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大雪封山的早晨,初秀從城裡出發,到坐落在郊縣的龍山村去報到。路上積雪太厚,通往郊區的公共汽車哼哼唧唧,走走停停,中途還出了故障。好不容易挨到郊區總站,換上長途汽車,顛簸到鎮上時,太陽已經偏西了。
緊跟著她下車的是一個疤臉兒男人,
半邊臉像被懶婆娘胡亂揉過的麵團兒,皺皺巴巴的,看一眼,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初秀加快腳步往龍山方向走去,雪又深又滑,背著行李提著包,怎麼走也走不快。聽著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不由得心頭一陣陣發緊,她知道是那個疤臉兒跟在後面。
又累又緊張,走著走著汗就冒出來了,初秀索性把大包小包往雪地上一放,坐下來想休息一下,以便趁機讓那傢伙先走。她低垂著頭,看著一雙沾滿雪粉的髒皮鞋從她面前碾過,揚起了一團白色的雪霧。
那疤臉兒頭也不回地朝山路走去。看到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丘陵後面,初秀覺得輕鬆多了,站起身繼續趕路,可是身上的行李越走越沉,和西邊的太陽一齊往下墜。爬上了一座小山包,喘著粗氣的初秀把東西扔在雪地上,就渾身癱軟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當她聽到一陣汽車發動機的轟鳴,猛抬頭時,一輛墨綠色的越野吉普像巨型怪獸,突然從山坡那面拱出來,轉眼已經到了眼前。緊接著,刺耳的剎車聲響起,初秀這才發現自己與汽車只有咫尺之遙了。
她的心“■■”狂跳,等著被氣急敗壞的司機臭罵一頓。可是車上的人並不下來,司機正在小心地打開一個紙箱,擔心地察看著裡面,突然,他狠狠地合上紙箱蓋子,抬起頭來死死盯住了初秀。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稜角分明,眼睛裡透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慄的冷峻。他透過車窗看了她十幾秒,然後猛按喇叭,初秀慌亂地將行李拿開,他就狂踩一腳油門,汽車在漫天雪霧中迅速消失在山坡下了。
此刻,城市女孩兒初秀正懷著一腔熱情,要到龍山村來當小學教師。她對一路上遭遇的事情都不以為意,只是擔心剛才那輛汽車急剎時一定弄壞了易碎物品,心裡覺得有些歉疚。
太陽快要落山了,趕路要緊。於是她又背起行李翻過丘陵,遠遠地,巍峨的龍頭山已經在薄薄的暮色中顯現出了它的身影。
龍山村位於一條山澗的入口處,旁邊一座陡峭的山峰,就是遠近聞名的龍頭山。山澗中流出一條小河,將村子和高高的龍頭山隔在兩岸。
山下向陽的坡上,有一座古老的大宅院,與村落裡稀稀拉拉的土壞房隔河相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初秀對這個陌生的小山村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因為她早逝的父母曾經在這裡插過隊。父母在世時,常常從他們口中聽到龍山村的名字,他們回憶自己的青春和初戀時,總要提到龍山村這個地方。而且,龍頭山還是古代渤海國的舊址,據說這一帶還有古戰場遺跡呢!
這一切,都使初秀對這個小山村懷有一種神秘感和美好的嚮往。大專畢業後在一家小公司當文員的初秀,一直對自己的工作環境不滿意,她剛剛知道龍山村需要一名小學教師,就搶先報名當了志願者。
夜暮降臨時分,初秀終於走進了村口。她松了一口氣,抬頭看見一棵黑乎乎的老榆樹,孤零零的,虯枝盤結,蒼涼的枯樹枝上系滿了一根根鮮艷刺目的紅布條兒。
樹上的一群烏鴉受了驚,“嘎”地發出一陣怪叫,黑鴉鴉地從她頭上掠過,消失在老宅附近的墳地裡。
1
初秀來到龍山的第一夜,
臨時住在一戶姓陳的老夫妻家裡。老夫妻沒兒沒女,兩間小草房就蓋在一大片菜地中間,菜地頭就是村口。
天黑以後,有一隻大鳥棲在村口那棵奇形怪狀的老榆樹上,每隔幾分鐘就發出一聲哀鳴。那叫聲就像一個性格陰郁扭曲的傢伙,正在對什麼事物發出切齒的詛咒,用文字描述出來是兩個清晰的字眼兒:“恨呼……恨呼……”。
這裡雖然距離城市只有幾百里,外面世界的光怪陸離並沒有影響到村民們質樸的生活。人們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不久就早早地熄燈睡下了,整個小村沉入一片漆黑的死寂中。
身下的火炕像熱鍋底,直烙得初秀輾轉反側,鼻子尖兒卻凍得冰涼。睡慣了軟床的身體,硌在硬硬的石板炕上,初秀只覺得身上好像全是骨頭,沒了肉,渾身不舒服,怎麼也睡不著。
真沒想到,農村和城市的差別,從第一個晚上就顯現出來了。不過既然來了,就不能打退堂鼓。初秀小心地翻著身,試圖調整睡姿,讓身體舒服一點兒,但無濟於事。
夜深了,外面那奇怪的叫聲,聽起來更加清晰,初秀的注意力漸漸被吸引了。她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不由自主地凝神等待著。
“恨呼……!恨呼……!”
