做的,什么時候他也染上了這惡習?
  簡直不倫不類嘛。
  他搖搖頭,舉臂再盡一杯。
  灼燒的液体燙過他喉頭,接著醇醇地熨貼五髒六腑,全身上下逐漸流過一道暖意。
  雖然算小什么了不起的好酒,不比之前他常在自家“怡然亭”与李琛共享的美酒,不過出門在外,能品到這樣的酒,他已然感到心滿意足。
  他夏停云什么都可以委屈,就是美酒這一樣,千万不能少。
  只可惜酒這种東西一俱品嘗也真是太無趣了,若沒有知心朋友在一旁肝膽相照,夫妻味道也會走掉三分。
  從前在長安,有損友李琛伴他,現在來到這揚州城附近,便只有他凄涼孤獨一人——
  夏停云再度皺眉,怎么他今夜感触特別多?莫非真是身處异鄉,又恰逢雨夜,便會多愁善感起來?
  他禁不住轉頭,愣愣地瞧著客店外沉浸在雨幕下漆黑一片的荒野。
  不曉得那小兄弟現在怎樣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從前几天清晨他离開那家客店,重新跨上駿馬赶路以來,他是刻也拋不下那小兄弟的形影,腦子不停地轉,就怕他一人留在那里,沒人好好照管會出事。
  不曉得那家客店的伙計有沒照他吩咐,好好照顧那小兄弟呢?
  嘖,關你什么事呢?夏停云,你什么時候像個婆娘一樣羅囉唆唆起來了?真受不了!
  他朝自己厭惡地歎气,喝光最后一滴酒,站起身來。
  在柜台邊專心算賬的老板聞聲抬起頭,陪著滿臉微笑,“客倌,打算休息啦?”
  “是啊。”他點點頭,“麻煩明儿一早叫我,還得赶往下一個城鎮呢。”
  “放心吧,爺儿,我會吩咐底下人記得的。”老板一面執勤地掌燈送他上樓,一面細細瑣瑣地說道:“瞧爺儿風塵仆仆的,肯定赶了好一陣子的路了;幸虧這里离下個城鎮只有十來里,明儿個今晚鐵定能進城。”
  “嗯。”
  “爺儿究竟上哪儿去啊?”
  “揚州。”
  “揚州?去辦事嗎?”
  “見一個朋友。”
  “見朋友?肯定是交情不錯了,千里迢迢赶去相見呢。”
  “嗯。”對老板一路熱情的寒暄夏停云只淡淡應著,腦海卻不禁升起個疑問。
  他下江南是為了辦那件事,那小兄弟又為了什么?該是什么重要的事吧,否則一般人不會從長安千進而迢迢下江南來的。
  他究竟來做什么呢……
  “爺儿,客房到了。”老板高亢的語音拉回夏停云漫游的心神。“要不要我吩咐小二給您打個水洗洗臉?”
  “也好,麻煩你了。”他點點頭,一面看著老板推開房門,親自為他點亮桌上火燭。
  待老板出了客房好一會儿,他才怔怔地脫下沾染上塵土的外衣,准備換裳。
  不久,不輕不重的扈門聲便響起。
  該是店小二送水來了。
  “請進。”他揚高嗓音。
  沒有回應。
  “進來啊。”他皺了皺眉,再喊一聲,卻依然悄無聲息。
  怎么搞的?
  夏停云驀地察覺不對勁,神經倏地繃緊,一面全神戒備,一面緩緩拉開房門——
  沒有人。怎么可能沒有人呢?
  他微微軒眉,鷹銳的眸光迅速流動,驀地,一個坐在房門旁不遠處的灰色人影吸引了他。
  人影軟軟依靠著牆,一顆頭低垂著,靜靜默默。
  “是誰?”他沉聲問。
  仿佛費了好大的气力,那人終于緩緩抬起頭來。
  夏停云胸口如遭重擊,“小兄弟,是你?!”他低喊一聲,一面慌然朝人影伸出雙臂。
  手臂一触及對方,夏停云才惊覺那頹然坐倒的身軀有多軟弱,衣衫盡濕,清秀的臉龐微染潮紅。
  他在發熱。
  雖然長衫是濕透的,但那身子卻嚴重發燙。
  夏停云驀地心慌意亂,急忙扶起對方靠向自己肩頭,忍不住逸出一串關怀万分的問句,“小兄弟,你是怎么啦?怎么全身燙成這副模樣?該不會是染上風寒了吧?”
  貼著他肩膀的頭微微一顫,半晌總算緩緩揚起。
  一對朦朧卻懾人的黑瞳鎖住他,“你……你……”蒼白的唇瓣微微一揚,接著逸出破碎的歎息,“我終于找到你了。”
  他倏地一凜,為那樣深刻難解的眼神感到強烈震惊,半晌只能怔立原地。

  “小兄弟,這儿偏僻,一時找不到大夫,不過你別擔心,我已經讓人去給你弄一些熱熱的姜湯,你八成是染了風寒,喝點熱湯,好好睡一覺應該就能好起來的……”低沉卻堅定的嗓音朦朦朧朧傳來,安撫著喬翎慌然緊繃的神經;她眨眨眼,拼命想從深沉的黑暗中醒覺。
  “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這一回一定等到你好起來。”那嗓音繼續撫慰著她,“來,我先替你把這一身濕衣衫換下來……”
  喬翎一惊。
  他要替她換下衣衫?他怎么能夠替她換裳?怎么能夠?
  感覺到一雙溫暖的大手撫上她胸前,她心跳忽地失速,一面掙扎著囈語道:“不,不行,你不行……”
  “別緊張啊,小兄弟,一下子就好了。”
  “不,不成……”
  “別動好不好?這樣我沒辦法替你解扣子……”低柔的嗓音誘哄著,有那么瞬間,她真想就這么乖乖躺著,依順他對她做任何事。
  但也只一瞬間,她立即恢复了祖籍。
  “不,不行!”她銳聲喊道,驀地展開眼瞼,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惊怔了夏停云。
  “怎么啦?小兄弟,為什么像見了鬼似地看我?”
  “你出去,不准……不准你碰我!”她昏亂地喊著,一面用雙手護住自己胸前。
  “我只是要替你換衣裳啊。”
  “我說不行!”
  夏停云歎一口气,“小兄弟,你為什么如此討厭我?當真我做了什么錯事招惹你不快嗎?”
  她仍舊戒備地盯著他,“總之,總之你出去,我自己……可以換裳。”
  “可是你生病了,行動不便……”他還想說服。
  她卻毫不容情地截斷他,“總之我不要你碰我!”
  他凝視她良久,“好吧,如果你當真如此堅持。”
  “我堅持。”她迅速接口。
  他點點頭,“那我先出去了,順便到廚房看看湯好了沒。”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房內,腳步聲也逐漸遠去后,喬翎才允許自己稍稍松一口气。
  差一點……只差一點,她就在他面前暴露女儿身分了,而且還會以一种最尷尬的方式。
  而她死也不會讓那种事發生。
  閉了閉眸,她開始解衣衫鈕扣,卻發現雙手顫抖,几乎不听使喚。
  她努力調整著姿勢,掙扎著要解開衣扣,不一會儿已弄得全身香汗淋漓,狼狽不堪。

  他現在楊必狼狽不堪吧!
  一念及此,夏停云不禁幽然長歎。
  何必呢?他真不明白那小兄弟的想法,明明曉得自己病了,卻還不肯讓他幫一把,宁愿搞得自己喘不過气。
  太倔強了吧!這樣的性格也不知是遺傳自誰?
  唉,他實在想不通,他究竟是哪里得罪那小兄弟了,讓他媽便身染風寒,也不愿接受他援手相助。
  他搖搖頭,一面騰出手來敲門,“小兄弟,是我。”
  房內傳來了微弱的回應,夏停云推開房門,正巧看見喬翎軟倒在床榻附近不遠處,正掙扎著要爬回榻上。
  夏停云連忙放下手中的托盤,搶上去扶起她,溫柔地助她將上半身靠在床柱,接著細心地為她拉上溫暖的床被蓋至胸前。
  “你果然自行換好衣裳了。”他望著這小兄弟身上整洁的深藍布衫,嘴角揚起半佩服半無奈的微笑,“想必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吧。”
  朦朧的眼眸回凝他,仿佛掠過一絲怨懟,“是又怎樣?”
  “不怎么樣。”他仍然微笑著,決定不要与生病的人計較,轉過身去拜起湯碗,“喝些姜湯暖暖身子吧。”
  喬翎瞪著他坐在床榻邊,輕輕妥起一匙熱湯,緩緩吹涼。
  陶制湯匙忽然遞向她,她戒備地問,“你想干嘛?”
  “喂你喝湯啊。”他答得理所當然。
  “我可以自己來。”他尖銳地回應。
  “別逞強了,小兄弟。”夏停云搖搖頭,仿佛對付任性小孩般無奈,“你明知自己現在連湯匙都握不住,更何況是這整碗熱湯——我可不要你燙著自己。”
  喬翎一窒,“你……”瞪視著他溫暖和煦的雙眸,她感覺頭更暈了,只能倔強地別過頭,“我不喝。”
  “喝一點吧。”他耐心勸誘,“難道你希望身子一直不好?”
  “我不想喝。”她悶悶地說。
  “喝一點吧,小兄弟,就當是給我一個面子?”
  “你——”喬翎心跳失速,驀地回眸望他,“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夏停云仿佛因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愣了一會儿,終于淡淡一笑,“也不知怎地,對你,我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仿佛認識多年了。”
  “我們只見過三次面。”她駁斥他。
  “啊,你終于肯承認在長安見過我一回了嗎?”他的微笑加深,黑眸閃過璀璨光芒,“我差點都要以為是我記性差,認錯人了呢。”
  她凝望他片刻,深吸口气,“你——沒有認錯人。”
  “那為什么你先前不肯承認呢?”
  她別過頭,“我不知道,我的頭好痛……別問我。”
  “好,不問你。”他干脆地答應,“喝湯總行了吧。喝完后,好好睡上一覺。”
  她猶豫半晌,終于輕微地點了點頭,乖乖地由著他喂她一口一口喝湯。
  每一口,他總先稍稍吹涼才喂她,細心的態度完全不似他粗豪的外表。她愣愣望著他,心跳愈跳愈激烈,而臉頰,仿佛更灼燙了。
  他不覺皺起俊朗的眉峰,“你的臉愈來愈紅了,很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卻不敢說話,怕一開口便泄了自己心緒的激昂。
  他凝望她片刻,“忍耐點,馬上就好了。”
  “嗯。”
  總算喂她喝完湯后,他伸展衣袖,輕輕替她拭去嘴邊湯漬,一面溫和地說道:“好了,你睡覺吧。”
  她依言乖乖躺下,眼瞼卻不肯垂落,眼瞳仍靜靜地、深深地凝望著他。
  “怎么了?”
  “你對每個人都這么好嗎?”
  他一愣,“什么?”
  “上回在客店也是,我對你那么不客气,可你還是吩咐店家要好好照顧我——”喬翎一頓,語音愈發細微,“你對每個人都這么溫柔体貼嗎?”
  夏停云猶豫片刻,終于搖了搖頭,“其實想想也怪,我很少對人這樣的。”
  “那為什么對我——”她想問,卻終究無法完整吐出問句,細白貝齒緊緊咬著下唇。
  他凝視她好一會儿,驀地輕聲歎息,“我也不曉得,你就是特別吧。”
  她一震,呼吸霎時困難,為什么他竟能如此淡淡然說出這樣讓人神魂不定的話來?
  他說她特別,只是隨口一句呢,或真有深意?
  “睡覺吧。”他忽地一句,自床榻邊起身,“我先出去了。”
  “你去哪里?”她慌亂地問。
  “到隔壁。”他微微一笑,“掌柜的替我准備了另一間客房。”
  “哦,”她驀地松一口气,卻不明白方才突如其來的惊慌究竟為何。
  “晚安。”他朝她點點頭,轉身准備离去。
  她怔怔望著他挺拔的背影,驀地呢喃一句,“不要走……”
  她以為自己說得很小聲,他卻依然耳尖地听到了,俊朗非常的面龐轉回向她,“你說什么?”
  “別走?”她气息不穩,眼眸蘊著不确定的期盼,“留下來陪我。”
  他心髒倏地一緊,“小兄弟——”
  “求你?”她語音微弱,一雙秋水氤氳著朦朧煙霧,淡淡茫茫,莫名牽扯他的心。
  他再沒猶豫,毅然點了點頭。

  雪罷枝即青,冰開水便綠。复聞黃鳥鳴,全做相思曲……
  朦朧中,仿佛有人正低低念著什么,語聲輕柔和婉,又似乎极端纏綿悱惻。
  那樣充滿感情的吟詩聲震動了她的主。
  “雪罷枝即青,冰開水便綠。复聞黃鳥鳴,全做相思曲……”
  她也曾經那樣全心全意吟念著這首詩,一遍又一遍,反复琢磨,細細体會詩中深意。
  春思春思,到底是怎樣纏綿的相思之情啊……
  她朦朧想著,忽地感覺唇瓣异常干燥。“水……我想要水。”生理的渴求不知不覺化為言語。
  “你要水嗎?等會儿,我馬上倒給你。”溫柔的嗓音立刻回應她的渴求,不一會儿,涼涼的液体點上她焦干的唇。
  當甘醇甜美的涼水順著她同樣焦渴的喉頭滑落,她終于有了气力張開沉重的眼瞼。
  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張蘊著濃濃笑意的朗朗面容,“你醒啦?”
  “夏——停云。”她細聲喚著,微弱的嗓音几乎像是某种歎息。
  “好多了嗎?”
  她點點頭,撐起上半身,“好多了。”
  他先是伸手探探她額頭,接著滿意地頷首,“你睡了一整夜,燒總算退了。”
  她流轉眸光,“他一直在這里?”
  “不是你要我別走嗎?”
  “你就那樣守了我一整夜了?”她嗓音微變,不敢置信。
  他只是淡淡一笑。
  她咬唇沉吟,半晌,明媚秋水重新凝定他,“方才是你吟詩?”
  “吟詩?”他黑眸璀光一閃,嘴角掀起半自嘲的弧度,“正是在下不才我。”
  “你吟的詩可是……可是……”
  “可是春思?”他主動接下去然后微微頷首,“不錯,正是‘春思’。”
  “你怎么知道這首詩?”
  “我不知道啊。”他自然地回應,“是這把扇子上題的。”
  “扇子?”喬翎一怔,這才發現他手上握著把精致的布扇,上頭有她親筆題的字。她俏臉一紅,連忙伸手搶過,“那是我的——”
  “我知道。”夏停云任由她搶回,依舊笑吟吟地,“是小兄弟的意中人送的吧?”
  “意中人?”
  “這樣溫婉的詩,這樣柔媚的字,肯定是個女人題的。”夏停云凝望著她:“小兄弟既如此重視,還隨身帶著,肯定是意中人所贈。”
  “才不是,你別胡思亂想。”
  “真不是?”
  “不是。”
  “莫非是你自己題的?”
  “是又怎樣?”
  夏停云一怔,“不會吧,看那扇上的字雖然有几分挺拔,但還是柔媚居多,怎樣也不像是男人手筆啊。”
  當然不是!因為她本是女儿身啊。
  喬翎暗暗在心里駁斥,嘴上卻不敢回一句話,只能低著頭,怔怔地看著扇上那首在与他初次見面后親自題上的“春思”。
  當時的她深陷在對他濃濃仰慕与思念的心緒中,腦海里鎮日縈繞著他英挺的身影、俊朗的容顏,套句月牙儿嘲弄她的話——她,是害上相思病了。
  她承認自己當時确實對他存有某种幻想,某种渴望,但那奇异的感覺該在新婚那天早上便消失得干干淨了不是嗎?她不是對自己發誓從今后要恨他報复他,絕不讓他日子好過嗎?
  為什么還要將這把扇子隨身帶著?為什么宁愿冒雨赶路也要追上他?
  莫非她……依然不能對他忘情?
  一念及此,喬翎心一凜,驀地揚起星眸,怔怔瞧著夏停云。
  夏停云被瞧得竟有些心慌意亂起來:“怎么,難道你真不肯承認這是意中人送你的?”
  “我說過了,我沒有意中人。”
  “不必瞞我啊,小兄弟,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看你也差不多二十歲了,有意中人是很正常的。”
  喬翎冷哼一聲,反問他,“那你呢?你不也說過自己沒有意中人?”
  “我?”夏停云一愣,“我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我討厭女人。”
  這回輪到喬翎發怔了,“你討厭女人?”
  “你不覺得女人真的很麻煩嗎?”他搖頭歎息,仿佛真的深受其扰,“又愛哭又愛說謊,又任性——唉,我可懶得費神去哄她們。”
  這就是他逃婚的原因嗎?因為他討厭女人,不想費神去應付女人,包括自己的妻子?
  是這樣嗎?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夏——”她猶豫了一會儿,終于低喚了一聲,“夏大哥。”
  湛然黑眸倏地亮起璀光,“你終于肯叫我一聲大哥了。”
  她沒說話,玫瑰嘴角微微一揚。
  “那么從今以后,我們就兄弟相稱嘍。”他不禁跟著微笑,“你喚我一聲大哥,我則稱呼你為賢弟。”
  “好。”她淡淡應一聲。
  夏停云心情更加飛揚,唇間逸出豪气之語,“從今后我們義結金蘭,同生共死。來,擊掌為誓。”
  喬點點頭,伸手与他擊掌,秀顏上的微笑更加粲然,有若暖暖春陽溫熱他一顆心。
  夏停云有片刻失魂落魄,“賢弟,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她蒼白的臉頰淡淡染上紅霞,“真的?”
  “真的。”夏停云加強語气,一面在腦海中搜尋著形容詞,“就像……就像春陽一般。”
  “春陽?”她輕輕挑眉。
  “對啊,春陽。”他點點頭,嘴角拉起迷人的弧度,“任是怎樣嚴酷的冬雪,恐怕也會輕易便教你給融化了。”
  “你……大哥這樣說真是折煞小弟了。”
  “是真的。”夏停云微笑加深,絲毫沒察覺到喬翎語音發顫。“這輩子我還從沒見過哪個男人能笑得像你這般燦爛好看,就連我那個專勾女人魂魄的損友李琛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李琛?”
  “趙王的儿子,從小一塊儿長大的朋友。”夏停云笑著解釋,“這家伙跟我不同,可愛极了女人。他常說女人是用來疼、用來寵的,何必要來交心?連多說話也不必。”
  “我不贊成。”喬翎激烈地反駁,“他把女人當什么啦?寵物還是什么的?女人當然能交心,跟女人說話也未必就浪費時間。”
  “同意。”
  “同意?”喬翎一愣沒料到竟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你不是討厭女人嗎?”
  “那是指當女人是你的情人或妻子時,如果是女性朋友,又另當別論啦。”
  “女性朋友?”
  “比如說品薇吧,跟她在一起就一點也不煩。”
  “品薇?”听到這個完全女性化的名字,喬翎心中不覺泛起一股奇特的滋味,像是嫉妒,又似慌亂,“她是誰?”她低聲問,語音几乎梗在喉中。
  “劉品薇,我的朋友。”夏停云微笑迷人,“事實上我這一次下江南,部分原因也是為了到揚州去看看她。”
04
揚州城。
  位于長江与運河交會處的揚州,是南方最熱鬧繁華的城市,尤其風景秀麗,更添迷人風韻。
  一座宁馨秀麗的城市。
  沒想到才過了几個月,她竟又回到這個從小生長的地方。
  喬翎流轉著眸光,看著城內人潮來來往往,心底不覺泛上某种熟悉的感覺。
  說不感動是假的,畢竟這是她待了二十年的故鄉,看了二十年的城郭街道、秀麗山水。
  她游目四顧,一面想好好看清這座去年隆冬時离開的故城,一面卻又不敢太明目張膽,怕走在街上的揚州老百姓會認出了她。
  她不能不擔心,尤其那些曾經觀賞過馬球賽、為她盡心加油過的鄉親父老,他們一個個都對她欣賞极了,視她為揚州城的俊秀人才。
  雖然他們和夏停云一樣,都以為她是個男人,但他們知道她喚喬翎,万一當著他面叫出她名字,她可不曉得該如何自圓其說。
  怎知才剛一轉念,一聲夾雜著惊喜的呼喚便攫住了她耳朵。
  “這位不是喬公子嗎?”
  喬翎心一緊,迅速回眸。
  喚住她的是揚州城一家大酒樓的老板,花白的頭發,劍眉斜飛,雖說上了年紀,性格卻像少年人般十分爽利。
  “秦老板,好久不見。”喬翎尷尬地打著招呼。
  秦老板握水減,一把握住她雙手上下搖晃,“听說你們一家遷往京城了不是嗎?怎么你人會在這儿?”
  “這個嘛……”她微微慌亂地沉吟著,還未來得及回答,秦老板驀地眼一亮。發現了站在她身邊的夏停云。
  “這位俊朗的公子又是誰啊?”
  夏停云聞言微微一笑,“老先生好,在下夏停云。”
  “夏大哥是我在京城認識的朋友。”喬翎連忙插口,不讓兩人有更進一步說話的机會,“我們上揚州來是辦事的。”
  “辦事啊。”秦老板听出她語聲的急促,識相地笑笑,“那就不多打扰了。”
  “真不好意思,秦老板,下回有空一定上你酒樓坐坐。”
  “那老漢就期待你們大駕光臨了。”秦老板點點頭,擺了擺手就逕自离去。
  喬翎望著他的背影,正悄悄松一口气,他忽又回過頭來,“對了,喬公子,辦完事可千万別急著走,給咱們個机會再欣賞一次你打馬球。”
  “馬球?”夏停云好奇地插口。
  “是啊,夏公子,你可知道喬公子打球的技術上乘,是咱們揚州城第一把交椅呢。”
  “哦?”夏停云好奇地揚眉,帶笑的黑眸轉向喬翎。
  喬翎頗為那樣含有深意的眼神感到狼狽,匆匆朝秦老板送去一抹禮貌的微笑后,便拉著夏停云大步逃离。
  “賢弟干嘛走這么快?”夏停云莫名其妙。
  “你不是赶著見朋友嗎?”好只得胡亂編著借口,“動作還不快些。”
  “也沒那么急啊,我還想多問問秦老板有關馬球的事……”
  “沒什么好問的。”
  “賢弟從來沒說過你會打馬球呢。”
  “打守几次。”
  “你技術不很好嗎?”
  “還可以啦。”
  “哥哥我也喜歡打馬球,改天有机會不妨一起玩玩。你知道,京城里有一座專供皇親貴族打球的球場,太子殿下經常在那里舉行比賽。”
  “哦?”這話可勾起喬翎的好奇心了,“長安也有馬球賽?”
  “自然有啊。”
  “你也參加過嗎?”她終于緩下步伐,晶亮的眼瞳凝定他。
  “當然。”
  “胜負如何?”
  他微微一笑,“只要我領軍,大概沒有打不贏的球賽吧。”
  他說來淡然,她卻敏銳地听出其間几許自負,“即便對方是太子殿下?”
  他點點頭。
  “他能空話一般人打球贏他?”
  夏停云一陣朗笑。“別把太子殿下想得太小气了,創匯是你想像中那般驕傲創造性的皇族,很有點气度的。”他頓了一頓,“何況就算他沒有接受輸球的雅量,我可也不會暗中容讓——你可能不知道,其實我這人是帶著點狂气的。”他嘴角一扯。
  “可以想像。”喬翎回他淡淡一笑,“否則你上回也不會在酒樓不顧眾人眼光大聲吟詩喝酒了。”
  夏停云笑得更加豪爽了。
  “有机會小弟也想跟大哥來場比賽。”她忽地說道。
  “沒問題。”他立即點頭,一雙黑眸卻忍不住上下掃掠。
  “怎么啦?”喬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說實在的,以賢弟你這般纖細的身材,像個文弱書生似的,想不到你也愛打馬球。”他說著,黑眸仍是緊緊圈住她。
  “我不是個文弱書生!”她全身肌肉一緊,銳聲反駁,防備地盯著他。
  “賢弟別誤會,大哥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夏停云連忙解釋,語气誠懇。
  喬翎仍然緊盯著他,半晌,終于松懈緊繃的肌肉,“我知道大哥沒有惡意。”她淺淺一笑,“大哥還是說說我們現在上哪儿去吧。”
  “綺香閣。”夏停云亦回她一抹迷人的微笑。
  “綺香閣?”喬翎嗓音一變,從小在揚州城長大,她自然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那种煙花之地?”
  “不簡單嘛,賢弟。”他半嘲弄地一笑,“你也猜出那是煙花場所?”
  “我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她悶悶一句。
  夏停云忽地揚眉,似乎有些惊訝,“看賢弟這模樣,不像曾經出入過煙花之地啊。”
  “我當然沒去過。”她銳聲回應。
  “那你今日可以長長見識了。”他微笑望她,黑眸閃過异樣輝芒。
  “你還沒說為什么我們要去那里。”她緊緊皺眉,怀疑地瞪他,“難道大哥是那种登徒子?”
  “瞧你這不屑的語气。”夏停云輕扯嘴角,有些無奈。“我說過了,來揚州是為了看一個朋友。”
  “我知道,劉姑娘嘛。”喬翎一面回應,一面暗暗咬唇。
  自從那天听聞了這個名字,她的心里便像長了個討厭的疙瘩,怎么也除不掉,弄得一顆心有一陣沒一陣地發疼。
  她真想好好問他,那劉品薇究竟是何方神圣,偏女性的矜持教她怎樣也問不出口。
  更可惡的是,他竟然也什么都不解釋,就那么若無其事地繼續在床榻邊陪伴著她,細心照料,直到她風寒逐漸痊愈。
  他堅持等她風寒痊愈后,要親自護送她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而她既然是尾隨他南下的,只得隨意編了個借口——
  “其實我也沒什么特定目的地,只是跟家人吵了一架,又覺得京城有點悶,才想出來隨便走走看看。”
  “原來賢弟跟我一樣,都是离家出走啊。”夏停云點了點頭,瞧著喬翎的眼眸含笑,“既然如此,不如跟為兄的一塊儿四處游山玩水吧。”
  她沒有反對,答應了夏停云的提議。
  兩人便這么一路下來,一面往揚州前進,一面游山玩水,喝酒賞景,吟詩作對。逍遙快樂得很。
  只是事情也真諷刺,他离開長安是為了躲避她這個新過門的妻子,卻沒想到現今她竟日日伴隨他身邊。
  他要是知道事情原委,怕會气得七竅生煙吧……
  活該!她可不准備同情他,也不准備這么早告訴他事情真相。
  她要慢慢地耍弄他,然后在一旁嘲弄好不容易得知真相的他,讓他后悔莫及。
  至于他為什么會后悔莫及——她不知道,也不愿細想,現在的她只想弄清楚那劉品薇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記得了几回當她飲得微醺時,總有個沖動想問他劉品薇究竟是怎么樣一個朋友,但都拼命忍住了。
  這一回她可不想忍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看你那個好友得到綺香閣——”她忽地一頓,眼眸圓睜,無法置信地瞪著他,“莫非劉姑娘在那里?”
  “不錯。”他淡淡一笑,肯定她的疑問。“品薇确實在那里。現在的她——該也成為揚州第一朵名花了吧。”

