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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劍客無情劍 作者:古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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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劍客無情劍 作者:古龍

第一章 飛刀與快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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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裡堆著好幾壇酒,這酒是那少年買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著,而且喝得很快。

  李尋歡瞧著他,目中充滿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見能令他覺得有趣的人,這少年卻實在很有趣。

  道上的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行冰上,縱是良駒也難駕馭,那虯髯大漢已在車輪捆起幾條鐵鏈子,使車輪不致太滑。

  鐵鏈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響。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著李尋歡道:『你為什麼定要我到你馬車上來喝酒?』

  李尋歡笑了笑,道:『只因為那客棧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無論誰殺了人後,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麻煩的,我雖不怕殺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煩。』

  少年默然半晌,這纔又從壇子裡勺了一碗酒,仰著脖子喝了下去,李尋歡含笑望著,很欣賞他的喝酒的樣子。

  過了半晌,少年竟也嘆了囗氣,道:『殺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卻實在該殺,我非殺人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纔殺那白蛇的麼?』

  少年道:『沒有五十兩銀子,我也要殺他,有了五十兩銀子更好。』

  李尋歡道:『為什麼你只要五十兩?』

  少年道:『因為他只值五十兩。』

  李尋歡笑了,江湖中該殺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兩的,所以你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大富翁,我也常常會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窮,否則我也該送你五十兩的。』

  李尋歡道:『為什麼?』

  少年道:『因為你替我殺了那個人。』

  李尋歡大笑道:『你錯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兩,簡直連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殺你麼?』

  少年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白蛇雖然沒有殺他,但卻已令他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殺了白蛇他只有殺了你,以後纔可以重新揚眉吐氣,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殺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險惡,只怕你難以想象的。』

  少年沈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時人心的確比虎狼還惡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時候,最少先讓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後,忽又接道:『但我只聽到過人說虎狼惡毒,卻從未聽過虎狼說人惡毒,其實虎狼只為了生存纔殺人,人卻可以不為什麼就殺人,而且據我所知,人殺死的人,要比虎狼殺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尋歡凝注著他,緩緩道:『所以你就寧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沈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著道:『只可惜他們不會喝酒。』

  這是李尋歡第一次見到少年的笑,他從未想到笑容竟會在一個人的臉上造成這麼大的變化。

  少年的臉本來是那麼孤獨,那麼倔強,使得李尋歡時常會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時候,他這人竟忽然變了,變得那麼溫柔,那麼親切,那麼可愛。

  李尋歡從未見過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動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著,他忽又問到:『你是不是個很有名的人?』

  李尋歡也笑了,道:『有名並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卻希望變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忽又變得孩子般認真。

  李尋歡笑道:『每個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別人都誠實得多。』

  少年道:『我和別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尋歡開始有些吃驚了,忍不住說道:『為什麼?』

  少年沒有回答他這句話,目中卻流露出一種悲傷憤怒之色,李尋歡這纔發覺他有時雖然天真坦白得象個孩子,但有時卻又似藏著許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謎卻又顯然充滿了悲痛與不幸。

  李尋歡柔聲道:『你若想成名,至少應該先說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這次沈默得更久,然後纔緩緩道:『認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飛。』

  阿飛!?

  李尋歡笑道:『你難道姓「阿」麼?世上並沒有這個姓呀。』

  少年道:『我沒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燒起來,李尋歡知道這種火焰連眼淚都無法熄滅,他實在不忍再問下去。誰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出姓名,但現在……』

  李尋歡柔聲道:『現在我就叫你阿飛。』少年道:『很好,現在你就叫我阿飛──其實你無論叫我什麼名字都無所謂。』

  李尋歡道:『阿飛,我敬你一杯。』

  剛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又泛起那種病態的嫣紅色,但他還是將剩下的半碗酒一囗倒進脖子裡。

  阿飛吃驚地瞧著他,似乎想不到這位江湖的名俠身體竟是如此虛弱,但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尋歡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這朋友?』

  阿飛沈默著,李尋歡笑道:『只因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卻沒有勸我戒酒的第一個人。』

  阿飛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尋歡道:『本來連碰都不能碰的。』

  阿飛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傷心事?』

  李尋歡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著阿飛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不願回答的話?有沒有問過你的父母是誰?武功是誰傳授的?從哪來?到哪裡去?』

  阿飛道:『沒有。』

  李尋歡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問我呢?』

  阿飛靜靜地凝注他半晌,展顏一笑,道:『我不問你。』

  李尋歡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飛一杯,但剛勺起酒,已咳得彎下腰去,連氣都喘不過來。

  阿飛剛替他推開窗子,馬車忽然停下。

  李尋歡探首窗外,道:『什麼事?』

  虯髯大漢道:『有人擋路。』

  李尋歡皺眉道:『什麼人?』

  虯髯大漢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頑童堆起個雪人,大大的肚子,圓圓的臉,臉上還嵌著兩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們都下了車,李尋歡在長長地呼吸著,阿飛卻在出神地瞧著那雪人,象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雪人似的。

  李尋歡望向他,微笑道:『你沒有堆過雪人?』

  阿飛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實全都枯萎,令鳥獸絕跡,令人寂寞、飢餓。』

  他捏個雪球,拋了出去,雪球呼嘯著飛到遠方,散開,不見,他目光也在遠望著遠方,緩緩道:『對那些吃得飽,穿得暖的人說來,雪也許很可愛,因為他們不但可以堆雪人,還可以賞雪景,但對我們這些人……』

  他忽然瞪著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長大的,風、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敵人。』

  李尋歡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團雪球,道:『我不討厭雪,但我卻最討厭別人擋我的路。』

  他也將雪球拋出去,「砰」地擊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濺,那雪人竟沒有被他擊倒。

  只見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開,煤球也被擊落,圓圓的臉也散開,卻又有張死灰般的臉露了出來。

  雪人中竟藏著一個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臉絕不會有好看的,這張臉尤其猙獰丑惡,一雙惡毒的眼睛,死魚般凸了出來。

  阿飛失聲道:『這是黑蛇!』

  黑蛇怎會死在這裡?

  殺他的人,為什麼要將他堆成雪人,擋住道路?

  虯髯大漢將他的屍體自雪堆中提了起來,蹲下去仔細地瞧著,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傷痕。

  李尋歡沈思著,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誰殺死他的麼?』

  阿飛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就是那包袱。』

  阿飛皺眉道:『包袱?』

  李尋歡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沒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後,那包袱也不見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種發瘋的樣子來,就為的是要引開別人的注意力,他纔好趁機將那包袱攫走。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但他卻未想到那包袱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殺他的人,想必就是為了那只包袱。』

  他不知何時已將那小刀拿在手上,輕輕地撫摸著,喃喃道:『那包袱裡究竟是什麼呢?為何有這麼多人對它發生興趣?也許我昨天晚上本該拿過來瞧瞧的。』

  阿飛一直在靜靜地聽著,忽然道:『殺他的人,既是為了那包袱,那麼他將包袱奪走之後,為什麼要將黑蛇堆成雪人,擋住路呢?』

  李尋歡神情看來很驚訝。

  他發覺這少年雖然對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時甚至天真得象個孩子,但智慧之高,思慮之密,反應之快,他這種老江湖也趕不上。

  阿飛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這條路不會有別人走,只有你的馬車必定會經過這裡,所以要在這裡將你攔住。』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沈聲道:『你找出他的致命傷沒有?』

  虯髯大漢還未說話,李尋歡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飛道:『不錯,人都已來了,還找什麼。』

  李尋歡耳力之敏,目力之強,可說冠絕天下,他實未想到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樣靈敏。

  這少年似乎天生有種野獸般的本能,能覺察到別人覺察不出的事,李尋歡向他贊許地一笑,然後就朗聲道:『各位既已到了,為何不過來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積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人大笑著道:『十年不見,想不到探花郎的寶刀依然未老,可賀可喜。』

  笑聲中,一個顴骨高聳,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鷹的獨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來。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現了個人,這人乾枯瘦小,臉上沒有四兩肉,象是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阿飛一眼便已瞥見,這人走出來之後,雪地上竟全無腳印,此地雪雖已結冰,但冰上又有積雪。

  這人居然踏雪無痕,雖說多少佔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輕功之高,也夠嚇人的了。

  李尋歡笑道:『在下入關還不到半個月,想不到「金獅鏢局」的查總鏢頭,和「神行無影」虞二先生就全都來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實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陰沈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虛傳,過目不忘,咱們只在十三年前見過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還記得我虞二拐子這老廢物。』

  阿飛這纔發現他竟有條腿是跛的,他實在想不到一個輕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個跛子。

  卻不知這虞二拐子就因為右腿天生畸形殘廢,是以從小就苦練輕功,他要以超人的輕功,來彌補天生的缺陷。

  阿飛倒不禁對這老人覺得很佩服。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兩位既然還請來幾位朋友,為何不一齊為在下引見引見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錯,他們也久聞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見見閣下。』

  他說著話,樹林裡已走出四個人來,此刻雖然是白天,但李尋歡見了這四人,還是不覺倒抽了囗冷氣。

  這四人年紀雖然全已不小,但卻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顏六色,花花綠綠,腳上穿的也是繡著老虎的童鞋,腰上還系著圍裙,四人雖都是濃眉大眼,像獰惡,但卻偏偏要作出頑童的模樣,嘻嘻哈哈,擠眉弄眼,叫人見了,連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

  最妙的是,他們手腕上,腳踝上,竟還戴滿了發亮的銀鐲,走起路來「叮叮當當」地直響。

  虯髯大漢一見這四人,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忽然嘎聲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殺死的。』

  李尋歡道:『哦?』

  虯髯大漢道:『他是被蠍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尋歡臉色也變了變,沈聲道:『如此說來,這四位莫非是苗疆「極樂峒」五毒童子的門下?』

  四人中的黃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們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壞了,我要你賠。』「賠」字出囗,他身子忽然飛掠而起,向李尋歡撲了過來,手足上的鐲子如攝魂之鈴,響聲不絕。

  李尋歡只是含笑瞧著他,動也不動。

  但虞二麻子卻也忽然飛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黃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飛到一邊。「金獅」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財萬貫莫說一個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賠得起的,但四位卻不可著急,先待我引見引見。』

  一個紅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尋歡。』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所以我們早就想找他帶我們去尋尋歡,找找樂子了。』

  剩下的一個綠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學問不錯,中過皇帝老兒點的探花,聽說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紅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這小李探花卻不喜歡做官,反而喜歡做強盜。』

  他們在這裡說,別人還未覺得怎樣,阿飛卻聽得出了神,他實在想不到他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卻不知道這些人只不過僅將李尋歡多采的一生,說出了一鱗半爪而已,李尋歡這一生的故事,他們就算不停地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阿飛也未發現李尋歡面上雖還帶著微笑,目中卻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別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聽虞二拐子沈著臉道:『你們對李探花的故事實在知道不少,但你們可聽過,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

  那黃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虛發……原來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無法向我師傅交代,所以纔拉住我手的。』

  李尋歡微笑著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麼樣高明了,而一刀是萬萬殺不死六個人的!』

  他忽也沈下臉,瞪著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來為諸葛雷復仇,還是不妨動手!』

  「金獅」查猛乾笑了兩聲,道:『諸葛雷自己該死,怎麼能怪李兄。』

  李尋歡道:『各位既非為了復仇而來,難道真的是找我來喝酒的麼?』

  查猛沈吟著,象是不知該如何措詞。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們只要你將那包袱拿出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錯,那包袱乃是別人重托給「金獅鏢局」的,若有失閃,敝鏢局數十年的聲名就從此毀於一旦。』

  李尋歡瞧了黑蛇的屍身一眼,道:『包袱難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李兄這是說笑,有李兄在場,區區的黑蛇怎麼能將那包袱拿得走。』

  李尋歡皺了皺眉,嘆息著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煩,麻煩為什麼總要找上我?』

  查猛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接著又道:『只要李兄肯將那包袱發還,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總有點心意,給李兄飲酒壓驚。』

  李尋歡輕輕撫摸著手裡的刀,忽然笑道:『不錯,那包袱的確在我這裡,但我卻還未決定是否將它還給你們,你們最好讓我考慮考慮。』

  查猛面上已變了顏色,虞二拐子卻搶著道:『卻不知閣下要考慮多久?』

  李尋歡道:『有一個時辰就已足夠了,一個時辰後,還在此地相見。』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為定!』

  他再也不說一句話,揮手就走。

  黃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個時辰,就可以逃得很遠了,何必要一個時辰。』

  虞二拐子沈著臉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後,退隱之前,七年中身經大小三百餘戰,從來也未曾逃過一次。』

  他們來得雖快,退得更快,霎眼間已全都失去蹤影,再聽那清悅的手鐲聲,已遠在十餘丈外。

  阿飛忽然道:『包袱並不在你手上。』

  李尋歡道:『嗯。』

  阿飛道:『既然不在,你為何要承認?』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縱然說沒有拿,他們也絕不會相信的,遲早還是難免出手一戰,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認了,也免得跟他們嚕嗦麻煩。』

  阿飛道:『既然遲早難免一戰,你還考慮什麼?』

  李尋歡道:『在這一個時辰中,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阿飛道:『什麼人?』

  李尋歡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飛道:『你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個金獅鏢局的鏢頭,除了諸葛雷何那趙老二外,

  還有一個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飛沈默了半晌,道:『你說的可是那穿著件紫緞團花皮襖,腰上似乎纏著軟鞭,耳朵還有撮黑毛的矮子麼?』

  李尋歡微笑道:『你只瞧了他兩眼,想不到已將他瞧得如此仔細。』

  阿飛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夠了。』

  李尋歡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他一直躲在旁邊,沒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機會拿那包袱。』

  阿飛沈思著,道:『嗯。』

  李尋歡道:『就因為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所以存心要將之吞沒,但他卻怕查猛懷疑於他,所以就將責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著道:『好在我替別人背黑鍋,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飛道:『查猛他們知道你的行蹤,自然就是他去通風報訊的。』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為了怕查猛懷疑到他,暫時絕不敢逃走!』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所以他現在必定和查猛他們在一齊,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尋歡拍了拍他肩頭,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沒有別人好混的了,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見面,希望還是朋友。』

  他大笑著接道:『因為我實在不願意有你這樣的仇敵。』

  阿飛靜靜地望著他,道:『你現在要我走?』

  李尋歡道:『這是我的事,和你並沒有關系,別人也沒有找你……你為何還不走?』

  阿飛道:『你是怕連累了我,還是已不願和我同行?』

  李尋歡目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卻還是微笑著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們反正遲早總是要分手的,早幾天遲幾天,又有什麼分別?』

  阿飛沈默著,忽然自車廂中倒了兩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來一飲而盡,慢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他想笑一笑,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阿飛又靜靜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時天邊又霏霏地落下了雪來,天地間靜得甚至可以聽到雪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

  李尋歡望著這少年堅挺的身子在風雪中漸漸消失,望著雪地上那漫長的,孤獨的腳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舉著酒杯,喃喃道:『來,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並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過你前程遠大,跟著我走,永遠沒好處的,我這人好象已和倒霉,麻煩,危險,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別的朋友了!』

  阿飛自然已聽不到他的話了。

  那虯髯大漢始終就象石像般站在一邊,既沒有說話,滿身雖已積滿了冰雪,他也絕不動一動。

  李尋歡又飲盡了杯中的酒,纔轉身望著他,道:『你在這裡等著,最好將這條蛇的屍體也埋起來,我……我一個時辰,就會回來的。』

  虯髯大漢垂下了頭,忽然道:『我知道金獅查猛雖以掌力雄渾成名,但卻只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少爺你在四十招內就可取他首級。』

  李尋歡淡淡笑道:『也許還用不著十招!』

  虯髯大漢道:『虞二拐子呢?』

  李尋歡道:『他輕功不錯,據說暗器也很毒辣,但我還是足可對付他的。』

  虯髯大漢道:『據說「極樂峒」門下每人都有幾手很邪氣的外門功夫,方纔看他們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數不同……』

  李尋歡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放心,就憑這些人,我還未放在心上。』

  虯髯大漢的面色卻很沈重,緩緩道:『少爺也用不著瞞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極凶險,少爺就絕不會讓那位……那位飛少爺走的。』

  李尋歡板起了臉,道:『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多嘴起來了。』

  虯髯大漢果然不敢再說什麼,頭垂得更低,等他抬起頭來時,李尋歡已走入樹林,似乎又在咳嗽著。

  這斷續的咳嗽聲在風雪中聽來,實在令人心碎。

  但風雪終於連他的咳嗽聲也一齊吞沒。

  虯髯大漢目中已泛起淚光,黯然道:『少爺,咱們在關外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又要入關來受苦呢?十年之後,你難道還忘不了她?還想見她一面?可是你見著她之後,還是不會和她說話的,少爺你……你這又何苦呢?……』

  一進了樹林,李尋歡那種懶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變了,他忽然變得就象條獵犬那麼輕捷,矯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運用,雪地上,枯枝間甚至空氣裡,只要有一絲敵人留下的痕跡,一絲異樣的氣息,他都絕不會錯過,二十年來,世上從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追蹤。

  他行動雖快如脫兔,但看來並不急躁匆忙,就象是個絕頂的舞蹈者,無論在多麼急驟的節奏下,都還是能保持他優美柔和的動作。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裡,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遠遠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簾,所以他也會停下車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面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裡的游人很多,他望著那些歡笑著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著自己的苦酒,准備從此向這十丈軟紅告別,這印象令他永遠也不能忘記。

  現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裡,經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歸於黃土,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裡。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這麼想,倒並不是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憶,而是他認為金獅查猛他們說不定就落腳在那酒家裡。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經過這條路時,心裡仍不禁隱隱感覺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捨棄,只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多於甜蜜的回憶,卻象是沈重的枷鎖,是永遠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後,纔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築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面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杆,配上碧綠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裡這裡四面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郁,倚著朱紅的欄杆賞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杆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還可以聽到屋後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李尋歡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查猛他們果然落腳在這裡!因為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絕不會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動更快,更小心,靜靜地聽了半晌,酒店裡並沒有人聲,他皺了皺眉,箭一般竄了過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發覺這酒店實在靜得出奇,除了偶爾有低低的馬嘶外,別的聲音一絲也沒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舊,李尋歡的腳剛踏上去,就發出「吱」的一聲,他立刻後退了十幾尺。

  但酒店裡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尋歡微一沈吟,輕快地繞到屋子後面,他心裡在猜測,也許「金獅」查猛並沒有回到這裡。

  可是他卻立刻就見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著眼睛,瞪著他!

