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館店
早上六點從縣城上車,我把肚子留給義津街。
館店老闆們並不領情,眼看著「貴客」要進門,卻笑笑地擺著兩隻粉手:坐不下了哦,起碼要候半個鐘頭!老闆們親自做下廚,難免不兩隻粉手。此處不留另尋下家,馱著重重的挎包,也馱著我飢餓的胃。上茶館吃早點,此地人叫「坐館店」。又是「館」又是「店」的,名頭不小其實地方不大,多不過三四米寬窄的小門臉兒,面對著街道行人。我在《小鎮速寫》裡介紹過,義津街的街巷長長的,像車水筒兒;窄窄的,不過兩扁擔寬闊。農忙雙搶季節的末端,我沒想到小鎮的街巷,有如此多的行人,挨挨貼貼的像竹筍子。我幾乎是被擠到了中街。
依我心兒是要一氣走到下街頭的,故鄉小鎮的人氣格外地讓人興奮,無奈肚皮它不同意。鑽頭進入一家無名小館子,張張桌子上都坐滿了,長板凳與地板格,筷籮和茶壺,嘴巴們愜意不已,一口餃兒一口茶。提升一米的高度,用地板格鋪做桌面,民以食為天,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抬高,亦或是一種平等。
唯一一張空桌,在過道頂端,帶桌肚和抽斗,它的前身應該是書桌。這張桌子暫時屬於我。坐下來,以手當扇。「小二,溫二兩老酒,烤三塊鍋巴!」直想這麼喊一聲。然而這裡並無小二,只有忙碌的老闆娘。老闆娘穿連衣裙,玫紅底子帶些些小黑點兒,她算不得漂亮,可是很健康的美,高高的胸脯,像跳出葉叢的葫蘆,而那裸露的小腿,更和白小肚瓠子無二。還沒吃上一口,我覺得不似剛才那樣餓了,或者說比剛才更餓了,一種搞不清的感覺。這家館店出產鍋貼餃和煎包,總是供不應求。每每開鍋,帶一股搶的味道,大家奮勇爭先,恰似開彩。其它館子多以貓耳朵、餈糕、鍋巴,等油炸點心為主,那些「萬年油」食品也許大家早已吃膩,因此這裡的鍋貼很吃香。老闆司職鍋上鍋下,老闆娘店裡店外一專多能,便嚷著:不要搶的,不要搶的,大家都有!
至少有三四位老者,他們不願意小兒科地爭搶,便端坐於原地,吃煙,篤筷子,喝茶,嘆氣。「開鍋給我來五十個,三十個在這裡吃,二十個帶家去!」一個女人大口地喝茶,大聲地呼喊。她是帶個大男孩子一起吃的,說是她的侄子,特為從南京家來幫她家搞雙搶。除了幾位老人和我,為首吃喝的多是巾幗,她們不讓鬚眉風風火火財大氣粗。我娘在三十年前說:奶奶幾(婦女們)坐館店,像什麼樣子呀!娘一生很少上過館子,她說一坐進館店裡就覺得手腳沒地方放。記得有一回生產隊完糧,她參加了「打平伙」,結果她在館店只吃了一隻貓耳朵,其餘的全部帶回家分給她的兒女我們,和我們六七十歲的奶奶。我們把點心分食乾淨,那張包點心紙上浸出了香油,趁大家不注意,娘撿起那張油紙,拌入一碗醃蘿蔔菜裡,滾滾又揩揩。
我這張桌子後頭是一道小門,小門連接著一間小屋,裡頭黑漆漆的,一台小風扇嗡嗡地哼。扭頭窺看,正見一位女兒(穿著較豔麗),往她母親的盤子裡搛餃兒,她說:我奶奶(媽媽)你多吃幾個呢,你一年到通頭在家裡苦呢。她的母親並不推辭,另一側她弟弟(可能是)更不推辭,油汪到了嘴邊,大口地開葷。那女孩自己並不怎麼吃,她一會抬頭望望「天花板」——蛇皮條布拉的天花板,一會低頭牽牽薄衫的下襬,她的兩隻腳在桌肚裡踢呀踢,母親和弟弟吧嗒的吃聲裡,她的眼睛裡浮一層水霧。
