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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說] 翠玉菩提 作者:凌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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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說] 翠玉菩提 作者:凌玉

驚天動地的震撼,其實都是沒有預兆的。

  那一夜的開端,與往常相同,尋常而平靜。琥珀原本以為,她平靜的日子,能夠歲歲年年,無波無浪。

  如果記憶可以抹去,她大概真會選擇,抹去那一夜的種種。最深刻的驚駭、慌亂、無助,在同一瞬間交織,每每回憶,就是一場折磨。

  只是,她又怎麼能忘懷至親的死去?痛苦交織成一片網,終生也掙脫不開,回憶一次,就痛一次。在傷痛的深處抽絲剝繭,卻又瞧見,最疼最痛的一處,摻雜關於那人的點滴記憶。

  他,說來也該是個陌生人吧。

  不曾看過他的樣貌,卻牢記了他的聲音,一字一句,一音一韻,仍是她記憶中的珍寶。更記得,他握住了她的手,緊密而堅定。

  原是不曾有過交集的人,卻在那場浩劫中,緊握了彼此的手。生死一瞬間,情緒與心靈都赤裸,沒有任何防備,甚至連現實都不存在。一對男女之間的交會,在那時那刻,烙印得格外深刻。

  記憶沉澱,細細追究,原來,也有一年了…….

  那夜,有滿室的書籍圍繞。燈光之下,琥珀坐在書桌前,翻閱書籍,找尋著所需的資料。

  一陣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吹翻了書頁。書籤飛揚,竟被吹出窗外。

  她發出一聲低呼,探出窗外去,雙手攀著木質的窗框,卻也撈不著被吹上夜空的書籤。失去了的,往往就拿不回來,只能惋惜。

  琥珀咬著唇,看著夜空,姣好的面容上有著懊惱。那是她最喜愛的書籤,這會兒不知被吹上哪裡去了。

  夜空的顏色,是暗暗的橘色,微微的發亮,那種亮度,有著說不上來的詭異。今晚,風很強,卻不冷。她只擔心風太強,會吹落頂樓的盆栽,父親肯定會心疼的。



琥珀放下手中的資料書,索性坐在窗沿,仰望夜空。室內有些悶熱,她的頸背上有著汗。即將入秋,白晝時氣溫仍很高,只有入夜後,晚風會吹來一絲沁涼。書頁翻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以紅色的筆,劃出一行又一行。

  夜很深,萬籟俱寂,她卻睡不著。

  原本早早就入睡了,卻不知為什麼,睡得特別不安穩。午夜過後不久,她驚醒過來,一身的汗,卻難以想起,是做了什麼樣的夢。

  依稀記得,那夢境十分逼真,她彷彿在夢裡失去了一切。

  失去一切?這多麼的可怕,她不敢再去回憶那場夢。

  多麼慶幸,那只是一場夢。

  琥珀伸著懶腰,紮起長髮,走出房間。屋內有著甜甜的香氣,走入廚房後,鍋中有微溫的桂圓湯,是母親所準備的,怕時常熬夜的她,夜裡會餓著。柔軟的桂圓,浸潤在溫溫的甜湯中,才一入口,心頭就暖了起來。

  端起湯碗,踏上階梯走回二樓的房間,一面還舀著碗裡的桂圓。

  她從出生就住在這裡,熟悉著這棟建築物的每一寸,就算閉著雙眼,也不會踏錯一步。

  回到房裡,她準備繼續翻閱資料,在天亮前把工作告一段落。書期排得有些緊,她答應出版社,下個月要交出一本稿子,再不開稿,眼看就要來不及。

  分神看一眼時鐘,凌晨一點多,接近五十分。

  尚未收回視線,燈光開始明滅閃爍,她困惑的抬起眼。

  震動。

  搖晃。



  整個天地開始劇烈顫抖,連地板都在跳動,石造的屋子竟出現波浪般的扭曲,她伸出雙手,抓住沉重的書桌,勉強站好,手中的碗跌在地上,碎了一地。

  歲歲平安?

  一場天災浩劫中,平安只是奢想。

  面對驚天動地的震撼,人的力量如此渺小,與螻蟻沒有分別,同樣只能驚慌逃竄。

  搖晃得太厲害,她站不住,重重的摔跌在地上,滿室的書胡亂的砸下來,全落在她身上,她渾然不覺,只能在搖晃中摸索著往房外走去,而地面上,滿是碎裂的玻璃,分分寸寸,刺入肌膚。

  太過害怕,她已經無法察覺疼痛。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是地震嗎?

