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絢爛而凄美。我們生與寂寞同在,死與輝煌同映。彼岸如歌,歌聲凄寒。
十三歲那年我就看到一個人從高樓跳下,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重重的墜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連續而沉悶的骨頭破碎聲。死魚般凸出的眼睛,白花花的腦漿,僵硬扭曲變形的肌肉,殷紅的鮮血歡快地流出來,迅速將骯髒的周圍染成血紅血紅的顏色,呈現出一種攝人心魄震撼心靈的凄艷。
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這個噪雜喧囂的世界呢?在床上病死?在家裡老死在街上被砍死?在廁所裡上吊死?在房間裡喝毒藥死?太普通了,顯不出我的才華與驕傲。本來跳樓是不錯的方法,可惜被人用濫了。
我還欣賞海明威。他在美麗年輕的妻子還在沉睡的一個清晨,用一支大口徑的獵槍塞進自己的嘴裡,然後是“砰”的一聲巨響,把他那天才般的腦袋噴的粉碎,白色的腦漿紅色的鮮血細碎的肉團尖銳的頭骨在空中紛飛,瑰麗得讓人心醉。
對死亡,我有一種熱烈而振奮的期待。
在XX大學讀大三時,我在外面租了房子住。那是一座老式農宅,獨門獨院,孤零零地佇立在遠離繁華的郊外。只有前面不到一里的地方有一座很洋氣的豪華別墅,燈火通明,經常笙歌燕舞到天明。
我的房東是個和藹的老人,蒼老的黑臉上滿是深深淺淺的皺紋。他有一手雕刻的絕活。
“拿著吧,孩子,它能給你帶來好運。”他拿了一個有著淡淡檀木香的佛像給我。
我因為喜歡那種香味而收下,隨手放進抽屜。
那天晚自習後我多看了一會兒書,所以回去時有些晚了,昏暗的燈光下只有我一個人幽幽地行走。天是陰沉沉的,無星,無月,無雲,無風,街道上是死一般的寂靜,連秋蟲的鳴叫聲都沒有。我只能聽見自己沉沉地腳步聲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聲。
走了一會,前面出現了一個女孩的身影。長髮,白衣,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低著頭慢慢地行走,有一種動人的輕盈。我快步走過,眼睛雖然偷偷地在瞄著她看卻不停留。
“哎,”她突然叫住我,聲音清脆悅耳,宛若銀鈴,使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澈感,“你是XX大學的學生吧!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轉過身來,看見她帶著幾分嬌羞怯怯地走過來。她臉上泛著紅暈,如朝霞,如桃花。她的眉毛黑的發亮,雙眸如一弘秋水盈盈流動。
“什麼事?”我故作冷漠地說。
也許是我的冷淡是她感到緊張,她低下了頭,纖細雪白的小手捏著衣角,小聲的說:“我想到碧綠山莊去,可是我現在很害怕,你能不能帶我去?”
碧綠山莊?不就是我住處前面的豪華別墅麼?她到那裡去幹什麼呢?我要不要答應她呢?在這樣黑暗的深夜,我本來不想多惹是非,可看見她一副楚楚動人弱質無依的樣子,不覺有些動心。
“好吧。”我說
“謝謝你,我叫小詩。我是歷史系的新生,你呢?”她的言語明顯歡喜了許多。
小詩?一個很溫馨的名字。
天,也就是在這時開始變的。先是風,微風,大風,狂風,咆哮著將陰暗中的所有樹木吹得嗚嗚直叫。風中夾著雨,迅疾陰冷,擊打身上,微痛中帶有一種透入骨髓的寒意。閃電也不甘寂寞地在天空中竄來竄去,如一條閃光的毒蛇。而雷則更是仿佛戰場上的大鼓般響個不停,一聲比一聲震耳。
小詩不知覺中緊緊握住我的手,整個身軀都貼在了我的身上。我可以清晰地感到小詩淡淡的幽香,微冷的體溫,柔膩的身軀,微微顫動的心跳。
我將外衣脫下,披在小詩頭上,用力握住她的小手,拉著她跑了起來。夜黑,風狂,雨急,電閃,雷鳴,我卻漸漸感到內心越來越炙熱起來。
等到了我的住處,兩個人全身都已經濕透了。打開燈。金黃色的燈光柔柔地灑滿了房間,小詩在燈光中朦朧得如同一個金黃色的童夢。美麗,純潔,清新,如一縷月光或是一片白雪,沒有一絲紅塵紅的塵埃,純淨得令人絢目。
剛剛換好衣服,門口就傳來了敲門聲,很有節奏,但在風雨中顯得他別奇特。我在這裡沒有朋友,有誰會這麼晚到這裡來呢?