  揚州第一名花——在此之前,她曾被京城百姓稱為長安第一名花,据說就連當今太子殿下也曾是她的入幕之賓。
  劉品薇,不愧是粉妝玉琢,容色情艷,足以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
  就連她,在看著眼前輕挽長發,叮晶釵飾鑲嵌得一張俏臉更加嫵媚動人的女子時,也不禁一陣呆怔。
  太美了。
  這輩子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能与月牙儿容色相匹敵的女人,兩人同樣絕美,卻是不同的典型。
  月牙儿柔婉,劉品薇艷麗,前者像黯然含羞的水仙,后者是光彩奪人的牡丹。
  無論哪珍上,都是她喬翎絕及不上的十分人物。
  不知怎地,她忽地汗顏起來。從前她即便面對月牙儿,也從不覺自己風采黯淡——她自知自己并非天仙美人,可也從不曾為自己不算美麗的容顏感到遺憾,外貌從來就不是她在乎的事情。
  可是為什么今日在面對劉品薇時,她卻忽然有种自慚形穢的感覺?為什么會感覺到不安、慌亂,又仿佛心酸不已?
  為什么心情會如此晦澀、低落?
  “來,我替兩位引見一下,”夏停云爽朗的嗓音響起,熱切地為不相識的兩人介紹著,“這位是我義結金蘭的弟弟,喬令羽;這位是我朋友,劉品薇。”
  “見過喬公子。”劉品薇美艷的紅唇淺淺一勾,福了福身,璀璨星眸含笑凝望著喬翎,仿佛能勾魂攝魄。
  喬翎好一會儿方回神,“很榮幸認識劉姑娘。”她勉強客套著。
  “來,我敬喬公子一杯。”劉品薇一面細聲說著,一面輕揚皓臂替三人各斟了一杯酒,接著緩緩端起酒杯,美眸直直凝睇喬翎。
  “不敢,喬某先干為敬。”喬翎舉杯与她碰了碰,一口飲盡,接著倒轉空空如也的酒杯,以示誠意。
  劉品薇嫣然一笑,盈盈舉袖,跟著掩口飲了一杯。
  那資料——說不出的嫵媚動人,优雅好看。
  是她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优雅。
  喬翎不覺別過眼眸,不愿再看,卻恰巧与夏停云若有深意的眸光相接。
  “大哥干嘛這樣看我?”
  夏停云沒有立刻回答,又足足看了她好一會儿,才好整以暇地開口,“我看賢弟,是因為覺得有趣。”
  她輕輕蹙眉,“哪里有趣?”
  “一般人初次見到品薇,要不是失魂落魄,像個登徒子般猛盯著看,要不便惊為天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夏停云一勾嘴角,“像你這般能一面看著她,一面還如此鎮定的,倒真少見。”
  “哦?”她揚揚眉,“那大哥呢?你第一次見到劉姑娘又如何?”
  “停云初次見我,是看也不看。”劉品薇插口,語音纓微,嘴角卻含笑。
  “看也不看?”
  “是啊,就當我不存在一般。”
  “為什么?”喬翎無法置信,世上怎會有一個男人見到劉品薇這樣的美女能毫不心動?“我不相信。”
  “真的。”劉品薇加強語气,半自嘲地說:“或許喬公子覺得我這樣的相貌還算可以,不過停云可是不怎么欣賞呢。”
  夏停云驀地一陣朗笑,“倒也不是不欣賞啦,只是我一向討厭女人。”他說著,一面朝她眨眨眼,“不是對你個人有啥偏見。”
  “是啊,你現在說得輕描淡寫,”劉品薇睨他一眼,似真似假地抱怨,“當時你可是重重傷了我的自尊心呢。”
  “算我有眼不識泰山吧。”夏停云微笑舉杯,“在下這就敬你一杯,請姑娘別再計較了。”
  “算你識相。”劉品薇說著,紅唇激出一陣清泉淙響。
  而喬翎看著兩人舉杯相碰,內心驀地升起一股局外人的清澈孤寂,仿佛突然之間,他兩人与她之間筑起一道透明牆。
  那是一個她無法触及的世界,只能痴痴地看著,卻無法介入。
  她覺得心痛。
  “大哥,劉姑娘,兩位久別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聊吧。”她站起身來,強迫自己朝兩人拉開粲然微笑,“小弟想到外頭透透气,欣賞欣賞月色,就不打扰二位了。”
  “賢弟不必見外,坐下來一起聊啊……”夏停云伸手想挽留。
  她不著痕跡地掙脫他抓住她衣袖的手臂,“沒關系,兩位盡管盡興吧。”
  語畢,她立即飄然轉身,毫不猶豫地离去。
  夏停云怔怔看著喬翎的背影,神思不覺惘然,半晌不知所至。
  直到劉品薇細柔的嗓音拉回他的注意,“很不錯啊,你這位賢弟。”
  他茫然轉過頭,愣愣地瞧著她。
  “停云!”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劉品薇又好气又好笑,“我在同你說話啊。”
  他惊一凜,倏地回神,“不好意思,我失態了。”
  “你是很失態。”她毫不留余地,嘴角銜著半嘲弄的微笑,“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你情人,讓你目光片刻也离不了。”
  “你胡說八道什么!”夏停云劍眉一蹙,“令羽是我結拜兄弟。”
  “你看他的目光可讓人覺得不僅于此。”
  “品薇!”他低喝一聲,倏地冷洌的眸光尋常人看了肯定退避三舍。
  但劉品薇可不是尋常人,“你敢說自己對了沒半點异樣情愫?”
  他心一跳,卻握緊雙拳強迫自己冷靜,“就算有,也只是兄弟之情。”
  “是嗎?”她淡淡應一聲,眸光緩緩流動過他緊繃的面龐后,聰明地決定不再繼續此話題,閒閒地為自己斟一杯酒,緩緩啜飲。
  “事情怎樣了?時机成熟了嗎?”夏停云突如其來地問。
  “差不多了,一切都在我們的估計當中。”
  “那個男人對你如何?”
  “五体投地。”她淺淺一笑,嫵媚動人。
  他也忍不住笑了,“我早知你一定有辦法,誰推擋得了長安第一名花的魅力呢?”
  “不敢當。”
  “他還一直很擔心你呢。”
  “哦?”劉品薇唇邊的笑容一斂,明白好友口中的“他”是誰。“他……最近還好吧?”她低低問道,語音幽微。
  “他很好。”夏停云的語气也跟著沉斂起來,“可是很想你。”
  她聞言輕輕歎息,沒再說話,只讓濃密的眼睫低低垂落,掩去眸中神色。

  月牙儿當空,勾勒一彎清澄明淨。
  喬翎仰頭望著,忽然想起了遠在長安的好友。這一路行來,先是滿心怨懟,遇到夏停云后又滿腔解汪工的奇妙情感,种种复雜的滋味在心中百般交錯,讓她沒有余暇,也沒有心思去念起遠在長安的一切——爹、娘、弟弟,還有最親最愛的月牙儿。
  她恍然惊覺,這二十天來,自己心中竟只充斥了一個人的身影,想的、念的,竟都只是他。
  但今晚,她卻終于想起了月牙儿。
  為什么會在今晚呢?她不明白,只知道她忽然有种深沉的渴望想見到好肱,想拉住她的手,想問她平不平安,想將這些日子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一股腦儿的全告訴她。
  她想告訴月牙儿她終于找到夏停云了,還跟著他一路到揚州來。
  她想告訴她自己本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整整他,讓他難受的,卻不知為何見了他一切計划全走了樣。
  她還想告訴她關于劉品薇——
  她為什么會如此煩躁呢?為何會如此無措,連自己也搞不清楚揪住自己一顆心的無端疼痛究竟是為啥。
  但月牙儿一定有辦法撫平它的,如果她在身邊,一定有辦法幫助她理清這一切迷惘不安的。
  她好想她啊……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旁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出戶獨旁徨,愁思當告誰啊……
  她沉吟著,不覺鼻頭一酸,眸中竟泛上淡淡淚霧。
  她朝自己厭惡地皺眉。
  怎么搞的?她從來就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人啊,從小到大几乎不識眼淚為何物,怎么今晚會莫名其妙就想掉淚?
  她究竟是怎么了?
  正茫然想著,一陣鶯語燕喃忽地飄向她耳畔,細細碎碎的,夾雜著聲聲甜膩的輕笑。
  她定了定神,眸光一轉,果見几名裹著精致綾羅,金釵碧玉,濃脂艷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朝她的方向行來。
  一面走,一面還彼此調笑著——
  “瞧趙大爺方才看你的模樣,肯定是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了。”
  “還說呢,王公子不是一見你就奉上一副玉鐲,馬上就要邀你一道游江?”
  “哈哈,你們說我答不答應?”
  “當然答應啦,難得的肥羊呢,怎能讓他輕易逃了?”
  “我說別那么快答應,先讓他等上一陣子,多送几件珠寶來再說……”
  只听得几句,喬翎便乍然領悟這些女人的身分,連忙側過身子隱在柱子一邊,不与她們照面。
  無奈她們還是發現了她。
  “喲,瞧瞧這小白臉是誰?”一個女人尖聲喊著,湊近細瞧,一面送來一股濃郁的脂粉香。
  “不就是今晚指名要見品薇的貴客嗎?”其他女人跟著湊上來,望著喬翎的神色又是好奇又是挑逗。
  “公子,怎么一個人待在這里啊?”第一個發現她的女人嬌嗲地說道,窈窕的身子不停膩向她,“不嫌寂寞嗎?”
  智育拼命想躲開,“我只是想出來透口气——”
  “透气?是不是品薇招待不周啊?”女人八爪魚似地偎近她,小手膩撫上她細白面頰,雙眸氤氳情欲霧气,“瞧公子這張好相貌,我就是免費為你服務也心甘情愿呢……你們說是不是啊?”一面說著,她還一面回頭問其他姐妹。
  “是啊。”鶯鶯燕燕同聲附和,一個個都笑了出來。
  “我說公子,你就賞我們一個面子吧,陪我們一起喝杯酒。”
  “對不起,我沒——”
  “別看劉品薇漂亮,她只有一張臉啦,手段可是万万及不上我們的。”
  “不了,我想——”
  “來嘛,公子,雨紅保證伺候得公子開開心心,什么煩惱都拋到九宵云外了。”
  “你,你們——”喬翎望著這些熱情的巫山神女們,想要嚴厲地拒絕,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本來就不太高的她被這些女人一包圍,几乎感覺要被淹沒了。
  “走啦,公子,跟我們去喝一杯。”
  “來嘛。”
  她暈眩著,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一聲低沉厲喝驀地定住她心神。
  “放開他!”
  包圍她的鶯鶯燕燕們都被這聲怒喝嚇到了,忽地退開好几步,讓出一條路來。
  只見夏停云陰沉著一張臉,直直來到喬翎面前拉過她,用高挺的身軀護住她,“別碰他。”他警告著眾女子,鷹銳的眼神激得她們忍不住一陣顫抖。
  “這位……這位公子也別這么生气嘛!”名喚雨紅的女人鼓起勇气開口:“我們不過是好心想邀他喝杯酒而已。”
  “喬公子不喜歡喝酒。”隨后跟上的劉品薇見場面有些僵凝,急忙開口緩和气氛,“姐妹們就別勉強他了。”
  “他不喜歡喝酒?”雨紅驀地轉身,冷哼一聲,“那他方才在你房里做啥?光喝茶?”
  “姐姐——”
  “反正是你的貴客嘛,你直說一句我們高攀不起不就得了。”雨紅不讓她有机會解釋,一揮玉手,吆喝眾家姐妹,“咱們走!”
  劉品薇無奈,只能默默地目送她們的背影。
  四周一時有些靜寂,半晌,喬翎從夏停云身后走出來,“對不起,劉姑娘,連累你遭人誤會。”她道著歉,語气十足歉疚。
  “沒關系,我習慣了。”劉品薇只是淡淡一笑。
  但喬翎卻敏感地听出這一句平淡的語言言語擱著多少沉重哀傷——類似的事情肯定發生在她身上許多回了。太美的容貌總易如來無端嫉恨,這或許是古今美人共同的悲哀。
  “還是對不起。”
  “真的不干你事。”劉品薇搖搖頭,盈盈秋水忽地离開喬翎身上,轉凝一旁的夏停云,“倒是我沒想到,你會為這點小事如此激動。”
  夏停云驀地一凜,劍眉一軒,“我——”
  是啊,他干嘛如此激動?不就是一筆不相識的女人見喬賢弟生得俊俏,順口調笑几句,吃吃豆腐罷了。
  只是不知為何,當品薇送他來到房外花園,眼前的情景就是教他無端勃然大怒。
  一群女人團團圍住了喬賢弟,饑渴的神態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而他也仿佛陷入羅网的迷途野兔,茫然不知所措。
  那微微惊慌的神情讓他一顆心也跟著揪緊。
  待那個不相識的女人雙手竟然大膽地撫上喬賢弟胸膛,大大方主吃起豆腐后,他眼皮如被利針一刺,直跳起來。
  她怎么敢那樣碰他?怎么敢?
  莫名的怒意瞬間攫住他,那一刻他真有种沖動想用力推開那個圍困他的女人。
  為什么呢?現在想想,他當時的反應真是莫名其妙啊。
  令羽又不是女人,不堪被异性毀損名節,他是個男的啊,被几個女人摸一摸算得了什么?
  為什么他當時竟會有种令羽遭人調戲的錯覺?
  這事要發生在李琛身上,他只會在一旁嘲弄訕笑,為什么發生在令羽身上,他便會如此憤怒,如此不開心,就像那些女人碰触的不是一個堂堂男子漢,而是……而是一個屬于他的所有物!
  所有物?!天,他到底在胡思亂想什么?
  夏停云用力甩甩頭,拼命想甩脫這奇异的思緒,湛深黑眸卻忽地与喬翎相接。
  后者仿佛氤氳著煙霧的眼眸令他又是一凜。
  “賢弟,你——”他想問些什么,卻在來得及問完前,便被一陣粗魯气憤的嗓音截斷。
  “你們兩個是誰?在這里做什么?”
  他驀地回身,只一眼,便看清了激動的來人是誰,但仍眉眼不動,假意認不出。
  “這位仁兄又是誰?”他淡淡開口,冷靜的眼神掃過眼前衣著華麗的青年公子——雖然相貌稱不上俊朗,倒也擁有某种与生俱來的高貴气勢。
  “我是周祈,品薇的朋友。”青年公子說道,身軀一面朝劉品薇移近了些,站在她身側的獨占神態仿佛宣示自己的所有權。
  “我也是品薇的朋友。”
  “你也是?”周祈一陣遲疑,打量眼前這個相貌气勢顯然都遠胜他几分的英偉男子,驀然的惊慌攫住了他,他倏地轉頭,“品薇,他是——”
  劉品薇只是輕輕頷首,玫瑰嘴角揚起恬淡弧度,“夏停云,我朋友。”
  “夏停云?”周祈蹙眉,“定遠將軍的儿子?”
  “不錯。”夏停云主動應答,微微一笑。
  那气神神閒的態度令周祈一陣憤慨,“別以為你是定遠將軍的儿子就了不起,你可知我是誰?”
  “不知。”
  “我的父親是威毅侯周平!”周祈拉高嗓音強調。
  原來他是威毅侯的儿子?一旁的喬翎禁不住惊訝,好奇的眼眸立即鎖住周祈。
  她當然听說過威毅侯,他本來一直居于京城的,前几年不知為何忽然舉家遷來揚州。地方百姓傳言,周平是因為与當今圣上不合,才以養老為由要求來到山溫水軟的江南。不過其實情況如何,也沒人弄得清楚,只知道揚州城忽然住進了來頭不小的大人物。
  示過周家來頭雖大,行事作風倒一直頗為低調,除了講究排場陣勢,花錢如流水,在地方上倒也不曾傳出什么惡行劣謎。
  周周祈本人听說也是中規中矩,很少涉足煙花場所。
  沒想到今日竟在綺香閣見到他。
  “原來是威毅侯的愛子啊,久仰久仰。”對周祈帶著示威聲調的宣言,夏停云只是輕輕頷首微笑。
  而周祈則是忿忿然地瞪著他。
  夏停云一陣朗笑,朝劉品薇走近几步,也不知有意無意,一只大手搭上她玉臂,“我有事先走了,品薇。”他低聲說著,忽地垂首在她粉嫩的頰上點下一吻。
  這一幕,除了劉品薇淡然承受外,其他兩人都當場呆了。
  周祈一張嘴忘形地大張,濃眉緊鎖,而喬翎卻忍不住別過頭去,貝齒輕輕咬著下唇。
  雖然她早知他与劉品薇關系非比尋常,但在親眼得見后,心口仍忍淮五陣猛烈刺痛。
  “我們走吧,賢弟。”夏停云育怕道。
  喬翎靜默不語,任由他大手攜起她溫軟的柔荑,怔然隨他离開綺香閣。
05
一直到兩人跨出綺香閣大門,重新踏上揚州城熱鬧滾滾的街道,喬翎才恍然回神,衣袖一拂,用力甩開夏停云的掌握,星眸斜回,憤然怒視他。
  他茫然不解,“怎么啦?”
  “為什么要騙我?”她咬著牙,一字一字自齒間迸出。
  “騙你?”
  “為什么要騙我你沒有意中人?你明明就有。”
  “我沒有啊。”
  “劉姑娘難道不是?”她冷然質問,“如果不是,你為何与她那般卿卿我我?你說過你們是朋友,既是朋友,你總不會拿她跟那些神女一般相提并論,以為可以隨意輕薄吧?”
  夏停云終于明白問題的核心了,“你誤會了,賢弟……”
  喬翎卻不讓他有机會解釋,“我真不明白,你明明喜歡她,又為何能任由她留在那种地方?為什么你不贖她出來?你究竟把劉姑娘當成什么了?”她愈想愈气,莫名的怒火燃遍全身,“我真沒想到大哥是這种無情無認的男人!”
  他不僅在新婚隔夜便拋棄自己妻子,留書出走,連對自己喜歡的女人也能這樣絕情冷漠,留她一人孤獨在青樓,他──究竟是怎樣一個沒心沒肺的男人啊!
  “你真是太過分了夏停云”她繼續如愿以銳聲怒斥,“我簡直看錯了你!”
  “我說賢弟,你真的誤會了。”這一連串的怒罵當頭落下,夏停云是又惊又痛,又急于表示清白,“你听我解釋。”他一面說著,有力的雙手一面上前扣住喬翎手腕。
  “放開我!”她再度怒而甩脫,窈窕的身軀毫不容情轉身,疾行离去。
  而他卻不肯輕易放過她,迅速追了上來,一手扳回她僵硬的肩膀,另一手則堅定地重新握住她,“你直的誤會了,賢弟。品薇真的不是我的情人,我跟她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种關系,方才的一切只是演戲而已。”
  “演戲?”她一愣,總算緩下怒气沖沖的步伐,燃著火焰的纓深雙蟬回凝他。
  “真的,我發誓。”他急促地解釋,“我絕不是那种無情無義的男人,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留在青樓,過那种送往迎來的生活──如果我真愛品薇,說什么我也會娶她,絕不讓她繼續留在那种地方。”
  “那你為什么不娶她?”她纓纓望著他,語音干澀。
  他歎口气,“因為我不愛她啊。”
  “你不愛她?”她不覺怔然,半晌方抓住他話中含意,“那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故意在周祈面前演出的一場戲而已。”
  “為什么要演戲?”
  “因為──”夏停云忽地頓聲,面容抹上一層猶豫。
  “你說啊。”喬翎不耐地催促。
  夏停云黯然半晌,終于低聲開口,“總之我与品薇真的只是朋友,非關風月。”他懇切地說著,黑眸爍著某种祈求的光芒,“你相信我吧。”
  她一窒,為那樣的眼神感到心痛,嗓音不覺沙啞,“除非你告訴我為什么。”
  他沉吟許久,黑眸掠過一道道异樣難解的神采,仿佛掙扎著是否要將一切坦然告知,但最后,卻還是悵然搖頭。
  “對不起。”他低低開口,語音沉重暗啞,“我不能說。”