  不只是震,而是天搖地動,彷彿大地就要裂開一個大口子,把所有的東西都吞下地去。在吞沒之前,那種震動會先粉碎地面上的一切。

  「媽!」琥珀本能的呼喊著,驚駭得無法呼吸。在驚慌失措時,更渴望見到親人。

  天地都在搖晃,四周都在碎裂,她驚慌的尖叫,隱約間還聽到父母兄姊在叫喚著她的名字。還來不及回應,整個世界就崩塌了。她聽到的某種尖銳聲響,隱約猜出,那該是人類的慘叫聲。

  而後,就只剩下黑暗。

  黑暗。無止無盡的黑暗。

  琥珀昏了過去。

  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是早就暗示了這場磨難。

  她悠悠醒來,卻發現被困在一個極為狹小的空間內,無法動彈,如同一隻被困在琥珀化石中的昆蟲,被封在這兒,永生永世無力逃脫。試著挪動手腳,卻發現四肢都被緊密的壓著,牢牢困在石縫之間。



  「救命、誰來救我?」她嘶喊著,試著掙扎求救。「有沒有人?」

  四周沒有聲音,一片死寂,偶爾有聲響,也只是石礫稍稍挪移的聲音。

  半點人類的聲音都沒有,整個世界彷彿已經覆滅,而她是唯一的生存者。

  「媽!」她試著再喊,仍是沒有人回應。她動彈不得,如同被繩索綁住。空氣燠熱,石頭卻冰涼,她的心更冷。

  母親呢?家人呢?為什麼沒有人回應她?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白晝還是黑夜?她完全沒有概念。這裡,沒有清水、沒有食物、沒有天日,沒有一絲一毫的光線。

  琥珀試著冷靜下來,把事情的前後想過一遍。先前那場地震,該是破壞了建築物,她被活埋,恰巧又被壓在石縫之間,保住一條小命。

  沒關係的,只要再等上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挖掘,將她救出來。父母兄姊都知道她怕黑,不會把她孤伶伶的留在這兒,他們一定會來救她的,一定的。

  她不斷反覆告訴自己,在心中重複重複,又重複。

  從小就怕黑,即使入睡時也要點著燈。若是夜裡停電,她甚至會驚醒過來,沒有光線時,她無法呼吸,總會驚慌失措,猜想著是否有某種幽冥鬼物,躲藏在黑暗中,伺機準備攻擊。

  此刻,這裡卻沒有絲毫的光亮。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膠著在四周,濃稠沉重,連呼吸也艱難。

  只需要再待一會兒,就能重見天日了,只要再一會兒——

  時間漫漫,她連呼吸都困難了。不知道經過多久,四周仍是沉靜的,她的頭倚靠在石上,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

  只要再一會兒。



  四周靜得可怕,她開始無意識的背誦著記憶中的詩句。從詩經到古詩十九首,從長門賦到葬花詞,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李白李昱李清照,元稹趙璞關漢卿,她叨叨絮絮的背誦著。

  聲音像是被四周吸去,她逐漸恍惚,甚至以為,正有人靜靜傾聽著。

  是誰呢?誰在那裡?

  隱隱約約,是不是她聽錯了?有尖銳的笑聲、哀傷的啜泣聲,交織回湯,凝聚後再分開,分開後再凝聚,而後分崩離析,一再地重複。這裡太過寂靜,如同千年難開的墓穴,她的腦海反而充斥著不存在的聲音影像。

  光影迷離,她徘徊在幻覺與真實之間。偶爾,泥沙洩入狹小空間,發出細細聲響,總驚得她駭然不已。氣力消竭,背誦的聲音逐漸微弱,最後只剩喘息。

  還要多久?

  到底還要多久?

  為什麼沒有人來救她?為什麼?

  之後,她開始尖叫。

  累到了極點,也不知道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朦朧間看見父母兄姊就在眼前,對著她笑。