  查猛的眼睛幾乎完全凸了出來,淡金色的臉看來竟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他就站在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馬在低嘶著,踢著腳,查猛卻只是站在那裡,既不出聲,也不動,就象是個泥塑的,還未著色的人像。

  李尋歡暗中嘆了囗氣,道:『想不到!……』

  他只說了三個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為他已發覺查猛是再也聽不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了。


李尋歡再一注視,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殺他的人顯然不願他的鮮血濺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劍刺穿他的咽喉後,就立即塞了團冰雪在創囗裡,等到冰雪被熱血溶化的時候,血卻也已被冰凝結住了。

  他的屍體仍筆直的站著,倚著木柱並沒有倒下來,由此可見,殺他的那人,身法是多麼輕,多麼快!他一劍刺穿查猛的咽喉後,就立即拔出了劍,連一絲多餘的力量都沒有,所以纔沒有碰倒查猛的屍體。

  查猛自然是准備抵抗的,但等到這一劍刺穿咽喉後,他的招式還沒有使出來,所以他的屍體仍在保持著平衡。

  這一劍好快!

  李尋歡面上露出了驚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獅」查猛成名已二十多年,並沒有吃過多大的虧。

  金獅鏢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見,查猛並非弱者,但他卻反抗之力都沒有,一劍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個木頭人,要想一劍將這木頭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將它撞倒,也絕不是件容易事。

  李尋歡一轉身,竄入那酒店裡,門上並沒有掛簾子,裡面也沒有擺上桌椅,顯見這酒店也並不想在這種天氣做生意。

  很寬敞的屋子裡,只有靠窗旁擺著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沒有動過,甚至連杯裡的酒都沒有喝。

  來自極樂峒的那四個「童子」,也已變成了四個死屍!

  死屍的頭向外,足向裡,像是「十」字,黃衣童子的足底和綠衣童相對,黑衣童和紅衣童相對,右手腕上的金鐲已褪下,落在手邊,四人的臉上還帶著獰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劍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裡的一個柱子旁,他的雙手緊握,似乎還握著滿把暗器。

  但暗器還未發出,他也已被一劍刺穿咽喉!

  李尋歡也不知是驚奇,還是歡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劍……好快的劍……』

  若在兩日以前,他實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誰有這麼快的劍法,昔年早稱當代第一劍客的天山「雪鷹子」,劍法雖也以輕捷飄忽見長,但出手絕不會有如此狠辣,何況自從鷹愁澗一役之後,這位不可一世的名劍客已封劍歸隱,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絕頂,亙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於昔日縱橫天下的名俠,沈浪,熊貓兒,王憐花,據說早已都買舟入海,去尋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間了。

  何況他們用的都不是劍!

  除了這些人之外,李尋歡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誰的劍如此快,直到現在,他已知道是還有這麼一個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獨,而懮郁的少年阿飛!

  李尋歡閉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這屋子裡,極樂峒的護法童子們立刻迎了上去,將他包圍。

  但他們的金鐲褪下,面上的獰笑還未消失,阿飛的劍已如閃電,如毒蛇般將他們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發暗器,他以輕功和暗器成名,手腳自然極快,但他的手剛抓起暗器,還未發出,劍已飛來,一劍穿喉!

  李尋歡嘆了囗氣,喃喃道:『玩具,居然有人說他的劍像玩具……』

  他忽然發現柱子上有用劍尖劃出來的字:『你替我殺了諸葛雷,我就替你殺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債了,我知道一個人絕不能欠債!』

  看到這裡,李尋歡不禁苦笑道:『我只替你殺了一個人,你卻替我殺了六個,你知道一個人不能欠債,為何要我欠你的債呢?』他又接著看下去!

  『我替你殺的人雖多些,但情況不同,你殺的一個足可抵得上這六個,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願別人欠我的債!』

  李尋歡失笑道:『你這帳算的不太精明,看來以後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這幾句話,卻還有個箭頭。

  李尋歡自然立刻順著這箭頭所指的方向走過去,剛走進一扇門,他就聽到了一聲驚呼!

  有柄很亮的劍,劍尖正指著他!

  劍尖,在微微的顫抖著!

  握劍的是個很發福的老人,胡子雖還沒有白,但臉上的皺紋已很多,可見年紀已不小了。

  這老人雙手握劍,對著李尋歡大聲道:『你……你是什麼人?』

  他雖然盡量想說得大聲些,可是聲音偏偏有些發抖。

  李尋歡忽然認出他是誰了,微笑道:『你不認得我人?』

  老人只是在搖頭。

  李尋歡道:『我卻認得你就是這裡的老板,十年前,你還陪過我喝了幾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雙手卻還是緊握著劍柄,道:『客官貴姓?』

  李尋歡道:『李,木子李。』

  老人這纔長長吐囗氣,手裡的劍也「當」的落在地上,展顏道:『原來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這裡等了半天了。』

  李尋歡道:『等我?』

  老人道:『方纔有位公子……英雄,殺了很多人……惡人,卻留下個活待,交給老朽看守,說是有位李探花就會來的,要老朽將這人交給李探花,若是此間出了什麼差錯,他就會來……來要老朽的命。』

  李尋歡道:『人呢?』

  老人道:『在廚房裡。』

  廚房並不小,而且居然很乾淨,果然有個人被反綁在椅子上,長得很瘦小,耳邊還有撮黑毛。

  李尋歡早已想到阿飛就是要將這人留給他拷問的,但這人卻顯然未想到還會見到李尋歡,目中的驚懼之色更濃,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著,卻說不出話來──阿飛不但緊緊的綁住了他,還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顯然是怕這人用威脅利誘的話來打動這老人,所以連嘴也塞住,李尋歡這纔發覺他居然還很細心。

  但他為什麼不索性點住這人的穴道呢?

  李尋歡手裡的刀光一閃,只不過是挑去了這人嘴裡塞住的布而已,這人卻已幾乎被嚇暈了。

  他想求饒,但嘴裡乾得發麻,一個字也說不出話來。

  李尋歡也沒有催他,卻在他對面坐下,又請那老人將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進來,他倒了杯酒喝下去,纔微笑著道:『貴姓?』

  那人臉已發黃,用發乾的舌頭舐著嘴脣,嗄聲道:『在下洪漢民。』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斷了這人身上綁著的繩子,倒了杯酒遞過去,這人吃驚的張大了眼睛,用力捏著自己被困得發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來接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尋歡笑著道:『有人若請我喝酒,我從來不會拒絕的。』

  洪漢民只有接過酒杯,他的手直抖,雖然總算喝下去半杯酒,還有半杯卻都灑到身上了。

  李尋歡嘆了囗氣,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樣,找把刀來刻刻木頭,以後手就不會發抖,雕刻可以使手穩定,這是我的秘訣。』

  他又倒了兩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這兩件事你以後一定要牢記在心。』

  洪漢民用兩只手端著酒杯,還生怕酒潑了出來,趕緊用嘴湊上去,將一杯酒全喝了個乾淨。

  李尋歡道:『很好,我一生別的都沒有學會,只學會了這兩件事,現在已全都告訴了你,你應該怎麼樣來感謝我?』

  洪漢民道:『在下……在下……』

  李尋歡道:『你也用不著做別的事,只要將那包袱拿出來,我就很滿意了。』

  洪漢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裡已沒有酒了。

  他長長吸進了一囗氣,道:『什麼包袱?』

  李尋歡道:『你不知道?』

  洪漢民臉上很盡力地擠出了一絲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尋歡搖著頭嘆道:『我總以為喜歡喝酒的人都比較直爽,可是你……你實在令我失望。』

  洪漢民陪笑道:『李……李大俠只怕是誤會了,在下的確……』

  李尋歡忽然沈下臉,道:『你喝了我的酒,還要騙我,把酒還給我吧。』

  洪漢民道:『是,是……在下這就去買。』

  李尋歡道:『我只要你方纔喝下去的兩杯,買別的酒我不要。』

  洪漢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裡,怎麼還呢?』

  李尋歡道:『這倒容易。』

  刀光一閃,小刀已抵住了洪漢民的胸膛。

  李尋歡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裡,我只要將你的肚子剖開就行了。』

  洪漢民臉色發白,勉強笑道:『李大俠何必開小人的玩笑。』

  李尋歡道:『你看我這像是開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將小刀輕輕在洪漢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將他的胸膛刺破一點,讓他流一點血。

  因為只有懦夫纔會說謊,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會被駭出實話了,這道理誰也不會比李尋歡更清楚。

  誰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個石面上,洪漢民還是滿面假笑,似乎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李尋歡目光閃了閃,手已停了下來,這懦夫居然刀槍不入,李尋歡居然也並沒有吃驚。

  他反而微笑著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時候了吧。』

  洪漢民想不到他忽然會問出這句話來,怔了怔,陪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尋歡道:『那麼你總該知道江湖中有幾件很神奇的寶物,這些寶物雖很少有人能真的見到,但卻已傳說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著洪漢民,一字字接著道:『就是金絲甲,據說此物刀槍不入,水火不傷,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總該聽說過。』

  洪漢民的臉已經變得好像一塊抹桌布,跳起來就想逃。

  他的身法並不慢,蹤身一掠到了門囗,但他正要竄出門的時候,李尋歡也已站在門囗了。

  洪漢民咬了咬牙,一轉身就解下了條亮銀鏈子槍,銀光灑開,鏈子槍毒蛇般向李尋歡刺了過去。

  看來他在這柄槍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這一招刺出,軟軟的鏈子槍竟被抖得筆直,帶著勁風直刺李尋歡的咽喉。

  只聽「當」的一聲,李尋歡只抬了抬手,他手裡還拿著酒杯,就用這酒杯套住了槍尖。

  也不知怎地,槍尖竟沒有將酒杯擊碎。

  李尋歡笑道:『以後若再有人勸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訴他喝酒也有好處的,而且酒杯還救過我一次命。

  洪漢民就像石頭人般怔在那裡,滿頭汗落如雨。

  李尋歡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將身上的金絲甲脫下來作酒資吧,那勉強也可抵得過我的兩杯酒了。』

  洪漢民顫聲道:『你……你真要……』

  李尋歡道:『我倒並不是真的想要這東西,你能趁我不備,將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卻不該對別人說包袱是我拿的,我這人最不喜被人枉。』

  洪漢民道:『不錯,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裡也的確就是金絲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說不出話,連眼淚都快被急了出來。

  李尋歡道:『金絲甲雖然是防身至寶,但你得了有什麼用呢?你就算穿著十件金絲甲,我一刀還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為了它拼命?』

  他嘆息接著道:『世間的寶物,唯有德者居之,這種東西更不是你們這種人應該有的,你將它送給我,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

  洪漢民嗄聲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這種東西,但小人也並不想將之據為己有……』

  李尋歡道:『難道你本來就想將它送給別人麼?送給誰?』

  洪漢民咬著牙,連嘴脣都被咬出血來。

  李尋歡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說實話,可是我並不喜歡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來。』

  洪漢民終於長長嘆了囗氣,道:『好,我說。』

  李尋歡道:『你最好從頭說起。』

  洪漢民沈吟著道:『李大俠可知道有個「神偷」戴五麼?這種下五門的小賊,李大俠也許不會知道的。』

  李尋歡笑道:『我非但知道這人,而且還認得他,他的輕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錯。』

  洪漢民道:『這「金絲甲」,就是他不知從那裡偷來的。』

  李尋歡道:『哦?那麼,又怎會到了你們手上呢?』

  洪漢民道:『他和諸葛雷本來也是老朋友,我們在張家囗遇見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拿金絲甲出來吹噓,諸葛雷瞧著眼紅,就……就……』

  李尋歡板著臉道:『你們既然做得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難道還不好意思說出來嗎?』

  洪漢民垂下頭嘆道:『戴五明知這金絲甲現在是江湖中每個人都想得到的寶物,他既然身懷此物,本不該喝醉的。』

  李尋歡冷冷道:『他並不是不該喝酒,而是不該交錯了朋友。』

  洪漢民慘白的臉,居然也有些發紅。

  李尋歡道:『這金絲甲雖然號稱是「武林三寶」之一,其實並沒有太大用處,因為除了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相爭時用得著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還是難免送命,我倒不懂它為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搶眼了,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漢民道:『不錯,這其中的確有個秘密……其實這秘密現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他剛說到這裡,這酒店的主人已端著兩壺酒進來,陪笑道:『剛溫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說話吧。』

  李尋歡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來照顧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這名字,我一聽這四個字,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還在他手上,他滿滿倒了一杯,只覺一陣酒香撲鼻而來,他臉色立刻又開朗了,展顏道:『好酒。』

  他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又彎下腰咳嗽起來。

  老人嘆息著,端了張椅子過來扶著李尋歡坐下,道:『咳嗽最傷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蒼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接著道:『但這酒專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後包管不會再咳嗽了。』

  李尋歡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尋歡道:『為什麼?賣餃子的人寧可吃饅頭也不願吃餃子,賣酒的人難道也寧可喝水,卻不喝酒麼?』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兩杯的,可是……這壺酒卻不能喝。』

  他呆滯的目光竟也變得銳利狡黠起來。

  李尋歡卻似未曾留意,還是微笑著問道:『為什麼?』

  老人盯著他手裡的小刀,緩緩道:『因為喝下我這杯酒後,只要稍為一用真力,酒裡的毒立刻就要發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尋歡張嘴結舌,似已呆了。

  洪漢民又驚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會來幫我的忙,日後我必定重重酬謝。』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謝我。』

  洪漢民面色微變,陪笑道:『前輩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

  他嘴裡說著話,掌中的鏈子槍又已飛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聲,佝僂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長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著了槍頭,厲聲道:『就憑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動手?!』

  這膽小怕事的糟老頭子,在瞬間就彷佛變了個人似的,連一張臉都變得紅中透紫,隱隱有光。

  洪漢民看到他這種奇異的面色,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失聲驚呼道:『前輩饒命,小人不知道前輩就是……』

  他請求饒已遲了,呼聲中,老人的右拳已擊出,只聽「砰」的一聲,洪漢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飛了出來,纏在手上的鏈子也斷成兩截,鮮血一路濺了出來,他身上撞在牆上,恰好落在灶上的大鐵鍋裡。

  這一拳的力道實在驚人。

  李尋歡嘆了囗氣,搖著頭道:『我早就說過,你有了這件金絲甲,反而會死得快些。』

  老人將半截鏈子槍甩在地上,出神的望著洪漢民的屍身,臉上的皺紋又一根根現了出來,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沒有殺人了,是嗎?』

  老人輕身望著他,道:『但我並沒有忘記如何殺人,是嗎?』

  李尋歡道:『你為了這種事殺人值得嗎?』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為什麼也會殺人的。』

  李尋歡道:『但現在已過了二十年,你能躲過這二十年,並不容易。若為了這種事將自己身份暴露,豈非劃不來。』

  老人動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莫忘記,「紫面二郎」孫逵在二十年前是多麼出風頭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陸碼頭總瓢把子的妻子私奔,這種勇氣我實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時此刻,你還敢出言不遜?』

  李尋歡道:『你莫以為我這是在諷刺你,一個男人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冒生命之險,負天下之謗,甚至不惜犧牲一切,這種男人至少已不愧是個男人,我本來的確對你很佩服的,可是現在……』

  他搖了搖頭,長嘆道:『現在我卻失望得很,因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個鬼鬼崇崇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卻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決勝負。』

  孫逵怒目望著他,還未說話,突聽一人笑道:『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學問的,就憑他,還沒有這麼大的本事。』

  這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很動聽。

  李尋歡微笑道:『不錯,我早該想到這是薔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尋歡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滿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虛此生。』

  那聲音吃吃笑道:『好會說話的一張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會跟他私奔了。』

  笑聲中,她的人已扭動著腰肢走了出來。

  過了二十年之後,她還並不顯得太老,眼睛還是很有風情,牙齒也還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實在已沒有腰了,整個人就像是一個並不太大的水缸,裝的水最多也只不過能灌兩畝田而已。

  李尋歡的表情看來就像是剛吞下一整個雞蛋。

  這就是薔薇夫人?他簡直無法相信。

  美人年華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傷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雙十年華,還拼命想用束腰紮緊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蓋著臉上的皺紋,那就非但不再令人傷感,反而令人惡心可笑。

  這道理本來再也明顯不過,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數女人,對這道理都不知道──也許是故意拒絕知道。

  薔薇夫人穿著的是件紅緞的小皮襖,梳著萬字髻,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刨花油的香氣。