  他不能說……為什么不能說呢?這當中究竟有什么隱情?
  一直到兩人回轉暫且投宿的客店,喬翎鎮夜輾轉難眠,思來想去仍是方才在“綺香閣”外与夏停云那番對話。
  他說他并不愛劉品薇,之所以在她頰上印下一吻只為在周祈面前演一場戲。
  為什么他必須在周祈面前演戲?想令那家伙吃味?想試探那家伙對劉品薇的愛意?
  沒道理啊,周祈為劉品薇神魂顛倒是明明白白的事,明眼人一看即知,為何需他演戲試探?
  絕對不是因為這個。
  那又是為干什么?
  喬翎忍不住歎息,煩躁地掀被下床。
  她隨意披上一件外衣,信步來到窗前,推開窗戶,手腕便靠在窗欞,托著弧形美好的下頷,怔怔望著窗外。
  子時已過,夜空暗沉沉的,新月靜靜洒落柔暈月華,嵌住她一張清秀麗顏,微寒的夜風則悄悄拂過,揚起她鬢邊一綹烏黑發絲。
  任方便看到現在的刀子,怕都不會誤認她是一名男子吧!就算生性文弱的書生,這番模樣也太秀麗了些。
  可是夏停云卻從不怀疑她不是一個男人──為什么呢?
  這一路上他倆有不少時間獨處,投客店時她雖然總堅持要兩間廂房,但有一夜,兩人還是因為客店滿了,不得不擠同一間,就連那一晚,只听了她一句“不習慣与人同榻而眠”,他也体貼地逕自拿了被枕睡在地上,一點异議也沒。
  他根本一點也不怀疑她為何行徑如此扭捏,一點也不怀疑她可能不是個男人!
  為什么?莫非她當真一點女人味也沒?
  若是那劉品薇,即便她將胸部用布條扎得再緊,身上的穿著再怎么男性化,怕也沒人信她是一介魯男子吧,就連認她作白面書生,也多了那股只有女人方有的韻味。
  可是她喬翎,從小便習于男裝打扮,搞得揚州志人人以為喬家有兩名少年公子。竟沒人曾怀疑她是個姑娘家。
  唉,究竟是她演技太好呢,還是動作姿態實在太不像個姑娘家——不說別的,哪家姑娘像她一樣騎術如此精湛?打起馬球來比几個大男人都行,尋常薄酒几十杯也灌不醉她,說話作風沒半分女人樣,穿起女孩家的衣裳更嫌累贅麻煩。
  甚至她長到二十歲,還沒在面上施過胭脂水粉呢。
  想著,她又再度悄然長歎。
  不曉得當夏停云發現原來她就是喬翎時會有什么樣的反應?會不會更加厭惡几分,不敢置信自己竟娶了個不男不女的新嫁娘?
  一念及此,她心口驀地一痛,一咬牙,雙臂一伸就要拉上窗扉。
  一個修長的人影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人一身黑色勁裝,一方黑色布巾簡簡單單將頭發束起,他靜悄悄在大街上行著,不時還回頭探望一下客店。
  在他忽然招起頭來時,喬翎身子連忙向側一閃,隱匿起來,一顆心怦怦直跳。
  那人是夏停云!三更半夜的他一個人出客店做什么?
  為什么如此鬼鬼祟祟!
  她攏眉思忖著,動作迅速地穿上外衣、系上帶子,隨手取了擱在桌上的摺扇,接著推開房門。
  不一會儿,秀麗的倩影已然飄出客店。

  威毅侯府。
  高聳厚實的大門直直立著,兩側神態威武的石獅端著嚴肅的表情,嵌在雙眸的翡翠眼瞳爍著逼人的銳光,仿佛警告閒人勿進。
  夏停云站在門前,深不見底的黑眸靜靜打量石獅精銳的眼瞳,不一會儿,薄銳的嘴角揚起淡淡嘲弄的弧度。
  他昂頭,雙眸微眯,仿佛計算著門牆的高度以及其內的守備,接著忽地一個繃躍,在空中一個漂亮的翻轉后,雙足輕輕點上牆繃。
  他居高臨下,觀察過眼前情況后,雙臂終于一展,如大鵬展翅般滑翔降落院內。
  他進去了。
  躲在街邊一角的喬翎急轉出身子,匆匆來到侯府門前,星眸一揚,怔怔望著夏停云方才消失的地方。
  好漂亮的輕功!
  她贊歎著,自認憑自己三腳貓的功夫無論如何也做汪以像他一樣輕巧迅捷地潛入。
  可是她非進去不可。
  而如果外牆太高令她無法攀附,那她只有選擇另一條路,一條最直接的路——
  直接從大門進去。
  她游目四顧,終于在街角不遠處發現一只正懶洋洋躺著的大肥貓;她嘴角牽起一笑,身形迅速侵近捉起它。
  肥貓任由她抱起,懶懶地看她一眼連叫喚也懶。
  “對不起嘍,勞駕你幫我一個忙。”她一面低聲對肥貓說道,一面輕悄悄移向侯府大門,抬起貓儿銳利的爪子用力划過門扉。
  利爪划過的聲音很快在靜夜中激起惊人的效果,門內的守衛警覺到有怪聲,立即打開大門。
  “什么人?”一名守衛沖出來,戒備地左右張望。
  而喬翎捂住肥貓的嘴躲在石獅后,屏住呼吸。
  守衛狐疑地四處查探,卻毫無所獲。門內另一個聲音響起“怎么回事?”
  “不曉得,明明听見有怪聲,卻不見人影。”他回頭叫喊道。
  喬翎閉眸,用力將貓我往外一拋,一聲落地悶響攫住了兩人注意力,雙雙搶出查看。
  “是誰?”
  “有刺客嗎?”
  “不是,是一只貓。”
  “什么啊,害我們嚇了一跳……”
  當守衛們自嘲的語音傳來時,喬翎早已悄悄潛入侯府院內。她辨清方向,選了個顯然最有希望的道路前進。
  可才剛剛走到一片濃密的竹林前,她纖細的頸子便驀地教人扣住,一只大手掩住她嘴不讓她逸出聲響。
  直到穿過竹林,那人才松開她。
  喬翎倏地轉過身子,“是你!”
  “你怎么也來了?”夏停云劍眉緊鎖,低聲喝問。
  他黑眸隱隱灼燒的凌厲輝芒教她情不自禁打個抖,“我……跟你來的。”
  “你知不知道這樣多危險?”他怒瞪她,“這里是侯府,要被人誤認是刺客,你小命休矣!”
  “你不也是?”她不甘未弱地回嘴,“為什么這副打扮潛進來?究竟想做什么?”
  “你別管,快走。”
  “我不走。”
  “賢弟!”
  “除非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倔強地說。
  “你——”夏停云瞪著她,還想說些什么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阻止了他。他不及思索,一掌喬翎推回竹林,“躲好!”他輕喝道,一面轉向面對侵入眼前的人影。
  “侯爺。”
  听到夏停云這一聲低沉的叫喚,躲在竹林里的喬翎差點惊喘出聲,她連忙捂住自己嘴唇,一面靜靜地側轉身子,眸光朝林外兩條黑色人影瞥去。
  其中一個自然是夏停云,另一個身材略矮、較為寬胖的應當就是威毅侯周平了。
  “你是誰?”威毅侯雖然惊訝有人能闖過重重禁衛來到他房外,卻仍不失鎮靜。沉穩地喝問。
  “夏停云。”
  “夏停云?”威毅侯擰眉,思索了一會儿,“定遠將軍夏安國的儿子?”
  “不錯。”
“不愧是定遠將軍的愛子,好身手啊。”威毅侯聲調尖銳,語帶譏刺,“你夜半闖進我威毅侯府有何指教?”
  “來与侯爺談筆生意。”面對威毅侯的不悅,夏停云語气仍舊不輕不重,平靜淡然。
  “什么生意?”
  “听說侯爺离京是因為同圣上起了小小沖突。”夏停云淡淡地開了口。
  而威毅侯卻仿佛吃了一惊,雷電眼光倏地定住夏停云;他神情仍泰然,一旁偷瞧的喬翎心跳可漏了一拍。
  半晌,威毅侯忽然仰頭,迸出一串渾厚朗笑,“怎么,連夏老這般精明人物都會誤听謠言?”
  “這件事不干家父的事。”
  威毅侯一愣,“不干夏老的事?”
  “是我听說的。”
  “你听說的?”威毅侯沉吟半晌,精明的眼眸上下打量面前的年輕人,“這么說,要跟本侯談生意的人是你?”
  “不錯。”
  “啊,不自量力的小子!憑你与我談什么生意?”
  “我自然是不夠格,但另一個人可就有分量了。”
  “另一個人?”
  “侯爺大概不曉得我跟宮里某個人交好吧。”
  “某個人?”只一凝思,威毅侯立刻恍然大悟,“你是指太子殿下?”
  “不錯,太子殿下命我來此。”
  “太子請你來見本侯意欲為何?”
  “侯爺,明人不做暗事,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夏停云輕咳一聲,接著迸出的是誰也不敢相信的言語,“太子殿下想效法太宗皇帝,來一次玄武門之變。”
  “什么?!”
  林里林外兩人同時惊怔,皆是屏住了气息。
  “侯爺曾經待過京城,自然明白璀的局勢。雖說數年前太子殿下被立為東宮,但這些年來其他几位皇子皆虎視眈眈,覬覦這皇帝之位,尤其是聰明伶俐的三皇子,這兩年愈來愈得圣上歡心,甚至還獨力召集各方賢儒編纂史書,聲名愈盛……”夏停云語聲一頓,确定這番話十足灌進威毅侯耳里后方繼續道:“反觀太子,今年圣上庭辰時還不小心招惹天威,惹得龍顏大怒,實在不能不擔心其位不保啊。”
  “太子招惹圣上大怒這件事本侯也听說了,起因好像是為了一名煙花女?”
  “不錯,正是為了一名煙花女。”夏停云肯定他的疑問。“殿下堅持要娶她,圣上卻不肯,甚至還命令禮部立刻為太子選秀擇紀。”
  “就為了一名女子,太子不惜反叛圣上?”威毅侯不相信。
  “自來紅顏多禍水。”夏停云只是簡單一句。
  威毅侯沉吟半晌,“本侯不懂,這些事与我何干?”
  “太子殿下認為你能幫忙。”
  “幫忙造反嗎?”威毅侯拉高聲調,“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夏停云冷冷一笑,“就算誅九族,侯爺不早已豁出去了?”
  “什么意思?”威毅侯嗓音緊繃。
  “侯爺太瞧不起我們了。雖然殿下与我都還年輕,可都听說了侯爺暗中聯絡了不少友軍,共謀叛國啊。”
  “什么?!你——”威毅侯气息粗重、急促,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侯爺若方便的話,請按貼子上的時間地點前來共商大計。”夏停云嗓音平靜,一面遞給威毅侯一封緊密封緘的請貼。
  威毅侯雙手發顫,緩緩接過,面色忽青忽白,變換數次顏色,好不容易,終于低低開口,“還有誰會去?”
  夏停云低聲念了几個人名,皆是朝中有權有勢之輩。
  喬翎右手撫喉,震惊地听著兩人低沉的對談,心儿狂跳。
  她呼吸不穩,足足有一盞茶時分,腦海一片空白。
  直到一個恐怖的意念逐漸成形——
  夏停云是叛國賊子!
  他孤身來到江南原來不是為了逃避婚姻,而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來与威毅侯密商,共謀舉兵造反。
  他竟——他竟准備叛國造反?
  喬翎驀地一陣暈眩,差點站不穩身子。
  她的夫君是個叛國賊——
  天!她該如何是好?

  “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喬翎仰頭,微顫的眼瞼一揚,正与夏停云陰暗的的黑眸相接。
  她不該留在這里的,早該趁著他与威毅侯對談的時候逃之夭夭,潛回長安通風報訊。
  可是她動不了,六神無主,一直到夏停云送上請貼,主動告辭后,雙腳還不能移動半步。
  還是他假意拜別威毅侯后悄悄又回來帶她走的。
  他帶她回轉客店,兩人便這樣對坐于石桌兩邊久久不發一言。
  直到夏停云主動開了口。
  喬翎拼命平安呼吸,腦海轉過一個又一個念頭,終于難抑激動,“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做出這种事?”她驀地起身上前,雙手揪住夏停云的衣襟,“這是叛國欺君的死罪啊!”
  他一語不發,任由她激動地搖晃著他。
  “你這親做教你老爹怎么辦?教你夏家所有親人怎辦?就連我——就連你那個剛剛過門的妻子跟她家人都會被你連累的啊!”她質問著,一句激烈過一句,一聲高亢過一聲,“難道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他默然,纓深的黑眸凝住她好一陣子,終于低低開口,“賢弟,你真的認為大哥會做出這种大逆不道之事嗎?”
  他問得平靜,而她,倏地一愣,“你——”
  “你真以為大哥會是那种為了己身利益,不惜犧牲家人親族的不忠不孝之徒嗎?”
  “我……我……”喬翎語塞,雙手一松,頹然坐回椅上。
  “你不相信。”夏停云靜定說道,嘴角銜著淡淡微笑,“所以你繼續留在那里等我,沒有立刻奔回長安告我的密。”
  “我不——我不知道。”盯了他好半晌,喬翎終于凄然搖頭,語音細微,“我該相信你嗎?”
  “相信我吧。”他嗓音低啞。
  她猶豫片刻,“如果我說……我不相信呢?”
  “賢弟!”夏停云俊朗的眉峰一緊。
  “如果我說我不信你。”她忽地揚起頭來,銳利的眸光鎖住他,“你會放我平安离去嗎?”
  “我——”他不敢置信地瞪視她。半晌,別過眼眸,“我不能。”
  “不能?”
  “我不能放你走。”他坦白地陳述,“不能讓你坏了我們的事。”
  “夏停云!”她忽地揚聲,气急敗坏地怒視他。
  “我不能讓你走。”他還是這么一句,“你只能選擇相信我。”
  “這是威脅?”她渾身發顫,又是憤怒又是傷心,“在你眼中,我倆結義之情究竟算什么?你為了堵住我的嘴,是不是會選擇殺我滅口?”
  夏停云聞言,驀地倒抽一口气,一個箭步上前拉起喬翎,有力的雙臂將她整個人鎖在房內牆角,“就因為你是我結拜兄弟,所以我絕不會動你一根寒毛!”他咬牙一字一句,黑眸迸射冷洌激光,“你到現在還不懂嗎?我不是你想像中那种無情無認的人。”
  “放開我。”她怒瞪他,絲毫不為他寒冰般的眼神所動,低喝道。
  他文風不動,“該檢討的人是你!如果你真當我是兄弟,就該全心全意信任我。”
  她嗓音一變,“你要我全心全意信任你?”
  “難道不該嗎?”
  她默然,緊緊咬著牙關。
  “我夏停云對朋友一向無愧于心,如果你不信任我,當初就不該与我結義。”
  這么說,錯的人還是她羅?是她不該糊里糊涂与他結義?是她識人不清才自愿嫁給他?
  她錯了嗎?
  “那你說我剛剛听到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低吼著,“如果你不是与威毅侯共謀叛國,那你們是在說什么?你又為什么下請貼給他?你們打算商量些什么?”
  “那不干你的事。”
  “告訴我!”
  “我不能說。”
  “又不能說?”她忍不住尖銳呼喊起來,“到底是誰不信任誰啊!”
  “我——”他一窒。
  她恨恨地看他,“如果你都不信任我,不肯把事實告訴我,又怎能指望我相信你,怎能指責我不相信你?”
  “賢弟——”
  “我保要求你公平一點,夏停云!信任是互相的啊。”她星眸點燃熊熊火焰,語音卻沉郁喑啞,顯是主傷難抑。
  夏停云回望她,黑眸波瀾翻涌,卻深不見底,教人認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你走吧。”他突如其來一句。
  “什么?”喬翎愕然。
  “你走吧,愈遠愈好。”
  “你……不怕我向皇上告密?”
  他搖搖頭,“你不會的。”
  “這是什么意思?夏停云,你解釋清楚!”不知怎地,听聞夏停云要她离開他身邊,喬翎竟有些不由自主的心慌。
  “就是這個意思。”他別過頭不再看她,“我要你离開揚州!”
  “好,我就离開揚州!”她實在气极,愈想愈覺自己委屈,“反正你討厭看到我嘛,我就少在你面前礙事。”
  身為喬翎時他不情愿娶也為妻,身為喬令羽他又嫌這個兄弟在面前礙事——無論她是男是女,是什么身分,總歸一句,她永遠討不得夏停云歡心,他永遠嫌她麻煩!
  “走就走!你以為我希罕跟著你嗎?”她房間提高嗓音,眸中蘊滿挑釁。
  “要走就快。”他聲調嚴厲,毫不容情,“趁我后悔前快點消失。”冷然拋下最后一句后,他堅定地轉身离去。
  她震惊地望著他的背影,不敢相信他真這樣轉身就走。“夏、停、云!你好樣的!”
  她只能高聲詛咒著,既怨又怒,复滿心迷惘。
06
清晨第一道曙光才射進威毅侯府不久,府里下人們便忙亂了起來,打掃的、送水的、做飯的,大伙儿齊心齊力,便是為了伺候得主子們舒舒坦坦。
  通常都得要這些下人們准備好了一切才會前去伺候各房主子起床,可今儿個卻例外,不待下人叫喚,威毅侯已整好裝束端坐在書房內,等著獨生愛子奉命來見。
  不過一盞茶時分,周祈便推門進了闊朗貴气的書房。
  “父親一早叫儿子來有什么吩咐嗎?”周祈問著,匆忙戴就的冠帶還有些凌亂,方才睡醒的容顏亦略顯頹廢。
  威毅侯周平不答話,比個手勢示意獨生子關門。
  周祈听命回身合上門,“發生了什么大事嗎?”父親慎重其事的態度令他加重了警覺心。
  “你看看這張貼子。”周平面色凝重,語音低沉,跟著將一張貼子擲向儿子。
  周祈接過貼子,只略略瞥了一眼信貼上獨特的紅泥印緘,還不及細覽便倏地揚眸,“是太子殿下的親筆信?”
  “不錯,正是太子殿下的親筆信。”
  他皺眉,“他下貼想做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周祈聞言,低頭抽出貼子細看,不過秘訣,神色逐漸蒼白,“他……殿下他……”他嗓音發顫,語聲仿佛梗在喉嚨。
  周平冷靜地接下他話語,“殿下意欲舉兵造反,要我們供他驅策。”
  “父親答應了嗎?”他急切地望著面色陰沉的父親。
  “我是答應了。”
  “為什么?”
  “因為殿下已經查到我們私下部署,意圖造反的事了。”
  “什么?”周祈一惊,雙手跟著一顫,貼子不知不覺落了地,“怎么會?我們進行得如此隱密——”
  “我也不曉得他怎么掌握到情報的。”周平亦是緊緊皺眉,咬牙秘訣,“總之,連他都能得知消息的話,恐怕皇上也有所風聞了。”
  “皇上也知道?”周祈唇色刷白。
  “這就是我們不得不跟太子殿下合作的原因。一來,不讓殿下在皇上面前告御狀。二來,目前与殿下結盟的各方人馬顯然比与我們結盟的多上許多,有几個還是朝中權貴,還有几個握有上百万的兵符——我們無論如何不是對手。”周平不情愿地歎了口气,“只有選擇效忠太子殿下。”
  “要效忠殿下?那我們不是得送上与我們結盟的那些名單?”周祈不贊成地搖頭,“白白把我們經營許久的關系就這樣拱手讓人?那可是我們費盡千辛万苦才找來的人馬……還有突厥方面的人呢?那是我們花了多少金銀財寶才聯絡上的……”
  “不要說了。”周平一擺手,阻止儿子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不情愿,為父也是,奈何時勢所逼啊。”
  “爹……”
  “我已經決定了,明日赴約。”
  “爹,我反對!”周祈激動地嚷,“蹈誰結盟都行,就是不可蹈太子殿下!”
  “哦?為什么?”
  “因為——”面對父親的質疑,葉祈忽然陷入猶豫。
  “讓我替你說吧。”周平虎目盯視獨子良久,“是為了那個女人吧。”
  周祈一震,父親閃閃生威的虎目逼得他不覺轉開眼眸。
  “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最近你迷戀上一個妓女。”
  周祈歎口气,試圖解釋,“爹,品薇是個好姑娘……”
  周平冷哼一聲,語气充滿不屑,“那种出身的女人哪里好了?日日送往迎來,入幕之賓怕有上百個了,你可千万別上了她當。”
  “品薇不是!她賣藝不賣身的。”周平既激動又急切地駁斥,“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她才貌兼備,個性又溫柔体貼,是難得一見的好女人……”
  “我說你被沖昏頭了,儿子”周平怒叱一聲,雷電目光瞪著周祈,“怎么如此輕易便著了一個妓女的道?她是妓女,當然有義務對每個恩客都溫柔体貼!”
  周祈心一痛,“不,品薇對我是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
  “我相信她是真心喜歡我。”
  “她真心喜歡你?”周平又急又气,沒料到儿子已然中毒如此之深,“一個妓女會有什么真心?你別傻了!”
  “是爹誤解她!”周祈更加激動。
  “我誤解她?她,不然你告訴我,她蹈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
  “她蹈殿下——”
  “听說她也迷得殿下暈頭轉向不是嗎?殿下就是為了她才會鉗子触怒龍顏,才會興起反叛之心。紅顏多禍水啊!祈儿,你小心點。”
  “那不是品薇的錯。”周祈猶自倔強。
  “就算不是她的錯又怎樣?總之殿下是為了她豁出去了,難不成你要跟他搶同一個女人?”
  “我——”周祈不答,緊緊咬著下唇。
  “總之我不許你再跟那個女人往來,絕對不許!”周平瞪著他,冷冷擲下最后通牒,“听清楚了嗎?”