  「琥珀,來喝桂圓湯。」母親手裡,是一盅湯,暖暖甜甜。

  她彷彿真的聞到香氣,伸手想接。

  這麼一動,就醒了,四周還是悶黑的空間。父母兄姊都消失,她再也喝不到母親熬的桂圓湯。隱約的,那時就已經猜出往後的寂寞,只是還不願意承認。

  張開口,她想呼喚母親。

  一啟唇,粘合半晌的乾燥唇瓣撕裂,扯出個血口子,鮮血湧了出來。她只聽見自己的喘息,在無盡的黑暗裡回湯,類似哀鳴。



  先前哭喊得太久,連聲音,都啞了。

  最讓她恐懼的,是接二連三的震動。

  總像是無止無盡似的,或大或小,都讓她魂飛魄散,每次震動來襲時,她總緊閉著雙眼,全身發抖,像是等待臨死一刀的死刑犯。

  空間先是搖晃,接著四周鋼筋搖晃扭曲著。勉強支撐的空間,一寸寸的壓縮,恐懼壓迫著她的胸口。每一次餘震,都能夠感覺,所處的空間在改變。

  她忐忑而驚恐,不知哪一次的震動,就要讓這僅能容身的狹小空間崩潰。

  地底的深處,傳來不知名的叫喚聲,伴隨劇烈的搖晃。猶如一個男人,用著最低沉的聲音,徐緩的叫喚著。

  每一聲叫喚,都拖長了令人膽寒的顫音,極有耐性的等待著,等著擊選她求生的意志,勾取她的魂魄,將她拉到地底的最深處,永不見天日。

  那是誰在叫喚?

  「不要叫了!我求求你,不要叫了!」她尖叫著,卻不知到底在懇求誰。

  那低沉的叫喚聲持續了一陣子,當劇烈的餘震消失時,叫喚聲也隱沒。只是暫時休憩,卻不是死心。她隱約的知道,那聲音還會出現,非要勾出她的魂魄。

  之後,她才知道,那是地鳴,是地層在挪移時,發出的聲響。

  那真的不是某人的叫喚嗎?不是某個可怕而邪惡的鬼神,不死心的叫喚嗎?彷彿生死簿該上有著她的名,注定在今夜殞命,那人非要瞧見她魂歸九泉。

  她至今仍不肯相信,那只是地鳴。

  那聲音,起先很微弱,她以為那也是幻覺之一。

  靠在亂石上的耳,聽見了隱約的震動,她緊繃著身子,以為又是餘震。



  聽得久了,才發現,那聲音十分的規律。逐漸逐漸,聲音變得清晰了。

  琥珀猛地抬起頭來,卻發現那聲音停止了。又是幻覺嗎?這是她第幾次誤以為有人要來拯救她了?

  柔弱的頸項又垂了下去,靠在石上,無力支撐沉重的失望。她維持著這個姿態不知有多久,四肢從環疼麻木,到如今已經漸漸失去知覺。她只覺得好冷好冷,那股寒意,是從體內流竄而出的。

  「還有人嗎?」一個粗糙的男聲傳來,靠得好近好近,只有一石之隔。

  有人就在她倚靠的這塊碎牆之外!是救援者?

  希望如火星,猛地爆發,她急切的抬起頭來,張開嘴求救。

  「我------我-------」她眼淚凝聚在眼裡,難以分辨是什麼情緒。她急忙想要叫喚,偏偏卻又發不出聲音來。

  先前的尖叫,已經傷了她的聲帶,如今的聲音太過微弱,無法傳透石牆。

  石牆之外,那人等待了片刻,沒有聽見回應,遂繼續敲擊著牆。而後,腳步聲響起,轉向另一的方向,不再敲擊她身上這塊碎牆。

  他們聽不見回答,以為沒有生還者,要放棄她了?

  不!不!不!

  「求求你,求求你。」她的聲音嘶啞,起先發不出來,只能發出微弱的喘息。

  喉間好疼好痛,每說上一個字,就如同被以最粗糙的砂石摩擦過傷口,甚至在口中嘗到血腥味。

  她不肯放棄,仍是仰著頭,急切的叫喚著,希冀能夠發出聲音。對方要是聽不見,是否就會離開?這是她唯一的生機,要是錯過了,恐怕就沒有生還的機會。

  她的體力一點一滴的流失,乾渴與飢餓,夥同恐懼一起折磨著她,幾乎就要難以支撐下去。



  求求你,回來,別走!

  她舉起如鉛塊般沉重的雙手,不斷在石牆上抓扒著,指尖都擦破,指甲也碎裂,鮮血在石牆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跡,如以紅筆繪在雪白的紙上。她沒有察覺到身體上的痛,一心一意只想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求求你,求求你,救我,別走——

  別走啊!