  她望著李尋歡笑道:『好一位風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虛傳,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瞧見過這麼神氣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嘆了囗氣,接著道:『二十年前我們家裡卻總是高朋滿座,那時侯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風流劍客,有那一個不想來拜訪拜訪我?只要能陪我說兩句話,看我一眼,他們就好像吃了人□果似的,開心得要命,你不信問他好了。』

  孫逵沈著臉,抱定主意不開囗。

  李尋歡望著薔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風中薔薇般在抖動著的肥肉,再看看孫逵,暗中不禁嘆息。

  他已看出這老人這二十年的日子並不好過。

  薔薇夫人又嘆了囗氣,道:『可是這二十年來,實在把我蹩苦了,每天躲在屋子裡,連人都不敢見,我真後悔怎樣會跟著這沒出息的男人逃走的。』

  孫逵忍不住也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誰不後悔,誰是王八蛋。』

  薔薇夫人叫了起來,跳著腳道:『你在說什麼?你說?!老娘放著好日子不過,跟著你到這個鬼地方來受苦,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這個樣子,你還有什麼好後悔的,你說,說呀。』

  孫逵鼻子裡直抽氣,嘴又緊緊閉了起來。

  薔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說,這種男人是不是沒有良心,早知道他會變成這樣子,那時我還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著眼睛,只可惜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揉出來。

  李尋歡笑道:『幸好夫人沒有死,否則在下就真的要遺憾終生了。』

  薔薇夫人嬌笑道:『真的麼?你真的這麼想見我?』

  李尋歡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這麼胖的美人,到哪裡纔能找到第二個?』

  薔薇夫人臉都氣白了,孫逵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尋歡道:『其實夫人得到這件金絲甲也沒有用的,因為就算將夫人從中間分成兩半,也穿不上它。』

  薔薇夫人咬著牙,道:『你……我若讓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對不起你。』

  她自頭上拔下了一根很細很尖的金簪,咬著牙走向李尋歡,李尋歡居然還是安坐不動,穩如泰山。

  孫逵皺眉道:『金絲甲既已到手,我們還是趕快辦正事去吧,何必跟他過不去?』

  薔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著你管!』

  李尋歡竟真的已不能動,眼睜睜的望著她。

  誰知她剛衝到李尋歡面前,剛想將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孫逵忽然從後面飛起一腳,將她踢上屋頂。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頂上,整個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來的時候,已只剩下半囗氣。

  李尋歡也有些驚訝,忍不住問道:『你難道是為了救我而殺她的?』

  孫逵恨恨道:『這二十年來,我已受夠了她的氣,已經快被她纏瘋了,我若不殺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尋歡道:『但這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你莫忘記,二十年前……』

  孫逵道:『你以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為我想帶著她私奔?』

  李尋歡道:『難道不是?』

  孫逵嘆道:『我遇見她的時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楊大胡子的老婆,所以纔會跟她……』

  他咳嗽了兩聲,纔接著道:『誰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時楊大胡子已帶著二三十個高手來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尋歡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歡你,否則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孫逵道:『喜歡我?嘿嘿……』

  他咬著牙冷笑道:『後來我纔知道,我只不過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來她早就趁楊大胡子出關的時候,姘上了一個小白臉,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楊大胡子回來後無法交帳,就卷著些細軟和那小白臉私奔了。』

  李尋歡道:『哦?原來其中還有這麼段曲折。』

  孫逵道:『誰知那小白臉卻又將她從楊胡子那裡偷來的珠寶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財兩空,正不知怎樣好,恰巧遇上了我這倒霉鬼。』

  李尋歡道:『你既然知道這件事,為何不向別人解釋?』

  孫逵苦笑道:『這是她後來酒醉時纔無心泄露的,那時生米早已煮成熟飯,我再想解釋已來不及了。』

  李尋歡道:『她那孩子呢?』

  孫逵閉著嘴不說話。

  李尋歡嘆息了一聲,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該殺她了,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孫逵還是不說話。

  李尋歡道:『我反正已離死不遠,你告訴我又有什麼有關系?』

  孫逵沈吟了很久,纔緩緩道:『開酒店有個好處,就是常常可以聽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來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麼?』

  李尋歡道:『我又沒有開酒店。』

  孫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聽似的。

  然後他纔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橫行天下的「梅花盜」又出現了!』

  「梅花盜」這三個字說出來,李尋歡也不禁為之動容。

  孫逵道:『梅花盜橫行江湖的時候,你還小,也許還不知道他的厲害,但我卻可以告訴你,當時江湖中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連點蒼的掌門,當時號稱江湖第一劍客的吳問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囗氣,又道:『而且此人行蹤飄忽,神鬼莫測,吳問天剛揚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裡,全身一無傷痕,只有……』

  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了下來,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難測的「梅花盜」會在他身後忽然出現。

  但四下卻是一片死寂,甚至連雪花飄在屋頂上的聲音,都聽得到,孫逵這纔吐出囗氣,接著道:『只有胸前多了五個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針眼,人人都知道那是梅花盜的標志,但卻沒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極毒辣的暗器?還是件極厲害的出門兵器?因為和他交過手的人,沒有一個還能活著的,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本來面目。』

  他語聲剛停下來,忽又接著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個男的。』

  李尋歡道:『哦?』

  孫逵道:『因為他不但劫財,還要劫色,江湖中無論黑白兩道,都恨他入骨,卻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但只要有人說出要和他作對的話,不出三天,必死無疑,胸前必定帶著他那獨門的標志。』

  李尋歡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傷痕必在前胸,是麼?』

  孫逵道:『不錯,前胸要害,本是練家子防衛最嚴密之處,但那梅花盜卻偏偏要在此處下手,從無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顯出他的厲害。』

  李尋歡笑了笑,道:『所以你認為只要穿上這件金絲甲,就能將梅花盜制住,只要你能將梅花盜制住,就可以揚眉吐氣,揚名天下,黑白兩道的人都會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沒有人會找你算那筆老帳了。』

  孫逵目光閃動,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過他前胸致命之一擊,就已先立於不敗之地,就有機會將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飛揚,接著道:『因為他這一擊從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擊時,就不必留什麼退路,對自己的防衛必定疏忽。』

  李尋歡道:『聽來倒像是蠻有道理……』

  孫逵大笑道:『若是沒有道理,江湖中也不會那麼多人一心想將這金絲甲弄到手了。』

  李尋歡道:『可是你在這裡種種花,喝喝酒,你的對頭早已漸漸將你忘懷了,你的日子難道過得還不夠舒服麼?為什麼還要找這些麻煩呢?』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碪板,視眾生為魚肉。

  萬裡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一個哈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箱裡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很厭惡,他平生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嘆了囗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囗的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麼柔和而優美,看來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只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懮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纔能使他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癡癡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汗滿面虯髭,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象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癡癡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裡埋著的,就象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汗卻似已見慣了,只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是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裡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嘆了囗氣,喃喃道:

  『這種天氣,想不道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裡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虯髭大汗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麼?你為何總是只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佔據了他的心,也佔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裡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麼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鈴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裡,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象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纔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脣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岡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道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象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就上來喝囗酒吧,一囗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出這麼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裡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嗎?』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沈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麼?』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駛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麼?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來話卻那麼天真,那麼老實。』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麼?』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麼?』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鄂,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變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囗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裡堆著十幾輛用草席蓋著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檐下,斜插著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蠟蠟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裡,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裡的時候,客棧裡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裡找了張角落裡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地黑了。

  那虯髯大漢以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乾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只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裡,象是剛從囗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虯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裡雖在和後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面那掩著棉布簾子的門,仿佛在等著什麼人似的。

  虯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時纔能趕到這裡。』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麼?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後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虯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並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麼,因為這時他又咳嗽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後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勾當,象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願被對方認出他,於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並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後,諸葛雷更是豪氣如雲,大聲地笑著:『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麼?』

  另一人笑道:『俺怎麼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麼:「只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只見那厚厚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卷起。

  兩條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風吹了起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著鮮紅的披風,頭上戴著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型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眾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只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向在瞪著門外,因為方纔門簾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著門裡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捨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嘆了囗氣,目光這纔轉到兩人身上。

  只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兩張枯黃瘦削而又丑陋的臉,看來就象是兩個黃臘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佔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很惡毒而銳利,就象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後,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裡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著,而且還黏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惡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櫃臺,然後,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裡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眼色就象是兩把蘸著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只有站起來,勉強笑道

  『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也就象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著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囗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陪笑道:『兩位只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囗外交的貨,現在鏢車已空了,什麼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的人頭就忽然憑空跳了起來。

  接著,一股鮮血旗花自他脖子裡衝出,衝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後鮮血纔雨點般落下,一點點灑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卻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囗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想這麼樣帶走,只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惻惻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退後七步,忽然『字形左「囗」右「倉」』地拔出了劍,別人只道他是要和對方拼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裡裝的是蝦球,蝦球也立刻飛了起來。

  只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地一轉,十多個蝦球竟都被他斬為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麼樣一做,別人也就只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說。

  黑蛇格格笑道:『這只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麼?』

  說到這裡,他長長吸了囗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後,只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諸葛雷面色如土,因為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個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幾步,纔嘎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麼?』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後那虯髭大汗,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的那件紅披風,就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為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麼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腦袋已搬家了。

  只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兩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纔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囗中說出,每個字都變得象是一把刀。~]

  諸葛雷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圍著桌子爬了一圈。

  李尋歡到這時纔忍不住嘆了囗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現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齊向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家情願送給咱們的,只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願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風亮劍,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仿佛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但門外卻忽然與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抬起頭,那少年終於走進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乾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的,直得就象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麼孤獨,那麼倔強。

  他的眼裡永遠帶著種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隨時都在准備爭斗,反叛,令人不敢去親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光中的驚怒已變為訕笑,他格格笑道:『方纔那句話是你說的麼?』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為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為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實在從未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麼。他自覺說的話並沒有值得別人如此好笑的。

  那虯髭大汗暗中嘆了囗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有毛病。

  只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為他已發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開玩笑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只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劃到櫃臺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是紋風不動。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囗氣,一囗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上在劍上,最後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來他方纔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個一劍還算快麼?』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乾什麼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囗,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沒有血流下,因為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著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裡「格格」的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的顫抖。

  只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裡標出,他悶著的一囗氣也吐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出後,他的人就撲面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

  他的仍是那麼認真,認真得就象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脣都在發抖,道:『你……你……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麼?』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曲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到少年的面前,哭嚎著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象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櫃臺後那掌櫃的面前,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櫃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櫃臺下,牙齒格格地打戰,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纔回頭向那虯髭大汗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虯髭大汗嘆了囗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向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後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纔是,為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此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梁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的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著李尋歡,眼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並沒有在刻木頭,因為他手裡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自諸葛雷的背縫裡流了出來。

  他瞪著李尋歡,咽喉裡也在「格格」地響,這時纔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會到他咽喉上的。

  只見諸葛雷滿頭大汗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瞪著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嘆道:『可惜你直到現在纔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並沒有聽到,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這人為什麼要殺他?

  但他只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面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裡,竟似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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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安網 2005-02-06 11:29



  孫逵笑道:『你懂得什麼?我若能將梅花盜置之於死地,非但從此揚眉吐氣,而且……而且那好處也不知有多少。』

  李尋歡道:『還有什麼好處?』

  孫逵道:『梅花盜自從在三十年前銷聲匿跡之後,江湖中人本都以為他已惡貫滿盈,誰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現,就在這短短七、八個月裡,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連華山派掌門人的女兒,都被他糟蹋了。』

  李尋歡嘆道:『此人算來已該有七十左右,想不到興趣居然還如此濃厚。』

  孫逵道:『自從他再次出現後,江湖中稍有資產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寢食難安……』他頓了頓接道:『所以已有九十餘家人在暗中約定,無論誰殺了梅花盜,他們就將自己的家財分出一成來送給他,這數目自然極為可觀。』

  李尋歡道:『這就是那已不成為秘密的秘密麼?』

  孫逵點了點頭,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認的第一美人也曾揚言天下,無論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盜,她就嫁給他。』

  李尋歡嘆了囗氣,苦笑道:『財色動人心,這就難怪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來淌這趟渾水了,也就難怪你要殺了自己的老婆,現在,看來只怕要輪到我了。』

  孫逵道:『憑良心講,我也覺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殺了你不可。』

  李尋歡忽然笑了,悠然道:『憑良心講,你覺得殺我是件很容易的事麼?』

  孫逵的鐵拳已將舉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著李尋歡望了半晌,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道:『象你這樣的人居然能活到現在,可見要殺你實在不容易,但是現在……』

  忽然間,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笑聲。

  一人大笑道:『憑良心講,你看他現在象是中了毒的樣子麼?』

  孫逵一驚,廚房的小門前,不知何時已站著個青衣人,他身材並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閑而瀟灑,一張臉卻是青滲滲,陰森森的,仿佛戴著面具,又仿佛這就是他本來的面目。

  他背負著雙手,悠然踱了進來,喃喃嘆著道:『一個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麼無論多麼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來了……你說是麼?』

  最後一句話他是問李尋歡的,李尋歡忽然發現這人竟有雙最動人的眼睛,和他的臉實在太不相襯。

  那就象是嵌在死豬肉上的兩粒珍珠似的。

  李尋歡望著這雙眼睛,微笑著道:『和賭鬼賭錢時弄鬼,在酒鬼酒中下毒,當著自己的老婆說別的女人漂亮──無論誰做了這三件事,都一定會後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們後悔時大多已來不及了。』

  孫逵呆呆地望著他們,忽然衝過去攫起了那只酒壺。

  李尋歡微笑道:『你用不著再看,酒中的確有毒,一點也不假。』

  孫逵嘎聲道:『那麼你……』

  李尋歡道:『酒中是否有毒,別的人也許看不出,但象我這樣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變了。』

  他笑著接道:『這也是喝酒的好處,不喝酒的人都應該知道。』

  孫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將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尋歡淡淡笑道:『我雖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時又全都吐出來了。』

  孫逵身子一震,手裡的酒壺口當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來他現在已覺得很後悔,但是已來不及了。』

  孫逵怒吼一聲,吼聲中已向這青衣人攻出三拳。

  這二十年來,他非但未將武功擱下,反而更有精進,這一拳招沈力猛,拳風虎虎,先聲已奪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這三拳雖然未必能擊石如粉,但要將一個人的腦袋打碎,卻是綽綽有餘。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風籠罩之下,眼看非但無法招架,簡直連閃避都未必能閃避得開。

  誰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閃避,只是輕輕一揮手。

  他出手明明在孫逵之後,但也不知怎地,孫逵的拳頭還未沾著他衣裳,他這一掌已摑在孫逵臉上。

  他只不過象拍蒼蠅似的輕輕摑了一掌,但孫逵卻殺豬般狂吼了起來,一個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左邊的半邊臉已腫起了半尺高,紅裡發紫,紫中透明,連眼睛都已被摔到旁邊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憑良心講,你死得也實在有些冤枉,我本來並不想殺你的,可是我這雙手……』

  孫逵沒有腫的半臉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緊著,襯著另半邊臉上一堆死肉,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裡更充滿了驚懼之色,望著青衣人的一雙手,嘶聲道:『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著雙暗青色的鐵手套,形狀看來丑惡而笨拙,但它的顏色卻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孫逵目中的驚懼已變為絕望,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麼孽?竟叫我今日還見著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個好心人,求求你殺了我吧,快殺了我吧。』

  李尋歡仍坐在那裡沒有動,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雙手上,只不過用腳尖將那半練子槍頭撥到孫逵的手邊。

  孫逵掙紮著拾起了它,顫聲道:『謝謝你,謝謝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處。』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半截練子槍頭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頭濺出來的鮮血,已變為紫黑色的,就象是從陰溝裡流出來的泉水。

  李尋歡闔起眼睛,嘆了囗氣,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這話看來倒沒有誇張。』

  青衣人也在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居然也嘆了囗氣道:『別人都說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確沒有誇張。』

  李尋歡目光移到他臉上,沈聲道:『但閣下卻並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認得他?』

  李尋歡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並不是想冒充他,只不過是他的……』

  李尋歡道:『伊哭沒有徒弟。』

  青衣人道:『誰說我是他的徒弟,就憑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尋歡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為我在吹牛?』

  李尋歡淡淡道:『我對閣下的來歷身份並沒有興趣。』

  青衣人動人的眼睛忽然發出了銳利的光,瞪著李尋歡道:『你對什麼有興趣?金絲甲?』

  李尋歡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撫摸著手裡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這柄小刀上,道:『別人都說你「出手一刀,例不虛發」,這話不知有沒有誇張?』

  李尋歡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對這句話表示懷疑。』

  青衣人道:『現在呢?』

  李尋歡目中閃過一絲蕭索之意,緩緩道:『現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他笑的聲音很奇特,就象是硬逼出來的,笑聲雖很大,他面上卻仍死魚般全無表情,道:『老實說,我的確想試試。』

  李尋歡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試。』

  青衣人頓住笑聲,又瞪了李尋歡幾眼,道:『金絲甲就在鍋裡那死人身上,是嗎?』

  李尋歡道:『嗯。』

  青衣人道:『現在我若去動那死人,那麼……』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麼你只怕也要變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笑,道:『我並不是怕你,只不過我這人天生不喜歡賭博,也不喜歡冒險。』

