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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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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嬌娘

(上)
冰冷森寒的月光從疏疏落落的樹梢中投下慘白的光。
  小嬌娘右手提著一根木柄鋤頭,左腋下挾著一個白麻布做成的粗布口袋,在深幽幽的樹林子裡快步走著。斑駁陸離的月光不時在她黃灰削瘦的臉上快速地移動著。樹梢的陰影和月光的交替映照下,可以看到她的雙眼閃亮閃亮地發著奇異的光。
  陰暗的樹林子中到處是大大小小的隆起墳包,散散地漫在了林子中。在這些墳包中間有一條窄細的小路。這條小路因為近段時間人走得特別多,被踩得光滑平整,象是一根牛皮做成的細長帶子。小嬌娘就順著這條路往林子深處走著。她的腳掌踩在光滑而鬆軟的地面上,有些輕飄飄的感覺。草叢中的小蟲子在不停地啁啾鳴叫,月光在這蟲鳴聲中也靜謐起來,失卻了先前的凌厲冰冷,使這個夜晚變得安詳平和,與平日的夜晚沒有什麼區別。
  小嬌娘走了好一會,眼睛不時地四下望著,最後,她在一個新墳前停下了腳步。芳子娘從樹的陰影後走了出來,悶聲說,開始乾吧。小嬌娘嗯了一聲。也說開始乾吧。芳子娘往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掄起了鋤頭,一鋤鋤地扒向兩人身前的那座剛剛立起來的新墳。她扒了七八鋤頭,見小嬌娘站在一邊一動不動,像是一根木樁,她停了手,轉過頭看著小嬌娘說,你是個孬熊,怕了。小嬌娘默不作聲地扔掉腋下挾著的粗布口袋,雙手握住鋤柄,骨節發白。忽地一聲響,鐵質的鋤頭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圓,重重地落在墳頭上,陷進了鬆軟的泥土中。小嬌娘往後一拉一帶,一大團泥土就被扒離了墳堆。她做了這個動作後,心裡忽然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嫻熟地重複著這個她在田間勞作時做了無數遍的動作。
  芳子娘嘿嘿一笑,俺知道你有種,你和你大嫂子撕架的時候,俺就知道你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小嬌娘沒有說話,只是使出渾身的勁拼命鋤土。芳子娘往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又上下揮舞起了鋤頭。
  清冷的白色月光下,兩個女人的身影此起彼伏,一鋤一鋤地扒著土。新成的墳堆慢慢地矮了下去,小嬌娘背上的皮肉也慢慢地緊了起來。“噗”的一聲悶響,發出了鋤頭碰撞在柔軟的肉體上的聲音,隨著這聲音,小嬌娘的身子不由一抖。芳子娘扔了鋤頭,低聲說,扒到了,能拉出來了。 小嬌娘眼中的奇異的光更亮了,像是有團熊熊燃燒的火在她眼中。芳子娘說,停下來歇會吧,餓得渾身沒有一星星力氣,眼前直冒黑。小嬌娘聽到她這樣說,抹了抹臉上的虛汗,粘乎乎的一手。她靠著一棵樹坐在了被霧氣打得濕漉漉漉的地上。
  一大團雲慢慢地遮住了銀白的月亮,林子間立時暗了下來,有一種幽幽的綠意浮在了林子中,冰森森的帶著種說不出的冷意。夏夜的風吹著樹梢,發出撲撲簌簌的聲音,草叢中的蟲子仍在不停地發出急驟的叫聲,遠處的曠野中有兩聲野狗慘厲的嚎叫聲。這嚎叫聲的尾音拖得長長的,有點近似於狼嗷。
  芳子娘聽著野狗的嚎叫,心裡有點煩燥,說,這些狗日的東西吃得膘肥體壯,真比現在的人活著舒坦。小嬌娘低下頭,直楞楞地看著剛剛扒開的土堆中央,在那兒有一塊異樣的突起,剛才她一鋤頭就是鋤在了這地方。芳子娘咽了一口饞涎,非常嚮往地說啥時候能打一隻野狗吃就美了,這些狗日的吃肥了嘴,身上的肉真多。隨著她的話語,野狗的叫聲慢慢地向樹林子這邊移動過來了。
