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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咒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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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咒殺

第一章

正是晦日,天上並無星月。寒風驟起,連鳴蟬之聲都已絕跡,想必它們那朝露一般的生命已經無法抵禦這瑟瑟秋意。夜黑如墨,卻在某一處角落中,有一星火光跳動,看上去並不能給人以溫暖之感,相反地,更似磷火,帶著一種慘綠之色,頗為詭異。


那人坐在火前,長髮披散,遮住了身體,看不清面貌,甚至無法分出男女。奇怪而綿密的聲音從這人的口中發出,象是詛咒,又象是歌吟。隨著他肢體俯仰的動作,面前的火光也忽起忽落,就象是有生命的物體。


突然,那人站起身來,抽出一柄木劍,猛地刺向案頭的草人,將它挑在劍尖。同時咬破自己的手指,讓殷紅的鮮血緩緩地滴在草人身上。

“再過三天……”聲音就象是從牙縫中摩擦而出,儘管不大,可是那話語中的怨毒之意似乎比這天氣更加酷烈,令人聽了不寒而慄。

“再過三天這咒語便會應驗了吧,”那人接著道,同時慘白的臉上出現了可怕的笑容,露出森森白牙,讓這張臉形同鬼魅。“到那時候,妖狐野鬼將噬咬你的身體,而地獄之門也將為你而開……”


仿佛是為了回應這句話,綠色的火焰升騰而起,直衝上去,燃著了木劍上的草人。突如其來的光線一瞬間照亮了草人背面的一張紙:那是“安倍晴明”這四個血寫的名字。

火光熄滅了。深不可測的暗夜之中,一切重歸於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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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

還沒有走進土御門的宅第,博雅就這麼高聲叫著。這是十月的天氣,一連數日的寒風冷雨到了此刻才稍稍停息,變做了隨風飄過的雨絲。但沒有撐傘的博雅依然淋濕了衣裳,臉上也是濕漉漉的冰冷。

“你來啦。”陰陽師坐在廊下,出聲招呼。清秀的臉龐滿是笑意,嘴角上揚成有趣的弧度,看起來心情相當好。“草菇呢?帶來了嗎?”

“帶來了。”武士一邊將手中的東西交給蜜蟲,一邊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了下來。“呃……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是嗎?你可嚇了我一跳,今天早上聽見那隻鳥在我耳邊用你的聲音說什麼帶著草菇上我這兒來,我差點就愣住了。”

“那是傳話用的式神。”晴明不在意地說道。“你該見過吧。”

“見是見過。”博雅搔著頭。“可是,用這麼不尋常的方式叫我來,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

“嗯……是想吃草菇了。早上起來突然想到,過了這個季節就不生長了。但要我自己去的話,這樣的陰雨天又非常不想出門。所以,就委託博雅去買了。”陰陽師笑容可掬地說。


“就是這件事?”博雅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朋友。

“對,就是這件事。”

“可是,完全可以讓式神去買吧……”

“式神的話,沒辦法陪我一起喝酒。”陰陽師回答得理直氣壯。

“呃……那就是說,只是為了喝酒。要是這樣,可以用更簡單的方法……”

“對於我來說,這就是最簡單的方法啊。”晴明微笑著拿起案上的酒盞,遞到好友手中。“吶,這是四國一帶出產的米酒,相當醇厚。一起喝一杯吧。”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廊外飄過的雨絲。水滴從廊檐上落到地上的水潭中,發出清脆的響聲,濺起一朵朵水花。偶爾連續兩滴水珠一同落下,彼此的漣漪便交錯著,形成蕩動的紋樣。院中的落葉似乎從來沒有掃過,積了厚厚一層,看上去有鬆軟的質感,而入夏以來曾經無比繁盛的花草,此刻也已落盡了。


“一到秋天,不由自主就會有些感慨。秋天給人的感覺相當無情。”

“無情有情都是人心裡想的吧。”晴明啜了一口酒,懶洋洋地說道,一邊取了盤中烤好的草菇放進嘴裡。

“嗯。所以說不由自主啊。人的念頭很奇怪,有時候自己也控制不了。”

“這倒是。完全能控制自己思想的人,只怕這世上還沒有過。”

“對了。”博雅突然想起了什麼,放下手中的酒杯。“最近有一個傳聞,不知你聽說了沒有?”


“傳聞?”