在那叫聲的間隔裡,是令人心裡發毛的寂靜,似乎萬物都在嚴寒中屏息聆聽這意味深長的聲音。
睡在炕梢的老頭兒在被窩兒裡咳嗽了一聲。
“噓……別吵醒了孩子……”躺在中間的老太太壓低了聲音。
“我還沒睡著呢。”初秀像聽到了特赦令,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陳爺爺,陳奶奶,現在就睡覺太早了。不如說會兒話吧?”
“唉,多少年冬天沒這麼冷了。”老頭兒放開嗓子咳嗽著坐了起來。
“你走了那麼遠的路,我是怕你累著。其實,人老了,也就沒那麼多覺了。咱就摸著黑嘮會兒喀吧。”
老太太說著坐起來披上了棉襖。
“老頭子,下菜窖去掏幾個土豆埋火盆裡。冬天夜長,待會兒小老師說不定就餓了。咱這兒也沒啥好吃的。”老太太有些歉意地對初秀笑著。
老頭兒邊答應著,邊摸索著下了地,套上棉衣推門出去了。
“陳奶奶,村口那棵老榆樹上為什麼系滿了紅布條兒啊?”初秀迫不及待地提出心裡憋了半天的疑問。
“那可是棵老樹,有幾百年了,都成精啦。村裡誰家的孩子有病有災的,不好養活,就拜老榆樹當乾爹,擺上供果,系根紅布條兒,領孩子衝老樹磕仨頭,這孩子就能養大。”
“是這樣啊!您聽……這是什麼鳥?叫聲怎麼那麼奇怪?”初秀話音剛落,就傳來一聲怪叫:
“恨呼!”
老太太用燒火棍捅著火盆裡的木炭,火盆裡立刻竄出了紅紅的小火苗,發出了微弱的光亮,映出老人臉上慈祥的皺紋。
“那是‘恨呼’,就是貓頭鷹,我們這兒也管它叫夜貓子。”
“原來是貓頭鷹?噢,我在書上看過!真不知道貓頭鷹還有這麼多名字呢。”初秀好奇地衝著老太太笑了。
她這才知道,那種長著大鳥的身體卻配著一個獸頭的怪禽,在東北民間被稱作“恨呼”。民間傳說貓頭鷹的叫聲是索命的信號。據說,每當它陰險地出現並叫個不停,附近的村鎮就會有人死去,不是壽終正寢,而是橫禍加身。不管關於愛護益鳥的宣傳怎樣一年年深入進行著,這裡的人們還是固執地認為,那傢伙是個不祥之物。
往往在清冷的夜晚,一彎月牙兒孤伶伶地掛在樹梢上,貓頭鷹就來了。村民們只要一聽到它的叫聲,就都噤若寒蟬。大人們的臉上會露出緊張肅穆的神情,小孩子則胡亂掀開母親的衣襟兒,把小腦袋瓜兒一直鑽進熱乎乎的懷裡去,才算有了一點點安全感。
它那個怪誕的“昵稱”,就源於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不改變的陰森狠毒的叫聲:“恨……呼!恨呼!”這叫聲,不緊不慢,聲聲刺耳,聽上去酷似一種神秘的咒語。
“這隻恨呼來村裡好一陣子了,一到晚上就在那棵樹上叫,叫得人睡不著覺,心裡直棲惶。”老太太憂心忡忡地說。
這時,只聽“■當”一聲,老頭兒挾著一股寒風推門進來了,他手裡捧著一堆土豆,用後背撞上門,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恨呼’又來嚎喪了,不知道這回誰家要倒霉?”