我吃了二十個餃兒,喝了足足兩大杯開水。是老闆娘幫我「搶」來的。要不然我會像旁席的二位老者一樣,拎著筷子,除了吃煙和喝茶,一無所獲。有不是坐館店的,街坊鄰居們站在鍋邊等,開鍋時一搶無人問。白髮老者說:我講的吧,等不到我幾(我們)的邊。黑首老者勸他:叫麼(讓他)搶啊,初一不照還有十五,下一鍋肯定有我們的。
本地土語說:有的吃不吃是死鳥操的,沒的吃夠著吃是害鳥操的。坐上巾幗滿,壺中茶不空。小康離本地不遠。
2剃頭店
所有的人都得馱著腦袋走,再大的官兒再有錢的老闆也得親自剃頭。
進來不是剃頭,我只是找張凳兒歇歇腿。坐一坐麼,歇一下嘛。剃頭師傅回身招呼我,他正在一隻白腦瓜上忙碌著。可要喝水塞,喝點水麼。一位老者也向我客氣,他是等著剃頭的。熱,真熱。坐定之後,我像狗一樣地喘氣。死天太熱了。剃頭師傅說。
店堂的開間不算小,牆壁上的白灰多有脫落。泥土地面上堆著剪下的頭髮,黑白頭髮約佔一半,顏色反應著顧客的年齡結構。一隻木頭洗臉架子,兩隻搪瓷臉盆摞在上面;兩把鑄鐵椅子,扶手上灑下斑駁的鐵鏽年輪,但它可以讓顧客平躺下來,仍然可以旋轉;一面大鏡子佔了半方牆,木質邊框已現裂紋,它稍微傾斜著,忠實地反映著人像。但總有人會不出聲地怨怪,比如說我。我常常覺得自己不如鏡子裡那樣醜。我不夠溫柔,也知道自己很醜,可我總會怪鏡子作了假。抱怨環境改變了自己,人似乎總是這樣。
剃頭師傅竹蒿子般個頭,黑臉黑眼睛,反看不出有多老。沒準多年前我在這裡剃過頭,他似乎總是這個樣子。他自己介紹說姓唐,唐朝的唐。他說話輕輕的不疾不徐,倒是吻合健談的談。理髮光鬍子掏耳朵,這裡剃頭多少錢一位呢?現在收四塊一位,剛剛才漲起來的。這個價錢並不多便宜,至少在一座城市裡,我理過三塊錢的發。於是唐師傅給我算一筆帳。剃個頭四塊錢,不貴,說不貴是有根據的。他剪下一綹頭髮,又拿刮鬍刀在蕩刀布上蕩悠,他說,剃頭錢一直跟著磚木匠工錢走,近三十年前匠人的工資是一塊八,那時候的剃頭費是二角。一塊八除以二等於九,也就是說剃頭費是他們的九股一。而現在呢磚木匠上門點工55元一天,是剃頭錢的十三倍還多。你算算吧,得出的結果是不但不貴,而是賤了。
有女的在你這裡理髮嗎?
幾乎沒有。女式的髮型我不會做。現時的大波浪、拉絲頭啊,我們老傢伙只有看的份。
你帶過徒弟嗎?他們現在……
帶過徒弟,而且還帶過不少呢。不過他們早都轉行幹別的去了。唉,哪個還做這作孽的手藝啊!
我又問唐師傅可剃過「鄉頭」,他說只跟著師傅下過幾回鄉,覺得剃鄉頭很麻煩的。
所謂的鄉頭就是在農村裡走鄉串戶剃頭。我們鄉下人的頭——主要是男人頭,當年總是被某位師傅包下的,我們把一顆顆腦袋交給剃頭師傅,多年不變。我們莊上的男人頭是王余莊的小王包下的,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三丫頭。三丫頭每年大年初一拎著剃頭箱子,來我們莊上拜剃頭年。說是拜年其實也就是熱鬧熱鬧,他和我們一起推牌九搖猴子,中午被大家留著吃飯。三丫頭總是笑滋滋的,他把頭剃好剃壞了你就是罵他,他也還是笑滋滋。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想要混一碗飯吃,不賠個笑臉能行嗎?
