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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中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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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中咒

第一章

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氣,廊檐下掛著長長的冰凌,在陽光下顯得晶瑩透明,反射出太陽的光彩。天氣相當晴朗,透過疏影橫斜的樹枝可以看到藍如水洗的天空,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幾株紅梅在雪地裡熱烈地盛開著,為這荒涼的小庭院平添了幾分生氣。風吹來的時候能聞到梅花的香氣,氤氳著一種清冽的味道。


安倍晴明獨自一人坐在廊下,背倚著羅漢松的柱子。身上照例是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有點單薄,卻絲毫沒有瑟縮之感。冬天裡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一張白皙清瘦的面孔。儘管微笑的時候那眼神偶爾給人以魅惑之感,然而不笑的時候,面部表情看上去竟有幾分與世隔絕的冷淡。


一朵梅花悠然飄落,正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衣衫之白越發襯得花艷。這極偶然的小事打破了空氣中的靜謐,晴明伸手,拾起了那朵落花,端詳了一下。那花正開得盛。

“畢竟是冬天的花啊。”他微笑著自語。和衣衫一般白皙的手指拂過花瓣,輕柔如同情人之吻。


隨後那花便有了變化。先是邊緣模糊然後膨脹,最終變成了一個少女的模樣。穿著鮮艷的紅衣,相貌秀麗,口脣含笑。衣袖翻飛之際,散髮出一縷清新的梅花香氣。

“唔……”安倍晴明的臉上露出了多少有點孩子氣的笑容,儘管這笑容一閃即逝,仍然在他的脣邊留下了些許痕跡。


“很象蜜蟲,是博雅喜歡的類型吧。”他端詳著這朵花的式神。式神的樣貌是隨自然幻化的,在形成之前連他也無法預知長相。蜜蟲曾經是晴明最常用的式神,由蝴蝶幻化而來。因為蝴蝶的季節已過,蜜蟲已經被晴明收入繭中,等待來年春天的到來。


“晴明!”伴隨著一聲興奮的叫聲,走廊下匆匆闖入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不用說,除了殿上人源博雅,沒有誰能這樣熟不拘禮地走進這座在別人眼中看來有點神秘的住宅。

“呵呵。”晴明的眼睛不易覺察地亮了一下。“你來了。”

“是啊……咦?”看見了式神,博雅愣了一愣。

“這個怎麼樣?漂亮嗎?”晴明望著博雅,臉上帶著惡質的微笑。

“呃……是式神?”

“你說呢?”

“這個,應該是吧。”

“那就是囉。”微微眯著眼,晴明好心情地笑著。


坐在廊下,式神紅梅為兩人端上了酒菜。

“不過,晴明……”博雅看了看紅梅,小聲說道。

“嗯?”

“我倒寧願她不是式神。”

“為什麼?”正在飲著酒的晴明抬起了眼睛。

“唔,真正的女人也許更好……”博雅吞吞吐吐地說。“至少,跟式神沒辦法那個吧……”

“那個?”晴明不懷好意地斜著眼睛望向博雅。“哪個?”

“咳……”望著身邊睜大眼睛對自己微笑的紅梅,博雅頓時不自在起來。“晴明!”

“哈哈哈……”晴明把身體向後一靠,無所顧忌地大笑起來。


“又在捉弄我。”深知好友惡劣本性的博雅咕噥了一句。“說實在的,我真想看看你為女子神魂顛倒的樣子,一定很好看吧……”

嫣紅的脣笑意更加濃厚。“你不會看到的。”

“為什麼?”

“記得我說過,相愛其實也是一種咒?”

“不錯……你的確說過。”

“這就是了。如果我能夠看清咒的本體,又怎麼會被它迷惑?”


“問題是……”博雅抓了抓頭,“在你的眼中難道什麼都是咒?包括所有的感情。”

“也可以這麼說。”晴明不動聲色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

“如果是那樣,我情願你中咒。”博雅說。“承認吧,晴明,你其實一直都很寂寞……”

“不要說這樣的話……”晴明的聲音低沉,尾音幾乎聽不見。他把酒杯放下,隨意地靠在羅漢松做成的木柱上,抬起眼睛看著博雅。“咒是束縛人心的東西。除非心中本來就存在那樣東西,不然再強烈的咒語對人都沒有效用。”


“又是咒。”博雅苦惱地說。“總說這種我聽不懂的話。”

“好吧。不說這個,說點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對了,麗景殿那位女御即將分娩了。”

晴明嘆了口氣,看上去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喂,不要總是擺出‘那與我何干’的架勢啊!”