“你瞎說什麼!”老太太壓低聲音,提醒地瞪了老伴兒一眼。
“倒霉?為什麼?”初秀不解地盯著老人黑乎乎地挪近了的身影。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唉!不知哪家又要出個橫死鬼兒。”老頭兒小心地說。
“橫死鬼?” 初秀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別聽他胡說。那是我們農村的一句老話,不當真,不當真!”老太太似乎害怕這個城裡來的老師會恥笑他們迷信,連忙用眼神兒制止著老伴兒。
“陳爺爺,您剛才的意思是說,貓頭鷹一進村,誰家就會死人嗎?”初秀琢磨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懷疑地問。
“八九不離十。還都是橫死的,老死、病死的不算數。”老頭兒咳嗽了幾聲。
“橫死的?”
“就是……出啥事兒死的。”
“就是指非正常死亡吧?……以前這隻鳥到村子裡來過嗎?”初秀若有所思地問道。
“唉,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呢。”
“那……是誰家倒霉了呢?”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湊了湊。
“是老宅子。那隻‘恨呼’叫了沒幾天,他們家就出事了。”
“真的?出了什麼事?陳爺爺,您快給我講講吧!”天性喜歡歷險、對驚險懸疑故事興趣濃厚的初秀,立刻被老人的話激起了強烈的好奇心,急切地想知道其中的故事。
“哎呀……按理說,老宅子那塊地,可是塊風水寶地呀。背山面水,正在龍頭之上。每年從冬至那天開始直到清明,清早太陽從山後一出來,第一縷太陽光,肯定就先照在老宅子上。別的地方還都陰著呢,只照得整個大院子金晃晃的……”
“您說的就是河對面山根兒下的大宅院兒嗎?”初秀想起了來村子的路上,見到的那個圍著黑乎乎院墻的老房子。
“咱這地方都管它叫老宅子。”老頭兒接著說,“可也不知是咋回事兒,偏偏事兒都出在那老宅子裡頭!莫非是當初蓋房子的時候衝撞了哪路神仙?”
老頭兒住了口,納著悶兒坐在炕沿上,把土豆一個一個細心地埋在火盆裡,然後挾了一個火炭點著了煙袋鍋,“吱兒”地抽了一大口。
初秀豎起耳朵,耐心地等待著。
老人慢慢吐出了一口煙,在煙霧繚繞中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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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個夜晚
2
大概一百多年前,
那時候,咱這兒還是一片沒有多少人煙的荒地呢。
你知道咱這地界為啥叫龍頭山?這裡面可有些說道!咱村這道嶺,從高處看,就像一條長龍在雲霧裡張牙舞爪,龍嘴裡還吐出一道清水來,就是村前那條河。
要擱在上古時候,可了不得!這可是個出天子的地方。要不,古代的渤海國怎麼能選在這塊兒建都呢?
那年,有一戶人家從山東闖關東來到東北,就在老宅子那塊地上蓋了個小房兒住下來,開荒,種地,生孩子。後來,又有人在河對面落了戶,這龍山村才慢慢成了氣候。
沒多久,那戶人家也不知道怎麼了,過得好好的,冷不丁睡了一宿覺的功夫,就像水蒸氣兒一樣飛了……
聽人說,興許是叫野狼給嚇跑了。也有人說,那家人大概是叫狼群給當了乾糧了!
那時候咱這兒到處都是野牲口,他們家看中的這塊地方,就有好幾個狼窩。這家外來人不懂得野牲口的性情,蓋房子的時候也許是不小心,搗了那狼窩,還弄死了兩隻小狼崽兒。
後來的一天半夜,一隻老母狼就帶著一大群野牲口來了,用爪子撓門、撓窗戶,“嗷嗷”地直叫喚,聽著那叫糝人!
第二天一早,房前屋後都是爪子印,墻上都叫狼撓得一道一道的。
那些狼連著來了好幾宿,鬧得全村人都睡不安生。就這麼著,等大夥兒想起來的時候,那戶人家就沒了。
從此,狼群也就不再來了。
後來,不知從哪來了一個年老的道士,人們都叫他曹老道。這曹老道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就在那小房子的原址上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大廟,用高高的圍墻圍了個嚴嚴實實,他就在那廟裡頭打坐修行。
大傢伙兒都議論,說那廟裡鬧鬼,半夜就看見鬼火一閃一閃的,還經常能聽見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說是……有馬嘶,人叫,喊殺聲,還有刀槍劍戟撞得叮噹亂響,轟轟隆隆,那陣勢就像古時候千軍萬馬在戰場上廝殺。
村上原先有個老人兒,活了一百多歲。有一回他打那廟前路過,走著走著就犯迷糊了,直轉到天亮,一看,自個兒還繞著大廟的圍墻轉圈兒呢!