  “爹不許我再与你見面。”
  “是嗎?”劉品薇端坐著,靜靜咀嚼這個消息,平靜的美顏竟是不起一絲波紋。仿佛一切已在意料當中。
  見她如此冷靜,周祈更加按捺不住了,“品薇,你怎能還如此若無其事?”他急切的雙手越過桌面握住她纖纖柔荑,一雙黑眸燃著激烈火苗,“難道你不在乎嗎?”
  劉品薇搖搖頭,右手自腰際掏出洁白的手絹輕輕按上他額頭,“看你,流了好多汗。”
  他驀地抓住她右手,“品薇!”
  “我早習慣了。”她只是淡淡一笑,語气仍然平靜如常,“以我這樣的出身,本來就不可能与你們這种世族貴胄真正扯上什么關系,是我高攀了……”
  “你沒有,品薇,不是這樣的。”
  “其實你离我遠些也好,像我這种女人只會玷污你清譽……”
  “不是的!”周祈驀地低喊,伸手按住她的唇,“為什么你要這樣說呢?為什么你要如此輕蔑自己?”
  “不是輕蔑,事實如此。”她笑得慘然,“不論是你,或是太子殿下,都是我劉品薇高攀不起的男人。”
  他握住她的手一緊,“你還想著太子?”
  她默然不語,只是搖頭。
  “告訴我,你是不是還想著他?”他發狂了,极度的嫉妒令他紅了一雙眼,“你愛他更甚于愛我?”
  “不,我不愛他。”她輕輕搖頭。
  “可是他愛你,為了你還不惜跟圣上吵架——”
  “他也不愛我。”劉品薇語音低微,“他只是把我當成他的所有物,一個他勢在必得的女人而已。”她忽地微笑,自嘲而凄楚地,“他從不尊重我——他,或停云,從來都只把我認做可以任意輕薄的女人。你上回不也親眼看到嗎?停云就那樣當著眾人的面親我的臉頰……他們根本沒把我當成一個值得尊重的女人。”
  “可是我不會。”她哀婉的模樣令周祈心中一痛,急切地宣稱,“我愛你,所以我尊重你。品薇,你相信我。”他凝視著她,黑瞳蘊滿激情。
  煙花美眸朦朧地回望他,“我相信你,祈哥。”她清清淺淺地一笑,“你一向待我好。”
  周祈呼吸一顫,為她美若云霧的黑眸深深動容,“知道嗎?”他低低說道,眸子緊鎖住她,“為你這句話,我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劉品薇一惊,慌亂地搖頭著,語音發顫,“別……別這么說。”
  她自然流露的深切擔憂令周祈笑了,喉間滾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放心吧,我不會輕易死的。我還打算好好照顧你一生一世呢。”他深情款款地凝睇她,“我發誓,絕對會讓你過最好的日子,最舒适的生活。而且,”他黑眸忽地閃過一道銳芒,“絕對不讓任何人從我手中搶走你。”
  “祈哥——”
  周祈微微一笑,松開她的手站起身,“你就在這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嗯。”劉品薇輕輕頷首,美眸凝定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轉移,址以他堅定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閨房,腳步聲也完全听聞不到,她才深深地、纓纓地歎息。
  “你千万別死啊……”她低喃著。
  “你直儋他別死嗎?”
  清亮的語音忽地揚起,她悚然回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房內竟多了一個人,一個一身白衫,相貌俊秀,气度文雅的青年公子。
  她認出他那天隨夏停云一同前來拜訪她。
  “喬公子。”她強做鎮定,翩然起身,盈盈一拜。
  “劉姑娘。”喬翎靜靜回禮,纓深的黑瞳一逕鎖住她,不肯稍离。
  “喬公子忽然光臨有何指教?”
  “想請教姑娘一些事。”
  “什么事?”
  “姑娘心中所愛的是周祈嗎?”
  劉品薇一震,美眸一揚,沉思般地在喬翎面上流轉好一會儿,“這不干你的事。”她盡量讓語气平淡。
  “不是他吧。”喬翎淡淡一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說不是。”喬翎平淡地敘述,“你只是故意在他面前演一出戲而已。”
  “哦?我為什么要演戲?”
  “我也不知道。”喬翎聳聳肩,“或者你是故意挑起威毅侯父子間的矛盾,好讓某人漁翁得利?”
  劉品薇再度一震,雙眸小心翼翼地凝定喬翎,“公子這么說是何用意?”
  喬翎沒回答她的問題,自顧自繼續說下去,“照我看來,這個漁翁很可能就是當今太子殿下——啊,不,或者該說是皇上。”
  劉品薇柳眉一擰,“你到底知道了什么?是停云告訴你的吧。”
  “他什么也沒告訴我。”喬翎語音干澀。
  “可是你卻都猜到了?”劉品薇聰明地听出話中含意。
  “我真的都猜對了嗎?”喬翎反問。
  “你說呢?”
  喬翎咬唇,“如果這真是事實,為什么夏大哥不肯告訴我?”
  “這就是你前來的原因嗎?因為停云不肯告訴你一切,所以你來找我探听?”
  “不錯。”
  “沒想到不必等我告訴你,你就從我跟周祈的對話中猜出來了。”劉品薇淡淡一笑,“喬公子心思細膩,是個聰明人啊。”她禁不住感歎,神色透著贊賞。
  “可是他卻不信任我,還赶我离開揚州。”喬翎不禁咬住下唇。
  劉品薇對她的贊賞一點也不能令她高興,只讓她更覺生气与悲哀。
  她心思細膩、靈巧聰明又如何?夏停云根本一點也不欣賞,甚至不肯信任她,不肯透露這一切讓她知道。
  他只當她是麻煩,是累贅!
  “我想或許停云是擔心你的安危吧。”劉品薇仿佛看出喬翎心中的想法,靜靜一思。
  “擔心我?”
  “如果把你牽扯進來,只是讓你多几分生命危險……”
  “他不信我能幫他嗎?”
  劉品薇搖頭,微微一笑,“与其要個幫手,他宁可你生命安全無虞啊。”
  喬翎翠眉一揚,“他赶我离開揚州,難道不怕我告密?”
  “你會嗎?”
  “我——”
  “你不會的。”劉品薇語气淡然,“真以為他謀反的話,你早就去官府告密了,哪還會先來這儿跟我打探消息?”
  “我只是想确定真相——”
  “因為你知道真相絕不是他想謀反,你相信他不是亂臣賊子。”
  “我是相信他。”喬翎咬牙,心內五味雜陳。
  她是相信他,那又如何?
  因為相信他,所以才一個人潛來這里,意圖探問真相。
  而現在,她可以确定開發正如她所料,夏停云并沒有背叛朝廷,太子殿下當然也沒有,他們全是為了引誘威毅侯、搜集他叛國證据才故意布下此陷阱。
  劉品薇在這出戲中也扮演了一個角色,一個禍水紅顏,一個迷惑了當今太子又以同樣手段狐媚威毅侯愛子的名妓。
  她不太确定他們想要劉品薇造成什么樣的效果,不過由周祈對她的痴戀看來,他很要可能為了她与自己的父親決裂,進而扰亂威毅侯心思,讓他有后顧之憂。
  只要蛤蚌相爭,總有漁得利。
  只是為什么劉品薇會成為這出戲其中一個角色呢?
  “恕我問一句,劉姑娘跟當今太子殿下——”
  “你想問我跟他有何因緣吧?”劉品薇敏銳地听出喬翎未道出口的疑問,嘴角淡淡一牽,帶著半無奈的自嘲;她舉手支頤,一時間恍若陷入了沉思。
  “太子殿下當真為了你頂撞圣上嗎?”
  “只是一出戲而已。”
  “戲?”喬翎訝然,連這也只是演戲?“那么是夏大哥介紹你給太子殿下認識,邀你加入這個計划了。”
  “你猜錯了,介紹我給太子殿下的是小王爺李琛,接著殿下才介紹我認識停云。”劉品薇語气平淡。
  喬翎卻听出了其間淡淡的惆悵与自傷,“你喜歡太子殿下吧。”
  劉品薇手一顫。
  “或許是我多事,但我想,若不是你對殿下含有情意,也不會自愿擔負這樣的任務。”
  “你怎知我是自愿?”劉品薇直覺地反駁,忽又搖搖頭,知道自己終究瞞不過眼前這個聰明細致的青年公子。“我是自愿沒錯——知曉了殿下与停云立下這個計策,我便自愿擔任引誘周祈的角色。”
  “殿下肯將這件事告訴你,可見對你十分信任,那他又怎么舍得讓你擔任這樣的任務,身陷危險當中呢?”喬翎愈是細想,愈替她感到不值,“他到底對你有沒有一絲絲情意?”
  “因為他知道我是最适合擔負這個任務的人。”劉品薇神色依然平靜。
  “所以就不惜令你身陷危險?”
  “他信任我。”
  信任!
  喬翎忽地一震,因為殿下信任劉品薇,所以讓她參与這個計划;既然如此,為什么夏停云不肯讓她也知道內幕?為什么不讓她也加入?他就是不肯信任她!
  “那為什么夏大哥不肯信任我?我們是結拜兄弟啊。”
  “我說了,那是因為他不愿你身陷危險。”
  “那不成理由。”喬翎冷哼一聲,“太子殿下都讓你加入了。”
  “每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不一樣。”
  喬翎一怔,“什么意思?”
  “停云是那种把心愛的人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
  喬翎一凜,心中忽地失速,“你……你是指……”
  劉品薇微微一笑,“你喜歡他吧?”
  “你……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啊?”她心中更加狂亂了,語音微顫,“我可是個男人,怎么可能喜歡另一個男人?”
  “不可能嗎?”
  “劉姑娘,請你別胡思亂想……”
  “喚我品薇吧。”對她惊慌失措的模樣,劉品薇仿佛十分興味地注視著,“你是停云的兄弟,也算是我的朋友。”
  “品薇,”喬翎喚了一聲,接著又急忙解釋,“關于剛剛那件事,你真的誤會了。誠如你所言,我跟夏大哥是兄弟——”
  “他是兄,你卻未必是弟。”
  “什么……什么意思?”
  “你不是男人。”劉品薇肯定一句,若有深意的眸光鎖住她,“是不折不扣的女儿身。”
  “你——”喬翎只能瞪著她。
  她怎么目的地得出來?應該沒有人看得出來啊!
  “因為我是女人。”劉品薇髻角的弧度更深了,“當然看得出你也是女人。”
  喬翎咬住下唇半晌,“夏大哥他——不知道吧?”
  “他不知道。”
  “既然他不知道,既然他以為我是個男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喬翎困難地試圖自唇間擠出話來,“怎么可能喜歡我?”
  “所以他才如此掙扎啊。”劉品薇忽地掩嘴,唇間逸出一串銀鈴笑聲,肯眸瞬間閃過晶燦星芒,“因為他以為自己愛上了個男人。”
  這是……這是真的嗎?
  夏停云真的愛上了她?他真的可能喜歡上她嗎?
  怎么可能?她不相信!劉品薇一定弄錯了。
  她不相信——
  “其實仔細想想,說不定正是因為停云以為你不是個女人,所以才愛上你。”劉品薇忽地說道。
  喬翎一惊,“什么?”
  “那家伙一向就說他對女人沒啥興趣,怎么樣的美女站在他面前也未必能吸引他分毫注意。”
  “包括你嗎?”
  “我也不例外。”劉品薇嫣然一笑,“忘了嗎?我說過停云初次見我,是看也不看,就當沒我這個人存在似的。”
  “怎么會——”
  “別說我了,就連本朝第一美人天星公主,据說他也不放在眼底呢。”
  “怎么可能?”喬翎真不敢相信。
  從來男人最愛美色,見著了天仙美女就似蒼蠅見了蜜糖,瞬間便粘上不放。不說別的,單憑她偶爾几次帶月牙儿上街招來的饑渴眼光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而那天星公主,据說美得好似天仙下凡,气質优雅高貴,正如她的封號一般。恍若天際明星,高不可攀。
  對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傾國佳人,夏停云真能毫不動心?
  她不相信。
  “你不相信吧?”劉品薇仿佛看穿她內心的疑慮,“起初我也不信,不過這是真的。停云跟一般男人不同,他是柳下惠再世,坐怀不亂的。”她一揚唇,忽地淡淡嘲弄,“有時我甚至怀疑他有斷袖之癖呢。”
  “斷袖之癖?”喬翎面色一白,語音也顫抖起來,“你是說……他不愛女人,反愛男人?”
  “我只是胡亂猜想而已。”
  那就是說,即使正如劉品薇所言,夏停云有一點點喜歡她,也是……也是因為他以為她是男人?
  因為不知她本為女儿身,所以才對她產生了好感?
  天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喬翎愈是細想,愈是心神不定。忽地,劉品薇一聲尖銳呼喊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驀然凝神,惊覺房內梁柱上不知何時插上一支飛鏢,還來不及細想時,跟著閃進一條黑色人影。
  有刺客!
  喬翎迅速領悟這一點,而且也認出這黑衣刺客是針對劉品薇來的。
  黑衣刺客長劍一拔,室內立即晃動几道耀目劍光。他抖動著劍,身手敏捷地朝躲至梁柱后的劉品薇逼去。
  喬翎連忙一躍,玉臂一伸用扇柄擋住他劍尖,沉重的勁力襲來,她咬住牙,忍住突如其來的疼痛。
  “你是誰?想做什么?”她銳聲問,一面左避右閃,躲著黑衣刺客的步步進逼。
  “讓開!別阻礙大爺辦事!”黑衣刺客怒喝,手中長劍連變數招,几次差點得手,都教喬翎閃了過去。
  喬翎知道憑自己的功夫終究只擋得了一時,遂大聲喊道:“劉姑娘,快走!”
  “可是……你怎么辦?”
  “我在這儿擋著。他想殺的人是你,快走!”
  “不行,我——”
  喬翎還來不及听她說些什么,只見黑衣刺客長劍當頭落下,銀色的劍光已然圈住她臉龐,她慌然一惊,不覺閉上眸,知道自己死期不遠……
  忽地,她感覺面上寒气一掠,接著是一聲清脆的長劍交擊,緊跟著一只大手用力推開了她。
  她差點跌倒,好不容易站穩腳步,張開眼,才知救她的人竟是夏停云。
  他与黑衣人俐落地交手,長劍在片刻間已互擊數十下,雙方在不頂寬敞的房內縱躍進退,皆是動作迅捷。
  不過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有了胜負,夏停云挑掉黑衣人長劍,而那人見情況不妙,立即提足一躍,轉瞬間已遠离眾人視線。
  夏停云沒有追去,一旋身奔進兩人,“怎么樣?沒事吧?”
  “停云,幸好你來了。”劉品薇輕喊一聲,倏地翩然投入他怀里。
  他順勢輕輕擁住,安撫地拍著她還顫抖不已的肩膀,“對不起,嚇著你了。”
  “剛剛那只支鏢……差一點……”她顫抖著嗓音,想起方才那支從她面前閃電划過的暗器,一口气差點喘不過來,“幸好喬公子挺身護詮我,否則——”
  “現在沒事了,別擔心,沒事了。”夏停云低低安慰著她,一面轉過的亮灼眸光,緊緊圈住喬翎,“你還好嗎?”
  喬翎只是默然,呼吸急促,身軀還微微顫抖著。
  她也很害怕,心情仍然未能平复,她也好想像劉品薇一樣能大大方方投入他怀里,緊貼著他寬廣的胸膛,尋求安慰——
  可是她不能。
  她現在是個“男人”,不應該如此軟弱的。
  “我——沒事。”她強迫自己調勻呼吸,鎮定地開口,“幸好你及時赶到。”
  才剛這么說,她便覺前額附近一陣細銳的疼痛,翠眉不禁一緊。
  夏停云注意到了,輕輕松開劉品薇,轉身走向喬翎,單手挑起她鬢邊微微散亂的發絲,濃眉忽地一軒。
  “這里被劍尖划傷了。”他嗓音緊繃。
  “有……有嗎?”她微顫著語音,下意識地挹手撫摸,果然感覺前額靠近太陽穴的地方似乎被划了一道細長的傷口。
  什么時候划的?她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
  “傷口淺淺的,應該不嚴重吧。”她抬眸迎接他陰惊的目光,勉力微微一笑。
  “不行啊,還是得處理一下。”劉品薇插口,拿過一方洁白的手絹,“先把血擦干淨。”
  她正想動作,夏停云卻忽地比了個手勢,“我來。”
  “好吧。”劉品薇點點頭,將手絹交給他。
  夏停云接過絹帕,一手輕輕固定雉鬢邊的散發,另一手則輕輕按上,柔柔地替喬翎清去面上血痕。
  喬翎緊繃著身子,不敢任意移動分毫,這樣奇异的親密讓她一時之間仿佛連呼吸也不會了,只覺心儿怦然直跳。
  “傷口不深。”他一面擦拭一面說道。“會痛嗎?”
  “不會……”
  他點點頭,片刻,傷口附近的血絲已然擦拭洁淨。他轉而凝定她黑玉瞳眸,好一會儿,終于冷聲開口,“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她一怔。
  “我不是要你离開揚州嗎?為什么不听我的話?”他提高音量,語气跟著嚴厲起來。
  她眉頭一緊,想起他昨晚曾對她的厲聲呼喝。“為什么我必須听你的話?我高興到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瞪她,“你差點小命不保。”
  “可若不是我在,劉姑娘就危險了。”她頂回去。
  “你——”他依然瞪著她,片刻才道:“沒護好她是我失算,幸虧有你。”
  “看吧,我還是有用處的。”她微微得意。
  “可是你還是必須离開這里。”
  “為什么??”她忍不住失望,“你為什么非要赶我走不可?”
  “你又為什么一定要跟著我?”他反駁道,“你不是說不希罕跟著我嗎?”
  她一窒,“就是要跟著你怎樣?反正我現在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我想留在這里幫忙!”
  夏停云聞言一愣,“你知道事情真相?”
  “嗯。”劉品薇忽地插入,“她都知道了。”
  他轉頭瞪她,眸光銳利,“你告訴他的?”
  “她自己猜出來的。”劉品薇微微一笑,“她听見了我跟周祈的談話。”
  “你都听見了?”夏停云回首望向喬翎,俊朗的眉不愉地擰著,“听見多少?”
  “沒有全听見,但足夠我自行拼出一切了。”喬翎熱切地告訴他,“我知道你們并非要謀反叛國,相反的,是為了引誘威毅侯自露馬腳。”她頓了頓,“你們早在很久以前就掌握威毅侯想謀反的消息了吧?會等這么久才采取行動,也是為了他召集了所有意圖對朝廷不利的反叛人馬,然后再依据他提供的名單,乘机一舉鏟除。”
  夏停云凝望她片刻,似乎頗惊訝她竟能以這么少的資料拼湊出這么完整的謀略過程,“你很聰明,喬賢弟。真的很聰明。”
  “那么我能幫你們嗎?”她深吸一口气,滿怀希冀地看著他,“我想幫忙——你知道我能幫上忙的。”
  “你知道這件事不是儿戲,弄不好會送命的。”他語气仍然嚴厲。
  “我知道。”
  她毫不在乎的模樣似乎激怒了他,再次拉高聲量,“我不想你無緣無故牽扯進來,畢竟這不干你的事。”
  “我已經牽扯進來了。”她干脆地反擊,“方才那個黑衣人也跟我交過手了。不是嗎?”
  “我沒辦法分神照顧你。”
  “我不需要你照顧。”她微笑,“我可以照顧自己。”
  “是嗎?”他忍不住諷刺,“你似乎忘記了,方才要不是我救你,說不定你早就丟了小命。”
  “我——”她瞬間無言。
  還是劉品薇替她解圍,“算了,停云,就讓她加入吧。”她語音溫和,“就像她說的,就算我們要她置身事外,她也已經牽扯起來了。”
  “品薇!怎么連你也這么說?”
  “這是事實啊。”
  夏停云瞪視她好一會儿,終于悶悶丟出一句,“好吧,隨便你們。”他接著轉過銳利鷹眸凝住喬翎,“不過我話說在前頭,要是你又遇到生命危險,我可沒空多管。”
  他說得絕情,喬翎卻毫不在意。
  她只覺欣喜莫名,唇邊跟著漾開微笑,“放心吧,夏大哥,我保證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他沒有說話,仿佛無奈地凝望她好一會儿后,忽地轉身,“品薇,你不能再留在這里了,我得找個地方安置你。”
  劉品薇點點頭,“剛才是怎么回事?那個人是誰派來的刺客?”
  “我想大概是威毅侯吧。”
  “威毅侯?他為什么要派人行刺我?”
  “我認為他應該只是想嚇嚇你,不至于敢對你怎樣。”夏停云解釋著,“他知道你是殿下的女人,嚇你只是希望你离開揚州,好讓周祈對你死心。”
  “可是我不能就此离開。”
  “我知道。”他微微頷首,“周祈還有些用處,我們還得靠你去此誘他幫忙我們。”
  “是不是趁威毅侯去參加明天的會議時,讓我約吉祈出來見面?”
  “嗯。我們現在先想想該怎么做——”
  于是,三個人開始低聲密議起來。
07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唉,又睡不著。
  數不清這是几個月來第几個人失眠之夜了,仿佛從初次与他相遇開始,失眠的夢魘便纏上了她,教她經常整夜翻來覆去,輾轉難以成眠。
  尤其新婚那天道他离棄,她一怒跟隨他下江南以來,几乎沒有一個晚上睡得安穩的。不是滿腔恨意,咬牙切齒得睡不著,就是感染風寒睡不安穩,再不就是閉著眼,腦海卻被他音容笑占据,怎樣也揮逐不去——
  究竟是怎么了?為何自己的心思竟會被一個男人牽引到如此地步,如此滿心隨他轉?
  她從不失眠的。二十年來,她一直都是開開心心地,身邊圍繞著親愛的家人、好姐妹,揚州鄉親都拿她當人杰,敬之重之,她又聰明伶俐,學什么都快、都好。人生辭典里從來不識挫折二字,只有無窮的自信。
  她從不需要為任何事、任何人輾轉難眠。
  但現今,她不僅為了他失眠。還為了他怀疑起自己來。
  光是怀疑自己不夠女人味,無法吸引他注目,現在又反而怀疑是否就因為自己言行舉止太像個男人了,所以才會引得他樂意与她交往。
  他有斷袖之癖……審他之所以視任何美人為無物的原因嗎?
  那她該怎么辦?
  “你在想什么?”低穩的嗓音喚回喬翎的心神,她一凜,轉過只在單衣外披上薄薄披負的身子。
  “夏大哥。”她低喚一聲,眼眸卻不知不覺一偏,無法与他四目相接。
  “夜深了,還不睡嗎?”他語气透著一絲關怀。
  “我——睡不著。”
  “你為我們的計划擔心嗎?”
  “我——”
  “我早說過不要你牽扯進來的。”他歎口气,“你偏不听。”
  “不是的!”她忽地揚眸,急急辯解,“我并非擔心,只是……只是我看今晚月色正好,一時興起出來走走而已。”
  夏停云凝視她片刻,忽然動手解下自己身上一件深棕鶴氅,右手一個回旋披上她肩,雙手一收替她將鶴氅緊。
  “夜寒露重,你也不多加件衣服。”他低低地說,既像心疼又似責備,“你風寒才剛好,別又染上了。”
  她怔怔望著他,鶴氅上還殘留著他的体溫,暖意倏地流轉她全身。但她嗅著氅上屬于他的淡淡气息,不知怎地,竟微微顫抖起來。
  他對她太好——但她宁愿他對她別那么好。
  他為什么要對一個才認識不久的朋友這么好?才与她第一次見面,就与她親熱地稱兄道弟,還非与她結拜為兄弟,又對她如此体貼關怀。
  她不希望他對她如此熱情,如此体貼。
  因為他想親近的對象是喬令羽,不是喬翎!
  天,她竟然嫉妒起自己了——
  “明日我要去揚州城外与威毅侯等人會面,品薇會引周祈來這里。雖然我們在屋外林子里布了几名守衛,我還是擔心可能有突發狀況——你答應我要好好照顧她。”
  “我知道。”她點點頭,“她不會武功,我一定會与她寸步不离的。”
  夏停云眸光一閃,“也別太与她寸步不离。”他嗓音微啞,“別讓周祈知道你在附近,他會起疑的。”
  “放心吧,我理會得。”
  他深深凝望她一會儿,“賢弟,把你扯進這件事實非我所愿……”
  “是我自愿幫忙的。”她連忙截斷他的話,生怕他一回心轉念又要赶她遠离。
  “我怕你因此遭遇到什么危險……”
  “不會的!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我就是怕這個。”夏停云忽地搖頭,深深歎息,“你什么時候照顧好自己了?孤身一個人出門,又無緣無故冒雨赶路,還染上了風寒,還有上一回——”他頓了頓,眸光鎖住她,“要不是我及時赶到,你說不定便成了刀下亡魂。”
  “我——”她無話辯解。
  總不能說她是為了追他才一個人下江南吧?更不可能告訴他她之所以冒雨赶路也是怕失去他蹤跡,再無相遇之日。
  而她之所以一個人上綺香閣尋劉品薇也是為了他啊……
  夏停云低微沙啞的嗓音繼續說著,“你說我是因為不信任你,才不肯告訴你事情真相,可是賢弟——為兄其實是因為擔心你啊。”
  她心一動,“大哥……”
  大手驀地搭上她纖細的肩膀,注入陣陣暖意。“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而小危險。”
  “既然如此,那時又為何邀我同游江南?“
  “我——”夏停云圈住她的眸光驀地一黯,嗓音更加低啞,“我承認自己怎么,好不容易与賢弟再度相逢,我想与你多聚聚。”
  她身子一顫,心韻不規則地加速,“大哥你——對朋友都如此情深義重嗎?”
  他沉默一會儿:“我的朋友不多。”
  “李琛小王爺,太子殿下,品薇……”
  夏停云眸光一閃,“你喚她品薇?”
  “是啊。”她有些莫名其妙,為他忽然嚴厲的語气。
  “你什么時候与她親密到直呼其名了?”
  “我跟她也算得上是朋友啊,叫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他咬牙一句。
  “我知道。”
  “你不能与她太過親近。”他仿佛警告著。
  “只是朋友而已。太子殿下不會小气到不許品薇交朋友吧?”
  “你——”他瞪著她,下頷肌肉居然激動地陣陣抽搐,“別試圖——連暗暗仰慕她也不行!”
  什么?他以為她仰慕劉品薇?!
  “我沒有仰慕她。”她搖頭否認。
  “別對我說謊!”他忽地抬起她下頷,湛湛黑眸深不見底,“我可警告你……”
  “警告我什么?”她也生气了,為他莫名其妙地行止,“就算我真的仰慕品薇又如何?太子殿下管得著嗎?你管得著嗎?”
  “我不許!”他低喝一聲。
  “你憑什么不許?”她不甘示弱地回應。
  “你——”夏停云瞪著她,眸中一道道异彩不停變換,好一會儿,他忽地一拂衣袖,悶悶一句,“你繼續賞月吧,我先回房了。”
  喬翎瞪著他頭也不回的級影,猶自气悶。
  什么嘛,不是說得好好的,干嘛莫名其妙發脾气?
  她哪里招惹他了?