我打開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綠衣的美少婦。她給我的第一眼感覺是很柔和,眼神帶有一點風霜卻又充滿柔情,是那種典型的良妻賢母的女人。
“我是碧綠山莊的人,”她用一種柔軟的語調說:“你有沒有看見我的丈夫和孩子?”
我回答說:“沒有。我剛剛回來。”
突然我聽見小詩在叫:“綠姨!”
“是你,小詩!”她說:“你怎麼在這?”
我看到美婦的臉色變了變,連忙解釋說:“她是要去找你的,只因為雨太大而在這裡暫時躲躲。”
“是這樣啊,小詩,那我們回家吧。”美婦轉身看了看,說:“小夥子,你也到我那裡去好了,看樣子這裡很難住了。”
屋頂上已經有好幾個地方在漏水了。
“好吧。”我苦笑。
別墅裡溫暖的很。綠姨出去煮咖啡了。不久空氣中就彌漫著淡淡的咖啡香。小詩向我做了個鬼臉,拿著衣服到浴室去了。
我信步走到了書房。推開門,還沒有開燈就有種壓抑的感覺,好象還有什麼腐爛的臭味。
怎麼會這樣?我打開燈,然後就看到一個令我極度驚駭魂飛魄散的場景。
一個頭髮油亮西裝精緻的男人死在老闆桌上,仿佛受了巨大的恐嚇臉被扭曲得徹底變了形,七孔流出的黑血已經凝固。在他的旁邊,一個大約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軟軟地躺在地上,頸上有一道明顯的勒痕,已經死去多時了。
我感到一陣無法呼吸的窒息,全身顫抖著,雙腿一軟,拼命嘔吐,吐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當我勉強能站起來時,腦子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離開這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抖動著雙腿扶著墻壁走出書房。一進大廳,就看到綠姨端著香濃的咖啡在慢慢品嘗,她看著我笑了笑。
她的眼神不再柔和,她的微笑也仿佛是對獵物的欣喜。
“你是人,還是鬼?”我的聲音在顫抖。
“你說呢?”綠姨放下咖啡,很慢很優雅的用手把自己的一隻眼睛血淋淋地挖了出來。鮮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光亮可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綠姨用剩下的那隻眼睛看著手中的這隻。如鬼魅般的笑笑。伸出長長的舌頭,一口把手中的眼睛吞了下去。
她仿佛不是很滿意眼睛的滋味。又用右手把自己的左手,左腿,右腿一一折斷,那張曾經如櫻桃的小口也變的碩大,一一吞了進去。她的頭卻不見變大,那些四肢仿佛進了她的口就消失似的。
我看著她吃自己的身軀,人早已因為恐懼全身僵硬,如果不是我靠著墻的話,現在已經是一堆軟泥了。
綠姨歪著頭轉一幾下,一掌擊在自己頭上,頭飛離了唯一的右手。然後是一條長長的巨大的舌頭把右手也吃了進去。
“我餓可,呵呵。”綠姨亮出了白森森的牙齒用她那隻僅有的獨眼冷惻惻地盯著我,她的口中還在六著鮮艷的血水,如雨水般從口中滴落。
我感到自己被重重的陰冪縛住,動都動不了。口裡全是苦味,身子顫慄不停。巨大的恐懼沉沉地侵入我的身軀,使我窒息得不能呼吸。
“啊——!”旁邊傳來小詩驚天動地的喊叫。
只剩一個頭的綠姨轉過頭來,用一種仿佛有點歉意的口吻對小詩說:“別怪我!”
不知為什麼,當我看到小詩受驚的樣子,突然勇氣倍增。
我隨手拿起一個杯子朝她扔去。杯子擊中了她,去仿佛什麼都沒有擊中似的從她頭裡穿過。
綠姨的頭被激怒了,長髮如箭般豎起朝我衝來。
世上真的有急中生智這回事。我仿佛靈光一現,想到了一些什麼,可那時我沒有細想,用盡全裡,大喝一聲:“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綠姨的頭一怔,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我繼續大喝:“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綠姨的頭竟然緩緩地後退。
我知道我猜對了。所謂的鬼不過是又怨氣集結的亡靈。它所能做的是驚嚇人,在人的意志最軟弱的時候再吸取人的靈氣。我高喝忠臣烈士的詩詞,心中也會涌起一種悲壯之氣,精神自然集中堅定。鬼也無隙可入。
這也是為什麼可以用佛咒或是經過佛教開光後洗禮的佛像能鎮住鬼怪的原因。有修行的人在念佛咒時充滿祥氣,而佛像因受過千萬人膜拜,凝聚了許多人的心力,這些都能化解怨氣。
佛像?我突然想起了我抽屜中有房東送給我的一個檀木小佛像。
“小詩,我們快跑!”我上前一把抓住小詩的手,對著綠姨的頭衝了過去。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我集中所有精氣神對綠姨大喝。
綠姨的頭被震開。
我們馬上從門口衝了出去。
黑夜裡仿佛有無數的幽靈在偷偷竊笑。空氣裡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梟梟的綠霧,綠霧中閃爍著許多要妖異的綠光,如鬼眼般在盯著我們看。
小詩的手好涼!她的臉已經嚇的慘白,身體仿佛也沉重了許多。
為了小詩,我也要試試!