你說邪不邪?時間一長,誰都不敢靠前了。
村裡人都傳說那老道可有錢了,洗臉的盆子都是金的。有人看見他手腕子上還帶著兩個黃澄澄的大金鐲子,足有一斤來沉,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一年冬天,一夥兒強盜不知怎麼聽說曹老道有錢,趁著一個月黑頭的晚上來打劫,殺了老道,還把他的兩隻手都給剁了下來。
我尋思著,八成啊,是因為那金鐲子戴得太緊了,擼不下來。
我爹說,那一年冬天嘎嘎地冷,就聽見村子裡有隻“恨呼”一宿一宿地叫,等到大傢伙兒再聽不到叫聲的時候,才發現那曹老道都死了好些日子了。
聽到這兒,初秀不由往被窩兒裡縮了縮,眼睛瞪得更大了。
老頭兒嘆了口氣,又抽了一口煙,煙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滅了。
“聽老人講,曹老道那兩隻眼睛還瞪得跟鈴鐺似的,那是死得屈啊,舍不得那錢財,閉不上眼。”老太太趁這個機會在一旁插嘴道。
“什麼閉不上眼,那叫死不暝目!”老人在炕沿上磕了磕煙袋鍋,又裝上了一鍋煙絲兒,在火盆裡點上,繼續講。
曹老道死了以後,連年兵荒馬亂的,那大廟不知叫誰放了一把火,燒成了一堆破磚爛瓦。我爺爺還撿過那廟裡的大青磚,搭過鍋台呢,那大青磚啊,方方正正的,又好看,又結實。
後來,還真有不信邪的,又有一戶從南邊兒跑來的人家,在那大院兒裡頭蓋了一座大房子,院子裡的花啊、草啊、樹啊,長得可旺勢了,那瓜秧都爬到了大樹上,樹上結著一個個紅色的大面瓜,看著怪稀罕人兒的。
大傢伙都誇那是塊風水寶地。可那戶人家不大樂意跟村裡人來往,整天關著個大門,神神秘秘的。
他們家有錢,蓋的房子又大又漂亮,大門裡頭就是一個高高的影壁墻。那影壁墻可有說道,當時專門給人看風水的先生,說他們家必須得造一個影壁墻,才能消災避邪、家道興旺……我那時候小,可我還記得那影壁墻上砌著一個大大的‘福’字呢。
這風水先生這回好像看走了眼,他們家只消停了幾年,就又開始出事了。
初秀聽到這裡,只覺得渾身發冷,連忙裹緊了身上的被子。
老頭從火盆裡挖出一個燒熟的土豆,拍了拍,又仔細吹了吹上面的炭灰,放在炕沿上。
外面大樹上的那隻貓頭鷹又“恨呼、恨呼”地叫了兩聲,應著這叫聲,一束月光突然灑進結了霜的窗口,照出了屋子裡黑乎乎的輪廓,也照出了老頭兒黑乎乎的身影兒。
老人蒼老的聲音又響起來。
聽說呀,他們家有一年挖菜窖,不成想,挖著挖著就挖出來一口棺材。那口棺材就埋在墻跟下面的大樹下,那兒又是亂石頭又是雜草什麼的,還長了一片“苦姑娘”……
初秀聽到這兒,不禁悄聲問道:“什麼苦姑娘?”
老頭兒頓了頓,看了看窗外,又把脖子縮回到老棉襖裡。
那個呀,是一種野果。那東西也不知道叫個啥學名,反正俺們都這麼叫。個頭兒不高的秧子,開完花就長出來圓圓的小果子,到了秋天就變紅了,帶苦味兒的,能吃,能入藥,還治咳嗽呢!
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蹭了蹭。她聽到老人咳了一陣,又接著講。
那棺材挖出來的時候,整個都被密密麻麻的樹根緊緊地纏裹著,包得嚴嚴實實的,摸不透是個啥。
那家人用斧子、快刀把樹根全砍了,才發現裡頭是一口黑乎乎的大棺材。待把棺材蓋打開一看,可了不得了!
初秀緊張得豎起了耳朵,大氣兒也不敢出。
那棺材裡躺著一個老頭兒,嘴巴鼻子,還都活靈活現的,一點兒沒爛,身上的衣服也是嶄新、嶄新的,奇形怪狀,好像是古時候的打扮兒。老頭兒的臉上還有血色兒呢,就跟活人似的!你說這事兒新鮮不新鮮?
聽老人講,要是當時他們再把棺材好好埋了,燒柱香,祭奠祭奠,再賠個禮道個歉,啥事兒沒有。可那家人呀,覺得這事兒不吉利,也可能當時都嚇傻了,稀裡糊塗就對死人動了粗!