  小嬌娘低著頭,沉靜了好一會,忽然說小嬌他爹就是讓狗吃了。芳子娘問,你怎麼知道。小嬌娘想著餓得皮包骨頭的男人抓起糠往嘴裡塞,皺著眉頭的樣子,心裡有點酸。她沒想到一碗糠就把一個男人害死了。男人吃了糠後,第二天就屙不下來屎,憋得嚎嚎亂叫,第四天上就活生生地憋死了。喝了家裡的僅有的二兩油,用細長的鉤子鉤,都沒能把吃下去的糠排出來。
  她正沉浸在回憶中,芳子娘說野狗來了。小嬌娘一驚,抬起頭,看見兩隻耳朵耷拉著的本地土狗在她們兩丈遠的地方站著。這些狗為了吃飽肚子,已經失去了原有家養時的溫馴,回覆了它們遠祖身上的野性。此刻它們眼裡放著凶殘的光,直盯盯地看著小嬌娘和芳子娘,喉間不時發出嗚嗚的叫聲。小嬌娘伸手抓起了粗布口袋裡的鐮刀。鐮刀新磨不久,在月光下放著青白的光。
  芳子娘說你急惶個啥?俺哪一次來這兒扒人,都有野狗來。不要緊,這些東西膽小,只敢吃死的東西。小嬌娘放下了高高舉起鐮刀的手,但兀自抓著鐮刀的木柄不放。芳子娘撿起了一塊乾硬結實的土坷垃,用勁扔了出去,正砸在一隻野狗的身上。那隻野狗疼得嗷一聲,往後退了幾步。芳子娘嘿嘿一笑,說沒種的東西。小嬌娘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芳子娘站起身,四處去找堅硬的大塊坷垃,她找到後,又去砸那兩隻對著她們眈眈而視的狗。芳子娘砸狗的準頭特別準,每一塊扔出去的坷垃都準確無誤地重重砸在野狗身上,野狗疼的信信而叫,一步一步退出了樹林子。芳子娘輕鬆地拍拍手上的灰土,像是完成了一件非常滿意的事。她笑著說,這些狗入的哪一次來,俺都用坷垃砸。小嬌娘聽著大塊坷垃在砸在野狗身上“蓬蓬”作響,感覺脖子上像有一根繩子在慢慢地勒緊,有如這些坷垃都是砸在她身上一樣。她說,不要砸了,它們也是為了吃飽肚子。
  芳子娘有點奇怪,說你這娘們真是,有時候心軟的像豆腐,有時候又毒的嚇人。咱這方圓幾個寨子的娘們中,俺就看重你。你幹起事來敢做也當,有種。要不,俺也不找你和俺一起扒肉吃。小嬌娘說,啥叫有種?都是被逼的。芳子娘說,你有沒有種,俺心裡明鏡似的。她邊說邊彎下腰去用手扒兩人剛剛挖過的土堆。
  她剛扒了兩下,一隻長逾尺許的東西驀地從她手下的泥土中鑽了出來,飛快地向遠處跑去。芳子娘嚇得一聲尖叫,小嬌娘想也不想,手中磨得雪青的鐮刀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在月光下閃耀著一長溜耀眼的銀光,直向那個東西飛去。那東西發出吱的一聲慘叫,類似於一隻肥碩的老鼠被人踩在腳下,瀕死時發出的聲音。它痛極了,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向林子外跑去。小嬌娘和芳子娘對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了驚恐之意。
  林子外響起了野狗的咆哮聲,緊接著,那東西又從林子外跑了回來,兩隻野狗在後面緊緊追趕著。那東西筆直地跑向小嬌娘和芳子娘,從她們身子中間鑽了過去。芳子娘狠命揮出地鐮刀砍在它身後的泥土上,深深地掐進了地裡。野狗看見了芳子娘和她手中的鐮刀,懼怕地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子向林子外跑去。那東西在離小嬌娘和芳子娘幾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轉過了身子,看著她們,黃豆大的小眼睛裡散髮著驚慌疼痛和憤恨的光芒。
  兩個女人這裡才看清了,原來是一隻黃鼠狼。它體長約一尺,一身黃褐蓬鬆的細毛,和平常的黃鼠狼沒什麼區別,只是它的尾巴被小嬌娘擲出去的鐮刀斬去了半截,使它的身子短了不少,看上去很怪異。芳子娘呆了一呆,捂著胸口笑,說娘的逼,俺以為啥哩。原來是隻黃鼠狼子,倒嚇了俺一身汗。她抓起一塊坷垃扔了過去,正打在黃鼠狼的頭上,它吱的叫了一聲,跑進了草叢中,不見了。