在遇到小詩之前,生命對我來說只是無心的漂浮。生又如何?沒有愛的人生如死水般沉寂孤獨,活著只是一種無奈。而現在,我遇到小詩,一個仿佛已經在我孤寂的舊夢中生活了許多年的女孩。為了她,我決不放棄!
“別怕,很快就會過去!”我輕聲對小詩說。
小詩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充滿了朦朧的疑慮。
我強自斂神,心中默念著歷史中為國為民而化為碧血的英雄豪士怒發衝冠的詩詞,義無返顧地衝入綠霧中。
綠霧裡到處是血色的肢體,飄蕩的骸骨,狼面貓面或是其他猙獰的鬼臉,然而都沒有實體。我視之不見,依然堅定地朝我的住處跑去。
冥冥中有飄渺的歌聲傳來,聲音極為輕微,歌聲凄寒,仿佛在訴說一個悲慘凄涼的故事。我聽不清歌詞,只是隱隱覺得那是一個為愛哭泣的靈魂在傾訴。
我一腳踹開破爛的大門,衝進去,打開抽屜,翻出小佛像。我拿中佛像走出來,小詩的臉更加蒼白了,她仿佛驚恐萬分地退到墻角。
可憐的女孩!
“不要怕,馬上就會過去了!”我安慰小詩,人卻沒有走過去。
我走到大門口,大呼:“你在哪?快過來吧!只要你不傷害小詩,我就讓你吃我!”
兩點幽幽的綠光迅速飛來,那是綠姨的鬼頭。
我暗自祈禱,願所有神靈賜予我力量,賜予我運氣,然後用勁全力對著綠光擲了過去。
“啊——”綠姨凄厲的慘叫震耳欲聾,在陰陰的黑夜宛若千萬人在慘叫,連綿不絕。
我怔怔地站立在那裡,一聲不響,良久良久。
夜依然是死一樣的寂靜,綠霧卻飄散了,漸漸消失。
我回過頭來,看到小詩的臉色好象恢復了,又如初見時那樣紅暈嬌艷。
我走到小詩的身邊,輕聲說:“都過去了,你怎麼樣?”
小詩的眼神不再疑慮。她對著我笑了,笑顏如花,宛如春風朝陽驅散所有的陰冪。
“我喜歡你。”小詩羞澀地輕聲說。
愛,就在這一刻如火山般狂烈爆發。多年來,我仿佛是在悠悠蒼穹下乾燥金黃的沙漠裡負重獨行的駱駝,苦澀,孤寂,冷漠。曾以為,人生一世,註定是在寂寞中度過。而現在,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摯情感瘋狂地熔化了心靈的所有悲痛與傷痕。
如果可以,我願將我的所有付出,只為能與你相知相守。如果可以,我願將所有的痛苦與悲傷來背負,只為能使你美麗美好。如果可以,我願將我的靈魂賣給魔鬼,只為能換來你的快樂快意。
我緊緊擁抱著小詩輕盈柔軟的身軀,淚水輕輕滑落。我感到自己內心洋溢著無窮的歡樂與激情。
我輕吻著小詩的香脣,投入到一種忘我的幸福中。
在時間為之停滯的瞬間,我突然感到一種錐心的疼痛。我看到小詩的嘴脣慢慢地離開,她的脣邊流著殷紅的鮮血,那是我的血!她竟把我的舌頭咬了下來細細咀嚼。
她邊吃邊說:“我好喜歡你呢。有感情,有毅力,有勇氣,有智慧。我最喜歡吃這樣的人,把你的情感毅力勇氣智慧融進我的身體了。讓我更美麗更聰明。”
我的心變的冰寒。我看見小詩的臉又湊了過來,伸出纖細雪白的小手扒開我剛剛還火熱的胸膛,將我餓心肺胃腸一一扒了出來,露出很歡喜的樣子慢慢放進口中撕咬。
長髮,白衣,黑眉,她的眼依然如秋水般盈盈流動,她的臉依然帶著幾分少女般的羞澀,她的手依然纖細雪白。
在風中,小詩依然絕美,明艷,純情。
我又仿佛聽到冥冥中傳來的歌聲,歌聲凄寒,在訴說著一個凄涼悲慘的故事,聲音越來越清晰。我突然感到很熟悉,原來竟是我自己的聲音。
生又如何,生原無愛,孤寂欲死。
死又如何,死仍無愛,孤寂欲生。
愛又如何,愛在彼岸,彼岸飄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