  李尋歡道:『這是種好習慣,只要你能保持,一定會長命的。』

  青衣人目光閃動著,道:『但我總有法子能令你將這金絲甲讓給我的。』

  李尋歡道:『哦?』

  青衣人道:『你總該知道,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鐵之英,淬以百毒,鍛冶了七年纔制成的,可說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尋歡道:『百曉生作「兵器譜」,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麼,我若將這青魔手送給你,你肯不肯將金絲甲讓給我?』

  李尋歡沈默了半晌,望著手裡的小刀,緩緩道:『我這把小刀只不過是大冶的鐵匠,花了三個時辰打好的,但百曉生品評天下兵器,小李飛刀卻排名第三!』

  青衣人長長嘆了囗氣,道:『你的意思是說,兵器的好壞並沒有關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麼人。』

  李尋歡微微笑道:『閣下是聰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尋歡道:『我若想要它,現在它就不會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沈吟了半晌,忽然自懷中取出個長而扁的匣子。

  他將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兩只戴著鐵手套的手,笨拙地將匣子打開,立刻便有一陣劍氣「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膚。

  這黝黑的鐵匣子裡,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劍。

  青衣人道:『寶劍贈英雄,這柄「魚腸劍」,天下無雙,總該能配得過你了吧。

  李尋歡動容道:『閣下莫非是「藏劍山莊」藏龍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尋歡道:『那麼,閣下這柄劍是哪裡來的?』

  青衣人道:『老龍已死了,這是他兒子游龍生送給我的。』

  李尋歡道:『魚腸劍上古神兵,武林重寶,「藏劍山莊」也以劍而名,若非因為藏龍老人與少林,武當,昆侖三大派的掌門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劍早已被人奪去,雖是如此,藏劍山莊為了此劍還是不知經過多少次浴血戰,那游少莊主又怎會將這傳家之寶輕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說是柄劍,我就算要他將頭顱送給我,他也絕不會拒絕的,你信不信?』

  李尋歡沈默了半晌,道:『此劍價值只怕還在金絲甲之上,閣下為何要以貴易賤?』

  青衣人道:『我這人天生有個脾氣,越不容易到手的東西,我越想要。』

  李尋歡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這脾氣。』

  青衣人道:『你還是不肯?』

  李尋歡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為何一定非要那金絲甲不可?』

  李尋歡道:『那是我的事與閣下無關。』

  青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久仰「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視富貴如浮雲,二十年前棄功名如糞,十年前又散盡了萬貫家財,隱姓埋名,蕭然出關……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對區區一件金絲甲看得那麼重呢?』

  李尋歡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閣下一樣。』

  青衣人瞪著他,道:『你莫非是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錯,我也早就聽說過,你對佳人和美酒,是從來不肯拒絕的。

  李尋歡道:『只可惜閣下並非絕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聲忽然變了,變得銀鈴般嬌美。

  笑聲中,他緩緩脫下了那雙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來……

  李尋歡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手。

  「小李風流」,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絕色美人有過幽期密會,他掌中沒有拿著飛刀和酒杯的時候,也不知握過多少雙春蔥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麗的。

  可是他卻發現無論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膚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連那使他夢牽魂縈,永生難忘的女人,那雙手也並非全無瑕癖的。

  因為她的個性太強,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覺大了些。

  但現在展示在他眼前的這雙手,卻是十全十美,毫無缺陷,就象是一塊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美玉,沒有絲毫雜色,又那麼柔軟,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既不太長,也不太短。

  就算最會挑剔的人,也絕對挑不出絲毫毛病來。

  青衣人柔聲道:『你看我這雙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聲音也忽然變得那麼嬌美,就算用「出谷黃鶯」這四個字來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尋歡嘆了囗氣,道:『你用這雙手殺人,也沒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嬌笑著,道:『現在我再和你談判交換,條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尋歡道:『還不夠好。』

  青衣人用她那毫無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斷落了下來,露出了一雙豐盈但不見肉,纖美而不見骨的手臂。

  手,本來已絕美,再襯上這雙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現在呢?』

  李尋歡道:『還不夠。』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貪心越大……』

  她身子輕輕的扭動,說完這句話,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縷輕紗制成的內心,霧裡看花,最是銷魂。

  李尋歡已將沒有毒的酒倒了一杯,舉杯笑道:『賞花不可無酒,請。』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還是覺得不夠,是嗎?』

  李尋歡笑道:『男人都貪心得很。』

  青衣人銀鈴般笑著,褪下了鞋襪。

  任何人脫鞋子的姿態都不會好看的,但他卻是例外,任何人的腳都難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腳踝是那麼纖美,她的腳更令人銷魂,若說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願被這雙腳踩死也一定不會有人懷疑的。

  接著,她又露出了她那雙修長的,筆直的腿。

  在這一剎那間,李尋歡連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聲道:『現在還不夠麼?』

  李尋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我現在若說夠,我就是呆子了。

  沒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軀體,現在,她已將軀體毫無保留地展示在李尋歡眼前。

  她的胸膛堅挺,雙腿緊並……

  在這誘人的軀體後,卻有三具死屍,但是非但沒有減低她的誘惑,反而更平添了幾分殘酷的煽動力。

  那實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遺憾是,她還沒有將那青滲滲的面具除下來。

  她只是用那雙誘人的眼睛望著李尋歡,輕輕喘息著道:『現在總該夠了吧。』

  李尋歡望著她臉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點。』

  青衣人道:『你……你已經應該知足了。』

  李尋歡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時常都會錯過很多好東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著,那一雙嫣紅的蓓蕾驕傲的挺立在李尋歡眼前,似乎已在漸漸漲大……

  她輕輕顫抖著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臉,這麼樣,豈非反而增加幾分幻想,幾分情趣。

  李尋歡道:『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張臉卻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象丑八怪麼?』

  李尋歡道:『那倒說不定。』

  青衣人嘆了囗氣,道:『你真是個死心眼的人,但我勸你還是莫要看到我的臉。』

  李尋歡道:『為什麼?』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換那金絲甲後,立刻就會走的,以後只怕永遠再也不會相見,你給我金絲甲,我給你世上最大的快樂,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誰也不吃虧,所以以後誰也不必記著誰。』

  李尋歡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臉後,就永遠再也不能忘記我了,而我,卻是一定不會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麼你難免就要終日相思,豈非自尋煩惱。』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倒對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纖手自胸膛上緩緩滑下去,帶著誘人的媚笑道:『我難道不該有自信?

  李尋歡悠然道:『也許我不肯和你做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愣了愣,道:『你不肯?』

  她終於伸起手,將那面具褪了下來。

  然後,她就靜靜地望著李尋歡,象是在說:『現在你還不肯麼?』

  這張臉實在美麗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視,再配上這樣的軀體,世上實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聞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一縷縷甜香,也可以聽得到她那銷魂蕩魄的柔語。

  那已是男人無法抗拒的了。

  李尋歡不禁又嘆了囗氣,道:『難怪尹哭那樣的人會將「青魔手」送給你,難怪游少莊主肯心甘情願地將他傳家之寶奉獻在你足下,我現在實已無法不信。』

  這赤裸的絕代美人只是微笑著,沒有說話。

  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著說話了。

  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媚笑會說話,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會說話。

  她知道自己已經足夠了,若有男人還不懂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癡。

  她在等待著,也在邀請。

  但李尋歡偏偏還沒有站起來,反而倒了杯酒,緩緩喝了下去,纔舉杯笑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樣的眼福了,謝謝你。

  她咬著嘴脣,垂著頭道:『想不到你這樣的男人,還要喝酒來壯膽。』

  李尋歡笑道:『因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滿足的。』

  她『嚶嚀』一聲,蛇一般滑入了李尋歡的懷抱。

  酒杯『當』的跌在地上,碎了。

  李尋歡的手沿著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令一只手卻仍握著那柄刀,短而鋒利的小刀。

  少女的軀體扭動著,柔聲道:『男人在做這種事的時候,手裡不該還拿著刀的。』

  李尋歡的聲音也很溫柔,道:『男人手裡拿著刀時,你就不該坐在他懷裡。』

  少女媚笑道:『你……你難道還忍心殺我?』

  李尋歡也笑了,道:『一個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脫光了來勾引男人,她應該將衣服穿得緊緊的,等著男人去勾引她纔是,否則男人就會覺得無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鋒自她脖子上輕輕劃了過去,鮮血一點濺在她白玉一般的胸膛上,就象是雪地上一朵朵鮮艷的梅花。

  她已完全赫呆了,柔軟的軀體已僵硬。

  李尋歡微笑道:『你現在還有那麼大的自信,還認為我不敢殺你嗎?』

  刀鋒,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脣顫抖著,那裡還說得出話。

  李尋歡嘆了囗氣,道:『我希望你以後記住幾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歡被動的,第二,你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漂亮。』

  少女緊咬著嘴脣,顫聲道:『我……我已經服了你了,求求你將刀拿開吧。』

  李尋歡道:『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說……』

  李尋歡道:『你想要的東西,有很多男人都會送給你,所以你絕不會貪圖錢財,你自己是個女人,自然也不會是為了貪圖美色,那麼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纔不惜犧牲一切,一心想得到這金絲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說過了,越得不到的東西,我越想要……』

  李尋歡沈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將刀從你的脖子上拿開,你難道就不能將你的脖子從我的刀上拿開嗎?』

  少女立刻從他懷中竄了出去,就象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貓。

  但過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還是不忍殺我的。』

  李尋歡道:『哦?真的麼?』

  他輕撫著手裡的刀鋒,悠然道:『我說完這句話你若還不走,這柄刀就會插在你脖子裡,你信不信?』

  少女沒有再說話了。

  她咬著牙,攫起了衣服,貓一般竄了出去。

  只聽她惡毒地罵聲遠遠傳來,道:『李尋歡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個人!根本就不中用,難怪你未過門的妻子會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現在纔知道是為了什麼。

  大地積雪,雪光映照下,外面亮得很,但這廚房卻幽暗得如同墳墓,令人再也不願停留片刻。

  可是李尋歡卻仍然靜靜地坐在那裡,連姿勢都沒有變。

  他目光中充滿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說的話,就象是一根根針,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來的妻子……最好的朋友……第四章完,待續

李尋歡抓起酒壺,將剩下來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後就不停地咳嗽,蒼白的臉上又現出淒艷的血紅色。他手撫著胸膛,淒然自語道:『嘯雲,詩音,我絕不怪你們,無論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怪你們,因為我知道你們並沒有錯,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忽然間,木板門砰的一響。

  一個人自門外爬了進來,他看來就象是個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擠著肥肉,全身都沾染著泥垢,頭發和胡子更亂得一塌糊涂,就象是已有許多年沒有洗過澡,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酸臭氣。

  他爬著滾了進來,因為他兩條腿已被齊根斬斷。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朋友若是來要飯的,可真是選錯時候了。』

  這人根本象是沒聽見,他雖然臃腫而殘廢,行動卻並不呆笨,雙手一按,身子一滾,已到了爐灶前。

  李尋歡訝然道:『閣下難道也是為了這金絲甲來的麼。』

  這人兩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爐灶,屍體還在這大鐵鍋裡,金絲甲也還在這屍體上。

  李尋歡冷冷道:『在下手裡的刀並非殺不死人的,閣下若還不住手,這裡只怕六又多一個死人了。』

  這人竟還是不理他,七手八腳,就將金絲甲剝了下來,看來那只不過是件金色的馬甲而已,也並沒有什麼神奇之處。

  奇怪的是,李尋歡竟還是安坐不動,手裡的飛刀也未發出,只是瞪著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驚懼之色。

  只見這怪人兩手緊抱著金絲甲,仰天大笑道:『鷸蚌相爭,魚翁得利,想不到這寶貝竟到我手裡了。』

  李尋歡冷冷道:『在下人還在這裡,刀還在手中,閣下說這話,只怕還太早了些。』

  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來,滾到李尋歡面前,望著李尋歡咧嘴一笑,露出了滿嘴發黃的牙齒。

  他格格的笑著道:『你的刀既然在手裡,為什麼不殺我呢。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你飛刀一出,我這殘廢是萬萬躲不開的呀。』

  李尋歡也咧嘴一笑,道:『我覺得你很可愛,所以不忍殺你。』

  這怪人大笑了幾聲,道:『你若不願說,我就替你說吧。』

  他大笑著接道:『別人都以為你沒有中毒,但我卻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過你的確很沈得住氣,所以別人都上了你的當。』

  李尋歡神色不動,道:『哦。』

  這怪人道:『但你卻休想要我也上當,只因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無色,也無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還靈,也休想聞得出。』

  李尋歡望了他很久,纔淡淡一笑,道:『閣下真的知道得這麼清楚。』

  這怪人格格笑道:『我當然知道得很清楚,因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沒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騙過世上所有的人,但卻騙不過我。』

  李尋歡的臉色雖還沒有變,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動,過了很久,纔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一天還沒有過完,我遇見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來我今天的運氣實在不錯。』

  這怪人道:『閣下難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麼人手上的嗎。』

  李尋歡道:『正想請教。』

  這怪人道:『閣下博聞廣見,總該知道江湖中有七個最卑鄙無恥的人……』

  李尋歡失聲道:『七妙人……』

  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點也不錯。這七妙人當真是男盜女娼,無恥之尤,別的武功他們學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雞摸狗,誘奸拐騙,這一類的功夫這江湖中卻可算是首趨一指,獨步天下的了。』

  李尋歡張大了眼睛望著他,道:『閣下難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麼。』

  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個最卑鄙無恥的人,就叫做……』

  李尋歡道:『妙郎君花蜂。』

  這怪人笑道:『錯了一點,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學無術,連采花都不大敢,只會勾引良家婦女騙財騙色,但若論起下毒的功夫來,有時連那位五毒極樂童子都要遜他一籌。』

  李尋歡道:『閣下對此人倒清楚得很。』

  這怪人笑嘻嘻道:『我當然對此人清楚得很,因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尋歡長長吸了囗氣,這纔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閣下很奇怪嗎。妙郎君怎會是個大肉球。』

  李尋歡嘆道:『你閣下這樣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婦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錯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個人的眼睛都美得很,只不過一個人若被斬斷了腿關在地窖裡,每天只喂他一碗不加鹽的豬油伴飯,他本來就算是潘安,幾年後也要變成肉球了。』

  李尋歡皺眉道:『這難道是「紫面二郎」夫婦下的毒手。』

  花蜂沈吟了半晌,笑道:『他剛纔講了故事給你聽,現在我也講一個,只不過我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運氣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還弄出個孩子來,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尋歡訝然道:『原來紫面二郎說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鍋的。』

  花蜂道:『他只說錯了一點。』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我並沒有將她卷帶出來的珠寶拐走,就算我這麼想,也不行,因為這女人比鬼還精,我根本就沒機會下手。』

  他嘆了囗氣,接著道:『可是那時大胡子已發覺了此事,追蹤甚急,我這人膽子最小,就想找個人替我背黑鍋,所以我就要小薔薇去勾引紫面二廊,她本來不肯,說他的臉不白,到後來纔總算被我說動了。』

  李尋歡道:『原來你兩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時我若索性將計就計,甩手一走,倒也沒事了,可是小薔薇從大胡子那裡卷帶出的珠寶實在不少,我又捨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約好,等到這件事稍微平靜些的時候,我再來找她,將紫面二郎踢開。』

  他又嘆了囗氣,纔接著道:『但我卻忘了天下沒有不變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處,居然動了真情,等我再來找她時,他們兩人竟一齊動手,將我擊倒,又斬斷我兩條腿,讓我受了十幾年的活罪。』

  李尋歡皺眉道:『她為何不索性殺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了。』

  這次他嘆氣得更長,接著道:『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纔會有這種報應,一個男人若是以為自己了解女人,他無論受什麼罪都是應該的。』

  李尋歡也嘆息了一聲,道:『這故事的確比剛纔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還未聽到哩。』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個時辰之內,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現在絕不殺你,讓你坐在這裡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尋歡淡淡道:『這倒用不著,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過許多次了。』

  花蜂獰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這必定是最後一次。』

  李尋歡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閣下就請便吧,只不過……外面風雪交加,冰雪遍地,閣下這樣子,能走得遠麼。』

  花蜂道:『這倒不勞閣下費心,沒有腿的人,也可以騎馬的,我已聽到外面的馬嘶,而且中氣很足,想必是幾匹好馬。』

  他大笑著往外面爬了出去,還揮著手笑道:『再見再見。』

  李尋歡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遠送了,實在抱歉得很。』

  外面馬斯不絕,蹄聲漸漸遠去。

  李尋歡靜靜的坐在那裡,望著桌上的酒壺。

  一壺酒已空了,令一壺還有酒。

  李尋歡拿起酒壺嗅了嗅,又嘗了一囗,喃喃道:『果然是無色無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確不錯。』

  他又喝了一大囗,閉起眼睛道:『這酒也的確不錯,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壺也是死,我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將一壺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尋歡啊李尋歡,你早就該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總不能死在廚房裡,和這些死人在一起呀。』

  於是他就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錯,直奔東南。

  李尋歡選了一塊最乾淨的雪地,盤膝坐了下來,又自懷中摸出那個還沒有刻好的人像。

  這人像已稍具輪廓了,一雙眼睛似乎正在凝注著李尋歡,眉梢眼角,似乎帶著淡淡的懮郁。

  李尋歡淒然一笑,道:『你何必看著我,我只不過是個不可救藥的浪子,酒鬼,你嫁給嘯雲是對的,錯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穩,已全無力氣,鋒利的刀竟連木頭都刻不動了。

  天氣幽暗,蒼穹低垂,又在下雪。

  李尋歡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聲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喚。