  有腳步聲停頓,而後折了回來。

  她握緊拳,用殘餘的力量,奮力敲擊著那塊石牆,沉重的聲音,稍稍穿透了石牆。鮮血飛濺,落在臉上,有著微微的溫度,滋潤了覆蓋在面容上的塵土。

  求你。求你——

  某種力量撞擊在石牆上,接著是幾下敲打。石牆一塊塊的崩落,大量的泥沙落了下來。

  「我聽見了,那面牆後方有聲音。這裡有生還者。」聲音傳了過來,逐漸清晰,跟先前那粗糙的男聲不同。這是另一個人。

  那人發現她了!

  琥珀仍是握拳,不停著敲擊著,是她敲擊石牆的聲音,將他喚了回來。當眾人已經決定放棄這裡時,只有他聽見,她在石縫中發出的垂死掙扎。

  又是幾下敲擊,因為怕傷到生還者,挖掘的動作格外小心翼翼。終於,大量的砂石落下,石牆被鑿穿了。

  黑暗中,開了一線天光。

  「救我——救——」她的聲音微弱,掙扎著要說話。

  「你沒事吧?」溫和的聲音,伴隨著光線流洩而入。



  眼淚迷濛了她的眼,她張大了嘴,只能發出呵呵的喘息,聽見人類聲音的那瞬間,喜極而泣。

  看不見人,只能隱約看到,那處微小的光亮處,有陰影晃動。這就足夠了,至少讓她知道,能有一線生機。這個世界尚未覆滅,外頭仍有倖存者,她不是孤單的。

  「別怕,我們找到你了。」那人輕聲說道。「你能動嗎?」他問。

  「不。」琥珀艱難的回答。

  敲擊的聲音持續傳來,更多的石塊崩落,無奈石牆極大的部分還是擠壓著她。她是多麼想攀住上方那處露出曙光的缺洞,無奈空間太狹小,她費盡力氣,還是只能揮舞雙手。

  為什麼他們還不鑿穿這片石牆,將她救出去?

  「不行,有鋼筋擋在這裡,不剪開鋼筋,救不出人的。」粗糙的男聲說道。

  扭曲的鋼筋,箍成狹小的空間,就因為如此,她才能存活至今沒被擠壓致死。只是,如今鋼筋卻成了牢籠,將她困在其中。

  眾人沉默,連敲擊的聲音都停止。

  天災來得太突然,就算有心救人,總會赫然發現,工具少得可憐。一磚一瓦的挖掘,一尺一寸的翻找,寶貴的時間流逝得太快,有太多人已經在等待的期間死去。好不容易發現一名生還者,卻又沒有工具。

  心有餘而力不足,歎息聲暗暗響起。難道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條命再殞去?

  「取工具來需要多久的時間?」溫和的男聲問。

  「來回至少一個小時以上。」語氣有些遲疑。其實,還不一定找得到工具。石牆下的女子等得到那時候嗎?

  「馬上去。」溫和的男聲變得嚴厲。

  一個小時?他們要走了?不,她不要被留下!她的恐懼已經到臨界點,無法多待一分一秒。



  「不,不要走,求求你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眼看自由近在咫尺,卻又求之不得,她喪失理智,尖叫著,雙手撕抓,恨不得抓碎這片石牆。牆仍是困住她,無力逃出生天。

  鮮血濺在石上,地面上的人們也瞧見了,那雙纖細的手絕望的撕抓著,滿是干與未乾的血跡,怵目驚心。

  一陣溫熱,包裹了她胡亂揮動的掌,透來人類的體溫。

  「冷靜些,他只是去拿工具,我們沒有要離開。」溫和的男聲靠得好近,就在洞口。他握著她的手,萬分堅定。

  肌膚上的接觸,恍如隔世般陌生。她靠在石牆上喘息著,沒有掙脫,任由那人握著她的手,給予她安定的情緒。

  「救我,求求你。」她嗚咽著。

  「我們就是來救你的。」堅定的回答,有著讓人心安定的力量。

  她逐漸停止哭泣,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兩人的手還是交握的。她不想鬆開,那是她與生命唯一的聯繫,如同從天堂落入最深地獄的一條絲線,脆弱而易斷,一旦鬆開手,就怕無法再握住,她不想再陷入無邊的黑暗世界。

  她握得好用力,不知道指尖已經陷入他的肌膚中。

  「我的家人呢?」她詢問著,急切的想知道,卻也恐懼知道。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我們也找到他們了。」握住她的手,稍稍緊了一分,是無言的安慰。

  她沒敢繼續問下去,眼淚已經流出眼眶。

  連日來難以忍受的可怕氣息,原來是親人留予世間的最後一抹訊息。身軀腐敗後的強烈氣味,以及濃烈的血腥味,充斥在四周,徘徊不去,如不甘願的魂魄。是因為,還惦念著她,見著了她順利脫身,才會散去嗎?