  兩個女人收拾了被驚嚇的呯呯亂跳的心,笑了幾聲,又去幹自己的活。芳子娘在土堆裡一陣亂扒,把上面的泥土扒去了,露出一個淺淺的人形來,她抓住了那人形的兩隻腳,用力地往後拽。人形上的土只是微微地晃了晃,並沒有拉出那個埋在泥土下的人。她又試了幾次,還是沒有拽出來。她罵了起來,毛杏,你娘的個逼,你個驢日的在食堂裡吃黃了牙,肥了肚子,撐死了吧?你還不出來,老娘一會一刀一刀地割你。
  小嬌娘提著鋤頭,在人形的土堆周圍輕輕扒了幾下,使人形土堆與周圍的泥土分離開來。芳子娘還在使勁往外拉,可那東西好象很重,她總也拉不出來。小嬌娘走過去,抓住了她手裡的一隻腳,兩個女人一起發力,把一個蘆葦席裹著的死人從土堆下拉了出來。芳子娘揭去了蘆葦席,露出一個又矮又胖的死人來。這屍體又矮又胖,一個肥大的肚子高高地凸起,臉上被潮濕的泥土覆蓋著,看不清有多大年齡。芳子娘拍了拍死人肥凸的肚子,對小嬌娘說,毛杏這狗日的肚子裡吃的都是生產隊裡的好東西,那可是咱們的血汗。
  小嬌娘看看毛杏仰天躺在地上的屍體,聽著芳子娘的話,忽然想起今年過年時生產隊裡分油炸丸子的事情來。過年照例是要由生產隊的大食堂裡炸上一些綠豆丸子,分給隊裡的社員,以慶賀新年。說是分丸子,其實也只是一種形式,每個社員能吃到的丸子少得可憐。毛杏死後,村裡小孩子中唱一句順口溜:大人三,小孩子兩,幹部到那抓一把,狗日的毛杏吃黃了牙。有人說這是念過幾年私塾的朱老酸編的,可隊裡幹部把朱老酸抓來盤問,他嘴硬如磨盤,拒不承認。隊裡也拿他沒辦法,只好放了他。


小嬌娘當時擠在亂哄哄的社員中,等著領屬於自己一家五口的丸子。隊長老開在社員前面站著,用旱煙鍋子指了指案子中央一堆少得可憐的丸子說,這是咱隊裡今年的年貨,因為蘇修跟國家要外債,國家緊張,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愁得睡不著覺。咱們要勒緊了肚皮支持國家,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分憂哩。今年就這麼多丸子做年貨。有人在下面嘟囔起來,這點丸子夠誰吃的?連塞個牙縫都不夠。老開眼一瞪,說丸子越是少越說明咱有覺悟,越少越說明咱們隊裡支持國家的建設,你咋只記得能吃多少?那人不吭聲了。老開又說,大家別擠了,丸子家家都有份。毛杏,發丸子。然後他站在一旁,歪著頭看夥夫毛杏發丸子。
  食堂是地主王金牙六進的宅子改成的,這間社員們打飯領吃食的大房子就是王金牙以前的客廳。屋子中間放著一具黑漆剝落的楠木棺材,那是王金牙用了五十袋麥子做成的壽材,原本想等百年之後安葬自己。不料新做成棺材沒一年就解放了。王金牙是富甲一方的大地方,平時勾結土匪,欺壓鄉民,八路軍進駐村子第三天上就槍斃了他,死後的王金牙被民兵扔到了亂墳堆中,連個草席也沒能蓋在身上。王金牙的棺材做為隊裡的公物就被留了下來,在王金牙的廂房中一放就是十多年。生產隊在王金牙的宅子裡開了食堂後,毛杏就把棺材從廂房搬到了食堂裡,旁人問他幹啥用,他說累了當個凳子坐。
  小嬌娘盯著案子上逐漸變少的金黃色的丸子,心裡全無一點過新年的喜悅,只是嘴裡酸酸地流口水,饞得不行。她正想著丸子的焦酥可口,她身後的社員忽然叫了起來。就聽小嬌大嬸子叫著說,這棺材裡的丸子是咋一回事?隊長,不是說只有案子上恁多丸子嗎?俺社員們一人就吃那幾個丸子,你們倒好,一放就是一馬籃子。也不怕撐死了。芳子娘用陰陽怪氣的聲音說,人家是幹部,當然要多吃,你嚷嚷有個屁用?最後餘下的社員有的叫有的罵,都拿眼睛盯著老開毛杏以及另外兩個夥夫憤憤地看。
  老開本來抱著胳膊,有滋有味地吸一鍋旱煙,這時不由得慌亂起來。他穩了穩神,張嘴罵了起來,毛杏,你個驢日的,俺瞎了眼了,叫你當作夥房的主任,你放這些丸子幹啥?你是鄉親們的東西,你狗日的倒能偷吃得下去!毛杏被老開批頭蓋臉的一頓臭罵,肥胖的臉上現出了迷惑的神情,他在喉嚨裡含糊不清地咕嚕了兩聲,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來。最後,他低下了頭,連咕嚕聲也不出了。老開把旱煙鍋子掣在手中,在空中忽忽地揮舞著,又叫罵著說要撤了毛杏的夥房主任。
  小嬌娘想到這兒,嘴角不知不覺掛了一絲不屑的冷笑。