“呃,就是掃帚星的事情。說什麼三日之後,便有毀滅一切的掃帚星臨世,平安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已經人心惶惶了。”

“嗯。”

“什麼意思?”

“就是說,知道了。”

“這算什麼態度?”武士大發牢騷。“身為京中第一的陰陽師,難道不應該站出來澄清事實嗎?就這樣任由謠言散布?” (日本古代的陰陽道將天文曆法作為一個重要分支,安倍晴明本人,便曾任職陰陽寮的天文博士)


“本來就是事實啊。”晴明好整以暇地說道。

“啊?”

“掃帚星的事情,是事實;不過,毀滅一切的話,就沒什麼根據了。說起來,即使掃帚星不來,平安京也還是會毀滅的吧。”

“平安京……會毀滅?”博雅瞪大了眼。

“呵呵,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毀滅。這一刻你所看到的平安京,在下一刻便不復存在,簡單地說,是時間這個咒在毀滅一切。”


“……又是咒……” 以現代生理學的觀點來看,武士已經形成了某種程度的條件反射。比如說,只要一聽到或說到“咒”這個字,眉頭就會不由自主地皺成一個“川”字。

“無論怎樣,晴明還是應該做些什麼的吧?相信這個說法的人不少呢。”

“隨它去吧。別人怎樣想與我無關。”晴明毫不介意地說道。“對了,博雅呢?相信嗎?”

“我?我相信晴明。如果晴明是這樣說的,那我就信。”博雅坦然道。

湊到酒盞邊的薄脣露出一絲微笑。

“放心吧,謠言不會長久。三日之後,一切都會水落石出。因此,沒有必要為它費神。不過,”陰陽師話鋒一轉,“我倒是有點好奇,是誰在傳播這樣的話。說起來此人對於天文術相當精通啊。”


“但我還是覺得你該做點什麼,”博雅直言不諱地說。“畢竟大家都在疑惑呢。再說,你也有很久沒上朝了吧?這樣下去會失去陛下信任的……”

“那是那男人的事,和我無關。”

“怎能這樣不負責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難道不該為皇上分憂嗎?”武士瞪圓了眼睛,喝了一口酒潤潤嗓子,預備滔滔不絕地陳述自己的觀點,可就在話說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頓住了。“噯,你怎麼了?”


對面的好友用手支住了頭,修長白皙的手指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有點頭痛。”

這似乎是陰陽師的老毛病,每當遇上百鬼夜行、陰氣過盛的時候,身體便自然而然產生的某種警戒感應,但偶爾也被他用來當作逃避聹聽過分正直的武士對自己勸誡的藉口。

“是嗎?”博雅果然轉移了注意力,開始擔憂起好友來。“不舒服的話就別在這兒呆著了,乾脆進屋休息一會兒。需要我去找典藥寮的幸永先生嗎?”

“唔……這倒不用。”晴明坐正了身體。“不過,真正的麻煩就要來了。”

“嗯?”


似乎為了回應晴明這句話,土御門小院的門倏地打開了,緊接著傳來一個人的慘叫。

“請進。”晴明含笑說道,同時躬身為禮。“大人駕臨此地,實令蓬蓽生輝。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門口現出一個人來,身上穿的本是質地極為華貴的公卿服色,卻有一半都是泥水,顯然方才曾經坐倒在地。一張保養得極好的臉上通常帶著驕矜、傲慢的表情,而此刻卻有點氣急敗壞——這一位,正是被這裡的自動門嚇壞了的太政大臣。

“這門……”一眼看到晴明,仿佛見到救命稻草一般,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臉上的表情也轉為惶恐。“晴明!出大事了!快快隨我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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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怎麼回事?”手中還端著酒盞忘了放下的博雅不知所措地問道。

“是皇上——”太政大臣一張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皇上出事了!”

“啪”地一聲,博雅張大了嘴,手中的酒盞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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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牛車上,好不容易穩住心神的太政大臣說出了事情的始末。前一日晚間,天皇正和太政大臣之女麗景殿女御打雙陸為戲,突然覺得身體不適,便躺下了。當時女御還以為天皇是偶感風寒,也沒放在心上。夜半時分,天皇突然驚醒,樣子顯得非常恐懼,還在說著火、妖怪之類的話,怎樣叫也無法讓他清醒。這才知道是有鬼怪附體。女御慌了手腳,連忙傳召醫師,同時讓自己的父親前來商議,於是有了之前太政大臣登門的那一幕。


“是這樣。”晴明一直靜聽著太政大臣語無倫次的敘述,此刻方才開口。“皇上此刻情形如何?”