  喬賢沒有招惹他,是他自己莫名其妙。
  夏停云騎著馬在兩旁夾蔭的官道上奔馳,濃眉不悅地緊緊皺著。
  這不悅,是針對他自己。
  他不曉得自己是怎么搞的,近來對許多事都有莫名其妙的反應,尤其如果事關喬賢弟,情緒的起伏就更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不知怎的,對喬賢弟的一切,他總特別在意。
  他介意他不會照顧自己,介紹他性子倔強,老愛与他這個大哥唱反調,介紹他那天在騎香閣被女人吃豆腐,也介意他直呼品薇芳名,才見兩次面就熟絡得很。
  總之,他就是介意喬賢弟不与他親近,反与其他人親近,尤其是女人——介意自己的好友跟女人糾纏不清?他是怎么了?怎會在意起這個?不說別的,李琛那家伙生平便以品鑒美女為樂事,跟他扯上關系的女人更猶如過江之鯽,他從來便懶得過問,只偶爾嘲弄几句,怎么事情一牽扯上喬賢弟便不同了?
  莫非真如品薇所說,他對喬賢弟的關怀已超越了朋友之誼?他莫非——一真對外貌清秀如女人,性子卻又大方爽朗的喬賢弟起了非分之想?
  他——真有斷袖之癖?
  天……
  夏停云下頷一緊,眯著眼迎望前方朦朧的灰色城牆,坐騎的速度更加痴如狂風。
  正如他狂躁的心情。
  只一忽儿,夏停云后頭几名手下便逐漸落后,追赶不上,只能望著他一人一馬高傲孤挺的背影,贊歎不已。
  不愧是定遠將軍的儿子,連騎術都是眾人無法企及的一流。
  他們万万想不到統領目前心中翻騰的思緒,只以為他是因為擔憂那位劉姑娘安危,所以才會与威毅侯及其他權高位重者討論完后便急急忙忙奔馳回城。
  雖說他們早已讓劉姑娘遷离綺香閣,轉往城郊林子里一座小屋,并在其周遭埋伏了人馬,不過那劉姑娘听說是太子殿下心愛之人,半點疏忽不得,如今不惜以身試險,統領會擔憂也是理所當然。
  几名身怀武功的勁裝男子一面想著,一面更加催促坐騎快跑,正當奔馳得起勁時,忽地發覺一心追隨的統領緩下馬步,几俱連忙跟著停下。
  究竟怎么回事?几人茫然抬眼,眸光一轉,這才看見一名騎著白馬的白衣男子立定在林子入口處,定定地凝望著他們統領。
  “賢弟。”夏停云喚了一聲,听得出嗓音里蘊含著無限關怀。
  “大哥,你總算平安回來了。”喬翎一抖韁繩,白馬順從地靠近夏停云的黑馬,靜靜依傍著。
  “怎么一個人跑出來?品薇呢?”
  “她沒事,在屋里。”她微笑,“周祈來找過她了,一切按照計划進行,周祈真以為她被軟禁了,現在想必急急調動兵馬想來救她呢。”
  “是嗎?”他嘴角跟著輕扯,“他若真拿得到兵符,就掉入咱們陷阱了。”
  “是啊。”喬翎身微微頷首。
  直到昨天她才真正明白了劉品薇在這個計划中扮演的角色——負責引誘周祈背叛其父,竊兵符,調兵馬。待他真的前來救人,她便伺机竊回其手中兵符。
  如此一來,威毅侯周平既失去兵符,又中夏停云之計交出其他叛亂者名單,真真正正成了坐以待斃的瓮中之鱉。
  一場兵荒馬亂便能因此消弭于無形。
  這是一石數鳥之計,能不能成功就看今日兩邊的進展。送走周祈后,她左等右盼,足足等了半個時辰還不見夏停云回轉,差點以為這計策被老奸巨猜測的威毅侯識破,擒住了他呢。
  按捺不住性子,她一跨上馬便獨個儿奔馳出林,在人口不遠處痴痴盼著。
  好不容易,總算盼回他安然回返的英挺身影,一顆高高提起的心終于安落。
  她悄然歎息,明亮的黑玉凝望他好一會儿,“這么久都等不到你回來,我真擔心你出事了。”
  夏停云呼吸一窒,几乎承受不住那樣深刻攝人的眸光;他定了定神,方開口:
  “放心吧,我沒問題,只是跟威毅侯那老狐狸周旋,多費了一些時間。”
  “你拿到叛亂者的名單了嗎?”
  “拿到了。”夏停云說著,劍眉卻悄悄聚了起來。
  喬翎敏感地察覺不對勁,“怎么了?”
  “我怀疑名單不全。”夏停云壓低嗓音。
  “名單不全?”
  “嗯。”他點點頭,一面重新甩動韁繩,“回去再說吧。”
  于是,黑馬再度帶頭沖出,白馬迅速隨上。
  兩匹馬在濃密樹木中東穿西越,迅捷奔馳,恍若馳入無邊曠野。
  后面一群人只能瞪著大眼,贊歎不絕。
  “騎術不錯啊,賢弟。”就連夏停云也忍不住訝异,沒料到這位看來文弱的賢弟飆起馬來竟然和他毫不遜色。
  “大哥才厲害呢。”喬翎反贊一句,唇間逸出一串清朗笑聲。
  很久沒飆馬了,何況是和勢均力敵的對象,她忍不住滿心暢快。
  “我開始相信你的馬球一定打得不錯了。”
  “那是自然。原來大哥一直不相信?”
  “我是一直不怎么信啦。”
  “好啊,瞧不起你賢弟,改天來比一局好了。”
  “樂意奉陪。”夏停云亦是一陣朗笑,嘴角揚起漂亮的弧度,但只一會儿,他笑容忽地一斂,“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他驀地陰沉的語气讓喬翎莫名其妙。
  “這四周。”他簡短地說。
  喬翎一愣,眼眸隨著他鷹眸掃掠過的地方一轉,忽地倒抽一口气。
  他們精心布置在林子四周的人馬竟然全都倒地,散落四處的身子,皆是一動也不動。
  “怎么會……”喬翎怔怔的,看著夏停云迅速翻身下馬,伸手探向其中一人鼻息,他微微皺眉,接著又探向另一個。
  “是暈過去了,可能被人下了迷藥。”他喃喃說道,忽地眸光一閃,“品薇!”
  他銳喊一聲,在喬翎來得及反應前便重新上馬,急速奔馳。她愣了一會儿,好不容易才回神,急忙跟上。
  如果林子里的守衛都被迷昏,就表示品薇可能有危險。她……不會出事吧?
  喬翎想著,不覺慌亂起來,心儿狂跳。
  終于,兩人奔回昨日下榻的林中小屋,一見四周凌亂不已、顯然經過一番打斗的跡象,兩人皆是心中有數。
  果然,進屋迅速搜索過一回的夏停云白著一張臉出來。
  “品薇她……她怎么了?”喬翎顫聲問。
  “不見了。”夏停云抿著嘴,平平一句。
  她倒抽一口气,“她真被帶走了?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他不說話,下頷的肌肉陣陣抽動。
  “夏大哥……”她嘗試開口,卻又怯怯地收住語音。
  “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顧她嗎?”夏停云雷電目光忽然凌厲掃向她,“為什么离開她身邊?”
  喬翎心緒大亂,不敢直視他逼人的眸光,“我——”
  “為什么你們几十個大男人竟然護不住一名弱女子?”他忽地攫住喬翎肩膀用力搖晃,嗓音更加嚴厲,近乎大吼,“究竟在搞什么?”
  “我……對不起……”她想道歉,語音卻梗在喉間,干干澀澀。
  “該死的!”夏停云詛咒一聲,“要是品薇真出了什么事……”他嗓音暗啞,雙手卻更加用力緊抓,抓得喬翎肩膀更加吃痛。
  但她不敢叫,一聲不吭。
  她不敢叫,不敢怨,因為是她的錯,是她答應了夏停云要保護品薇卻又沒做到。
  是她的錯,她沒有資格抱怨。
  喬翎閉上眸,喉頭忽地一酸,心口跟著陣陣抽痛。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祈禱品薇安然無事。