  芳子娘拂去了沾在毛杏身上的潮濕泥土,開始脫他的衣服。她解開了毛杏用繩子做成的褲帶,抓住了褲腳,把他的兩隻腿拎了起來,褪下了他的褲子,露出了胯下黑乎乎的一片東西。芳子娘在那黑乎乎的地方踢了一腳,啐罵著,娘的逼,恁胖的人,傢伙頭子還沒有蠶蟲大。罵完她吃吃地笑了起來。她樂了一會,見小嬌娘默不出聲,覺著無趣,又去把毛杏上身扶了起來。這時的毛杏像是一個活人坐在地上,只是這活人的眼睛是閉著的,有點嚇人。芳子娘一隻手扶著毛杏,另一隻手去解開了他的扣子。然後她又去抓他的手,準備脫下他的褂子。就在芳子娘的手抓住了毛杏的手的時候,她忽然低低地叫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驚駭之意。
  小嬌娘低聲問,怎麼了。芳子娘哆嗦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毛杏,毛杏的手咋沒有了?小嬌娘抓起了毛杏的另一隻胳膊,藉著森白的月光看,毛杏的五根手指不見了,餘下一個光禿禿的手掌,上面血肉模糊,布滿了細小的齒痕。她看了看毛杏的另一隻手,也是一樣。
  芳子娘看著毛杏緊閉著眼的胖臉上好象有一抹微微的笑意,不由打了個寒戰。她俯身抓起了鐮刀,用刀刃對著毛杏,罵了起來,你個狗日的不要弄鬼嚇人,老娘什麼樣的死人沒見過?你再弄鬼,今兒個也要吃你的肉。小嬌娘聽著她說話,感覺著林子中好象有無數雙陰森森的眼看著自己,嗓子眼裡不禁一陣陣地發乾,風一吹,她感到身上冷得嚇人,這才知道自己的衣褲都被冷汗浸透了。
  兩個女人一個抓著毛杏的手,一個扶著毛杏的背,一動不動。很長一段時間,她們保持著這個姿式沉默著,草叢中的蟲子停止了鳴叫,只有寒意逼人的風仍在撲撲簌簌地晃著樹梢。終於,林子外一聲野狗的吠叫聲打破了沉寂。小嬌娘和芳子娘被這叫聲驚了一跳。小嬌娘忽然想了起來,她說,毛杏的手是黃狼子啃吃了,你看那牙印子小得很。芳子娘一聽,長出了口氣,又嘿嘿地笑了起來,對對,你個逼,還是你心眼子細,那黃狼子還真會找食吃,咱要晚來幾天,毛杏還叫它吃完了。小嬌娘沉默了一會,說,都這樣,都為了活個命。
  芳子娘說,不吃,還能等死?她說著扒下了毛杏的褂子,把他放倒在地上,舉起了他的一隻胳膊,用鋒利的鐮刀抵在肩關節上,一使勁,鐮刀切進了肉裡,一絲烏濁的血滲了出來。芳子娘把鐮刀一轉,已在肩膀周圍劃了一圈。她放下鐮刀,一手抓住毛杏的胳膊,伸一隻腳踏在他肩膀上。腳上手上一起發力,“喀嚓”一聲脆響,一隻胳膊已拎在了芳子娘手中。
  小嬌娘看著芳子娘手中白胖的胳膊,那“喀嚓”一聲響還在心裡慢慢地蕩著。她呆了一會,俯身拾起自己的鐮刀和鋤頭,向林子外走去。芳子娘一愕,說你咋走了?你不要肉了?小嬌娘頭也不回地繼續走,說,弄回去也不下肚子,你自己要吧。芳子娘嘿嘿一笑,說回去吧回去吧,你娘五個就等著餓死吧。小嬌娘沒吭聲,直直地往外走。芳子娘急了,跑上去,張開兩手攔住了她,說,你就忍心四個小孩子餓死?你不想活了,小孩子可還要活哩,咱村裡哪一陣子不餓死幾個人?不知啥時候輪到你們娘幾個了。小嬌娘止住了腳步,低著頭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腳,一縷淡白的月光透過樹梢,正在那裡搖晃不息。
  芳子娘又說,上次你娘五個餓得站都站不起來,眼瞅著就要到那邊去了,不是俺給你兩碗肉,你一家子人能活到現今?你吃的時候不知道是啥肉,可你總吃過人肉了。你吃一次也是吃,兩次也是吃。貪上這荒年,收不了屁點糧食,又要繳上去,咱不吃不能張著嘴等死吧?小嬌娘還在看腳上搖曳不定的青森亮光,那亮光如冰稜一般穿透她的腳掌,嵌入堅實的大地。她先是覺著腳上冷,然後慢慢地這冰冷的感覺漸漸蔓及全身,她像是在一個冰窟窿中站著,渾身冒著寒氣。她呼出來的氣也帶著青幽的冷意。她轉過身,走回到毛杏的身邊,舉起了他的另一隻胳膊,學著芳子娘的樣子,先用鐮刀,後用腳踏,再奮力撕扯,卸下了這隻胳膊,裝進了自己帶來的粗布口袋中。芳子娘不再說話,拿起自己的鐮刀也走了過來,手裡的鐮刀反射著慘白的月光,在兩個女人手中亮著,冷森的光在暗淡的林子中不時閃爍晃動。