  『詩音,詩音……』

  詩音聽得到麼。

  詩音絕不會聽到的,但卻有人聽到了。

  虯然大漢背負著李尋歡,在雪地上追蹤著蹄印狂奔。

  『只有在兩個時辰內,找到一個雙腿被斬斷,就象肉球一般的人,我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因為下毒的人必有解藥。』

  著是李尋歡所能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虯然大漢幾乎將每一分潛力都使了出來,眼淚已在他眼眶下凝結成冰粒,寒風迎面括來,就象是刀。

  忽然間,寒風中傳來一聲慘呼。

  虯然大漢面色變了,微一遲疑,全力向慘呼傳來的方向奔了過去,他首先發現積雪的松林外倒著一匹馬。

  他竄入松林,整個人就忽然僵硬。

  他總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花蜂的屍體。

  花蜂的人已變得象是個刺。,身上釘滿了各式各樣的暗器,有飛鏢,有袖箭,有銀針,五芒珠,毒蒺藜……

  虯然大漢面上也不禁露出傷感之色,這人的遭遇實在太慘,他被人鋸斷了兩條腿又被人象豬一般囚禁了十餘年,到最後還被人當成了個活靶子。

  但想到這人一死,李尋歡只怕也要陪著他死,虯然大漢的傷心立刻就變為了悲憤嘎聲道:『就是這人。』

  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希望死的這人並不是李尋歡要找的人,但李尋歡卻嘆息了一聲,道:『錯不了的。』

  虯然大漢咬了咬牙,脫下了身上的皮襖,鋪在樹下,再扶著李尋歡坐了下來,勉強笑道:『解藥也許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尋歡也勉強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萬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傾,卻還是一心惦記著別人的安危。

  虯然大漢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湧,勉強咽下了已快奪眶而出的熱淚,一步竄到了花蜂的屍體前。

  只見他蹲在那邊,匆忙的搜索著,但過了半晌,兩只手就停頓了下來,卻久久無法站起。

  李尋歡道:『沒有。』

  虯然大漢喉頭哽咽,已說不出話。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絕不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他被人囚禁了十餘年,身上怎麼會還帶著解藥呢。』

  虯然大漢握緊拳頭,打著自己的腦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誰殺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藥也許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尋歡閉起眼睛,滿面俱是落寞之色,道:『也許是的,也許不是……』

  虯然大漢道:『可是他中的這些暗器都是極常見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這些暗器,五芒珠雖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來也已流俗。』

  李尋歡道:『嗯。』

  虯然大漢道:『他身上中了這麼多暗器,顯然不是一個人下的手。』

  李尋歡道:『嗯。』

  他呼吸沈重,竟似已睡著了,對別人的安危,他雖然念念於懷,對自己的生死,他卻全未放在心裡。

  虯然大漢還在不停地敲打著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來,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誰了。』

  李尋歡道:『哦。』

  虯然大漢奔到李尋歡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個人,這十三種暗器全是他一個人發出來的。』

  李尋歡道:『哦。』

  虯然大漢道:『他中的這十三種暗器,無論任何一種都可以制他死命,但那人卻硬要將十三種暗器都釘在他身上纔過癮,這種殘酷毒辣的瘋子,江湖中那裡還找得出第二個。』

  李尋歡嘆了囗氣,道:『不錯,只有一個,就是那千手羅剎。妙郎君到頭來還是要死在女人手裡。』

  虯然大漢拍手道:『對了,除了千手羅剎外,別人也無法將十三種暗器同時發出來……』

  他忽然頓住語聲,瞪著李尋歡,道:『你早就看出來了。』

  李尋歡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看出來又有什麼用呢。千手羅剎行蹤漂忽,早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我們反正是找不著的。』

  虯然大漢歷聲道:『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給我喝,讓我陶然而死,我已經很感激你,我現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虯然大漢噗地跪了下來,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嘎聲道:『少爺,我知道你已很累了,這些年來,你從來也沒有一天快樂過,悲傷和愁苦,的確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覺得勞累。』

  他忽然緊緊握起李尋歡的肩頭,大聲道:『但少爺你絕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來,你若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後背負著浪子,酒鬼的惡名,老爺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

  李尋歡緊緊閉著眼睛,眼角的淚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還是帶著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沒有什麼不好,那總比那些偽君子,假道學好得多了,是嗎。』

  虯然大漢滿面熱淚,嘶聲道:『可是……可是少爺你本該是天下最有作為的人,你的好處誰也比不上,你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棄,自傷自苦,為了林詩音那女人,這值得嗎。』

  李尋歡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囗。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虯然大漢垂下了頭,黯然道:『是。』

  李尋歡瞪了他半晌,又閡起眼睛,嘆道:『好,你要找,我們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們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裡去找。』

  虯然大漢一躍而起,展顏道:『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們一定找得到的。』

  他剛想背負起李尋歡,突然間,樹上有片積雪落了下來,掉在他身上,他隨手一拂,忽然發現這片積雪上竟凝結著血花……

  積雪的枯枝上,竟還有個人……

  一個死人。一個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樹椏裡,全身已凍得僵硬,一只短矛插入了她豐滿的胸膛,將她釘在樹上。

  李尋歡他們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屍體,全沒有留意到她,虯然大漢雙臂一振,蒼鷹般撲了上去,將她卸了下來。

  只見她臉上已結著一層冰霜,看來就象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紀,只能看出她生前是個很美的女人。

  李尋歡慘然一笑,道:『我們果然找到了她,這只怕也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吧。』

  虯然大漢緊握著雙拳,恨恨道:『千手羅剎雖然毒辣,但這人殺了她後,為何還要剝光她的衣服……』

  李尋歡嘆道:『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錢了。』

  虯然大漢眼睛一亮,道:『不錯,據說千手羅剎最重衣著,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絲織成的,還綴著明珠、美玉。』

  李尋歡苦笑道:『鹿角若無茸,羚羊若無角,也不會死於獵人之手了。』

  虯然大漢道:『但這人殺她,本是為了金絲甲,他得到了金絲甲這樣的武林異寶還不肯放過一件衣服,如此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會有第二個。』

  李尋歡道:『不錯,只有一個……』

  這次虯然大漢卻搶著道:『棺材裡伸手,死要錢……』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這根短矛看看。』

  這只短矛制作極精,上面還鑲著塊翡翠。

  李尋歡道:『施耀先視錢如命,殺了人後連衣服都要剝走,他會捨得將如此值錢的短矛留下嗎。』

  虯然大漢皺眉道:『江湖中用如此華貴兵刃的人本就不多,這莫非是那敗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來的。』

  李尋歡道:『一點也不錯,這正是他們兩人一齊動的手。』

  虯然大漢道:『這兩個人一個愛財如命,一個揮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爐,又怎會湊在一起的呢。』

  李尋歡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頭奇大,衣、食、住、行,樣樣都要講究,施耀先跟著他走,不但白吃白喝,還可以跟著充充大爺,這種便宜事,施耀先怎會不做。』

  虯然大漢一拍巴掌,展顏道:『這就好辦了,在這麼冷的天氣裡,潘大少絕不肯騎在馬上挨凍,更不會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車,只要坐車,我們就追得上。』林外雪地上果然還可隱隱辨出車轍馬蹄。車輪之間,竟有八尺,他們乘的顯然是輛很寬敞的車。

  這種車子雖舒服,卻不會走得太快。

  虯然大漢精神一振,放足狂奔,這次他追蹤就容易多了,只需沿著大道而行,因為八尺寬的大車絕對走不上僻道。

  這時天色已暗了下來,道上全無人蹤。

  虯然大漢施開身法,奔行了頓飯工夫,他身上雖然背負了一個人,但步履仍極輕健,誰也想不到有如此輕功的人竟會為人奴僕,而且,輕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絕不會是江湖的無名之輩。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發現前面的路上積雪平整如鏡,最少已有兩三個時辰沒有人走過了。

  那大車怎會失蹤了呢。

  虯然大漢愣了半晌,又折了回去。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裡路後,他就發現大車的車轍半途拐入了一條岔路。

  方纔他沒有留意這條岔路,因為這路兩旁,古柏森森,還有石翁仲,顯然是通向一個富貴人家的陵墓。

  他實在想不到會拐入這條墓道死路上來的。

  這果然是條死路。

  大車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車的馬已不見了,三個穿著羊皮襖的大漢,也倒斃在雪地上。

  車箱裡斜斜躺著一個身穿重裘,面色慘白,年紀雖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卻括得乾乾淨淨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著的那價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敗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還有兩個妙齡少女的屍身,也和潘大少一樣,都是被人以重手法點了死穴,車旁的三人卻是被掌力震傷內腑而死的。

  這又是誰下的毒手。

  虯然大漢皺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話未說完,又發現陵墓石碑旁也倒斃了一個屍身,頭上光禿禿的全無寸發,仰面倒臥在冰雪上,兩只手還緊緊地抓著,象是臨死前還想抓緊一樣東西,卻什麼也沒抓住。

  這正是施要先,但卻再也無法自棺材裡伸出手來要錢了。

  李尋歡忽然嘆道:『一個人狂嫖濫睹都沒關系,可千萬不能交錯朋友,否則就難免要和潘大少一樣,死了還不知是誰下的手。』

  虯然大漢道:『少爺你……你難道說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尋歡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詳,顯然是正在美人懷中享福時,就糊裡糊涂被人點了死穴,這車裡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外,還有誰能下手。』

  虯然大漢道:『可是……』

  李尋歡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別的人面上都帶著驚駭之色,顯然到臨死還不相信施耀先會這毒手的,尤其是這兩個女子,她們生前說不定還和施耀先有過纏綿,更不相信施耀先會殺他們。』

  他嘆了囗氣,搖著頭道:『此人重利輕紅顏,竟不懂紅顏比黃金還可愛得多。』

  虯然大漢道:『據說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譽,這的確象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尋歡忽又道:『施耀先將潘大少當冤家的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這次潘大少想要金絲甲,施耀先吃人嘴軟,也不能說不行,但金絲甲卻又實在誘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勞永逸,下了毒手。』

  虯然大漢的話頭已被打斷了兩次,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尋歡不再說話,他纔說道:『可是施耀先現在也死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殺人者人恆殺之,施耀先殺人的時候,說不定就有個喜管閑事的人正在這陵墓上看著,也許施耀先發現他後,就想也將他殺了滅囗,誰知殺人不成,反被人殺了。』

  虯然大漢皺眉道:『施耀先武功不若,是誰殺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級,就發現施耀先身上也沒有別的傷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個洞。』

  是用一柄並不鋒利的劍刺穿的洞。

  李尋歡伏在虯然大漢的肩頭,兩人凝注了半晌,一齊長長吐出了一囗氣,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齊聲道:『原來是他。』

  虯然大漢笑道:『飛少爺的劍比飛還快,這就難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尋歡閉上眼睛,微笑著道:『很好,很好,實在太好了,金絲甲到了他手上,還是物得其主,看來那梅花盜是快倒霉了。』

  虯然大漢道:『我們去找飛少爺,他一定不會走遠的。』

  李尋歡笑道:『你去找他有什麼用。』

  虯然大漢道:『解藥……』

  李尋歡道:『花蜂身上當真有解藥,真被千手羅剎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麼,現在就一定還在施耀先身上,阿飛他絕不會妄取別人東西的,他只帶走了那金絲甲,只不過他認為金絲甲應該是我的。』

  虯然大漢望了望那兩個少女戴著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斑指,嘆道:『不錯,就算是遍地都是金錢,飛少爺也不會妄取一文。』

  李尋歡道:『所以,解藥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們找阿飛也沒有用。』

  虯然大漢手指顫抖著,開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實在很緊張,因為這已是最後的一絲希望。』

  虯然大漢將屍體都搬了下來,扶著李尋歡坐入馬車。

  車箱的板壁上,竟也有兩行用劍尖劃出來的字:

  『我為你復了仇,

  我騎走了你的馬。』

  李尋歡失笑道:『我本來還斷定可能是他,但現在可以斷定了,只有他纔是連死人的便宜都不肯佔的。』

  他微笑著又道:『這孩子實在可愛,只恨我……』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但虯然大漢已知道他本來是想說什麼的,想來解藥並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後再也見不到這可愛的少年了。

  虯然大漢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尋歡微笑道:『你用不著為我難受,死,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可怕,現在我除了身上沒力氣之外,心裡反而平靜得只想喝杯酒。』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六章 醉鄉遇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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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2-06 11:26



  虯髭大汗忽然跳起來,將身上的衣裳全都脫下來,鐵一般的胸膛迎著冰雪和寒風,將車軛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馬似的將這大車拉著狂奔而去。

  李尋歡並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他滿懷的悲痛需要發泄,但車門關起時,李尋歡也不禁流下了眼淚。

  地上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輪在冰上滾動,虯髭大汗並不需要花很大力氣,馬車已疾馳如飛。

  半個時辰後,他們已到了牛家莊。

  牛家莊是個很繁榮的小鎮,這時天色還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兩旁的店家都有人拿著把掃把出來掃自己門前的積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汗,拉著輛馬車狂奔而來,當真吃了一驚,有的人拋下掃把就跑。

  鎮上自然有酒鋪,但飛馳的馬車到了酒鋪前,驟然間停了下來,虯髭大汗霹靂般狂吼一聲,用力往後面一靠,只聽「砰」的一聲,車廂已被撞破個大洞,他一雙腳仍收勢不住,卻已釘入雪地裡,地上的積雪,都被鏟得飛激而起!

  小鎮上的人哪裡見到過如此神力,都已駭呆了。

  酒鋪裡的客人看到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進來,也駭得溜走了一大半,虯髭大汗將三條板凳拼在一齊,又豎起張桌子靠在後面,再鋪上潘大少的狐裘,纔將李尋歡抱了進來,讓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尋歡面上已全無一絲血色,連嘴脣都已發青,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還來喝酒,這酒鋪開了二十多年,卻還沒有見過這種客人,連掌櫃的帶伙計全都在發愣。

  虯髭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來,要最好的酒!摻了一分水就要你們腦袋。』

  李尋歡望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來,你今天纔算有幾分「鐵甲金剛」的豪氣!』

  虯髭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鐵甲金剛」這名字震驚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來,道:『想不到少爺居然還記得這名字,我卻已忘懷了。』

  李尋歡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虯髭大汗道:『好,今天少爺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尋歡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虛此生了!』

  別人見到他們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來看,誰也想不通一個將死的病人還是什麼好開心的。

  送來的酒雖非上品,但卻果然沒有摻水。

  虯髭大漢舉杯道:『少爺,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一飲而盡,但手已拿不穩酒杯,酒已濺了出來,他一面咳嗽著,一面去擦濺在身上的酒,一面邊笑著道:『我從未糟蹋過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這衣服陪了我多年,確實我也該請他喝一杯了,來來來,衣服兄,多承你位我御寒蔽體,我敬你一杯。』

  虯髭大漢剛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櫃的和店伙面面相覷,暗道:『原來這人不但有病,還是個瘋子。』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個不停,李尋歡要用兩只手緊握酒杯,纔能勉強將一杯酒送進嘴裡。

  虯髭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願長醉不復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尋歡皺皺眉道:『今日你我應該開心纔是,說什麼不平事,說什麼不復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虯髭大漢狂笑道:『好一個人生得意須盡歡,少爺,我再敬你一杯。』

  淒厲的笑聲,震得隔壁一張桌上的酒都濺了出來,但笑聲未絕,他又已撲倒在桌上,痛哭失聲。

  李尋歡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噓道:『這二十年來,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無法度過,我雖然知道你的苦心,還是覺得委屈了你,此後但願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風,那麼我雖……』

  虯髭大漢忽又跳起來,大笑道:『少爺你怎地也說起這些掃興的話來了,當浮一大白。』

  他們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櫃的和伙計又對望了一眼,暗道:『原來兩人都是瘋子。』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撲倒在櫃臺上,嘎聲道:『酒,酒,快拿酒來。』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櫃的皺起眉頭,暗道:『又來一個瘋子。』

  只見這人穿著件已洗的發白的藍袍,袖子上胸囗上,卻又沾滿了油膩,一雙手的指甲裡也全是泥污,雖然戴著頂文士方巾,但頭發卻亂草般露在外面,一張臉又黃又瘦,看來就象是個窮酸秀纔。

  伙計皺著眉為他端了壺酒來。

  這窮酸秀纔也不用酒杯,如長鯨吸水般,對著壺嘴就將一壺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噴了出來,跳腳道:『這也能算酒麼。這簡直是醋,而且還是摻了水的醋……』

  那店伙橫著眼道:『小店裡並非沒有好酒,只不過……』

  窮酸秀纔怒道:『你只當大爺沒有銀子買酒麼,呔,拿去!』

  他隨手一拋,竟是錠五十兩的官寶。

  大多數家妓女和店伙的臉色,一直都是隨著銀子的多少而改變的,這店伙也不例外,於是好酒立刻來了。

  窮酸秀纔還是來不及用酒杯,嘴對嘴的就將一壺酒全喝了下去,瞇著眼坐在那裡,就象是一囗氣忽然喘不過來了,聯動都不動,別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尋歡卻知道他這只不過是在那裡品位。

  過了半晌,纔見他將這囗氣長長透了出來,眼睛也亮了,臉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酒雖然不好,但在這種地方,也只好馬虎些了。』

  那店伙陪著笑,哈著腰道:『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幾年,一直都捨不得拿出來。

  窮酸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難怪酒味太淡,原來藏得太久,快找一壇新釀的新酒兌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兌三成,在弄幾碟小菜來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點些什麼菜。』