晴明斜睨了他一眼,“事實如此。”他說。


博雅泄氣地往後一靠:“自從上次解決了雪女那件事之後,你就越來越懶。有很久沒有去陰陽寮了吧?”

“是啊。”晴明漫不經心地說。“好象有一個月了。”

“怎能這樣!”好友這不以為意的態度讓博雅有點惱怒。

“如果那男人有事,自然會來找我。如果沒事,我又何必去管他?”

晴明口中的“那男人”便是天皇。當然,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辭是武士極力反對著的。果然,博雅瞪起了眼睛,然而就在這時候晴明抬起頭來,露出了微笑的臉,看起來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再喝一杯吧,這酒不錯呢。”

晴明總能巧妙地避過他不喜歡的話題,博雅苦惱地想。實際上也是因為自己不願讓他煩心吧。對於自己的這個朋友,博雅在喜愛之中也帶著一絲敬畏,正如某次他對晴明說的話——晴明是了解的越多,謎題也越多的人啊。


夕陽的光照在院中薄薄的積雪之上,鍍成一片粉紅色。遠處的晚霞從金紅到深紫,呈現出令人眩目的光彩。二人就這樣在廊下對飲,彼此都沒有說話,心裡覺得清澈寧靜。

“唔……很久沒有聽到博雅的笛子了。”這適時的請求立刻得到了回應。當真是因為對著這樣明淨的景色,笛子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清澄可愛,如同池水蕩動波光。晴明閉上了眼睛,身體一動不動,似乎完全陶醉在笛聲裡了。一曲終了,他才睜開眼,帶著笑道:“博雅的笛聲其實也是咒啊……那位大納言的四女公子,想必就是中了這樣的咒了?”


“別開玩笑……”博雅收起了笛子,臉色一下子紅了起來。 “真是,沒有什麼可以瞞得過你……”

晴明哈哈大笑起來。“笛聲可以泄漏心底最深處的秘密,當你這樣吹奏的時候,你的心事就會變成咒語,而聽到的人如果有了感應,她便成了中咒的人。”


“呃……那麼,這個咒能維持多久呢?”博雅小心翼翼地說。

“很難說。每個咒都有它的反咒,同時也是破解之道。戀愛的咒是很脆弱的,厭倦、嫉妒、真相、時間……很多這樣的咒都會成為這個咒的反面。運氣好的話,能維持長一點;運氣不好,也許一轉眼就破解了。”

“是這樣……”

“不用擔心。”看著突然之間變得愁眉苦臉的好友,晴明輕鬆地說。“博雅下咒的本事,可是很高明的。”


“真是沒辦法,”博雅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不得不吐露了自己的煩惱。“我想她對於我,也不是全然冷淡,可為什麼這一段時間一直不肯見面,甚至連回信也不曾有過?”

“哦?”

“一個月前完全不是這樣,那時候她還曾經寄過一首和歌:仙音只在雲間住,不向伊人夢裡行呢。那個時候,可一點也不象現在這樣冷酷。”

“唔,難怪。”

“難怪?”博雅瞪大了眼。

“那是要求約會的和歌吧,邀請心愛的男子入夢,博雅卻沒有領悟。女人心中即使有再強烈的感情,一旦認為自己遭到了男人的拒絕,也不會再說出來的。”

“那是……要求約會?可我……並沒有看出來啊!”博雅霍地站起,結結巴巴地說。

“呵呵。”晴明嘴角上翹,看著好友陣青陣紅的臉。“不用著急,現在就去找她,也還來得及。”


沒等晴明說完,博雅已經匆匆向門口奔去。身後的晴明微笑著,注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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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連三天,土御門小路異乎尋常的冷清。

“那傢伙……”獨自飲酒的晴明偶爾會想到博雅,然後會心一笑。博雅是一個好人,在戀愛方面卻一直不很順利。也許是為人太過誠實,反而給人以木訥之感。一幫喜歡背後嚼舌的風雅子弟已經把“象博雅一樣”當作有才華卻不解風情,甚至是腦袋中少了一根弦的代名詞。博雅自己也曾經有被浮薄女子借機戲弄和利用的事情,不過,這一次或許是個例外。倘若有女子肯真心與博雅相處,應當會被這個木訥男人的溫柔打動吧。