唐師傅也總陪個笑臉。在那位老顧客的慫恿下,他向我介紹人生的兩次剃頭。人的一生一頭一尾,要剃兩回重要的頭。頭一回是「胎裡頭」,伢兒的小黃毛剃下來,有的裝進紅綢子布里做一隻心形小荷包,而有的講究人家呢請制筆師傅做一管胎毛筆。剃伢兒胎裡頭師傅的待遇不錯,常常不僅能喝上一碗「燒茶」(即糖溜蛋),且多半能得著個小紅包。
而尾一回呢,就是迥然的境遇了。
老年人登仙之前的剃頭,多半是被急召而去的,乾乾淨淨地理下人生最後的煩惱絲,把人頭和臉面整理得體體面面的,讓他清清爽爽地上路。家人愁眉苦臉哭哭哼哼的,自然沒什麼好待遇,多半連茶水也喝不上一口。而師傅也能理解。「有來就有去,有死才有生嘛。哪個最後都逃不脫黃土公社。」唐師傅的小指頭翹上去,拇指食指和中指,夾著剃刀為老者刮臉,他這樣說。韓少功在《山南水北》裡也這樣說:「刀口在光亮亮的頭皮上一彈,彈出了一串花,由強漸弱,餘音裊裊,算是最後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見三明爹的眼皮輕輕跳了一下。那一定是人生最後的快樂。」
談話間,唐師傅已經拿下了這顆頭顱,老者揭下圍布,走下椅子,牽牽衣領,捋捋下巴,對著鏡子,照照看看,似有點不認得自己了。每個人剃完頭後,都覺得自己新了一回。
進來烏頭宰相,出門白面書生。雖然「降了級」,可我分明聽見他哼了一段黃梅戲。
3篾器店
篾器店裡沒有一匹新鮮竹篾。我得承認,在這裡聽到最多的是篾芒般的怨屈。
他胖胖的,穿著一件破背心,低頭伏在一張凳子上,使用鐵錘和鏨子連接鐵皮,組成一隻小雞籠,材料是佈滿花眼的鐵器社副產品。你做麼事啊!見我進屋,他突然地抬頭問。不做麼事,看看你的篾貨,隨便看看。我說。他就不怎麼理了,兀自忙活。瞟見我手裡的相機,他又問:你搞什麼工作的?從哪塊來的啊?我稱是記者。「記者」稍稍臉紅。
啊,你是記者啊,正好正好,我有個案子,麻煩你給曝曝光。顯然,他來了勁,來了很大的勁頭。敬煙,張羅著要泡茶,他簡直太臨時抱佛腳了。我想,可惜他抱錯了腳。
我姓許,我家有個官司,他放下活計說,打了好幾年了,××房管所佔了我家祖房,還是五幾年佔的,喏,就是我隔壁這間,他們至今不承認。不僅如此,05年還將我告上法庭,指控我強佔公房。哼,這真是賊喊捉賊了!我拿出強有力證據和他們打官司,可最後我還是輸了,法院封了店門。而最終呢,××房管所不經過我同意,把房子賣給了另一戶。現在這另一戶又和我打官司。
大致介紹了案情,他又拿出一張一九五0年代,湖東縣(樅陽縣前身)人民政府的房契複印件,給我看。然而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頭,我本是「記者」,又是個法律門外漢,插個指頭門縫裡軋,我覺得我管不了這事。我的目光在他的店裡?巡,尋找一種讓人懷舊的手工篾器,比如說簟子、簸箕,淘米籮等,可是令我失望得很。他的店裡,稀齒?子和笤把靠牆站著,稻籮和炭筐壁樁上掛著,也有稀篩和小雞罩,烘籠罩和扁擔。竹器可謂大全。有哪些東西是你自己打(編)的呢?他老老實實承認說:都是進過來的,我自己不打篾器已經好多年。這口氣很像一句歌詞: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許師傅,你說你們家幾代做篾匠,麼事現在不自己打(篾器)了呢?
劃不來呀。我現在抱著法律書啃,我要跟把官司打到底,跟他們奉陪到底……
國家實行「限塑」了,商場超市都不准免費提供方便袋,你的小籮小筐是不是賣得越來越好?