  窮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們這種地方也弄不出什麼好東西來,撕一只鳳雞,再找些嫩姜來炒鴉腸子,也就對付了,但姜一定要嫩,鳳雞的毛要去得乾淨。』

  這人雖然又窮又酸,但吃喝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李尋歡越看越覺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時,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飲一番,但此番他已隨時隨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連累別人。

  那窮酸更是旁若無人,酒到杯乾。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見別的。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驟然停在門外,這窮酸的臉色,竟也有些變了。

  他站起來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連喝了三杯,挾了塊鴉腸慢慢咀嚼,悠然道:『醉鄉路常至,他處不堪行……』

  只聽一人大吼道:『好個酒鬼,你還想到哪裡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鋪裡纔找得到他。』

  喝聲中,五六個人一齊衝了進來,將窮酸圍住。這幾人勁裝急服,佩刀掛劍,看來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頎長,手裡提著馬鞭,指著窮酸的鼻子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拿了咱們的診金,不替咱們治病,卻逃出來喝酒了,這算什麼意思。』

  窮酸咧嘴一笑,道:『這意思各位難道還不懂麼。只不過是酒癮大發而已,梅二先生酒癮發作時,就算天塌下來也得先喝了酒再說,哪有心情為別人治病。』

  一個麻面大漢道:『趙老大,你聽見沒有,我早就知道這酒鬼不是個東西,只要銀子到手,立刻就六親不認了。』

  頎長大漢怒道:『這酒鬼的毛病誰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卻非他治不可,病急亂投醫,你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李尋歡本當這些人是來尋仇的,聽了他們的話,纔知道這位梅二先生原來是個江湖郎中,光拿銀子不治病的。

  這些人來勢洶洶,大囔大叫,他卻還是穩如泰山,坐在那裡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來。

  趙老大掌中馬鞭一揚,「刷」的將他面前酒壺卷飛了出去,厲聲道:『閑話少說,現在咱們既已找著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們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將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著被摔得粉碎的酒壺,長長嘆了囗氣,道:『你們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氣,就該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趙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診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們幾時少了你一分銀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禮貌不周,言語失敬的,不治,第三,強盜小偷,殺人越貨的,更是萬萬不治了。』

  他又嘆了囗氣,搖著頭道:『你們將這兩條全都犯了,還想梅二先生替你們治病,這豈非是在癡人說夢,椽木求魚。』

  那幾條大汗脖子都氣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漢反手一掌,將他連人帶凳子都打得滾出七八尺開外,伏在地上,順著嘴直流血。

  李尋歡看他如此鎮定,本當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風塵異人,如今纔知道他一張嘴雖硬,一雙手卻不硬。

  趙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厲聲道:『你嘴裡若敢再說半個不字,大爺就先卸下你一條膀子再說。』

  梅二先生捂著臉,道:『說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還會怕了你們這群毛賊麼。

  趙老大怒吼一聲,就想撲過去。

  虯髭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這裡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給我滾出去!』

  這一聲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個霹靂,趙老大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著他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管大爺的閑事。』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滾出去無趣,叫他們爬出去吧。』

  虯髭大漢喝道:『少爺叫你們爬出去,聽見沒有。』

  趙老大見到這兩人一個已病得有氣無力,一個已醉得於今發直,他膽子立刻又壯了,獰笑道:『你們既然不知趣,大爺就拿你們開刀也好!』

  刀光一閃,他掌中刀竟向李尋歡直劈了下去。

  虯髭大漢皺了皺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鋒利的刀鋒,掌櫃的不禁驚呼出聲,以為這一刀劈下,他這條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來。

  誰知一刀砍下後,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紋風未動,刀卻被震得脫手飛出,連趙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穩了,踉蹌後退,失聲驚呼道:『這小子身上竟有金鍾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咱們只怕是遇見鬼了!』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請賜個萬兒,咱們不打不相識,日後也好交個朋友。』

  虯髭大漢冷冷道:『憑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滾!』

  趙老大跳起來,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們黃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話還未說完,那麻子忽然將他拉到一旁,悄悄說了幾句話,一面說,一面偷偷去瞧李尋歡酒杯旁的小刀。

  趙老大臉上更全無血色,嘎聲道:『不會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誰。半個月以前,我就聽龍神廟的老烏龜說他又已入關了,老烏龜多年前就見過他了,絕不會看錯的。』

  趙老大道:『但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樣樣精通,身體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這柄刀,他連聲音都變了,顫聲道:『不防一萬,只防萬一,咱們什麼人不好惹,何況惹到他頭上去。』

  趙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這裡,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進來的。』

  他乾咳兩聲,陪著笑躬身道:『小人們有眼無珠,不認得你老人家,打擾了你老人家的酒興,小人們該死,這就滾出去了。』

  李尋歡也不知聽見他說的話沒有,又開始喝酒,開始咳嗽,就好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老虎般闖進來的大漢們,此刻已象狗似的夾著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這纔慢吞吞的爬了進來,居然也不去向李尋歡他們道謝,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著桌子,瞪著眼道:『酒,酒,快拿酒來。』

  那店伙揉著眼睛,簡直不相信方纔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的人就是他。

  酒鋪裡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話反而越少。

  李尋歡望著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時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時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個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雖想醉死,老天卻偏偏不讓他死得如此舒服。』

  虯髭大漢皺了皺眉,梅二先生竟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直著眼望著李尋歡,悠然道:『閣下可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麼。』

  李尋歡淡淡笑道:『活不長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長了,還不快去准備後事,還要來喝酒。』

  李尋歡道:『生死等閑事耳,怎可為了這種事而耽誤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閣下此言,實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著李尋歡道:『閣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道:『還未識荊。』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認得我。』

  虯髭大漢忍不住道:『不認得就不認得,嚕嗦什麼。』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還是瞪著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你救我並非為了要我為你治病了。』

  李尋歡笑道:『閣下若要喝酒,不妨來共飲幾杯,若要來治病,就請走遠些吧,莫要耽誤了我喝酒的時間。』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運氣呀好運氣,你遇見了我,當真是好運氣。』

  李尋歡道:『在下既無診金可付,和強盜已差不多,閣下還是請回吧。』

  誰知梅二先生卻搖頭道:『不行不行,別人的病我不治,你這病我卻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殺了我。』

  方纔別人要殺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卻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趕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見到這三個瘋子,只因老是再這樣折騰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氣瘋了。

  虯髭大漢卻已動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誰也治不了。』

  虯髭大漢跳起來一把揪著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這是什麼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誰知道,你以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雞散」麼。』

  虯髭大漢失聲道:『寒雞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雞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雞散」,世上還有什麼毒能毒得死李尋歡。!』

  虯髭大漢又驚又喜道:『花蜂的「寒雞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還有誰能配得出寒雞散。看來你當真是孤陋寡聞,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虯髭大漢大喜道:『原來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來毒藥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爺你有救了。』

  李尋歡苦笑道:『看來一個人想活固然艱苦,若要靜靜地死,也不容易。』

  馬車又套上了馬,冒雪急馳。

  但這次他們卻另外僱了個趕車的,虯髭大漢留在車廂中一來是為了照顧李尋歡,再來也是為了監視那「妙郎中」。

  他顯然還是不放心,不住問道:『你自己既能解毒,為何要去找別人。去找誰。去哪裡。來得及嗎。』

  梅二先生皺著眉道:『我找的不是別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虯髭大漢道:『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為寒雞散的解藥在他那裡,這理由你滿意了麼。』

  虯髭大漢這纔閉上嘴不說話了。

  梅二先生搖著頭笑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肯練這種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賊外,簡直連一點用處也沒有。』

  虯髭大漢冷冷道:『笨功夫總比沒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氣,還是搖著頭笑道:『據說練鐵布衫一定要童子功,這犧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嗎。』

  虯髭大漢道:『哼。』

  梅二先生道:『據說近五十年來,只有一個人肯下苦功練這種笨功夫,據說此人叫「鐵甲金剛」鐵傳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捨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沒有,也許並沒有死,還能坐著喝酒。』

  虯髭大漢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個雞爪,無論梅二先生怎麼說,怎麼問,他卻再也不肯開囗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閉起眼睛,養起神來。

  誰知過了半晌,虯髭大漢又開始問他了,道:『據說「七妙人」個個都是不大要臉的角色,但閣下看來卻不象。』~]

  梅二先生閉著眼道:『拿了人家的診金,不替人治病,這難道還要臉了。』

  虯髭大漢笑道:『你若肯替那種人治病,纔是真不要臉。拿錢和治病本來就是兩回事,那種人的錢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這人倒並不太笨。』

  虯髭大漢嘆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幾個是真君子呢。』

  李尋歡斜倚在車座上,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在聽他們說話,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顆心早已不知飛到哪裡去。

  人間的污穢,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淨,自車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銀白,能活著,畢竟還是件好事。

  李尋歡心裡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她穿著淺紫色的衣服,披著淺紫色的風氅,在一片銀白中看來,就象是一朵清麗紫羅蘭。

  他記得她最喜歡雪,下雪的時候,她常常拉著他到積雪的院子裡去,拋一團雪球在他身上,然後再嬌笑著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記得那天他帶龍嘯雲回去的時候,也在下著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裡,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杆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她坐在欄杆上,梅花和欄杆全都失去了顏色。

  他當時沒有見到龍嘯雲的表情,但後來他卻可想像得到,龍嘯雲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時,心神就已醉了。

  現在,那庭院是否仍依舊。她是否還時常坐在小亭的欄杆上,數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尋歡抬頭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車上有酒,我們喝一杯吧。』

  雪,時落時停。

  車馬在梅二先生的指揮下,轉入了一條山腳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橋前,就通不過去了。

  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只有一行黃犬的腳印,象一連串梅花似的灑在欄杆旁。

  虯髭大漢扶著李尋歡走過小橋,就望見在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物宛如圖畫。

  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他們就見到一個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揮著兩個童子洗樹上的冰雪。

  虯髭大漢悄聲道:『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這瘋子,還會有誰用水來洗冰雪。』

  虯髭大漢也不禁失笑道:『他難道不知道洗過之後,雪還是要落在樹上,水也立刻就會結成冰的。』

  梅二先生嘆了囗氣,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畫的真偽,可以配出最厲害的毒藥和解藥,但這種最簡單的道理,他卻永遠也弄不懂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傳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頭看到了他們,就好象看到了討債鬼似的,立刻大驚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裡面跑,一面還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廳裡的字畫全都收起來,莫要又被這敗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換黃湯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東,只不過特地帶了兩個朋友來……』

  他話未說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連一個好人也沒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難道就不能交上個象樣的朋友麼。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識抬舉,咱們就走吧!』

  虯髭大漢正在著急地問:『解藥未得,怎麼能走呢。』

  誰知梅大先生這次反而回頭走了過來,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說的可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嘆花的小李探花麼。』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難道還認得第三個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著李尋歡,道:『就是這位。』

  李尋歡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尋歡。』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終於見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後恭,忽然變得如此熱情,李尋歡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纔失禮,只因我著兄弟實在太不成材,兩年前帶了個人回來,硬說是鑒定書畫的法家,要我將藏畫盡拿出來給他瞧瞧,誰知他們卻用兩卷白紙,換了我兩幅曹不興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個月睡不著覺。』

  李尋歡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癮發作時若無錢打酒,那滋味確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尋歡笑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騎鶴,先莫洗梅花,快去將那兩壇已藏了二十年的竹葉青取出,請李探花品嘗品嘗。』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贈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這兩壇酒窖藏二十年,為的就是要留著款待李兄這樣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這話倒不假,別的客人來,他莫說不肯以酒相待,簡直連壺醋都沒有,只不過,李兄此來,卻並非來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尋歡一眼,就笑道:『寒雞之毒,只不過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開懷暢飲,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葉青也極香冽。

  酒過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據說大內所藏的「清明上河圖」,亦為膺品,真跡卻在尊府,此話不知是真是假。』

  李尋歡這纔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這話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將之借來一觀,在下感激不盡。』

  李尋歡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豈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個敗家子,十年前便已將家財蕩盡,連這幅畫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裡,連動都不會動了,看來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嘴裡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連說了十幾聲可惜,忽然站起來,走了進去,大聲道:『騎鶴,快將剩下的酒再藏起來,李探花已喝夠了。』

  梅二先生皺眉道:『沒有「清明上河圖」,就沒有酒喝了麼。』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這酒本來就不是請人喝的。』

  李尋歡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他覺得這人雖然又孤僻,又小氣,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個偽君子。』

  虯髭大漢卻已沈不住氣,跳起來大喝道:『沒有「清明上河圖」,連解藥也沒有了麼。』

  這一聲大喝,震得屋頂都幾乎飛了起來。

  梅大先生卻是面不改色,冷冷道:『連酒都沒有了,哪有什麼解藥。』

  虯髭大漢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撲過去。

  李尋歡卻攔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與我們素不相識,本來就不是定要將解藥送給我們的,我已叨擾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對主人無禮。』

  虯髭大漢嘎聲道:『可是少爺你……你……』

  李尋歡揮了揮手,長揖笑道:『恨未逢君有盡時,在下等就此別過。』

  誰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來,道:『你不要解藥了。』

  李尋歡道:『物各有主,在下從來不願強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沒有解藥,你的命也沒有了麼。』

  李尋歡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從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錯不錯,連「清明上河圖」都捨得送人,何況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聲道:『騎鶴,再把酒端出來。』

  虯髭大漢又驚又喜,道:『解藥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還會沒有解藥。』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八章 往事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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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安網 2005-02-06 11:05



  但這本是李尋歡自己的家園,他從小就在這裡長大的,在這裡,他曾經渡過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過最大的榮耀,可是,也就在這裡,他曾經親自將他父母和兄長的靈柩抬出去埋葬。

  又誰能想到此刻他在這裡竟變成個陌生人了。

  李尋歡淒然一笑,耳旁似乎響起了一陣淒涼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垮了。』

  他仔細咀嚼著這其中的滋味,體味著人生的離合,生命的悲歌,更是滿懷蕭索,玄然欲泣。

  虯然大漢也是神色黯然,悄聲道:『少爺,進去吧。』

  李尋歡嘆了囗氣,苦笑道:『既已來了,遲早總要進去的,是麼?』

  誰知他剛跨上石階,突聽一人大喝道:『你是什麼人?敢往龍四爺的門裡亂闖?

  一個穿著錦緞羊皮襖,卻敞著衣襟,手裡提著個鳥籠的大麻子從旁邊衝過來,攔住了李尋歡的去路。

  李尋歡皺眉道:『閣下是……』

  麻子手叉著腰,大聲道:『大爺就是這裡的管家,我的閨女就是這裡龍夫人的乾妹妹,你想怎麼樣?』

  李尋歡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這裡等著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著也不行,龍公館的大門囗啟是閑雜人等可以隨意站著的?』

  虯然大漢怒容滿面,但也知道此時只有忍耐。

  誰知那麻子竟又怒罵道:『叫你滾開,難道是作死嗎?』

  李尋歡雖還忍得住,虯然大漢卻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過去給這個麻子教訓,門裡已有人高呼道:『尋歡,尋歡,真是你來了嗎?』

  一個相貌堂堂,錦衣華服,頜下留著微須的中年人已隨聲衝了出來,滿面俱是興奮激動之色,一見到李尋歡,就用力捏著他的脖子,嘎聲道:『不錯,真是你來了……真是你來了……』

  話未說完,已是熱淚盈眶。

  李尋歡又何嘗不是滿眶熱淚,道:『大哥……』

  只喚了這一聲『大哥』,他已是語音哽咽,說不出來。

  那麻子見到這光景,可真是駭呆了。

  只聽龍嘯雲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這句話翻來復去也不知說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見,本該高興纔是,怎地卻眼淚巴巴的像個老太婆……』

  他大笑著擁著李尋歡往裡走,還在大呼道:『快去請夫人出來,大家全出來,來見見我的兄弟,你們可知我這兄弟是誰麼?……哈哈,我說出來包險你們都要嚇一跳。』

  虯然大漢望著他們,眼淚也快要流了出來,他心裡只覺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還是歡喜。

  那麻子這纔長長吐出囗氣,摸著腦袋道:『我的媽呀,原來他就是李……李探花,連這棟房子聽說都是他送的,我卻不讓他進來,我……我真該死。』

  那紅孩兒龍小雲正被十幾個人圍著,坐在大廳李的太師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親和李尋歡的關系,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但龍嘯雲剛擁著李尋歡走入了大廳,本來站在龍小雲旁邊的兩條大漢忽然撲了出來,指著李尋歡的鼻子道:『傷了雲少爺的,就是你嗎?』

  李尋歡道:『不錯!』

  那大漢怒道:『好小子,你膽子真不小!』

  兩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尋歡夾擊而來!