梅花仍然一朵一朵地飄落,因為太過安靜的緣故,甚至能夠聽到花瓣落地的聲音。紅梅已經被晴明變成了原形,畢竟它不是蜜蟲。蜜蟲是蝴蝶的精靈,有自己的思想,而紅梅只是無生命的式神,未免少了很多趣味。於是,這座小小庭院只剩下了晴明一個人。最常見的情況是,平安京首席陰陽師披散著頭髮,穿著單薄隨意的衣裳俯臥在飄滿落梅的長廊上,一邊做著雜亂無章的夢一邊無意識地流著口水,身邊放著喝了一半的酒杯。


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十多天,直到某日,博雅匆忙的腳步再度踏進了這裡,驚醒了陰陽師的睡夢。

“晴明!”博雅的聲音一如既往,又高又亮。

“唔……你來了?”晴明懶洋洋地坐起,臉上還帶著睡眼惺忪的神色。

“是啊……喂,怎麼搞的,這麼冷的天,居然就在外面睡著了?會凍壞的。”

“沒關係。”

“至少也該加一件衣裳。”武士繼續埋怨。

“說了沒關係。”晴明不耐煩地說,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囉嗦?”


“這麼說我……”博雅不滿地小聲嘟噥。

“呵呵。”晴明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有事嗎?”

“是的,很重要的事。”博雅想起了自己的使命,開始變得一本正經。

“嗯?”

“麗景殿的女御分娩在即,不過情況不大好,據說一直有怨靈纏身。陛下對於安產儀式非常在意呢,一定要你去主持。”

“傷腦筋,果然又是那男人的事。”不等博雅提出抗議,晴明已經站起身來,含笑望著他。

“那麼,走一趟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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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晴明端坐在門外,雙目微閉,凝神念咒,清秀的臉上顯出莊嚴玄妙的表情,空氣中彌漫著驅魔所用芥子香的味道。按照慣例,女御應當回到父母家中生產。然而由於女御是突然驚動了胎氣,提前了產期,已經來不及回家,只能暫且留在宮中。儘管隔著帷屏,仍然可以聽到女御痛苦的嘶叫,以及穩婆驚慌的低語。以無上通靈的法眼觀看,影影憧憧有無數鬼魅飄來飄去。


嘆了一口氣,果然又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方位不利,正是百鬼夜行的時刻。而這樣的深宮中積聚了多少生魂怨鬼,數也數不清。人心的黑暗原本無止境,幽深難測。綺羅叢中包裹著的不為人知的罪惡、九重宮闕掩蓋下隱秘貪婪的慾望,正是這一片黑暗中最黑暗的部分。這也是歷代帝王均如此重視陰陽師的緣故,畢竟在那個令人畏懼的冥界面前,君王的權力和威嚴不值一文。只有陰陽師,才可以從容穿梭於人與鬼的世界之間,化解那些毒蛇一般滋長著的積怨。


咒語似乎開始靈驗了,女御的哀叫聲低了下去,但是孩子仍然沒有出生。晴明睜開眼,向身邊忐忑不安的內侍招了招手,用文雅平和的語調說道:“取筆墨來,我要進入內室作法。”

“那個……只怕會招致不潔吧?”一旁的博雅吃驚地說。時人認為,產婦之室有血光,會削弱法力,於人不利。

“嗯,有幾個鬼魂甚是頑固。”晴明簡單地答道,起身進入了內室。


隱隱約約聽見晴明溫和的念咒聲,仿佛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吟咒之聲連綿不絕,如同一張看不見的網,將女御的臥室籠罩了起來。聞訊趕來的女御之父太政大臣早已守在門口,急得手足無措。這女御家世顯貴,聖眷又隆,眼看便要被立為皇后,一旦難產而死,於家族而言自然是莫大的損失。


就在此刻,室內突然傳出一聲清脆的爆響,似乎是什麼東西被擊碎了。與此同時,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劃破了夜空,剎那間,所有人的臉上都寫著喜色。

過得片刻,晴明從室內緩步走出,嘴角帶著微笑,向太政大臣躬身行禮,道:“恭喜閣下,是位皇子。”

隨後,不再理會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大臣,慢慢退出宮去。


“晴明!”

“嗯?”

“呵呵,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嗯。”

牛車裡的晴明懶洋洋地響應著興高采烈的朋友。白皙的面孔上有濃重的倦意,雖然是寒冷的天氣,額頭仍然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累了?”博雅也注意到了晴明睏倦的表情。

“還好。”晴明垂下眼簾,靜靜注視著自己呼吸出來的白霜,臉上突然帶上了一抹笑意。“喂,進展如何?”