  “你究竟想做什么?”女聲雖是靜靜地揚起,但仍掩不住淡淡的慌亂。
  “想做什么?”蒼厚的男聲夾雜著冷笑,“好個下賤的娼优,竟然教唆我儿竊我兵符!”
  “我不懂威毅侯爺說些什么,您怕是誤會了吧。”
  “我誤會了?”周平脾气被挑起來,黑眸閃動怒焰,“你敢說我誤會了?”他拉高聲調吼道:“要不是我特地派了個高手悄悄跟蹤祈儿,還不曉得你會教唆他竊取兵符,跟他老父作對呢!”
  銳利眸光逼得劉品薇心儿漏跳一拍,她几乎有股沖動想垂下眼瞼,“我沒有教唆周公子——”
  “還說沒有?”周平大怒,走近她被緊緊扣在梁柱上的身子,大手一揮一個清脆的巴掌甩落。劉品薇低喊一聲,粉嫩的頰瞬間浮上怵目惊心的指印。
  “我本來以為那天在綺香閣給你的教訓足夠讓你識相,不再來糾纏祈儿,沒料到你這妖女還不死心,繼續耍狐媚……要不是我的人机靈,趁祈儿走后抓了你,否則還真讓祈儿為你偷我兵符呢。”
  “原來那天的刺客真是你派來的。”劉品薇強忍著頰上的痛,低聲說道,事已至此,無法再瞞,她索性坦然以對。
  周平冷笑一聲。
  她心一跳,卻仍倔強地揚起頭,“你究竟想怎樣?”
  “我要你老實招來。”他冷冷一句。
  她蹙眉,“招什么?”
  “是誰讓你這么做的?”他盯著她,“是不是太子?”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別裝傻!”他語气一轉嚴厲,“是不是太子殿下要你接近祈儿,乘机分化我父子倆?”
  “不是……”
  “還說不是?你死到臨頭還嘴硬!”
  “我說不是。”劉品薇顫抖著嗓音,“我是因為殿下軟禁了我,才希望周公子帶人來救我——”
  “殿下軟禁你?他為什么軟禁你?”
  她低眉斂眸,低低說道,“因為他知道了我跟周公子的事。”
  “你的意思是,殿下知道你跟我儿子來往,醋勁大發,所以把你軟禁在那座林子里?”
  “是。”
  “那干我祈儿什么事?為什么你要他去救你?”
  “我——”
  “你這妖女可不可以放了我儿子?”周平狂怒,“難道你要祈儿跟太子殿下搶,一個女人?”
  “我不是……”
  “你要搞清楚,現在我跟太子可是結盟的伙伴,我不可能跟他作對,也不可能讓祈儿跟他作對——你就死了心吧,乖乖去做太子殿下的女人,別招惹我儿……”
  “不,不成!品薇是我的!”一個激動的嗓音忽地加入,周祈那修長的身影旋風般卷進這間位于地底的牢房。
  他忽忽忙忙沖進來,一見劉品薇纖細的身子被綁在梁柱上,烏絲散亂,清麗容顏上浮著紅色指印,心里又气又疼。
  “爹,你放了她!干嘛把品薇捆成這樣?”他銳聲喊著,一面就要近身去解開劉品薇身上的繩索。
  “不成。”周平一揮手,身旁兩名侍衛立即知其心意,一左一右制住周祈。
  “你們做什么?放開我!”周祈皺眉,不解的眸光朝父親射去,“爹!”
  “你忘了我的囑咐嗎?我不許你再接近這個女人!”周平喝道。
  “爹!”
  “她是太子殿下的女人,我們招惹不起。”
  “她不是,品薇不是!”周祈激烈地搖頭,“她是我的,她喜歡的人是我。”
  “她喜歡的人是你?”周平簡直气絕,“你這傻子!這妖女只是利用你,根本不是真心。”
  “不是的,爹,你誤會了……”
  “我沒有誤會,是你沖昏了頭!”周平大喝,“你簡直被這妖女迷得暈頭轉向,居然還想為她來偷我兵符,調動兵馬!”
  周祈一顫,面色忽地刷白,“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要不是阿大机靈,我差點就要被你這小子活活气死!”
  “阿大?”周祈一愣,眼眸不覺轉向一旁正緊緊抓住他右臂的男人,“你一直跟蹤我?”他恨恨瞪著他。
  阿大眉眼不動,“小的只是遵照侯爺吩咐。”
  “所以那天在綺香閣想取品薇性命的人就是你?”
  “小的只是警告警告她而已。”
  “你——該死!”周祈怒气勃發,掙扎得更劇烈了,終于,他反轉過身,兩手亦得空揪住阿大衣領,一對黑眸燃著熊熊火焰,“你敢動品薇一根寒毛,我絕不饒你!”
  “住手!”周平怒喝,“是你讓阿大這么做的,你要不服就針對我來。”
  “爹!”
  “你下去!讓頭腦冷靜一點。”
  “我不走,除非你放了品薇。”
  “不成。”周平一口拒絕,“若放了她,誰知她又去教唆你做什么事?何況……”他頓了頓,“我怀疑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布的局。我特地要這妖女來迷惑你,借此分化我們父子。”
  “太子殿下布的局?”
  “是啊,他要這妖女假裝喜歡你、引誘你,造成我們父子不合……”
  周祈打斷父親,“不,不會的,品薇不會這么做,是嗎?”他轉過頭,熱切的黑眸鎖鎖住劉品薇,“品薇,你是真的喜歡我吧?”
  劉品薇點頭,即使有一些遲疑,其間的猶豫亦不及轉瞬。
  “我就知道。”周祈微笑,滿足地點頭,“我替你解開繩子吧。”他說著,一面就要動手。
  “住手!”周平喝止儿子,不一會儿,周祈又陷入父親兩名侍了珠箝握。“帶他离開。”周平命令道。
  兩名侍衛迅速托起周祈的身子,將他往外帶。
  “放開我!爹,我不走!”他慌亂喊著,“你讓我放了品薇,放了她吧。”
  “不成!”
  “爹,你听見了,品薇是真的喜歡我,不是太子殿下派她來的。”
  “如果真是那樣,你更不能接近她!她是殿下的女人,我們招惹不起!”
  “不,她不是,她不是!她是我的,是我的!”周祈喊著,一面想掙脫兩名侍衛的掌握,無奈卻怎樣也擺脫不了。
  “把他關在屋里,不許出來一步。”周平吩咐著下屬。
  “爹,你想干嘛?你想對品薇怎樣?”
  “我不會對她怎樣的。只是在我大事未成時,不許你們兩個坏了我的大計。”周平語音冷肅。
  “爹,你……你千万不可以傷害她啊!”周祈狂喊著,心不甘情不愿,卻還是只能被拖出牢房。他咬著牙,高聲送出熱烈的承諾,“品薇,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來,你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
  劉品薇听著周祈聲聲急切關怀的吶喊,不知怎地,忽覺一顆心微微疼痛。她只能閉上眸,拼命仰制抖顫不勻的呼吸。
08
她是不是錯了?
  她自告奮勇接下這個任務,自告奮勇下揚州來擔負起引誘威毅侯父子不合的紅顏禍水角色,這樣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當初她之所以會這樣做,其實是出于一种痴心妄想;她想,如果她能在這件事出上一點力,立下一點功勞,或許皇上就會運載她另眼相看,或許他會認為她除了是個曾經墮落風塵的煙花女子,她也有蕙質蘭心,也能對朝廷、對社稷貢獻一分心力。
  她最妄想的,其實是皇上能認同她,認同她和太子殿下的感情。
  即使只能成為三宮六院內一名微不足道的嬪妃,她依然希望能一輩子伴在他身旁。
  她錯了嗎?
  劉品薇揚首,讓疲憊不堪的麗顏淋浴在自天窗重申落的清冷月光中,腦子卻不可思議的清醒澄透。
  她錯了吧。
  這樣的想望原是妄求,何況她也不曾料到這樣做會傷害了另一個男人。
  自從十四歲那年,她因為家貧被父母賣了身,墮落風塵以來,她習慣了男人停駐在她天仙容顏的惊异眼神,習慣了男人在她面前失魂落魄,習慣了男人口口聲聲說愛她、疼她,轉過身卻又把她的出身評得一文不值。
  沒有人對她用過真心——數不清有多少男人捧著几箱金銀珠寶拜倒她石榴裙下,卻沒有一個是真正付出全心全意的愛戀与尊重。
  她也認命了:十八歲以前,或許還做過有天能偶遇某個真正疼她愛她的翩翩公子,十八歲后,她總算了解這只是作夢。
  她,劉品薇,再怎么天生麗質,即便被眾人捧為京城名花,也不過是殘花一朵,凋了、謝了,就該萎落入地,化為塵泥。
  她不再奢望能被人愛,更不讓自己的心海為情蕩漾一絲絲波紋。
  她不想被愛,也不想愛人。
  只想平平靜靜完結此生。
  但,她遇上了他,遇上了那個高高在上,不該与她有任何牽扯的男人。
  她愛上了他、愛得迷亂,愛得深切,愛得不可自拔。
  愛到不在乎他是否能夠回報她的無邊愛意。
  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包括犧牲自己的性命。
  可她不曾想過,自己對他的深深愛戀可能會對另外一個男人造成傷害。
  她不想傷害周祈,她沒想到他真會拿出一顆真心待她,全心全意信任她、尊重她。
  她真的無意欺騙他的感情——
  不,不是這樣的!她忽地猛烈搖頭,仿佛想甩落腦海不受歡迎的想法。
  周祈不可能真的愛她,他只是一時昏了頭,迷了心神,過一陣子他肯定會徹頭徹尾忘了她,就像那些曾經在她生命中來去的貴胄子弟一樣。
  他不可能是全然真心的,她不必因此自責,不必自責……
  “品薇”。
  一個細微低啞的嗓音驀地喚回劉品薇迷亂的神思,她惊了一跳,一轉首卻發現站在面前的挺拔身軀竟是夏停云。
  她掩不住震惊,“停云!”
  夏停云眸光炯炯,掃掠過她蒼白的麗顏与凌亂的衣衫,額前青筋迸跳,“你受委屈了。”他咬著牙,一面自腰間抽出鋒銳的匕首,俐落地割開緊緊纏住她的繩索。
  “停云,你怎么來的?”她心儿直跳,一面搓揉著被捆綁得發疼的手腕,“外面應該是層層人馬包圍的啊。”
  “那還難不倒我。”
  “你一個人來的嗎?”
  “當然。人多了反而礙事。”
  “太危險了,万一出了什么事……”
  “我不能放你一個人這儿!”夏停云截斷她,語气是濃濃自責,“是我不好,才會累你被威毅侯架來這里。”
  “我沒事的,他只是把我囚禁在這儿,不也真對我怎樣。”
  “他真的沒為難你嗎?”
  劉品薇一愣,不覺撫上曾經被巴掌甩得熱辣的臉頰,但仍只是搖搖頭,微微一笑,“投鼠忌器,你應該猜得到他不敢對我怎樣。”
  “可是我不能冒險。”他皺眉,“你是我好友,也是他心中重要的人,我不能讓任何可能的危險降臨到你身上。”
  她默然片刻,終于低低吐出一句,“謝謝。”
  “走吧。”他拉起她柔柔玉手,“快离開這里。”
  “好——”劉品薇微啟雙唇,語音未落,耳畔便傳來一陣刺銳狂笑。
  她惊恐不已,眸光迅速轉向笑聲的來源,果見身披紫色貂裘的周平大刺刺站在牢房門口,身后還站了几名黑衣侍衛。
  “你們以為侯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他好整以暇地移動步履入內,語音冷靜淡漠,眸光滿是譏嘲。
  夏停云猿臂一伸將劉品薇拉到自己身后,又上前一步,“你想怎樣?”
  “夏統領,是太子殿下吩咐你夜闖我威毅侯府嗎?”
  夏停云淡淡挑眉,“你既知我是太子殿下的人,就該明白我不可能讓你隨意綁架品薇。”
  “品薇?哦——”周平故意拉長聲調,黑眸熠熠有神,“你是指這個意圖勾引我儿的煙花女子?”
  “你明知她是太子殿下心愛的女人。”
  “是嗎?我可不确定。”周平語气譏諷,“根据這個妖女自己所說,她喜歡的人根本不是殿下,而是我儿子。”
  “你儿子?”
  “是啊。夏統領,你說太子殿下喜歡她,可她卻背棄了殿下,試圖勾引我儿子,兩面狐媚——這种女人能不提防點嗎?”周平冷冷一笑,“我把她抓起來也是為了殿下好,免得受了這妖女的蠱惑。”
  “殿下是不是受她蠱惑你管不著,”夏停云盡力控制語气的平淡,“你只要知道她是屬于殿下的女人,誰也碰不得。”
  “哦?沒想到殿下真如此迷戀她,甚至不惜將她軟禁在森林里的小屋。”
  “為什么將她綁架來這里?”夏停云語气清冷。
  “綁架?”周平忽地一仰頭,一陣朗笑,“這樣的罪名我可擔不起。我讓她脫离了軟禁,某方面也該算是對她有恩——”他微微笑,壯大的眸光透過夏停云射向劉品薇,“你說是吧?劉姑娘。”
  劉品薇別過頭,咬唇不語。
  “總之我今日要帶她走。”夏停云定靜一句,執起劉品薇玉手,拉著她就要越過周平往牢房外走。
  “不成。”周平橫臂擋住兩人去路,“這妖女勾引我儿,我不能如此輕易放她离開。”
  “你想怎樣?”夏停云皺眉,“莫非存心跟太子殿下作對?”
  “在下豈敢。”
  “周平!”
  夏停云怒喝聲,而周平卻只是高聲狂笑,好一會儿,才逐漸止住笑聲,眼眸透出湛銳無比的光芒,“老實告訴你吧,我要這個女人留下來當人質。”
  “人質?”
  “在不确定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有意跟我合作以前,我不能放她走。”
  “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信任殿下与我結盟的誠意。”
  夏停云眸光一閃,“你不信任殿下?”
  “不錯。”周平坦然承認,“我擔心殿下所謂的結盟,只是誘我跳下陷阱;為了防止這种情形發生,本侯爺總得握有一些談判籌碼才行。”
  不愧是老奸巨猾的狐狸!
  夏停云心中暗罵,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你想留下品薇?”
  “不錯。不過你大可請殿下放心,侯爺我不會動她一根寒毛的。”周平嘴角一牽。“只要大事一成,我自會放她平安回到殿下身邊,任他們雙宿雙飛。”
  “你這樣做,不怕惹殿下大怒?”
  “与其到頭來中計落得叛國誅九族的下場,不如現在本侯爺冒險一點……得罪殿下總比最后發現自己落入陷阱好得多吧。”
  “這么說你是堅持留下品薇羅?”
  “不錯。”
  可他不能讓周平留下她!
  夏停云暗暗咬牙,腦海瞬間飛轉過千万個念頭。
  他不能讓品薇留在這里,外頭已部署了大批他從江南巡撫衙門調來的人馬,只待他与品薇脫險,便准備攻入侯府,以叛國欺君罪名擒拿侯爺父子。
  不只揚州威毅侯府這一處,還有其他与周平結盟的各路顯貴,屋外也早暗暗布下了兵馬,只待預計的時辰一到,便同時起兵圍剿。
  這時刻可是算得好好的,不容些許差池啊。
  無論如何他非帶品薇走不可,即使當場与威毅侯撕破臉。
  “怎么樣?夏統領就把這女人留下來吧,以免傷了我們結盟的和气。”周平盯著他面無表情的面龐,再緊逼一句。
  夏停云不語,雙拳悄悄握緊,額前亦逐漸泛上蒸騰的熱气。
  終于,他眸中銳光一惊,正待閃電行動時,一個不輕不重、清朗悅耳的嗓音淡淡揚起,“侯爺現在留下劉姑娘,未來是真打算將她奉還給太子殿下嗎?”
  屋內的几個人同時一愣,眸光不約而同飄向聲音的來源。
  只見牢房入口的階梯處,不知何時立定一個一身白衫、丰采俊雅的青年公子。他靜靜站在那儿,黑眸晶燦如玉,瀟洒自如地搖著摺扇,衣袂隨一陣自天窗洪入的冷風飄然。
  “喬賢弟!”夏停云首先回神,兩道挺拔濃眉跟著攢緊,“你來這里做什么?”他沉聲喝道,心中一把怒火隨之悄然燃起。
  早警告他好好待在那座林子里,別再礙事替他添麻煩了,為何他老是不听?
  “請侯爺回答喬某的問題。”喬翎不理會他,神采勃發的黑玉直直盯住威毅侯周平。
  周平只是不屑地一扯嘴角,“你是誰?憑什么要本侯爺回答你的問題。”
  “事關劉姑娘的未來,喬某不得不問個清楚。”喬翎語气淡然,“侯爺現在留下她當人質,未來是想殺了她呢,還是將她送回殿下身邊?”
  “若是殿下不曾欺騙我,本侯爺自然會將她平安送回殿下身邊。”
  “那么你是打算拆散令郎与劉姑娘羅?”
  “他們本來就不該在一起!”周平皺緊白眉,“這妖女哪里配得上我儿子?”
  “我明白了。”喬翎似乎挺滿意他的回答,微微頷首,忽地一轉頭,“周兄听見令尊的話了吧。”她淡淡一句,一側身,讓出了身后一個修長的身影。
  “祈儿!”周平一惊,額前青筋一陣跳動。
  “爹!”周祈低喊一聲,黑眸异光閃爍,顯是激動异常。
  “誰讓你出房間的?”
  “是這位喬兄弟放我出來的。”
  “是他放你出來的?”周平語音尖銳,眸光一轉,瞪住喬翎,“你究竟想做什么?”
  “爹,他是品薇的朋友,是來幫助我們的!”周祈激動放聲喊,大步竄上前,抖顫的雙手握住老爹的,“爹,你成全我跟品薇吧,讓她跟我在一起,別強迫她回去,她不喜歡太子啊。”
  “你胡說八道什么?”周平老眉皺得更緊,用力一揮衣袖甩脫儿子的手。
  “我說真的,別拿品薇當犧牲品,別拿她跟太子殿下交換榮華富貴。”周祈急切地要求,“我宁可不跟那家伙結盟!爹,我們自己有兵馬,何必定要与太子結盟呢?”
  “你胡說什么!”周平气极,“事已至此,還容你任意更改同盟嗎?何況咱們都已交出与咱們結盟的名單了。”
  “沒關系了,爹,我們還有机會,我知道你沒交出全部——”
  “祈儿!”周平一聲怒喝,截斷了儿子不經意間透露的秘密。
  這小子!竟然當著夏停云的面說出這樣的話,簡地是——蠢材!大大的蠢材!他一向聰明伶俐的儿子何時成了草包?莫非情愛真如此容易迷了一個人的心智?
  天!這下該如何是好?夏停云肯定不會漏了祈儿這句無心之話的。
  果然,夏停云帶著淡淡嘲諷的嗓音揚起,“原來你還留了一手啊,侯爺。”
  周平尷尬万分地轉過頭來,“夏統領,你誤會了——”
  “原來你交出來的名單不全……難怪呢,我說為何定要留下品薇當人質,”夏停云寒著臉,“原來老早就心存不軌。”
  “這……這……”周平轉著眼珠,剎那間不知該如何掩飾,忽地眸光一閃,動了殺机。
  他剛剛舉高手欲命令手下,夏停云便看出了他的意圖,長劍一抽,率先動手。
  說時遲那時快,几名威毅侯府的護衛團團圍繞夏停云,數把長劍一起往他身上招呼。
  夏停云用力一挺手臂,化解了往他身上逼過來的點點寒光,但才一轉身,便發現寒光已改變方向往劉品薇身上掠去。
  這下不妙!
  他飛快一轉念頭,使出看家本領迅速揮動長劍,凌厲的劍光在他与劉品薇身邊化成一圈圈屏護,守得滴水不漏。
  可那几名侯府侍衛也不是容易應付的角色,只稍稍手忙腳亂一陣子,便重新整好隊形,再次試圖逼近兩人。
  不到半盞茶時分,夏停云已逐漸感到難以應付。驀地,一道寒光穿過他的劍圈,無情地划過他衣衫前襟。
  “還不撤劍!”一聲冷叱伴隨著那道寒光。
  他眯起眼,正待駁斥那人時,一個清亮的嗓音靜定響起。
  “都給我住手!”
  是令羽的聲音。
  夏停云腦中只來得及閃過這個念頭,手上劍招仍是一點不緩,心知一旦給了敵人可趁之隙,今日便再難脫險。
  “我說住手!”清亮冰冷的嗓音再度拂過眾人耳畔,“除非你們不顧周祈性命了。”
  此話一出,圍攻夏停云的眾侍衛頓時茫然,攻勢不覺一緩。
  他這才得空喘口气,眸光迅速朝門邊掠去。
  只見不知何時,他喬賢弟已然架住周祈,一把薄銳的匕首停在他咽喉。而周祈面色如土,仿佛极端不敢置信。
  “喬兄弟,這是怎么回事?”他語音微微抖顫,“你不是幫我嗎?”
  “我怎么可能幫你們父子謀反叛國?”喬翎語如寒霜,扣住他頸項的左手更加收緊,“周平!放了夏統領与劉姑娘,否則我殺了你儿子!”
  “你——”周平全身顫抖,烈焰雙眸瞪著喬翎,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放我們走!除非你不想要親生儿子的性命。”
  “你該死!可惡!”周平詛咒著,心中天人交戰。明知現在放走夏停云只是陷自己于麻煩中,可為了愛子的性命,又不得不放。
  他掙扎良久,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下頷不斷抽緊,好不容易,終于下定決心,一揮右手。
  “讓他們走。”他咬牙自齒縫中逼出。
  侍衛們領命,讓開了一條通道。
  夏停云微微一笑,“多謝侯爺。”他一手拉住劉品薇,輕快的步履急奔,迅捷如不沾地。
  “走!”在經過喬翎身邊時,他低低一句,而她也明白他的意思,架著周祈迅速跟上。
  “該死!留下我儿!”周平怒聲喝道,一面率領眾侍衛追出牢房。
  喬翎亦提高嗓音,“等我們平安离開侯府,自會放了令公子。”
  她一面說,一面拖著周祈緊跟著她。奇怪的是,他一個似乎也學過几年功夫的大男人竟被她這個比他矮上好几分的女人簡簡單單有如老鷹抓小雞般提住衣領。
  她甚至覺得自己不必費力,便能逼得他一道逃脫。
  靈慧如她,只一眨眼便恍然大悟。
  “你是故意讓我挾持的吧?”她忍不住低聲問。
  “何必多問?”周祈只是搖搖頭,慘然一笑。
  喬翎瞥他一眼,“為什么?”其實她心中早有答案。
  他的回答不出她所料,“如果不這樣,我爹會殺了你們所有人,包括品薇。”
  “你真如此愛品薇?”
  “一片摯誠,唯天可表。”
  她一震,“你可知——”
  他可知品薇只是利用他,可知他一直以為也深愛自己的女人其實愛的是另一個男人,她是為了那個男人才不惜欺騙他?
  “我知道。”他忽地一句,惊得喬翎几乎透不過气。
  “你——”她又惊又疑地瞪著他,“什么時候知道的?”
  “很早就隱隱約約猜到了。”他語气凄然,“只是我一直欺騙自己,總希望這只是自己胡思亂想。”
  “你……”喬翎震惊莫名,腳步不知不覺一緩,一直緊緊箝住周祈的手臂也不知不覺松開了。
  “別放開我!”周祈低喝一聲,正待主動抓起喬翎的手,一直在后追赶,侯府本領最高的侍衛阿大已然抓住了這個机會。
  他長劍一揮,切入了兩人之間的縫隙,招招直逼喬翎。
  喬翎惊喊一聲,狼狽的閃射著,無奈她武功遠遠不及對方,轉瞬間已被逼入絕境。
  幸虧領先她几尺的夏停云迅速回轉,長劍接住了阿大毫不容還必須朝她砍下的利刃。
  “快走!”他沉聲喊道,一面与阿大交手。
  兩所絕世利刃在空中揮洒點點寒銳星芒,伴著清脆明朗的劍音。
  “我不——”喬翎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被一陣痴銳如風的箭矢嚇得面色發白。
  她慘然瞪著枝枝箭矢無情地逼向夏停云,瞪著他迅速揮動長劍,在自己身邊點出一道守護的劍圈,卻終究被密密麻麻的箭雨尋到了空隙,一箭刺穿右肩。
  他右手一軟,長劍不覺掉落在地。
  “停云!”喬翎悲鳴一聲,再無法思及自身安危,不顧一切奔向他。
  “別過來!”夏停云怒吼一聲,一揮手,用力將喬翎推离自己身邊三尺之處。無奈這樣劇烈的甩動牽動了傷口,痛得他額上冷汗直冒,身子不覺隨之一晃。
  “哈哈!”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周平大為暢快,迸落一陣得意非凡的笑聲,“看你們還妄想逃到哪里去!”他冷然一句,一揮右手,“格殺勿論!”
  此命令一下,身邊一排弓箭手立即一拉彎弓,搭上箭矢。
  望著滿天朝他們飛來的箭雨,夏停云只覺眼前一花,心思轉了又轉,卻怎樣也計較不出兩一其美的辦法。
  護得了喬賢弟就護不了品薇,要護住品薇就必須犧牲喬賢弟——該怎么辦?他該怎么辦?
  他慌亂著,子夜暗眸不覺瞥向喬翎,后者蒼白的面容令他心口一緊,可耳畔卻傳來了劉品薇恐懼激顫的尖叫。
  “停云!救我,救命啊……”
  就是這聲尖叫令他下了決定,他面向喬翎,沉喝一聲,“趴下!”雙足卻用力一點,飛奔至掩面尖叫的劉品薇身前。
  隨手奪過一名侯府侍衛手中的劍刃,他挽起了朵朵劍花,為劉品薇擋下了大部分箭矢。
  但仍有一些漏网之魚穿過他而去。
  “品薇小心!”他顫聲喊道,卻發現她面前似乎晃過一條黑色人影。
  黑色人影擋在劉品薇面前,總共為她顧受了三枝利箭。
  “周祈!”
  “周公子!”
  “祈儿!”
  三聲呼喝同時揚起,眾人定睛一看,才知救了劉品薇的人竟是周祈!這下變故大起,侯府所有侍衛都停止了攻擊。
  “周公子……”劉品薇語音顫然,身子一軟,跪倒周祈身旁,顫抖的玉臂扶起了他鮮血直流的上半身。“周公子,”她忍不住心口陣陣抽痛,“你為什么——”
  周祈只是輕輕搖頭,蒼白若雪的面容浮起淡淡微笑,“你沒事吧?”
  “我油事,沒事。”她呼吸一顫,淚水跟著紛然洒落,瞬間模糊了視線,“你怎樣?還好吧?”
  “我……大概是不行了。”他吐著气音。
  “不,不會的,不要……”她一抽气,嗚咽起來,“不能,你千万別死,不要死……”
  “I同關系的,我——不是說過嗎?為你……死一百次都……情愿。”
  “不,不要!我不值得的,不值得你這么為我。”她難過地拼命搖頭,語音破碎:“我不值得你對我好……”
  “別哭了。”他軟軟抬起一只手臂,無力地想替她抹去面上淚痕,“不必……”
  “周公子!”她悲喊一聲,緊緊扣住他冰涼的手,緊緊貼住自己的面頰。
  “叫我……叫我名字。”他低低地、重重地在她耳畔喘著气。
  劉品薇倒抽一口气,眼淚落得更凶了,“祈哥,祈哥——”她不停呼喊著,聲聲呼喚皆是痛苦哀傷。
  他仿佛滿足了,微微一牽嘴角,“是……是突厥。”
  她一愣,“突厥?什么意思?”
  “我爹……也跟他們談好結盟……”他重重喘著气。
  “為什么告訴我這個?”
  “你去……告訴皇上,”他語音破碎,每一個字皆是用盡气力才能出口,“立了功%……就能嫁給太子……”
  “你——”她無法置信地瞪著他。
  他要她把這個消息告訴皇上?要她借此立功以便爭取与太子長相廝守的机會?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而他只是淡淡微笑,低喃著解開她滿心疑惑,“你喜歡他……不是嗎?”
  “祈哥!”她驀地倒抽一口气,雙手一顫,几乎扶不住他寒冷的身軀。
  “我保求你記得我——”他輕輕地、輕輕地說這,接著,黑黑的眼睫緩緩垂落。
  他斷气了。
  有片刻時間,劉品薇只覺腦海陷入一片空白,無法運轉,也無法思考。
  當她終于能夠揚起螓首,終于能夠透過朦朧的眼眸望向周遭時,她發現了一幅奇怪的景象。
  她身旁不知何時圍了大批人馬,個個披著閃亮的戰甲,持著鋒銳的武器,与侯府內的侍衛交手。
  是皇上的人馬,他們終于攻進來了。
  她木然地想著,耳畔利刃箭矢呼嘯的清音不絕,而她,卻一點也無法听聞,抱著周祈已然完全失去溫度的身軀,墮入了寂靜凄冷的世界。
09
令羽在生气。
  他在生气,他想像得到。雖然他的眼疲倦得睜不開,但想像得到他俊秀出塵的容顏該是冷冷地、翠眉顰著薄怒,玫瑰紅的嘴角緊緊抿著。
  “賢弟,你沒事吧?沒受傷吧?”
  “別這樣叫我,我不是你兄弟。”
  “你气我嗎?气我那時棄你于不顧嗎?”他慌亂急切,胸膛梗著無法吐出的气儿,“大哥不是有意的,當時我真的想保護你——可是賢弟,還有品薇啊,她是個女人,比你柔弱數倍,咱們男人理當先保護弱女人的……”
  “她是弱女子,那我——”
  “你是男人啊,應當有能力保護自己。”他急切地呢喃,拼命眨著眼,好想看清令羽現在面上是什么樣的表情,“你不會怪大哥吧?”
  為什么不回答?令羽為什么不說話?莫非他還生气?
  他更慌了,肩膀疼得像烈火毫不容情地灼燒,“令羽,賢弟,其實大哥最關心的人是你,我想過的,若是你有了三長兩短,黃泉路上大哥一定陪你,你相信我,相信我……”他朦朧地囈語著,語音細微卻急促,呼吸斷斷續續,像隨時會喘不過气來。
  喬翎緊緊攏眉,心疼地望著那張因高燒而大汗淋漓的俊容,衣袖一展溫柔地替他拭撫著。
  “我知道,我知道你對我好——”她深吸口气,忽然忍不住顫落的淚水,“別說了,好好休息。”
  “別生气,別怪我……”他沒有听見她溫柔的撫慰,依然急切慌亂地轉著頭。
  “我沒生气,也沒怪你。”她心疼地告訴他,“我只要你好好休息啊。”
  “不,你在生气,否則為何不肯做我好兄弟——”
  “我不做你兄弟是因為我不希望啊!”她痛喊一聲,終于在他因高燒祖籍迷亂時泄了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悲苦,“我宁可你當我是女人,你知道嗎?”
  “不,你不是女人,賢弟是我最好的兄弟——”他冰涼的雙手忽地向前,摸索著她的手,好不容易触碰到,他立即緊緊抓住,仿佛一松開她就會消失不見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說了不要當你兄弟!我是女人!”喬翎哽咽著嗓音,“我是女人,我不想當男人……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很想對你撒嬌的?那回我差點被刺客傷了時,我好希望自己也能夠像品薇被你緊緊抱著。你要我保護品薇,你說我是個男人該護好她,可我不是啊……被你痛罵時我好難過,胸口都透不過气來了……”她倒抽一口气,淚珠紛然墜落,心中積悶已久的委屈終于捉著机會纓纓吐訴,“我嫉妒品薇,嫉妒你總是把她放第一位,總是先顧及她的安危,我……我是不是很坏心眼、很無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只是——只是……我也是個女人啊!”她再也忍不住了,悲喊一聲。
  “不……不要女人,我討厭女人。”他朦朧地、茫然地囈語,“男人比較好,像你這樣聰明靈透,又不麻煩……”
  喬翎聞言倏地揚起沾濕的眼睫,不可思議地瞪他,“你是說你宁可要男人?”
  “我不明白……”
  “你宁可要個男人,也不要自己的妻子?”
  “不,我不要她,我希望她走。”他喘著气,“她——應該走的,我新婚當天走就是希望能把她气走……”
  “你想把她气走?”
  “我——”他大口大口呼吸,仿佛快要透不過气,“希望她能有點骨气,希望她走……”
  “夏停云!你——”她瞪著他,又是憤怒又是哀傷,又不禁為他重傷高燒的身体狀況擔憂。
  “別生气,賢弟,別生气……”他忽地更加緊扣住她的手,牽動肩膀嚴重發疼,但他毫無感覺,只額頭本能地泛著冷汗。
  喬翎心一痛。
  她在做什么?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她還要同他爭論這些問題?她應該讓他好好休息、好好養傷才是。
  “別說話了,停云,別說話,是我無聊,你別理我。”她隨手用衣袖抹去淚水,急忙俯下頭哄他,溫柔暖熱的气息柔柔拂過夏停云面容,“你快睡吧,好好睡一覺。”
  他拼命搖著頭,像任性的小男孩,“我不要睡,不想睡!賢弟,我……”
  “噓,不要說話。”喬翎忽地低首,不知哪來的沖動讓她櫻唇一落,柔柔堵住他方唇,“不許你再說話。”她呢喃著,柔軟的唇瓣沿著他有棱有角的唇線下移,在他微微扎刺的下巴輕輕摩挲著。
  他身子忽然一顫,握住她的手更加收緊,“賢弟——”
  “好了,睡覺吧。”她溫熱的唇不舍地离開他,柔柔一句,像慈母誘哄著不肯乖乖睡覺的孩子。
  “不——”他一聲歎息,驀地用力一拉,將她整個人拉向自己胸膛,沒受傷的左手手臂緊緊攬住她纖腰,不讓她走。“別走。”
  他在她耳畔輕輕吹著气,微涼的方唇忽地熨上她敏感的頸窩。
  她驀地一顫,唇間不覺逸出一聲輕吟。
  而他,仿佛感受到她嬌軀的輕顫,在她頸間輕咬細嚙的唇齒逐漸滾燙起來,沿著她細膩溫滑的頸窩,梭巡至貝殼狀的細致耳垂,張口含住。
  她呼吸一緊,語言細碎,“別,別這樣,放開我……”
  她想掙扎,拼盡了全力想掙脫他,照理說她的力气不該連一個重傷生病的人都抵不過的,可不知怎地,她便是全身酸軟,一點力气也使不出,除了乖乖依偎入他怀里,絲毫無法動彈。
  而他,更加得寸進尺,性感的唇瓣攫住了她柔膩的紅唇,婉轉吸吮著。
  他吸吮著,饑渴而狂烈,左手則不停在她窈窕的后背愛撫,像一個男人膜拜他最珍愛惜寵的女人那般溫柔纏綿。
  “你的味道真好,直甜……”他吻遍她細致的嬌顏与瑩膩的頸部,一面朦朧低語,接著,擱在她后背的手忽地下滑,竟輕易就拉下她半邊衣衫,讓她圓潤的肩頭暴露在涼涼空气中。
  她驀地咬牙,自覺全身上下每一處毛孔仿佛在瞬間變得敏銳,吶喊著某种性感的渴望。
  她閉上眼,咬牙感受著他微微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細嫩的肩頭。
  接著,他自有主張的唇齒竟滾上她的肩頭,戲謔地咬嚙著、舔舐著、親吻著。
  “別——”她只能細碎地喘著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賢弟,”他忽地低喚一聲,唇間若有似無地滾出一陣短促的低笑,“你的肌膚好像比女人還光滑……”
  就是這么一句話,讓神魂顛倒的喬翎驀地一醒,玉手支住他發燙的胸膛,支撐自己起身。
  她是怎么了?喬翎面紅耳赤,体內的血流灼燙得几乎沸騰。她不可思議地瞪著床上那個半昏半醒的男人,愕然自己竟如此輕易受制于他,竟如此輕易便被他挑起滿腔情火,差點一發不可收拾。
  他怎能那么做?她在他心里該是個“男人”啊,他怎能對另一個男人做出方才那种事情?
  他怎能像方才那樣親吻她、愛撫她、碰触她,她又怎能允許他那么做?
  “賢弟,令羽……”他感覺她的抽离,身子驀地一冷,雙手抬起向前,茫然地摸索著她。
  她心一涼,情火忽熄,淚水重新滾落,“我說了不想當你兄弟……”