沒用的,我們這裡人還用方便袋。嗨,國家怎麼就沒人關心關心老百姓的官司呢!想起來都好笑,連法院的法官都作假,他們遲早要倒霉的。哼,在我的案子上他們海屌搞,搞不好現在已經倒霉了……
無論我採訪什麼,許師傅他總是三句話不離「老本案」。
不過他家另有一案,倒是觸目驚心。
舊年的那場大雪,他家的房屋倒了兩間(店的後進),當時上面來人登了記也拍了照,可是救災款一直沒下來。冬雪過了是春雨,春雨過了是夏熱,就這麼一直拖著,他打電話到縣裡諮詢,縣裡說救災款已經下到鎮裡了,於是五次三番地跑鎮裡。鎮裡總是說快了快了。原定塌房每間補貼2000元,他家兩間可得4000元,這是國家標準。可是這個數字起了變化。某日他再去追問,鎮裡突然說政策有所調整,每間只能補貼(或救濟)1250元。也就是說他只能得到2500元。二千五就二千五吧,許師傅說,嗨,只要不是二百五!但是這點賑災銀子何年何月到手呢?他惆悵著望天,發出天問。
他起身帶我走入坍塌的裡進。從室內到露天,只幾步之遠,大天四亮,仰頭可見凝固的白雲。驕陽似火,一股凝固的熱浪,歹毒地洩下來,躲無可躲。土牆坍倒在地半成泥土,泥土上已上了青苔;桁條歪在垛子上,和椽子一起支撐半掛著,一根根一條條,如斷而連體的扁擔,顫顫地;椽子間的小瓦支離破碎地摞著,作隨時「下落人間」的姿態。一位老女人(是他老婆)摸摸索索地進出,她晾完濕漉漉的衣裳,又給一盆花澆水。廢墟裡,那是一盆微笑的月季。她進進出出著,我真擔心一片瓦掉下來。
滿地破碎滿目瘡痍,主人也許故意裸露著傷口?然而牆頹屋塌倒是血淋淋的事實,好人不做誰願意做瘸子!我問他為什麼不立即著手翻蓋,是因為缺錢嗎?許師傅說,蓋是早已準備蓋了,也不僅僅是缺錢。但是但是……這但是的潛台詞也許是:失去了現場,救濟金會不會打了水漂?
回到前屋,我又一次問起手工的篾簟子,舊時鄉下越困越涼的手工篾簟子,我總覺得有一種懷舊的味道,有一種涼涼的惆悵。然而他的答話只幾個字對題,餘下的又不知不覺回到他的「老本案」。生活使然,滄桑的面容滄桑的心,也許他早已沒有了閒愁種種。
「記者」之我,總喜歡在懷舊情緒裡閒愁種種,而不願意浸入他人(或自己)現實的苦湯。總是在迴避,故意不記住鹽罐的位子;總是在浪漫,於破碎的熱水瓶膽裡尋找星星。風花雪月裡陶醉,虛無縹緲中自我,還有誰更願意去關心別人?
「記者」尚如此,何況官員!
握手再見,他的手心很粗糙,但他微笑著。但願他的案子有個好結果,但願生活微笑著待他,一如廢墟裡的月季花。
4照相店修理部和下街頭
你那麼亂照照麼東西啊!你只曉得照那些新的,怎麼就不曉得照照這些老店?!那個人從街心的竹椅子站起來,大聲向我批評指責。他把我領到一家鋪子前,指著我的相機鏡頭說:你拍拍這個呢,真正的老照相館,你照照這個還有點意思!
我一時有些懵懂,有點不習慣他人的指揮,便不大自然地說:好啊,那就照照這個吧。和你聊一聊好不好?他卻說:你跟我能聊什麼,你找真正的老闆去聊嘛!喏,去找他,他就是這家老照相店的老闆!
我走向那位「老闆」,「老闆」坐在街心裡,汗衫下露出大片肚囊。我怯怯說:老闆,你是這裡的老闆啊?能不能和你聊聊?「老闆」乜斜一眼,道:我是什麼老闆?你聽他鬼吊講!哪個介紹的哪個就是老闆!把我踢還給剛才那位,然後他嘻嘻地笑。大家看著我,都嘻嘻地笑。我感到有點冷。尷尬之中我仍然堅持著,得其允許,拍了一張老收音機,又為那台老式帶圍布的照相機,留了一張影。——哦,它是我的相機的爹爹,我得敬著它。
再回過去,央求採訪。你去找他,他是老闆!呵,他才是老闆,你去找他!皮球被踢來踢去,這街巷裡要出國腳了。於是我走了,皮球滾了。身後似有笑聲。
修理部在鐵匠店隔壁。
《小鎮速寫》裡我曾寫過鐵匠范師傅,時隔一年,范師傅向我點頭,一位胖婦人也出來了,笑笑地,要求我給她照相。大家圍過來,都說她是鐵匠老婆。我開玩笑說:不像吧,打鐵的老婆衣服上應有洞洞眼。她於是哈哈哈地笑,我抓拍了一張。大家說,你應該照她甩大錘子,她甩起來跟男的一號的,又過勁又好看。不敢再照了,范師傅把一塊紅鐵鍛得嗷嗷叫,我怕他鍛我。
一個矮人一直在微笑。
你是修理部的老闆嗎?我問。是老闆,他說,也兼員工。他只有半大伢兒高,肩膀跟身後的櫃檯齊,他的前胸鼓凸著,白色長袖大號襯衫下,欲蓋彌彰著什麼,不容易看到他背後的羅鍋。我問他生意怎麼樣,又問他可討老婆了(奇怪得很,我怎麼問這個)。大家笑道:記者,你是不是要給他介紹老婆呀!哈哈,給他找個漂漂亮亮的。於是,他又笑了,牙齒挺整齊。他笑我也笑。我在心裡說:有個漂亮的還等到他?我也想要啊!