“什……什麼進展?”博雅的態度突然變得忸怩起來,褐色的臉膛也泛起了紅暈。

“哈哈。”

“……”

“那麼,這幾天一直在大納言家裡吹笛子了?”

“什麼?!”博雅有些慌亂。“你……你派了式神?”

“那倒用不著。看博雅的表情就知道,中了戀愛咒的人是看得出的。”晴明似笑非笑地說道。

“呃……那一位……的確是很好的女子呢……”博雅吞吞吐吐地說,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喜色。

“呵呵。”晴明微笑著,心情甚好。有這麼一個憨直可愛的朋友真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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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當夜無月也無星,土御門的小庭院裡一如既往,寂靜寥落,黑沉沉的一片。


無邊的黑暗之中飄來一點微光,看上去像是螢火。但螢火只在夏夜出現,此刻卻已是隆冬。

這姑且稱之為螢火的東西在空中不緊不慢地飛舞,劃出雜亂無章的軌跡。隨後逐漸有更多的光點聚攏來,仿佛是被磁鐵吸引,逐漸抱成了一團,形成一個圓盤大小的光球。


廊下現出一個白衣的身影,在黑夜中十分觸目,如同也在發著光一般。光球忽明忽暗,緩緩向前移動,白影也跟隨在後,景象看來相當詭異。過不了多久,二者都融進了無邊的暗色中,看上去好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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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二的聲音纏綿悠揚,含著不期而遇的欣喜。簾內傳出箏的清音,與笛聲相和。儘管後者音色遠遜於前者,仍然聽得出彈奏者的用心。所謂動人的音樂不過如此,無須特別的技巧,只要彈奏者心與境合,便是妙曲。


一曲終了,簾內傳來一聲悠然的長嘆。

“真好啊……”嘆息的聲音輕柔悠長,比起箏聲來還要好聽到幾分。“希望無論什麼樣的季節,都可以聽到博雅大人的笛聲。”

“喜歡的話,隨時效勞。”說這句話的時候,博雅幾乎聽見自己心跳也在唱歌。原來中咒的感覺如此美妙。


從大納言家告辭出來已經是深夜,博雅讓牛車先行回府,自己一個人在路上走著,呼吸冷洌的空氣,興高采烈如同走在雲端。與心愛的人在一起,仿佛置身於與世隔絕的紗罩中,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唯一的遺憾是心中滿溢的幸福之感無人可說。此時此刻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晴明——不過,這麼晚,晴明一定也睡著了吧。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此刻心中轉著的那些甜蜜到奇怪的念頭,必定又要捉弄自己。想到這裡,眼前似乎立刻浮現出晴明那種嘴角微微上翹,帶著一點狡獪的神情,心情突然變得分外明朗。猛一抬頭,不由得咧嘴笑了起來:原來不由自主地竟然走到了一條戾橋上。


“看來是全神貫注想著那傢夥的緣故,居然走到這裡來了。”博雅想起了京中有關晴明在一條戾橋下養著式神的傳聞,那也許是真的。


就在這時,前面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呻吟。

博雅連忙走了過去。必須說,博雅其實不是個膽子很大的人,如果考慮到他的武士身份的話,上面這句話應該更正為:博雅是個膽小的人。幸運的是,他對事物反應的遲鈍程度遠遠超過他膽小的程度,事實上,在他走過去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有可能發生危險或怪異的事情。


“啊!神靈啊!”那人叫了起來。

“什麼人?”

“您……天哪,是一位大人,大人您在太好了,剛剛這裡有妖怪!”

“妖怪?”

“對啊對啊,穿著白顏色的衣服,披散著頭髮,渾身發著白光……太可怕了。早知道不在這樣的夜晚趕路,撞見這樣不吉祥的東西。還摔了一交,磕了膝蓋……呸呸呸,住吉明神在上,我岐太可從來沒幹過什麼招惹鬼怪的壞事……”名叫岐太的人一邊哼哼著一邊抱怨。


“能走動嗎?”