  我說了不想當你兄弟。
  為什么?為什么令羽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
  當夏停云總算從黑暗的深淵醒轉,恢复清明祖籍后,第一句映入腦海的便是這樣絕情的一句話。
  他直起上半身,微微茫然地觀望四周,這是間整洁的廂房,一几一椅皆极端雅致辭,案上一鼎香爐,飄散著鎮定人心的淡淡香味,揮洒著秀麗山水的屏風上,整整齊齊挂著一襲簇新的深藍衣衫。
  他拖著只余淡淡疼痛的右肩站起身,在白色單衣外罩上藍衫,系緊腰帶,一頭散發則用條藍布簡單一扎。
  稍稍穿戴整齊后,他打開門,屋外正對著一方小小庭園,栽著几叢香花,空气清閒。他左右張望,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灰色人影穿過遠處的門廊,緩緩走來。
  是這次任務的副統領,他的得力助手。
  副統領發現他醒來了,步伐變得倉促,“統領你總算醒了,我們都擔心得要命。”
  “我沒事。”夏停云搖搖頭,微微一扯嘴角,“我昏過去很久嗎?”
  “將近兩天呢。”
  兩天?那么久?他有一瞬茫然,片刻回神,“事情怎么樣?還順利嗎?威毅侯人呢?”
  他想起當晚在千鈞一發之際,預先安排的兵馬按照排定的時刻沖進了威毅侯府,把侯府的侍衛們獨立核算了個措手不及,還順利擒到了侯爺本人。
  而他,在底下人圓滿達成了任務后,仿佛下了個撤回的命令,接著便不省人事了。
  “事情解決了,”副統領笑得暢快,“威毅侯那老狐狸當場被弟兄們逮到,現關在揚州府牢里,等著統領醒來發落他進京處決呢。”
  “很好。”他點點頭,心里一轉,終究還是最放不下他的好兄弟,“令羽呢?他平安無事吧?”
  “喬公子很好,只前兩天統領高燒昏迷,他仿佛緊張得很,整整一日一夜沒睡,一直守在床榻邊看護著您呢。”
  “他守了我一日一夜?”夏停云心一動,一時間腦海仿佛浮起某幅朦朦朧朧的圖畫,然終究想不起發生了何事,“他現在人呢?”
  “走了。”
  “走了?”他怪叫一聲,瞪大眼,“什么意思?”
  “昨晚見統領總算高燒退了,喬公子便退出了您的廂房,收拾了個簡單的行李就說要离開揚州。”
  “他离開揚州?”夏停云難抑激動,猛然抓住下屬肩膀,卻又因牽動肩傷,忍不住眉頭一陣抽緊,“他离開揚州去哪儿?”
  “屬下不知。”副統領搖頭,瞥他一眼,仿佛奇怪他的激動,“屬下也勸他等統領醒來告別過再走,可他堅持得很——說不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回京城了嗎?為什么要不告而別?為什么連等他醒來見上一面也不肯?
  菲非令羽他——
  我說了不想當你兄弟。
  這句仿佛糾纏了許久的夢魘又在他腦海里回蕩。
  究竟為什么?為何賢弟會突然如此說呢?莫非他還為那晚他選擇保護品薇,棄他于不顧那件事生气?
  夏停云心口一痛,忽地一轉念,“品薇呢?”
  “劉姑娘?應該在她房里歇著吧。這几日她心神不宁的,有些奇怪,像是受了重大刺激一樣……”

  “品薇,你還好吧?他們告訴我你這兩天都沒怎么進食。”
  廂房內,夏停云据案品茗,湛纓黑瞳一直緊緊鎖住面前社會關系蒼白素淨、低掩著羽狀眼睫的女人。
  “我不想吃。”她幽幽啟口。
  “怎么不想?”他微微拉高嗓音,其實早猜到是為了什么,“因為周祈?”
  她仿佛呼吸一顫,終究輕輕頷首。
  “你覺得對不住他?”
  “我是對不住他。”她低度低地,語气卻逐漸激動起來,“我不值得他犧牲一條命,他待我太好了,我——”她嗓音一啞,再說不下去。
  “品薇。”夏停云長長歎息,想勸她,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他真沒料到那周祈竟是如此性情中人,肯為了心愛之人犧牲性命,教他也不覺欽佩。
  “停云,我想——”劉品薇忽地揚起眼睫,明眸秋水漾著深深哀痛,“我不能回長安了。”
  “為什么?”夏停云無法理解。
  “我決定——落發為尼。”
  “什么?!”他難掩震惊,怔然半晌后,急急追頭號,“你不顧太子殿下了嗎?這回任務成功,皇上肯定龍心大悅,還有突厥与威毅侯勾結的事,你得了這個情報立了功,他說不定會恩賜你陪伴太子殿下……”
  “這個情報是周祈臨死前告訴我的,他要我拿這個情報換取自己的幸福……”她搖搖頭,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淚水驀地盈滿眼眶,“可我怎么能?怎么能拿他一片真心去換……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可是品薇,那是你一向的心愿啊。”
  “不,再不是了。”劉品薇伸展衣袖拭去眼淚,在一陣深深呼吸后,神情轉為木然,“我現在只希望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品薇!”夏停云又急又气,忽地攫住她雙肩,輕輕搖晃著,“他是為你而死不錯,可你也不必用這种方式報恩啊。”
  “你不懂——”
  “我是不懂!品薇,我不信你真能放得下殿下——”
  “你錯了,我可以的。”劉品薇低低細細地開口,語音澄澈冷靜,“現在的我,是一個男人用他的命換來的,他犧牲了自己保住我,我不能當作沒這回事。你明白嗎?這里,”她忽地指向自己胸膛,凝住他的美眸堅定异常,“已經有他一顆心深深嵌入了,這輩子我甩脫不了,也不想甩脫,更不想在他留給我的心里,烙上另一個男人的形影……你明白嗎?”
  “品薇!”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搖搖頭。
  “你告訴他忘了我吧。”她淡淡說道,微微一扯嘴角,“因為我收里已經沒有容納他的角落了。”
  “我不相信,品薇,我不相信。你不可能如此絕情,輕易便能忘卻痴戀許久的殿下。”
  “你不懂,停云,女人愛一個人時固然可以不顧一切,滿心滿怀只有他的形影,可一旦感到絕望了,或者感覺不地了,她要收回情感也可以是夫妻決絕的。”
  他一震,“你的意思是——要收回對殿下的一腔情意了?”
  “不錯,我就是這么說。”

  “她……真這么說?”一個低啞的,仿佛壓抑著什么的嗓音沉沉揚起。
  “是,她就是那么說。”夏停云輕輕歎息,几乎有些不忍直視眼前這個一向意气風發、英气勃勃的男人。這一瞬,他一向的驕傲仿佛忽然隱去不少,總是神采奕奕的面龐也淡了光芒。
  這是長安,是東宮,眼前負著手若有所思的男人正是當今太子殿下。
  他沉吟良久,一雙英銳赤眸終于重新凝定夏停云,“停支你說,孤該怎么辦?”
  夏停云一窒,半晌,只能默然搖頭。
  “你說,孤把這太子之位讓給三弟如何?”
  他一惊,“殿下!”
  “三弟文武全才,不見得當不起這個地位。”
  可太子殿下會甘心退讓皇位嗎?他自小聰明伶俐,習文練武,一切的教育便是為了未來接掌天子之位;何況他自個儿也頗有點野心,一直希望將來君臨天下時為國家社稷做一番大刀闊斧的改革。
  他能甘愿為了美人舍棄江山嗎?
  夏停云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道:“三皇子固然不錯,但終究不及殿下果斷,何況換嗣之事非同小可,牽一發動全身。”
  “孤明白。”太子微微一揚嘴角,黑眸掠過异樣光芒,“如果是你,會不顧一切地去追回心愛之人吧?”
  夏停云一凜,猶豫片刻后終于毅然點頭。
  “孤就知道。”太子點點頭,炯然星眸凝定他,“你這人是有點狂气的,如果你是孤,恐怕早舍棄了這一片大好江山,追隨美人去了……可我做不到。”他搖搖頭,薄銳的嘴角淡淡自嘲地揚起,“我佩服像你這般任情任性的男人。”
  是嗎?太子殿下佩服他?佩服他任情任性?
  是啊,他一向以任性率情自許,一向不在乎他人言論,只求對得起自己良心。但如果他的任性到了背离倫常的地步,他的率情到了連老父、好友都無法承受的程度,那又如何?
  他還真能不介意世俗眼光,不理會家人朋友的期望嗎?
  他還真能不顧一切去追求自己真正想得到的人嗎?
  他還真能去找那個自己一向當成好兄弟,卻不對他做出禽獸之舉的賢弟嗎?
  從揚州到長安,這十几天仔細回想,他終于記起了自己病中祖籍迷亂時究竟做了什么事。
  他——竟然緊緊抱住喬賢弟,對著他又吻又親,就像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那樣。
  可他——令羽他是個男人啊!就算他這個做哥哥的老覺得他偶爾神態靦腆,溫婉羞澀,兼之容顏清麗,較諸女子還胜上几分,也不該對他做出如此荀且之事!
  怪不得賢弟會生气,怪不得他想与他斷絕兄弟關系。
  原來是為了他這個大哥如此不尊重他啊。
  他不告而別,或許正是為了想与他脫离關系,干干淨淨斷絕來往,永不想見。
  他該黯然接受的,該默認賢弟這樣的行舉,該就此消失在他面前不再打扰他,但為什么——這兩天他還是瘋狂地派人在長安城內外尋找,尋遍了城內外每一戶姓喬的人家,甚至連不姓喬、家中有年紀相仿青年男子的民戶都打听遍了,就是沒有令羽的消息。
  京城附近,根本沒有一名喚做喬令羽的人物。
  怎么可能呢?他們倆原就是在京城初遇,賢弟也一直自稱是長安人氏,怎么可能他尋遍了這附近方圓百里,就是找不著他的蹤影?
  他究竟上哪儿去了?
  但找著了又怎樣?每每在借酒澆愁的時候,夏停云會嘲諷自問,找著了令羽又如何?向他道歉,責導自己不該支他做出那般禽獸不如的事情,還是——
  一個不成形的念頭閃過腦海。
  他神智一凜,用力甩頭,不管冒險讓那個念頭成形。
  他怕,怕那念頭一成,他便再也甩脫不掉,真正成了世俗不容的罪人了。
  可就算現今,他的行止也未必能令世俗接納,至少從小養他、教他的老父就大大憤怒。
  “我說你這個不成材的小子!有空在這里喝酒怎不快快給我起來去辦正事?”
  夏停云歪斜著眼,透過朦朧酒霧認清老父一張發縣政府蒼白,卻仍虎虎含威的臉龐,“爹。”他喊一聲,接著打了個酒嗝,“就因為正事都辦完了,我才在‘怡然亭’喝喝小酒嘛。”
  “你這叫喝喝小酒?”夏安國虎目一瞪,銳利的眸光掃過附近十几個東倒西歪的酒壇。他這儿子一向自傲千杯不醉的,今日竟然喝到醉眼朦朧,可見不知灌了多少黃湯下肚。他搖搖頭,愈想愈气,猿臂一伸奪過儿子抱在怀中的酒壇,用力一摔,陶瓦碎裂的聲音讓夏停云迷茫的祖籍忽地一醒,“不准再胡灌黃湯了,給我辦正事去!”
  “什么正事啊?”
  “什么正事?!”夏安國吹胡瞪眼,拉高嗓音,“你這不肖子存心气死我是不?都回來三、四天了,皇上也見了,太子也談過了,你還有借口說自己很忙,沒空理會自身俗事?還不快快去把我的好媳婦給求回家來!”
  “好媳婦?”夏停云皺皺劍眉,好半晌不明白老父指的是誰。
  “喬翎啊。那個一過門就被你丟在家里不顧的媳婦儿!”夏安國嗓門更大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她被你气得派了她的貼身丫鬟冒充本尊,獨個人就隨后跟你下江南去了嗎?”
  是啊!夏停云這下總算想起來了。
  那個喬翎仿佛是命丫鬟月牙儿假冒了她,耍得他的好友李琛團團轉,一直以為自己愛上朋友妻自責不已。好不容易前陣子將月牙儿娶過門了,兩人卻又有了誤會,現在李琛也是四處尋找愛妻下落,弄得一個總是神采照人的翩翩公子現今卻憔悴不已,面目含憂。
  可見女人果然不好惹,事情一旦牽扯上她們終歸是麻煩!
  一念及此,夏停云心口又是一痛,不禁搖搖頭。
  其實豈只女人麻煩,男人不也一樣?像人自己与喬賢弟,不也糾纏不清?總之,事情一扯上情愛就是無端煩惱,無限愁悶啊。
  “听親家說,喬翎像是找不到你,現在已經回娘家去了,經常一個人躲在閨房里,悶悶不樂。唉,她肯定還在為你新婚夜拋棄她這回事生气。”夏安國重重歎气,想起這回事還是大覺對不起親家喬英。“就算老爹求你吧,你去喬家請個罪,把我的好媳婦給帶回來吧。”
  “把她帶回來?”
  “是啊,難不成你要她一輩子留在娘家?”
  “這……也未嘗不可。”
  “什么!”夏安國怒瞪儿子,嗓音一變,气得渾身發顫。
  夏停云倒反而像酒醒了,神情鎮定,炯炯星眸清明澄澈,“如果爹不反對,儿子倒想不如干脆撤了這門親事算了。”
  “你,你說什么?”
  “我們尚未洞房,那喬翎也不算真正嫁給了我,与其成了親兩人皆是心不甘情不愿,不如現在就撤了這門親事。”
  “你你你……胡說八道什么?”夏安國花眉緊驟,气得几乎吐不出完整的話語,“親事豈是你說撤就撤的?當初人家也是三媒六聘,風風光光進了我們夏家門檻的,全京城人都知道這回事了,你現在撤婚,教我們雙方面子往哪儿擺?”
  “如果爹只是顧慮面子的話,這一點儿子已經跟太子殿下商量過了,他答應宣告我与喬翎的婚事只是個幌子,為了秘密行事捉拿叛國賊掩人耳目……”
  “什么掩人耳目?你以為大家會相信?”
  “反正百姓們也只愛听個故事,就隨便編個精彩絕倫的吧,誰也不會追究合不合理。”
  “你你你……這樣怎對得起你娘子?”
  “喬翎嗎?她若是有一點骨气的話肯定也早已恨透了我,未必肯回咱們夏家來。”
  “誰說不肯?你只是替殿下去江南辦事嘛,她不會怪你的。”
  “怎么不怪?她合該怪的,不可能到了這地步還能不怨我、恨我。”夏停云忽地激動起來,只覺一股气憋在胸口。
  該死的!除非她是個草木人,又或者一向逆來順受慣了,否則他故意挑新婚夜不告而別,回來京城后又死不肯上喬府找她,故意當沒她這人存在的冷漠態度誰受得了?不怨恨才怪!她就該怨他,就該恨他,就該有一點傲气主動要求解除這樁可笑的婚姻。
  她為什么毫無反應?為什么還不派人前來要求解除婚事?
  莫非她還真等他前去負荊請罪?
  該死!他根本不想負荊請罪,根本不想結這個親,根本不想娶一個女人回來供在家里!
  他——只會傷透她的心啊,她難道還不明白?
  “爹,你們這又何必?為何硬要兩個不相愛的人在一起?徒增苦痛啊。”
  “你說這什么傻話?什么兩個不相愛的人?”夏安國眉一挑,心一凜”頓時狐疑起來,“莫非你這小子在外頭另有心上人?”
  “我——”夏停云一窒。
  能說嗎?能告訴老父嗎?他是有心上人,那人還是他這一路上最親最疼的好兄弟,是個男人。
  他能告訴老父他辛辛苦苦養大的儿子竟有斷袖之避嗎?他肯定受不了的!
  “說啊!你這渾小子!別事到臨頭畏畏縮縮的。”
  “儿子——是有一個喜歡的人。”
  “是誰?哪家的姑娘?什么時候認識的?”
  他搖搖頭,“爹就別多問了。”
  “為什么?”
  他默然,緊緊咬住下唇,好半晌,方長長吐出沉重歎息,“總之我与他——今生無緣。”
  “既然無緣就別多想了,顧及眼前身邊人者正經。”
  夏停云明白老父指的是喬翎。
  他搖搖頭,悵然道:“可儿子已決定此生是愛定了他,再容不下別人了。”
  “什么?”
  “我求你饒了我吧,爹,別逼我日日面對一個不愛的女人,我只會傷害她,一輩子也不可能給她幸福。”
  “你說這什么傻話?什么愛不愛的?”夏安國簡直不知如何說好了,“那個李琛小王爺這么說,你也這么說——人生嫁娶,還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來的情愛?你們這些年輕人腦子里究竟胡想些什么?”
  “儿子從前也這么想,可現在才發覺這世間原是有真情至愛的,只相愛兩人未必能長相廝守而已。”夏停云話語沉痛,眉宇間鎖著濃濃憂郁。
  “老天!瞧你這副模樣,跟個娘儿們似的!”夏安國發現自己無法忍受下去了,他一向陽剛的愛子什么時候也滿口情愛、嘔心肉麻了起來?他深深呼吸、极力調節著頻率,好不容易才能稍稍回复冷靜,“如果喬家人主動要求撤除婚事我無話可說,否則你就給我乖乖上喬家去好好道歉,替我把好媳婦平平安安帶回來,要帶不回來,咱們這場父子就算白做了!”
  “爹——”
  “還不快去,難不成你真要气死老父?”
  “我——”夏停云驀地胸口气悶,雙拳緊握,指節泛白,剎那間只想仰天長嘯。
  要他上喬府負荊請罪,帶回一個他根本不想要的女人?
  他做不到啊!
10
他為什么還不來?為什么還不來帶她回夏府去?
  他回到長安都已經四天了,該辦的事情早該軒完,為什么到現在還不肯上喬家來見她一面?
  莫非他真不想要她,不想要自己迎娶過門的妻子?
  他——究竟當她喬翎劉什么了?
  他當她什么也不是,他在乎的只是他喬賢弟,他動心的地象是一個男人!
  一念及此,喬翎不覺煩躁起來,正流暢撫著的琴弦竟斷了一根。
  她怔然,瞪著那根松馳開來的琴弦。
  弦斷了——是凶兆嗎?或是有其他意涵?
  是關于誰的?月牙儿嗎?嫁給李琛又黯然出走,現今下落不明的月牙儿出了什么事嗎?或者是關于停云,他現在可還安好?
  關心即亂,再無法弄弦撫弦,喬翎只得站起身來,剪剪雙瞳透過窗扉凝向戶外一片蔚藍的天空,怔怔望著飄浮過其上的几朵云彩。
  夏風習習,該是讓人心舒爽的好天气啊,為何她會憂煩至此?
  想來想去都怪那個夏停云,是他害得她鎮日郁郁寡歡;失去好友月牙儿的音訊已夠她煩惱,偏還添上一個不解風情的他。
  正愁亂想著,喬翊年輕的嗓音穿過屏風送來,奇怪的是,一向爽朗如夏日清泉的嗓音今日竟像微微壓抑著什么。
  “姐姐,今日心情如何?”
  她轉過身,明眸擬定一向開朗的弟弟,頗為他皺緊雙眉的面容感到訝异。
  “還不就是那樣。”她淡淡地,“你呢?”
  “姐姐,我——”喬翊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收回,眉宇間籠著煩惱。
  “你怎么?別吞吞吐吐的,說啊。”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可爹娘不許我說——”他仿佛极端猶豫。
  喬翎心一跳,有股不祥的預感,“為什么不許你告訴我?是有人出了事嗎?月牙儿?還是——停云?”
  “夏停云?那小子可好得很呢!”喬翊恨恨一句,黑眸忽地燃起怒火。
  喬翎一愣,“怎么回事?”
  “他現在就在大廳,正跟爹娘說話呢。”
  “他來了?”喬翎又惊又喜,又是心中加速,“他說些什么?為什么爹娘不讓我知道?”
  “他要求退婚。”
  “什么?!”
  “你說這家伙還是不是人?新婚夜就拋下新娘不管也就罷了,這會儿竟還要求咱們當這門婚事不曾存在過。你知道他說些什么嗎?他說要是你聰明一點,有骨气一點,就會選擇撒了這樁婚事——這算什么?不等于是變相的休妻嗎……”
  喬翊一句句說來,句句恍若五雷轟頂,擊得喬翎暈頭轉向。她腦海完全空白,只能愣愣瞧著為她打抱不平的弟弟。