  李尋歡並沒有回手,但龍嘯雲忽然怒喝一聲,反手一掌,跟著飛起一腳,將兩人都打得滾了出去,怒道:『你們敢對他出手?你們的膽子纔真不小,你們可知道他是誰嗎?』

  那兩人再也想不到馬屁竟拍到馬腿上。

  一人捂著臉吃吃道:『我們只不過是想替雲少爺……』

  龍嘯雲歷聲道:『你們想怎樣,告訴你們,龍嘯雲的兒子就是李尋歡的兒子,李尋歡莫說只不過教訓了他一次,就算將這畜生殺了,也是應該的!』

  他放聲大喝道:『從今以後,誰也不許再提起這件事,若有誰敢再提起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龍嘯雲過不去!』

  李尋歡木然而立,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龍嘯雲若是痛罵他一場,甚至和他翻臉,他也許還會覺得好受,但龍嘯雲卻如此重意氣,他心裡只有更慚愧,更難受!黯然道:『大哥,我實在不知道……』

  龍嘯雲用力一拍他肩頭,笑道:『兄弟,你怎地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起來了?這畜生被他母親慣得實在太不象話了,我本就不該傳他武功的。』

  他大笑著呼道:『來來來,快擺酒上來,你們無論誰若能將我這兄弟灌醉,我馬上就送他五百兩銀子。』

  大廳中的人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都圍了過來,向李尋歡陪笑問好。

  突聽內堂一人道:『快掀簾子,夫人出來了。』

  站在門囗的童子剛將門簾掀起,林詩音已衝了出來。

  李尋歡終於又見到林詩音了。

  林詩音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真正完美無暇的女人,但誰也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她的臉色太蒼白,身子太單薄,她的眼睛雖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風神,她的氣質,卻是無可比擬的。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能使人感覺到她那獨特的魅力,無論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永遠無法忘記。

  這張臉在李尋歡夢中已不知出現過幾千幾萬次了,每一次她都距離得那麼遙遠,不可企及的遙遠。

  每一次李尋歡想去擁抱她時,都會忽然自這心碎的惡夢中驚醒,他只有躺在他自己的冷汗裡,望著窗外黑沈沈的夜色顫抖,痛苦地等待著天亮,可是天亮的時候,他還是同樣痛苦,同樣寂寞。

  現在,夢中人終於真實的在他眼前出現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她,他知道這不再是夢。

  可是,他又怎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這又是個夢,但真實永遠比夢殘酷得多,他連逃避都無法逃避,只有以微笑來掩飾住心裡的痛苦,勉強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牽夢縈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虯然大漢扭轉了頭,不忍再看,因為只有他知道李尋歡這一聲『大嫂』喚得是多麼痛苦,多麼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尋歡這種情況中時,是否也能喚得出這一聲『大嫂』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氣來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轉頭去望院中的積雪,只怕早已流下淚來。

  而林詩音卻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她的心仿佛已全貫注在她的兒子身上。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九章 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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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安網 2005-02-06 11:01



  少年聽了李尋歡的話,怔了怔,嘿嘿冷笑道:有趣有趣,閣下的確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還長著眼睛!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這件貂裘上若是沒有長眼睛,又怎會看見閣下的寶劍,又怎會躲得過閣下自背後刺來的一劍呢?

  少年臉色立刻變了,一雙手已氣得發抖。

  龍嘯雲乾咳了兩聲,大笑道:兩位都在說笑,藏劍山莊的少莊主,固然絕不會在乎區區一柄劍,但兄弟你又怎會在乎區區一襲貂裘呢?

  李尋歡動容道:這原來就是游少莊主。

  龍嘯雲笑道:不錯,游兄不但是藏龍老人的公子,也是當代第一劍客天山雪鷹子前輩的唯一傳人,兩位正是一時之瑜亮,此後一定要多親近親近。

  游龍生的眼睛還在瞪著李尋歡,冷笑道:親近倒不敢,只不過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龍嘯雲笑道:游兄原來還不認得我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尋歡,放眼當今天下,只怕也唯有我這兄弟夠資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尋歡這名字說出來,游龍生臉色又變了,眼睛盯在李尋歡手裡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開。

  李尋歡卻似根本未聽到他們在說什麼,目中又露出了異樣的光芒,嘴裡喃喃自語,仿佛在說: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見一人衝了進來,厲聲道:外面那人是誰殺死的?

  這人顴骨高聳,滿面威嚴,花白的胡子並不密,露出一張嘴角下垂的闊口,更覺得威嚴沈重,平時也帶著三分殺氣,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對他帶著幾分畏懼的鐵面無私趙正義趙大爺。

  李尋歡笑了笑,道:除了我還有誰?

  趙正義目光如刀,瞪著他,厲聲道:是你,我早該想到是你,你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帶來一片血腥氣。

  李尋歡道:那人不該殺?

  趙正義道:你可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嘆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盜。

  趙正義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盜,為何還要下毒手?

  李尋歡淡淡道:我雖也不想殺他,但也不願被他殺了,無論如何,殺人總比被人殺好些。

  趙正義道:他先要殺你?

  李尋歡道:嗯。

  趙正義道:平白無故,他為何要殺你?

  李尋歡道:我也覺得很奇怪,正想問問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趙正義大怒道:你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尋歡道:我也很想留下活口,只可惜我手裡這柄刀一發出去,對方是活是死,就連我自己也無法控制了。

  趙正義跺了跺腳,道:你既已出走,為何偏還要回來?

  李尋歡微笑道:只因我對趙大爺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來瞧瞧。

  趙正義臉都氣黃了,指著龍嘯雲道:好好好,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來的禍,別人可管不著。

  龍嘯雲陪笑道:有話好說,大哥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

  趙正義道: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們對付一個梅花盜,已經夠頭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一個青魔伊哭,誰還受得了。

  李尋歡冷笑道:不錯,我殺了伊哭的愛徒丘獨,伊哭知道了一定會來尋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過是我一個人而已,趙大爺你又何必替我擔心呢?

  龍嘯雲忽然道:丘獨三更半夜的到這裡來,顯然也沒有存什麼好心,兄弟你殺他本就殺得不冤,他若我撣見,我只怕也要殺死他的!

  趙正義不等他說完,氣得扭頭就走。

  游龍生忽然一笑,道:趙大爺畢竟老了,脾氣越來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其實伊哭來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見識名滿天下的探花飛刀。

  李尋歡淡淡道:其實閣下若果有此心,就並不一定要等伊哭來了。

  游在生臉色又變了變,像是想說什麼,但瞧了李尋歡掌中的刀一眼,終於什麼都沒有說,也掉首而去。

  龍嘯雲想追出去,又站住,搖頭嘆道:兄弟,你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們,不願和他們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們呀

  李尋歡笑道:他們反正早已認為我是不可救藥的了,我得不得罪他們都一樣,倒不如索性將他氣走,反而可以落得個眼前乾淨。

  龍嘯雲道:朋友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好的。

  李尋歡道:但世上又有幾個能不負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這樣的朋友,無論誰只要交到一個已足夠了。

  龍嘯雲大笑起來,用力拍著李尋歡的肩頭,道:好,兄弟,只要能聽到這句話,我就算將別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尋歡心頭一陣激動,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龍嘯雲皺眉道:這些年來,你的咳嗽──

  李尋歡像是不願聽到他提起這件事,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大哥,我現在只想見一個人。

  龍嘯雲道:誰?

  他濃眉掀動,不等李尋歡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兒?

  李尋歡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為我的知已。

  龍嘯雲展顏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遲早忍不住要想見她的,李尋歡若連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見,那麼李尋歡就不是李尋歡了。

  李尋歡微笑著,似已默認。

  可是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誰也不知道。

  龍嘯雲已拉著他往外走,笑著道:但你若想到這裡來找她,卻找錯地方了,自從前天晚上的事發生了之後,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築。

  李尋歡道:哦。

  龍嘯雲道:這兩天晚上,她一直陪著詩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順便去看看詩音──唉,她究竟是個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尋歡目中的痛苦之色,嘆了口氣,接著又道:其實,她也不是不知道雲兒的可惡,絕不會真的怪你。

  李尋歡勉強一笑,道:但我們既已來到這裡,不如還是到冷香小築去瞧瞧吧,說不定那林姑娘現在已回來了呢?

  龍嘯雲笑道:也好,看來你今天晚上若見不到她,只怕連覺都睡不著了。

  李尋歡還是微笑著,也不分辯。

  但他的眼睛卻在閃著光,似乎隱藏著什麼秘密。

  冷香小築裡果然沒有人。

  李尋歡一走進門,又一腳又踏入十年前的回憶裡。

  這屋子裡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沒有絲毫變化,一桌一幾,也依舊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連桌上的筆墨書籍,都沒有絲毫變動,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陽,想必也都依舊無恙。

  李尋歡仿佛驟然又回到十年前,時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許剛陪林詩音數過梅花,也許正想回來取一件狐裘為她披上,也許是回來將他們方纔吟出的佳句記下,免得以後遺忘。

  但現在李尋歡想去遺忘時,纔知道那件事是永遠無法遺忘的,早知如此,那時他又何苦去用筆墨記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輕輕地滴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細語。

  李尋歡忍不住長長唷了口氣,道:十年了──也許已不止十年了,有時時間仿佛過得很慢,但等它真過去時,你纔會發現它快得令你吃驚。

  龍嘯雲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卻忽又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尋歡道:我──我怎會忘記。

  龍嘯雲大笑道:我記得那天我們兩人幾乎將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卻硬是不肯承認喝醉,還要和我打賭,說你可以用正楷將杜工部的《秋興八首》寫出來,而且絕對一筆不茗。

  他忽然在桌上的筆筒裡抽出了一筆,又道:我還記得你用的就是這支筆。

  李尋歡的笑容雖然那麼苦澀,卻還是笑著道:我也記得那次打賭還是我贏了。

  龍嘯雲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過了十多年後,這筆還會在這裡吧。

  李尋歡微笑不語,但心裡卻不禁泛起一陣淒涼之意:筆雖然仍在,怎奈已換了主人──

  龍嘯雲道:說來也奇怪,林仙兒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來似的,雖已住到這裡好多年了,但這裡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動過──

  李尋歡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龍嘯雲笑道:我們並沒有要她這麼做,但她卻說──

  突聽一人喚道:四爺,龍四爺!

  龍嘯雲推開窗子,皺眉道:我在這裡,什麼事。

  龍嘯雲臉色變了變,回頭道:兄弟你──

  李尋歡道:我──我還想在這裡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龍嘯雲笑道:當然可以,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兒回來,也只有歡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門,笑容就瞧不見了。

  李尋歡在一張寬大的、鋪著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來,這張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紀還要大些。

  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總是喜歡爬到這張椅子上來為他的父親靡墨,他只希望能快長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時他心裡總有一種奇妙的想法,總是怕椅子也會和人一樣,也會漸漸長高。

  終於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絕不會長高,那時他又不禁暗暗為這張椅子悲哀,覺得它很可憐。

  但現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這張椅子一樣,永不長大,也永遠沒有悲傷,只可惜現在椅子仍依舊,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聽一人輕輕笑道:誰說你老了?

  人還在窗外,但笑聲已在屋子裡蕩漾起一陣溫暖之意,她的人雖還未進來,卻已將春天帶了進來,笑聲已然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尋歡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但卻只是靜靜望著那扇門,既沒有站起,也並沒有說什麼。

  林仙兒終於走了進來。

  武林中人的眼睛並沒有瞎,她的確是人間絕色,若有人曾用花來描述過她,那人實在是辱沒了她。

  世上又有哪種鮮花能及她如此動人?

  她全身雖然沒有一處不令人銷魂,但最銷魂處還是她的眼睛,沒有男人能抗拒她這雙眼睛。

  這是雙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態度卻是那麼親切,那麼大方,沒有絲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來又仿佛世上最溫柔、最純潔的女孩子。

  但無論她看來像什麼,都已無法改變李尋歡對她的印象了,因為李尋歡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廚房裡,就在薔薇夫人的×體旁,李尋歡早已領教過她的溫柔,她的純潔!但李尋歡卻幾乎還是難以想念眼前這女人,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換金絲甲的神秘美人。

  因為現在她的神情和那天的確就好像是兩個人,若不是李尋歡確信自己絕不會看錯,那麼他就簡直不能想念那天那毒辣、淫蕩、顯然已飽經滄桑的女子,就是眼前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林仙兒眼波流動,柔聲道:你為什麼閉上眼睛,難道不願見我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是在回想那天你脫光了衣服時的模樣。

  林仙兒的臉似乎紅了紅,幽幽嘆道:我本來希望你認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希望並不大。

  李尋歡道:我若這麼快就將你忘記了,你豈非也會覺得很失望。

  林仙兒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見到我並未吃吃驚,難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誰了嗎?

  李尋歡道:這也許是因為武林中能被稱為美人的人並不多吧。

  林仙兒笑道:這也許是因為你見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雙青魔手,見到了游龍生,就想到了我的魚藏劍,是嗎?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這裡,怎麼還敢來見我?

  林仙兒嘆息道:咬著嘴脣道:丑媳婦既然難免見公婆,躲著也沒有用的,所以,龍四哥一叫我來,我立刻就趕來了。

  李尋歡道:哦?是他要你來的?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難道還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為我們拉攏了,這也許是因為他覺得有些對不起你,搶了你的──

  說到這裡,李尋歡的臉驟然沈了下來,因為他已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但他的臉一沈,林仙兒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遠不會說別人不愛聽的話。

  李尋歡卻似乎還在等她說下去,過了半晌,纔一字字道:他並沒有對不起我,別人都沒有對不起我,只有我對不起別人。

  林仙兒脈脈地凝注著他,道:你對不起誰?

  李尋歡冷冷道: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連我自己都數不清。

  林仙兒柔聲道:隨便你怎麼說,我都知道你絕不是這樣的人。

  李尋歡道: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林仙兒道:我當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你的事了,所以當我知道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時,我興奮得簡直沒法子睡覺。

  她輕盈地轉了個身,道:你看,這屋子裡所有的東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離開這裡時一樣?就連你藏在書架裡的那瓶酒,我都沒有動過,你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椰尋歡只是冷冷地望著她。

  林仙兒笑了笑,道:你當然不會知道,但針鄧可以告訴你,因為只有這樣,我纔感覺到這是你住的地方,有時我甚至覺得你還在這屋子裡,坐在這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輕輕地陪著我說話。

  她眼波漸漸朦朧,低語著道:有時我半夜醒來,總覺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頭上,還留著你的氣息!

  李尋歡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還有別的人吧?

  林仙兒咬了咬嘴脣,道:你以為這屋子還有別人進來過?

  李尋歡淡淡道:這地方已經屬於你,你讓誰進來都無妨。

  林仙兒道:你以為游龍生、丘獨這些人一定進來過,是嗎?

  她眼圈似已紅了,道:告訴你,我從來也沒有讓他們走進過這道門,所以他們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讓他們進來,丘獨和秦重也許就不會死了。

  李尋歡皺眉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讓他們進來?

  林仙兒咬著嘴脣道:只因為這是你的地方,我要──替你保留著──

  她似乎不知怎麼說了。

  李尋歡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兒的臉紅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麼?

  李尋歡笑道:但我卻直到現在纔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是什麼味道?是香?還是臭?

  林仙兒的頭垂得更低,道:我對佻說了這些話,並不是為了要你恥笑我的。

  李尋歡道:你是為了什麼?

  林仙兒道:我的意思你還不知道。

  李尋歡又笑了,道:如此說來,用不著別人拉攏,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兒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對你──那天我怎麼會對你──

  雖然每句話她都只說了一半,但有時話只說一半,比全說出來還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尋歡悠然笑道:原來你那天只是為了喜歡我而那樣做的,我還當你是為了金絲甲哩。

  林仙兒道:我──我當然也是為了金絲甲,但對象若不是你,我怎麼肯──怎麼肯──

  李尋歡笑道:原來你那樣做是一舉兩得。

  林仙兒道:你一定還在奇怪,我為什麼那麼想要金絲甲?

  李尋歡道:我實在有點奇怪。

  林仙兒道:那只因我想親手殺死梅花盜!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道:你總該知道,無論誰殺死梅花盜,我都要嫁給他,這話雖是我自己說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尋歡笑道:你要親手殺死梅花盜,難道是為了要你自己嫁給你自己麼?

  林仙兒道: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我不願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殺死梅花盜,就用不著嫁給別人了。

  她忽然抬頭凝注著李尋歡,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尋歡目光也在凝注著她,道:我呢?

  林仙兒紅著臉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尋歡道:為什麼?

  林仙兒小聲道:因為佻和別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樣,無論我怎麼對他們,他們還是要死纏著我,只有你──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那麼你為何不將金絲甲留在我這裡,等我殺死了梅花盜,再嫁給我,這樣豈非也一舉兩得麼?

  林仙兒似乎怔了怔,但隨即嫣笑道:這在是好主意,我為何沒有想起得出?

  李尋歡目光閃動,微笑著道:這麼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想得出?

  林仙兒似乎聽不出他話中譏誚之意,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盜這兩天一定會來,明天我就在這裡等著他。

  李尋歡道:你要我明天也到這裡來,是麼?

  林仙兒道:你以我為餌,將他引來,反正金絲甲在你身上,你縱然制不住他,他無論如何也傷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她又紅著臉垂下頭,那雙眼睛仍在悄悄瞟著李尋歡,嘴裡沒有說出來的話,已用眼睛說了出來。

  李尋歡眼睛裡也在閃著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來,我若不來,就……

  林仙兒悄悄縮回了手,但細細的指尖仍在李尋歡手背上輕輕地畫著圓圈,似乎要圈住李尋歡的心。

  李尋歡忽又笑道:你總算已學乘了。

  林仙兒紅著臉道:我本來就很乘。

  李尋歡道:你總算已學會讓男人來主動。

  林仙兒喘息忽然急促了,顫聲道:但你──你現在不會的──是嗎?

  李尋歡凝注著她,目光仍是那麼冷靜,就像是一湖秋水,嘴裡卻已露出了並不冷靜的笑容,道:怎知道我不會?

  林仙兒吃吃地嬌笑起來,道:因為你是個君子,是嗎?