  她的父母、她的兄姐——

  等待的時間十分漫長,她靠著石牆。

  工具什麼時候才來?她何時才可以離開?

  「請給我水。」她需索著,口乾舌燥,連嘴唇都乾裂了。

  男人略微移動,她握得更緊。

  別走。她無言的要求。

  他真的沒有鬆開她的手,接著是瓶蓋被打開的聲音。冰冷的液體從她攀在洞口的掌心緩慢滑下,大量的水滴落四周,只有極少量的,流過手腕、手臂,來到了她的肩部。

  她低下頭去,貪婪的舔吮著,吮盡每一滴液體。那些水,帶著泥沙,以及她的血液,對她來說卻甘美無比。

  那男人握著她的手,緩慢的餵著她飲水。

  大概是為了安撫她,他開始說話,溫和的聲音緩慢的灌入石縫內,逐漸除去黑暗帶來的孤寂。她握得緊緊的,好確定他是存在的,不會是她太過絕望,而產生的幻覺。

  一開始,她只是聽見他的聲音,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她只是需要聽見人類的聲音,至於是什麼內容,反倒不重要。

  久了,聲音逐漸清晰,當她的心跳徐緩時,他所說的話語,緩慢的流淌入她的耳中。

  不期待她會回答,他只是說著話,讓她安心。

  他在說著,關於他的一切。從出生,幼時的回憶,到學生時代的點滴。

  握著他的手,關於他的溫度與過往,一點一滴的傳達過來。她分享了他的人生,從最深刻的記憶,到不曾說出口的種種。



  她知道,他幼年時,因為不小心弄死了隔壁鄰居養來,準備中元祭拜的肥鵝,被一群憤怒的大人,追到了一棵大樹上,無論如何不肯下來,在上頭待了一整天。

  她知道,他學生時代,暗戀過公車上一個陌生女孩,每天五點就準時醒來,非要等到那班公車,卻不曾跟她說過半句話。

  她知道,他聯考當天,竟然睡過頭,被警車一路呼嘯載往考場。

  她知道,他入伍期間,女友琵琶別抱,成了好友的妻子。

  她知道,他的工作繁重,千頭萬緒,總讓他疲於奔命。

  她知道,他的母親,總是催促著他快些成家。

  聽得入迷,她從兩人交握的手,可以感受到他情緒的起伏,或悲或喜。

  從頭到尾,她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靜默的聽著。

  他的聲音徐緩,有條不紊,仔細的說著。她隱約的猜出,有些事情,該是他隱藏許久的秘密,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為什麼,偏偏要對她說呢?是因為四周的淒迷的情緒使然,或是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

  正提到,他有個讓人頭疼的慧黠妹妹。

  瞬間,劇烈的震動又從地底湧來,這次來勢洶洶,大地又在顫抖,強度直逼那驚魂夜裡的震湯。

  破碎的亂石,崩跳碎裂,驚慌的呼嚷響起。

  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四周亂石動搖的聲音,救援的人,在強烈的餘震來襲時,紛紛警覺退去。救援重要,活著的人,更為重要。

  「走,快走。」她推開他,不知為什麼,泣不成聲。

  這算不算生離死別?



  因為聽進了他的點滴,分享了他的人生、他的秘密,竟開始有了熟悉的錯覺。明明該是陌生的人,卻覺得,兩人間多了一分聯繫。是因為,他是開鑿了石壁,讓她重見光明的人,所以她如破殼的雛兒,對他產生了某種依戀嗎?

  她竟不想他遭受危險。

  「不。」他回答得十分堅定,仍是握緊她的手,不放開。

  天搖地動,亂石浮動,石縫像是更緊了些。她咬著唇,沒有發出尖叫聲。

  在面對最可怕而直接的威脅時,他仍沒有鬆開她的手。

  呼喚持續從地底深處傳來,仍是令人毛骨悚然。只是,因為有他握著她的手,恐懼稍稍減少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單的。

  情緒混雜,只知道,有他陪伴著她。

  震動之中,聽見清脆的聲響,接著某種束縛套上了她的手腕。

  「這個給你,就不會有事的。」他徐緩的說道,說得十分肯定,充滿保證。

  「是什麼?」她看不到。

  「佛珠,保平安的。」

  平安,這時聽來,應該是有些諷刺的。偏偏,他又說得那麼誠懇。幾乎能夠想像,他將佛珠套入她手腕的神情,也該是認真的。

  不曾看過他的樣貌,她卻已經能想像他的神態。是因為生死的壓力與恐懼,讓她變得全無理智嗎?