我們這兒,不是家家都有鍘草喂牲口用的鍘刀嗎?那家人一害怕,就用鍘刀把那老頭兒的屍首給鍘成了三段。他們尋思,這麼一弄,不管是人是鬼,肯定都再也作不了妖兒了!
……聽說,他們又弄了一把火,把鍘成三截的屍首給燒了。誰想到從那以後,怪事就接二連三的來了。
老頭兒講到這裡,似乎被一口煙嗆了嗓子,拚命咳嗽起來。
“什麼怪事兒?”初秀張大了嘴,手裡捧著香噴噴的土豆,早忘了吃。
“哎呀!你別把孩子給嚇著!”老太太這時又插了一句嘴。
老頭兒好像看到了初秀鼓勵的目光,他在炕沿上“當當當”叩了叩煙袋,又裝上了一袋煙。
過了沒多久,這戶人家的兒媳婦剛生了小孩兒不長時間,村裡就飛來了一隻“恨呼”,落在老宅子的大樹上,沒時沒晌地叫。
沒過幾天,他們家裡一個姓邱的長工也不知是咋回事兒,有一天夜裡就用鍘刀把那一對年輕的夫妻,生生給鍘了。可憐那剛剛幾個月大的娃娃,還趴在他媽那掉了腦袋的身子上吃奶呢,等人發現的時候,那孩子渾身骨碌得跟血葫蘆似的……唉……
“那長工為什麼要殺他們呢?”初秀忍不住地問。她又往老頭兒跟前湊了湊,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地盯著他的臉。
“說的是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他用的就是他們家原來鍘屍首的那把老鍘刀!”
“就是那把鍘刀?”初秀覺得身上的毛孔“嗖嗖”冒涼風。
老頭兒抹了抹嘴巴上的鬍子:“是呀,大夥都議論,說就是那老頭兒來索命來了。”
後來,警察來抓人,姓邱的長工跑到山上去了。
要說也該他命絕。他殺完人以後,跑的時候拿了人家家裡一桿洋炮,就是打獵的槍。偏偏那家人養了一群獵狗,那群狗又有個毛病,認槍不認人,槍到哪,狗就跟到哪。結果警察順著那群獵狗留下的腳印兒就把姓邱的給抓住了。
“真是報應呀……”初秀喘了一口氣,跟著老人一起唏噓感嘆著。
“抓著之後,怕他逃跑,一個警察就用繩子把他跟自個兒的手腕捆在了一塊兒,這警察可倒了血霉了。那長工琢磨著回去也活不成,走到一個山崖的時候,就從上面跳下去了,把那個警察也帶了下去,下面那可是看不見底的深淵哪!”
“都摔死了?”
“那就不用說了,從那地方跳下去,還能活?”
“……那吃奶的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剩下可憐的老兩口兒一病不起,沒多少日子就死了。那娃娃由村裡一戶生不了孩子的人家收養了。奇怪的是,那家人抱養了孩子,過了不多日子就搬走了。”
“後來呢?”
“解放以後那房子一直空著,裡頭成了一些逃荒要飯、闖關東的人臨時落腳的地方。到了文革的時候,生產隊把大院子修巴修巴,當了集體戶,住了一幫城裡來的知青。對了,你爸你媽他們都住過那兒。開頭仗著年輕氣盛,還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沒過幾天,就都跑到老鄉家裡分散著住了,說是半夜有人看見鬼從地裡往外爬。大傢伙都不再說那是塊風水寶地了,改口說這大院子不吉利,誰在那住,誰就得倒霉……這陣子,‘恨呼’又進村了,別是又要出啥事兒吧?”
老頭兒有些擔心地講完了他的故事,火盆裡的紅火炭也漸漸暗淡下去了。
“那……現在那院子還有人住嗎?”初秀回過神來,不由問道。
回答她的是老頭兒一陣劇烈的咳嗽。
“有。頭些年從城裡來了一個有錢人。現在不是時興到鄉下住嗎?要說人也真是奇怪,鄉下的都往城裡跑,城裡人又覺著農村好,說什麼吃的住的都是綠色的,不明白是啥意思。”老太太邊替初秀整理著被褥、邊替老頭兒答道。
“那個城裡人還有吉普車呢,出出進進都開著車。他把老宅子修復了,大門裡還養了條大狼狗,像個小牛犢子那麼大,凶得很。聽說那人是個醫生,現今這年頭就數醫生富裕,可不是麼?誰有病都得看,再窮也不能不治病啊。他在那院子裡蓋了個大暖房,養花弄草的,可悠閑了,大夥都羡慕著呢。依我說啊,甭眼紅人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老頭兒清了清嗓子,喘息著,又感嘆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