那人掙扎著,眼淚汪汪地表示不能動了,於是好心的武士將他扶到路邊,敲開了一戶綢布鋪的門,請那戶人家代他包紮傷口。


“一條戾橋上的妖怪!”等到終於回到家,快要迷迷糊糊入睡的時候,博雅才想起了這個問題。“太膽大了吧,竟敢在晴明的眼底……”

不過倦意立刻包圍了他。博雅很快進入了夢鄉,也許是受到剛剛事情的影響,夢裡依稀有一個白色的背影,披散著長髮,卻看不清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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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博雅便興衝衝地往晴明家走去,一手提著裝滿酒的酒壺。有很久沒有和晴明喝酒了,在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前,似乎也沒什麼;一旦想到了這一點,心裡就巴不得趕緊來到晴明家中。在小庭院裡靜靜地看四季變化,或者聽晴明說那些關於咒的奇怪話題,會覺得時間在這一刻是靜止不動的。一想到那人紅潤雙脣上掛著的懶洋洋的微笑,博雅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咧開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儘管晴明偶爾顯露出來的任性和狡猾令自己手足無措,但大多數時候,常常能夠從那貌似戲謔的微笑中看到隱藏在背後的關心與溫暖,然後問題便迎刃而解了。有的時候甚至會想,這世上沒有晴明應付不了的事情。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奇妙的人,也是可以信賴、值得交付友情的人。這也許就是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人、這個地方的緣故吧。


門是虛掩的,並沒有象往常那樣有所預知地打開,張開手臂歡迎主人的好友。同樣奇怪的是,陰陽師本人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廊下坐著,廊上只有喝剩了一半的冰冷殘酒。他甚至不在自己的家裡,這一點在博雅呼喊了無數次以及到處打轉了半天之後,才得出了這個結論。


“怎麼搞的!”博雅牢騷滿腹。“無論如何也該派個式神,告訴我上哪兒去了。這樣讓人空跑一趟,可真是很少見呢!”

梅花落滿了迴廊,在樹上的時候梅花的顏色是鮮艷的硃砂紅,一旦落到了地上,便開始褪色,前兩日落下的花瓣已經褪成了極為憔悴的淺白。生存與毀滅都在剎那之間,且無聲無息。武士在廊下自己習慣的位置坐了下來,呆呆地瞅著對面那個空空如也的座位,心裡也有空空落落的感覺。


“真無聊啊……”望著寂靜無聲的院落,博雅這樣想著。“那麼還是等等吧,也許很快就回來了。”武士閉上了眼睛,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目前失魂落魄的樣子很象一隻等待主人認領的流浪犬。

白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在逐漸恍惚的意識中。看上去似乎正是昨夜夢中的人,不過此刻形象更為清晰。是一個纖瘦的背影,如岐太所說,發著奇怪的光,在一片黑暗裡獨自行走,行走的姿態十分怪異,像是在飄動。不知為何博雅心裡有一個執著的念頭:跟上他。


於是他照做了。相隔似乎也不遠,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及,但白影始終不疾不徐地在他前面。這看似接近的距離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喂!請等一下!”博雅大叫道。

白影依然如故,沒有因為他的話有任何改變。這時候周圍的景物已逐漸清晰,仿佛是信太森林的邊緣某處,然而再往前已經是懸崖峭壁,沒有路了。

“別走!”博雅用盡了全身力氣高叫,不知為何,在這一剎那他突然覺得心裡有種奇怪的恐慌,似乎是不得不和某種熟悉的事物分開。


就在這一剎那,白影停住了,隨後慢慢轉過頭來,博雅的呼吸幾乎停頓,他看見了一張沒有笑容的蒼白的臉,一張屬於晴明的臉。然而那張臉此刻顯得極為陌生,風吹起衣襟,黑髮在空中四處飛散,雙眉正中現出一道鮮紅如血的紋路,看上去有一種詭異的邪魅。


“……晴明!”博雅聽見自己用嘶啞的聲音叫道。

晴明用冰冷的眼光望著他,這眼光裡沒有溫度也沒有熱情,甚至感覺不到眼睛背後的靈魂。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不!”在看到晴明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博雅絕望地叫道。


這聲音並沒有叫回晴明,相反地,卻叫醒了自己。當博雅猛地睜開雙眼的時候,他驚異地發現,原來自己在晴明家的廊下作了一個如此奇特的夢,而更加令他驚異的是,自己的臉上居然有縱橫交錯的淚水。


“混賬!”發現了這一點的博雅十分慌亂地伸出手來,抹去了臉上的淚。“這算什麼!”

下意識地伸出手去,端起榻上的殘酒,剛想往嘴邊送,突然之間怔住了:那酒的顏色並不是通常略帶混濁的白色,而是滲著一抹血色的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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