  如同行將溺斃的人,看見浮木,就全心全意的攀上。

  只是,難以解釋的,當腕上套了那串佛珠,她竟真的稍稍生出一些勇氣。

  當震動停止,遠方傳來聲音,是人們急促的腳步聲。終於,找到工具了。



  「沒事了。」他輕聲說道。

  她說不出話,只是顫抖著,握得更緊。

  他緩慢的鬆開她的手,讓夥伴上前,以工具救出她。

  剪開了扭曲的鋼筋,她被從牢籠中釋放。他們小心翼翼的,鑿碎了剩餘的石牆,牆上,都是她掙扎時留下的鮮血。

  如果她沒被救出,這面牆,就是她驚恐間留下的血書。

  光線刺眼,她完全盲目,軟弱的被人從石縫之中拉出。一雙又一雙的手輪流扶著她,卻都不是他。嚓嚓嚓的聲音閃過,光線更加刺眼了,她隱約還聽見,有近在咫尺的聲音,追問她被活埋,又被奇跡般救出的感想。聲音混雜,還有人問著,知不知道,她的父母親人早在那一夜死去。

  這些人是誰?

  為什麼非要追問?為什麼非要戳刺她心上仍是鮮血淋漓的傷?

  「讓開!」他的聲音。

  爭論聲響起,她逐漸被推離那些殘酷的追問,但嚓嚓嚓的聲音仍然依舊。她在那些聲音間,逐漸失去意識。

  在醫院中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情。一醒來,發現身上纏滿了繃帶。

  被壓在石堆中時,其實並不會察覺任何的疼痛。一旦被挖出那堆石礫後,才會發現,身軀上已經佈滿傷痕。

  她的右手臂複雜性骨折,身上有無數擦傷。直到躺在醫院中,她才逐漸感受到肉體的疼痛。

  或許的疼痛是好的,至少證明,她仍然活著。有太多的人,在那驚魂的一夜,失去了性命。包括她的所有家人。



  衣衫殘破,她在護士的協助下換上不知名的人,從不知名的地方捐贈而來的衣裳。除了手上那串佛珠,她不肯褪下,即使是在醫院中,護士為她處理傷口時,從手腕褪下後,她也緊握在另一手的掌心中。

  逃脫死神的掌握,她才有心神端詳這串佛珠。

  那串佛珠十分特殊,從晶瑩剔透如似水晶的玉石,漸次增添綠意,玉串中央,是深濃碧綠的翡翠,而後再漸次減去綠色,環繞成一圈。在一串佛珠中,展現出玉石深深淺淺的綠意。

  玉石全都雕成菩提子的形狀,潤澤美麗,就連不懂玉石的她看來,都知道雕工精緻。這串佛珠,該是價值不菲的。

  男人的骨架較大,這條為那人串起的佛珠,她必須在纖細的手腕上繞個兩圈,才能戴得牢。

  佛珠上,打著一個奇特卻美麗的結,狀似一朵並蒂的荷花。這會是誰替他串的佛珠?又是誰替他戴在手上的?他的母親,情人,或是妻子?

  不論如何,親手串的佛珠上,總堆積了平安的期盼。而他將這串玉送給了她。

  這時才想起,她雖然分享了他的點滴,卻忘記詢問他的名字。

  心中,若有所失,隱約的惆悵。

  她想要道謝,卻連這個機會都沒有。他或許又投入災區,去拯救另一個人。

  很想見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養傷的日子裡,如果深夜在夢裡驚醒,她會回憶起他的聲音。

  琥珀休養了一段時日,遭受巨創的不只是身軀。

  當有形的傷痛癒合了,無形的痛楚卻烙在心上。她的痛楚,病入膏肓,這一生怕都無法痊癒。

  當她回到故里,在殘破的廢墟間尋找著熟悉的街道,給自己的藉口,是回去收拾一些東西,但是心裡卻清楚,那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收拾了。她能打包帶走的,只剩回憶。