  兩個女人背著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加回了村,兩人沒有再說一句話,到即將分手的時候,小嬌娘突然說,下次,你還找俺。芳子娘點了點頭。遠處,兩隻在遙遙地跟著她們的野狗,到了村口,不敢再跟,怏怏地返回去了


小嬌娘關上了灶房的門,坐在灶前,一把一把地往鍋底下塞枯樹枝子,紅紅的火光照著她蒼白的臉,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嫣紅色。她機械地做著燒灶的活計,想著了死去的男人被野狗撕扯出來的腸子。那腸子在陽光下泛著赤褐色的光澤。這時,有一滴淚掛在了她的眼角。男人死後的第三天,她去給男人上墳。墳堆已經被扒開,男人的下半身在泥土中埋著,上半身露在外面,白森的肋骨清晰可見。幾隻野狗為爭奪可憐男人的殘骸正在嚎嚎地咬著架。她來了,野狗跑了,留下男人殘缺不全的屍骸給她。
  灶屋裡泛起了香氣。她用一隻碗盛了肉,放在嘴邊,閉眼皺眉地往下咽。半碗肉下了肚,她呃呃地吐了起來。吐完了吃下去的東西,她咬一咬牙,又閉著眼往下咽。咽了幾口,她的舌根還是壓不住涌上來的東西,她又開始往外吐。她在咽和吐的動作中來回艱難的重複著。眼淚鼻涕和嘔吐出來的東西在她腳下堆積成一個丘狀的物體。最後,當她能控制住抽搐的舌根和痙攣的食道,從容地讓咽下去的東西不再吐出來的時候,她關上了灶屋的門,來到東廂房,躺在床上,開始睡覺。
  一個頭髮烏黑面目俊秀的姑娘在小嬌娘眼前亂晃,她穿著鮮亮的新衣,頭上披著一塊紅布。一個男人揭開了這塊紅布,暈黃柔和的燭光照著她細長的眉,她不敢看男人熱辣辣的目光,紅著臉低下了頭。小嬌娘依稀聽到木床的咯吱聲和她的呻吟聲。小嬌娘還知道她看到了這個男人的腸子被野狗在嘴裡撕扯。
  這個俊秀的姑娘溫嫻良順,男人的話她從來都聽。即使有什麼想法,也是娓婉地和男人商量。她有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還不敢像別的媳婦一樣坐在家門口敝開了懷喂孩子奶吃。她怕羞。後來,男人開始酗酒,喝醉了的男人打她罵她,她忍無可忍的時候學會了反抗,她打不過男人的時候就撕就咬,漸漸地,男人在酒後也不敢和她撒野了。
  小嬌娘還看見她揮舞著鐮刀,追趕著她哥和嫂子。小嬌娘至今還記得鐮刀在陽光放著閃亮的青光,眩花了她的眼睛。但她的鐮刀在她嫂子棉襖上劃出的刀痕,她看得清清楚楚。事後,小嬌娘知道村裡人指責她哥和嫂子強占她的房子是黑了心的勾當。而從她嫂子棉襖的刀痕中露出的油黑油黑的棉花,激起了她的倔強和沉鬱。從此,她的行事在村人的眼中就有了一種神秘和不可思議的力量。
  最後,小嬌娘看見她坐在灶前重複咽和吐的動作。
  這些景象宛似她在兒時見到的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來往穿梭,伴著她似睡非睡的夢。她在這些景象和夢中踟躇著。天明了,她感覺眼角上冰涼冰涼的,她伸手拭了拭,又是一滴冷冷的淚。
餘下一段時間裡,小嬌娘和往常一樣上工吃飯,中間芳子娘找過她兩次,兩人拎著鋤頭挾著粗布口袋,口袋中和以往一樣是磨得青亮的鐮刀。她們把上次做過的事重複著。
  這天,兩個女人背著鼓鼓囊囊的口袋回村,野狗還是和以往一樣拖著饞涎跟著她們,小嬌娘忽然說,咱想法子把這兩個野狗打了吃。芳子娘說,咱餓得兩眼發黑,走個路都不穩當,哪能跑得過這狗?咋能弄死它。小嬌娘說,俺昨黑想了一晚,咱跑是跑不過它,咱用農藥藥它。芳子娘一聽,兩眼直冒光,高興地罵,你個逼,還是你腦袋瓜子靈光,這法子好。咱生產隊的糧倉裡有農藥,俺今黑了去偷點老鼠藥來,咱明晚去藥狗。小嬌娘點點頭。兩個女人各自回了家,想象著狗肉的香嫩可口,在睡夢中吃了個飽。