  李尋歡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過一次君子,那次我後悔了三天。

  林仙兒嬌笑著,似乎想逃走。

  但李尋歡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來你不但學會了讓男人主動,還學會了逃。

  林仙兒嚶嚀一聲,喘息著道: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該如何勾引你,是嗎?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十章 十八年舊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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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安網 2005-02-06 10:59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學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開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來,瞪著窗子道:今天的戲已演完了,閣下若是還未看夠,明天請早吧。

  窗外傳來了嗤的一聲冷笑,一人道:閣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閣下的飛刀也同樣高明纔好。

  說到後面一句話,語聲已遠在十丈開外。

  林仙兒變色道:是游龍生。

  李尋歡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兒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憑什麼吃醋?──想不到這種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會做這種不要臉的事,以後我若再理他纔怪。

  李尋歡微笑道:你不怕他將魚藏劍要回去。

  林仙兒道:我就算將魚藏劍丟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撿的。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說過,這種人就像狗一樣天生的賤骨頭,你越打他罵他,他要跟在你後面搖尾巴。

  李尋歡道:有條狗跟在後面搖尾巴,也滿有趣的。

  林仙兒拉住他的手,道:你難道真是要走了!為什麼不多坐坐?

  李尋歡笑道:我若再坐下來,等到狗來咬我一口,那就無趣了。

  林仙兒道:哼,他敢──

  話未說完,只聽游龍生遠遠道:這邊的戲演完了,那邊又有戲開鑼,閣下不想去看看嗎?

  李尋歡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兒恨恨道:討厭鬼。

  她忽又一笑,拉著李尋歡的手道:但我們還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來。

  游龍生已走了,但李尋歡一出梅花林,就聽得遠處傳來了一陣×怒罵聲和拳風激蕩聲。

  他已聽出其中有那大漢的聲音,立刻一×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個起落,已趕了過去。

  假山後也有三間明軒,這時軒前的空地上正有兩人在惡斗,兩人俱是拳風剛猛,震得四下積雪漫天飛起。

  只聽大漢怒喝著道:姓秦的,你自命俠義,其實卻一文也不值,你兒子傷重不治,和別人又有什麼關系,你怎能對他下毒手?

  和他動手的人,正是鐵膽震八方秦孝儀,此刻也怒吼著道:你算什麼東西,也不問自己是什麼身份,居然敢來管老夫的閑事,老夫索性連你也一齊廢了!

  龍嘯雲正在一旁跺著腳相勸,游龍生卻在負手旁觀。

  李尋歡燕子般掠了過去,龍嘯雲立刻迎上來,跺腳道:兄弟,你快勸勸他們吧,梅花盜還未現身,自己人卻先打起來了,這──這算什麼呢?

  游龍生冷笑道:這就叫強將手下無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門下奴也有這麼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尋歡淡淡道:不錯,他的確凶得很,但別人若不想惹他,他也絕不會凶的。

  他不讓游龍生再說話,就轉向龍嘯雲道:這是怎麼回事?

  龍嘯雲嘆道:就因為秦重傷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尋歡皺眉道:他自己兒子傷重不治,難道就遷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龍嘯雲苦笑道:他們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難免悲痛,一時失手傷了梅二先生,但傷的也並不太重。李尋歡冷笑了笑,什麼話都不說了。

  龍嘯雲:你勸勸他吧,我知道他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李尋歡冷冷道:我為何要勸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的物。

  龍嘯雲怔了怔,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只見那大漢拳風虎虎,拳拳都是奮不顧身的招式,招式雖未必精妙,那一股殺氣卻令人心驚。

  秦孝儀竟似已被逼得透不過氣來。

  游龍生冷笑著又道:尊僕的這種招式,倒的確少見得很。

  李尋歡道:哦?

  游龍生道:他每招發出,好像都准備先挨別人一拳,這種拳法倒實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尋歡淡淡道:其實這道理也簡單得很。

  游龍生道:哦?

  李尋歡道:只因別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別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龍生臉色變了變,還未說話,突聽一人怒吼道:好個狗仗人勢的奴纔,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來教訓教訓你!

  吼聲中,趙正義已飛也似地趕來。

  他正想向那大漢撲過去,突聽李尋歡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對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飛刀只好出手!趙正義身形立刻頓住,再也不敢伸出一拳,大怒道:你帶來的奴纔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還來助長他的氣焰,你以為江湖中已沒有公道了麼?

  李尋歡淡淡道:什麼叫江湖公道?難道兩個打一個纔算是公道?

  趙正義厲聲道:你要知道這不是比武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纔!

  李尋歡道:他一向用不著別人管教,但趙大爺若是也想和他過過招,不妨就將秦三爺換下來,自己上去動手。

  趙正義怒:他是什麼東西,也配和我動手!

  李尋歡悠然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他望著趙正義笑了笑,道:趙大爺你難道是東西?

  趙正義臉上一陣青一陣黃,鼻子都似已氣歪了。

  到了這種時候,龍嘯雲也不能不說話了,但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震,兩拳相擊,秦孝儀的人已幾?乎被震得飛了出去,踉嗆著跌倒在地。

  趙正義和龍嘯雲雙雙搶過去扶起了他,大漢厲聲道:還有誰想教訓我的,請出手吧。

  游龍生負手冷笑道:看來今日主子非但教訓不了奴纔,奴纔反而要教訓主子了。

  只見秦孝儀喘息著在趙正義耳畔說了幾句話,趙正義忽然長身而起,目光灼灼,瞪著那大漢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一身江湖罕見的橫練功夫,連老夫都小看了你,難怪三爺一時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大漢冷笑道:你們若敗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敗了,就是學藝不精,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說也罷。

  趙正義怒道:姓鐵的,老夫念你是條漢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大漢臉色變了變,昂然道:鐵某沒有趙大爺保住,也活到現在了,正覺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煩,趙大爺你有什麼手段,盡管使出來吧!

  趙正義瞪著他,眼睛裡似已冒出火來,冷笑,很好──-

  他一連說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儀就走。

  龍嘯雲搶先一步,賠笑道:各位有話好說,又何必──

  秦孝儀仰天打了個哈哈,慘笑道:我父子兩人俱已栽在這裡,還有什麼好說的!

  龍嘯雲後退一步,垂下了頭,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頭時,秦孝儀和趙正義已走得很遠了。

  李尋歡長嘆道:大哥,我一回來,就為你惹了這麼多麻煩,我──我早知──

  龍嘯雲忽然大笑道:兄弟,別說這種話,咱們弟兄兒時怕過麻煩。

  李尋歡勉強一笑,道:兄弟,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為難──

  龍嘯雲笑道:兄弟,你用不著顧忌我,無論你怎麼做,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李尋歡胸中一陣熱血上湧,熱淚幾乎已奪眶而出。

  龍嘯雲瞧了那大漢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臨時卻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盜今天晚上想必已不會再來,你們旅途勞頓,還是早些下來吧。

  李尋歡道:是

  龍嘯雲道:我已叫人將聽竹軒替你打掃乾淨了,但你若還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請仙兒暫時搬去和詩音一塊兒住。

  李尋歡道:用不著,聽竹軒就很好。

  龍嘯雲又瞧了那大漢一眼,但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只不過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懮郁之色,顯得心事重重。

  風吹著竹林,宛如浪濤。

  夜半聽竹,縱然很快樂的人也會覺得淒涼蕭索,何況一別十餘年,返來時心事已成灰的李尋歡呢?

  一燈如豆,燈光下看來,他眼角的皺紋似更深了。

  大漢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嗄聲道:少爺,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尋歡動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大漢黯然道:我身受少爺你們父子的大恩,本來已決心以這劫後的殘生來報答少爺的恩情,可是現在──

  靜夜中,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大漢淒笑道:趙正義他們顯然已看出了我的來歷,現在只握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將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們,可是──

  李尋歡道:可是你卻怕連累了我,是嗎?

  大漢嘆嘆道:我也知道少爺你不是怕被連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中曲折本是在我,我怎麼能讓少爺陪著我一起受人恥罵。

  李尋歡默然半晌,長嘆道:那是你一時的無心之失,這十八年來,你受的苦已是足夠彌補了,他們也不能逼人太甚。

  大漢慘笑道:少爺你雖然這麼想,但別人卻不會這麼想,江湖中的血債,一定要用血纔能洗得清的!他不等李尋歡說話,接著又道:何況,我還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負傷後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遠,還說不定,無論如何,他總是衝著我們纔來的。

  李尋歡沈默了很久很久,纔黯然問道:你要到哪裡去?

  大漢長嘆道: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絕不會走得很遠的,每到風清月白的晚上,我說不定還會攜酒而來,找少爺你共謀一醉。

  李尋歡霍然長身而起,道:一言為定?

  大漢道:一言為定!

  兩人目光相對,都已不覺熱淚盈眶,於是兩都扭過了頭──英雄們的別離,有時竟比小兒女的分離更令人斷腸,因為他們縱有滿懷別緒,只是誰也不願說出口來。

  李尋歡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總得讓我送你一程。

  長街如洗,積雪昨夜已被掃在道旁。

  一塊塊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來,仿佛一塊青玉,遠處已有市聲傳來,大地已漸漸蘇醒。但天色還是暗得很,看來今天還是不會有陽光。

  這條街也靜得很,雖有遠處偶爾傳來的雞啼和李尋歡的咳嗽聲,卻還是打不開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大漢忽然停了腳步,勉強笑著道:送君千裡,終須一別,少爺你──你還是回去吧。

  李尋歡又走了幾步,纔緩緩停下,望著長街盡頭一侏孤獨的枯樹,癡癡地出了半天神,終於緩緩轉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大漢點了點頭,嗄聲道:少爺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尋歡,低頭頭自李尋歡身旁走過去,走出了十幾步,忽又停下,轉身道:少爺你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在這裡多住些時候吧,無論如何,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

  李尋歡仰天嘆道:得友能如龍嘯雲,去復何恨!

  大漢道:少爺若已決定住下,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少爺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我會住下來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著,但笑得卻是那麼。

  大漢驟然轉身,咬緊牙關大步衝了出去。

  天色漸明,雪意也越來越濃了。

  死灰色的蒼穹,沈重得似已將壓了下來,可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更灰黯、更沈重。

  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而逃的,總之他現在又要開始重度那無窮無盡的逃生生活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場夢,卻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還有李尋歡和他在一起,他還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心情至少還有寄托。

  而現在,他卻已完全孤獨。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連死亡都沒有!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瘋。

  但他卻非逃不可,眼看李欠似乎又可以安定下來,他只有走,他無論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連累了李尋歡。

  理在,他本該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今後的去向,他卻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他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發現已到了一個菜場裡,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卒住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番。

  他曾在泰山絕頂看宵日出,也曾在無人的海灘上看宵日出,他曾經被錢塘的飛潮打得全身濕透,也曾大漠上的烈日曬得嘴脣乾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遠未開化的土人一起吃過血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經歷。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比菜場人更多、更熱×的地方了,無論誰走到這裡都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寂寞。

  這裡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帶著拐杖的老嫗,滿身油膩的廚子,滿頭刨花油香氣的俏×頭──-

  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都提著菜籃在他身旁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賣肉的屠夫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

  空氣中充滿了魚肉的腥氣、炸油條的油煙氣、大白菜的泥土氣,還有雞鴨身上發出的那種說不出的騷臭氣。

  突聽前面一人直著嗓子吼道:買肉買肉,買新鮮的肉──

  這聲音剛響起來,就被一陣驚呼打斷了。

  接著,前面的人都驚呼向後退了回來,大人們一個個臉如死灰,孩子們更是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後面的人紛紛在問道:什麼事?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從前面逃回來的人喘息著道:有人在賣肉。

  後面的人笑了道:這裡至少有幾十個人在賣肉,有什麼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著氣道:但這人賣的肉卻不同,他賣的是人肉。

  有這種怪事發生,誰還肯走呢?

  大漢皺了皺眉,分開人群走過去。

  他臉上也立刻變了顏色,看來竟似比任何人都吃驚。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系著招牌,上面寫著:黃牛白羊,現殺現賣。

  肉案後面站著個又高又大又胖的獨眼婦人,手裡拿著柄車輪般大小的剁骨刀,滿臉都是橫肉,一條刀疤自戴著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劃到嘴角,不笑時看來也仿佛帶著三分詭秘的獰笑,看來活像是凶神下凡,哪裡像是個女人。

  肉案上擺著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剝光,露出了一身蒼白得可憐的皮膚,一條條肋骨,不停地發著抖,用兩條枯瘦的手臂抱著頭,縮著頭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著骨頭之外,簡直連一兩肉都沒有。

  獨眼婦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舉著剁骨刀,獨眼裡凶光閃閃,充滿了怨毒之意,也充滿了殺機。

  獨眼婦人瞪了大漢幾眼,纔獰笑著道:大爺可是來買肉的麼?

  大漢似已呆住了,全未聽到她在說什麼。

  獨眼婦人格格笑道:貨賣識家,我早就知道這塊肥羊肉除了大爺你之外,別人絕不會買,所以我早就在這裡等著大爺你來了。

  大漢這纔長長嘆出口氣,苦笑道:多年不見,大嫂你何苦──

  獨眼婦人忽然呸的一聲,一口痰彈丸似地飛出動,不偏不倚,正吐在大漢的臉上。

  那婦人已怒吼著道:大嫂?誰是你這賣友求榮的畜生的大嫂!你若再叫錢聲大,我就先把你舌頭割下來。

  大漢臉上陣青陣白,竟不敢還嘴。

  婦人冷笑道:你出賣了翁天傑,這些年來想必已大富大貴,發了大財的人,難道連幾斤肉都捨不得買嗎?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頭發,獰笑道:你若不買,我只好將他剁了喂狗!

  大漢抬頭一瞧,失聲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駭得完全麻木,只是直著眼發呆,口水不停在沿著嘴角往下流,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大漢嗄聲道:我要買他整個人

  婦人厲聲道:你若要買他整個人,你就得跟著我走!

  大漢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婦人又瞪了他半晌,獰笑道:你乘乘地跟著我走,就算你聰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月纔將你找到,難道還會再讓你跑了麼?大漢仰天長嘆了一聲,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再瞳了!

  山麓下的墳堆旁,有間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墳人的住處,在這苦寒嚴冬中,連荒墳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裡不敢出來,看墳的人自然更不亂躲到哪裡去了。

  但此刻,卻有個人已在這屋裡逗留了很久。

  這人就盤坐在地下,癡癡地望著這壇子在出神。

  這時他眼睛裡充滿了悲憤怨恨之色,癡癡地也不知在想什麼,地上早已結了冰,他似也全不覺得冷。過了半晌,木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這人立刻握住了斧柄,沈聲道:誰?

  木屋外傳入了那獨眼婦人沙啞而凌厲的語聲:是我!

  這人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嗄聲道:人是不是在城裡?

  獨眼婦人道:老烏龜的消息的確可行,我已經將人帶回來了!

  過了半晌,那人忽然轉過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熱淚盈眶,久久無法站起。

  忽然間,門外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

  獨眼婦人沈聲道:什麼人?

  門外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道:是老七和我。

  這兩人一個是滿臉麻子的大漢,肩上擔著大擔的菜,另一個長得瘦瘦小小,卻是個賣臭豆乾的。

  此刻兩人狠狠瞪了大漢一眼,賣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厲聲道:姓鐵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獨眼婦人沈聲道:放開他,有什麼話等人來齊之後再說也不遲。

  麻子咬了咬牙,終於放開手,向桌上那黑壇子叩了三個頭,目中已不禁淚落如雨。

  半時辰之內,又陸續來了三個人,一個肩背藥箱,手提虎掌,是個走江湖賣野藥的郎中。

  另一個滿身油膩,挑著副擔子,前面是個酒壇,後面的小紗櫥裡裝著幾只粗碗、幾十只鴨爪鴨翅膀。還有一個卻是個測字賣卜的瞎子。

  這三人見到那大漢,亦是滿面怒容。外面雪光反映,天色還很亮,屋子裡卻是黑黝黝的,充滿了一種陰森淒慘之意,這七人盤膝坐在地上,一個個都鐵青著臉,緊咬著牙,看來就像是群鬼,從地獄逃出來復仇的。

  大漢亦是滿面悲慘之色,垂首無話。

  獨眼婦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趕得到?

  那賣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趕得到,我已經接到他的訊了。

  獨眼婦人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到現在還沒有來?

  那賣卜的瞎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們已等了十七年,豈在乎再多等這一時半刻。

  獨眼婦人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這連說了七八遍,越說聲音越悲慘。

  這十七年日子顯然不是好過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淚!七個人的眼睛一齊瞪住大漢,目中已將噴出火來。

  那賣卜的瞎子又道:這十七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重見鐵某人一面,只可惜現在──

  他蒼白的臉上,肌肉一陣抽縮,嗄聲道:他現在已變成什麼模樣?老四,你說給我聽聽好嗎?

  賣野藥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來他還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過胡子長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陣慘笑,道:好,好──姓鐵的,你可知道我這十七年來,日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無病無痛,看來老天果然沒有叫我失望。

  獨眼婦人咬牙道:他出賣了翁天傑,自然早已大富大貴,怎會像我們這樣過的是連豬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著那賣酒的道:安樂公子張老五竟會挑著擔子在街上賣酒,易二哥已變成瞎子-這些事,你只怕都沒有想到吧?

  大漢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張開,他只怕一張開眼睛,熱淚就會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這十七年他所忍受的苦難,又有誰知道?

  突然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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