  愈是接近她的家,四周就愈是荒涼。



  轉角的那座公園,早已經夷為平地。鐵製的溜滑梯扭曲變形,覆蓋從幾公里外湧來的泥流殘跡。

  轉過街角,就該是她的家了,這條道路,從怯怯學步,到青春芳華的求學時期,她走了二十多年,再熟悉不過。進鄉情怯,她的腳步變慢,停駐半晌,冷汗凝在額頭。

  鄰居都不見了。

  或者該說,他們仍在那裡。

  一處處殘破的石堆下,擠壓過喪命的人們,魂魄大概還沒散去,遺族燃燒未盡的冥紙紛飛著。

  鼓足了勇氣,才緩慢的走上前。一步、兩步、三步——

  她的家,她居住了二十多個年頭的溫暖家園。

  什麼都不剩了,觸目所及,只看得到略微起伏的黃土,以及堆在一旁等待運送的殘廢鋼筋。

  她踏上那塊土地,腦中一片空白,連悲傷痛楚的情緒也消失。地震搖撼過後,毀損的建築物被拆除,如今只剩一塊荒地,連廢墟都稱不上。甚至難以看出,有人曾經在這裡居住過。

  只剩下她,清晰的記得。

  這兒是客廳,入夜後,全家人會聚在一起,觀看電視。

  這兒是神桌,供奉著先祖牌位,牆上掛著祖父母的畫像。

  這兒是廚房,每逢家人生日,母親從廚房捧出剛烤好的蛋糕,角落的那個塑膠袋裡,擺著曬乾的辣椒。抓一把放進燒燙的鐵鍋裡爆香,從廚房冒出的煙總會熏辣她的雙眼。

  這兒是書房,第一本小說上市,姊姊戲謔的捧著書,專挑男女主角親暱的戲念著,她羞得面紅耳赤,急著想搶回書。姊姊不肯還,愈念愈大聲,笑著跑出書房外。兩姊妹一路追跑,咚咚的跳下樓梯,來到到客廳,繞著剛回家的父親打轉,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內傳來,叫喚著他們快些去吃晚飯,不然菜湯就要涼了。



  琥珀緩慢的蹲下身子,雙掌貼著黃土。

  這裡是她的家,她記得那麼的清楚。

  那場天災,選去她的一切,截斷她與過去的聯繫。

  一室的書籍。

  從年少到如今累積的小玩意。

  青春少艾的點滴。

  她的父母兄姐。她的家人。

  一切全都消失殆盡,淹沒在這坯黃土之下,彷彿從來不曾存在。

  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她是不是做了一場太過長久的夢?一場措手不及的天災,震得她的夢醒了,只剩孑然一身。

  安葬了父母兄姊的骨灰後,她離開空無一物的故里,陪伴她的,只剩下手腕上那串翠玉菩提珠串。

  三百多天後,在某處,群聚了許多攤販,據說,是為了那場天災而募款,推廣當地的農產品與手工藝品。

  因為有她故鄉的特產展覽,她抽空前去參加。故里已經沒有親人,但是對於來自同一塊土地的人們,心中總是多了一分親切感。

  經過一個販賣玉飾的攤子,那是一間由玉飾工作室所擺放的義賣攤子。她的腳步停了下來,目光凝在某一處。吸引她的,不是各類的玉飾,而是一個狀似並蒂荷花的結。

  荷花結,竟是與那串翠玉菩提上結法相同的荷花結。

  那串翠玉菩提,近這一年中,她從不曾離身,戴得久了,精巧的繩結有些鬆了。先前,她曾拿到一間繩結師傅的工作室裡,請師傅重打。



  師傅拿著翠玉菩提端詳一會兒,默默搖頭。「這是荷花結,失傳很久了。這並蒂荷花結,又是更高明的結法,該是私創的,旁人打不來。」

  「沒有辦法嗎?」她神情黯然。

  「不如,我幫你編另一種結?」

  她不肯,匆忙將珠串取了回來。想維持這串珠玉最初的樣子,留住他贈給她時的模樣。解開了那並蒂荷花結,像是對他的印象,會在心底稀釋一分。她不願那樣。

  所以,無意間瞥見這並蒂荷花結,她欣喜若狂。

  匆促的闖進攤內,坐在裡頭的,是一個年記與她相仿的年輕女子,有著慧黠的眉目、紅潤的唇,是個美人胚子,手上還靈巧的繞著華麗繩結。

  看見有人猛然闖入,女子有些錯愕。

  「請問,繩飾師傅在嗎?」琥珀問。

  「我就是。」女子放下繩結,打量著,錯愕的表情依舊。

  一眼就認出,這闖入的窈窕女子手中的那串佛珠,是從冰種、玻璃種、芙蓉玉到老坑翡翠一應俱全的珍品,佛珠上還結著失傳許多的蓮花結。

  當然認得出來,那串佛珠就是出自於她的手中,每顆翠玉菩提都是她精挑細選的。慎重的送給了兄長,某一日她追究起來,卻發現佛珠已經不翼而飛。

  再追問,兄長又不肯說,只是淡淡的提到,送給人了。

  是送給誰?那串佛珠很珍貴的啊!