  第二天晌午,芳子娘進了小嬌娘的家門,一屁股坐在床上,不安地搓著滿是老繭的黑手,臉上露出驚慌的神色。小嬌娘看看她,問咋了。芳子娘不說話,不停地搓著手,像是要把手上的老繭搓下來似的。她不說話,小嬌娘也沒有再問。兩個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芳子娘才直楞楞地說,俺見著那東西了。小嬌娘問,啥東西。芳子娘向門外看看,見沒有人,這才結巴著小聲說,俺……俺昨黑了去糧倉偷農藥,見著上次從毛杏墳裡鑽出來的黃狼子了。小嬌娘笑一笑,說見著黃狼子又咋了。芳子娘急了,說,它變樣了。眼睛血紅血紅的,頭上嘴上都長了白毛。咱上次見它時可不是這樣。她見小嬌娘不在意,又說,俺一看就是它,你用鐮刀砍了它半截尾巴,俺認得。小嬌娘淡淡地笑著說,它變了又能怎麼著咱,咱活到這份上,死活也沒啥區別。你回去吧,晚上來找俺藥狗。芳子娘一聽,不由嘿嘿一笑,好好,你是比俺有種。俺回了。晚上藥狗。
  星光淡淡地照著細長的路。兩個女人走在路上,腋下挾著粗布口袋,裡面放著幾根骨頭,骨頭上捆綁著芳子娘偷來的老鼠藥。心裡都有說不出來的輕快。這感覺是她們以前來到林子裡扒肉吃所沒有的。到了林子外,她們靜靜地呆了一會,沒聽到狗的充滿野氣的叫聲。芳子娘沉不住氣了,罵,這些狗日的跑哪去了?平?綻錟於寄觳蛔摺p〗磕?說咱往前走走找找。兩人走了約有二里路,聽到前面的樹林子裡有動靜。兩個人站了下來,屏息靜氣地聽。一個男人說,這畜牲還真厲害,這一口咬得夠深,快見骨頭了。另一個男人說,想吃肉還不受點罪,天下哪有恁好的事?要是天天有狗肉吃,俺倒願意天天叫狗咬上一口,也比這餓得不死不活強。先前的男人咕噥著罵,娘的個髒逼,狗沒擱你腿上咬一口,你當然得勁死。另一個男人笑著說,這兩野狗夠咱吃上幾天的,不要再扒死人肉了。
  小嬌娘聽得先前說話的男人是前邊村子的禿子肖老二,拿眼睛看了看芳子娘,芳子娘也正看她,兩個女人默不作聲地轉過身,按先前來時的路往回走。淡淡的星子照著她們,還和先前來時一樣。
  過了幾天的晌午,太陽火辣辣地照在人身上,火烤刀剜一般地疼。小嬌娘出了家門,兜裡裝了一些豆子,那是她和芳子娘去隊裡偷的。她要帶給小嬌奶奶吃。她路過隊長老開的家門時,見許多社員圍在他家門口,哄哄鬧鬧地不知說些什麼。小嬌娘擠上去一看,見老開站在人群當中,手裡拎著一根姆指粗的繩子,繩子緊緊地縛在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后腿上,這東西身長約一尺,身上長著黃褐蓬鬆的長毛。繩子深深地陷進了肉裡,一汪一汪鮮艷腥紅的血不停的順著那東西身子往下流。它疼得吱吱亂叫。小嬌娘的忽地心裡打了個突,這東西她見過。是那隻從毛杏的墳堆裡鑽出來的黃鼠狼。它被鐮刀砍去了的半截尾巴特別顯眼,小嬌娘一眼就認出了它。
  老開大聲說,這狗日的黃狼子在咱生產隊的糧倉裡吃香喝辣,不知偷吃了咱隊裡多少糧食。今個讓俺逮住了,也算為隊裡除了一害。圍在他身邊的社員們七嘴八舌地議論,有的說,這狗日的倒會吃,俺們都吃不上它恁好的。有的說,用火把它燒死。有的說用水把它淹死。老開聽著社員的議論,搖搖頭,笑眯眯地說,不能燒也不能淹。這東西肥得很,俺把它燉了吃。朱老酸伸著瘦長的頭頸,也在人群中站著,蒼白的臉上滿是豆大的汗珠子。他說,老開,這東西是個仙物,可不是一般的黃狼子,是隻黃大仙哩,你不信?你不信看它眼是血紅的,頭上還長著白毛。哪有這樣的黃狼子?社員們聽他這樣一說,都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用一種敬畏的眼神看著那隻吱吱亂叫的黃鼠狼。
  老開大聲罵了起來,滾你娘的個逼。朱老酸,你這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動。俺是個共產黨員,俺不信你那一套。黃大仙?俺今天就要吃了這黃大仙,讓你們看看到底是俺這共產黨員厲害,還是這黃大仙厲害。他轉頭對他女人說,把鐮刀和碗拿來。女人遞過了鐮刀,他把黃鼠狼踩在腳底下,一鐮刀砍下了它的頭,然後把它的身子對著碗,讓淌出來的鮮血都落在了碗裡。他嘖嘖嘴說,這血要是燉一燉,味道不比雞血差。
  小嬌娘看著艷麗殷紅的血在陶瓷碗中開一朵微微晃動的花,抬起頭,正看見站在人群對面的芳子娘。兩個女人的目光在虛空處碰了碰,幾絲火星子濺了出來。她們低頭看了看再也不會動的黃鼠狼,轉身各自回了家。