小修理部,主修電器,兼修種表,還兼營電視「大鍋」。「大鍋」藏在店堂後進,走過去想拍一張照片,他有些著急地跑過來,似要制止。可是又說:照吧,反正也不要緊的,到處都在賣!賣「大鍋」可能違反無線電什麼法。可這實在是沒法子事情,電視台搞壟斷,有線電視收費本就很高,現在又搞什麼數字電視,電視機加機頂盒,遙控器加搖控器。過去的電視機扯出「羊角」就能看見人,現在可好賣電視機乾脆不帶天線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發議論。
唉,褲兜子外頭套褲兜,馬褂子上面套龍袍。電視越來越「皇家貴族化」,為什麼,為什麼要剝奪老百姓可憐的看電視權?!
背著包往下街頭走,我是想去看看弓背老橋和兔子山。說不出什麼因由,我總是牽掛它們。就像它們是我的一位老姑奶,就像他們是我的一位老舅爹,歇幾年我就想去看看他們。之於家鄉,家鄉的山水,我總是這樣。更多的人說我像個傻子:這大熱天,黃汗流黑汗淌,上街頭跑到下街頭,八成是腦子不好。
清代的青石板子,橫臥在街道上,人的腳步,畜的腳步,車的腳步,前生後世的腳步,已經把它打磨得光光滑滑。我走在上面,腳心裡感到一種涼。幾條黑狗也走在上面,搖著尾巴打著噴嚏,前前後後地跳著跑著,像是迎接我,又像是驅逐我,也許都不是,它們的梅花腳只是喜歡這種涼。熟悉的街巷,寂靜的街巷,幾位老人或蹲或坐著,他們談著天,他們搖著悠閒的芭葉扇。
我認出了他,那位大個子楊姓老人,突然的我很想和他招呼一下,其實我是想說一聲對不起。《小鎮速寫》「義水瀠洄」裡,我寫到了一位老太太(楊姓老人的夫人),我稱她悠閒搖扇的姿態「像一位地主婆」。我的筆鋒也許不夠嚴肅,時隔一年,我很想對這位老人道一聲歉。
請問,您老人家姓楊嗎?我的搭訕有些生硬。
你問我姓楊做麼事塞?你管我姓什麼?!他的口氣裡有一種莫名的惱怒。
沒什麼事,我只是問問您老人家。我囁嚅著。
少多管閒事好不好!我不認識你!他說,他幾乎瞪著眼睛。
我灰溜溜地走了。後背上馱著不友好的目光,我踽踽地向弓背老橋走去,向下街頭小河走去。烈日斜照,汗濕了小褂褲,心情淡淡的悲涼。我走向小河,哦,你可別以為我會想不開。我把挎包丟在草叢裡,走到河邊的石埠上,水草很豐嫩,小魚兒很快活。
親愛的小鎮,你瓦屋簷下的白水浸染過我童年的黃髮,你青石板上的黑泥溫暖過我少年的腳丫,無論你怎樣斜視我,我總是你懷抱裡永遠的孩子。
親愛的鄉親,你的不平之氣也是我的不平之氣,一如你庸常的生活也是我的庸常生活。信手舀一捧平常而珍貴的生活之水,把她鋪作鏡子,在定格的歷史裡,照你也照我。
小河落水了,靜靜的,不知名的水草,開白色野花,蝴蝶翩翩。一匹青青的菜葉,漂在水面上,小魚兒團著它,白白亮亮地嬉鬧。跪在石埠上,伸手夠著,捧一捧清水洗臉,再捧一捧清水洗臉。一時間,我的額頭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心,有一股說不出的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