  原來,是送給這美麗的女人。她開始好奇,這女人跟兄長有什麼關係。

  琥珀褪下腕間的翠玉菩提。「這個繩結,可以麻煩你嗎?」



  根據從先前那位老師傅那裡聽來的訊息,她以為,能夠編出這種繁複繩結的人,也該有些年記了,卻沒想到,竟是個年輕女子。

  女子接了過去,端詳一會兒。這串珠玉被照料得很好,仍是光澤圓潤。看來,新任的主人很愛惜它。

  是愛屋及烏嗎?

  「這繩結很繁複,重制需要幾天的時間,請先放在我這裡,幾天之後,我再拿去還你。」

  「是嗎?」琥珀的臉上,是明顯的遲疑。

  「你可以放心,我保證請專人送到。」女子微笑。專人,當然是她心中浮現的人選。

  她想弄清楚,兄長跟琥珀,有什麼關係。重要到,兄長願意把珍貴的珠串贈給她,而家裡的人,偏又不曾聽說過,兄長的心上,擱著這麼一位婉約女子。

  琥珀點了點頭,終於同意。戴得久了,一時之間,腕上空湯,彷彿若有所失。

  留下聯絡地址後,她離去。

  女子輕鬆的拆開並蒂荷花結,而後靈巧的旋繞細繩,不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打出一個牢靠的繩結。

  女子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

  離開家鄉後,她來到北部。

  舍下舊日寫小說的工作,在一間電腦出版社裡擔任編輯,經手的,不再是軟調的愛情故事,而是冷硬的電腦叢書。總覺得,已經不再適合書寫小說,她的體內,喪失了某一部份。

  等待那串翠玉菩提的幾日,她心神不寧。

  「琥珀,有人找你。」內線傳來呼叫。

  以為是一位談好要來討論內頁設計的作者,她抱了一些圖樣來到會客室。



  角落裡,坐著一個身影,她沒留意,招手要那人過來。「這些是編輯部討論出的圖樣,我們需要——」她說了起來,視線停駐在圖樣上。

  「抱歉,你大概認錯人了。」那人說道,已經走到她身後。

  琥珀全身一僵,如遭雷擊。

  那聲音,她在夢裡回憶過無數次了。低沉溫和,帶著安撫人心的魔力,一點一滴的訴說著關於他的過去,這一年間,她反覆溫習著他所說的每句話,不可能錯認。

  一直記得,是他鑿穿了黑暗,透入一束光。

  也一直記得,當她最冰冷絕望時,他始終握著她的手,那麼堅定而固執,即使經歷最直接的威脅,仍不放開手。

  他沒有鬆開她的手。

  太過驚訝,她匆促的起身回頭,急急忙忙的,恐怕就要錯過。

  動作太莽撞,她絆著桌子,驚險的往前跌去。

  那人迅速上前,連手中精緻的繡袋也顧不得,連忙扶助她,避免她跌傷。慌亂之間,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經過一年的時間,冥冥中的機緣巧合,他再度握住她的手。

  溫暖的體溫,緩慢的傳遞而來,她抬起頭,望進那雙深邃溫和的眸子。這是她第一次瞧見他的面目。

  真正見到他時,才知道,原來,他也是她心中的一處缺憾。

  「你沒事吧?」他開口問道,詫異這面貌姣好的女子,怎麼會突然變得慌亂。那雙眸子,定定看著他,像是怕他會如煙般消失。

  同一句問話,同一種關懷,同一個男人,同一隻手。分分明明,真真切切,就是他。



    終於,她終於見到他了。

  好不容易,再見到他,她不願意鬆開手,想握牢他。

  一年之前,從他救出她之後,就將某樣東西放入她的掌心,植入她幾乎枯萎的心靈,讓她有勇氣單獨的生活。他給予她的,是溫柔的希望。

  已經失去的,或許,點點滴滴,緩慢漸進的,總可以用溫柔來填補。

  見到他之後,她心上的傷,終於開始痊癒。

  繡袋落在一旁,裡頭重新串起的翠玉菩提,稍稍掉了出來,映著柔和的日光。串起晶瑩玉珠的,是一雙併蒂的荷花。

  是這串翠玉菩提,再度將他,帶到了她的身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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