天快黑了,紫紅暗黃的晚霞在西天堆出怪涎的形狀。小嬌娘放了工,和幾個社員從地裡懶散地往回走。剛到村口,就聽見老開的叫罵聲遠遠地傳來,他的嗓子沙啞著,聲音中帶著一種顛狂的意味:黃大仙?啥是黃大仙?俺是個共產黨員,俺不信這一套!俺老開才是仙,俺老開才是神!你們不聽俺的,叫你們一個個不得好死!小嬌娘她們走近了去看。老開高高地站在一個軋麥的碌碡上,兩眼通紅,臉上現著一道道抓破的傷痕。
  走這了才發現沾滿了黃褐色的屎,一股臭味從他身上傳了過來。許多社員遠遠地站著看他。
  老開一見放工回來的小嬌娘她們,立即來了精神。他伸出兩個指頭,直直地指著她們,大聲罵,你們這些狗日的不好好上地裡幹活,咋跑回來了?這大天白日的就放工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老式的懷錶,看了看,一臉嚴肅的表情,說,這才上午十點,你們就回來了!你們這些驢日的,一幹活就會屙滑屎尿滑尿!俺扣你們的工分,斷你家糧!小嬌娘她們看到他這個樣子,又是想笑又是想氣。芳子娘走到小嬌娘身邊,低聲說,他晌午一直瘋到現在了,見誰都罵。他女人兩個嘴脣子腫得跟發麵饃差不多,只是叫著渴,喝了一桶水還是渴,一會會就死了。鎖柱和柱子先是瞎了,啥也看不著,後來也死了。小嬌娘嗯了一聲。芳子娘又說,他一家四口吃了黃狼子肉就這樣了。小嬌娘笑一笑,不說話,拿眼看老開。
  幾個老開的本家親威搶了上去,把老開按倒在地上,用繩子捆住了他的手腳。老開死命掙扎,力氣大得驚人,繩子被他掙得繃繃緊,深深地陷進了肉裡。老開的兄弟把一碗熬好了的湯藥往他嘴裡灌。他■■地叫著,頭左搖右撞,湯藥在他臉上脖子上四處流著,一點也沒進到他肚子裡。老開的兄弟又拿了一碗湯藥過來,讓人摁住了他的頭,捏住了鼻子,才把湯藥灌進了他肚裡。社員們聚成一團,你一句我一句的論著。朱老酸伸著長碩的脖子,問,小香,你給他弄得啥湯藥?看過幾本醫書的小香說,說了你也不懂,你問來幹啥用。朱老酸撇嘴說,啥湯藥也不管用。俺早說了,那黃狼子是黃大仙,叫他不要得罪。他倒好,還吃了黃大仙,這是黃大仙怪罪他一家子人哩。小香說,啥黃大仙黑大仙,老開一家子是中了毒。俺用這“清瘟敗毒散”對症得很。朱老酸說,屁,中了毒?你說毒從哪裡來的?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額頭上青筋亂跳,各說自己的道理。社員分成兩派,有的幫朱老酸,有的幫小香,大家鬧哄哄地亂成一團。
  食堂的鈴聲響了,社員們停止了爭吵,急忙回家拿了盛飯的傢什,到食堂打飯去了。雖然他們對老開有點意見,但老開心眼還不錯,他們也不咋恨他。現今他弄成這樣了,社員們也沒啥感覺。因為他們看多了死人。一個瘋了的老開激不起誰的同情。吃罷了飯,小嬌娘正在家裡給大閨女小嬌捉蝨子,芳子娘來了。她說,老開死了。小嬌娘停住了手,說,都有這一天,你怕個啥。他死他的,咱活咱的。她說完,繼續捉蝨子,把捉到的蝨子一一捏死。
  這天,小嬌娘坐在自家門前的小凳子上。太陽失去了夏日的酷烈,轉為淡黃色的日頭,無力地照在她身上。生產隊食堂裡每天兩頓的稀糊糊,清水一樣能照出人影子,飽不了肚子。她餓得暈暈沉沉,有時在恍惚中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地方。四個小孩子先前餓得哭叫不休,現在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睡在床上,楞楞地睜著眼往上看。她和芳子娘近一個月沒有找到任何可吃的東西。連水葫蘆葉,七七芽這樣的水草野菜也叫人扒吃得乾乾淨淨。她知道再沒有野食吃,自己一家五口人只有餓死了。她想,要是小嬌能大上幾歲,會*持這個家就好了,那她們還有能吃的東西,夠活上一段日子的。也許那個時候就有了好奔頭。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小嬌只有十歲,還不懂事。她有時候覺著這樣死乞白賴地活,真沒意思。可她又覺著人活著就要不停地往下走。