  “停云明白,這件事還需要征求喬姑娘的意見,若是方便的話,可否請她出來一見,讓晚生親自對她分說明白。”夏停云冷靜說道,表面上看來是淡定如常,其實心跳早亂了節奏,仿佛脫韁野馬,難以駕馭。
  他抬起眼瞼,鼓起所有勇气望向喬家一對坐在主位、气得面色慘白的老夫婦,知道自己這次前來不但不像負荊請罪,反倒更將二老气得怒火翻揚,回頭到家肯定也是難逃老父一陣痛責怒罵。
  可他顧不了了,明知自己這樣做是得罪了兩家人,他也不愿再昧著真心強迫自己与喬翎結為夫婦,不愿強迫自己与一個不愛的女人相守終生,這對兩人而言都只會是一場不幸。
  他望著堂上气得渾身發顫,再說不出一句話來的二老,再度沉聲問道:“我可以見喬姑娘一面嗎?”
  喬英猛然站起身,鷹眸激射兩道灼人怒焰,“不需要,我們家小翎不會想見你,你滾!”
  若是眼光能殺人,他怕早已体無完膚了吧。
  夏停云暗暗苦笑,仍舊堅持,“在下還是想親自對她解釋。”
  “你——”
  喬英還想怒吼些什么,一個清越澄透,卻仿佛凝著層層寒霜的嗓音忽地自廳外揚起,“我想你不必解釋了,夏公子。”
  夏停云一震。
  這聲音——竟有些像他朝思幕想的喬賢弟。
  這嗓音一傳來,喬英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一張老臉更白了,“小翎,你什么時候來的?誰告訴你的?是翊儿?”
  “誰告訴我無所謂,小翎只想來說几句話。”那語音依舊冷淡清越,震蕩夏停云一顆心。
  “是——喬姑娘嗎?“他驀地轉身,望向那個被屏風擋住的淡淡人影,嗓音竟有些發顫。
  “是我。”她冷冷地答,“那個新婚之夜便被你棄之不顧的糟糠妻。”
  “喬姑娘很气憤嗎?”他欣欣嘴角苦笑,“你是該气憤的,這件事是夏某不對。”
  “你是不是認為,若我喬翎有些骨气的話,早該主動退了這門親事?”
  “這——”
  “我竟然沒撤這門婚事,你很惊訝嗎?”
  “不,在下其實并不惊訝,只是——”
  “只是失望。”清冷的語音替他接下去,“因為你原本就不認為女人會有所謂的骨气,她們都是一群只會听眾父母之命的可怜生物而已。對父母安排的婚事,她們并不懂得反抗,只懂得逆來順受。”
  他一惊,沒料到她竟將他的心思摸得如此透徹。
  “夏公子是這樣的想法沒錯吧?”
  他輕輕歎息,“老實說,的确是如此……”
  “我不一樣。”她果決的嗓音截斷他。
  “什么?”他一愣。
  “我喬翎不一樣。”她靜定地重复,“或許其他女人可以認命,我可不同。”
  “喬姑娘的意思是——你也贊成撤消婚事?”
  “不錯。”
  “如此太好了!”夏停云喜出望外,深深作揖,“夏某在這里謝過喬姑娘,多謝你肯原諒在下,成全在下。”
  “不必多謝,其實我并沒有原諒你。”喬翎清清冷冷一句,輕移蓮步,緩緩自屏風后轉過窈窕的身子。
  而夏停云亦正于此刻抬起頭來,兩對黑玉一互望,瞬間激發點點火花。
  夏停云怔然,不敢置信地瞪著面前那張似曾相識,卻又极端朦朧的清秀容顏,“賢弟……”他愣愣喚著,瞪著那与他遍尋不著的賢弟一模一樣的五官。
  她直挺挺地靜立,淺橙色的襯衫胸前繡著雅致的水仙花,水色紗裙飄逸輕軟,腰間系著的帶子打了個式樣繁复好看的花結,強調纖細的腰身——她美极了。
  這可能是他念念不忘的好兄弟嗎?他的喬賢弟該是個男人啊,為何作女裝打扮?
  “我不是你賢弟。”她又是這樣冷淡的一句話。
  就是這句話令他确定了眼前佳人的身份。“你是喬賢弟不錯。”他難抑激動。忽地上前一步抓緊她的肩,“賢弟,為何不告而別?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這几天我尋遍了京城內外,就是找不到一個名喚喬令羽的人——”
  喬令羽!
  他腦子轟然一響。
  令羽二字合起來不就正是一個“翎”字?喬令羽原來就是——喬翎?他愛之疼之,對其怀抱著异樣情感的好兄弟原來正是他的新婚妻子?
  他震惊莫名,腦子狂亂地運轉,這一刻才真正明了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賢弟就是他的妻子,她女扮男裝,追隨他下了江南,為的就是不甘被他棄于家里不顧——
  “放開我。”她翠眉緊顰,冷淡地甩脫他的手,“你我既打算撤銷婚事,便不再是夫妻,男女授受不親,請你放尊重一些。”
  “賢弟,你——”
  “我說了樂是你賢弟!”她仿佛怒上心頭,狠狠瞪他一眼,“你沒長眼嗎?不見我是個女人嗎?我是女人,不是男人!”
  “我知道,可是——”
  可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無法适應啊。
  她怒視他,眸里點燃的怒焰光亮璀璨,卻灼得他心好痛。
  “賢——喬翎……”他試圖靠近她,試圖解釋。
  喬翎卻避開身去,忽地褪下一只原本扣在皓腕間的翡翠玉鐲,“這是我過門時,你父親送我的鐲子。”她舉坑鐲子,明燦的黑眸怒視他,咬牙說道:“從今以后,你我的關系便如這只玉鐲——”
  “喬翎!”他還來不及開口阻止她,玉鐲已匡啷落地。
  他愣愣瞧著地上斷裂成兩段的玉鐲,心知肚明。
  這回,喬翎是真正狠下了心,決意与他完全斷絕關系了。

  “品薇說過一個女人要決絕起來,要可以比一個男人更快收回感情的。”夏停云說著,愣愣地舉高酒杯,表面上像是端詳欣賞質材上好的翡翠夜光杯,其實啥也沒看進去。
  “這點我……”李琛打了個酒嗝,黯然苦笑,“我不反對。”他搖搖頭,再為自己斟了杯酒,酒到杯干,只盼能一醉解千愁。
  “怡然亭”里,兩個總是意气風發、瀟洒端逸的男人慘然對望,說什么也“怡然”不起來,只更添滿腹苦惱。
  “你的月牙儿,我的喬翎……”夏停云甩甩頭,仿佛想甩去滿腔愁惱,“我早說過了,女人天生是來尋男人麻煩的東西。”
  “她會不會不再愛我了?”李琛黯然低語,曾經俊美若天神的容顏如今卻憔悴無光。
  “她會不會從不曾愛過我?”夏停云嗓音沙啞,狼狽的胡碴爬滿了方正的下頷,減去不少卓然不群的狂傲气質。他喃堝念著,忽又劇烈搖頭,“不,我相信她是喜歡我的,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對我不是沒有感覺,她不可能沒有感覺——”他低語著,拼命想說服自己。
  “你現在打算怎么辦?”李琛問他。
  “我不知道。”他黯然搖頭,一舉手又是一杯仰盡,“我只知道自己絕不能失去她。”
  “那就去哄她回心轉意啊。”
  他蹙眉,“可是我說過這輩子絕不哄女人的。”
  李琛不可思地瞪他,“都到這地步了,哪還容你如此耍性子?”
  是啊,都到這地步了,哪還容得他自以為是,耍那大男人脾气?莫不成他真想一輩子失去喬翎,一輩子不見她?
  他真能忍受她与他從此斷絕關系,說不得几個月后便改嫁他人,投入另一個男人怀抱?
  他真受得了?
  當然不能!他死也不許!絕不允許她屬于別人上男人——她是他的,就像他早已將一顆心給了她一般,她應當只屬于他夏停云的。
  她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罷,他這輩子是愛定了她,一顆心給寫出她,也要定了她。
  他要見她,要向她傾訴自己滿腔愛意,要問她是不是也愛他,愿不愿意真正与他相屬。
  只要她肯原諒他,愿意再見他一面,要他做什么都愿意。
  做什么都成啊……

  “該死的外頭是什么聲音?能不能停一停別再煩惹本姑娘了!”
  喬翎怒喝,躁亂的容顏自“史記”上揚起,狂野地瞪向窗外。
  在旁侍立的貼身婢女見她如此狂躁,一時間也慌了手腳,“小姐別生气,讓蘭玉去給您看看外頭是怎么回事,”她語音方落,另一個清朗的聲音便隨之揚起。
  “不必了,讓我來告訴姐姐怎么回事吧。”
  “喬翊。”喬翎起身,皺眉迎向相貌端正、嘴角抿著奇特微笑的弟弟。“你怎么來了?”
  “姐姐也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
  “琴聲啊。”喬翊眨眨眼,若有所指地望向窗外。
  琴聲?原來方才扰得她看不下書的雜音是琴聲?
  “是誰彈的?吵死人了。”
  “是他啊。”
  “他?”雉一愣。
  “就是那個最近天天上咱們家報到的夏停云。”喬翊回答,再忍不住一陣爽朗大笑。
  “是他?”喬翎心一跳,翠眉卻一掀,“他又來做什么?”
  “還能做什么?當然是巴望能見他娘子一面羅。”
  喬翎瞪著弟弟閏副看好戲的神情,“你好像挺愉快的,前几天提到他不還咬牙切齒嗎?”
  “那是前几天,”喬翊泰然自若,“現下印象可又不同了。”
  她冷哼一聲,“有什么不同?”
  “看他日日前來道歉的誠意,又听他說了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喬翊一頓。嘴角微笑的弧度更深,“倒教我同情起這個姐夫來。”
  “他說了什么故事?”
  “他把你女扮男裝,在揚州与他的一段因緣全向爹娘跟我說了。”
  “什么?他全說了?”她忍不住焦急,“他說了些什么?爹娘怎么反應?”
  “他說自己一直把你當成男人,當成好兄弟,卻不知不覺愛上了你——爹跟娘直說荒唐,卻是听得眉開眼笑,就連我也覺得神往呢。”
  “神往什么?”她怒斥道。
  “一個男人竟然敢承認他曾經愛上另外一個‘男人’,不愧是我姐夫,夠狂放。”喬翊贊賞不已,看他那模樣像是全心折服于夏停云了。
  這是什么跟什么啊!夏停云愛上一個男人值得他們如此高興嗎?雖說他愛的那個“男人”是她,但她畢竟不是喬令羽,她是喬翎,不折不扣的女人!
  夏停云不愛身為女人的她卻愛上身為男人的她,這很值得高興嗎?真不曉得她這些家人究竟怎么想的?
  “姐姐,我瞧你就放開胸怀,出去見他一面吧。”
  “為什么?”喬翎一甩衣袖,翠眉怒而翻揚,“他如此辱我,憑什么要我如此輕易原諒他?”
  “就看在他一個大男人,二十來歲了還為了討好你拼命學琴的份上吧。”
  喬翎冷嗤一聲,“誰要他學琴去的?”
  “為了對你示愛啊。”喬翊微微一笑,“你沒听清嗎?這首曲子。”
  “什么曲子?”細白的貝齒輕輕咬住桃紅唇瓣,她這才耐心豎起耳朵,傾听起窗外斷斷續續傳來,极端不悅耳,更加不成調的琴聲。
  雖說這畢竟無惡不作忱人琴藝其差無比,但只片刻,喬翎便被這完全稱不上悠揚的琴音給吸引了。
  只因為這琴曲雖不成調,卻仍清楚明白地傳送出演奏者滿腔熱烈的情意,裹圍得她全身暖洋洋的,像淋浴在燦燦春陽之下。
  “听出這是什么曲子了嗎?”
  “听出了。”她點點頭,半茫然半迷惘地,心上籠著淡淡煙霧,說不上是何滋味,“是關睢。”

  關關睢鳩,在何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芹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行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芹菜,左右割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又彈錯了!
  夏停云低咒一聲,撫著琴弦的手指一停,滿臉懊惱地瞪著一雙總是犯錯的雙手。“為什么你們該死的就是靈活不起來呢?可惡!”
  咒罵過后,他揚起眼睫,湛然黑眸迎向每一個行經花園、對他投來好奇目光的仆役婢女,毫不慚愧,毫不畏懼,倒教那些嘴角抿著嘲弄笑意的下人們不好意思。反而閃躲志他炯炯眸光來。
  他知道自己在此撫琴的行徑是挺可笑,根本不成調的琴曲制造的只有教人難堪的噪音。
  盡管嘲笑吧!他不怕人笑,他怕的只是他意欲感動的對象絲毫不為所動,怕的只是他生平第一遭費盡心思去哄一個女人,對方仍是不理不睬。
  這才會讓他感覺自己的行徑像上傻子,十足的傻子。
  她為什么就是不肯理他呢?
  這些日子,他天天上喬府,用盡各种手段,為的就是想跟她見上一面。
  為了見她,他不惜對岳父母下跪賠罪,自責從前不該如此折辱喬翎,也讓喬府面上無光。
  為了見她,他娓娓道出了与喬翎相識結拜的經過,更不顧會惹來眾人异樣眼光,承認他愛上女扮男裝、他一直以為是個“男人”的喬翎。
  為了見她,他特地去拜師學琴,日日強忍師傅“朽木不可雕也”之歎,只盼能親自演奏求愛琴曲,博得佳人歡心。
  為了見她,他天天上這后花園來,承受下人們好奇兼嘲弄的目光,厚著臉皮彈奏這不成調的琴曲。
  唉,他夏停云長到今年二十几歲,別說對一個女人,就連對當今皇上与太子都不曾如此自甘委屈過。
  他都已經做到如此地步了,她為何還不肯原諒他?至少給他机會見她一面,對她道歉解釋分明也好。
  她怎能如此絕情啊……
  夏停云重重歎气,心內一把無名怒火緩緩燃起。他忽地甩頭,雙手重新擺上琴弦撫弄,索性還放開嗓門,引吭高歌起來。
  就讓他難听的歌聲琴聲吵得喬翎心神不定吧。就不相信在這口音環伺下,她還能气定神閒,躲在閨房里靜靜讀書。
  “求之不得,寤寐恩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芹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夠了吧,再唱下去我看整個喬府的屋瓦都會被你掀了!”
  突如其來年嬌喝止住了夏停云,他倏地一凜,緩緩緩緩地轉過頭。
  一見身后立著的妯婷可人儿,他面色立即大喜,心中也在黑眸与她一雙燦然星眸相接過迅速狂奔。
  “賢弟,賢弟!”他激動地跳起,仍是不改這習慣的稱呼,“你彈簧于肯出來見我了,終于來了,你不知道,為兄很……我很想你——我——”他實在是欣喜過頭了,以至于有些語無倫次。
  見他如此激動狂喜的神情,喬翎心中倏地漏了一拍,但很快地,一雙挺秀翠眉緊緊顰起,“我說過几百次了,我不想做你兄弟!”
  “為什么不肯?”夏停云慌亂地扯住她衣袖,“你知道我一向把你當成最親愛的兄弟啊,我真的好喜歡你……”
  “你在這后花園連續彈了這几天琴,是為了求回你賢弟?”
  “是啊,賢弟,為兄想向你道歉。”
  喬翎暗暗咬牙,“那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走了。”
  “什么?”夏停云一愣,“你不跟我走?”
  “跟你走?走去哪里?”
  “回我夏家啊。”
  “為什么要回你夏家?”喬翎翠眉一揚,“我是你結拜兄弟,可不是具有什么血緣關系,憑什么到你夏家去?”
  “可是你……”他不禁皺眉,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你是我娘子啊。”
  “我什么時候成了你娘子了?”
  “可是賢弟,你明明是——”
  “我們不是已經說好撤銷這門親事了嗎?”
  “我不答應,我現在不想撤銷了……”
  喬翎怒瞪著他,“你當這門親事是游戲?由得你想撤就撤,不想撤就挽回?”
  “我知道我不對,所以才要向你請罪啊。”夏停云微微苦笑,“你剛才不也接受我的道歉了嗎?”
  “我是接受了。”
  “既然如此,娘子就該跟我回去。”
  “我是以喬令羽的身分接受你道歉,不是喬翎。”
  “什么意思?”他不懂。
  “你方才不是說,來這里為了求回你賢弟?”
  “是啊。”
  “你要求回的人是喬令羽,不是喬翎,”她語音清寒,冷冷瞪著他,“喬令羽既答應重新做你兄弟,你的目的不就已經達到了?”
  “你——”夏停云蹙眉望她,好半晌,總算恍然大悟。
  原來她一直气的是這個,原來她口口聲聲說不想做他兄弟是為了這原因。
  因為她想做的是他妻子,而不是他兄弟啊。
  因為他老當她是賢弟,不肯將她認作將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侶,所以她才會如此生气。
  所以她方才才會特地問他,要求回的是他賢弟,還是他娘子。
  她希望他要的是“她”,是喬翎,不是喬令羽。
  天,多婉轉難懂的女人心啊,他直到今日才好不容易体會了一些些。
  他搖搖頭,有型的嘴角一彎,忍不住勾勒起一個蕩人心魂的微笑,“傻賢凝。我想求因的人當然是喬翎啊,你沒听見我方才彈奏的琴曲嗎?”
  “是關睢嘛,那又怎樣?”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半吟半唱,湛然星眸一直凝定她,“既說是窈窕淑女,讓我神魂顛倒、日思夢想的當然是個女人嘍。”
  她聞言俏臉一紅,飛上兩朵嫣美動人的云彩,不禁別過臉去,“我哪知道你彈這首曲子是啥意思?”
  “怎么不知道?你飽讀詩書,又如此聰明靈慧,會不知道?”他微笑加深,舉趟走近她,雙手搭上她的肩,試著將她攬入怀里。
  她沒有拒絕,可也沒有接受,只是直挺挺地立著。
  他低低一笑,右手柔柔撫著她如瀑布般瀉落的烏黑長發,“既然是窈窕淑女,當然是指內外兼美的清秀佳人,所以才是我這种君子夢寐以求的良配啊。”
  “呸。”她櫻唇一噘,神態又嬌气又可愛,“說自己是君子,大言不慚。”
  他不覺愣了,這愛嬌的模樣是他不曾見過的,讓他忍不住想疼,一句深情告白沖口而出,“我愛你。”
  她冷哼一聲,別過頭去,“你愛的不是我,是喬令羽,是個男人!”
  “不,我愛的是你,是你這個人。”夏停云肯定地道,緊盯她的眸光不曾稍离。“不管你是男人或是女人,我都愛定了你。”
  “你——”她咬住唇,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覺整個臉頰更加發燒,燒得她手足無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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