“還是老樣子,一點沒有清醒的跡象。因為害怕引起混亂,目前此事暫時還沒有傳諭百官。”太政大臣愁眉苦臉地道。“晴明,此事你一定要盡力而為,皇上是在我女兒那裡出的事,萬一有什麼好歹,兼家大人也許會借題發揮,以此為藉口,對女御有所不利。皇子還在襁褓之中,萬事不能做主,這樣的話……”

“明白了。這件事我自會解決,請勿擔心。”晴明的語氣一如既往平淡,聲音中卻有不容人懷疑的力量。


三人來到宮中,就在即將進入麗景殿的時候,突然有人喚了一聲。

“太政大臣閣下。”

大臣回過頭來,臉色突然一變。對面那人手上捏著一把摺扇,塗抹著脂粉的肥圓臉上堆滿笑容,正是藤原兼家。

“這麼匆忙,要上哪裡去啊?噯,原來晴明也在,真是很巧,說起來有很久沒見你上我那裡去了吧?”

“呃……”太政大臣臉上陣青陣紅,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擔心出現亂局,所以暫且封鎖了消息,但兼家在宮中耳目眾多,自然是無法瞞過。此刻冷不防一問,大臣便難以作答了。

“大人說的是。”晴明若無其事地躬身。“久未登門拜訪,甚是失禮。不過大人精神健旺,更勝往日,想必也無需在下效勞。”


“的確,”兼家用扇子遮住了口,發出一陣女人般做作的笑聲來。“晴明,都說你的陰陽術法京中無二,從前我倒甚為相信;不過和這位法師相比,你只怕還要遜上一籌吧。”


隨著他的話,從他身後的暗影裡走出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眉目英俊端正,雙耳垂肩,身著僧衣。

“啊!玄……玄……”博雅指著那人,吃驚地叫了起來。那僧人不動聲色,雙目低垂,沒有望向任何人,用低沉穩健的聲音說道:“僧人玄稷。”

(玄稷本是賀茂忠行門下,也是晴明師兄。父親宇治親王曾起兵叛亂,被殺後玄稷被逐出師門,有關故事詳見卷八佛魔之間)


如果仔細觀察,便可以發現陰陽師眉頭不易覺察地皺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晴明你這一次相當失職啊。身為陰陽頭,連掃帚星的事情都沒能推算出來,及時告知皇上,讓皇上受到驚擾。如果不是玄稷洞悉先機,皇上此刻就要大難臨頭了。”

“這……情況不是這樣的……”聽到兼家如此說自己的好友,博雅忍不住要為晴明辯駁,但後者看了他一眼,用目光阻止了他下面的話。

“那麼皇上他……”太政大臣忐忑不安地問道。

“正想告訴各位,你們可以不必去了。玄稷已經驅除了邪魔,現在皇上正好端端地在自己的寢宮中安睡呢。不過,”兼家的語氣柔和之中夾雜著一絲狠毒。“真是罪過,這宮中原來還有不少陰人,這次皇上出事,也是因為和陰人太過接近有關吧?說起來這樣不祥的女人留在宮中,畢竟是禍胎啊。”

“呃……”兼家的言外之意,分明指向自己的女兒麗景殿女御。太政大臣不由得張皇起來。他自己的勢力地位全仗著天皇對女御的寵愛,一旦天皇相信了兼家的話,女御失寵,便要失勢。


“說的是。”一直沒有說話的晴明不動聲色地說道。“彗星臨世,必有災禍。這個時刻謹慎一些完全有必要,還是兼家大人思慮周密。”

“晴明——”博雅愕然地看著他,但晴明卻仿佛沒有聽見。

“哈哈,只不過比其他人多些處理政務的經驗罷了。”兼家有意無意地斜睨了垂頭喪氣的太政大臣一眼,啪地打開扇子,遮住得意的笑臉。“我已向天皇推薦了玄稷,後日子時,玄稷將在宮中作法鎮壓彗星。到時候,晴明也要一起來,即使是偷師,也可以學上一兩手吧?”

說完這句,兼家便放肆地大笑起來。這輕侮的話讓博雅面孔登時漲得通紅,而晴明依然面露微笑,絲毫不以為忤地說道:“謹遵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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