  她走進了屋裡,小嬌梅嬌春嬌三個閨女擠在堂屋的床上,看見她進來了,也不說話,像是睡著了一般。只是她們瘦臉上會動的眼珠子證明她們醒著。她低著頭走進東屋,四歲大的寶娃睡在木床上。閉著眼,喃喃地說,娘……娘……俺要吃七七芽。她鼻頭一酸,輕拍著他的身子說,寶孩乖,寶孩不吃七七芽,俺寶孩要吃白面饃。寶娃聽不清她的話,還在迷迷糊糊地說,娘……娘……俺要吃七七芽……娘……俺要吃七七芽。 她看著寶娃小小的身上自己給縫製的褂子,她在那褂子上看見了一滴淚痕。她看到這滴淚痕,眼裡忽然又莫名其妙地亮起了鐮刀青白森寒的亮光,這亮光再一次耀花了她的眼,讓她感覺到一種力量。
  小嬌娘又坐在灶前,往灶裡塞枯樹枝子,紅紅的火光又照在她蒼白削瘦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嫣紅色。鍋灶裡彌漫的水霧模糊了她的視線。
  一彎下弦月在天上殘殘地曲著,放著銀白的冷光。小嬌娘在樹上高高地掛著,人群在她身前身後圍成了一個圈,四處亂哄哄地響。新上任的隊長平國亮著嗓門說,黑子,你狠狠地打!咱生產隊裡出了這樣的事,咱父老鄉親的臉往哪裡擱?咱丟了八輩子祖宗的人!黑子,打,使勁打!晚上叫食堂給你開小灶,弄點好東西補補身子。黑子是民兵排長,壯的象牛。他一身的肌肉腱子隨著上下揮舞樹枝子的動作不停地跳動。血濺到他臉上,和汗珠子混在一起滴在地上,周圍的人們似乎想勸一勸,到看著黑子揮舞起樹枝,就不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和吊在樹上的人。

樹枝子打在肉上的啪啪聲在小嬌娘耳邊響著。她的眼神在人群上方無意識地望著,透過她身下的人群,透過村莊中一棵棵枝葉枯黃的樹,越過空曠的原野,她看到遠處的天邊呈一種優美的半圓形。在那遙遠的地方,淡淡的霧氣籠罩著天地,在月光的映照下現出一種混合著柔美與雄壯的美麗。她回不了頭,但她知道身後的天邊也是這樣令人心動的半圓形,也是這樣有淡淡的霧罩著。這個圓在應有的規則中飄逸與沉厚著。她在這痛與美的享受中愉快地沉淪著。
  她臉上不時有小小的水珠子飛落,涼涼的,帶著微微的腥氣。遠方幽藍的天像是一個寥遠的夢,她的意識隨著水珠的濺落慢慢地向這個夢飛去……
  黑子看著她的頭垂了下去,扔了樹枝子,叫起來,隊長,俺不打了,都打斷了六根樹枝子了。一個女人,俺下不了手了。平國說,用涼水把她澆醒。一個民兵拎來一桶井水,兜頭澆在了小嬌娘的臉上。她悠悠地嘆息了一聲,醒轉了過來。平國厲聲問,小嬌娘,你鍋裡的小孩子肉是哪裡來的?小嬌娘慢慢地睜開眼,嘴脣微微地動著,小聲說,你真想知道?平國把頭貼近了她,說別囉嗦,快講。小嬌娘用小小地聲音說,是寶孩。
  她的聲音很小,周圍的人聽不到她的話,平國卻聽得清清楚楚,他一楞,大聲說,黑子,你到小嬌家看看寶孩去。不一會,黑子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他說,隊長,俺把她家看遍了,也找不著寶孩。平國頭上的汗立刻下來了。他對幾個民兵說,快把她松了綁,去幾個人到隊裡紅芋窖,擔兩擔紅芋給小嬌家送去。民兵們雖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吩咐,還是應了一聲,黑子上來給小嬌娘鬆綁,兩個民兵去窖裡擔紅芋。
  忽然黑子叫了起來,隊長,小嬌娘死了!還沒等平國反應過來,芳子娘已經撲了上來,在他臉上狠狠打了一個清脆的耳光。血立即從平國的鼻子裡涌了出來,芳子娘搶到小嬌娘身邊,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嚎啕著哭了起來。四周的人都圍了上來,稀噓聲響成一片。
  在稀噓聲中,小嬌娘靜靜地躺在地上,逐漸失去光澤的眼中映著深邃的天空中一彎清冷的下弦月,
如她磨的青森森的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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